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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赫爾曼·沃克]戰爭風雲[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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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34:4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戰爭風雲
作者:赫爾曼·沃克
  
作者前言  

第一部 娜塔麗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二部 帕米拉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三部 風雲驟起  
第44章  第45章  第46章  第47章  第48章  
第49章  第50章  第51章  第52章  第53章  
第54章  第55章  第56章  第57章  第58章  
第59章  第60章  第61章  第62章  第63章  



《 本帖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10-10-5 00:5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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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36:08 |只看該作者
作者前言

  《戰爭風雲》是小說,書中關於亨利一家的人物和事跡純屬虛構。但小說中有關戰爭的史實是確鑿的;統計數字是可靠的;那些大人物的言行要不是根據史實,便是根據可靠的記載。像這樣範圍的工作不可能沒有錯誤,但作者希望讀者們能看出,他是在盡很大的努力給一次大規模的世界戰爭描繪一幅真實的、宏偉的圖景。
  阿爾明·馮·隆的軍事著作《失去了的世界帝國》,當然從頭到尾都屬虛構。但是,馮·隆將軍的書提供了作為對立面的德國人的內行看法,它作為一種自身言之成理的軍事文學,在它特殊範圍內有其可靠性。
  機械化的武裝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像是一朵盛開的花朵,今天已成為威脅人類生存的詛咒。我們要擺脫這個詛咒,就先要懂得它怎樣開始落到我們頭上,以及善良的人們怎樣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且目前還正在付出這個代價。《戰爭風雲》的主題和宗旨,可以在法國猶太作家朱裡安·班達1的幾句話裡找到:如果世上確有和平存在,那麼這種和平並不是基於害怕戰爭,而是基於熱愛和平。它不是行動上的限制,而是思想上的成熟。在這個意義上說,最渺小的作家可以為和平作出貢獻,而最有力量的法庭卻無能為力。
  1朱裡安·班達(1867—1956),猶太裔法國作家,主要寫哲學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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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10-4 23:37:54 |只看該作者
第01章

  維克多·亨利中校乘出租汽車從憲法路海軍大樓回家;三月裡陰暗的暴風雨天氣,和他當時的心境十分相像。今天下午在作戰計劃處的斗室裡,他從上級嘴裡聽到一個很意外的消息,據他這個老於世故的人估計,這樣一來他的錦繡前程可能就此葬送。現在他不得不跟他妻子商量,馬上作出決定;然而,他對她的見解又毫無信心。
  羅達·亨利雖已四十五歲,卻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太會嘮叨,這給她的判斷力罩上一層陰影。在她丈夫看來,她的這個缺點很難原諒。她並不是糊里糊塗嫁給他的。在求婚進行得白熱化的當兒,他們倆曾開誠佈公地討論過軍人生活。羅達·格羅佛當時聲稱,所有的缺點——長時間的別離,缺乏真正的住所和正常的家庭生活,根據制度一點一
  點慢慢地往上爬,見了地位略高的人的妻子必須卑躬屈節——所有這些不利條件,都不會使她不安,因為她愛他,因為海軍是一種光榮職業。她這些話都是在一九一五年說的,那時世界大戰正在進行,軍裝在閃閃發光。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她早已把那些話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曾經警告過她,往上爬是困難的。維克多·亨利不是海軍家庭出身。順著滑溜的前程之梯往上爬的時候,在每一個梯級上都有海軍上將的兒子和孫子擠他。然而在海軍中每一個熟悉帕格·亨利的人,都說他有前途。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在穩步上升。
  他讀高中的時候,曾寫給眾議員一封信,使他得以進海軍學院,這封信很能說明他的性格,所以引證如下。他很早就顯示出他的品格。

  親愛的先生:

  我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曾先後寫給您三封信,向您報告我在索諾馬郡中學的學業成績,您也很客氣地寫給我三封回信,所以我希望您還記得我的名字,也還記得我想進海軍學院的雄心壯志。
  現在我高中快畢業了。寫出自己的全部優良成績,看起來彷彿有點不夠虛心,不過我明白您一定能體諒我這樣做的苦心。今年我是橄欖球校隊隊長,打後衛,同時我也參加了拳擊隊。
  我已被選入亞里斯塔學會。數學、歷史和幾門自然科學,我都是獎金候選人。我的英語和外國語(德語)分數沒有這麼高。可是我是校裡小小的俄語俱樂部幹事。俱樂部裡的九個會員雖然是本地居民,但他們的祖先都是很久以前俄國沙皇讓他們定居在羅斯要塞的。我最好的朋友在俱樂部裡,因此我也參加了,學習一點俄語。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說明我的語言能力並不是低下的。
  我的終生目標是做一個美國海軍軍官為國效勞。我不能清楚說明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我的家庭背景中並沒有人干航海這一行。我父親是伐水杉木的工程師。我一向不喜歡伐木,卻始終對輪船和大炮感興趣。我往往特地到舊金山和聖地亞哥去觀看停泊在那裡的軍艦。我用自己的私蓄買了二十幾本關於海上工程學和海戰的書,進行研究。
  我知道您這裡只有一個名額,而在我們這個區裡,申請的人一定很多。要是您發現有人比我更夠條件,那麼我就去報名參加海軍,讓自己從行伍出身。然而,為了讓您考慮我的要求,我曾作了認真的努力,我深信我是問心無愧的。

    非常尊敬您的學生
                      維克多·亨利

                    一九一○年五月五日

  五年以後,亨利用同樣直截了當的方式贏得了他的妻子,雖然她身材比他高出兩英吋,雖然她有錢的父母認為亨利配不上她:他只是個從加利福尼亞州來的矮胖的海軍士官生,橄欖球隊後衛,沒有家產,沒有門第。他追求羅達的時候,倒是曾經把那浸透靈魂的個人野心撇在一邊,顯示出無比的柔情、幽默、體貼和瀟灑的風度。一、兩個月以後,羅達簡直無法從嘴裡吐出「不」字。世俗的細節如身材的高矮等,早已不放在她眼裡了。
  然而,從長遠看,一個美麗的女子老得低頭看自己的丈夫,那總不是什麼好事。一些高個兒男人覺得這樣的一對兒未免有點滑稽,會想方設法勾引她。羅達雖說是個非常規矩的女人,在這一點上禁不住要心旌飄搖——只是不到發生麻煩的程度——有時甚至還靦腆地有意挑逗人。亨利是個出名冷酷無情的鐵漢子,使那些看上他妻子的男人見了寒心,不敢貿然下手。他也真有駕馭羅達的本領。儘管如此,這個身材上的缺陷卻使他們夫妻經常發生齟齬。
  籠罩在這對夫妻上的真正陰影是亨利中校怪羅達言而無信,把他們婚前的諒解一古腦兒丟在腦後。她倒是盡了一個海軍妻子的本份,可是她抱怨得太多、太響、太沒有道理。每到一個她不喜歡的地方,譬如說馬尼拉,她就會一連幾個月嘮叨個沒完沒了。她不管到哪裡,總要埋怨一通,不是天氣太熱,就是天氣太冷,或是天氣下雨,或是天氣太乾燥,或是討厭用人、出租汽車司機、商店售貨員、女裁縫、理髮師,等等。聽羅達·亨利每天那麼喋喋不休,就彷彿她的生活是一場搏鬥,天天得跟辦事效率太低的世界和惡劣的天氣拚個你死我活。這只是女人們的老生常談,一點也不足為奇。但夫妻間的交往主要是談話而不是性愛。亨利最討厭無病呻吟。他越來越多地用沉默作答。它可以蓋住聲音。
  另一方面,羅達有兩方面使他滿意,他認為一個做妻子的就應該這樣:既是妖艷的女人,又是能幹的主婦。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她很少有使他不動心的時候。而這些年來,他們也搬過不知多少次家,每到一個地方,羅達總能把住室或公寓佈置得舒舒服服的,有滾燙的咖啡和可口的食物,房間總是打掃得很乾淨,床鋪總是疊得很整齊,花瓶裡總是插著鮮花。她也有一些迷人的小手段,在她興致好的時候能變得非常可愛,非常討人喜歡。維克多·亨利接觸的婦女雖然不多,但他知道她們大多數是愛好虛榮、一天到晚嘰嘰呱呱的邋遢貨,不像羅達那樣也有好的一面來補償缺點。他堅定不移的看法是︰羅達儘管有缺點,但如果拿她跟一般妻子相比,他真可以說娶了個好妻子。這是毫無問題的。
  可是在忙碌了一天以後回家的路上,他總是無法預料他會遇到什麼樣的羅達,是可愛的羅達呢,還是嘮叨的羅達。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緊要關頭,她興致的好壞將起很重要的作用。遇到她興致不好,她的判斷是粗暴的,往往也是愚蠢的。
  他一踏進家門,就聽見她在裝有暖氣的玻璃廊子上唱歌,這廊子通向客室,晚飯前,他們通常先在這裡喝一杯。他看見她正在插花,拿了一束水仙往那只在馬尼拉買的深紅色花瓶裡放。她身上穿著一件淡褐色綢衣,腰上束著一條大銀扣的黑皮帶。她的一頭黑髮燙成波浪式,披在耳朵後面。在一九三九年,這是一種連中年婦女都喜愛的髮式。她那歡迎他的目光裡充滿愛意和歡樂。看見她這樣,他心裡馬上好過多了;他一輩子都有這樣的感覺。
  「哦,瞧你。你幹嗎不預先告訴我一聲基普·托萊佛要來?他送來這些花,幸虧還打來一個電話。我像個打雜女工似的,在屋裡忙了好半天啦。」羅達隨便閒談的時候,聲調高亢,像一般神氣的華盛頓婦女那樣。她的聲音很好聽,略略帶點沙嗄,她這些輕輕吐出來的字句,往往給她的說的話加重了語氣,並給人以富於才華的幻覺。「他說他可能稍微遲到一會兒。咱們先喝一小杯,帕格,好不好?調酒的家什都在那兒。我都快渴死啦。」
  亨利走到有輪子的酒吧旁邊,開始調馬提尼酒。」我叫基普順便進來坐一會兒,好跟他談談。這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訪。」
  「哦?要不要我迴避呢?」她朝他微微一笑,笑得很可愛。
  「不,不。」
  「好極了。我喜歡基普。嘿,剛才我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大吃一驚。我滿以為他還在柏林呢。」
  「他已經調離了。」
  「他也是這樣告訴我的。誰接他的職務,你知道嗎?」
  「還沒人接他。先由空軍武官助理暫代。」維克多·亨利遞給她一杯雞尾酒。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棕色的柳條圈椅上,兩隻腳擱在絨腳墊上,呷著酒,心情又陰暗起來。
  羅達對她丈夫的沉默寡言已經習以為常。她早已一眼看出他的不佳心境。維克多·亨利平時總是把腰板挺得筆直,除非是在痛苦和緊張的時刻。那時候他就會彎腰屈背,好像還在踢橄欖球似的。剛才他進屋的時候就駝著背,就連這會兒坐在圈椅上擱起了腳,他的背仍有點兒駝。直溜的黑髮搭拉在他的前額上。他雖已四十九歲,頭上卻幾乎沒有一根白頭髮,他身上的黑色運動褲、棕色運動服和紅色蝴蝶領結適合於比他更年輕的人。這是他的小小虛榮心,只要不穿軍裝,總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輕。他的強健的體格幫了他的忙,使他看上去不覺得刺眼。羅達從他發青的棕色眼睛周圍的皺紋上看出,他已經很疲倦,而且心事重重。可能是長年累月在海上瞭望的結果吧,亨利的眼眶周圍總有一道道像是因笑而起的皺紋。陌生人見了,會誤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
  「還有酒嗎?」他終於說。她給他倒了一杯酒。
  「謝謝。喂,我忽然想起,我曾寫過一份關於戰列艦的備忘錄,你知道這件事嗎?」
  「哦,我知道。是不是有反應了?我知道你一直很關心。」
  「他們今天把我叫到海軍作戰部長的辦公室去了。」
  「老天爺,去見普瑞柏爾嗎?」
  「普瑞柏爾本人。自從好些年前在『加利福尼亞號』上跟他分手以後,一直沒有見過他。他發胖了。」
  亨利把他跟海軍作戰部長談話的經過告訴了她。羅達的臉上露出嚴厲、陰鬱、困惑的神色。「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這個才叫基普來的。」
  「一點不錯。你對我去當武官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你何時有過選擇的權利?」
  「他給我的印象彷彿我可以選擇。我要是不接受這個工作,下一次也許能到一艘戰列艦上去當副艦長。」
  「天哪,帕格,這才像話!」
  「你喜歡我回到海上去?」
  「我喜歡?我的意見什麼時候起過作用?」
  「不管怎樣,我要聽聽你到底喜歡哪一樣。」
  羅達遲疑了一下,乜斜著眼打量著他。「呃——我自然喜歡到德國去。對我來說,這比你乘了『新墨西哥號』之類的軍艦在夏威夷周圍巡邏,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家裡要有趣得多。德國是全歐洲最可愛的國家。人民都那麼友好。德語曾經是我的主要外國語,你知道,可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說,皺起眉頭微微一笑,回家以後他還是頭一次露出笑容。「你的德語學得很好。」他
  回想起他們新婚度蜜月時怎樣一起朗誦海涅的愛情詩的情景。
  羅達含情脈脈地斜瞟了他一眼。「呃,都取決於你。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非離開華盛頓不可的話——我揣摩那些納粹分子都有點兒醜惡和可笑。不過曼琪·納德遜到德國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她一直說,那地方依舊好得很,物價便宜,用他們給你的旅遊馬克可以買不少東西。」
  「不錯,咱們毫無疑問可以好好樂一陣。問題是,羅達,這樣一來,會不會把我的前途完全給葬送了。接連兩任岸上職務,你明白,尤其在這個階段——」
  「哦,帕格,你會取得四條槓槓的。我知道你會的。到時候,你也會當上戰列艦指揮官的。天哪,你有那麼多獎旗,還有那麼好的鑒定書——帕格、也許海軍作戰部長的意見是對的?說不定那兒會爆發戰爭。到那時候你的工作就重要了,對不對?」
  「那是無稽之談。」帕格站起來拿了塊乾酪吃。「他說總統現在要求把最棒的人安插在柏林當武官。好吧,就算相信這一點。他還說,這不會影響我的前途。這話我就沒法相信。評選委員會在你的履歷上首先注意的——現在這樣,將來也會這樣——是你在海上服役的時間多長。」
  「帕格,你斷定基普不在這兒吃晚飯?吃的東西有的是。華倫要到紐約去了。」
  「不,基普要到德國大使館參加招待會。真見鬼,華倫怎麼又要到紐約去了?他回家才三天。」
  「問他吧,」羅達說。
  前門砰的一聲,跟著是快而堅定的腳步聲,無疑是華倫來了。他走進廊子,一隻手裡拿著兩個壁球拍揮了一下,向他們打招呼。「嘿。」
  他身穿一套灰色運動衫褲,因為剛打完球,曬得黑黑的瘦削的臉上容光煥發,頭髮有點蓬亂,薄薄的嘴裡斜叼著一支煙卷,看上去完全是那種不受家庭約束、大學一畢業就從父母的生活中消失的孩子。帕格到現在仍舊有點納悶:華倫吃船上那種伙食,怎麼能越長越結實。他那細長的孩子身材日漸長得高大魁偉。這次回家,他的黑頭髮裡已經疏疏落落地有了幾根早熟的白髮,使他父母見了很為驚奇。維克多·亨利有點羨慕華倫身上曬成黝黑的皮膚,因為它說明很多東西:驅逐艦上的艦橋,網球,奧阿胡島的青山,特別是在憲法路數千英里外的海上值勤。他說:「我聽說你要到紐約去?」
  「是的,爸爸。我能去嗎?我的副艦長剛到華盛頓。我們要到那兒去看幾場戲。他是個真正的愛達荷農民,從來沒有到過紐約。」
  亨利中校不高興地咕嚕一聲。華倫真要是巴結他的副艦長,那當然不壞。做父親的只怕有什麼女人在紐約等他。華倫本是學院裡的優等生,可是偷偷外出的次數太多,幾乎影響了他的畢業鑒定。他的背部受過重傷,據他自己說是在一次摔跤中受的傷,但另外的說法是,他在跟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人胡搞,半夜裡撞車受了傷。做父母的從來不曾在他跟前提起過那女人的事;一部分原因是不好意思——他們都是循規蹈矩的教徒,對這樣的話題難於啟齒——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心中明白,跟華倫談這類事完全是白費勁。
  門鈴響了。一個頭髮花白的僕人穿著一身白制服,穿過客廳出去開門。羅達站起來,用她的纖手攏了攏頭髮,輕輕撣了撣穿著綢衣服的屁股。「還記得基普·托萊佛嗎,華倫?大概是基普來啦。」
  「嘿,當然記得。在馬尼拉時候就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高個兒海軍少校。他這會兒在哪兒服役?」
  「他在柏林當海軍武官,剛剛離職,」維克多·亨利說。
  華倫做了個滑稽的鬼臉,低聲說:「天哪,爸爸,他怎麼幹起這一行來了?在大使館裡當公務員!」羅達瞧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托萊佛中校來了,太太,」僕人在門口說。
  「哈羅,羅達!」托萊佛大踏步走進來,伸出他兩隻長長的胳膊;他穿著一身非常合身的軍禮服:一件鑲著金紐扣的藍色上裝,上面別著好幾枚勳章,一條黑色領帶,一件筆挺的白襯衫。「嘿,老天爺!你比在菲律賓時候年輕十歲。」
  「哦,瞧你說的,」她說,兩眼閃閃發光,讓他在臉頰上輕輕吻一下。
  「哈爾,帕格。」托萊佛舉起一隻修剪得很漂亮的手,掠了一下他那正在變白的濃密卷髮,瞪著眼看那兒子。「說句心裡話,這是您的哪一個孩子。」華倫伸出一隻手去。「哈羅,先生。猜猜看。」
  「啊哈。是華倫。拜倫笑起來不是這樣的。還有紅頭髮,我想起來了。」
  「您猜對啦,先生。」
  「羅斯迪·特雷納告訴我說,你在『莫納根號』上服役。拜倫在幹什麼?」羅達在沉默一會兒之後,這時興高采烈地說起話來。「哦,拜倫是我們家浪漫主義的夢想家,基普。他在意大利學美術。你也應該見見梅德琳!都成大人啦。」華倫說了聲,「對不起,我失陪了,先生,」就出去了。
  「美術!意大利!」在托萊佛的瘦削而英俊的臉上,一道濃眉往上一揚,兩隻鑽藍色的眼睛張得很大。「呃,那倒是很浪漫。喂,帕格,你幾時開始喝酒的?」托萊佛接過一杯馬提尼酒,看見亨利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樣問。
  「怎麼,基普,我在馬尼拉就喝上酒啦。喝得挺凶。」
  「是嗎?我忘了。我只記得在學院裡你最反對喝酒。連煙也不抽。」
  「嗯,我很早以前就開戒了。」
  維克多·亨利自從他襁褓中的女兒死後,就開始喝酒抽煙,漸漸上了癮,早已把他嚴厲的監理會教徒父親要他戒煙戒酒的諄諄囑咐丟在腦後。這個話題他是不喜歡展開討論的。托萊佛微微一笑,說道:「你星期天也打牌了?」
  「沒有。我還沒改掉這個傻脾氣。」
  「別說這是什麼傻脾氣,帕格。」
  托萊佛中校開始談起在柏林當武官的工作。他的第一句話是:「你會喜歡德國的,羅達也會喜歡。你要是放過這樣的機會,真太傻了。」
  他的胳膊肘放在椅子兩邊扶手上,一隻腳乾淨利落地擱在另一隻腳上,他的談吐還像過去那樣娓娓動聽。直到現在他依舊是帕格那一班最漂亮的同學之一,但也是最不幸的一個。海軍學院畢業後兩年,他在一次艦隊的軍事演習中出了事故。他當時是一艘驅逐艦的總值日軍官1,正好海上起了風暴,時間又在夜裡,一艘潛艇事先沒有發出警告,忽然在他前面一百碼的地方浮出海面,結果就和驅逐艦撞上了。責任並不在他身上,也沒人受傷,普通軍事法庭只給他記過處分。但這個處分卻阻礙了他的晉陞,影響了他的前程。他一邊講話一邊喝酒,在約莫十五分鐘內喝了兩杯馬提尼。
  1艦上總值日軍官在值日期間代表艦長負責管理全艦工作,除副艦長外,艦上一切人員都應服從他的命令。
  後來維克多·亨利向他打聽納粹的情況,問他應該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基普·托萊佛忽然把身體坐得筆直,做手勢時把彎曲的手指也伸直了,他的語氣變得很堅定。國家社會黨上了台,他說,其他的德國政黨下了台,就像在美國民主黨上台、共和黨下台一樣。這是從一個方面看問題。德國人喜愛美國,拚命要獲得我們的友誼。帕格只要把他們當人看待,那麼他就會發現條條渠道都對他敞開,情報會源源而來。報刊上有關新德國的評論都歪曲了事實。等帕格跟那班記者混熟以後,就會明白裡面的原因——他們大多數都是心懷不滿的左傾分子和酒鬼。
  「希特勒是個真他媽的了不起的人,」托萊佛說著,放正了兩個胳膊肘,用一隻擦洗得很乾淨的手托住下巴頦兒,另一隻隨隨便便地搭拉著,臉上容光煥發。「我並不是說,他,或者戈林,或者他們一夥裡任何一個,不會謀殺自己的祖母以增加他們的權力或者增進德國的利益。可這就是今日歐洲的政治。我們美國人實在太天真。蘇聯是歐洲必須面臨的巨大現實,帕格——那些斯拉夫蠻子正在東方興風作浪。我們很難理解那種感情,可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政治的磐石。共產國際不是在那兒打麻將,你知道,那班布爾什維克馬上要出來統治歐洲,不管是用詭計或者用武力,或者是二者並用。可希特勒不讓他們那樣做。這是問題的核心。德國人搞政治的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對付猶太人的手段——不過這僅僅是一種過渡現象,再說也不關你我的事。要記住這一點。你的工作是搜集軍事情報。你可以從這些人身上弄到一大堆情報。他們對自己的成就很感到自豪,也喜歡向人誇耀,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會給你真實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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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38:09 |只看該作者
  帕格又去調馬提尼酒,羅達就提出幾個有關猶太人的問題。托萊佛斬釘截鐵地告訴她,報紙上的報道全都言過其實。最壞的也不過是所謂的「水晶夜」,一些納粹打手出來敲碎百貨公司的櫥窗,放火燒了幾家猶太會堂。連這也是猶太人自己招來的,是他們先謀害了德國駐巴黎使館裡的一個官員。托萊佛還說,他自己作為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對這件事有種悲觀的看法。那天他和他妻子正好在戲院裡看戲,回家時候看見選帝侯大道上有不少碎玻璃,遠處也有一、兩起火光。可是根據《時代》週刊的報道,好像整個德國都在燃燒,猶太人都在遭到集體屠殺。不少新聞報道都互相矛盾,不過據他所知,沒有一個人在肉體上真正受到傷害。為了撫恤那個死去的使館人員,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大概十億馬克之類。希特勒是相信用烈藥的。「至於總統下令召回我們的大使,我看是一種多餘的姿態,完全多餘,」托萊佛說。「這只會使猶太人的處境更糟,同時也完全打亂了我們使館的工作。在這兒華盛頓,簡直沒有一點點關於德國的常識。」
  這個本來坐得筆直的戰士又喝了兩杯馬提尼之後,腰也彎了,話也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起海軍內幕情況,回憶各種酒會,各個週末,幾次打獵旅行,等等;他回想起有一次
  在國家社會黨集會之後怎樣和一些德國空軍軍官喝了個通宵,到天亮時大家都喝土豆湯解酒;他還回想起自己怎樣跟一些著名的演員和政界人士交朋友。他笑嘻嘻地說,只要你不打錯牌,武官工作是非常有趣的,也可以生活得非常好。再說,搞這些玩藝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以便搜集情報。這是夢想中的工作。一個人既然進了海軍,就有權在海軍裡得到最多的東西!他坐在最前排,看著歷史一幕幕地上演,同時也獲得最大的享變。「我跟你說,帕格,你會喜歡這個工作的。這是目前歐洲最有趣味的職務。納粹裡面確實魚龍混雜。有些人很能幹,但我跟你說句知心話,有些人也相當粗俗。一般職業軍人都有點兒看不起他們。可是他媽的,我們覺得我們自己的政界人士又怎麼樣?希特勒現在掌著大權,這一點已經沒有爭論了。他的確是個大人物,我一點不騙你。因此別談論那話題,那樣你的日子就可以過得很好,因為的的確確沒有比德國人更好客的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還很像我們,你知道,比法國人,甚至比英國人更像我們。他們見了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他看看帕格,又看看羅達,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帶點兒憂傷,也略有點兒沮喪。「特別是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等你到達那兒,他們早就把你瞭解得一清二楚了。也許我問得大率直了——要是這樣,請告訴我——不過像你這樣一個熱中於搞槍炮的人,怎麼忽然幹起這工作來了?」
  「怪我把脖子伸得太長了,」帕格抱怨似的說。「你知道我在軍械局的時候,曾研究過磁石魚雷雷管——」
  「他媽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還獲得了獎狀?」
  「嗯,此後我就一直注意魚雷的發展。我在作戰計劃處的一部分工作就是注意有關武器和裝備的最新情報。日本人正在製造一些很有威力的魚雷,基普。一天晚上我拿出自己的舊計算尺來,計算一下數字,發現我們的軍艦設備已經落伍
  到安全水平之下。我寫了份報告,建議在『馬裡蘭號』和『新墨西哥號』一級的軍艦上加添或加厚防雷隔堵1。今天海軍作戰部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的報告成了一個燙手的土豆。艦船局和軍械局彼此指責,備忘錄滿天飛,防雷隔堵已決定加添或加厚——」
  1軍艦船體西側凸出、為防止被魚雷水雷擊沉的半圓柱形殼,通常位於船體水線之下。
  「結果,老天爺,帕格,你又給自己弄到了一張獎狀。幹得好!」托萊佛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閃出光芒,他舔了舔嘴唇。
  「我給自己弄到了一個去柏林的命令,」維克多·亨利說。
  「除非我能提出足夠的理由不服從這個命令。海軍作戰部長說,白宮已斷定這個職位在目前極為重要。」
  「不錯,帕格,一點不錯。」
  「嗯,也許是不錯,不過有利必有弊,基普,你幹這種事很有辦法。我可不成。我只會做機械工作。我不屬於那個圈子。上頭要找一個合適的人,我正好倒楣,給看中了,就是這麼回事。我還湊巧懂得點兒德文。現在我騎虎難下了。」
  托萊佛看了看表。「嗯,別放棄這個機會。這是我作為老朋友給你的忠告。希特勒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歐洲可能就要出什麼大事。我該到大使館去了。」
  維克多·亨利送他到門外,一直送到那輛嶄新的灰色梅塞德斯汽車停著的地方。托萊佛走路的姿勢有點晃晃悠悠,但講話的聲音很鎮靜清晰。「帕格,你要是決定去,給我來個電話。我可以抄給你一本子電話號碼,你好找一些合適的人談談。事實上——」一個苦笑在他臉上一閃而過。「不,用不著給你女人的電話號碼,對不對?嗯,我一向非常欽佩你的為人。」他拍了下亨利的肩膀。「老天爺,我對這個酒會寄予很大的希望!自從離開柏林後,我一直沒喝到過一杯地道的摩澤爾葡萄酒。」
  維克多·亨利重新進展的時候,幾乎給一隻手提箱和一隻帽盒絆了一跤。他女兒穿著一件綠色羊毛衣站在門廊的鏡子旁邊,拿了頂尺碼非常合適的帽子往頭上戴。羅達在看著她女兒打扮,華倫在一旁等著,他的軍大衣搭在肩上,手裡拿著一隻舊的豬皮旅行包。「怎麼啦,梅德琳?你要到哪兒去?」
  她衝著他微微一笑,把她的黑眼睛睜得很大。「哦,媽還沒告訴您嗎?華倫要帶我到紐約去。」帕格嚴厲地瞅著羅達,羅達就說:「這樣做有什麼不對嗎,親愛的?華倫多買了幾張戲票。她喜歡看戲,華盛頓又很少演戲。」
  「可是大學停課了嗎?已經放復活節假了嗎?」
  女兒說:「我的功課都準備好了。只去兩天,兩天裡不考試。」
  「你準備住在哪兒?」華倫插嘴說:「可以住在巴比宗婦女旅館裡。」
  「我不喜歡這樣,」維克多·亨利說。
  梅德琳用懇求的目光望著她父親,那目光就是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也要軟下心來。她今年十九歲,個兒矮小,身材苗條,皮膚很像羅達,但她的兩隻眼眶很深的棕色眼睛和那副果斷神氣,使她看上去很像她父親。她試圖朝著他皺一下她的小鼻子。她這個小動作往往能博得他一笑,使她如願以償。這一次,他的臉色一點沒有變。梅德琳先瞅一眼她母親,又瞅瞅她哥哥華倫,向他們求援,但他們都毫無表情。梅德琳的嘴彎成一個微笑,這是個撒嬌的笑容,有時比發脾氣、頂嘴更難對付。她脫下帽子。「好吧!算啦。華倫,我希望你能把多餘的票處理掉。什麼時候吃晚飯?」
  「馬上,」羅達說。
  華倫穿上軍大衣,拿起旅行包。「喂,順便問您一聲,爸爸,我可曾跟您說過,約莫在兩個月前我們副艦長曾提出要進行飛行訓練?我遞了一份申請書,不過想湊湊熱鬧。嗯,今天看見契特在海軍人事局溜躂。看來我們倆都有希望錄取。」
  「飛行訓練?」羅達顯得很不高興。「你是說你要當航空母艦的飛行員了?就這樣決定了?也不跟你父親商量商量?」
  「怎麼啦,媽,這也不過是一種混資格的辦法。我認為這樣做是有意義的,您說呢,爸爸?」
  亨利中校說:「一點不錯。海軍的未來準是屬於這班穿褐色皮鞋的。」
  「這個我倒不知道,可彭薩科拉這地方一定挺有趣味,只要我不在頭一個星期出醜就成。星期五回來。對不起,梅德琳。」她說:「謝謝你的好意。祝你玩得痛快。」他吻了下他母親,就離開了。
  帕格·亨利繃著臉,一聲不響,心不在焉地喝著法國式奶油湯,吃著倫敦式烤雞和楊梅餡餅。基普·托萊佛那麼熱中於這種平凡的間諜工作只有加深亨利的不快。梅德琳老想逃課總是叫他心煩。但最糟糕的還是華倫那個隨便講出來的消息。帕格既覺得驕傲,也覺得害怕。當航空母艦上的飛行員是海軍中最危險的職務,雖然連像他這個年紀的軍官都在申請到彭薩科拉去受飛行訓練,以便將來可以到航空母艦上去服役。亨利是個忠心耿耿的海軍人員,他一邊吃飯,一邊心裡琢磨:華倫這樣做究竟對不對,他自己要不要也提出參加飛行訓練的申請,以便體面地(雖說有點窮凶極惡)逃避去柏林的使命。
  梅德琳始終保持著興高采烈的臉色,跟她母親談論喬治·華盛頓大學裡的學生電台,這是她在學校裡最感興趣的東西。用人是個愛爾蘭老人,天氣暖和時也附帶照料花園,他在這個點著蠟燭、陳設著羅達家古董的飯廳裡走進走出,腳步很輕。羅達也出錢支付家庭費用,這樣他們才能在華盛頓保持現在這樣的生活方式,和她的那些老朋友在一起。維克多·亨利雖然滿肚子不高興,卻有苦說不出。一個中校的薪水不多,而羅達是過慣比較好的生活的。
  梅德琳在她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很早離開了飯廳。吃甜食時,席上依舊陰沉沉地一片寂靜,只聽見那個老用人輕輕的腳步聲。羅達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她丈夫的心情逐漸好轉。後來他清了下喉嚨,說還是到廊子上去喝白蘭地和咖啡吧,她就愉快地微笑著回答:「好的,咱們去吧,帕格。」
  用人把銀茶具放到廊子上,開亮假壁爐裡一閃一閃的紅燈。她耐心地等著,直到她丈夫在他喜愛的椅子上坐好,慢慢地喝著咖啡和白蘭地。於是她說:「你知道嗎,拜倫來信了。」
  「什麼?他真還記得我們都活著?他身體可好?」
  他們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他的信了。亨利常常做噩夢,夢見他兒子死在意大利一輛掉進水溝冒著煙的汽車裡,或者夢見他死於其他方式或受傷。不過他從接到最後一封信以後,一直沒提起過拜倫。
  「他身體挺好。他目前在錫耶納。他已經不在佛羅倫薩學習,說他已對美術感到膩煩了。」
  「我聽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錫耶納。那地方仍屬於意大利,是不是?」
  「是的,靠近佛羅倫薩。在托斯卡納山區。他一直在托斯卡納山區打轉。他似乎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
  「一個女孩子,嗯?什麼樣的女孩子?意大利姑娘?」
  「不,不。一個紐約姑娘。娜塔麗·傑斯特羅。他說她叔父是個名人。」
  「我明白了。她叔父是誰?」
  「是個作家。他住在錫耶納,名叫埃倫·傑斯特羅博士。勃拉尼1說,他曾經在耶魯大學教過歷史。」
  1勃拉尼是拜倫的暱稱。
  「信在哪兒?」
  「在電話桌上。」
  幾分鐘後他拿著信回來了,還拿來一本有黑包包封的厚書,封面上印著一個白色十字架和一個藍色六角星。「這就是她叔父寫的。」
  「哦,不錯。《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本書是某個讀書會寄來的。你看過沒有?」
  「我看了兩遍。寫得好極了。」亨利映著黃色的燈光翻閱他兒子的信。「嗯。事情看來進展得相當快呢。」
  「她好像挺可愛,」羅達說。「不過他過去也曾有過這情況,九天的熱戀。」
  亨利中校把信輕輕地扔在咖啡桌上,又給自己倒了杯白蘭地。「我過會兒再細看。他從來沒有寫過這樣長的信。信裡有什麼重要的話嗎?」
  「他想要繼續留在意大利。」
  「真的嗎?他打算怎樣生活?」
  「他跟傑斯特羅博士一起做點兒研究工作。那姑娘也在那兒工作。他認為靠他自己所掙的錢,加上從我母親的信託財產裡拿到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湊合了。」
  「當真?」亨利盯了她一眼。「連拜倫·亨利也談起自己養活自己了,這倒是自從你生下他以後從他那裡聽到的最大新聞。」他喝完杯子裡的咖啡和白蘭地,站起來,砰的拍了下桌子,才把信拿在手裡。
  「別生氣,帕格。拜倫是個奇怪的孩子,不過他很有頭腦。」
  「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
  亨利進了他的私室,點上一支雪茄,把拜倫的信仔細看了兩遍。這個私室是女用人的房間改裝而成。樓下原有一間漂亮的書室,裝著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園。這間書室在理論上是屬於他的。但這個房間實在太可愛了,羅達有時喜歡用它來接待客人,她丈夫要是留下一些文件和書籍在裡面,她就要跟他嘮叨個沒完。這樣過了幾個月,亨利就把幾個書架、—張小床、一張用舊了的小書桌搬到原來給女用人住的小房間裡,自己也住在裡面,他對這個小天地還感到很滿意:過去住的驅逐艦艙房比這還要小呢!
  亨利抽完雪茄,就向他那架舊手提打字機走去。他把兩手放在鍵盤上,停了片刻,注視著桌上皮鏡框裡的三張像片:華倫,穿著軍裝,刺蝟似的頭髮,嚴肅而孩子氣的臉,他是海軍將級軍官的接班人;梅德琳,才十七歲,但看上去要比現在年輕得多:拜倫站在中間,挑釁似的大嘴,半閉著的、善於分析的眼睛,又濃又密的頭髮,有點像瓜子型的臉上奇特地混雜著溫柔和桀驁不馴。拜倫的外貌既不像他父親也不像他母親。他只是他怪模怪樣的自己。

  親愛的勃拉尼:

  你母親和我接到了你的長信。我打算認真地對待這封信。你母親寧願一笑置之,可是我記得你過去從來不曾寫過這樣長的信,也從來不曾用那樣的言詞形容過一個姑娘。我很高興你身體很好,還找到了有收益的工作。這是個好消息。我從來不曾認真看待過你要學美術這件事。
  現在談談娜塔麗·傑斯特羅。在這可悲的日子和時代,尤其考慮到德國目前發生的情況,我得首先表示,我對猶太民族沒有一點偏見。我跟他們的交往不多,因為海軍裡很少猶太人。在海軍學院學習的時候我班上有四個,在一九一一年這也是很罕見的現象。他們中間有一個畢了業,他名叫漢克·高爾德法伯,是個很好的軍官。
  在這兒華盛頓,對猶太人的偏見頗深。他們做生意的本領太大,最近終於遭到物議。不久前,你母親的一個朋友講給我聽一個笑話。我聽了並不覺得好笑,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曾祖來自格拉斯哥的緣故。他說,國會圖書館裡三本最薄的書是:《蘇格蘭慈善事業的歷史》、《法國婦女的貞操》和《猶太人生意道德的研究》。哈哈哈!這種笑話可能是希特勒宣傳的影響,不過講給我聽這個笑話的人是個很好的律師和基督教徒。
  你最好仔細想想結婚的深遠意義。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太早了一些,可是在你不能自拔之前,現在正是好好思考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這樣一個真理:·你·要·與·之·結·婚·的·姑·娘,·和·你·必·須·與·之·共·同·生·活·的·女·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女人一般都喜歡注意眼前的生活。在沒有結婚之前,她一心想贏得你。結婚之後,你只是她生活中的許多因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你的重要性只佔第二位,因為她已經·占·有了你,而其他的一切卻在變動——孩子們、家庭生活、新衣服、社交關係。如果這些其他因素不合她的意,她就會使你的日子過得不愉快。
  萬一跟娜塔麗·傑斯特羅這樣的姑娘結婚,所有其他因素都會經常給她帶來煩惱,從混血的孩子到社交上很細微的歧視。像中國人用眼淚折磨人一樣,這一切都會使你痛苦。如果這樣,你們兩個都會漸漸覺得苦惱和悲傷,可是到那時你們都有了兒女,分離不開,結果你們會覺得自己生活在人間地獄。
  我只是把我心裡想的告訴你。也許我是老腦筋,或者太愚蠢,或者太沒有同情心。我不在乎這個姑娘是猶太人,雖說孩子們的信仰將會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基督教徒,比現在的華倫更好。你形容她頭腦如何聰明,這一點給我印象很深,我也毫不懷疑,因為她身為埃倫·傑斯特羅的侄女這件事就是說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如果我認為她真能夠使你幸福,能夠在生活上給你一些指導,那麼我就會歡迎她,而且如有人膽敢對她無禮,我就會親自給他鼻子上一拳。不過我覺得這可能成為我將從事的第二種事業。
  嗯,我已同意你按照你自己的志趣行事。這一點你想必早已知道了。我寫這樣一封信是很不容易的。我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傻瓜,把大家明白的道理加以發揮,把我自己所厭惡的真理加以解釋,尤其是讓我自己來干涉你的私人感情。可是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你給我們寫了一封信。我的理解是你要一封回信。我只能做到這一點。你要是把我當作一個老頑固,我也沒有意見。
  這封信我要拿給你母親看。她一定不會贊成我這樣寫,因此我要在她不簽名的情況下把信寄給你。也許她會附上一筆,跟你講幾句她的心裡話。華倫在家。他已申請參加飛行訓練,有可能批准。

                        爸爸

  羅達喜歡睡懶覺,但她丈夫第二天早晨八點就叫醒了她,遞給她一封他寫給拜倫的信和一杯熱咖啡。她像發脾氣似的霍地從床上坐起來,一邊喝咖啡一邊看信,看完後一言不發,把信還給了他。
  「你要在信上加點兒什麼嗎?」
  「不。」她板著臉。剛才讀到帕格寫的關於女人和婚姻這一段時,她微微把眉毛一擰。
  「你贊成這樣寫嗎?」
  「像這樣的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羅達說,表示了很深的、很有把握的輕蔑。
  「我可以寄出嗎?」
  「我不在乎。」
  他把那封信放在前胸口袋裡。「今天早晨十點鐘我要去見普瑞柏爾海軍上將。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帕格,請你完全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好不好?」羅達說。口氣裡帶著痛苦和膩煩。他一離開,她就一下子鑽進被窩了。
  帕格說了他願意接受這個職務的時候,海軍作戰部長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奇。早在黎明時分,亨利一覺醒來,深深覺得自己已無法逃避這個使命,也就索性不去想它了。普瑞柏爾要他趕緊準備。去柏林的命令已經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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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39:17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兩個月前拜倫·亨利和娜塔麗·傑斯特羅的相遇很能說明拜倫的性格。他像是被一陣狂風吹到娜塔麗身邊的。
  拜倫跟他的父親很不一樣,他做事一向漫無目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步避開海上童子軍、塞文海軍學院以及其他可能導致他從事海軍事業的一切。然而他也無意從事其他職業。他的學業成績一般都很差。他很早就學會一種游手好閒的出色本領。他有時發起狠來,也表現出他有能力考幾個「A」,或者裝配一架性能很好的收音機,或者從廢品店裡弄一輛汽車來讓它重新走動,或者把一架壞了的汽油發熱器重新修好。他這種裝修機器的才能是他父親和祖父的家傳。但他不久就對這種修補的工作感到厭倦。而他的數學又不好,沒法考慮學機械工程。
  他也有可能當運動員。他身體矯健,比他的外表要強壯得多,但他不喜歡學校運動員在飲食和集體活動方面的死板規定,他自己雖然喝了不知多少加侖啤酒,腰圍卻絲毫沒有增加。在哥倫比亞大學(他之所以能進這個學校,只是由於他贏得了接見他的人的歡心,他智力測驗的分數很高,以及他不是紐約人),他只做到沒有因成績太壞而被開除。他喜歡到他所參加的學生聯誼會裡去散散心,或是玩紙牌賭錢,或是把一些舊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或是談論姑娘們並跟她們胡鬧。他喜歡擊劍,覺得這項運動挺適合他的獨立精神和強壯體格。他要是受更多的訓練,準能成為全國大學生擊劍比賽的決賽選手。但訓練使他膩煩,不合他懶散的性格。
  他在三年級時選修了美術,運動員們一般都選修這門課程,據說從來沒有人不及格。但是拜倫·亨利在期中考試時卻沒有及格。他從來不做作業,又缺了一半課。儘管這樣,他考試的劣等成績使他吃了一驚。他謁見了那個教授,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那教授戴著一副綠眼鏡,腦袋微微有點禿,耳朵上長著毛,原是個意大利文藝復興迷。他倒挺喜歡拜倫。談話時,拜倫偶爾提到對裡奧那圖1和波堤切利的一些看法,說明那幾節課他沒有白上,跟那些在班上打瞌睡的魁偉學生大不一樣。他倆成了朋友。這是拜倫·亨利一生中頭一次和知識界人士交朋友。他成了之藝復興的狂熱信徒,像奴隸似的重述著教授的見解,大學畢業時考試成績很優異,還改掉了喝啤酒的嗜好,一心想在將來教美術。他計劃在佛羅倫薩大學當一年研究生,取得藝術碩士的學位。
  1即裡奧那圖·達·芬奇(1452——1519),他和波堤切利(1444——1510)都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但在佛羅倫薩呆了不多幾個月,拜倫的熱情就冷了下來。十一月某個雨夜,他突然對周圍的一切厭倦起來:他租住的房間俯視著混濁的阿爾諾河,骯髒不堪;大蒜氣味和下水道的臭味使他噁心;在外國人中間獨居使他煩悶。他寫了封信給他的朋友,說意大利繪畫太花哨、太傷感,而且畫的都是什麼聖母、聖嬰、聖徒、光輪、耶穌釘死在十字架、耶穌復活、綠色的死了的救主、會飛的有鬍子的耶和華,等等;說他寧願選擇象米羅和克裡那樣的現代畫家;又說繪畫不過是室內裝飾,他對這一行其實並不感興趣。他潦潦草草地寫了好幾頁,表達了他那種陷入絕境的心情,隨即把信發出,自己卻動身到歐洲去到處遊蕩,把學業和畢業文憑一古腦兒丟在腦後。他回到佛羅倫薩後,收到了教授寫來的一封鼓舞他的信。
  ……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什麼樣的人。顯然藝術不是你真正的愛好。我認為,讓你集中全副精力學一門課對你是有好處的。只要你能去掉那種麻木不仁的心情,從事某種真正能使你感興趣的事業,你還會有遠大前程的。我是個老交通警,站在這個角落裡指揮交通,看見許許多多雪佛蘭和福德駛過。偶爾也有一輛卡迪勒克駛過,我見了決不會認不出來。只不過現在這一輛卡迪勒克的機器發生了嚴重的故障。
  我已經寫信給住在錫耶納郊外的埃倫·傑斯特羅博士,談起了你的情況。你當然也聽說過他。他寫了《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弄到不少錢,終於擺脫了悲慘的學院生涯。我們過去在耶魯大學是朋友,他對年輕人的確循循善誘。去找他談談吧,並代我向他問候。
  這就是拜倫登門拜訪傑斯特羅博士的原委。他乘公共汽車去錫耶納,路程是三個小時,順著一條有車轍兒的險峻山道往上駛。這個怪誕的小鎮他以前去過兩次,鎮上全都是紅色的城樓和雉堞以及彎彎曲曲的狹小街道,中央是一座華麗的、有斑馬一樣斑紋的大教堂,座落在小山頂上,周圍一片綠色和棕色的托斯卡納葡萄園。使這地方著名的,除了他特地來研究的那種仿拜占庭教堂藝術外,還有一年一度的賽馬,這種賽馬據說有它自己的特點,但拜倫只是道聽途說,不曾親眼目睹。
  驟看上去,坐在藍色舊敞篷汽車駕駛座上的姑娘並不怎麼惹人注意:鵝蛋臉,膚色很黑(所以起初他以為她是意大利人),深色的頭髮,戴著一副極大的墨鏡,一件敞領白襯衫外面罩著一件深紅色運動衣。她旁邊坐著一個金頭髮男子,穿著一套白條子的黑西服。他正舉起一隻又長又白的手放到嘴上,蓋住一個哈欠。
  「嗨!是拜倫·亨利嗎?」
  「是的。」
  「坐到後面去。我是娜塔麗·傑斯特羅。這位是萊斯裡·斯魯特。他在我們駐巴黎的大使館工作,這會兒來看望我的叔父。」
  拜倫也不怎麼引起這個姑娘注意。娜塔麗·傑斯特羅從墨鏡裡看見的,是一個瘦長的吊兒郎當男子,一看就知道是美國人,濃密的棕色頭髮裡夾著兒星紅色。他背靠著大陸旅館的牆在曬太陽,抽香煙,兩條腿懶洋洋地交叉在一起。淺灰色上裝、黑色運動褲和一條栗色領帶,看上去略微有點像阿飛的樣子。頭髮下面的額頭很寬闊,長長的尖下巴很瘦,臉色很蒼白。他的模樣完全像一個混文憑的大學生,但外貌相當漂亮。這樣的人,娜塔麗在少女時代揮手趕走總有十幾個了。
  汽車彎彎曲曲地穿過兩旁有歪歪扭扭的深紅色老房子的狹窄峽谷,向郊外駛去。拜倫問起斯魯特在大使館裡擔任什麼工作。這個外交人員回答說,他在政治部門工作,目前正在學習俄文和波蘭文,希望將來能調到莫斯科或者華沙去。斯魯特坐在汽車裡看去個子非常高;後來拜倫發現他自己的個子要比斯魯特高;這個外交官身軀很長,但兩條腿卻不怎麼長。斯魯特的厚厚的金髮生得很高,顯出高高的額角和瘦瘦的棕紅色臉龐。無邊眼鏡後面的一對淺藍色眼睛很敏銳,炯炯有神;他的薄薄的嘴唇一直緊閉著,彷彿在下決心似的。一路上,他老是把一隻黑色大煙斗捏在手裡或者叼在嘴裡,但並不抽煙。拜倫忽然覺得,外交工作可能很有趣,使你有機會旅行,冒險,跟一些要人見面。但斯魯特一提到他是獲得羅茲獎學金1的學生,拜倫就打定主意不再談這個話題了。
  1羅茲獎學金是英國資本家塞西爾·約翰·羅茲(1853—1902)所設,保送英、美兩國學業成績優異的學生去牛津大學學習三年。
  傑斯特羅住在一座黃色的灰泥別墅裡,別墅坐落在一個陡峭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望見大教堂和錫耶納紅色的城樓和瓦屋頂。從市鎮坐汽車到這裡約需二十分鐘。拜倫急煎煎地跟在那個姑娘和斯魯特後面,穿過一個築有花壇的花園,花園裡到處是沾滿黑色污漬的塑料雕像。
  「呃,你們來啦!」說話的聲音很高、很神氣、很不耐煩,發r音的時候略略帶點外國口音。
  他們走進一個長長的、有橫樑的客廳,拜倫頭一眼看到的是兩樣東西:一幅很大的肖像畫,占一堵牆的極大部分,畫的背景是一片金色,畫上聖法朗西斯穿著紅袍,張著兩臂;在房間遠處一張紅綢臥榻上,坐著一個有鬍子的小老頭兒,穿著一身淺灰色衣服,看見他們進來,就看了看表,站起來,咳嗽著向他們迎來。
  「這是拜倫·亨利,埃倫,」那姑娘說。
  傑斯特羅伸出兩隻又小又乾癟的爪子似的手,握住了拜倫的手,用銳利的、帶點遲疑的目光打量著他。傑斯特羅的腦袋很大,肩膀很窄;老年人的帶斑疤的皮膚,淺色的直頭髮,一隻大鼻子因傷風變得有點紅。修剪得很整齊的鬍子已經完全花白了。「哥倫比亞大學三八年畢業,是不是?」
  「是的,先生。」
  「嗯,請進來。」他先往房間裡面走,一邊扣上他那件雙排扣上裝的鈕扣。「上這兒來,拜倫。」他拿起一隻很重的水晶酒壺,拔掉玻璃蓋,小心翼翼地把琥珀色的酒倒在四隻玻璃杯裡。「喝吧,萊斯裡,娜塔麗。我們一般白天不喝酒,拜倫,不過今天是個好日子。」他舉起酒杯。「為拜倫·亨利先生乾杯,祝他痛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卓越成就。」
  拜倫哈哈大笑。「米蘭諾博士信裡是這樣寫的嗎?我要乾這一杯。」
  傑斯特羅呷了一口,放下酒杯,看了看表。拜倫看出這位教授急於吃午飯,就像喝黑麥威士忌似的把杯子裡的雪利酒一飲而盡。傑斯特羅高興地笑著嚷道:「啊!一、二、三。好孩子。來吧,娜塔麗。萊斯裡,把你的那杯酒帶到飯桌上去吧。」
  吃的是便飯:光是蔬菜和白米飯,隨後是乾酪和水果。餐具是精緻的古老瓷器,栗色的和金色的。一個頭髮花白的矮小意大利婦女遞送食物。餐廳裡的高大窗子開向花園,可以望見錫耶納的景色。從窗外瀉入蒼白的陽光,還吹來陣陣涼風,一直吹到飯桌上。
  大家剛坐定,那姑娘就問:「你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拜倫?」
  「說來話長。」
  「講給我們聽聽,」傑斯特羅用一種像是在教室裡講話的聲音說,還把一隻拇指擱到微笑著的嘴邊。
  拜倫猶豫一下。傑斯特羅和那個拿到羅茲獎學金的外交官使他感到不安。那姑娘更使他心煩。她取下墨鏡後,露出來的眼睛又大又黑,微微往上傾斜,放射出勇敢和智慧的光芒。她的臉很瘦,嘴巴大而柔和,桔色的唇膏塗得略顯濃一點。娜塔麗用含譏帶諷的神氣望著他,彷彿已經斷定他是個傻瓜;而拜倫還不至於傻到看不出這一點。
  「也許我研究得過了頭,」他說,「我開始研究的時候心蕩神馳,到最後卻像澆了盆冷水似的,心灰意懶。我看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有不少的確是光輝燦爛,但在天才作品中間,也雜了許多徒有其名的垃圾。我最反對把異教和基督教混在一起。我不相信大衛長得像阿波羅·或者摩西長得像朱庇特,或者聖母馬利亞象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情婦,膝上放著一個借來的嬰兒。也許他們不得不把《聖經》上的猶太人畫成當地的意大利人或者假希臘人,可是——」拜倫頓了一下,看大家的樣子彷彿都很感興趣。「瞧,我並不認為我剛才發表的那通意見是什麼重要的批評。我揣摩它恰好說明是我自己走錯了道路。可是這一切跟基督精神又有什麼關係呢?就是這一點叫我惱火。假定耶穌回到人間,去參觀一下烏菲齊宮1或者聖彼得大教堂,他會覺得怎樣呢?就是您書中描寫的那個耶穌,傑斯特羅博士,那個來自山溝溝的理想主義者,可憐的猶太傳教士?我心目中的上帝就是那個樣子的。我父親是個篤信宗教的人;我們在家裡每天早晨得讀一章《聖經》。哼,要是耶穌去參觀了,他根本就想不到這類玩藝兒跟他自己和他的教義有什麼關係。」娜塔麗·傑斯特羅一直瞅著他,露出幾乎像母親一樣的慈愛笑容。他猛可地對她說:「好啦。你問我為什麼要反對意大利文藝復興。我已經回答你了。」
  1烏菲齊宮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築於十六世紀,收藏世界各國名畫。
  「嗯,這是一種觀點,」她說。
  斯魯特的眼睛在鏡片後面閃閃發亮,他點了煙斗,一邊抽煙一邊說:「別妥協,拜倫,有人同意過你的觀點。正式的名稱叫『新教』。」
  「拜倫的基本論點是正確的,」傑斯特羅博士和藹地說,輕輕地彈著他幾個短小的指頭。「意大利文藝復興是藝術和思想的旺盛時期。拜倫,當時所以發生這情況,是因為異教和希伯來精神——用基督教的話來說——不是彼此敵對,而是在短期內共同繁榮。那是種雜交,不錯,可是某些雜種往往比父母更強壯,你知道。騾子就是證明。」
  「不錯,先生,」拜倫說,「可是騾子不能傳宗接代。」
  娜塔麗·傑斯特羅臉上閃過一種既覺得好玩又覺得吃驚的表情,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向萊斯裡·斯魯特瞟了一下,又回到拜倫身上。
  「說得好。正是這樣。」傑斯特羅高興地點了點頭。「文藝復興的確不能生育,它自己衰老死亡了,讓異教和希伯來精神各走各的不朽道路。可是這匹騾子的屍骨目前是人類文化中最寶貴的遺產,拜倫,不管你目前為了揭露它,對它是多麼厭惡。」拜倫聳聳肩。萊斯裡·斯魯特說:「你父親是牧師嗎?」
  「他父親是海軍軍官,」傑斯特羅說。
  「真的?哪一部門?」拜倫說:「嗯,他這會兒在作戰計劃處。」
  「老天爺!作戰計劃處?」傑斯特羅裝出一副滑稽的吃驚樣子。「我真不知道。有聽上去那麼可怕嗎?」
  「先生,每個國家都在太平時代擬訂各種理論上的作戰計劃。」
  「你父親是不是認為戰爭快要爆發了?」
  「我是去年十一月接到他最後一封信的。他沒有提起戰爭。」
  另外三個交換了一下異樣的眼色。斯魯特說:「他在家信中會提起這類事嗎?」
  「他可能要求我回家。他沒有提出這要求。」
  「很有意思,」傑斯特羅博士說著,有點自鳴得意地向斯魯特咧嘴一笑,一邊搓著他的兩隻小手。
  「事實上,我認為戰爭快要爆發,」拜倫說。這句話引起
  一、兩秒鐘的沉默和更多的眼色。傑斯特羅說:「具的嗎?為什麼?」
  「嗯,我剛從德國遊歷回來。你光看見軍裝、檢閱、操練、軍樂隊。不管你乘車去哪兒,都能遇見滿載著兵士的軍車,以及裝運大炮、坦克的鐵路列車。有些列車有時長達兩英里。」
  「可是,拜倫,希特勒正是靠炫示武力,才贏得奧地利和蘇台德的,」傑斯特羅說,「而且不放一槍。」
  娜塔麗對拜倫說:「萊斯裡認為我叔父應該回家。我們已經爭論三天了。」
  「我明白。」
  傑斯特羅拿了把象牙柄的小刀,用老年人慣用的一本正經的姿勢削著梨。「不錯,拜倫,我像騾子那樣固執。」他用這個詞兒顯然出於無意,因為緊跟著就馬上咧嘴一笑,加了一句:「恐怕是我這個人也有點兒『雜』的原故吧,我揣摩。這是個舒服的住所,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家,我的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搬一次家要浪費我半年的時間。我要是想把房子賣掉,肯定每一塊錢連五分都收不回來。那班意大利人幾百年來一直在跟一些不得不廉價賣掉房地產逃跑的外國人打交道。他們會活活地剝掉我的皮。我買下這所別墅的時候,早把這一切都考慮到了。我打算在這裡度過我的餘年。」
  「我希望不會是今年秋天在納粹手中度過您的餘年,」斯魯特說。
  「嘿,你真渾,斯魯特,」娜塔麗插嘴說,舉起一隻手從半空直劈下來。「打什麼時候起你們外交人員有了這麼了不起的遠見?打慕尼黑起?打奧地利起?打萊茵河流域起?你們不是每次都感到吃驚嗎?」
  這樣的對話拜倫聽了很感興趣。其他人似乎忘記有他在飯桌上了。
  「希特勒一直在採取失去了理性的行動,不顧可能帶來什麼樣災難性後果,」斯魯特反駁說。「任何人都可以在街上拔出手槍,在警察起來阻止他之前開槍打死四個人。簡而言之,這就是直到現在為止希特勒所謂的高明的外交政策,是一個發了瘋的強盜的突然轟擊。這套把戲已經行不通了,人們已經有了警惕,他們會在波蘭阻止他的。」
  傑斯特羅吃了一片梨,開始有節奏地、流暢地談起話來,有點像一個人自言自語,也有點像在課堂上講書。「萊斯裡,如果希特勒是德國皇帝1或者查理十二世2那樣的人物,我承認我一定會覺得擔心。可是他的能力比你想像的要大得多,幸虧舊的統治階級已經被推翻了。這班喜歡打扮和裝腔作勢、油頭粉面的一九一四年皇族和政客,這班普魯斯特3筆下掛滿勳章的色鬼,這班腐敗墮落的低能兒,就是他們發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舊的禮儀、舊的公文、舊的議定書都會統統完蛋,工業化戰爭會像一腳踢翻玩偶之家那樣輕而易舉地粉碎舊制度。於是他們都滾進了垃圾堆,新的領袖從陰溝裡出現,提倡現實主義和進行改革。你知道,從前有一些基督教徒也是躲藏在羅馬的陰溝和地下陵墓裡的。」傑斯特羅對拜倫·亨利說,顯然對這個新聽眾頗有好感。
  1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頹廢小說家。
  2查理十二世(1682—1718),綽號「北方的亞歷山大」和「北方的瘋子」,主張用武力侵略外國,最後死於戰場。
  3德國皇帝指威廉一世(在位期1871—1888)和威廉二世(在位期1888—1918),第一次世界大戰即在威廉二世在位時爆發。
  「是的,先生,我聽說過。」
  「你當然聽說過。嗯,希特勒是個流氓,墨索里尼是個流氓,斯大林是個囚徒。這些都是堅強、聰明、能幹的新人,都是直接從陰溝裡出來的。另一個囚徒列寧,是偉大的革新派。一切都是他創造發明的,萊斯裡,你知道——組織類似耶穌會的秘密政黨,把粗俗的口號教給群眾,蔑視群眾的智慧和記憶力,濫用狂熱的語言和刺耳的教條,把伊斯蘭教的宗教狂熱用於政治,搞遊行之類花哨而膚淺的場面,策略上講究極端利己主義——這一切都是列寧主義。希特勒是個列寧主義者,墨索里尼是個列寧主義者。大談什麼反共和親共,都是哄傻瓜和孩子的。」
  「哦,看在老天爺面上,埃倫——」
  「馬上就完!列寧在外交方面是非常謹慎小心的,這就是我的全部論點。榮譽、名聲以及諸如此類華而不實的幻想中的玩藝兒,舊制度因為它們引起戰爭,可是在列寧看來,這些都是騙人的假藥。希特勒也是這樣看問題的。他除非極有把握可以安全脫身,決不採取任何行動。像一個手裡拿著槍發了瘋的強盜,這正是他希望產生的效果。你居然上了當,這倒叫我吃驚。他實際上是個非常、非常謹慎的人。他準是有把握可以在不發生戰爭的情況下在波蘭達到目的,要不然他決不會採取行動。至少不會在目前。也許再過十年,等他把德國建設好以後。我只要再活十年,也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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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010-10-4 23:39:29 |只看該作者
  斯魯特用微微有點發抖的細長手指摸摸小鬍子。「你真把我弄糊塗了,埃倫。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希特勒是列寧主義者!那是咖啡店裡的騙人鬼話,你自己也明明知道。俄國革命從根本上改變了人類的歷史。由於廢除了私有財產,一個新的世界創立了。你喜歡也好,憎恨也好,反正它是一個新的世界。希特勒的社會主義完全是冒牌貨,目的是把一夥流氓送上寶座。他使德國的經濟停滯,粉碎了工會,延長了工作時間,減少了工資,讓昔日的富人仍舊留在最上層,例如什麼克虜伯家族和蒂森家族,就是這班人給他錢讓他執行任務的。那些納粹大人物的生活就像貴族和帝王一樣。而那些堅持要在國家社會主義中實行社會主義的人,卻一個個給關進了集中營。這一點你知道不知道?一九三四年的大清洗是納粹黨內的社會主義者和將軍們及有錢的保守派之間的一次攤牌。希特勒象殺雞似的把他黨內的一些老朋友都殺掉了。你居然把你自己的安全和娜塔麗的安全寄托在這個人的小心謹慎上,我覺得真是太荒唐可笑了。」
  「是嗎?」傑斯特羅看了看表,歎了口氣。「我很抱歉。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希特勒有本事在必要的時候利用社會主義空談,隨後又把它扔在一邊。他利用主義就像利用錢一樣,為了把事情辦成。它們都是一種手段。他利用種族主義,因為它純粹是從德國人的浪漫個人主義中提煉出來的蒸餾液,就像列寧利用空想馬克思主義,因為它投合俄國人愛當救世主的脾性。希特勒想要鑄造一個統一的歐洲。種族主義空話、社會主義前景、軍樂隊、遊行、軍裝、悲哀的歌曲——只要這一串無聊的玩藝兒能把德國人焊接成一個笨重的武器,希特勒當然會把這些東西都給他們。德國人一般都沉著、聰明、殘暴、聽話,你只要把聲音提得高些,他們就會雄赳赳地執行你發出的任何命令。希特勒理解他們,因此他很可能成功。一個統一的歐洲一定會出現。中世紀割據已經過時,均勢政策在工業化時代是危險而又愚蠢的。這一切都得徹底廢除。必須有一個冷酷無情的鐵腕人物擔當起這個任務,因為靠那班痛恨新事物的老頑固是什麼也完不成的。這本是拿破侖的獨到見解,可惜他早生了一百年。那班老頑固還有足夠的力量逮住他,把他關起來死在籠子裡。可是現在再也沒有人能把希特勒關到籠子裡了。」
  拜倫脫口而出:「傑斯特羅博士,我在德國的時候,不論在公園的長凳上或者在電車上,都看見過反對猶太人的標語。我還看見過一些被燒掉的猶太會堂。」
  「是嗎?」
  大家都拿眼望著他。他繼續說:「您談到希特勒的時候居然這麼冷靜,我聽了很是吃驚。我的意思是說,您自己是猶太人。」
  傑斯特羅博士慢騰騰、酸溜溜地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小黃牙。他摸了摸鬍子,用課堂裡講課的聲調一本正經地講起來。「嗯,你的吃驚並不使我吃驚。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美國人——並不懂得,歐洲容忍猶太人只有五十年到一百年的歷史,而且談不上深度。例如我出生的故鄉波蘭,就不曾容忍過猶太人。甚至在西方——你們還記得德萊弗斯案件1嗎?不,不。在這方面,希特勒只是使歐洲恢復正常——歐洲在短期內放射出自由主義的光芒之後,現在又要恢復正常了。只是對猶太人的敵對情緒已經從教會轉移到排猶主義的政黨,因為法國大革命早已使歐洲從宗教大陸轉變成政治大陸。要是希特勒取得勝利,猶太人就會回到舊時代的二等社會地位;過去在國王和教皇統治下,他們就一向處在這地位。嗯,像這樣經過十七個世紀,我們也都活下來了。我們對付這類事情有許多辦法和原則。」
  1指法國籍猶太軍官阿爾弗萊德·德萊弗斯(1859—1935)被控賣國,後來證明是一夥排猶主義者搞的陰謀,又恢復名譽。
  斯魯特搖搖頭。「我知道您喜歡像這樣瞎扯,不過我還是希望您乘下一班輪船回家,到船上瞎扯去。」
  「可我說的都是正經話,萊斯裡,」傑斯特羅說,露出一個略略帶點調皮樣子的微笑。」墨索里尼通過反猶太法的時候,你們也都大驚小怪過一陣。結果呢,證明是個玩笑。」
  「它們已經成了正式法律,只要德國人對墨索里尼施加壓力,就可能實施。」
  「意大利人對德國人又恨又怕。萬一不幸發生戰爭,意大利也不會作戰。錫耶納可能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樣安全。」
  「我很懷疑娜塔麗的父母是否也這麼想。」
  「她可以明天就回家。或許她覺得錫耶納要比邁阿密海灘更可愛些。」
  「我倒是想回去,」那姑娘說,「不過並不是因為我害怕戰爭或者害怕希特勒。有些東西比它們更叫我心煩。」
  「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傑斯特羅說。
  斯魯特的臉變得通紅。他的煙斗在煙灰缸上冒煙,他卻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黃鉛筆來,捏在手裡轉著玩。他手裡的鉛筆一下子停止轉動。傑斯特羅站起來。「拜倫,跟我來。」
  他們讓那姑娘和漲紅了臉的男子留在桌邊,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在一間裝有護牆板的小圖書室裡,書架上放滿了書,書桌上和地板上也堆滿了書。白色大理石爐架上面掛著一張死板的錫耶納聖母聖子像,用天藍和淡紅兩色畫在金色底子上;這是一張很小的畫像,裝在一個華麗的鍍金大鏡框裡。「柏侖孫1說這是杜契奧2的作品,」傑斯特羅說著,朝那畫像微微一揮手,「這樣的畫對我說來已經夠好的了。但究竟是真品還是贗品,還沒經過鑒定。現在你坐到那兒有陽光的地方,好讓我看得見你。把那些雜誌放在地板上好了。好。這把椅子坐著舒服嗎?好極了。」他歎了口氣,用一隻拇指頂著下唇。
  「嗯,拜倫,你幹嗎不進海軍學院?你難道不為你的父親感到自豪?」
  1杜契奧(1260?—1339?),意大利畫家。
  2柏侖孫(1865—1959),美國藝術評論家。
  拜倫在椅子裡坐直了身子。「我想我父親有朝一日可能當海軍作戰部長。」
  「難道不值得學他的榜樣嗎?」
  「我哥哥華倫在學。我呢,一點不感興趣。」
  「米蘭諾博士在信裡說,你學過海軍預備役課程,還得到了軍官委任狀。」
  「這樣做可以讓我父親高興。」
  「你重新考慮過進海軍沒有?現在還不算太晚。」
  拜倫微笑著搖了搖頭。傑斯特羅點了支香煙,端詳著拜倫的臉。那年輕人說:「您真的喜歡住在意大利嗎,先生?」
  「嗯,醫生叫我住在氣候溫和的地方。我試過不少地方,佛羅里達,亞利桑那,南加利福尼亞,還有法國的裡維埃拉。」教授說這些地名的時候,用一種含譏帶諷的口氣,彷彿覺得它們不是很可笑便是很討厭,他正拿筆把它們一個一個勾掉似的。「意大利美麗,安靜,物價便宜。」
  「您不在乎在一個法西斯國家裡安家嗎?」
  傑斯特羅露出慈愛的笑容。「任何政治制度都有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
  「您是怎麼寫《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的?您是在這兒寫的嗎?」
  「哦,不是,可是這本書把我送到了這兒。」傑斯特羅說的時候有點沾沾自喜。「你瞧,我從前教古代史的時候曾講到《聖經》。年輕時候在波蘭我也學過猶太教法典,因此教《新約》時,我有點兒強調耶穌和保羅所傳佈的教義怎樣受猶太教法典的影響。這種新玩藝兒似乎很配耶魯低年級學生的胃口。我拿它寫成一本書,開始時候用的書名是《早期基督教裡的猶太教法典題材》,直到最後一分鐘我才想起《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這個書名。這本書被『每月一書讀書會』選上了。」傑斯特羅微笑著,用兩隻手朝整個房間輕輕比劃一下。「結果我就到了這兒。我用讀書會給我的稿費買了這地方。你呢,拜倫,你有什麼計劃?你打算回美國嗎?」
  「我不知道。我這會兒一點也拿不定主意。」
  「你想找工作做嗎?」拜倫愣了一下。「嗯,我揣摩找個工作做也不錯,先生。」
  傑斯特羅不慌不忙地走到書桌旁邊,在一大堆書裡尋找什麼,還取下眼鏡把書舉得離臉非常近地仔細看書名。「我本來有一個很好的研究生,一個耶魯畢業的小伙子,不過他父母害怕戰爭爆發,把他叫回家去了——啊,在這兒呢。我每星期給你二十元,能不能使你對君士坦丁大帝1感興趣?這是本寫得很好的一般傳記,你可以從它開始。」
  1君士坦丁大帝(280?—337),羅馬帝國第一個基督教皇帝。
  「先生,我歷史課考不及格的次數比哪門課都多——」
  「我明白了。你不願意接受這個工作。」
  年輕人接過那本厚書,猶豫不決地翻閱著。「不。我想試試。謝謝您。」
  「哦,你想試試,是不是?雖然你說你並沒有這方面的才能。為什麼?」
  「嗯,為了錢,也為了呆在您身邊。」這倒是實話,只是他隱瞞了第三個主要原因:為了娜塔麗·傑斯特羅。
  傑斯特羅裝出很嚴肅的樣子,隨後噗哧笑了出來,「咱們試試吧。」
  他父母後來收到的那封信——他在信裡談到那個姑娘,結果引起維克多·亨利寫了那封頗有份量的回信——的確很容易使人誤解,雖說這並非寫信人的本意。倒是有人在戀愛,但娜塔麗的情人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每星期來兩、三封信,都是外交部那種又長又厚的白信封,信封上是棕色墨水寫的細長字體,印著「免費遞送」字樣的地方貼著郵票。拜倫一看到這些信封就覺得討厭。
  他每天有好幾個鐘頭和她一起呆在二層樓大房間裡,那是傑斯特羅的主要圖書室。她的辦公桌就放在那裡。她回覆信件,用打字機抄打原稿,跟意大利女人一起管理家務。拜倫坐在圖書室的長桌旁邊工作,閱讀有關君士坦丁的材料,核對事實,畫幾張關於君士坦丁大帝領導下重要戰役的地圖。只要他一抬起眼睛,就可以看到那張伏案工作的光滑的臉,美麗的顴骨上面照射著陽光,如果在陰雨天,就照射著燈光。他也可以經常看到那雙穿著絲襪的美麗的長腿。娜塔麗身穿深褐色的羊毛衣服,跟他打交道時總是一本正經。斯魯特離開以後,她幾乎不擦脂粉,把頭髮往後梳成一個大髻,跟拜倫談話時態度直率而冷淡。可是他的癡情反而紮了根,而且與日俱增。
  他在遇見她之前,有好幾個月沒跟美國姑娘交往了,現在他們天天見面,這個四壁是書的房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一連好幾小時呆在一起。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他傾心於她了。但她另有使他動心的地方。娜塔麗·傑斯特羅跟她有名望的叔父講起話來態度自然,就好像他們兩個在智力上沒有什麼差異似的。她學識的廣博使拜倫自慚形穢,然而她沒有一點點書腐氣。根據他過去的經驗,年輕姑娘都是輕骨頭、傻瓜蛋,經不起微微一笑和幾句恭維話。在大學裡,後來在佛
  羅倫薩也一樣,她們都對他很溺愛。拜倫有點兒象阿童尼山1,懶散而沒有熱烈的愛情。他跟華倫不一樣,有點受他父親的影響,生活上比較嚴肅。他認為娜塔麗又聰明又可愛,是一塊光芒不外露的美玉,被棄置在山野,不受人注意。至於她對他冷淡,他認為是正常現象。他一點不想消除這現象。
  他幹了一些他從來不曾幹過的事兒。他偷了她的一塊淺藍色小手絹,晚上坐在鎮上的旅館房間裡拿著它拚命地聞。有一次他把她留在桌上的半塊餅吃了,因為餅上印著她的齒痕。後來她找不到那半塊餅,他卻面不改色地撒著謊。整個說來他的舉止有點失常。但娜塔麗·傑斯特羅似乎一點沒覺察到。拜倫有一層深不可測的硬殼,從孩提時就已長成,保護他不讓他苛刻的父親看出他的懶惰和極差的學業成績。
  1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愛打獵而不愛女人。
  他們經常聊天,當然啦,有時候也一起乘車出去在深山裡野餐,她幾杯酒下肚,就會稍稍對他熱情一些,態度有點像姐姐對待弟弟,不久他就打聽出她愛情故事中的一些重要事實。她曾在巴黎大學研究社會學,斯魯特是傑斯特羅的學生,教授寫信向他介紹了娜塔麗。他們之間爆發了愛情,後來娜塔麗在盛怒之下離開了巴黎,跟她父母在佛羅里達住了一陣。隨後她又回到歐洲,在她叔父手下工作。據拜倫猜測,她來歐洲也是為了離斯魯特近一點,作另一次嘗試。斯魯特這時已接到調任華沙的命令,娜塔麗正計劃在七月間到華沙去看他,因為那時候傑斯特羅也要到希臘的島上去避暑。
  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去野餐,拜倫把酒瓶裡最後幾滴酒倒在她杯子裡的時候,大著膽子直截了當地刺探她一下。「娜塔麗,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她坐在一條毯子上,把兩腿裹在格子花裙子裡,眺望著山谷那邊棕色的冬天葡萄園。她把頭一歪,露出調皮的詢問神氣,答道:「哦,工作就是工作。怎麼啦?」
  「我好像覺得你是在這兒浪費時間。」
  「嗯,我來告訴你,拜倫。你在戀愛的時候,就會做出奇怪的事來。」他的反應很冷淡,臉上毫無表情。她接下去說:「這是一個方面。此外,坦白地說,我覺得埃倫相當了不起。你說呢?儘管他老想出一些非常奇怪的念頭,也非常喜歡自我陶醉,還有種種諸如此類的毛病,不過這本關於君士坦丁的書的確寫得很好。我父親是個慈愛、聰明、善良的人,但他只是個會堂負責人,也是個運動衣製造商。埃倫是個著名作家,也是我叔父。我揣摩自己很沾他的光。那有什麼不對呢?當然,我也喜歡替他打字,從新寫的原稿裡看他的頭腦怎樣工作。那是卓越的頭腦,他的風格也值得讚美。」她又帶著詢問神氣看了他一眼。「那麼你幹嗎要做這工作呢,我倒真是不太明白。」
  「我嗎?」拜倫說。「我身上沒有錢了。」
  早在三月裡,傑斯特羅接受一家美國雜誌約稿,準備為即將舉行的賽馬寫一篇特稿。這樣他必須放棄去希臘旅行的計劃,因為賽馬是在七月和八月舉行。可是這筆稿費優厚得近於荒謬的程度。他說,因此他捨不得拒絕。他跟娜塔麗說,她要是肯去觀看賽馬,代他做調查研究工作,那麼他就給她一半稿費。娜塔麗立刻答應了,沒想到——拜倫是這樣看的——她叔父是要阻止,至少是要延遲她去華沙的旅行。傑斯特羅有一次毫不含糊地說,娜塔麗那麼追斯魯特不是有身份女子應有的舉動,也不是好的策略。拜倫琢磨斯魯特並不想跟娜塔麗結婚,也明白是為什麼。對一個從事外交工作的人來說,在這樣的時候娶一個猶太女子做妻子是災難性的;雖然拜倫覺得,要是他處於斯魯特的地位,他會為了她高高興興地離開外交界。
  娜塔麗當天就寫信給斯魯特,通知他說要把去華沙的日期延遲到八月賽完馬以後。拜倫看著她在打字機上打出那封信,竭力不讓心底裡的喜悅露到臉上。他心想,她也許去得成,也許去不成!也許在這期間會爆發戰爭,阻止她前去。拜倫希望,希特勒如果真要進攻波蘭,那麼最好快點動手。
  她寫完信,他就用同一架打字機給他父母寫了那封難得的長信。他本來只想寫一頁,結果寫了七頁。這是好幾個月內他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他一點沒想到他已在信中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墜入情網的年輕人。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在描寫他的工作、他的僱主,還有那個跟他一起工作的可愛姑娘。因此帕格·亨利白操了一番心,寫了那麼嚴肅的回信。拜倫接到信時,感到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根本沒想到要跟娜塔麗結婚,就好像他根本沒想到要改信伊斯蘭教一樣。他只是被愛情迷住了心竅,那個年輕女子簡直可以說近在身旁,遠在天邊。他覺得現在只要能跟她廝守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他又寫了封信向他父親解釋明白,可是,這封信到達華盛頓時,亨利夫婦已經啟程去德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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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10-4 23:41:10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麼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於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幹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裡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裡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裡,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裡吃。然而,儘管日子緊迫,羅達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傢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只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裡。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裡一個黑色大A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
  「什麼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於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A字就在那裡呢。」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致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只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牆板的頭等艙房裡,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淒淒涼涼地說著閒話,後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麼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誌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像您,也不像華倫。我揣摩我倒更像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幹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幹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唸書——」
  「什麼!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
  「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裡的學業成績。」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裡挑了隻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煉鋼業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並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像。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後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並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後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裡東張西望,呆呆地看著繪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裡維拉1壁畫。後來她又溜躂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衝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像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
  1迪亞戈·裡維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畫家。
  她在廣播公司內室裡閒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裡窺探,就像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櫃台似的。她終於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裡。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隻憂鬱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髮,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並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裡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裡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
  「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衝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唷!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
  一直忙於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慇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象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
  「嘿!」羅達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采。「別這麼猴急,小伙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哄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病呢,」羅達說,「這兒好像沒有一個人擔憂。」
  他們在櫃台旁邊找到兩隻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於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裡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杆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築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杆上,悄悄地說:「瞧,除非像現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真的嗎?」帕格點點頭。
  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麼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句話了。」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像一條放在玻璃瓶裡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怎麼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麼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裡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慢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隻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裡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髮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台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麼他所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麼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醜,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丑容:一身鐵銹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裡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大家儘管勉強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彆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的郵船發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髮女人那裡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誇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作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離開學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離開學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塔茨伯利的女兒沒吭聲,所以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麼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現在這日子,倒有點像放一張破唱片。老是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然指查理·卓別林1,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動戰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卻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大家禁忌的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1查理·卓別林(1889年生),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在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諷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涼快的、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裡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處向他走來,擺動兩隻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後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複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麼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備微笑。」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壯得像頭牛,幹什麼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韜基1?」
  1韜基在英文裡有「碎嘴子」的意思。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間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快。現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中校,您的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裡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麼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裡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他大言不慚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打出來。用一架特製的打字機,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乘她們的船旅行,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像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一個字一個字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裡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現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髮女人在旁邊,他沒怎麼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蓋斯保羅1或者羅南2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於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樑,濃密的棕色頭髮。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象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靈。
  1羅南(1734—1802),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2蓋斯保羅(1727—1788),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挾在胳肢窩底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還在乎這個?怎麼,他已經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擺手,進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室內除一個孩子氣的管理人外,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裡翻到論美國驅逐艦的戰略那部分細細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蝟似的腦袋正寫著什麼。帕格沒看見他進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並不難聽。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裡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後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於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藝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鑽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裡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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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1:23 |只看該作者
  船頭上波濤洶湧,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像一只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裡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雲下面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杆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1一起散步了。」
  1帕米拉的暱稱。
  「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麼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剛從圖書室借來。」
  塔茨伯利的小鬍子憂鬱地耷拉下來。「怎麼!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隻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杆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裡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裡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麼你可以在書裡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注。我那篇關於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佔領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像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致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像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1筆下的人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裡當了五年骯髒、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2上的癟三,跟一夥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髒又小的房間裡,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裡喝稀湯,而且並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於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閒逛的癟三。後來在德國軍隊裡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院裡。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1紐約市的一條小街,以出租小客棧聞名。
  2普魯塔克(46—120),希臘著名傳記作家。
  「後來——」他正講得起勁,像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嗯,就是這個醜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於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1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占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麼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裡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幹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
  1興登堡(1847—1934),當時的德國總統。
  塔沃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於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併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夥。」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份內的工作;對格羅克說來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個職業軍人,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也是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械設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於這個題目亨利是內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像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妻子在旁,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和亨利·帕格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像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
  「我們是談正經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個納粹分子。」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裡面算是不錯的。」
  「你好像不喜歡德國人。」
  「嗯,等你在德國呆一個月之後,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逐出境的話。」
  「當然我並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後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時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總的說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於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容光煥發,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於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眼睛閃閃發光,而且跳舞時候把她摟得過於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點意見,羅達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總的說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像用連枷打穀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受。她回來後,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枴杖和一頭白色的假髮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可是我真不會跳舞,至於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煞住腳步,往後退縮,一下子衝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笑瞇瞇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帕格站起身來。
  「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不,謝謝。」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隻手去。「帕米拉?」她猶豫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噗哧一笑。「嗯,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會玩得痛快的,」她說。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揣摩我們會回美國去。怎麼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像我,長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有一個姑娘。」
  最後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後話題轉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尤其在英、法、德這樣先進國家之間更是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歐人在內,「塔茨伯利說,「兄弟鬩於牆,最為可悲。」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正是我要說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團結起來,就不會再有戰爭。面對著這麼強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決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爭?」飯廳裡,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峻的胖臉鬆弛下來,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
  「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像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偏轉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於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點兒責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藝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常出現。」
  「塔茨伯利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格羅克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插嘴說,「現在一提到德國,外國人首先想到的總是猶太人。這方面的政策確實有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這是一件事,其他類似的事還多得很。」他轉向亨利,「然而,維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元首已經使德國恢復了元氣。這是千真萬確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飯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對我們年青一代所作的貢獻就大得難以使人相信。」(船長兩眼放光,使勁點著頭,不住地說:「對,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青年們幹什麼呢?他們上街鬧事,他們變成共產黨,他們吸毒,搞變態性愛,說來真是可怕。現在呢,他們都在工作,受訓,或者為大家服務,沒有例外。他們都很快樂!我部隊裡的水兵也都很快樂。你簡直沒法想像在共和國時代海軍的士氣有多低落——我向你提個建議吧。」他敲了下桌子。「你到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艦隊,你一定來!像你這樣的人,看了海軍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會明白發生了什麼!它能打開你的眼界。你來不來?」
  亨利猶豫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大家都期待地望著他。如果接受這樣的邀請,美國政府也就有義務向駐華盛頓的德國海軍武官發出同樣的邀請。海軍部是否願意跟納粹政府作這筆交易,彼此交換參觀潛艇基地呢?帕格可沒有這個權力作出決定。他得向華盛頓報告這個邀請,按照上面的指示辦事。他說:「我很希望能去。也許我們可以作出安排。」
  「答應吧。把禮節撇在一邊!」格羅克說著,舉起兩隻胳膊一揮,「這是我對你發出的私人邀請,是兩個海員之間的私人交情。潛艇指揮部分到的預算小得可憐,我們的行動也就比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們這裡參觀。我可以負責。」
  「這個邀請包括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說。
  格羅克沉吟一下,接著笑起來。「怎麼不包括?來吧,塔茨伯利。英國人對我們瞭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嗯,這也許是締造和平的一個小小的重要步驟,」船長說,「就在我的飯桌上達成協議!我覺得很榮幸。咱們都要多喝些香檳表示慶祝。」
  這樣,在「不來梅號」船長的飯桌上,大家一齊為和平乾杯。當時離午夜還有幾分鐘,大郵船已放慢速度,漸漸駛近燈火輝煌的納粹德國海岸。
  在明媚的陽光下,「不來梅號」象火車似的在大河兩岸低低的綠色河灘中間緩緩前進。帕格站在太陽甲板的欄杆邊,像過去一樣在航海之後看到了陸地覺得很高興。羅達卻是老毛病發作,在下面艙房裡大發雷霆。每逢他倆一起旅行,羅達總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東西倒是個老手,可是羅達說,他放的東西她永遠找不到。
  「哦,不錯,這個國家景致很美麗,」塔茨伯利溜躂過來,開始談論景色。「你將會在不來梅港和柏林之間看到許多美麗的德國北方小城。建築式樣都很像英國都鐸式。事實上,英、德兩國有很深的關係和許多相似之處。你當然知道,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我們王室有很長時間只講德語。然而總的說來,德國人對我們說來比愛斯基摩人還要陌生。」他哈哈一陣大笑,用一隻胖手朝岸上一掃,接下去說:「一點不錯,亨利,德國人坐在這兒歐洲中心。這些使我們大傷腦筋的表兄弟,他們絲絲地響,嗚嗚地叫,有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他們從這些可愛的小鎮、這些童話裡的仙境、這能乾淨漂亮的城市裡湧出來——等你看到科隆,紐倫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漢堡以後,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剛才說,他們從那些地方象汽泡似的冒出來,這些彬彬有禮的、藍眼睛的音樂愛好者,卻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劊子手。實在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現在呢,出現了一個希特勒,又讓他們沸騰起來了。你們美國人也許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們已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和法國人。」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談話,不管通過什麼方式,話題總要落到美國跟德國打仗上面。
  「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塔茨伯利。我們得對付日本人。他們正在宰割中國;他們又有第一流的戰艦,而且每月都在擴建。要是他們把太平洋變成了日本內湖,繼續干他們在亞洲大陸干的那一套,那麼不出五十年,整個世界都要屬於他們的了。」塔茨伯利從笑容可掬的嘴角吐出舌頭,說道:「黃禍。」
  「這是事實和數字的問題,」亨利說。「歐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二億?日本現在快要統治十億人口了。他們跟德國人一樣勤勞,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從紙糊的房子裡出來,穿著綢制的和服,卻在一二十年內打敗了俄國。他們才叫可怕。跟我們在亞洲面臨的局勢相比,希特勒干的這套玩藝兒在我看來就好像小貓小狗在後院裡打架。」
  塔茨伯利盯著他,不自然地點了點頭。「可能你把德國人估計過低了。」
  「也許你把他們估計過高了。他們佔領萊茵河流域的時候,你們和法國人幹嗎不干涉呢?他們違反了條約。你們本來可以在那時候動手,把希特勒絞死,可以像衝進女學生宿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啊,這是事後的聰明,」塔茨伯利說,「別要求我為我們的政客們辯護。那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完全喪失了理智和頭腦。我在一九三六年說的、寫的,完全跟你現在說的一樣。在慕尼黑我差點兒自殺。我把整個情況都詳細報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連串堅強的碉堡,一直插進德國的心臟。有五十個第一流的師,準備大顯身手。它還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廠。蘇聯,甚至法國,最後都準備起來作戰了。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六個月之前!但是一個英國人,一個英國人,從歐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給了他!」塔茨伯利機械地笑著,抽了口被微風吹成鋸齒形的香煙。「我不知道。也許民主制度不適應這個工業化時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認為非美國人出場不可。」
  「為什麼?為什麼你老要這樣說?從表面看,你們和法國人仍比德國人占很大優勢。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力、火力、鋼、油、煤、工業設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他們的空軍暫時領先,可是他們背後有蘇聯的威脅。當然不像去年或者兩年前那樣容易,不過你們仍有獲勝的希望。」
  「啊,他們的領導力量強。」
  一隻結實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個帶著諷刺口氣的聲音說了聲:「希特勒萬歲!」歐斯特·格羅克穿一身又舊又皺的海軍制服站在那裡,立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很嚴肅。「嗯,先生們,咱們就要再見了。維克多,我要是在混亂中不能再見到你,以後怎麼跟你聯繫呢?大使館嗎?」
  「當然啦。海軍武官辦公室。」
  「啊!」塔茨伯利說。「咱們要到斯維納蒙台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沒有忘記,真叫人高興!」
  「我盡可能請你一起去。」格羅克冷冷地說。他跟他們兩個握了手,鞠了一躬,卡嚓一聲併攏腳後跟,就離開了。
  「去跟帕米拉告別一下吧,」塔茨伯利說。「她在底下整理行李。」
  「我這就去。」帕格跟那位通訊記者一起走下甲板,後者拄著根枴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很想把她介紹給我的一個兒子。」
  「哦,你真這樣想?」塔茨伯利透過厚厚的眼鏡惡作劇似的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她可不好對付呢。」
  「是嗎?怎麼,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溫柔、更討人喜歡的姑娘了。」
  「那是平靜的水面,」塔茨伯利說。「我警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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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2:30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亨利夫婦剛到柏林,就受到希特勒接見。使館人員對他們說,這是難得的好運氣。總理接見的範圍擴大到包括武官二級,是很罕見的事。元首為了使戰爭議論漸漸平息下去,這一時期不在柏林;現在由於保加利亞首相來訪,才回到柏林。
  亨利中校的公事堆積如山,他只是在公余之暇學習一下關於納粹接見的禮儀,羅達則為了衣服和頭髮足足忙了兩天,抱怨說艾德隆旅館裡的低能理髮師把她的頭髮弄得一團糟,以後再也理不好了,可是照帕格看來,她頭髮的樣子跟過去並沒有什麼差別。她認為自己帶來的衣服沒有一件適合於春天午後正式接見時穿。怎麼沒有人事先警告她一聲呢?在接見前三小時,羅達還乘著使館的汽車從柏林的一家時裝店趕到另一家。最後她穿了件金鈕扣的粉紅色綢衣和一件金網線襯衫闖進他們的旅館房間。「你看怎麼樣?」她嚷道。「薩麗·福萊斯特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好極啦!」其實她丈夫認為這套衣服可怕極了,羅達穿著肯定嫌大,可是已經沒有講實話的時間了。「天哪,你在哪兒找到的?」
  旅館外面,在微風拂拂的街上,到處掛著用近於透明的粗棉布做成的長方形紅旗,紅旗中央白圓圈裡有個黑色A字;每面A字旗旁邊都有一面花哨的保加利亞國旗。在總理府的路口懸掛著更多的旗幟,像是一條洶湧的紅色旗河,中間穿插著數十個模仿古羅馬軍團團徽的納粹國徽——在長長的旗桿頂端,一隻圖案型金鷹棲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底下模仿羅馬SPQR1款式印著NSDAP五個字母。
  1拉丁文「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的縮寫。
  「NSDAP代表什麼?」羅達從使館汽車的車窗裡望著外面林立的金色旗桿問。
  「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帕格說。
  「這就是納粹的正式名稱?多好玩。你一念全名,聽起來好像共產黨。」帕格說:「一點不錯。希特勒就是靠極左的綱領起家的。」
  「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還以為他是竭立反對這類玩藝兒的呢。嗯,這真叫人傷腦筋。我說的是歐洲的政治。可我也覺得這玩藝兒挺讓人興奮。相形之下,華盛頓就顯得太平淡無奇了,對不對?」
  維克多·亨利第一次走進希特勒的新總理府,不知怎麼竟會聯想起紐約的無線電城音樂廳。奢侈的地毯,排成長隊等候著的人們,高高的天花板,一大塊一大塊亮晶晶的大理石,大而無當的空間,給客人引路的身穿華麗制服的人們——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虛假、庸俗而勉強地追求排場的印象;但奇怪的是,這不是一家電影院,而是一個大國政府的府邸。一個穿藍制服的軍官記下他的名字,慢慢移動著的隊伍把這對夫婦送往大廳遠處元首身邊。黨衛軍象合唱隊的隊員那樣整齊劃一,穿一式的銀黑二色制服和黑皮靴,個個都是寬肩膀、金黃色卷髮,雪白的牙齒,紫銅色的皮膚,藍藍的眼睛。他們有的滿臉堆著謹慎的笑容引導客人,有的沿牆站著,死板板的,臉上毫無表情。
  希特勒的個子並不比亨利高。他是個矮小的人,頭髮像囚犯一樣剪得很短,一邊哈腰鞠躬一邊跟人握手。他的腦袋老是歪向一邊,前面的頭髮聾拉在前額上。這是亨利頭一眼看見站在那個魁偉的、掛滿勳章的保加利亞首相身旁的希特勒時一瞬間的印象。但是,過一會兒,他的印象改變了。希特勒能露出討人喜歡的微笑。他那向下彎曲的嘴僵硬而緊張,他的眼睛嚴厲而富於自信,但在他微笑的時候,這種妄自尊大的神氣消失了;他整個臉兒煥發起來,顯得很富於幽默感,還流露出一種奇特的、幾乎帶著孩子氣的靦腆。有時他握住了客人的手談話。遇到什麼事使他特別高興,他就會哈哈笑起來,同時用他的右膝作一個奇怪而突然的動作:他提起膝蓋,朝內微微抖動一下。
  他接見亨利夫婦前面的一對美國夫婦時態度隨便,臉上沒露出笑容,握手時候他的游移不定的目光還往別處流連一會兒,才重新落到他們身上。
  一個司儀官,穿一身鑲金的天藍色外交人員制服,用德語揚聲說:「美利堅合眾國大使館的海軍武官、維克多·亨利中校!」
  元首的手乾癟而粗糙,彷彿還有點腫。他打量著亨利的臉,手握得很緊。從這麼近的地方看,他那深凹下去的眼睛呈灰藍色,有點腫,也有點水汪汪的。希特勒看去很疲倦;他臉色發青,前額上、鼻子上、顴骨上有太陽曬的一道道黑色,似乎有人說服了他,讓他每天離開貝希特斯加登的辦公桌到外面呆了幾個小時。面對著這張世界聞名的臉,瞧著耷拉下來的頭髮、尖尖的鼻子、狂熱者的冷漠的眼睛和一小撮小鬍子,亨利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所經歷的最奇特的感覺。希特勒說:「Willkommen in Deutschland1,」說完就鬆了手。
  希特勒居然會注意到他新近才來到德國,使帕格十分吃驚,他結結巴巴地說:「Danke,Herr Reichskanzler2。」
  1德語:謝謝,總理先生。
  2德語:歡迎到德國來。
  「亨利太太!」
  羅達兩眼亮閃閃的,跟希特勒握手。他用德語說:「我希望您在柏林覺得舒服。」他的聲音很低,有點平易近人;亨利聽了又覺得很吃驚,他只聽見過希特勒在電台上或者新聞紀錄片上沙嗄地大聲叫嚷。
  「嗯,總理先生,說實話,我剛開始找房子呢,」羅達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一時想不到應該說句客套話並且繼續往前走。
  「您不會有困難的,」希特勒聽她德語講得很好,眼裡馬上放出溫柔的光芒。顯然他認為羅達長得很漂亮。他握住她的手不放,臉上露出笑意。
  「只是柏林漂亮的住宅區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找哪兒住好。這是問題所在。
  希特勒覺得很高興或者很有趣。他笑出聲來,朝內抖動一下膝蓋,扭過頭去跟他背後的一個副官不知說了什麼。那副官鞠了一躬。希特勒又向後面的客人伸出手去。亨利夫婦繼續向前移動,向保加利亞首相走去。
  接見的時間並不長。陸軍武官福萊斯特上校身材很胖,是陸軍裡的空軍軍官,來自美國愛達荷州,到德國已有兩年。他把亨利夫婦介紹給外國的武官們和納粹領袖們,包括戈培爾和裡賓特洛甫。這兩人的形象跟新聞片裡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些。他們兩個跟人握手很快,完全是敷衍,這就使亨利感覺到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的人物;而希特勒就不是這樣。帕格一直在注意希特勒。元首穿了條黑褲,一件雙排鈕扣的棕色外衣,一隻胳膊上有一個鷹徽,左胸上有一個小小的鐵十字勳章。如果以美國的時裝式樣衡量,這套衣服似乎嫌大。這就使這個德國領袖看上去好像穿了套從舊貨店裡買來的不合身的衣服似的。希特勒不時顯出不安、疲乏、膩煩的樣子,要不然又一下子變得討人喜歡,富於魅力。他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他不時挪動兩隻腳,把頭扭來扭去,或是兩隻手緊握在胸前,或是把一隻手放在另一隻手上面,或是用兩隻手做手勢,心不在焉地跟大多數人談話,一本正經地跟少數人談話,經常抖動膝蓋。有一次帕格看見他從一隻盤子裡拿了些裹糖衣的小餅乾吃:他一邊跟一個掛滿勳章的客人談話,一邊貪婪地拿餅乾往嘴裡塞。過不多久他離開了,參加接見的人也開始逐漸散去。
  外面下著小雨;掛得密密麻麻的紅旗都耷拉下來。雨水從崗哨的鋼盔上順著他們的臉頰往下淌,但這些崗哨都站得筆直,毫不注意臉上的雨水。美國大使館的女客們都擠在入口處。帕格、福萊斯特上校和代辦出去叫大使館的汽車。代辦個兒很高,蓄著八字鬍子,聰明、蒼白的臉上滿是皺紋,帶著一臉厭倦的神色。目前由他主持大使館的工作。「水晶液」事件之後,羅斯福總統召回了美國大使,一直沒有放他回來。大使館裡人人都反對這個政策。這使美國和德國官方的某些聯繫中斷,給使館的工作製造了麻煩,包括幫猶太人說話的工作在內。使館裡的工作人員都認為這是總統向紐約猶太人作出的一種政治姿態;但在德國不僅不起作用,而且顯得可笑。代辦對亨利說:「嗯,你覺得元首這個人怎樣?」
  「給我的印象很深。他知道我剛到。」
  「真的嗎?嗯,你現在親眼看到德國人的工作效率了。有人作了調查,向他匯報。」
  「可他記得住。接見的隊伍那麼長。」代辦微微一笑。「政治家的腦子。」
  福萊斯特上校擦了擦他的大而扁的鼻子,那是幾年前飛機出事撞壞的。他對代辦說:「元首跟亨利太太講了好些話。帕格,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談了一兩句關於找房子的事。」
  「你有個美麗的妻子。」代辦說。「希特勒喜歡漂亮女人。她穿的那套衣服也很受人注意。他們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兩天以後,亨利在使館閱讀早晨送到的信件,他的辦公室跟他過去在作戰計劃處的工作室沒有什麼不同——很小,到處是鋼製的文件夾,堆滿了技術書和報告。這個辦公室有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希特勒的總理府。亨利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一眼望見窗外的總理府,他的心弦總要微微震動一下。他的文書從前面小小的文書室裡打電話給他。那間文書室和所有的文書室一樣,瀰漫著油墨、香煙和煮過頭的咖啡的氣味。
  「亨利太太,先生。」
  平常這個時候羅達還沒起身。她沒好氣地說,有個名叫諾德勒的掮客,專門承租有成套傢具設備的住宅,送一張名片到他們旅館房間裡。名片上寫著:有人通知他說他們正在尋找房屋。那人這會兒在休息室等候答覆。
  「嗯,那有什麼不好?」亨利說,「去瞧瞧他的房子吧。」
  「我覺得挺奇怪。你看可能是希特勒打發他來的嗎?」帕格笑了一聲。「也許是他的副官打發他來的。」
  羅達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又來了電話。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唔?」他打了個哈欠。「怎麼樣?」他還不很習慣外交家的吃飯方式,慢慢地呷著烈酒,時間既長,菜餚又豐富,他總是吃得大飽。
  「房子漂亮極了。在綠林區,就在湖旁邊。甚至還有一個網球場!價錢便宜得簡直可笑,還不到一百元一個月。你能馬上來瞧一下嗎?」
  帕格去了。那是一所灰色的石頭房子,屋頂上鋪著紅瓦,構造得十分堅固。房子坐落在一叢高大的老樹中間,前面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往下傾斜到水邊。網球場在屋後,在一個正式花園旁邊。花園裡有一個大理石水池,養著肥大的紅魚。水池周圍的花床上盛開著花朵。屋子裡面有東方地毯,配著金框的大幅古畫,一張胡桃木餐桌和十六把配有藍色綢椅墊的軟倚;還有一個長長的客廳,裡面佈滿了雅致的法國傢具。樓上有五間臥室和三個大理石浴室。
  那掮客年約三十左右,胖敦敦的,一頭棕色的直頭髮,戴著無邊眼鏡,一副講究實際的神氣,看去很像美國做地產生意的掮客。後來他說,他的確有個哥哥在芝加哥當房地產經紀人,他曾在他辦公室裡工作過。帕格問他租金為什麼這麼低。掮客用流利的英語笑嘻嘻地解釋說,房產主羅森泰爾先生是個猶太工廠主。根據管理猶太人的一個新條例,這所房子必須騰出來。因此他急需找一個房客。
  「這個新條例什麼內容?」亨利問。
  「我也不太清楚。是限制他們房地產所有權的。」諾德勒講話的口氣完全若無其事,彷彿他正在談論芝加哥劃分區域的條例。
  「您要將這所房子租給我們,收多少租金,房產主是不是都知道?」帕格問。
  「當然知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見面?」
  「你說什麼時候都成。」
  第二天,帕格利用午飯時間約了房產主見面。那掮客在住宅門口給他們作了介紹,就走開了,自顧自坐列他的汽車裡。羅森泰爾頭髮花白,挺著個大肚子,穿一身用英國式樣剪裁得極合身的黑色西服,一副上流人的氣派。他把亨利請到屋裡。
  「這所房子很漂亮。」亨利用德語說。
  羅森泰爾帶著戀戀不捨的神氣環視一下,朝一把椅子做了個手勢,自己也坐了下來。「謝謝您。我們很喜歡這所房子,為它花了不少工夫和金錢。」
  「亨利太太和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這地方租下來。」
  「為什麼?」猶太人顯出吃驚的樣子。「你們是理想的房客。要是你們嫌租金太貴——」
  「老天爺,一點不貴!房租已經低得叫人難以相信了。可是您真收得到錢嗎?」
  「當然收得到。要不誰來收呢?這是我的房子。」羅森泰爾說得很堅決,很自豪。「除去掮客的佣金和按規定繳納的稅錢,每一分錢我都能收到。」
  帕格用大拇指朝大門口一指。「諾德勒告訴我說,某種新條例迫使您出租這所房屋。」
  「這影響不到像你這樣的房客,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願意不願意訂一個兩年的合同?我很願意。」
  「可是那個條例是什麼內容?」
  雖然他們單獨呆在一個空房裡,羅森泰爾還是扭過頭去左右望了望,然後壓低聲音說:「嗯——這是個緊急法令,您要知道。我肯定它最後是會取消的。事實上有一些地位很高的人已經向我作了保證。但在這段時間內,這個產業很可能被托管,可以不經我同意隨時出售。可是,假如有一個享有外交豁免權的房客借住,這地方就不會被托管了。」羅森泰爾微微一笑。「因此租金比較便宜,中校先生!您瞧,我什麼也不瞞您。」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幹嗎不把這些東西賣掉離開德國呢?」
  猶太人眨巴一下眼睛。他臉上仍保持著愉快和高貴的神情。「我的家族在這兒立業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我們提煉白糖。我的孩子們都在英國上學,可我妻子和我在柏林覺得相當舒服。我們都是在柏林生長的。」他歎了口氣,環顧一下他們坐著的圖書室(房間鑲嵌著花梨木護牆板,十分舒適),繼續說道:「目前的情況比起一九三八年來要好一些。那時候真是糟糕透了。要是不發生戰爭,情況準會很快好轉。有幾個高級官員鄭重地跟我談過。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羅森泰爾遲疑一下,又加了一句:「元首對國家作了不少貢獻。否認這一點是愚蠢的。我經歷過其他困難時期。一九一四年我在比利時受過傷,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一個肺。誰的一生都少不了受磨難。」他把兩手一攤,優雅地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維克多·亨利說:「嗯,亨利太太很喜歡這所房子。可我不願意乘人之危。」
  「您做的恰恰相反。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兩年?」
  「先訂一年怎樣,到時候再續訂?」
  羅森泰爾馬上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亨利也站起來,跟他握了手。「咱們本來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的,」羅森泰爾說,「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把酒櫃都搬空了。在一間空房子裡,酒是擱不住的。」
  頭一天晚上,亨利夫婦睡在羅森泰爾家又大又軟的床上,覺得有點異樣。可是幾天以後他們就習慣了,忙著佈置一種新的生活。通過掮客的介紹,他們從一個職業介紹所裡雇到一個女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兼司機,他們都是頭一流的用人,可是在亨利看來,他們都是安插進來的特務。他檢查了屋內的電線,看看有沒有竊聽器。但他不熟悉德國的設備和線路,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儘管這樣,他和羅達談論一些擔風險的事情時總是到草地上去散步。
  轉眼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在新歌劇首演式上又看見一次希特勒,這次距離比較遠。希特勒在一個漆成深紅色襯著錦緞的包廂裡,他身上的白領帶和燕尾服仍舊嫌大,那派頭真有點像查利·卓別林扮演的衣冠楚楚的流氓,儘管他神情嚴肅,用一種僵硬的姿勢頻頻行禮,而一些美麗的婦女和要人模樣的男子都拚命向他鼓掌歡呼,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尊敬地瞪著他。
  大使館為亨利夫婦舉辦了兩次歡迎會,一次在代辦家裡,另一次在福萊斯特上校的住宅裡,他們在兩次酒會上結識了不少外國外交官和德國要人:實業界、藝術界、政界和軍界的重要人物。羅達在社交上大顯身手。經過總理接見前那場虛驚之後,她給自己添制了大量華貴的衣服。她穿了新裝更是艷麗動人。她的德語越說越好。她喜歡柏林和柏林的人民。德國人意識到這一點,就對她特別親切,雖然使館裡也有人憎恨納粹制度,看見她對納粹分子那麼親切,不免覺得吃驚。在這些酒會上,帕格看去真有點像一隻熊,默默地站著,除非先有人跟他說話他才答腔。可是羅達的成功把他的缺點遮掩過去了。
  羅達不是沒看到納粹的醜惡一面。她去了一次動物園,以後再也不肯去了。她承認柏林動物園要比美國的任何一個公園都整潔、美麗和富於魅力,但是長椅上釘著的「Juden VerB boten1」的牌子叫人作嘔。她要是在餐館的門口看到類似的牌子,就馬上退縮,寧肯到別家去。帕格把他跟羅森泰爾會面的經過告訴了她以後,她立刻患起嚴重的憂鬱病來:她要放棄這所住宅,甚至談到要離開德國。「嘿,想一想!把這所美麗的住宅廉價出租,只是為了防止人們背著他賣掉——毫無疑問是賣給有權勢的納粹,這幫人都等著廉價收購呢。多可怕啊!」但最後她還是同意租下這所住宅。他們總得找地方住,而這所住宅實在太理想了。
  1德語:猶太人不准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反應也逐漸冷淡,發現這類事情在柏林已經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足為奇了。有一次,憎厭納粹的薩麗·福萊斯特邀請她到一家餐館裡午餐,儘管餐館外面的櫥窗上掛著「不招待猶太人」的牌子,她覺得拒絕進去是愚蠢的。不久她連想也不想,就到這類館子裡吃飯了。很快地動物園成了她星期天散步最愛去的場所。但她堅決認為,排猶主義是這塊可愛的、令人興奮的國土上一個污點。她向一些納粹要人說出她的這種看法。他們有的顯得很僵,有的寬容地假笑一聲。也有少數人暗示說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在美國住了六代啦,」她會這樣說,「在虐待猶太人這個問題上,我永遠沒法跟你們有一致的看法。實在太可怕啦。」
  對於美國婦女那種獨立不羈、直話直說的作風和她們丈夫那種聽之任之的做法,大多數德國人似乎都能諒解;他們把它看作是民族的特點。
  維克多·亨利避開了猶太話題。納粹德國是一種過於巨大、一時難以消化的新生活。大多數外國人對納粹的態度不是竭力反對,便是竭力贊成。外國記者們正如基普·托萊佛所說那樣,都一致痛恨納粹。大使館內意見很不一致。有些人認為,希特勒是一七七六年1以後對美國的最大威脅。他不取得世界霸權決不會罷休;有朝一日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就會向美國發動進攻。另有一些人把他看成是救星,認為他是歐洲唯一的反共堡壘。他們說,那些民主國家已經證明無力對付布爾什維克政黨的發展。希特勒用更猛烈的火力來對付極權主義的火力。
  1美國宣佈獨立的一年。
  但上述兩種論斷都缺乏可靠的根據。每逢維克多·亨利向他的那些新相識逼取事實時,得到的只是激烈的言詞和手勢。一捆捆的分析材料和報告裡倒有不少統計數字。但它們極大部分都來源於猜測、宣傳和花錢買來的可疑的情報。他試圖研究德國歷史,看書一直看到深夜,結果發現這個歷史可以上溯一千年,深不可測。他在這裡面找不到解答一九三九年問題的方法和鑰匙。光是弄清楚納粹來自什麼地方和希特勒怎麼會受德國人擁護這個秘密,他就覺得無能為力,跟他談話的那些人也個個覺得無能為力;甚至問起德國排猶主義這個似乎不值得一問的問題時,也會得到十幾種不同的解釋,主要看你在十幾個外交人員中間問哪一個。亨利中校最後得出結論:如果急於把這些重大問題全部弄個水落石出,那只是白費他的時間和精力。軍事潛力是他所熟悉的本行;它是希特勒第三帝國中狹窄的、但是起決定作用的一面。納粹德國是不是真像經常在街上示威的部隊和在咖啡館裡聚會的軍人們所顯示的那樣強大?還是僅僅裝個樣兒,實際上象高掛著的A字旗上的透明紅紗布那樣脆弱?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讓自己有先入之見,要親自掌握各種真實材料,因此他立刻埋頭工作,深入研究這個難題。
  在這期間,羅達開始歡樂地適應外交官生活。她對大使館的人員和柏林的風俗習慣都逐漸熟悉起來,她舉辦的宴會的規模也就越來越大。她設了一個盛大宴會招待格羅克,出席宴會的有代辦、一個法國電影演員、柏林交響樂團的指揮以及一個嚴肅、魁偉的德國將軍,名叫阿爾明·馮·隆,長了一隻很特別的鷹鉤鼻,一舉一動都非常死板。羅達跟這些人都不太熟。舉例說,馮·隆將軍她是在福萊斯特上校家裡遇見的,有人告訴她說,他在德國武裝部隊裡地位很高,也很有才能,她於是跟他接近。她有一見面就討人喜歡的天賦。她總是顯得那麼雍容華貴,可以毫不費力地給人以好感或性感;她使人感到,跟她進一步交朋友是會很愉快的。人們都樂於接受她的邀請。
  來賓的身份都高於格羅剋夫婦。他們有點眼花繚亂,有點得意,而隆將軍的出席也有點使他們心慌意亂。格羅克有一次悄悄地跟維克多·亨利說,隆是最高統帥部的真正智囊。於是帕格上去跟隆攀談,故意把話題引到戰爭上。他發現隆的英語講得極好,但關於戰爭,他只冷冰冰地談了些一般情況,使這位武官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雖說從他談的話裡,得不到一點點向上匯報的材料。
  在宴會結束之前,格羅克喝得醉醺醺的,把維克多·亨利拉到一旁,告訴他說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的上校在製造一些愚蠢的困難,不過他會把這次參觀安排好的。「我還要請你的英國朋友一起去,他媽的。我說過要請你們,我說了話是算數的。這班岸上的雜種活著就是為了製造麻煩。」
  亨利夫婦只接到一封梅德琳寫來的沒精打采的信,是她抵達新港度暑假時寄來的。華倫跟往常一樣,從不寫信。七月初,拜倫寫給他父親的信終於輾轉寄到了:

  親愛的爸爸:

  來信收到,我看了大吃一驚。我揣摩是我給了您關於娜塔麗·傑斯特羅這個姑娘的錯誤印象。跟她一起工作很有趣,但她年紀比我大,是雷德克利夫學院三年級高材生。她最好的男朋友是個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優等生。我不是那種材料。儘管這樣,我很感謝您給我的忠告。她的確是非常理想的良友,跟她談話使我得益不少。您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傑斯特羅博士讓我研究君士坦丁大帝的戰爭史。我接受這個工作主要是為了掙線,但我喜歡這工作。當時世界均勢正從異教邪說轉向有利於基督教,所以這段歷史確實很值得研究,爸爸。它同我們今天的現實頗有雷同之處。我想您準會喜歡傑斯特羅博士的這本新書。他只是個學者,分不清一艘魚雷艇和一輛中型坦克之間的區別,但他有本事抓住古戰場的特點加以描繪,使人人都能理解,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
  錫耶納馬上要擠滿遊客了,他們都是來觀看一年一度的混賬賽馬的。市鎮的廣場上到處有馬疾馳,他們都說經常發生慘劇。華倫將會成為出色的飛行員。嗯,我揣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問大家好。                   

                                                          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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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4 23:42:58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從十四世紀起——拜倫聽說——除賽馬外,錫耶納不曾發生過什麼大事。錫耶納在中古時期是個富饒的都市國家1,在軍事上是佛羅倫薩的對手。一三四八年,錫耶納曾因黑死病而被隔離。從那以後,它像被符咒鎮住似的,凝固成目前這個樣子。偶爾有少數幾個藝術愛好者到此一遊,來欣賞十四世紀的繪畫和建築。廣大世界的人們每年兩次紛紛趕到錫耶納來看狂熱的賽馬。其他時候就聽任這座宛如出自一幅古老壁毯的偏僻小城在托斯卡納的陽光下凋敝。
  1中古歐洲封建時期的一種經濟自給自足、政治獨立的政體,又名自由城市。
  埃倫·傑斯特羅在錫耶納近郊住了九年,卻一次也沒看過賽馬。拜倫問他為什麼不去,傑斯特羅就侃侃談起羅馬帝國時期那些慘無人道的公眾比賽——它們是中古時期這些滑稽比賽的先驅。他說,賽馬象遠古時期一條恐龍那樣偶然在群山環繞的錫耶納保留下來。「有些中古城市用驢子或水牛競賽,」他說,「在教皇統治下的羅馬,他們用猶太人競賽。我不去,倒不是怕萬一有馬摔斷了腿,他們會逼著我代替它去競賽。我只是不感興趣。」另外,他的那位大主教朋友老早就對他說過,上年紀的人怕被擠壞或者遭踐踏,總是避開賽馬。
  可是現在有那篇文章要寫。傑斯特羅弄到看兩場賽馬的票,派拜倫和娜塔麗進城去做研究工作,自己則閱讀有關這個問題的書籍。
  他們首先打聽到,這是錫耶納城內一些地區或教區之間進行的比賽。每區只包括幾方塊古老的房子。整個錫耶納的面積總共只有兩平方英里半,人口大約三萬。然而這些小小市區——共十七個,每年由其中十個進行比賽——卻以很難想像的認真態度對待它們本身、它們的邊界、它們的忠誠、它們的旗幟和它們的區徽。它們各有奇特的稱號,如Oca,BruB co,Torre,Tartuca,Nicchio(即:鵝、毛毛蟲、塔、烏龜、貝殼)。每一市區各有自己的旗子、區歌、教堂,甚至還有一座類乎區府大廳的建築。
  拜倫和娜塔麗穿過崎嶇陡峭的街巷轉悠了好幾天。偶爾一輛破舊的公共汽車撲撲撲地噴著氣走過,他們倆為了保住性命,就得把身子緊貼紅棕色的高牆——錫耶納沒有人行道,而那昏昏欲睡、杳無人跡的街道比公共汽車也寬不出多少。他們倆手持地圖,挨著個兒踏訪每個小市區,探索賽馬的背景。他們追溯過去幾百年來這些市區如何結盟和結仇。豹區與長頸鹿區友好,龜區對蝸牛區深惡痛絕,諸如此類。它們之間的恩怨糾纏不清,十分頂真,而且至今仍是如此。
  他們還瞭解到世界聞名的賽馬本身只是個可笑的騙局,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數。市區根本沒有馬。每次比賽前幾天,這些馬才由附近鄉村拉進城。於是,參加比賽的市區就為馬抽籤。同樣一批神經麻木、有持久力的老爺馬,年復一年地拉回來,按照抽籤的結果,從一個市區轉到另一市區。
  那麼比賽怎麼搞法呢?對騎師行賄,用藥物刺激馬,偷偷為跑得最快的馬布下障礙或者把騎師弄傷——只有用這些辦法這場賽馬才帶點曖昧的比賽意味。因此,最大、最富的市區往往取勝,然而比賽的結果也難以逆料,因為一個小而窮的市區也可能情急生智,另出花樣,它可能揮霍巨資,進行賄賂,保證向未來的盟友效忠,發誓參加未來的某些陰謀,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奪取錦旗,以裝點它區府大廳的門面。而賽馬本身就是這麼回事:爭奪一面繪有聖母像的旗幟。像中古時期的一切競技一樣,這種賽馬也是在聖日1舉行,以表示對聖母的崇敬,因此,錦標上得以繪上聖母像。有幾十面這種褪了色的錦旗懸在各市區的區府大廳裡。
  1指天主教的節日及紀念日。
  過了一陣,連傑斯特羅對此也感興趣了,但帶點諷刺意味。他說,詭詐顯然是這種比賽的靈魂。古老歐洲的勾心鬥角、行賄和賄上加賄;欺騙和騙上加騙,對舊日盟友的突然反目,臨時與多年夙敵暗中勾結,種種詭計和爾虞我詐——這一切都以賽馬為歸宿,那時候一切鬼蜮伎倆都在落日的餘暉下表現出來。
  「嘿,這篇文章會自己寫出來的,」一天中飯時,他喜氣洋洋地說。「不管怎樣,這些錫耶納人已經為歐洲的民族主義作出一個奇特的、小小的榜樣。大主教告訴我說,豹區的一個女人要是嫁了毛毛蟲區或者塔區的一個男人,生娃娃的時候她一定得回到豹區街上的一幢房子裡,以便確保她的娃娃屬於豹區。愛國主義!自然,關鍵在於每年夏天這場瘋狂的發作。這套過了時的啞劇——什麼蝸牛、長頸鹿等等——本來幾百年前就該絕跡了,只不過由於賽馬這個可喜的、豐富多采的激動場面,以及比賽中種種背信棄義和恣意動武,它才延續至今。賽馬就是戰爭。」
  「先生,您真該進城去看看,」拜倫說,「他們正在鋪設跑道哪。足有幾百卡車這種朱紅色的土,鋪遍了堪布廣場。」
  「不錯,」娜塔麗說,「他們裝飾街道的那種方式真是驚人。到處都看到揮旗的人在那裡演習——」
  「我打算專為看賽馬抽出兩個工作日來,那就儘夠了,」傑斯特羅嚴峻地說。
  「你知道怎麼回事嗎?」拜倫說。「這玩藝兒是徹頭徹尾的瞎胡鬧。」
  娜塔麗用驚異、亢奮的眼光望著他,拿手帕輕拭著她那汗濕的前額。這天舉行頭一場賽馬,他們站在大主教府邸的陽台上看列隊遊行。教堂正面的巨大陰影略微遮住陽台的一端。傑斯特羅戴著他那頂黃色的巴拿馬大草帽,身穿一套白衣服,正和大主教站在那裡攀談。拜倫和娜塔麗在炎日下擠在陽台另一端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看客當中。儘管這個姑娘穿的是一件無袖的淡紅色亞麻衫,她還是不住地淌汗,而穿了件藍條紋府綢上衣、繫著綢領帶的拜倫,自然感到老大不舒服。
  陽台下面,毛毛蟲區的遊行人群穿黃綠二色服裝——袖子和寬短褲鼓脹起來,長統襪五顏六色,帽子上插了翎毛——正從人山人海的教堂廣場往外走,一邊朝著向他們歡呼鼓掌的人群揮動著一面面的大旗;同時,紅黑二色的貓頭鷹區的隊伍正進入廣場,用旗子耍出同樣的絕技:把旗子纏成漩渦,一對旗子連同旗桿一起擲到半空並且交叉起來,揮旗的人相互跳過對方的旗桿,還使旗子保持流動。
  「瞎胡鬧?」娜塔麗說,「我正覺得有點神奇呢。」
  「神奇什麼?他們反覆幹著同一套把戲。咱們在這兒已經呆了好幾個鐘頭了。豪豬區、鷹區、長頸鹿區和森林區還沒來炫耀它們的旗子呢。太陽都快把我烤熟啦。」
  「啊,拜倫,你要明白,神奇的是這流動的彩色和這些年輕人的臉。說實在的,這些人穿了中古時期的服裝要比穿日常的衣服自然得多,對不對?瞧他們筆直的長鼻子,眼眶很深、神氣憂鬱的大眼睛!說不定他們確實是伊楚斯坎人1的後代,像他們自己所宣稱的那樣。」
  1古代意大利北部的一個民族。
  「花了半年工夫,」拜倫說,「獨角獸區、豪豬區和長頸鹿區還特地蓋了樓房和教堂,做了成千成萬件的服裝,整整一個星期什麼也不幹,專搞這套禮儀,排成大隊這裡走走那裡走走,一路上吹吹打打,然後試跑,這一切都只為了讓一些衰老不堪的老爺馬舉行一場營私舞弊的比賽!而且居然還是為了聖母!」
  「啊,美極了,」娜塔麗嚷道。貓頭鷹區的兩面旗子這時在半空交叉成拱形,揮旗的人在觀眾的喝采下把旗子擎住,然後旋轉出紅黑色精美的圖案。
  拜倫揩了揩臉,接下去說:「今天我在鵝區的教堂裡。他們把馬拉到裡邊去了,一直拉到聖壇跟前去接受祝福。我本來不相信書上的說法,可是我親眼看到了。神父把十字架放到馬鼻子上替它祝福。馬比人還懂事,並不亂動。可是這樣一來,我揣摩自己可把這兒的賽馬看透了。」
  娜塔麗瞟了他一眼,感到好笑。「可憐的勃拉尼,意大利式的基督教確實害得你心神不安,對不?萊斯裡說著了,你只是個新教徒。」
  「難道馬也屬於教會?」拜倫說。
  遊行結束時,太陽已經落得很低了。從大教堂到堪布廣場走了一小段路,傑斯特羅就越來越感到緊張。擁擠的人群沿著那條狹窄的街道摩肩接踵地移動著,個個興高采烈,只是擠在古老宮殿的兩堵紅棕色石砌高牆之間趕著路,一邊高聲喊叫,一邊指手劃腳。這個小個子教授不止一次趔趔趄趄,幾乎絆倒在地。他緊緊地抓住拜倫的胳膊。「你不會在意吧?我一向有點怕人群。別人並不是有意加害於我,可是他們似乎不大理會我。」一陣擁擠,他們在一道低矮的拱門下停了下來,然後緩慢地擠了出去。
  「我的天!」當他們在賽馬的土跑道上出現時,傑斯特羅說,「廣場大大變樣啦。」
  「他們在這上頭干了好幾個星期了,」拜倫說,「我告訴過你。」
  錫耶納的主要廣場是意大利的名勝之一。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中古時期的城市設計家,曾佈置了這麼一塊令人難忘的漂亮的空曠場地。在它的邊沿上,形成一個半圓形的,是一片紅色的宮殿,和十四世紀修建的市議廳壯麗的、幾乎垂直的正面。這一切都籠罩在托斯卡納的藍色穹隆之下。市議廳那紅石頭砌成、高三百五十多英尺的鐘樓直插雲霄。一年到頭,這個貝殼形的巨大廣場除了一些攤販和稀稀落落的行人外,始終是空蕩蕩的。環繞它的那些古老建築似乎已被遺棄或在那裡沉睡。
  今天,在金色的夕陽照耀下,廣場上人山人海,都在木柵欄圍起的圈子裡擁擠著,喧嘩著。在柵欄與宮牆之間,是土鋪成的跑道。貼著牆是一排臨時搭起的長凳形成的陡坡。廣場周圍每座建築物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一張張的臉,宮殿用旗幟和色彩鮮艷的幃幔裝點起來。長凳上坐滿了人,所有的屋頂上也擠滿了人,廣場中間那大塊場地看來也是滿滿的。可是還有更多的人從六條窄小的街巷跨過跑道朝這裡湧著,硬擠進來。遊行隊伍正在環著跑道行進,在人群不斷的喝采以及好多個銅樂隊刺耳的奏鳴之下,所有各區的隊伍同時都旋轉起旗子,把它們擲到半空,然後捲成精美的圖案。
  拜倫把他們領到座位上,一手依舊抓住傑斯特羅的細胳膊。「喏,大主教對咱們多優待啊!」教授說著,和大家一起在裁判員席下邊毛毛糙糙的細長板子上坐下。「找不到比這裡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啦。」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顯然是由於擺脫了人群的擁擠而感到高興。
  「看見那些草墊子嗎?」娜塔麗快活地說,「就在那兒哪,下邊犄角上。」
  「哦,看到了。老天爺,多麼奇特的勾當!」
  人群的嘈雜聲更大了,漸漸形成一片歡呼。一輛木製的大車,由四頭長著巨大而彎曲的犄角的白色托斯卡納牛拉著,正進入跑道。車的周圍簇擁著穿華麗服裝的遊行者。那面獎旗在大車上一根高聳的旗桿上飄揚。「嘿,畫的是聖母升天,」傑斯特羅說,一邊用小型望遠鏡端詳著那面色彩鮮明的狹長旗子。「畫得質樸,然而一點也不壞。」
  大車繞著廣場緩緩地滾動。戴盔的警察走在後面,從跑道上把人群趕開,清道夫在掃除紙屑和垃圾。鋪過土的廣場上如今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白襯衫、五顏六色的上衣和黑色的頭顱,呈顯出跑道的半月形和它的危險性。紅色的宮殿向下傾斜一直連到市議廳,那裡一條筆直的街道把寬闊的彎路切掉一段。在這些急轉彎的地方,外面的木柵欄都用厚厚的草墊子墊起來。連試跑的時候,拜倫和娜塔麗也看到有些馬猛撞到草墊上,騎師就被摔得人事不省。
  照在市議廳正面的夕陽,顏色越來越深,變成血色。廣場的其他部分都在陰影中,鐘樓上響起巨大的鐘聲。市議廳那邊奏起長長的軍樂。人群靜了下來。喇叭吹起古老的賽馬進行曲——一個星期以來,這曲調一直在錫耶納街頭巷尾迴響。在宮廷外邊,穿了馬衣準備參加比賽的馬馱著穿了五彩服裝的騎師在快步跑著。娜塔麗·傑斯特羅把手指滑進拜倫的指縫裡,緊緊攥著。她把那涼爽、瘦削而細嫩的臉頰往他的臉頰上貼了一下。「是瞎胡鬧嗎,勃拉尼?」她小聲說。這一接觸使他心蕩神馳,一時顧不上回答。
  比賽的起點就在他們跟前,他們後邊,在裁判席上面,掛在旗桿上的那面獎旗迎著從廣場上吹來的涼風在微微飄揚。一套古代用木頭和繩索設計的玩藝兒攔著起點。把攔在繩子裡一群蹦蹦跳跳、過度亢奮的馬排成隊證明是辦不到的事。這些暈頭轉向的馬東蹦西跳,轉身,後退,跌倒,兩次起錯了步,掙脫出去。最後,十匹馬轟地一下擠成一堆跑開了,騎師們一邊瘋狂地打著馬身,一邊彼此打著。在這片經久不息的喧嘩中,聽到一聲更大的喊叫:兩匹馬摔在頭一堆草墊上了。那以後,拜倫就沒再去注意比賽了。正當他望著一個摔得人事不省的騎師被人從塵土中拖走時,人群中又發出一聲驚呼,說明另一起事故發生了——這回他望不到了。這群馬隨著棒子的揮舞,塵土飛揚,拉成五個距離亂哄哄地跑過來了。一匹沒有騎師的馬也奔馳著趕了上來,嘴裡吐著泡沫,韁繩耷拉著。
  「沒人騎的馬能贏嗎?」傑斯特羅朝拜倫嚷道。
  在他們下邊一排的一個男人,長著翹起的小鬍子和黃色的金魚眼,向他們仰起一張肥胖的、長滿瘊子的紅臉。
  「Si,Si。1沒人騎的馬Scosso2。先生,是Scosso。Vira Bruco!3Scosso!」
  當這群馬第二趟從裁判席前跑過的時候,那匹沒人騎的馬清清楚楚地跑在最前頭,拜倫還可以看出它身上毛毛蟲區的顏色和徽記。
  1意大利語:毛毛蟲萬歲!
  2意大利語:亂跑。
  3意大利語:是,是。
  「Scosso!」那張長滿瘊子的紅臉又掉過來,朝著傑斯特羅博士快活地嚷著,嘴裡噴出大蒜和酒的濃烈氣味。他還向他揮舞著兩個拳頭。「先生,看到嗎?呵!Bruco!毛——毛——蟲,先生!」
  「對,確實是這樣,」傑斯特羅說,一面朝拜倫那邊躲閃一下。
  跑到第三圈——也是最末一圈的時候,一直沒被馬從背上摔下來的騎師拚命鞭打他們騎著的老爺馬,想要趕到毛毛蟲區那匹沒人騎的馬前頭去。廣場上聲音更大了,形成普遍一片瘋狂的嘶叫。在塵土飛揚、一陣混亂的騷動中,騎師們使勁伸直頭部,用胳膊捶打著,跑過了終點。那匹沒人騎的馬翻動紅紅的眼睛,還是勉強跑在前頭。
  「Bruco!」那個長滿瘊子的男人尖聲喊著,跳得足足有兩英尺高。「Scosso!Scosso!哈哈!」他扭轉身來對傑斯特羅狂笑了一下,然後用一根假想的皮下注射針紮在他自己的膀子上,使勁打氣,用這樣生動的手勢來向他比劃說,那匹馬是注射過藥物的。「Brauissimo!1呼!」他沿著狹窄的走道奔到跑道上,一直衝到塵土中,消失在那些從座位上跳起來跨過木柵欄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跑道上立刻擠滿了人,打著轉,嘶喊著,揮舞著胳膊,在狂喜中蹦跳擁抱,晃著拳頭,抱著腦袋,捶著胸膛。在人群中,還夾雜著插了翎毛、來回搖動的馬腦袋。在裁判席前邊的跑道上,十二個穿白襯衫的小伙子正在揍一個沒戴盔的騎師。他跪在土道上,舉著雙臂在求饒。騎師的臉上淌著鮮血。
  1意大利語:最勇敢的!
  「老天爺,那是怎麼回事?」傑斯特羅用發抖的聲音說。
  「有人沒能照原來約好的那樣搞鬼,」拜倫說。「或者又另外搞了鬼。」
  「我想——」傑斯特羅用顫巍巍的手捋著鬍子。「這就是大主教所警告咱們的那部分。也許咱們最好走吧——」
  拜倫伸出一隻胳膊攔在他胸前。「現在走不得。先生,您仍舊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別動。娜塔麗,你也這樣。」
  一幫脖子上圍了毛毛蟲區黃黑色圍巾的年輕小伙子從人群中闖過來,直撲裁判席。他們踩著長凳子從傑斯特羅身邊走過,領頭的是個面色蒼白的小伙子,前額還淌著鮮血。當這個滿臉鮮血的傢伙抄起旗桿的時候,拜倫把雙臂伸到姑娘和傑斯特羅前面,保護他們。這一夥都在咆哮著,歡呼著,然後拿著旗子,咯登咯登地踩著長凳子走回去了。
  「好啦!」拜倫拉住他們兩個人的手。「來吧。」
  激動的錫耶納人和外地來的遊客們都小心翼翼地替得勝的毛毛蟲區隊伍讓路。拜倫一隻手挽著姑娘,另一隻手挽著傑斯特羅,緊緊跟在這夥人後邊移動。他們走出了拱形矮廊,來到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可是這時人群轉到獎旗和護送它的凱旋隊伍後邊,把他們捲了進去,一直朝著大教堂方向往高坡上擠。
  「啊,天哪,」娜塔麗說,「這下咱們躲不開了。你攥緊埃倫吧。」
  「哎呀,我沒料到這手,」傑斯特羅氣喘吁吁地說,用那只空著的手慌慌張張地摸著帽子和眼鏡,另一隻緊緊攥在拜倫的手裡。「拜倫,我的腳幾乎沾不著地了。」
  「不要緊。先生,您不要硬跟他們搶路,就隨著往前走吧。前邊一有岔道,就不會這麼擠了。不要慌——」
  驟然間,人群由於一陣驚嚇而騷動起來,一下子把教授從拜倫攥著的手裡衝開了。他們聽到後邊有蹄子踩著石板的得得聲,馬的瘋狂般的尖聲嘶叫和人們的驚呼聲。拜倫和娜塔麗周圍的人群為了躲開那匹衝過來的馬,已四散奔逃。過來的是毛毛蟲區那匹得勝的馬。一個穿了綠黃二色服裝、假髮已經撞歪並且就要滑將下來的健壯小伙子正在拚命勒住這匹馬,可是它尥起蹶子,一隻前蹄正踢在他的臉上。他淌著血倒在地下,於是馬脫了韁。它連蹦帶跳,尥蹶子,嘶叫著向前衝,人群趕快閃開。拜倫把娜塔麗從後退的人群中拖到門道裡時,埃倫·傑斯特羅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街心,沒有了眼鏡,跌了一跤,剛好栽倒在馬正衝過來的路上。
  拜倫對娜塔麗什麼也沒說,就直奔街心,從傑斯特羅頭上一把抓起那頂黃色大草帽,對準馬的臉來回搖晃。他蹲在那裡,盯著馬的蹄子。這匹馬瘋狂地嘶叫起來,朝著一堵宮牆躲閃,打了個趔趄,腳下站不穩了,隨後又找到平衡,尥起蹶子,朝著拜倫甩起前腿。拜倫又晃動草帽,機警地呆在它踢不到的地方。這匹馬兩腿騰空蹦跳著,翻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嘴裡噴著泡沫。這時,六個穿毛毛蟲區服裝的男人朝街心跑來,其中四個人抓住韁繩,把馬拽倒,漸漸使它鎮定下來。另外的人就去攙扶他們那個受了傷的同伴。
  人群中跳出一些人來把傑斯特羅攙起來。娜塔麗跑到他身邊。人們把拜倫圍了起來,拍著他的肩膀,用意大利話向他嚷著什麼。他正朝傑斯特羅身邊走去。「先生,還給您帽子。」
  「謝謝你,拜倫。我的眼鏡,你沒見到吧,嗯?我想大概已經碎了。嘿,我在別墅還有一副。」教授茫然地眨巴著眼睛。可是他神情還挺興奮,挺愉快。「我的天,好一陣亂哄哄。出了什麼事啦?我大概是給推倒了。我只聽到有一匹馬在我身邊得得跑著,可是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沒怎麼著,」娜塔麗對拜倫說,說的時候直直地凝視著他的眼睛,過去她一直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多謝你。」
  「傑斯特羅博士,要是您沒太受驚的話,」拜倫又挽起他的胳膊說,「咱們應該到毛毛蟲教堂去參加感恩儀式。」
  「哦,一點也沒受驚,」傑斯特羅笑了。到了行動的時刻,他的心神似乎才鎮定下來。「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我對這一切感到很開心。咱們去吧。拜倫,你把我攥緊點,剛才你可有點失職。」
  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娜塔麗和拜倫正在圖書室工作,外邊一陣夏日的雷雨在敲打陰暗的窗戶。天空打閃的時候,拜倫剛好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見娜塔麗正朝他凝視著。在燈光下,她的臉顯得很沉鬱。
  「拜倫,你到過華沙嗎?」
  「沒有。怎麼?」
  「你願意跟我一道去那兒嗎?」
  拜倫用很大的意志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悅。他把二十年來
  抵抗他父親盤問時的那副叫人捉摸不透的遲鈍神情拿了出來。「去幹什麼?」
  「哦,也許值得去遊覽遊覽,你不這麼認為嗎?斯魯特甚至說,那兒頗有點古色古香。問題是:埃倫越來越不肯讓我走了,這你是知道的。本來我盡可以叫他見鬼去,可是我不大願意那樣做。」
  拜倫聽到過他們討論。看完賽馬後,傑斯特羅得悉自己怎樣差點兒受傷或者喪命,曾大大緊張了一陣子。駐佛羅倫薩的美國領事在賽馬後曾來看望過他一次,那以後,傑斯特羅的陰鬱心情更加沉重了。他一再說外交界對波蘭的形勢很擔憂,他認為娜塔麗打算作的這次旅行風險太大。」拜倫說:「我去會起什麼作用嗎?」
  「會的。你知道埃倫如今背後怎麼叫你嗎?那個寶貝孩子。他怎麼也不能忘懷你在賽馬時的那番作為。」
  「你向他誇大了。」
  「我沒有。你表現了突出的鎮定。你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埃倫事後知道了之後,他也有同樣的想法。那匹馬很可能要了他的命。假若我告訴他你也去,我估計他也許不會再羅皂了。」
  「你的朋友斯魯特看到我跟你一道來,也許會覺得不快。」
  娜塔麗略帶苦笑說:「萊斯裡·斯魯特由我去對付。成了吧?」
  「我考慮一下。」拜倫說。
  「你要是缺錢,我願意借你一些。」
  「哦,錢我有。娜塔麗,說實話,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考慮的,我想我還是跟你去吧。傑斯特羅一去希臘,呆在這兒也太冷清。」
  「太好了,」她暢快地向他笑了笑。「咱們一定會玩得痛快的,我向你保證。」
  「去完華沙以後呢?」拜倫說。「你還回到這兒來嗎?」
  「大概是這樣吧——要是這個時期領事還沒能說服埃倫回國的話。他確實正在埃倫身上下功夫呢。那麼你呢,勃拉尼?」
  「哦,也許我也這樣,」拜倫說。「我現在是閒蕩著。」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傑斯特羅博士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吩咐開一瓶香檳酒。「拜倫,我沒法告訴你這麼一來我心裡有多大一塊石頭落地了!這個頑固的姑娘不知道波蘭這個地方有多野蠻,多落後。可是我知道。就我的親威們的來信看,自從四十五年前我離開以後,那兒絲毫也沒有改進,而且那兒的局勢實在極不穩定。那個留小鬍子的壞蛋1正在叫囂得很凶,咱們得做最壞的準備。不過,事情發生之前總會有點什麼警告。如今,我放心多了。你是個能幹的年輕人。」
  1指希特勒。
  「你說得彷彿我是個白癡似的,」娜塔麗啜著香檳酒說。
  「你是個女孩子家。這一點你不容易記住。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爬樹呀,跟男孩子們打架呀。嘿,那麼我一個人守在這兒吧,這我倒不在乎。」
  「先生,您不去希臘嗎?」拜倫說。
  「我還沒一定。」傑斯特羅看到他們迷惘的神情,笑了。
  「我在護照方面有點麻煩,我一直也沒去糾正它。我不是美國出生的。我父親入了美國籍,我也就歸化了。如今,一重換護照,才知道原來還牽涉到什麼公交手續。尤其我已經九年沒回去了。這個問題在八月底以前也許可以澄清,也許不能。如果不成,那我就明年春天再作那次旅行。」
  「這個問題您可一定得解決,」拜倫說。
  「啊,自然。領事說,這類事情以前很好辦。可是自從大批難民從希特勒那裡往美國逃,規章嚴起來了。嗯,勃拉尼,這麼說來再過幾個星期你和娜塔麗就要去華沙啦!我再高興不過了。我相信她很需要個保鏢的。」
  「埃倫,你也可以爬樹去了,」娜塔麗說。她臉變得粉紅了,他叔叔朝她笑了起來——一個星期以來他頭一回笑得這麼暢快。
  「我希望你們會想辦法會會我的表弟班瑞爾,」傑斯特羅對拜倫說。「自從我離開波蘭以來,我就沒再見到他了。可是
  我們每年總要通上這麼三四回信。臨機應變一直是他的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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