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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麗堂皇大宴會廳,佈置得光輝燦爛的一行行餐桌,三國海陸軍將領五彩繽紛的制服,高台上坐著的一排權勢渲赫的人物(這中間斯大林左顧右盼地跟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談話,他仍是人們注意的中心),周到的招待,喝不盡的酒,吃不完的魚子醬,沙皇的金色盤子裡裝滿了豐富油膩的菜餚——這一切使維克多·亨利對俄國人的資源、俄國人的力量、俄國人的慷慨、俄國人的好客和俄國人的自信重新感到安心。
斯魯特的反應同他不一樣。這些共產黨的領袖們確實是放杯盡歡,熱情款待,但在這種鋪張炫耀、窮奢極欲的裡面,含有一種拙劣的斯拉夫人的諷刺。雖然是沒說出口的無聲諷刺,但幾乎可以聽到一種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說:「很好,你們這些西方人,這些是能使你們高興的事吧,用別人的血汗換來富裕和歡樂。看看我們只要有意做,能做得多好!看看在被我們打倒之前,舊俄羅漸政權是怎麼做的!你們能比得過他們嗎?明天我們還要回到我們選擇的簡單生活中去,但你們是從墮落的西方來的,就讓我們一起狼吞虎嚥,大吃大喝,一醉方休吧。我們俄國人也像你們一樣知道怎樣享受,怎樣尋歡作樂,今天晚上我們還能超過你們,看誰先醉倒在桌子下面。·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敬酒的一個接著一個。看來每個人都可以站起來,以餐刀敲打玻璃杯,引起別人注意,然後大聲祝酒。人們如果在祝酒辭後受到讚揚或感到高興時可以滿屋子轉著跟人碰杯。斯大林老是手裡拿著杯子來回轉。這些引起斯魯特很大的興趣,但是因為進行得太快,為了給美國將軍和那位不肯洩露海軍密碼的矮胖的俄國將軍當翻譯,好些場面他都沒有看到。這個俄國老人容光煥發的紅臉閃著汗水,干下一杯葡萄酒或伏特加後,就呻吟訴苦,說他身體很壞,活不了多久啦,不如享受一天算一天。有一次美國海軍將軍說:「他見什麼鬼,斯魯特,告訴他,看起來他身體很好,比我好得多。」
「啊,但是你聽著,告訴他我像資本主義制度一樣,」小個子將軍哼著說,「外強中乾。」
斯魯特對翻譯這句話感到很高興,但兩位將軍的談話主要是叨嘮他們的家庭瑣事。他羨慕維克多·亨利能夠靜靜地觀察這個場面,用各種各樣的方法盡量少喝酒。宴會的喧鬧聲越來越大,兩位將軍的互相高聲叫喊壓過了宴會的喧鬧聲,斯魯特感到耳朵都痛了。斯魯特想嘗一嘗多汁的加酸奶油的烤鵪鶉,喝一點味醇的克裡米亞白酒,越來越尖銳的互相對話使他騰不出一點時間。俄國人老問,強大的美國海軍為什麼連護航一些《租借法案》物資到英國占的起碼事都不幹?難道他們怕幾艘洋鐵皮的德國潛艇嗎?只有白癡——他重重地用拳擊桌,震得玻璃杯都跳起來了——製造了軍事物資,再用船裝運給希特勒作練習魚雷打靶的目標。
「告訴他我們隨時都可以開始護航,」美國人打斷他的話說,「但是除非他給一些關於港口的資料和作戰聯繫訊號,不然我們還沒把物資送別摩爾曼斯克,就會上凍了。」
當斯魯特翻譯時,俄國老頭瞪眼盯著美國老頭。兩個軍官吞下幾杯伏特加後都不吭聲了。談話中斷的這會兒,斯魯特得空環視了宴會的情況,現在已經到達歡樂的頂峰,有幾個人把頭伏在桌子上。一個禿頭的俄副將軍由兩個服務員扶著,東倒西歪地出去了。斯魯特耳邊的高喊停止以後,他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不規則的低沉而刺耳的重擊聲。彭!彭!彭!他的心頭突然涼了,目光與維克多·亨利遇到一起。
「炮火,」他開口說,但聲音憋在喉嚨口出不來。他咳嗽一聲。「炮火。空襲。」
亨利點了點頭。「我打賭他們在這個地面四周佈置著世界上最密集的高射炮火。你聽,穿過這麼多層厚牆!外邊真是鬧翻天了。」
「如果德國人今天晚上在這裡扔一個炸彈,」斯魯特淡淡一笑說。「收穫一定會不小。」
炮火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出席宴會的客人中有的不安地看了看四壁。俄國的老將軍深陷在座位裡,耷拉著滿臉通紅的腦袋,惡意地向美國人掃了一眼,現在他掙扎著站起來,拚命地敲打著玻璃杯,等到有幾個人注意他的時候,他端起滿滿一杯黃色的伏持加。「請聽我說!我現在和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美國海軍的代表們坐在一起。當整個人類正遭到致命危險的時候,他們的艦隻還拋著錨,招引籐壺1,這些勇敢的人一定很不痛快——」他轉向美國將軍譏諷地一笑。
「我建議為這個強大的美國海軍戰鬥起來,幫助消滅人類的公敵,希特勒匪徒的那一天而乾杯。」
1籐壺:一種水生小甲殼動物,經常附在靜止的船底或碼頭木樁上。
他敬完酒,誰也沒有吭聲。斯魯特壓低了聲音很快地翻譯了他的祝酒辭。附近桌子上坐著的俄國軍人和文職人員搖著頭,互相擔心地看了一眼。老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滿意地環視四周。
美國海軍將軍以激動的聲音對斯魯特說:「如果我回敬他的話,你就要經歷一次國際性事件。」
維克多·亨利立刻說:「將軍,可以用我蹩腳的俄語試試看嗎?」
「完全可以,帕格。」
萊斯裡·斯魯特伸手碰了一下亨利的胳膊,說:「你看,別的俄國人也不喜歡他的講話——就是伏特加喝多了——」
「好吧。」維克多·亨利手裡拿著酒杯站起來。大廳裡低聲的談話安靜下來了。高射炮火低沉的聲音顯得更響了,玻璃杯因震動而互相碰撞作響。主桌上的人包括斯大林在內,眼光都盯著這個美國人。亨利慢慢地用結結巴巴、有不少文法錯誤的句子致答辭說:
「我的首長讓我代表美國海軍致答辭。我們確實還沒有參戰。我建議首先為斯大林元帥明智的和平政策乾杯,他沒有領導你們的國家在受到進攻之前就發動戰爭,因而贏得了時間。」這句反駁話的諷刺技巧使斯魯特很吃驚。「斯大林同志的明智的和平政策」是共產黨的一句濫調,指的是斯大林與希特勒搞的妥協。亨利繼續往下說,為了找個俄文字眼還不時地停下來,引起整個大廳一陣緊張的沉默。「這也是我們總統的政策,如果我們受到攻擊,我們就參戰。我希望能像你們的人民一樣去戰鬥。至於說到——」他停下來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籐壺的事,今天任何能寄居在我們船身上的籐壺都是能游得很快的籐壺。我們的艦隻已經行動起來了。我們不把所做的一切都對外宣佈。保密是我們兩國共同的明智政策。但是讓我們不要保密過分而妨礙在一起工作。」
「現在,我們的海軍需要一些——」亨利又問斯魯特一個俄國字——「一些關於你們港口的資料、氣象密碼,等等。我們需要在走之前能得到這些。既然今天是一次歡送宴會,我也建議為一些迅速行動而乾杯。我是駐柏林的海軍武官,我從希特勒的官邸跑到克里姆林宮內部來了。這一點是希特勒永遠做不到的,因此最後我建議為此而乾杯。」
會場爆發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一致舉起杯來,高聲歡呼著:「祝你健康!迅速行動!」斯魯特站起來不讓帕格乾杯,指給他看,約瑟夫·斯大林手拿著酒杯,已經離開座位了。
「天哪,這是什麼禮節?」亨利說。
「我不知道,」斯魯特說。「暫時別喝。天哪,亨利上校,這將是一件不尋常的事。」
帕格大步走向斯大林,後面緊跟著斯魯特。當他們在高台面前相遇,在微笑與鼓掌聲中碰杯時,獨裁者帶著親切的笑容說:「我感謝您美好的祝酒辭,為了表示報答,你們可以留下加利福尼亞。」
「謝謝您,主席先生,」帕格說。他們都喝了酒。「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還能給我們做一些別的嗎?」
「當然,迅速行動,」斯大林說,挽著帕格的胳膊。他們站得很近,所以帕格能聞到斯大林嘴裡的魚腥味。「這是美國式的,我們俄國人有時也這樣做。」他向兩個將軍那裡走去,紅臉的俄國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筆直地站在那裡。斯大林很快地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斯魯特在維克多·亨利後面只聽到幾個字,但從將軍緊張的表情和斯大林的語調看,已經不用翻譯了。獨裁者轉向維克多·亨利,又愉快地微笑著。
「好,氣象密碼等都給您安排好了。告訴您的首長,我們俄國人不想使客人為難。告訴他我想美國海軍在這次鬥爭中將建立歷史性功勳,而且當和平到來的時候,它還將統治海洋。」
當斯魯特很快翻譯時,斯坦德萊站起來,乾癟的薄嘴唇顫抖著,他抓住了獨裁者的手。斯大林又回到主賓席去,這一次次突然的事情似乎給他很深的印象,因為這個晚上當他站起來最後一次為羅斯福總統祝酒時,他又提到這個題目。替他翻譯的是駐美大使奧曼斯基。他的英文特別流利。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藍色衣服,顯得與其他俄國人不同。「斯大林同志說,羅斯福總統領導這個還沒有參戰的國家,是一個極為困難的任務,但是他還要盡一切可能幫助歐洲兩個偉大的民主國家進行反法西斯的戰爭。斯大林同志說——」奧曼斯基停了一下,對寬敞的大廳環顧了一周,這時炮火已停,全場很安靜——「願上帝保佑他完成最困難的任務。」
這句宗教性的話使人們吃驚地楞了一下,接著全場起立,手裡拿著酒杯,歡呼,乾杯,鼓掌。哈里曼和斯大林熱情地握手;充血的矮個子俄國將軍抓住斯魯特、亨和和斯坦德萊的手;整個宴會廳已沉浸在一片熱烈的握手、拍肩和擁抱之中。
但是晚上的節目還沒有完,俄國人又帶著客人經過好幾個空蕩而豪華的房間,到了一個有五十張左右矮的軟靠背椅的電影放映室,每張靠背椅前面都有一張小桌子,服務員放上糕點、水果、糖果和香檳酒。在這裡他們放映了一部戰爭片和一部很長的音樂片,斯魯特做了一件他再也不會相信他能做的事,在克里姆林宮的心臟,他睡著了!燈亮前幾秒鐘他才被電影結束曲的高音鬧醒了。他看到別人在刺眼的燈光下醒來,偷偷地用手擦眼睛。斯大林邁著矯健的步伐同俾弗勃洛克和哈里曼走出放映廳。大廳裡一張巨大的冰天雪地中作戰的油畫下面,斯大林逐一和所有的客人握手。
在沙皇宮殿的外面沒有一顆星,天特別黑,刮著刺骨的寒風。內務部的特工人員,皮領翻在耳朵上,手裡拿著藍光的手電,看樣子寒冷、疲勞而睏倦。他們把客人都送上了汽車。
「咳,在黑暗中怎他媽的開得這樣快?」當汽車穿過大門高速進入漆黑的空間時,海軍將軍不高興地說。「俄國人長了貓眼?」車子在黑暗中停下來,保鏢帶著三個美國人走到一個門口,進去後,他們發現是在民族飯店寒冷的小休息室裡,接待處的桌上點著一盞暗淡的燈。開門的看門人裹在皮大衣裡,電梯開著門,沒有燈,已經停開了。將軍跟他們道了晚安以後緩步上了樓梯。
「上來一會兒,」亨利跟萊斯裡·斯魯特說。
「不,謝謝。我摸回我的住處去,離這兒不遠。」
帕格堅持要他上去,斯魯特跟著亨利走上陰暗的樓梯,到了閣樓上的一間小房間。「我不像塔茨伯利那樣值錢,」他說。
「塔茨伯利是蘇聯能得到的最好的宣傳家。」斯魯特說,「我想他們知道這個。」
帕格打開箱子的鎖,拿出一個狹長的公文包,又打開鎖,從裡面找文件。
「我希望你能懂得,」斯魯特說,「這些鎖毫無作用。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拍了照。」
「是的,」維克多·亨利心不在焉地說,他拿出一封信放在口袋裡。「你要稍稍睡一會兒嗎?請你再呆一會兒。有事情要做。」
「啊?」由於他對亨利新增長的尊敬,斯魯特二話未說,就往硬的窄床上一躺,床下的彈簧發出吱吱格格的聲音。他的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看電影時那些影子似的服務員不斷給他添香檳酒,他喝多了。接著一陣打門聲使他清醒過來。維克多·亨利站在門口正和一個穿黑色皮上衣的人說話。
「好,我們就來,」他用帶著難聽口音的俄語說,「一分鐘。」他關上門。「你要不要洗一洗,萊斯裡?我願意你跟我一起去。」
「去哪裡?」
「回克里姆林宮。我這兒有一封哈利·霍普金斯給權勢人物的信。我原來想不一定能面交給本人,現在也許有可能。」
「上帝,大使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斯坦德萊海軍將軍帶給他總統關於這件事的一張便條。我想他很生氣。不過他知道這件事。」
斯魯特坐起來。「生氣!我想當然會這樣。霍普金斯先生有他自己的一套辦事方法,這是很古怪的,亨利上校。任何人都不應該不直接通過大使去見一個國家元首,你是怎樣安排的?」
「我?與我無關,我受人調遣而已。霍普金斯要把這個作為非正式的私人信件交給斯大林,要不然就算了。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也不會去和哈利·霍普金斯爭論。我知道他已和奧曼斯基說過。要是這使你的處境尷尬的話,我想我就一個人去。那裡能找到翻譯。」
斯魯特從各個角度來考慮這件不尋常的事——主要從他自己在職業上自保的角度來考慮——開始在發黃的貼牆鏡前面梳理頭髮。「我要給大使寫一個書面報告。」
「當然。」
在一間屋頂很高、燈光陰暗的長屋子裡,牆上掛著一排地圖,斯大林坐在油漆的會議桌的一頭,在他面前的一條綠布上放著一堆文件。獨裁者手邊一個石頭的煙灰缸裡裝滿了煙頭,說明從宴會送走客人回來後他一直沒有停止工作。他現在穿著一套粗卡嘰制服,顯得很鬆垂寬大,他看來很疲倦。他經常的英文翻譯巴甫洛夫坐在他身邊,這是一個瘦削、蒼白、黑頭髮的年輕人,有著一種聰明而小心翼翼地順從的表情。這間大屋子裡沒有別人。當穿制服的禮賓官把兩個美國人請進去後,斯大林站起來,和他們握手,默默地做了個優雅的手勢請他們在椅子上坐下來,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亨利上校。
亨利交給他一封信以及一個用發光的藍紙包著的圓盒子,用英語說:「主席先生,我還是不要再用我糟糕的俄語來使您難受的好。」斯大林小心地用裁紙刀拆開白宮的信封。斯魯特翻譯後,斯大林稍稍側著頭,用俄語說:「請便吧。」他把單頁的手寫的淡藍信紙遞給巴甫洛夫,信紙上角印有白宮字樣。
當斯大林拆開盒子時,帕格說:「這是霍普金斯先生跟您談起過的他兒子很喜歡的特等的弗吉尼亞煙斗絲。」巴甫洛夫把這一句以及後來美國上校說的每一句話都翻了過來,不僅又快又精確地傳達亨利說的每一個字,有時候連語調也傳達出來了。斯魯特沉默地坐在那裡,不時點點頭。
斯大林在手上轉著藍色的鐵罐,說:「難得霍普金斯先生還記得我們偶然閒談中提到的煙斗絲。當然,我們蘇聯也有很多好煙斗絲。」他的手用勁迅速扭開了鐵罐,好奇地細細觀察了厚封的鉛皮,然後用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指劃開了封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煙斗。「現在你可以告訴霍普金斯先生,我已經嘗了他兒子的煙絲。」帕格懂得斯大林這句簡單的俄語,其餘的他就跟不上了。
當巴甫洛夫大聲翻譯霍普金斯的信時,斯大林裝滿了煙斗,用粗火柴點燃起來,噴出一口芬芳的藍煙。像沉思似的靜默了一會以後,獨裁者轉過含蓄無情的眼光,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講話。每講三四句就停一下,讓巴甫洛夫譯成英文。「霍普金斯先生這封信是很奇怪的。我們都知道美國一年生產幾百萬各種式樣和類型的汽車,包括奢華的、機器複雜的大型汽車,類似卡迪勒克轎車等品種。那麼,生產登陸艇還有什麼問題呢?登陸艇是一種裝甲的平底船,有小型的簡單發動機。顯然你們要生產多少就能生產多少,肯定英國已經有了很多這樣的船。我不大明白霍普金斯先生所說的,這就是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的真正障礙。」
帕格·亨利從皮包裡拿出登陸艇的草圖和生產目錄。「各種類型必須從頭設計而加以製造,主席先生,以便適應在堅固防禦的沿海登陸。我們計劃最遲在一九四二年年中投入大量生產。這些材料或許可供參考。」
出乎意料,還沒翻完,斯大林就發出一陣短促刺耳的笑聲,然後對著維克多·亨利開始很快地用俄語講話。斯魯特和巴甫洛夫趕快記下要點,獨裁者的話一停,巴甫洛夫接著就用斯大林生硬的諷刺語調翻譯。「這很好!一九四二年年中。不幸的是現在是一九四一年十月。要是希特勒能等到一九四二年年中多好!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這個,那麼現在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我把哈利·霍普金斯先生」——斯大林說的是加利·科普金斯先生——「作為一個朋友和一個聰明人,他不知道只要英國人現在能發動不管什麼樣的攻勢——如果他們沒有更多的力量,只要動用幾個師的兵力就行——可能對戰局起決定性的作用?德國人的後備力量很薄弱,只有幾個象徵性的師在法國沿海。他們把全部兵力都投入跟我們作戰。西方的任何行動都能使他們停下來,把這裡起決定作用的那部分力量撤走。」
當譯員翻譯時,斯大林心不在焉地用紅墨水在一個灰色的白紙便條本上畫一隻狼。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受命回答任何關於登陸艇的問題。」
斯大林用手背推開了帕格·亨利放在他面前的材料。「登陸艇?但這是一個決心問題,而不是登陸艇問題。不管怎樣,我們會研究登陸艇的事。當然我們也有在設防的沿岸登陸用的工具,也許我們可以租借一些給英國。在一九一五年,當時軍事武器比現在原始,丘吉爾先生仍然有辦法使一個大部隊在離開英國幾千英里的加利波利登陸。也許他經歷了這一次之後有點膽怯了。但近幾年來,有一百多萬日本人在中國登陸。這些人當然不是在寒冷的海水裡游過去的。所以很顯然,問題不是在登陸艇,而是肯不肯下決心。我希望哈利·霍普金斯先生能利用他的巨大影響,促使現在在歐洲開闢第二戰場,因為反希特勒戰爭的戰局可能靠他來扭轉。我沒有更多可說的了。」
在翻譯他的話時,獨裁者用幾筆很快地畫完了那隻狼,接著又畫一隻伸著舌頭露出利牙的狼。他帶著不常見的象照片上那樣的親切的笑容,轉換話題,問道:「在這裡過得好嗎?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維克多·亨利說:「主席先生,我曾經在德國和英國擔任過戰時軍事觀察員。霍普金斯先生要我有機會到前線去看看,給他一個目擊情況的報告。」
聽到「前線」兩個字,斯大林搖了搖頭。「不,不。我們有責任保證我們客人們的安全。在戰爭的現階段,我們不能這樣做。萬一出個意外,霍普金斯先生不會原諒我們。」
「霍普金斯先生曾經不惜犧牲他自己的健康,先生。現在是戰時。」
斯大林的眼裡露出一種陰暗激動的神情,很像猩猩的眼色。「唉,你應該瞭解,前線情況不好。德國人又突破了我們的防線。很快我們就會遇到俄國自一八一二年以來最壞的時刻。明天你可以聽到全部消息。所以英國人現在開闢第二戰場可以贏得我國人民永遠的友誼。」他又開始畫起狼來。
帕格認真地說:「聽到這些消息,主席先生,我欽佩您在今晚宴會上表現的樂觀精神。」
斯大林聳了一聳穿著鬆鬆的衣服的寬肩。「戰爭不能用憂鬱來取勝,也不能由怠慢客人而取勝。好吧,如果霍普金斯先生要您去前線,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安排安排看。請轉達我對他的信和煙絲的感謝。煙絲不壞,不過我習慣抽俄國煙。請轉告他我對開闢第二戰場的關切心情。也許您上我們前線去看看。可以把緊急形勢帶回去。霍普金斯先生是你們偉大總統的好顧問,而您是他的密使。祝您一切順利。」
兩個美國人一句話也未說,就離開克里姆林宮,進入燈火管制的黑暗中。車子停下來後,帕格·亨利說:「好吧,明天再談吧,我想這些人會送你回家。」
「不,我下來。」在人行道上,車子開走後,斯魯特碰碰帕格的胳膊說:「就在這裡談吧。關於到前線的事,真使我吃
驚。要是霍普金斯先生知道斯大林剛才承認的災難性局勢——」這位外交官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清了一下嗓子——
「他一定會收回他的指示。」
天快亮了,不過寒冷的街道仍然很黑,帕格只能看到斯魯特皮帽下蒼白的臉。
「我不同意你說的這一點。他是一個很堅韌的漢子,我是說霍普金斯。」
斯魯特堅持說:「要知道,你不可能真到前線。他們剛剛允許一些記者去跑了一趟。他們不讓他們接近前線,每天用魚子醬、鵪鶉和香檳酒招待他們。儘管如此,德國空軍空襲了一個村莊,差一點把他們都埋在那裡了。」
「對,我們在莫斯科這裡也可能被炸死,我還是要去試試看。」
「為什麼,老天爺?」斯魯特突然大聲尖叫。他壓低了嗓子說:「最多你只能在一個很小的地區看幾小時。這是一種有勇無謀的觀光,會給大使館和俄國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維克多·亨利接著又點起一支煙。「聽我說,你如果觀察十個戰士在炮火下的表現,只要幾小時,你就可以知道很多士氣的情況。霍普金斯先生喜歡稱他自己為光榮的信使。這是誇大,但是我是一個不光榮的信使。我這樣做也許使我感到我沒白拿錢。上樓來喝一杯吧,我有很好的威士忌酒。」
「不,謝謝你。我要去寫報告。然後看能不能睡一小時。」
「好吧,振作一點。我個人的印象是這位渲赫人物態度還是友好的,不過前線我還是去不成。」
「這是我所希望的。沒有一個外國武官到過前線,或靠近前線的地方。早安。」
他們談話時,天已經開始轉為紫色,斯魯特能夠在寂靜的街道上看清往回走的路。這下他放了心,因為在莫斯科燈光管制時,他不止一次碰到路燈桿上,或從街緣上跌下來。他還碰到過巡邏隊用手槍指著他。這時,在灰色的黎明,一個巡邏隊員迎面而來,帶著懷疑的目光盯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過去了。
回到公寓,斯魯特在煤氣爐上煮了咖啡,用打字機打了一篇關於宴會和會見斯大林的長報告。完了以後,他拉開黑窗簾,太陽已經很高了。他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從抽屜裡拿出一本活頁日記,簡單地寫了一些情況,最後加了幾句這樣的話:
不過,剛才在我匆忙打出來的正式報告中,已十分詳盡地敘述了和斯大林會面的情況,我自己還要留一個副本。
關於亨利父子的事,困惑已很容易地解決了。在過去幾小時中,我找到了答案。他們父子二人都有一種善於採取實際行動的本能,行動時還能保持頭腦冷靜。拜倫在遭遇危險時顯出了他的特點,他父親也可能和他一樣。但剛才看到他能應付更複雜微妙的局勢,這需要敏捷、大膽和策略。應付象斯大林一樣的人物是很不容易的。斯大林有一股靈氣,像一塊鐳錠一樣,有巨大的力量,看不見,但是有毒。維克多應付過來了。
想了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女人喜歡亨利這樣的人,在保護女人方面,在養活女人方面,據說還有在使女人懷孕方面(這個需要實驗證明),善於行動的人都比善于思索的人來得強有力並且可靠。
也許,人不能改變他的天性。儘管如此,人也許可以學習和培養。亨利上校建議我不要理睬上級命令,將明斯克的文件洩露給弗萊德·費林或別的記者。這樣做完全不合我的意願;但是完全為了這個原故,我準備這樣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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