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7-5-12
- 最後登錄
- 2025-3-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49777
- 閱讀權限
- 250
- 文章
- 365980
- 相冊
- 1
- 日誌
- 8
    
狀態︰
離線
|
第48章
《大西洋憲章》是一頭大象,它像一棵樹,像一條蛇,像一堵牆,像一根繩,就看瞎子摸著它身上的什麼部分。
軸心國的宣傳機器嘲笑它那套吹噓自由的好聽話,舉出仍在受奴役的印度和馬來亞為證;指出墮落的美國人的怯懦,他們迴避任何戰爭的諾言;然後得出結論說,它不過是虛聲恫嚇,用一慣假虔誠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偽善裝扮起來,以掩飾其對「世界新秩序」的無可奈何的仇恨,而這種建立起來的世界新秩序是一千個《大西洋憲章》也無法使之倒退回去的。
在美國,掀起了一陣大罵,說羅斯福已經秘密地把祖國投入了幫助英國的戰爭,同時也掀起了一陣歡呼——不過沒有那麼響——說它是從《大憲章》1以來人類為光明而鬥爭的最輝煌的文獻。
1《大憲章》,一二一五年英國貴族逼英王約翰簽署給予貴族某些權利的文件。
英國的報刊暗示,阿根夏灣的成果要比這份精采的憲章多得多;但是目前除此之外,其他都得保密。
俄國人歡呼羅斯福和丘吉爾在一艘戰列艦上的海上會談,說這是所有愛好和平的人民的勝利;並且暗示說,開闢歐洲的第二戰線現在已經十分緊迫,而《大西洋憲章》沒有提到這樣的計劃,有些令人失望。
哪一種反應也沒有在明斯克被禁錮的猶太人中間引起的反應那麼強烈,那麼盲目。
德國人沒收了他們的收音機。誰還有收音機就要判處死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從他藏在頂樓裡的一架小收音裝置中,聽到了不完全的俄國人的廣播。他高興地散佈了這個故事,說羅斯福會見了丘吉爾,說美國已經對德國宣戰!這個虛假的故事在猶太人居住區所達到的效果如此奇妙,如此起死回生,使人們不禁懷疑,對於受苦受難的人們,弄虛作假說不定有時候是必要的止痛藥。
明斯克的猶太人的精神最近已經破碎。德國人來了之後,他們聽天由命,被趕到幾個街區聚居,被迫去登記找工作,遭逮捕受虐待,忍受著暴徒的襲擊,甚至可能是槍殺。這是一個「波格隆」1的時代。可以料想德國人的波格隆可能非常壞。
1「波格隆」:俄語,指帝俄時代經常發生的對猶太人的摧殘、蹂躪。
但是猶太人經歷了波格隆,活了下來。
於是有一天晚上許多灰色卡車開進了猶太人居住區,穿罕見的黑色制服的德國兵把兩條主要街道兩旁的居民,挨門逐戶趕了出來,裝上卡車——他們宣佈,要重新安排住屋。有些德國兵很粗暴,有些很有禮貌;他們推著、催著人們走上卡車。其他街上的猶太人,都躲在上了閂的門後,戰慄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後來發生的事——據出沒在森林裡的游擊隊員的報告說——是如此可怕,如此不能令人相信,以致明斯克的猶太人一直理解不了。這些灰色卡車開出去五英里,到了村子外面的一個森林裡。在一個月光照耀的峽谷,德國兵命令人們下了卡車,叫他們一群一群地排好,然後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包括嬰孩和老人——扔進一個事先挖好的大坑,埋上沙土。
在沙土地挖這個大坑的農民親眼看見了這個景象,游擊隊員的報告這樣說。德國兵把他們集合起來幹這個工作,然後命令他們回家去,不許逗留或者談起挖坑的事,否則就槍斃。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從樹木之間溜了回去,看見了德國人幹的事,於是他們把屠殺灰卡車上的「齊德」1的事告訴了游擊隊員。
1「齊德」:俄語,對猶太人的輕蔑稱呼。
這個故事,對於被困在向莫斯科挺進的德國軍隊後面三百英里的明斯克的猶太人,是一個難以形容的打擊。德國兵已經在因為一些細小冒犯事故,簡單馬虎地審訊一下就槍斃人了。這些犧牲者的腫脹發臭的屍體,以及被捕的游擊隊員的屍體,在廣場上吊著。這種事情,在戰爭期間是難免的。可是這種顯然是隨隨便便地把兩整條街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孩子,婦女,老人,所有的人——突然屠殺,超過了他們最大的恐懼:德國人不能幹比這更可怕的事了。這個故事要麼是神經質的誇大,要麼也許是真的——隨著報告一點點地傳開,人們開始相信了——那德國人真是比最可怕的謠傳所描繪的還要壞。
然而第二天明斯克看來依然如故,向日葵在開花,太陽在藍色的天空照耀。有些建築物被炸彈或者大火毀了,但是大部分還像以前一樣。德國兵在街上巡邏,已經是一個普通景象,他們坐著畫有A字記號的灰色卡車和坦克。這些士兵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一樣,懶洋洋地拿著槍,在陽光裡東張西望。有幾個甚至還和過路人開玩笑。俄國人依然在到處走,他們是猶太人的老鄰居。還是那些鐘在那些時間敲響。這些街道是猶太人生活的場所,跟家裡親人的臉那樣熟悉。現在只有那兩條街兩邊的房子一片靜默,空空如也。
在這個驚訝萬分的時刻,消息傳來,說羅斯福和丘吉爾在海上會談,美國已經參戰。消息從一所房子傳到另一所房子。人們哭著,笑著,把他們的孩子抱在肩頭跳舞,互相親吻,尋找酒或伏特加為羅斯福總統乾杯。有件事實還銘刻在全歐洲人的心頭:上次大戰,就是由於美國人參加,才打贏了。快活的辯論展開了。是不是要三個月?六個月?不管時間怎麼長,總不會再發生把兩條街上的人都殺光的瘋狂事情了。現在德國人還敢!德國人在得意的時候很壞,但是事情倒了過來,他們又多麼恭順!他們都是膽小鬼。現在他們也許會很好地對待猶太人了,以免將來受到美國人的懲罰。
班瑞爾·傑斯特羅並不想反駁這些謠言,儘管他知道真相。在麵包作坊裡,他仍舊藏著那架短波收音機。他的身份證允許他走出猶太人居住區的界限,因為德國人需要麵包,而明斯克的麵包師還在幾百英里之外打仗。那天晚上,在一家醫院的鍋爐房裡舉行的猶太人領導者的秘密會議上,班瑞爾報告了他從瑞典收聽到的正確廣播。然而他是個外國人,而且他對委員會講的是人家不願意聽的東西。有個人突然打斷了他,提醒他說他也許聽的是德國人控制的挪威電台;於是他們繼續激動地計劃著,準備美國人在法國登陸時和游擊隊合作,在明斯克舉行武裝起義。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游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游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意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像——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麵包簡直無法下嚥;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像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像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意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意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壞蛋(他喜歡這樣稱呼希特勒)打勝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要納粹不向意大利進軍就行。本來嘛,他們為什麼要入侵一個搖尾乞憐的衛星國呢?
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說:德國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拜占庭,一個穩固的管理完善的暴政,組織得可以經歷一千年,就像希特勒吹噓的那樣。拜占庭就幾乎存在了那麼久,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隨著敵人的強大或者衰落而盛極一時或貧弱不堪,像德國那樣時而擴充疆域,時而縮小地盤;但是它始終存在著,而且靠著它的暴政、集權和內線作戰的軍事優勢常常打勝仗。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它的地理形成的,正如另一個兇惡的暴君拿破侖老早就指出的;而獨裁統治無論如何最適合歐洲的政權形式。作為一個猶太人,傑斯特羅當然厭惡希特勒。但是作為一個歷史哲學家,他卻可以因希特勒的意志力和政治手腕而給予他一定的地位甚至很好的評價。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的暴行;他說,這是英國人過激的宣傳,他還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娜塔麗卻驚慌起來。自從芬蘭捲進戰爭那條貨船不能啟碇以來,她就在尋找另外的辦法出去。他們還是完全有走的自由。但是現在她得和意大利的鐵路、航空公司和移民局打交道。總而言之,這些地方都和你來軟的,使你沒法發火。一想到要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分娩,要靠這個貧困的意大利的一點點配給物餵養新生嬰兒,她就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羅斯福總統越來越公開地插手大西洋;希特勒只要突然宣戰,無疑地會把墨索里尼拖進去,於是她和她的叔父就要作為敵僑遭到拘禁!
在這個時期,最壞的障礙物就是一張叫作出境許可證的東西。以前它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張蓋著紫印的黃卡片只要花幾個里拉,一拿出船票、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就能買到。可是現在只要一提出申請,就會遭到一連串的哼哼哈哈,打著官腔尋根究底。有一次,經過了幾番周折,娜塔麗總算弄到了兩張去里斯本的飛機票,她立刻奔到移民局。一個官員從她手裡接過飛機票和護照,告訴她四天以後再來。她再去的時候,這個滿嘴大蒜味的可愛的胖官員歎了一口氣,把護照還給了她。軍事當局徵用了飛機上的這兩個座位,出境許可證因此不能發了,他說,不過票錢到時候會退給她的。
就在第二天,她聽到了英國廣播公司關於紐芬蘭會議的第一次興高采烈的廣播。美國參戰,聽來好像已經是既成事實。絕望之餘,她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計策。她要打出一張最能打動意大利人心弦的牌來:就是她的懷孕。她的確間歇地流過幾次血。她所認識的美國人都對羅馬的醫生抱著嘲笑和懷疑的態度。他們介紹給她一位蘇黎世的產科醫生,名叫溫特博士,那是歐洲納粹管轄範圍之外的最好的醫生了。她決定要求瑞士當局允許她到那裡去治病,兩個星期,十天,能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而且由於她身體不好,她請求讓她叔父陪同,這樣來弄到出境許可證。一旦到了瑞士,他們就可以想出種種辦法呆在那裡,直到找出辦法去美國。埃倫·傑斯特羅認識蘇黎世一個出版商,而她認識的奔奇·澤爾斯頓已從里斯本調到那裡。她一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個辦法挺聰明。
經過一番討論,埃倫同意擔任這樣的角色,她很高興。他要把隨身攜帶的書籍、行李以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都留在旅館,只把打字謄清的著作原稿和他的隨身衣服一起裝在一隻小手提箱裡。如果遭到盤問,他就說,他準備在蘇黎世短暫逗留期間,把行間墨水筆修改的幾頁再寫一寫。如果意大利人不願意傑斯特羅一去不返——這點娜塔麗現在還是半信半疑——這樣臨時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會騙過他們。《大西洋憲章》的廣播,使傑斯特羅也有點擔心了,這就是他為什麼同意走的原因。
這個妙計象魔術那樣見效。娜塔麗訂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弄到了出境許可證。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和傑斯特羅博士飛到了瑞士。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他沒有像她那樣,得到瑞士當局的正式批准可以呆十天。發給他的文件只簡單說明他是為了路上安全陪伴一個病人,娜塔麗打電話給蘇黎世的奔奇·澤爾斯頓,告訴了他這件事。奔奇說,他們最好就這麼樣,就以此為起點,別再想更好的運氣了;他們到了之後,他會照顧埃倫的。
蘇黎世機場熙來攘往,乾淨得發亮,這情景簡直使人吃驚。大開門的商店裡塞滿了精美的服裝、手錶、瓷器和首飾;還有一堆堆盒裝的巧克力,美味的糕點,新鮮的水果。娜塔麗一邊向澤爾斯頓的汽車走去,一面咬著一隻大黃梨,快活得輕輕地哼起來。
「啊喲,這只梨啊!我的天哪,」她說,「法西斯主義多麼醜惡!戰爭多麼討厭、愚蠢!歐洲是一個富饒的大陸,為什麼這些血腥的笨蛋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荒蕪?只有瑞士人才是聰明的歐洲人。」
「是啊,瑞士人是聰明的,」澤爾斯頓歎了口氣說,一面摸著他那把鬍子;這把鬍子還是那麼光潤整齊。可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卻顯得蒼白衰老,好像有病。「你那位潛艇戰士怎麼樣了?」
「誰知道?還是在太平洋裡衝來衝去吧。你有沒有目睹過一場更瘋狂的婚禮?」娜塔麗轉向傑斯特羅,她的眼睛一下子擺脫了痛苦呆板的表情,又變得原來那麼調皮和神采奕奕了。
「是奔奇簽的結婚證書。奔奇,你是不是對蘇黎世比對里斯本更喜歡?」
「我不願意去想正在阿爾卑斯山那一邊折騰的那八千萬德國人。不過至少這些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真不錯——到了,就是這輛紅色的雪鐵龍——那些流亡者的悲慘情況這裡也有,娜塔麗,不過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厲害。在里斯本,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的護照送到領事館來給你?」
「或者你們回去的時候來取好了。」
「可是我們不回去了,親愛的,」娜塔麗說。「埃倫,把你的手絹給我,我的臉上全是梨汁了。我真希望能在梨汁裡洗個澡。」
「我就這一條手絹,」傑斯特羅說。
澤爾斯頓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條手絹,遞給了她。「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們不回去了?」
「我的叔父和我準備跳上從這兒開出的第一列火車,第一架飛機,或者山羊拉的大車,只要它是開到可愛的老家美國去的。奔奇,很明顯,我不能在電話裡告訴你這些。可這是這趟旅行的全部目的。」
「娜塔麗,這辦不到。」
「到底為什麼辦不到?」
「埃倫能通過瑞士的移民檢查,是我作了保的。我還得把他送回那兒去。他沒有過境簽證。」
等了一會兒,坐在汽車後座的傑斯特羅博士用低沉可憐的聲調說:「我想怎麼會那麼容易呢。」
「奔奇,就是野馬也不能把我拉回羅馬去了,」娜塔麗起勁地說。「我不願意在那裡生孩子。就這麼回事。你也得想個什麼辦法幫幫埃倫。現在他已經到這兒了。他的護照像金子一樣可靠。我知道你能解決的。」澤爾斯頓一面開車,一面伸出一隻手小心地摸摸鬍子。
「好吧,你們這是太突然了,給我點時間吧。」
「我有十天呢,」娜塔麗說。
「現在已經沒有很多辦法可以從蘇黎世出去了,」澤爾斯頓說。「我來想想辦法看。」
他把他們送到赫曼·溫特醫生診所門口,而後把他們的行李帶到旅館去。這個診所是座四層樓的舊房子,窗台上裝飾著種滿花的木盒子。溫特醫生給娜塔麗作檢查,傑斯特羅則在接待室裡打瞌睡。
這個禿腦袋滿臉雀斑的醫生是個矮子,還不及她的叔父高;兩隻大耳朵,一雙棕色的鼓出的小眼睛。他問了幾個問題,把答話記在一張卡片上,然後,就把娜塔麗又按又摸,在她身上採取化驗標本,把她不僅置於慣常受檢查時的那種難堪境地,而且還用一些奇怪的器械給她加上點兒新的痛苦,同時他卻微笑著用法語和她聊天。她躺在檢查床上,蓋著一條被單,直喘氣,渾身無力,臉上冒汗,下半身不住作痛。微風帶來了窗台上木盒裡甜豌豆花的美妙香氣。
「很好,休息一會兒吧。」
她聽見他在洗手。然後他拿著一本筆記簿走回來,在她身旁坐下。
「你像匹馬那麼健壯,你懷的這個孩子很好。」
「我中間流過三次血。」
「是的,你說過了。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想。一個月以前。也許還要早些。」
「好吧,你可以等一兩天,等塗片化驗和小便化驗等等的結果。我幾乎可以肯定結果都會是陰性的。卡羅納醫生會為你接生一個胖娃娃下來的。我跟他很熟。他是羅馬最好的醫生。」
「溫特醫生,除非我回美國去,我寧願呆在這裡,在這裡生孩子。我不願意回羅馬去。」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戰爭。假使美國捲了進去,我就會帶著一個新生的嬰兒呆在敵國的土地上。」
「是你說的你丈夫是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在太平洋上嗎?」
「是的。」
「你離開他太遠了。」娜塔麗憂傷地笑了笑。「我同意,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
「這是什麼樣的姓,這個——亨利?」
「噢,我猜這是蘇格蘭人的姓。英國的蘇格蘭人。」
「你娘家的姓是傑斯特羅,是嗎?這也是英國的蘇格蘭人嗎?」
「這是波蘭人的姓。」等了一會兒,她看見這雙棕色的小眼睛望著她,她又說:「波蘭的猶太人。」
「外面的那位先生,是你的叔父嗎?他是波蘭的猶太人嗎?」
「他是有名的美國作家。」
「真的嗎?多麼驚人。他是個波蘭猶太人嗎?」
「他生在波蘭。」
「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然後請到這邊房間來。」
溫特醫生駝著背坐在他小小診所的一隻轉椅裡,抽著一支雪茄。升起的煙圈飄到了牆上貼著的起縐發黃的證書和一幅塵土迷濛的《盧塞恩垂死之獅》1的版畫上。他把雪茄放在一隻瑪瑙煙灰缸裡,把雙手的指尖對在一起,放到嘴上,那張帶著棕色斑點的老臉,茫然地對著她。
1十九世紀丹麥雕刻家托瓦爾遜為瑞士盧塞恩城雕塑的一座紀念碑,碑上是一頭垂死的獅子,以紀念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期間被法國人民殺死的瑞士僱傭兵。
「亨利太太,過去這幾年——我得坦率地對你講——在這裡,懷孕曾經被利用而且被誤用以致出了人命,就為解決護照的困難。移民當局因此對此非常嚴格。我自己是一個僑民,我的行醫執照很容易被吊銷。不知我說清楚了沒有?」
「可是我並沒有護照的困難、」娜塔麗安詳地回答說,「一點也沒有。你認為我能不能一路平安地回到美國去?這就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醫生弓起肩膀,鼓出嘴唇,像只伶俐的小狗那樣昂起腦袋,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她。「怎麼個走法?」
「乘飛機。我想。」
「卡羅納博士的意見怎樣?」
「我沒有問他。儘管剛才你這樣說,我對他不太信任。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呆在這裡,假使我不能飛回家去的話。」
年老的醫生眼睛發亮了,他把雙手攤開。「恰恰就是這一點我沒法幫你忙。當局會要求我出一張書面證明,說你不能旅行。否則他們不會延長你的居留時間。你完全可以飛回羅馬去。至於飛到美國——」他又昂起腦袋——「這倒是辛苦而漫長的旅途。」
娜塔麗保持著沉靜的態度。「你意思說我得失去這個嬰孩?」
「沒有必要,但是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初產婦,應該避免這樣的勞累。你的懷孕史並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好。」
「那麼為什麼叫我回羅馬去?牛奶和食品都很壞;我不喜歡那裡的醫生,他對我的流血診斷不對。」
這個矮小的醫生聲調裡帶著冷淡的口氣說:「亨利太太,飛回羅馬去對你不成問題,因此沒有辦法延長你的居留時間。我非常遺憾。當局會問我你的健康狀況,而不是羅馬的牛奶或者卡羅納博士。「他翻著一本複診登記簿,看著說:「明天五點一刻的時候請你再來,我們討論化驗的結果。」
那天晚上,娜塔麗和澤爾斯頓以及她叔父在吃晚飯的時候,情緒挺愉快。離開了羅馬,到了一個和平城市的激動的輕鬆感,壓倒了溫特的冷淡;而且檢查的結果也使她高興。她「像匹馬那麼健壯」,肚子裡的嬰兒在起勁地踢她,而他們已經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其餘的事情都會成功的,她想,特別是澤爾斯頓顯得很樂觀。她決定不問他,等他有了準備時自己講出來。
這時候,她和他的共同話題是萊斯裡·斯魯特。她講著她在巴黎時那個蹩腳公寓的滑稽事情:樓梯中央的小電梯壞了,斯魯特在裡面關了一夜;她的阿爾及利亞人房東費盡心機不讓她自己做飯吃;樓上一個獨眼的搞同性愛的雕刻家纏著斯魯特要給他塑像。埃倫·傑斯特羅還沒有聽見過這些年輕人在塞納河左岸的戀愛故事。這頓豐盛滿意的晚飯、好酒和從露天餐廳上看到的燈火輝煌的蘇黎世夜景,使他情緒也高漲起來。他接受了澤爾斯頓給他的一支雪茄,儘管他咳嗽很厲害。
「天哪,哈瓦那雪茄!」傑斯特羅博士捲動舌頭噴著煙圈。
「這使我年輕了十歲,又回到了公共食堂。生活看來是多麼美妙,多麼容易,多麼快樂啊!可是這麼長時間裡這個小鬍子的壞蛋卻在積攢他的坦克大炮。啊,天哪。你真快活,娜塔麗。」
「我明白。肯定是因為喝了酒,還有那燈光。明亮的燈光啊!奔奇,電燈光是最強烈的魔術。在燈火管制的地方住幾個月,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嗎,蘇黎世叫我想起了什麼?康尼島的月亮公園,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你在一大片燈光中走路,成百萬成百萬的黃燈泡。燈光比跑馬和遊戲都更使人興奮。瑞士真是了不起,是不是?它是一片恐怖的海洋裡一隻小小的乾燥的自由的潛水鐘。這是什麼樣的經歷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你能明白了吧,為什麼瑞士人要非常非常地小心,」澤爾斯頓說。「否則他們這裡要擠滿流亡者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