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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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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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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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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5: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一個值得留意的計劃在本章討論定板。
  這是一個寒冷潮濕,朔風怒號的夜晚。費金穿上外套,將自己枯瘦的軀幹緊緊地裹了起來。他把衣領翻上去蓋住耳朵,將下半個臉藏得嚴嚴實實,走出老巢。他鎖好大門,掛上鏈子,又在階梯上停下來。他聽了聽,幾個少年把一切都弄好了,他們退回去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這才盡力快步順著街道溜掉了。
  奧立弗轉移以後住進的這所房子位於懷特教堂附近。費金在街角停住,疑慮重重地四下裡看了看,然後穿過大路,往斯皮達菲方向奔去。
  石子路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爛泥,黑沉沉的霧氣籠罩著街道,雨點忽忽悠悠地飄落下來,什麼東西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粘乎乎的。這種夜晚似乎只適合於老猶太之類的人外出。他無聲無息地向前滑去,在牆壁、門洞的掩護下溜過。這個猙獰可怕的老頭看上去像一隻令人噁心的蜥蜴,從往來出沒的泥濘和暗處爬出來,趁著夜色四出蠕行,想找到一點肥美的臭魚腐肉吃吃。
  他不停地走,穿過一條條境蜒曲折的小路,來到貝絲勒爾草地,又突然向左一轉,很快就走進一座由齷齪的小街陋巷組成的迷宮,這種迷宮在那個閉塞的人口稠密區比比皆是。
  老猶太顯然對這一帶十分熟悉,絕不會因沉沉黑夜或者複雜的道路而迷失方向。他快步穿過好幾條大街小巷,最後拐進一條街,這裡唯一的亮光來自街道盡頭的一盞孤燈。老猶太走到當街一所房子跟前,敲了敲門,同開門的人嘀咕幾句,便上樓去了。
  他剛一碰門把手,一隻狗便立刻咆哮起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是誰來了。
  「是我啊,比爾,就我一個,親愛的。」費金一邊說,一邊朝屋裡望。
  「滾進來吧,」賽克斯說道,「躺下,你這蠢貨。老鬼穿了件大衣,你就不認識啦?」
  看得出,那隻狗先前多少是受了費金先生一身打扮的矇騙,因為費金剛把外套脫下來,扔到椅背上,狗就退回角落裡去了,剛才它就是從那兒竄出來的,一邊走還一邊搖尾巴,以此表示自己十分滿意,這也是它的本性嘛。
  「不賴。」賽克斯說。
  「不賴,我親愛的,」老猶太答道,「啊,南希。」
  後一句招呼的口氣有些尷尬,表明他拿不準對方會不會答理,自從南希偏袒奧立弗的事發生以後,費金先生和他的這位女弟子還沒見過面。如果他在這個問題上存有一點疑慮的話,也立刻被年輕女子的舉動抹去了。她沒有多說什麼,抬起擱在壁爐擋板上的腳,把自己坐的椅子往後扯了扯,吩咐費金把椅子湊到壁爐邊上,這確實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真冷啊,我親愛的南希,」費金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在火上烘烤著。「好像把人都扎穿了。」老頭兒說著,揉揉自己的腰。
  「要扎進你的心,非得使錐子才行,」賽克斯先生說,「南希,給他點喝的。真是活見鬼,快一些。瞧他那副乾巴巴的老骨頭,抖得那樣,也真叫人噁心,跟剛從墳墓裡爬起來的惡鬼沒什麼兩樣。」
  南希敏捷地從食櫥裡拿出一個瓶子,裡邊還有好些這類瓶子,從五花八門的外表來看,盛的全是各種飲料。賽克斯倒了一杯白蘭地,要老猶太干了它。
  「足夠了,夠了,比爾,多謝了。」費金把酒杯舉到嘴邊碰了碰,便放下了。
  「幹嗎。怕我們搶了你的頭彩,是嗎?」賽克斯用眼睛死死盯住老猶太,問道。「唔。」
  賽克斯先生發出一聲沙啞的嘲笑,抓起酒杯,把裡邊的酒潑進爐灰裡,又替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作為見面禮,端起來一飲而盡。
  趁同伴喝第二杯酒的功夫,費金的目光飛快地在屋裡溜了一圈——不是出於好奇,他以前時常光顧這間屋子,而是出於一種習慣,閒不住,而且多疑。這是一間陳設十分簡陋的公寓,只有壁櫥裡的東西表明這間屋子的房客不是一個憑力氣吃飯的人。室內一角靠著兩三根沉甸甸的大頭短棒,一把「護身器」掛在壁爐架上,此外,再也看不出有什麼使人油然起疑的東西了。
  「喂,」賽克斯咂了咂嘴,說道,「我可是準備停當了。」
  「談買賣?」老猶太問。
  「談買賣,」賽克斯回答,「有話就說。」
  「是不是傑茨那個場子,比爾?」費金把椅子拉近一些,聲音壓得很低。
  「不錯。怎麼樣啊?」賽克斯問道。
  「哦。我的意思你知道,親愛的,」老猶太說道,「南希,他知道我的打算,不是嗎?」
  「不,他不知道,」賽克斯先生冷冷一笑。「或者說不想知道,都是一回事。說啊,有什麼就說什麼,別坐在那兒眨巴眼睛,跟我打啞謎,倒好像你不是頭一個盤算持這一票似的。你打算如何?」
  「噓,比爾,小點聲。」費金想頂住這一番火氣,結果白費力氣。「當心有人聽見,親愛的,有人聽得見。」
  「讓他們聽好了。」賽克斯說道,「我才不在乎呢。」然而尋思一陣之後,賽克斯先生的確在平起來了,說話時聲音壓低了一些,也不再那麼衝動。
  「噯,噯,」費金哄著他說,「這只是我提醒一聲——沒別的。這個,親愛的,咱們談談傑茨的那戶人家吧。你看什麼時候動手,比爾,唔?什麼時候動手?那些個杯盤碗盞,親愛的,真是太棒了。」費金樂得直搓手,眉毛向上揚起來,彷彿東西已經到手了。
  「幹不了。」賽克斯冷冷地答道。
  「當真幹不了?」費金應聲說道,身體一下仰靠在椅子上。
  「是啊,幹不了,」賽克斯回答,「至少不像我們估摸的那樣,可以來個裡應外合。」
  「那就是功夫不到家,」費金氣得臉色發青,「別跟我說這些。」
  「我就是要跟你說這些,」賽克斯反唇相譏,「你算老幾,就不能跟你說?我告訴你吧,托比·格拉基特在那附近已經轉悠了兩個星期,一個僕人也沒勾搭上。」
  「比爾,你是不是想說,」老猶太見對方人了,頓時軟了下來,「那家的兩個僕人沒一個拉得過來?」
  「一點不錯,我就是想告訴你這檔子事,」賽克斯回答。「老太婆用了他倆二十年,你就是給他們五百鎊,他們也不會幹。」
  「不過,親愛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說,」老猶太爭辯道,「那幾個娘們也拉不過來,對不?」
  「一點辦法也沒有。」賽克斯答道。
  「連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也不行?」費金不大相信,「想想娘們是些什麼東西,比爾。」
  「是啊,連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也不行。他說,這段時間,他一直戴著假鬍子,穿了件鮮黃的大衣,在那一帶逛蕩,可一點沒用。」
  「他該試一試小鬍子,配上軍褲,親愛的。」老猶太說道。
  「他試過,」賽克斯答道,「這兩樣也好不到哪兒去。」
  費金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兩眼發直。他下巴搭拉在胸前,沉思半晌,又抬起頭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如果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呈報的全是實情,恐怕這套把戲算是完了。
  「話說回來,」老頭兒雙手放在膝上,說道,「親愛的,我們一門心思全撲到上邊去了,賠進去那麼多,想想真心疼。」
  「可不是嘛,』賽克斯先生說,「霉透了。」
  一陣漫長難熬的沉默隨之而起。老猶太陷入了沉思,他面部扭曲,一副奸詐邪惡的樣子。賽克斯不時偷偷瞧他一眼。南希像是生怕招惹這個人室搶劫犯,管自坐在一旁,兩眼直瞪瞪地盯住火,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她都聽不見似的。
  「費金,」賽克斯驟然打破了沉默,「乾脆從外邊下手,另加五十個金幣,值不值?」
  「值啊。」費金好像突然醒過來,說道。
  「說定了?」賽克斯問。
  「說定了,我親愛的,說定了。」老猶太經過這一番問答變得興奮起來,兩眼炯炯放光,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活動。
  「那好,」賽克斯帶著幾分輕蔑甩開老猶太的手,說道,「你高興什麼時候動手就什麼時候動手。前天晚上我跟托比翻過花園圍牆,試了一下門窗上的嵌板。這家子到了夜裡就關門閉戶,跟大牢似的。不過有個地方我們能砸開,又安全又輕巧。」
  「哪個地方,比爾?」老猶太急切地問。
  「噯,」賽克斯打著耳語說,「你穿過草地——」
  「是嗎?」老猶太說著,頭往前靠去,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了。
  「啊嗚。」賽克斯驟然打住,跟著又嚷了起來,這當兒,南希姑娘難得地搖了搖頭,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又立刻轉向費金。「管它是什麼地方。離開我,你辦不了這事,我心裡有數,跟你打交道,還是小心為妙。」
  「隨你便,我親愛的,隨你便,」老猶太答道,「你和托比還要不要幫手?」
  「不要,」賽克斯說,「還要一把搖柄鑽和一個小孩子。頭一件我們倆都有,第二件你得替我們物色到。」
  「一個小孩子。」費金嚷道,「哦。那就是嵌板了,唔?」
  「管它是什麼。」賽克斯回答,「我需要一個孩子,個頭還不能太大,天啦。」賽克斯先生若有所思。「我要是能把掃煙囪師傅勒德的那個小傢伙搞到手就好啦。他存心不讓那孩子長個,好讓他幹這一行。那孩子本來在這一行已經開始掙錢了,可作爸爸的給關了起來,再往後,少年犯罪教化會把孩子帶走了,教他讀書寫字,早晚要培養他當學徒什麼的,他們老是那樣,」賽克斯先生想起自己蒙受的損失,火氣又上來了,「沒有個完。要是他們得到足夠的資金(謝天謝地,他們資金不夠),只消一兩年的功夫,整個這一行我們連半打孩子也湊不齊了。」
  「是湊不齊,啊,」老猶太隨聲附和道。賽克斯在一邊慷慨陳詞,他一直在打主意,只聽清了最後一句。「比爾。」
  「什麼事?」賽克斯問。
  費金朝依然呆呆地望著爐火發愣的南希點了點頭,打了一個暗號,示意他叫南希離開這間屋子。賽克斯不耐煩地聳了一下肩膀,像是認為這種小心純屬多餘。盡管如此,他還是同意了,要南希小姐去給他取一罐啤酒來。
  「你壓根兒不是要什麼啤酒。」南希交叉著雙手,神色鎮定地坐著不動,說道。
  「我告訴你,我要。」賽克斯答道。
  「胡說,」姑娘淡漠地頂了一句,「說啊,費金。比爾,我知道他下邊要說什麼,他用不著提防我。」
  老猶太還在猶豫。賽克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些莫名其妙。
  「嗨,費金,你別擔心老丫頭了,好不好?」末了,他問道,「你認識她時間也不短了,也該信得過她,要不就是其中有鬼。她不會亂嚼舌頭。是嗎,南希?」
  「我看不會。」年輕女子說著,把椅子拉到桌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
  「不,不,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會,」老猶太說道,「只是——」老頭兒說著又停了下來。
  「只是什麼?」賽克斯問。
  「我說不准她會不會又瘋瘋顛顛的,你知道啊,親愛的,就像那天晚上的樣子。」老猶太回答。
  聽到這番話,南希小姐放聲大笑,一仰脖子喝下去一杯白蘭地,神色凜然地搖了搖頭,嘴裡連聲嚷嚷著「咱接著玩」,「千萬別洩氣」什麼的。看來這一番舉動立刻產生了效果,兩位紳士放心了,老猶太帶著滿意的神情點了一下頭,他倆重新坐定。
  「現在行了,費金,」南希笑吟吟地說道,「馬上告訴比爾,關於奧立弗的事。」
  「哈。你可真機靈,親愛的,算得上我見過的姑娘中最聰明的一個。」費金說著,拍了拍她的脖子。「沒錯,我正要說奧立弗的事呢。哈哈哈!」
  「關他什麼事?」賽克斯問道。
  「那孩子正合你用,親愛的。」老猶太壓低沙啞的聲音作了回答,他將一個指頭摁在鼻子邊上,嘻嘻地獰笑著。
  「他!」賽克斯嚷了起來。
  「帶上他,比爾。」南希說道,「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我就這麼辦。他不像別的小鬼那樣老練。反正你也不需要本事大的,只要他能替你打開一扇門就行。放心好了,他錯不了,比爾。」
  「我就知道他錯不了,」費金搭訕道,「最近幾個禮拜,他訓練蠻好,也該開始自個兒養活自個兒了,再說了,別的孩子都嫌大了點。」
  「嗯,個子倒是正合適。」賽克斯先生沉思著說。
  「而且什麼事都能替你做,親愛的比爾,」費金插嘴道,「他非幹不可,就是說,只要多嚇唬嚇唬他的話。」
  「嚇唬他。」賽克斯操著對方的口吻說,「我有言在先,這可不是做做樣子的嚇唬。一不做,二不休,我們真動起手來,他要是玩什麼花樣,費金,你休想看到他活著回來。考慮好了你再支他去,聽好嘍。」這強盜說著,掂了掂剛從床架底下抽出來的一根鐵撬。
  「我都考慮過了,」費金勁頭十足地說,「我——我考察過他,親愛的,周密 ——相當周密。只消讓他感覺到自個兒跟咱們是一夥的,心裡裝上這麼一個想法,他就已經是一個小偷了,就成我們的人啦。一輩子都是我們的。哦喝。簡直再好不過了。」老頭兒雙手交叉搭在胸前,腦袋肩膀縮作一團,高興得真是把他自己給抱住了。
  「我們的?」賽克斯說,「你該說,是你的。」
  「可能可能,親愛的,」老猶太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說道,「只要你高興,算我的好了,比爾。」
  「為什麼,」賽克斯惡狠狠地瞪了自己這位精明的搭檔一眼,「一個臉白得像粉筆的小毛孩子,你怎麼這樣捨得花力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夜裡都有五十個小孩在大眾公園附近打盹,隨你怎麼選。」
  「因為他們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親愛的,」老猶太有些慌亂地回答,「留著沒用。一旦出了事,光看長相就可以判他們刑,我落個雞飛蛋打。有這個孩子,只要調教得當,我的好人,靠他們二十人辦不了的事我也辦得到。再者說,」費金漸漸恢復了自制力,「要是他再給我們來個腳下抹油,可就把我們給坑了。他非得跟我們呆在一條船上不可。你別管他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有的是辦法叫他干一回打劫,別的什麼我也不需要。眼下,這可比迫不得已於掉這個窮小子強多了——那樣干很危險,再說我們也吃虧啊。」
  「什麼時候下手?」南希問了一句,擋住了賽克斯先生方面的一陣大喊大叫,他正準備對費金的假仁假義表示噁心。
  「啊,得說定哩,」老猶太說,「比爾,啥時候動手?」
  「我跟托比商量過了,只要他沒從我這兒聽到什麼壞消息的話,」賽克斯怪聲怪氣地回答,「就定在後天夜裡。」
  「好,」費金說道,「那天沒有月亮。」
  「對。」賽克斯應聲說。
  「怎麼把貨弄出來也都安排好了,是嗎?」老猶太問。
  賽克斯點了點頭。
  「還有那個——」
  「呃,都安排好了,」賽克斯打斷了他的話,「別打聽細節了,你最好明天晚上把那小子帶來。我天亮後一個鐘頭出發,你呢,也別出聲,把坩鍋準備好,你要做的就是這些。」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商定南希在第二天天黑的時候前往費金的住所,接奧立弗過來。費金陰險地加了一句,說假如奧立弗對這項任務流露出一點點厭惡的意思來,自己比旁人更樂意陪著前不久護衛過奧立弗的南希姑娘走一趟。計劃中鄭重其事地議定,為這一次經過深思熟慮的行動著想,可憐的奧立弗將無條件地交威廉·賽克斯先生看管監護。其次,上述賽克斯先生應酌情對其作出安排。對於可能降臨到那孩子頭上的任何橫禍妄災,或可能遭受的任何必要懲罰,均不向老猶太承擔責任。為使該協議具有約束力,雙方達成諒解,賽克斯先生返回之後陳述的種種情況,在一切重要細節上須由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加以證實確認。
  這些預備事項安排停當,賽克斯先生開始毫無節制地痛飲白蘭地,還把鐵撬揮舞得怪嚇人的,同時將一些完全不合凋門的歌曲片斷,與不堪人耳的咒罵混在一起,嚎了出來。末了,他按捺不住職業上的熱心,一定要去把他溜門撬鎖的工具箱拿來。不一會兒,他果然拎著箱子磕磕絆絆地走進來。他打開箱子,還沒來得及把裡邊裝著的各種工具的性能特徵以及構造方面的妙處介紹一二,便倒在地板上,趴著箱子睡著了。
  「晚安,南希。」費金一邊照來的時候那樣將自己裹起來,一邊告辭。
  「晚安。」
  倆人口目相遇,老頭兒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姑娘沒有一點畏首畏尾的樣子,在這件事情上她倒是誠實認真的,托比·格拉基特恐怕也不過如此。
  老頭兒又向她道了一聲晚安,乘南希轉過背去的功夫,他偷偷踹了倒在地上的賽克斯先生一腳,這才摸索著走下樓去。
  「老是這一套。」費金一邊往回走,一邊嘟噥著自言自語。「這些娘們,最大的毛病就是,一件小事也會喚醒某種老早忘得乾乾淨淨的感情,最大的優點呢,就是這種事絕對長不了。哈哈!那傢伙為了一袋金幣,對付那個孩子。」
  費金先生邊走邊用這些令人愉快的回憶消磨時間。他趟過污水泥濘,回到自己那陰暗的老巢。機靈鬼還沒有睡,正望眼欲穿地等他歸來。
  「奧立弗睡了沒有,我有話跟他說。」這是他們剛下扶梯時他講的第一句話。
  「早睡了,」機靈鬼推開一道門,答道。「在這兒呢。」
  奧立弗躺在地板上一張粗陋的床上,睡得很沉,焦慮、哀愁以及緊閉的鐵窗,使他顯得那樣蒼白,像是死過去了一般——這不是裹上屍衣,裝進棺材的死者模樣,而是生命剛剛逝去時的形象:幼小柔弱的靈魂飛往天國只一瞬間的功夫,塵世間齷齪的空氣還來不及玷污這正在昇華的聖體。
  「現在不談,」費金說著,輕輕地轉身離去。」明天,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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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0-10-22 20:46: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敘述奧立弗是如何被托付給威廉·賽克斯先生的。
  早晨,奧立弗醒了,發現自己那雙舊鞋不翼而飛,床邊放著一雙鞋底厚厚實實的新鞋,他不禁嚇了一大跳。剛開始他還很高興,以為這是自己即將獲得自由的預兆。他坐下來,跟費金一起吃早飯時,這些想法就頓時化為了泡影,老頭兒說話時的口氣和臉色更增添了他的恐慌,他告訴奧立弗,當天夜裡要送他到比爾·賽克斯那裡去。
  「就——就——留在那兒了,先生?」奧立弗急不可待地問。
  「不,不,親愛的,不是讓你留在那兒,」老猶太答道,「我們捨不得你。奧立弗,別害怕,你還要回我們這兒來的。哈哈哈!我們可不會那樣狠心,把你打發走,親愛的。喔不,不會的。」
  這功夫,老頭兒正躬著腰在火上烤麵包,他一邊這麼逗弄奧立弗,一邊回頭看了看,格格地笑了起來,似乎表示他心中有數,只要有法子,奧立弗還是巴不得溜之大吉。
  「我尋思,」老猶太說話時一雙眼睛盯在奧立弗身上,「你很想知道上比爾那裡幹什麼去——啊,寶貝兒?」
  一見老賊對自己的想法瞭如指掌,奧立弗不由得紅了臉,但還是大著膽子說,是的,他的確很想知道。
  「你想想看,去幹什麼?」費金反過來問他。
  「先生,我真的不知道。」奧立弗回答。
  「呸。」費金唾了一口,對著孩子的面孔細細察看了一番,帶著一副沮喪的神情轉過身去。「那,等比爾告訴你吧。」
  看得出來,奧立弗在這個問題上沒有表示出更濃厚的好奇心,老猶太顯然大為光火。然而事實上,儘管奧立弗心急如焚,卻被費金眉宇間那股掩藏不住的奸詐以及自己的種種猜測攪得六神無主,也顧不上繼續問長問短。他已經沒有別的機會了,老猶太直到天黑都是在作出門的準備,老是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你可以把蠟燭點上了,」老頭兒說著,把一支蠟燭放在桌上。「這兒有本書,你看看吧,等他們來接你。祝你晚安。」
  「晚安。」奧立弗輕聲答道。
  老猶太朝門口走去,邊走邊扭過頭來打量這孩子。他突然停下來,叫了一聲奧立弗的名字。
  奧立弗抬起頭,看見費金用手指了指蠟燭,意思是要他點上。奧立弗照辦了。他把燭台放到桌上,發現費金依舊站在房間對面的暗處,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當心一點,奧立弗。當心。」老頭兒揮了揮右手,像是在警告他。「他是個魯莽傢伙,發起性子來連命都不要。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句話也別說,他要你干什麼,你就幹什麼。留神些。」費金重重地吐出最後一句話,繃緊的面部表情逐漸化為一種獰笑,點了點頭,離開了房間。
  老頭兒走了,奧立弗用手支著腦袋,懷著一顆顫動的心,反覆推敲著剛聽到的一席話。對於老猶太的一番告誡,他越琢磨越猜不透其中的真實目的和含意,想不出派自己到賽克斯那兒去會有什麼罪惡目的,而這個目的又是跟費金呆在一起所無法達到的。他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認定自己是被選去替那個強盜打打雜,等物色到另外一個更為合適的小孩再說。小奧立弗早就逆來順受慣了,呆在這裡也吃盡了苦頭,面對瞬息萬變的前景,他就是想哭也哭不出來。他悵然若失,想了一會兒,重重地歎了口氣,剔掉燭花,拿起老猶太留給他的那本書,讀了起來。
  他翻了幾頁,剛開始還漫不經心,突然,眼前一亮,其中的一節將他吸引住了,不多一會兒他就沉浸在這本書裡了。這本書記錄了一幫大名鼎鼎的罪犯的生活經歷和審判過程,書頁已經翻得污穢不堪,蓋滿指頭的印跡。他在書中讀到了足以使人四肢冰涼的一樁樁駭人聽聞的罪行,發生在僻靜路邊的神秘兇殺,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給埋進了深坑,或者丟在井裡,儘管這些坑和井很深,卻還是瞞不過去,事隔多年到底還是給抖落出來,兇手見狀一個個變得瘋瘋癲癲,驚恐之下只好從實招來,大聲要求上絞刑架,以了結自己的痛苦。還有這兒,他讀到有人深更半夜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卻禁不住自己的種種邪念引誘(他們就是這樣說的),幹出些個血腥的兇殺案,讓人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四肢癱軟。這些嚇人的描述是那樣真實可靠,栩栩如生,彷彿一頁頁泛黃的紙張都叫血痕染紅了,書上的話迴盪在他的耳邊,就好像那是死者的靈魂正在喃喃絮語低聲訴說似的。
  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奧立弗把書合上,扔到一邊,然後雙膝跪下,祈求上蒼別讓自己作這份孽,哪怕叫他立刻倒地身死,也別讓他活著去於這些令人髮指的彌天大罪。他漸漸平靜下來,聲音低弱而又斷斷續續,懇求上帝將自己從眼前的危難中解救出來,一個苦命的孤兒,從沒有體驗過朋友之愛或骨肉親情,現在他孤苦伶仃,走投無路,處於邪惡與罪孽的包圍之中,如果有什麼援助是為這樣的孩子發起的,這種援助也該到來了。
  他做完禱告,卻依然用雙手摀住臉,這時一陣悉悉窣窣的聲音驚動了他。
  「什麼東西!」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一眼看見門邊站著一個人影。「誰在那兒?」
  「我,我啊。」一個顫悠悠的嗓音回答說。
  奧立弗把蠟燭舉過頭頂,朝門口看去。原來是南希。
  「把蠟燭放下來,」南希姑娘把頭扭到一邊說,「我眼睛都照花了。」
  奧立弗見她臉色發青,便輕輕地問她是不是病了,這姑娘背朝奧立弗,癱倒在一張椅子上,使勁地絞著雙手,沒有回答。
  「主啊,饒恕我吧。」稍停,她叫了起來,「我壓根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
  「出什麼事了?」奧立弗問道。「我能不能幫上忙?只要我有法子,一定給你幫忙。一定,真的。」
  南希在椅子裡搖來搖去,她卡住自己的喉嚨,發出一陣喀喀的聲音,喘得透不過氣來。
  「南希!」奧立弗大聲喊道,「怎麼了你?」
  姑娘一雙手拍打著膝蓋,兩腳在地上直跺。她忽然又停住了,緊緊地裹上圍巾,打起寒顫來。
  奧立弗將爐火撥大了一些。她把椅子拖到爐邊,坐下,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末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身後。
  「我真不知道有時候是怎麼回事,」她一邊說,一邊裝出盡顧了整理衣服的樣子。「八成是這間又潮又髒的屋子。喂,諾利,親愛的,準備好了沒有?」
  「我跟你一塊兒去嗎?」奧立弗問。
  「對,我剛從比爾那裡來,我們倆一塊兒去。」
  「去幹什麼?」奧立弗往後一退,說道。
  「去幹什麼?」南希應聲說道,眼睛朝上翻了翻,她的目光剛一接觸孩子的眼睛,便又轉向一邊。「噢。不是去幹壞事。」
  「我不信。」奧立弗緊盯著她說。
  「隨你怎麼想,」姑娘強打起笑臉,答道。「當然,也不是什麼好事。」
  奧立弗看得出,自己多多少少能夠贏得這姑娘的好感,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以自己哀哀無告的處境來求得她的同情。緊接著又一個念頭從他心中閃過:現在剛敲十一點,街上行人還很多,總會有人相信自己講的事。想到這一點,他便走上前去,略帶一點慌張地說,他準備好了。
  不管是他心中的一閃念,還是他的言外之意,都沒能瞞過他的這位同伴。他說話的時候,南希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他,這時又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地表示,她已經猜到了他心中閃過的念頭。
  「噓!」姑娘彎下腰來,機警地看了看周圍,用手指了一下門。「你自個兒沒法子。為了你,我已經下死勁試過了,可都沒用,他們把你看得很牢,你真要是想逃走,現在也不是時候。」
  奧立弗抬起頭,目光緊緊地盯著她,南希眉宇間那種熱切的表情震撼著他,看來她說的是實話:她的臉色蒼白而又激動,渾身抖個不停,看得出她不是說著玩的。
  「我已經救了你一回,免了你一頓打,我還會那麼做,現在就是如此,」姑娘高聲說道,「假如來接你的不是我,而是別人,那些人都會比我凶多了。我答應過,說你會不吵不鬧,一聲不吭地上那邊去,要是你做不到,只會害了你自己,還有我,說不定還會要了我的命。你看看這兒。我吃了這麼多苦頭,都是為了你,蒼天有眼,這全是真的。」
  她急促地指了指自己脖子、手臂上的塊塊傷痕,一句緊接一句地說下去:「記住這一點。眼下別再叫我為你吃苦頭了。只要能辦到,我會幫助你的,但我現在還沒有這個力量。他們沒存心把你怎麼樣,他們逼你幹的什麼事,都不能算你的錯。聽著,你嘴裡漏出的每一個字都跟打我一樣。把手伸給我,快。你的手。」
  她一把抓住奧立弗出於本能伸過去的手,吹熄蠟燭,拉著他走上樓去,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人影迅速把門打開,待他們走出去,門又很快關上了。一輛雙輪馬車正在門外等候,姑娘拽著奧立弗一塊兒登上馬車,順手把車簾拉攏來,她的這種急切的心情已經在和他交談時顯露出來了。車伕不待吩咐,毫不拖延地抽了一鞭,馬車全速開走了。
  姑娘一路上緊緊抓住奧立弗的手,繼續把已經提到過的種種警告與保證送進他的耳朵。這一切來得那樣迅疾倉促,他還沒顧得上回想一下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或者說是怎麼來的,馬車已經在頭天晚上老猶太去過的那所房子前邊停下來。
  在短短的一瞬間,奧立弗匆匆掃了一眼空曠的街道,呼救的喊聲已經到了嘴邊。然而,南希的聲音在他耳旁響了起來,那聲音懇求自己別忘了她的話,語氣是那樣痛苦,奧立弗沒有勇氣喊出聲來。猶豫中,機會錯過了,這功夫他已經走進屋子,門關上了。
  「這邊,」南希說道,這才第一次鬆開手。「比爾。」
  「哈羅。」賽克斯出現在樓梯頂上,手裡擎著一支蠟燭。「喔。來得正是時候。上來吧。」
  以賽克斯先生這種人的性情來說,這要算是一種極其強烈的讚許之辭,一種非常熱情的歡迎了。南希顯然十分滿意,她興沖沖和他打招呼。
  「牛眼兒跟湯姆一塊兒回去了,」賽克斯用蠟燭照著他倆走上樓梯,說道。「他在這兒會礙事的。」
  「是啊。」南希答道。
  「你到底把小崽子弄來了。」賽克斯待他倆走進房間,關上房門,才說道。
  「是的,弄來了。」南希回答。
  「路上沒出聲?」
  「跟一頭小羊羔似的。」
  「這話我愛聽,」賽克斯陰沉地打量著奧立弗。「我可是看在他那一身細皮嫩內的分上,要不有他好受的。小傢伙,過來,我給你上堂課,還是現在就上的好。」
  賽克斯先生就這樣和新來的學生打過招呼,然後一把扯下奧立弗的帽子,扔到角落裡,接下來他抓住奧立弗的肩膀,自己在桌旁坐下,讓那孩子站在他面前。
  「喏,第一,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玩意兒?」賽克斯拿起桌上放著的一支小手槍,說道。
  奧立弗作了肯定的答覆。
  「那好,瞧這兒,」賽克斯接著說道,「這是火藥,那兒是一顆子彈。這是填藥塞要用的一小塊破氈帽。」
  奧立弗嘟嘟噥噥地說,他明白這一樣樣東西是幹什麼用的,賽克斯先生不慌不忙地著手往手槍裡安裝彈藥,動作非常熟練。
  「這就上好啦。」賽克斯裝好子彈,說道。
  「是的,先生,我看見了。」奧立弗回答。
  「噢,」這強盜一把抓住奧立弗的手腕,將槍口對準他的太陽穴,頂了上去— —孩子在這一瞬間不禁嚇得跳了起來——「你跟我出門的功夫,只要說一個字;除非我叫你說,子彈就會鑽進你的腦袋,連聲招呼都不打。所以,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隨口說話,就先把禱告做了吧。」
  賽克斯先生朝受警告的一方瞪了一眼,以增強效果,又繼續說下去:
  「據我所知,你真要是給開銷了,壓根兒不會有人正二八經問起你的事,因此,如果不是為你好,我犯不著費這個鳥勁,來跟你說東道西,聽見了嗎?」
  「乾脆明說了吧,」南希說話時語氣很重,同時向奧立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像是要他多多留神她的話。「就是說,你手頭有樁活,要是讓他給弄砸了,你就一槍打穿他的腦袋,管保叫他往後再也沒法胡說八道了,為這事你就是去嘗一嘗蕩秋千的滋味也不要緊,反正你一輩子幹的就是這買賣,每個月都有許多生意上的事,一樣要冒這個險。」
  「說的是啊。」賽克斯先生表示讚許。「女人家總是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清楚了,除非碰上發神經的時候,那她們講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現在他全明白了,我們吃晚飯,動身以前打個盹兒。」
  依照這番吩咐,南希敏捷地擺上桌布,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拿來一罐黑啤酒和一盤羊頭肉。賽克斯先生逮著機會,說了好幾句令人愉快的俏皮話,他發現「羊頭肉」這個詞碰巧也是幫口裡的一種名稱,是他幹這一行離不開手的一種精巧的工具。一點不假,這位高尚的紳土精神大振,或許是困為想到馬上就可以大顯身手了吧,他興致勃勃,談笑風生,理當記上一筆,以為佐證:他風趣地一口氣把啤酒都喝了下去,粗略估計,在整個用餐的過程中,他發出的咒罵不超過八十次。
  吃過晚飯——完全可以想見,奧立弗這頓飯的胃口實在不佳——賽克斯先生又解決了兩杯兌水的烈酒,將他自己放倒在床上,喝令南希五點鐘準時叫醒他,其中用了不少罵人的話,免得南希到時候不叫他。遵照同一位權威人士的命令,奧立弗連衣裳也沒脫,就在地板上鋪著的一床墊子上躺下來。南希姑娘往爐子裡加了幾塊煤,在爐前坐下,作好了在指定時間招呼他們起床的準備。
  奧立弗躺在墊子上,久久不敢入睡,心想南希不可能不抓住這個機會,把下一步的作法悄悄告訴自己。然而,姑娘一動不動,坐在火爐前沉思,不時剪去一段燭花。奧立弗給期待與焦急弄得疲憊不堪,畢竟還是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桌上已經擺滿茶具,賽克斯先生正把各種東西塞進椅背上掛著的一件大衣口袋裡,南希在忙著準備早餐。天還沒亮,屋裡依然點著蠟燭。外邊一片漆黑,一陣驟雨敲打著窗戶,天空黑沉沉的,看來佈滿了烏雲。
  「喂,喂。」賽克斯咆哮著,這時奧立弗已經一骨碌爬起來,「五點半了。快一點兒,要不你就吃不上早飯了,本來就晚了一些。」
  奧立弗不一會兒就梳洗完畢,胡亂吃了一點東西,當賽克斯板著臉問他的時候,他回答說自己都準備好了。
  南希盡量不正眼看奧立弗,她扔過來一張手絹,要他繫在脖子上。賽克斯給了他一件粗布斗篷,叫他披在肩上扣上扣子。裝束已畢,他伸過手去,這強盜頓了頓,隨即滿臉殺氣地示意,那把手槍就放在他的大衣側邊口袋裡。他緊緊抓住奧立弗的手,跟南希相互說了聲再會,領著他出發了。
  走到門邊,奧立弗猛地轉過頭,盼望著能看到姑娘的眼色,然而她己經回到爐子前邊的老地方,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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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6: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遠征。
  他們來到街上。這是一個令人掃興的早晨,風疾雨猛,漫天陰雲,像是要來一場暴風雨。夜裡雨下得很猛,路上積起了無數的大水窪,水溝也都滿了。天空透出一道隱隱可見的微光,預示著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而這一道亮光非但沒有減輕反倒加重了景物的幽暗,使街燈射出的光芒變得一片蒼白,沒有在濕漉漉的屋頂和淒涼的街道上灑下一絲溫暖、明亮的色彩。這一帶街區似乎還沒有人起床,房屋的窗戶全都關得緊緊的,他們經過的街道也是一片沉寂,空無一人。
  直到他們拐進貝絲勒爾草地大道,天色才總算亮起來了。燈光大多已經熄滅,幾輛鄉間的大車朝倫敦緩緩駛去,時而有一輛糊滿泥污的公共馬車卡噠卡噠地飛馳而過,車把式在趕到前邊去的時候,總要懲戒性地照著呆頭呆腦的大車老闆來一鞭子,他們佔錯了車道,很可能會害得他比規定時間遲十幾秒鐘到站。點著煤氣燈的酒館已經開堂,別的商號也一家接一家開始營業,路上有了零零星星的行人。接著,絡繹不絕地湧來了一群群上班的工人,頭上頂著魚筐的男男女女,裝有各種蔬菜的驢車,滿載活畜或是宰好的全豬全羊的雙輪馬車,手提牛奶桶的婦人——一股源源不斷的人流攜帶著各種食品,艱難地向東郊移動著。到了商業中心區附近,喧鬧聲與車輛行人的往來更是有增無已。當賽克斯拉著奧立弗擠過肖狄奇區和倫敦肉市場之間的街道時,這種車水馬龍的景象終於匯成一片喧囂與奔忙。天已經完全亮了,同往日沒什麼兩樣,大概一直要持續到黑夜重新來臨。倫敦城一半的市民迎來了他們繁忙的早晨。
  賽克斯先生帶著奧立弗拐進太陽街,克朗街,穿過芬斯伯雷廣場,沿著契士韋爾路急步閃人望樓街,又溜進長巷,來到倫敦肉市場,這個地方傳出一片紛亂的喧鬧,使奧立弗·退斯特大為驚訝。
  這天早晨正逢趕集。地面覆蓋著幾乎漫過腳踝的污泥濁水,濃濁的水氣不斷地從剛剛宰殺的牲畜身上騰起,與彷彿是駐留在煙囪頂上的霧混合起來,沉甸甸地垂掛在市場上空。在這一大片平地的中心,所有的畜欄,連同許許多多還可以往這片空地裡擠一擠的臨時棚圈,都關滿了羊,水溝邊的木樁上拴著三四排菜牛和枯牛。鄉下人、屠戶、家畜經紀人、沿街叫買的小販、頑童小偷、看熱鬧的,以及各個社會底層中的流氓無賴,密密麻麻擠成一團。家畜經紀人打著日哨,狗狂吠亂叫,公牛邊蹬蹄子邊吼,羊咩咩地叫,豬嗯嘰嗯嘰地哼哼;小販的叫賣聲、四面八方的呼喊、咒罵、爭吵;一家家酒館裡鐘鳴鈴響,人聲喧嘩;擁擠推拉,追的追,打的打,叫好的,吆喝的;市場的每一個角落都響蕩著這種震耳欲聾的噪音。一些蓬頭垢面、衣衫襤樓的角色,在人群中不斷跑進跑出,時隱時現,這一切構成了一副令人頭暈目眩,手足無措的紛擾場面。
  賽克斯先生拖著奧立弗往前走,他用胳膊肘從密集的人群中撥開一條路,對那些弄得奧立弗大為驚異的場面和聲音毫不在意。他有兩三次跟偶然相遇的朋友點點頭,對於來一番清晨小飲的多次邀請通通予以拒絕,管自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直到他們擺脫這個漩渦,兩人穿過襪子巷,朝霍爾本山走去。
  「喂,小傢伙,」賽克斯抬眼看了看聖安德魯教堂的大鐘,說道,「快七點了。你得走快點。走啊,別再落在後頭啦,懶蟲。」
  說著,賽克斯先生在小夥伴的手腕上狠命扭了一把,奧立弗加快步伐,變成一種介乎於快走與飛奔之間的小跑,盡力跟上這個大步流星的強盜。
  他們一路上保持著這種速度,轉過海德公園拐角,向肯辛頓走去,這時賽克斯放慢了腳步,等著後邊不遠處一輛沒拉貨的馬車趕上來。賽克斯見車上寫著「杭斯洛」字樣,便盡量裝出客客氣氣的樣子,問車把式可不可以幫忙捎個腳,帶他們到艾爾沃斯。
  「上來吧,」車把式說道,「這是你兒子?」
  「是啊,是我兒子。」賽克斯說話時眼睛盯著奧立弗,一隻手下意識地插進放有手槍的衣袋裡。
  「你爸爸走得太快了一點,是不是啊,小伙子?」車把式見奧立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開口問道。
  「沒有的事,」賽克斯插話說,「他習慣了。來,勒德,抓住我的手,上去吧 ˍ」
  賽克斯嘴裡這樣說,扶著奧立弗上了馬車,車把式指了指一堆麻袋,要他在那兒躺下來,歇一會兒。
  馬車駛過一塊又一塊路牌,奧立弗越來越感到納悶,不知道同伴到底要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去。肯辛頓、海姆士密斯、契息克、植物園橋、布倫福德都丟到後邊去了,馬車依然載著他們不緊不慢地往前開,就好像剛剛開始這趟旅行一樣。最後,他們到了一家叫做「車馬」的小酒館前邊,再走一程就要拐上另一條大路了。馬車停了下來。
  賽克斯莽裡莽撞地跳下馬車,依舊抓住奧立弗的手不放,隨即又將他抱起來放到地上,同時投過去一道狠巴巴的眼色,意味深長地用拳頭在側邊衣袋上彭彭地拍了兩下。
  「再會,孩子。」車把式說。
  「他在鬧彆扭,」賽克斯搖了搖奧立弗,答道,「鬧彆扭了。這狗崽子。你別見怪。」
  「我才不哩。」那人一邊說,一邊爬上馬車。「一句話,天氣可真不賴。」他趕著車走了。
  賽克斯眼看著馬車走遠了,這才告訴奧立弗,他可以前後左右看看,如果他有這份興致的話,說罷又領著他上路了。
  過酒店不遠,他們向左拐了個彎,又折上右邊一條路,他們走了很長時間,把道路兩側的許多大花園和豪華住宅甩到身後,只間或停下來喝一點啤酒,一徑來到一座小鎮。奧立弗看見,有一所房子的牆上寫著「漢普敦」幾個相當醒目的大字。他們到野外遊蕩了幾個小時,末了又回到鎮子裡,進了一家客棧兼營餐飲的老店,店門口掛著的招牌已無法辨認,叫廚房炒了幾樣菜,就在爐灶旁邊吃。
  廚房是一間頂棚低矮的舊屋子,一根巨大的房梁從天花板正中橫穿而過,爐子旁邊放著幾張高青長凳,幾個身穿長罩衫的魯莽漢子正坐在那裡喝酒抽煙。他們略略打量了一下賽克斯,簡直就沒把奧立弗看在眼見賽克斯沒大理會他們,他和小伙伴在一個角落裡坐下來,並沒有因有人在場而感到不便。
  他們吃了些冷向當晚飯,飯後又坐了很久,賽克斯先生自得其樂,吸了四管煙鬥,奧立弗認定他們再也不會趕路了。起了一個大早,又走了那麼遠路,他真累壞了,開始他只是在打盹,隨後就被疲勞和煙草的香味所制服,不知不覺睡著了。
  當賽克斯一把將他推醒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他趕走睡意,坐起來,看了看四周,發現這位知名人士和一個莊稼漢模樣的人正在喝一品脫啤酒,談得正投機。
  「那麼說,你這就要去下哈利佛德,是不是?」賽克斯問。
  「是啊,這就去,」那人好像已經帶上了一點醉意,但也可能因此更來勁了。「再說也慢不到哪兒去。我的馬回去是拉空車,不像早晨出來拉得那樣重,老這麼著可不行啊。祝它走運。哦喀。真是頭好牲口。」
  「你能不能把我和這孩子順路捎到那兒去?」賽克斯一邊問,一邊把啤酒推到新朋友面前。
  「你要是馬上就走,我包了,」那人從啤酒缸後面望著他,答道。「你是要去哈利佛德?」
  「去西普頓。」賽克斯回答。
  「你儘管吩咐,我也走這一路,」另一位答道,「蓓姬,算賬?」
  「賬都算過了,是那位先生會的鈔。」女僕應聲說道。
  「我說,」那漢子帶著酒後的莊重說,「這可不行。」
  「幹嗎不行?」賽克斯答道,「你幫了我們的忙,就不興我請你喝一品脫啤酒什麼的,表示個心意?」
  陌生人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神色,將這句話推敲了一下,然後,他一把抓住賽克斯的手,說他真夠朋友。賽克斯先生回答說對方是在開玩笑,因為,除非是他喝醉了,他有的是理由去證明自己是在說笑話。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跟別的客人道過晚安,便走了出去。女僕借這功夫把杯盤碗盞收攏來,雙手捧得滿滿的,走到門日,目送他們離去。
  主人背地裡已經為它的健康祝過酒的那匹馬就在門外,馬具也都套好了。奧立弗和賽克斯不再客氣,管自上了馬車。馬的主人溜躂了一兩分鐘,說是「替它打打氣」,同時也向旅店的那個騾馬伕和全世界示威,量他們也找不出同樣的馬,這才上了車。接著,騾馬伕奉命放鬆馬疆。韁繩鬆開了,那匹馬卻把韁繩派上了一種非常令人討厭的用場:大大咧咧地把韁繩甩到空中,直飛進馬路對過的會客室窗戶。等這一攬子絕技表演完畢,馬又前蹄騰空,來了個瞬間直立,然後飛一般地跑起來,馬車卡噠卡噠地響著,神氣活現地出了城。
  這一夜黑得出奇,濕漉漉的霧氣從河上、從周圍的沼澤地裡升起來,在沉寂的原野上鋪展開去。寒意料峭,一切都顯得陰森而幽暗。路途中誰也不說一句話,車把式不停地打瞌睡,賽克斯也沒有心思引他搭話。奧立弗在大車角落裡縮成一團,心中充滿恐懼和疑慮,揣摸著枯樹叢中一定有好些怪物,那些樹枝惡狠狠地搖來搖去,像是面對這副淒涼的場面有著說不出的高興似的。
  當他們走過桑伯雷教堂時,鐘正好敲七點。對面渡口窗戶裡亮著一盞燈,燈光越過大路,將一棵黑黝黝的杉樹連同樹下的一座座墳墓投入更昏暗的陰影之中。不遠的地方傳來刻板的流水聲,老樹的葉片在晚風中微微顫動,這幅景色真像是了卻塵緣時那種無聲的樂章。
  桑伯雷過去了,他們重新駛上荒涼的大路。又走了兩三英里,馬車停住了。兩個人跳下車來。賽克斯抓住奧立弗的手,又一次徒步朝前走去。
  他們在西普頓沒有逗留,這有點出乎疲憊不堪的奧立弗的猜測,而是趁著夜色,趟過泥漿,繼續往前走,插進黑沉沉的小路,越過寒冷廣袤的荒野,一直走到能夠看見前邊不遠處一座市鎮的點點燈火。奧立弗探頭仔細看了看,發現下邊就是河,他們正朝橋墩走過去。
  賽克斯頭也不回地走著,眼看就要到橋邊了,突然又轉向左邊,朝河岸走下去。
  「那邊是河。」一個念頭從奧立弗腦子裡閃過,嚇得他頭都大了。「他帶我到這個沒有人的地方,是想殺死我。」
  他正準備躺倒在地,為保住自己的生命作一番掙扎,卻發現他倆的面前是一所孤零零的房子。這房子東倒西歪,一片破敗。大門搖搖欲墜,兩邊各有一扇窗戶,上面還有一層樓,可是一點亮光也看不見。房於裡邊一片漆黑,空空如也,怎麼看也找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跡。
  賽克斯依然緊抓著奧立弗的手,輕輕走近低矮的門廊,把插銷提起來。門推開了,他們一起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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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夜盜。
  「哈羅!」他們剛踏進過道,就聽見一個沙啞的大嗓門嚷起來。
  「別那麼瞎嚷嚷,」賽克斯一面說,一面閂門。「托比,給照個亮。」
  「啊哈!我的老夥計,」那聲音嚷著說,「照個亮,巴尼,照個亮一把那位紳士領進來,巴尼,勞駕,醒醒吧。」
  說話人似乎把一隻鞋拔子之類的物件朝自己所招呼的那個傢伙扔了過去,要他從熟睡中醒過來,只聽見一件木器嘩啦一聲掉到地上,接下來是一陣人們在半睡半醒時發出的那種含混不清的嘟噥聲。
  「聽見沒有?」同一個嗓門嚷道,「比爾·賽克斯在走廊裡,連個招呼的人都沒有,你倒睡在這兒,就好像是把鴉片丸子和在飯裡吃下去了似的,真是再靈驗不過了。現在清醒些了,要不要用鐵燭台來一下,讓你完全清醒過來?」
  這一番質問剛停,一雙穿拖鞋的腳慌慌張張地擦著光溜溜的房間地板走了過去。從右邊門裡,先是閃出一道朦朧的燭光,接著出現了一個人影,這人在前邊已有記載,就是那個在紅花山酒館裡當侍者的傢伙,他老是帶著那麼一個從鼻子裡說話的毛病。
  「賽克斯先生。」巴尼叫道,那份高興勁也不知是真是假,「進來,先生,進來吧。」
  「聽著。你先穿好衣服,」賽克斯邊說邊把奧立弗拉到前邊。「快點兒。小心我踩住你的腳後跟。」
  賽克斯嫌奧立弗動作遲緩,嘟嘟噥噥罵了一句,推著他朝前走去。他們走進一間低矮昏暗、煙霧瀰漫的房間。屋裡放著兩三張破椅子,一張餐桌和一把非常破舊的長椅。一個男人直挺挺地躺在長椅上,兩條腿蹺得比頭還高,正在吸一根長長的陶制煙斗。那人穿一件做工考究的鼻煙色外套,銅紐扣,繫著一條桔黃色的圍巾,外帶俗氣而又刺眼的披肩背心和淺褐色厚呢馬褲。格拉基特先生(原來是他)的腦袋或者說面部都沒有多少毛髮,僅有的一些染得帶了點紅色,捲成瓶塞錐那樣長長的螺旋狀,他時不時地將幾個髒得出奇的手指插進鬈發,指頭上戴滿了不值錢的大戒指。他的身材比中等個子略高,兩條腿明擺著相當成問題,不過這種情況絲毫無損於他對自己的馬靴的讚賞,他此時正怡然自得地注視著高高在上的靴子。
  「比爾,老兄。」這個角色朝門口轉過頭去。「見到你真高興。我簡直擔心你不干呢,那我只好單獨冒這個險了。哦喲。」
  扎比·格拉基特先生以頗感意外的口氣發出這一番感歎,目光落到了奧立弗身上,他翻身坐起來,問那是什麼人。
  「那個孩子,就是那個孩子啊。」賽克斯把一張椅子拉到火爐旁,答道。
  「篤定是費金先生的徒弟。」巴尼笑嘻嘻地大聲宣佈。
  「是費金的,哦。」托比打量著奧立弗,叫道。「要論清理小教堂裡那班老太太的口袋,可是個頂個的寶貝兒哩。臉盤子就是他的搖錢樹。」
  「別——別扯遠了。」賽克斯不耐煩地接過話頭,俯身湊近斜靠在睡椅上的朋友,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格拉基特先生聽罷放聲大笑,又驚奇地盯著奧立弗看了老半天。
  「好了,」賽克斯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說道。「趁我們在這兒坐等的功夫,給我們點吃的喝的,就當是替我們,或者說我吧,提提精神。小老弟,坐下烤烤火,歇一會兒,今天晚上你還得跟我們出門,雖說路不算太遠。」
  奧立弗沒有出聲,膽怯而又迷惑地看了看賽克斯,搬了一張凳子放在壁爐旁邊,坐下來,雙手支住發漲的腦袋。他一點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來,」托比說道,那個年輕一點的猶太人已經把一些零七碎八的食物和一瓶酒放在了桌上。「祝馬到成功。」為了祝酒,他特地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將空煙斗放在一旁,然後走到桌旁,斟滿一杯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賽克斯先生也照樣來了一杯。
  「給這孩子喝一口,」托比斟了半杯酒,說道。「把這喝下去,小天真。」
  「真的,」奧立弗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瞅著那個人的面孔。「我真的——」
  「喝下去。」托比應聲說道,「你以為我不清楚什麼對你有好處嗎?比爾,叫他喝下去。」
  「他強不過去。」賽克斯說道,一隻手在衣袋上拍了拍。「媽的,這小子比一大幫機靈鬼都要麻煩,喝,你這個不識抬舉的小鬼頭,喝。」
  奧立弗叫這兩個傢伙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壞了,趕緊把杯裡的酒一口氣吞了下去,隨即拚命地咳嗽起來,逗得托比·格拉基特和巴尼樂不可支,連繃著臉的賽克斯先生也帶上了一絲笑容。
  這樁事了結了,賽克斯美美地吃了一頓(奧立弗什麼也吃不下,他們逼著他咽了一小片麵包),兩個傢伙便倒在椅子上打起盹來。奧立弗依舊坐在壁爐旁邊的凳子上。巴尼裹上一床毯子,緊挨著擋灰板,直挺挺地在地板上躺了下來。
  他們睡著了,或者說表面上睡著了,好一陣子,除了巴尼爬起來往爐子裡加了一兩次煤,誰也沒有動一動。奧立弗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來,想像中彷彿自己是在黑洞洞的胡同裡走迷了路,又像是在教堂墓地裡游來蕩去,過去一天中的這個那個場景又浮現在眼前,就在這時,托比·格拉基特一躍而起,說已經一點半了。奧立弗被他攪醒了。
  眨眼間,另外兩個人也站了起來,一齊風風火火地投入繁忙的準備。賽克斯和他那位搭檔各自用黑色大披巾將脖子和下巴裹起來,穿上大衣。巴尼打開食櫥,從裡邊摸出幾樣東西,急急忙忙地塞進他倆的口袋。
  「巴尼,把大嗓門給我。」扎比·格拉基特說道。
  「在這兒呢,」巴尼一面回答,一面取出兩把手槍。「你自個兒上的藥。」
  「好哩。」托比應了一聲,將手槍藏好。「你的傢伙呢?」
  「我帶著呢。」賽克斯回答。
  「面紗、鑰匙、打眼錐黑燈——沒落下什麼吧?」托比把一根小鐵撬綁在大衣內襟的一個套環上問道。
  「忘不了,」同伴答道,「給他們帶幾根木棒去,巴尼。時候到了。」
  說罷,他從巴尼手中接過一根大棒,巴尼已經把另一根遞給了托比,自己正忙著替奧立弗戴斗篷。
  「走吧。」賽克斯說著,伸出一隻手。
  少有的長途跋涉,周圍的氣氛,被迫喝下去的酒,奧立弗已經叫這一切弄得暈頭轉向,他機械地把手伸給賽克斯握住,他伸出手來就是這個目的。
  「托比,抓住他那一隻手,」賽克斯說道,「巴尼,瞧瞧外邊。」
  那傢伙朝門口走去,回來報告說一點動靜也沒有。兩個強盜一左一右把奧立弗夾在中間走出門去。巴尼關好大門,插上門閂,又跟先前一樣將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外邊夜色正濃。霧比前半夜濃多了。儘管沒下雨,空氣卻還是那樣潮濕,出門沒幾分鐘,奧立弗的頭髮、眉毛便叫四下裡飄浮著的半凝結狀的水汽弄得緊繃繃的了。他們過了橋,朝著他先前已經看見過的那一片燈火走去。路程井不太遠,他們走得又相當快、不久便來到了傑茨。
  「從鎮上穿過去,」賽克斯低聲說,「今兒晚上路上不會有人看見我們。」
  托比同意了。他們急匆匆地走過這座小城的正街。夜靜更深,街上一片寂寥冷落,間或一家住戶臥室裡閃出昏暗的燈光,偶爾幾聲嘎啞的狗叫劃破黑夜的沉寂。街上音無人跡。他們出城的時候,正趕上教堂的鐘敲兩點。
  他們加快腳步,往左踏上一條大路。約莫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三個人在孤零零的一所四周有圍牆的宅院前邊停住腳步。托比·格拉基特幾乎沒顧得上歇口氣,一轉眼就爬上了圍牆。
  「先遞那小子,」托比說道,「把他托上來,我抓住他。」
  奧立弗還來不及看看四周,賽克斯已經抓住他的兩條胳臂,三四秒鐘以後,他和托比已經躺在圍牆裡邊的草地上了,緊跟著賽克斯也跳了進來。三個人躡手躡腳地朝那所房子走去。
  奧立弗這時才明白過來,這次遠行的目的即便不是謀殺,也是入室搶劫,痛苦與恐懼交相襲來,使他幾乎失去理智。他把雙手合到一塊兒一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叫,眼前一陣發黑,慘白的臉上直冒冷汗,兩條腿怎麼也不聽使喚,一下子跪倒在地ˍ
  「起來。」賽克斯氣得直哆嗦,從衣袋裡拔出手槍,低聲喝道。「起來,不然我叫你腦漿濺到草地上。」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了我吧。」奧立弗哭叫著,「讓我跑到一邊去,死在野地裡吧。我再也不到倫敦這邊來了,再也不了,再也不了。啊。求你們可憐可憐我,別叫我去偷東西。看在天國所有光明天使的分上,饒了我吧。」
  那傢伙聽到這一番衝著自己發出的懇求,不由得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扣上了扳機,托比一把打掉他手中的槍,用一隻手捂在孩子的嘴上,拖著他往那所房子走去。
  「噓。」那傢伙叫道,「這兒可不興這一套。再說一個字,我也要收拾你,叫你腦袋開花。那樣沒一點響動,保準可靠,而且更文雅一些。喂,比爾,把窗板撬開。我敢發誓,他膽子大些了。我見過有些他這個年齡的老手在冷嗖嗖的晚上來這一套,一兩分鐘就沒事了。」
  賽克斯一邊把費金罵了個狗血噴頭,居然派奧立弗來幹這個差使,一邊使足了勁,悄沒聲地用撬棍幹了起來。折騰了一陣,托比又上前幫忙,他選中的那塊窗板便搖搖晃晃地打開了。
  這一扇格子窗很小,離地面大約五英尺半,位於這所房子後部的走廊盡頭,那裡可能是洗碗間或者小作坊。窗洞很小,宅子裡的人可能認為在這裡嚴加防範沒有什麼價值,然而,這個窗子已經大得足以讓一個像奧立弗這種個頭的小孩鑽進去。賽克斯先生略施小計便制服了緊閉著的窗格,窗子頃刻間也大打開來。
  「給我聽著,小兔崽子,」賽克斯從日袋裡掏出一盞可以避光的燈,將燈光對准奧立弗的臉,壓低聲音說道。「我把你從這兒送進去,你拿上這盞燈,悄悄地照直往面前的台階走上去,穿過小門廳,到大門那兒去,把門打開,我們好進來。」
  「大門上頭有個門閂,你夠不著,」托比插嘴說,「門廳裡有椅子,你弄一把站上去。那兒有三把椅子,比爾,上邊畫著一頭挺大的藍色獨角獸和一把金色的草叉,是這家老太太的紋章。」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嗯?」賽克斯瞪了他一眼。「通房間的門是不是開著的?」
  「大開著呢,」托比為了保險,往裡邊瞅了瞅,答道。「妙就妙在他們老是讓門開著,用搭鉤掛住,狗在那地方有個窩,這樣一來它睡不著的時候可以在走廊裡來回溜躂。哈哈!巴尼今兒晚上把狗引開了。幹得真漂亮。」
  儘管格拉基特說話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也沒笑出聲來,賽克斯還是專橫地要他把嘴閉上,動手幹活。托比住嘴了。他把自己那盞燈掏出來,放在地上,然後用腦袋頂住窗戶下邊的牆,雙手撐住膝蓋,站得穩穩當當,用自己的背搭成一級台階。台階剛搭起來,賽克斯就爬了上去,光把奧立弗的雙腳輕輕選進窗戶,穩穩地將他放到地上,但卻沒有鬆開他的衣領。
  「拿上這盞燈,」賽克斯朝屋子裡望了望說,「看見你面前的樓梯沒有?」
  奧立弗嚇得魂飛魄散,好容易說了一聲「看見了」。賽克斯用槍口指了指當街的大門,簡略地提醒奧立弗留神,他始終處於手槍射程之內,要是他畏縮不前,立刻就叫他送命。
  「這事一分鐘就辦妥了,」賽克斯的嗓門依然壓得很低。「我一放手,你就去十。聽!」
  「怎麼啦?」另一個傢伙打著耳語說。
  他們緊張地聽了聽。
  「沒事,」賽克斯說著,放開了奧立弗。「去吧。」
  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奧立弗恢復了知覺。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奮力從門廳衝上樓去,向這家人報警,就算自己這樣做會迭命也不怕。主意已定,他立刻輕手輕腳地朝前走去。
  「回來。」賽克斯猝然大叫起來,「回來。回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突然打破了,緊接著又是一聲高喊,奧立弗手裡的燈掉到地上,他不知道究竟應該上前,還是應該逃走。
  喊聲又響了起來——前邊顯出一點光亮——他的眼前浮動著一團幻影,那是樓梯上邊兩個驚慌失措。衣冠不整的男人——火光一閃——一聲巨響——煙霧——嘩啦啦,不知什麼地方有東西打碎了——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賽克斯已經不見了,但轉瞬間又冒了出來,趁著煙霧還沒消散,一把抓住奧立弗的衣領。他用自己的手槍對準後邊的人開火,那兩個人往後退去,他趕緊把奧立弗拖上去。
  「胳臂抱緊些,」賽克斯邊說邊把他從窗口往外拽。「給我一塊圍脖,他中了槍子了。快。這小子淌了那麼多血。」
  一陣響亮的鐘聲混合著槍聲。人的喊叫聲傳了過來,奧立弗感到有人扛著自己一陣風似的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遠外的喧鬧聲漸漸模糊,一種冰冷的感覺偷偷地爬上孩子的心頭,他什麼也看不清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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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邦布爾先生和一位女士進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談,說明在某
              些時候甚至一位教區幹事也會多情善感。
  這大夜裡天氣格外寒冷。雪墊在地面上,凝結成厚厚的一層硬殼。只有飄撒在小路。角落裡的團團積雪才感受到了呼嘯而過的朔風,風找到了這樣的戰利品,似乎越加暴躁地濫施淫威,氣勢洶洶地抓起雪片拋到雲端,把雪攪成難以計數的白蒙蒙的漩渦,撒滿天空。夜,蕭瑟,黑暗,刺骨的寒冷。在這樣的夜晚,家境優裕,吃飽穿暖的人們圍坐在熊熊的爐火旁邊,為自己舒適的家而感謝上蒼。無家可歸。飢寒交迫的人們則注定只有倒斃路旁的命運。遇到這種時候,多少備受飢餓折磨的流浪者在我們那些空蕩蕩的街頭巷尾閉上了雙眼。就算他們罪有應得,咎由自取吧;反正他們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來看一個更為悲慘的世界了。
  這不過是門外的光景罷了。眼下,濟貧院女總管柯尼太太正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面對著歡騰跳躍的爐火。這所濟貧院就是奧立弗·退斯特出生的地方,前邊已經向讀者介紹過了。柯尼太太往一張小圓桌看了一眼,一副。冶然自得的神氣,桌上放著一個跟圓桌很相稱的托盤,女總管們心滿意足享用一餐所需要的一切,托盤裡應有盡有。事實上,柯尼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悶。她的目光掠過圓桌落到壁爐上邊,那兒有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壺正用小小的嗓門唱著一首小曲,她內心的快感顯然平添了幾分——確確實實,柯尼太太笑出來了。
  「哎,」女總管把胳膊肘依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爐火,自說自話起來。「我敢擔保,我們人人都有很多理當感恩的東西。多了去了,可惜的是我們不知道。啊。」
  柯尼太太悲哀地搖了搖頭,像是對那些愚昧無知的貧民居然不明白這一點深感痛惜似的,她將一把銀湯匙(私有財產)插進一個容量兩盎司的錫茶壺裡,著手熬茶。
  真是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足以打破我們脆弱心靈的平靜。黑色的茶壺真小,很容易漫出來,柯尼太太正在探討道德問題,壺裡的茶溢了出來,柯尼太太的手給輕微地燙了一下。
  「該死的茶壺!」可敬的女總管罵了一句,忙不迭地把茶壺放在爐邊。「愚蠢的小玩意兒,只能盛兩杯。誰拿著都沒用。除了,」柯尼太太頓了一下,「除了像我這樣一個孤單寂寞的女人。天啦!」
  女總管頹然倒在椅子上,又一次將胳臂肘靠在桌上,自己淒苦的命運湧上心頭。小小的茶壺,不成雙的茶杯,在她心裡喚起了對柯尼先生的哀思(他告別人世已經二十五年有餘),她承受不住了。
  「我再也找不到了,」柯尼太太怪裡怪氣地說,「再也找不到了——像那樣的。」
  誰也不知道這話是指那位作丈夫的呢,還是指茶壺。想來應當是後者,因為柯尼太太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茶壺,隨後又把茶壺端起來。她剛品過頭一杯茶,就被門上傳來的一記柔和的敲門聲打斷了。
  「喔,進來。」柯尼太太的話音十分尖銳。「照我猜,準是那幾個老婆子要死了。她們老是挑我吃飯的時候去死。別站在那兒,把冷氣放進來,真是的。什麼事啊,唔?」
  「沒什麼事,太太,沒事。」一個男子的聲音回答。
  「哦喲喲。」女總管發出一聲驚呼,嗓門變得柔和多了。「是邦布爾先生嗎?」
  「樂意為您效勞,太太,」說話的正是邦布爾先生,他剛在門外擦去鞋上的污泥,抖掉外套上的雪花,這才一隻手捏著三角帽,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包袱走進來。「要不要把門關上,太太?」
  女總管有些難為情,遲遲沒有回答,關上門會見邦布爾先生多少有點不成體統。邦布爾趁她正在猶豫,不待接到進一步的指示,便把門關上了,他也確實凍壞了。
  「天氣可真厲害,邦布爾先生。」女總管說。
  「厲害,太太,是那話,」教區幹事答道,「這天氣跟教區過不去啊,太太。單是這一個該死的下午,我們就拿出去,柯尼太太,我們就拿出去四磅重的麵包二十個,乾酪一塊半,他們那幫貧民還嫌不夠。」
  「當然嫌不夠嘍,邦布爾先生,他們什麼時候滿足過?」女總管說著呷了一口茶。
  「什麼時候,太太,是這話呀。」邦布爾先生答道,「可不,眼下就有一個男的,考慮到他有老婆和一大家人,領了一個四磅重的麵包和整整一磅奶酪,份量都挺足的。他道謝了沒有,太太,他道謝了沒有?真連一個銅板都不值。他幹什麼來著,太太,又來要幾塊煤,他說了,只要滿滿一小手絹。煤。他要煤幹嗎?用來烤他的乾酪,然後又回來要更多的。太太,這些人老是這一套,今天給了他們滿滿一圍裙的煤,後天又會來再要一圍裙,臉皮真厚,跟石膏一樣。」
  女總管表示自己完全贊同這一精闢的比喻,教區幹事接著說道,「我絕沒有見過有什麼東西像這麼黑的。前天,有個男人——太太,您是過來人,可以說給您聽聽——有個男人,身上幾乎一絲不掛(聽到這裡,柯尼太太的眼睛直往地板上望),跑到我們濟貧專員家門口去了,當時專員正請人吃飯,柯尼太太,他說非得要領點救濟不可。他怎麼也不肯走,客人都很生氣,我們專員給了他一磅土豆、半品脫麥片。這個忘恩負義的壞蛋,居然說:『我的天啦,這點東西能有什麼用?還不如給我一副鐵邊眼鏡。』『好極了,』我們專員說著把東西收回。『你甭想得到別的東西了。』那個無賴說:『那我就去死在大街上。』我們專員說:『啊,不,你不會的。』」
  「哈哈!太妙了。倒真像格蘭力特先生的風格哩,不是嗎?」女總管插嘴說,「邦布爾先生,後來呢?」
  「唔,太太,」教區幹事回答道,「他走了,後來果真死在街上了。死腦筋的貧民總是有的,你有什麼辦法。」
  「我簡直不敢相信。」女總管強調指出。「不過,邦布爾先生,難道你不認為街頭救濟再怎麼說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嗎?你是一位很有見識的紳士,應該知道,你說說。」
  「柯尼太太,」男人們感覺到自己在見識上高人一等時常有的那種笑容在教區幹事的臉上蕩漾開來。「街頭救濟嘛,運用得當,太太,運用得當能起到保衛教區的作用,街頭救濟的首要原則就是,專揀窮小子們不需要的東西給他們,然後他們就再也不想來了。」
  「我的天啦!」柯尼太太嚷了起來。「那麼說,也是一件好事羅!」
  「是的,太太,你我之間說說也無妨,」邦布爾先生回答,「首要原則就是這一條,妙就妙在這裡,看一下那班膽大包天的報紙上登的隨便什麼案子,你就會發現,給有人生病的家庭發放的救濟就是幾條奶酪。柯尼太太,這可是風行全國的規矩。再者說,」幹事彎下腰,一邊打開帶來的包裹,一邊說道,「這些可是官方機密,我應該說,除開像我們這號在教區擔任職務的,太太,你別對外邊說。太太,這是理事會替醫務室定購的紅葡萄酒,真正新釀的純正紅葡萄酒,上午才出的桶,純淨得跟什麼似的,沒一點沉澱。」
  邦布爾先生將第一瓶酒舉到燈前,熟練地搖了搖,證明質量確屬上乘,然後將兩瓶酒一起放到櫃櫥上邊,把先前用來包酒的手帕折起來,細心地揣進衣袋,拿起帽子,似乎打算告辭了。
  「這一路可別把你凍壞了,邦布爾先生。」女總管說道。
  「風挺厲害的,太太,」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將衣領翻上去。「能把人耳朵割下來。」
  女總管的目光從小茶壺移到了教區幹事的身上,他正朝著門口走去。幹事咳嗽一聲,正準備向她道晚安,女總管紅著臉問了一聲,莫非——他莫非連茶也不肯喝一杯?
  話音剛落,邦布爾先生立刻重新翻下衣領,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一張椅子上,將另一張拖到桌邊。他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來,借這功夫朝那位女士看了一眼。她的兩隻眼睛正牢牢盯住那個小小的茶壺。邦布爾先生又咳嗽了一聲,露出一絲笑意。
  柯尼太太站起來,從壁櫥裡取出另一副杯碟。她坐回椅子上的時候,又一次與教區幹事合情脈脈的目光相遇了,臉頓時變得緋紅,趕緊埋頭替他沏茶。邦布爾先生又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比先前響得多。
  「你喜歡喝得甜一點,邦布爾先生?」女總管手裡端著糖缸,問道。
  「我愛喝很甜的,真的,太太。」邦布爾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柯尼太太。假如一位教區幹事什麼時候也會顯得十分溫柔的話,此時的邦布爾先生就是一個例子。
  茶徹好了,默默無言地遞到了手中。邦布爾先生在膝蓋上鋪了一張手帕,以免麵包屑弄髒了他那條漂亮的緊身褲,開始用茶點。為了使這類賞心樂事多點變化,他不時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不過這並沒有給他的胃口帶來不良影響,恰恰相反,茶和麵包下肚倒像是越發順當了。
  「我發現你養了一隻獵,太太,」邦布爾先生一眼看見,一隻獵周圍是她的一家子,正偎在爐前取暖。「我敢說,還有小貓。」
  「邦布爾先生,你想像不出我多麼喜歡它們,」女總管回答,「它們是那樣快活,那樣淘氣,又那樣招人喜歡,簡直成了我的夥伴了。」
  「真是些可愛的小動物,太太,」邦布爾先生深表贊同,「那麼馴良。」
  「噢,可不是嘛。」女總管興致勃勃地說,「它們對自己的家那麼有感情,我敢擔保,這真是一大樂趣。」
  「柯尼太太,夫人,」邦布爾先生慢吞吞地說,一邊用茶匙替自己計算著時間。「我是說,夫人,不管大貓小貓,能跟你住在一塊兒,夫人,倒會對這個家沒感情,夫人,那準是頭蠢驢。」
  「喔,邦布爾先生。」柯尼太太提出抗議了。
  「不顧事實不行,太太,」邦布爾先生慢悠悠地揮動著茶匙,顯得情意綿綿,頗為莊重,給人留下了加倍深刻的印象。「我會不勝榮幸,親自動手淹死這樣的貓。」
  「你可真是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女總管一邊伸出手來接教區幹事的茶杯,一邊活潑地說。「還得加上一句,心腸忒硬的男人。」
  「心腸忒硬,太太,心腸硬?」邦布爾先生把茶杯遞過去,沒再說下去,柯尼太太接過杯子,他順勢掐了一下她的小指頭,重重地歎了口氣,張開兩個巴掌在自己的滾邊背心上拍了拍,稍許把椅子從壁爐旁挪開了一些。
  柯尼太太和邦布爾先生本來是相對而坐,中間隔了一張圓桌,面前是壁爐,兩人之間的間隔說不上很大。可以想見,邦布爾先生這時正從壁爐前往後退,人依然挨著桌子,這樣便增大了他與柯尼太太之間的距離——這一舉動無疑會受到一些考慮周到的讀者褒獎,看作是邦布爾先生這方面的一個了不起的豪俠舉動。邦布爾先生此時多多少少正受到時間、地點和機會的誘惑,某種充滿柔情蜜意的廢話就要脫口而出,這種話從一班沒長腦筋的輕薄之徒口中說出來倒是不要緊,如果出自堂堂法官、議員、大臣、市長以及其他達官顯貴之口的話,似乎就會大大有失體面。對於一名教區幹事的威嚴與莊重來說更是如此,這一類人(大家心中有數)比所有這些大人物還要來得嚴肅,不苟言笑。
  無論邦布爾先生意向如何(肯定都是最高尚的想法),不幸的是,前邊已經兩次提到,桌子是圓的,邦布爾先生一點一點地挪動椅子,自己與女總管之間的距離不一會兒便開始縮短,他繼續沿圓周外緣移動,不失時機地把自己的椅子往女總管坐的那把椅子挨過去。千真萬確,兩把椅子相碰了,與此同時,邦布爾先生停了下來。
  在這個時候,女總管如果把椅子往右邊挪一挪,就會引火上身,要是往左邊挪,肯定栽進邦布爾先生的懷裡,於是(考慮周到的女總管一眼就看清了這兩種結果),她坐著一點沒動,又遞了一杯茶給邦布爾先生。
  「柯尼太太,心腸忒硬嗎?」邦布爾一邊攪動著茶,一邊抬起頭來,盯著女總管的臉,說道。「你心腸硬不硬,柯尼太太?」
  「天啊!」女總管嚷道,「這樣稀奇的問題,你一個單身漢也問得出來,邦布爾先生,你問這個幹嗎?」
  幹事把茶喝了個一滴不剩,又吃了一片麵包,抖掉膝蓋上的碎屑,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吻起女總管來。
  「邦布爾先生,」這位考慮周到的女士低聲嚷嚷著,這一陣恐慌來得非同小可,她簡直說不出話來。「邦布爾先生,我要喊啦。」邦布爾沒有回答,反而以一種緩慢而又不失尊嚴的姿勢伸出胳臂,挽住女總管的腰。
  正當這位女士聲稱自己要喊出來的功夫——對於這種得寸進尺的放肆行為,她理所當然是要喊的——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這種意圖變成了多餘的。一聽有人敲門,邦布爾先生分外敏捷地跳到一邊,開始使勁地撣去酒瓶上的灰塵,女總管厲聲問誰在那兒。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嗓門已經完全恢復了那種不折不扣的官腔,這是一個奇妙的實例,說明突如其來的意外事件可以有效地抵消極度恐懼造成的影響。
  「夫人,勞您的駕,」一個乾癟的,相貌奇醜的女貧民從門口把腦袋伸了進來。「老沙麗快玩完了。」
  「喲,跟我有什麼關係?」女總管怒氣沖沖。「她要死又留不住她,對不對?」
  「是的,是的,夫人,」老婦人回答,「沒人留得住,她壓根治不好了。我見過許多人死,小寶寶,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見過,我知道死的時候是什麼光景。可她心裡放不下,一口氣很難嚥下去,她沒發作的時候——這也不常有——她說她有話要說,你非得聽一聽。夫人,你要是不去一趟,她絕不安安生生死去。」
  聽到這消息,可敬的柯尼太太嘟嘟噥噥,衝著那些個老婆子就是一通臭罵,她們非得故意打攪一下上司才肯閉上眼睛,隨後匆匆抓起一條厚實的圍巾裹在身上,開門見山地請邦布爾先生等自己回來再走,說是怕要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柯尼太太吩咐報信的老太婆腿腳利索些,免得在樓梯上磨磨蹭蹭折騰一晚上,然後跟在老太婆後邊走出房間,臉色十分陰沉,罵罵咧咧地去了。
  邦布爾先生獨自留下來以後的舉動頗為令人費解。他打開壁櫥,點了一下茶匙的數目,掂了掂方糖夾子,又對一把銀質奶壺細細察看了一番,以確定它的質地。上述種種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他把三角帽歪戴在頭上,一本正經地踏著舞步,繞著桌子轉了四個花樣不同的圈子。這一番非同尋常的表演結束了,他摘下帽子,背朝火爐,仰攤在椅子上,像是正在腦子裡開列一張傢具明細清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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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發表於 2010-10-22 20:47: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敘述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本章雖然很短,但在這
              部傳記中卻相當重要。
  女總管房間裡的謐寧氣氛被那個老婆子打破了,老太婆擔任報喪人倒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她上了年紀而且彎腰駝背,癱軟的手腳直打哆嗦,臉歪嘴癟,還老是咕咕噥噥地翻白眼,看她那個樣子,與其說是造化之功,還不如說像是一個信筆塗抹出來的怪物。
  哀哉!出自造化的姣好面孔留下來供我們欣賞的是多麼稀少。世間的操勞、悲哀、飢餓,可以改變人們的心靈,也會改變人們的面容。只有當種種煩惱逝去,永遠失去了它們的控制力時,翻覆洶湧的雲層才會消散,留下清朗的天顏。死者的面容即便已經完全僵化,也往往會現出久已被人忘懷的那種熟睡中的嬰兒的表情,恢復初生時的模樣。這些面容又一次變得那樣平靜,那樣溫和,一些從歡樂的童年時代就瞭解他們的人在靈柩旁邊肅然跪下,彷彿看見了天使下凡。
  於癟老太婆磕磕絆絆地穿過走廊,登上樓梯,嘴裡嘟嘟噥噥,含混不清地回答女總管的責罵。她終於撐不住了,便停下來喘口氣,把燈遞到柯尼太太手裡,自己在後邊歇一歇,再盡力跟上去,她的上司越發顯得敏捷了,照直走進患病的婦人住的屋子。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閣樓,前邊盡頭處點著一盞昏暗的燈。另外一個老太婆守候在床邊,教區藥劑師的徒弟站在火爐旁,正在把一支羽毛削成牙籤。
  「柯尼太太,晚上真夠冷的。」女總管走進門去,這位年輕紳士說道。
  「確實很冷,先生。」柯尼太太操著最謙和的腔調回答,一邊說,一邊行了個屈膝禮。
  「你們應當要承包商提供稍好一點的煤,」代理藥劑師抓起銹跡斑斑的火鉗,將爐子上的一大塊煤敲碎。「這種東西根本對付不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那是理事會選購的,先生,」女總管答道,「他們至少應該讓我們過得相當暖和,我們這些地方夠糟糕的了。」
  生病的女人發出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喲。」年輕人朝床邊轉過臉去,似乎他先前已經把患者完全忘記了。「柯尼太太,沒指望了。」
  「沒指望了,先生,是嗎?」女總管問道。
  「她要是拖得過兩小時,我才會覺得奇怪呢,」見習藥劑師說話時一門心思全放在牙籤的尖頭上。「整個系統崩潰了。老太婆,她是在打瞌睡吧?」
  護士在床前俯身看了一下,肯定地點了點頭。
  「只要你們不惹出亂子,她或許就這樣去了,」年輕人說道,「把燈放到地板上,那兒她看不見。」
  護士照吩咐做了,與此同時,她搖了搖頭,意思是這個女人不會那麼輕易死的。辦完事情,她又回到另一個看護身旁的座位上,她的這位同伴此時也已經回到房間裡。柯尼太太一臉的不耐煩,裹了裹圍巾,在床下首坐下來。
  見習藥劑師削好牙籤,便一動不動地立在火爐前邊,足足剔了十來分鐘牙齒,然後也顯得越來越不耐煩,他向柯尼太太說了聲祝她工作愉快,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她們默不作聲地坐了好一會,兩個老太婆從床邊站起來,蜷縮在爐火近旁,伸出皺巴巴的雙手取暖。火苗把一團慘白的亮光投射到她們枯槁的臉上,將她倆那副醜八怪的樣子照得更加猙獰可怕。她們將就著這種姿勢,低聲交談起來。
  「親愛的安妮,我走了以後,她說了什麼沒有?」報喪的那一位問道。
  「一個字也沒說,」另一個回答,「有一陣子,她照著自己的胳臂又是扯又是擰,我把她的手逮住,沒多久她就睡著了。她身上沒多大力氣,所以我輕輕鬆鬆就把她制服了。別看我也是吃教區的定量,再不濟也敵得過一個老娘們——沒錯,沒錯。」
  「大夫說過給她一點熱葡萄酒,她喝了沒有?」前一位問道。
  「我本想給她灌下去,」另一個回答,「可她牙咬得緊繃繃的,手死死地抓住杯子,沒法子,我只好把杯於縮回來,就那麼把它給喝了,倒真不賴哩。」
  兩個醜八怪提心吊膽地回頭看了一眼,斷定沒有人偷聽,又往壁爐前湊了湊,開心地嘻嘻笑了起來。
  「我心裡有數,」先開口的那一位說,「她照樣會來這一手,過後打個哈哈就算了事。」
  「嗨,那是啊,」另一個答道,「她有一顆快活的心,好多好多漂亮的死人,跟蠟人一樣清清爽爽,都是她送出門的。我這副老眼見得多了——嗨,這雙老手還摸過呢。我給她打下手,總有幾十回了吧。」
  老太婆說著,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在面前洋洋得意晃了晃,又把手伸進衣袋胡亂摸了一氣,掏出一個早已褪色的舊白鐵鼻煙盒,往同伴伸過來的手心裡抖出了幾顆鼻煙粉末。兩人正在受用,女總管本來一直在悻悻不止地等著那個生命垂危的婦人從昏迷中甦醒過來,這時也走過來,同她們一塊兒烤火,她厲聲問到底得等多久。
  「夫人,要不了多久,」第二個老太婆抬起頭來,望著病人的臉說。「我們誰也不會等不來死神的。別著急,別著急。死神很快就會上這兒來看我們大夥兒了。」
  「住嘴,你這個瘋瘋癲癲的白癡。」女總管正顏厲色地說,「你,瑪莎,給我說實話,她以前是不是這樣?」
  「常有的事。」第一個老太婆答道。
  「不過再也不會這樣了,」另一個補充說,「就是說,她頂多再醒來一回—— 您得留神,夫人,那也長不了。」
  「管它長啊短的,」女總管暴躁地說,「她就是醒過來也看不見我在這兒,當心著點,你們倆,看你們還敢平白無故打攪我,給院裡所有的老婆子送終壓根兒不是我分內的事,我才——不說了。當心著點,你們這此鬼老婆子,真不識相。你們要是再敢糊弄我,我會立刻收拾你們的,話說在前頭。」
  她正想匆匆走出房間,兩個婦人朝病床轉過身去,忽然齊聲大叫起來,柯尼太太不禁回頭看了看。原來病人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朝她們伸出胳臂。
  「那是誰?」她用空洞的聲音嚷道。
  「噓,噓。」一個婦人俯身對她說,「躺下,躺下。」
  「我再也不躺下了。」病人掙扎著說,「我一定要告訴她。上這邊來。近一點。讓我悄悄告訴你。」
  她一把抓住女總管的肩膀,按進床邊的一把椅子裡,剛要開日,又扭頭看了一眼,發現那兩個老太婆正朝前躬著身子,姿勢很像一班心情急迫的聽眾。
  「把她們攆走,」病人昏昏沉沉地說,「快啊,快啊。」
  兩個乾癟老太婆一起大放悲聲,開始傾吐無數可憐巴巴的哀歎,苦命的好人竟然病得連自己最知心的朋友都不認識了,她倆作出種種保證,表示自己絕對不會離開她的。這時,她倆的上司把兩個人推了出去,關上房門,又回到床邊。兩個老太婆被趕出來以後,腔調也變了,她倆透過鎖眼直嚷嚷,說老沙麗喝醉了,這一點的確不是不可能的,除了藥劑師給她開的一劑用量適中的鴉片而外,她正在最後一次品嚐的摻水杜松子酒的效力下受煎熬,那是這兩個可敬的老太婆出於一片好心,背地裡讓她喝下去的。
  「現在你聽著,」瀕臨死亡的婦人大聲地說,好像正在拚命掙扎,企圖重新點燃一顆即將熄滅的生命火花。「就在這間屋子——就在這張床上——我伺候過一個可愛的人兒,她給帶進濟貧院來的時候,腳上因為走路弄得全是傷痕,糊滿了塵土和血跡。她生下來一個男孩,就死了。讓我想想——那又是哪一年。」
  「管它哪一年,」那位心情不好的聽眾說道,「她怎麼了?」
  「唉,」病人喃喃地說,又恢復了先前昏昏欲睡的狀況,「她怎麼了?——她怎——我想起來了。」她喊叫起來,身體劇烈地抖動著,臉上騰起一團紅暈,兩隻眼睛凸了出來——「我偷了她的東西,是我偷的。她身子還沒冷——我跟你說,我把那東西偷走的時候,她還沒變冷呢。」
  「看在上帝分上,偷了什麼?」女總管大喊大叫,樣子像是在喊救命。
  「這個!」病人用手摀住對放方的嘴,回答說。「她唯一的東西了。她需要衣裳擋擋風寒,需要東西吃,她卻把這個保存得穩穩當當,放在心口上。我告訴你,這可是金的。值錢的金子,可以用來保住她的命。」
  「金子!」女總管應聲說道,病人向後倒去,她急不可待地跟著俯下身來。「說啊,說啊——是啊——是什麼東西?那個當媽的是誰?什麼時候的事?」
  「她囑咐我好好保存著,」病人呻吟了一聲,答道,「她托付了我,我是唯一在她身邊的女人。她頭一回把掛在脖子上的這個東西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心裡把它偷走了。那孩子的死,或許,也是由於我呢。他們要是知道這一切,興許會對孩子好一些。」
  「知道什麼?」對方問道,「說啊。」
  「孩子長得真像他母親,」病人絮絮叨叨地說,沒有理會這個問題。「我一看到他的臉,就再也忘不了了。苦命的姑娘。苦命的姑娘。她還那麼年輕。多溫馴的一隻小羊羔啊。等等,要說的還多著呢。我還沒全部告訴你吧,是不是?」
  「沒有,沒有,」女總管一邊回答,一邊低下頭,全力捕捉這個垂死的婦人說出的每一個字,她的話音已經越來越低微。「快,來不及了。」
  「那個當媽的,」病人說話比先前更吃力了,「那個當媽的,死亡的痛苦一來到她身上,她就湊在我耳邊小聲說,只要她的寶寶活著生下來,還能長大的話,那一天總會來的,到時候他聽到人家提起自己苦命的小媽媽是不會感到丟臉的。『噢,仁慈的上帝啊!』她兩隻瘦丁丁的手交叉在一塊兒,說,『不管是男孩還是姑娘,在這個亂糟糟的世道上,你總得替這孩子安排幾個好人,你得可憐一個孤苦伶丁的孩子,不能扔下不管啊!」』
  「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他們叫他奧立弗,」病人有氣無力地回答,「我把金首飾給偷走了,是——」
  「對呀,對呀——是什麼東西?」對方大叫一聲。
  她急迫地向老太婆彎下腰來,想聽到她的回答,又本能地縮了回去。老婆子再一次緩慢而僵硬地坐起來,雙手緊緊抓住床單,喉嚨裡咕嘟咕嘟地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聲音,倒在床上不動了。
  「死硬啦。」門一打開,兩個老婦人衝了進來,其中一個說道。
  「總歸到底,什麼也沒說。」女總管應了一句,漫不經心地走了出去。
  兩個老太婆顯然正忙著準備履行自己那份可怕的職責,什麼也顧不上答理,她們留下來,在屍體周圍徘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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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7: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在本章中,這部傳記要回過頭去講費金先生以及他的同伴了。

  當某鎮濟貧院裡發生上述這些事情的時候,費金先生正坐守在老巢裡——奧立弗就是從這兒被南希姑娘領走的——他低低地籠著一雄煙霧鳧鳧的微火,膝蓋上放著一隻攜帶式風箱,看樣子他早就打算把火撥得旺一些,不曾想自己倒陷入了沉思。他雙臂交叉,兩個大拇指頂住下巴,神不守舍地注視著銹跡斑斑的鐵柵。
  機靈鬼、查理·貝茲少爺和基特寧先生坐在他身後的一張桌子旁邊,他們正在聚精會神地玩惠斯特牌戲,機靈鬼和明手,對貝茲少爺和基特寧先生。首先提到名字的那位紳士無論什麼時候都顯得聰明過人,此時臉上又多了一分微妙的表情,一方面專心打牌,一方面緊盯著基特寧先生的手,只要機會合適,就敏銳地看一眼基特寧先生手上的牌,根據對鄰居的觀測結果,巧妙地變換自己的打法。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機靈鬼戴著帽子,一點不假,這本來就是他在室內的習慣。他牙縫裡照例叼著一根陶制煙斗,偶爾把煙斗移開片刻,這也只是在他認為有必要從桌上放著的一隻酒壺裡喝兩口提提精神的時候,這只容量一夸脫的壺裡盛著供大家享用的摻水杜松子酒。
  貝茲少爺玩得也很專心,可是由於天性比起他那位技藝嫻熟的同伴更容易激動,看得出他品嚐摻水杜松子酒的次數比較頻繁,外加一個勁地打哈哈,牛頭不對馬嘴地瞎扯一氣,跟一副講究學問的牌局很不相稱。的的確確,機靈鬼本著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精神,不止一次藉機向同伴嚴肅指出,這種舉止很不得體。貝茲少爺對絕大部分忠告都沒有計較,只是請同伴「識相些」,否則乾脆把腦袋伸進一個麻袋裡去得了,要不就是用這一類巧妙的俏皮話來回敬對方,基特寧先生聽了這些妙語佩服得不得了。值得注意的是,後一位紳士和他的搭擋老是輸,這種情況非但沒有惹惱貝茲少爺,反倒好像替他提供了極大的樂趣,他每打完一局都要喧鬧不堪地大笑一陣,發誓說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有趣的遊戲。
  「再加倍,一盤就完了,」基特寧先生拉長了臉,從背心口袋裡掏出半個克朗,說道。「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傢伙,傑克,全是你贏。我跟查理拿到好牌也不頂事。」
  不知道是這句話本身還是他說話時那副哭喪著臉的樣子逗得查理·貝茲大為開心,查理立刻發出一陣狂笑,老猶太從冥想中驚醒過來,不禁問了一聲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費金,」查理嚷道,「你來看看牌局就好了。湯米·基特寧連一個點都沒贏到,我跟他搭檔對機靈鬼和明手。」
  「噯,噯。」費金笑嘻嘻地說,表明其中妙處他心中有數。「再打幾把,湯姆,再打幾把。」
  「謝謝,費金,我才不打了呢,」基特寧先生回答,「我受夠了。機靈鬼一路交好運,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哈哈!我親愛的,」老猶太答道,「你非得起個大早,才贏得過機靈鬼呢。」
  「起個大早!」查理·貝茲說,「你要是想贏他的話,一定得頭天晚上就穿好鞋,兩隻眼睛上各放一架望遠鏡,兩個肩膀中間再掛一個看戲用的眼鏡才行。」
  達金斯先生不動聲色地接受了這些讚美之辭,提出要和在座的哪一位紳士玩兩把,每次一先令,誰先摸到有人頭的牌為勝。由於無人應戰,碰巧這時他的煙斗又抽完了,他拾起湊合著當籌碼用的一段粉筆,自得其樂地在桌子上畫了一張新門監獄的示意圖聊以自娛,一邊格外刺耳地打著口哨。
  「你這人真沒勁,湯米。」機靈鬼見大伙老是不吭聲,便點著基特寧先生說了一句,又頓了頓,問道,「費金,你猜他在想什麼?」
  「我怎麼猜得出來呢,親愛的?」老猶太使勁地鼓動風箱,回頭看了一眼,答道。「大概在想輸了多少錢吧,可能,要不就是在想他剛剛離開的那所鄉間小別墅,唔?哈哈!是不是,我親愛的?」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基恃寧先生正想開口,機靈鬼搶先說道,從而打住了這個話題。「你說他在想什麼,查理?」
  「我說,」貝茲少爺咧著嘴笑了笑,「他對蓓特甜得可不一般。瞧他臉有多紅。呃,我的天啦。這下有好戲看了。湯姆,咱們基特寧害了相思病了。呃,費金,費金。笑死我了。」
  想到基特寧先生成了愛情的犧牲品,貝茲少爺簡直樂瘋了,他騰地往椅子上一靠,一時用力過猛,身體失去平衡,一個倒栽蔥摔倒在地板上,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這一意外事故並沒有使他感到掃興),直到再也笑不出來才重新坐好,又開始笑起來。
  「別理他,我親愛的,」老猶太說著,朝達金斯先生擠了擠眼,一邊懲戒性地用風箱噴嘴敲了貝茲少爺一下。「蓓特是個好姑娘。你只管追,湯姆,你只管追。」
  「我想說的是,費金,」基特寧先生面紅耳赤地答道,「這事你們誰也管不著。」
  「你儘管放心,」費金答道,「查理是喜歡說三道四,別理他,我親愛的,別理他。蓓特是個好姑娘。她要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湯姆,你準會發財的。」
  「我就是她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要不是聽她的話,我也不會給關進去了,到頭來還不是便宜了你,對不對,費金。六個禮拜又怎麼樣?反正總會進去的,不是現在就是將來,你冬天不怎麼想上外邊溜躂的時候,幹嗎不呆在裡邊,唔,費金?」
  「嗨,是那麼回事,我親愛的。」老猶太回答。
  「你就是再進去一回也不在乎,湯姆,是吧?」機靈鬼向查理和費金使了個眼色,問道,「只要蓓特不說什麼?」
  「我就是想說我不在乎,」湯姆憤憤不平地回答,「行了,行了。啊,你們誰敢這麼說,我倒想知道,晤,費金?」
  「沒有人敢,親愛的,」老猶太答道,「湯姆,誰也不敢。除了你,我不知道他們哪一個有這個膽子,沒有一個,我親愛的。」
  「我當初要是把她供出來,自個兒就可以脫身,不是嗎,費金?」可憐的冤大頭怒氣沖沖,窮追不捨。「我只消說一個字就了結了,不是嗎,費金?」
  「是啊,一點沒錯,親愛的。」老猶太回答。
  「但我也沒把事情抖出去,對不對,費金?」湯姆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了出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老猶太答道,「你真有種,絕不會漏出一句話,就是莽撞了點,我親愛的。」
  「也許是吧,」湯姆扭頭看了看,回答道,「就算是吧,那有什麼好笑的,嗯,費金?」
  老猶太聽出基特寧先生火氣相當地大,趕緊向他擔保沒有人在笑,為了證明在座各位都很嚴肅,便問罪魁禍首貝茲少爺是不是這樣。然而不幸的是,查理剛開口回答,說他一輩子從來不像現在這樣嚴肅,又忍不住前仰後合地放聲大笑起來。備受羞辱的基特寧先生二話不說,衝過去對準肇事者就是一拳。貝茲少爺躲避打擊向來就很老練,猛一低頭躲開了,時機又選得恰到好處,結果這一拳落到了那位快活老紳士的胸日上,打得他搖搖晃晃,直退到牆邊,站在那裡拚命喘氣,基特寧先生失魂落魄地望著他。
  「聽。」就在這時,機靈鬼叫了起來,「我聽到拉鈴的聲音。」他抓起蠟燭,輕手輕腳地上樓去了。
  這幫人正搞不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鈴聲又頗不耐煩地響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機靈鬼又回來了,神秘兮兮地跟費金嚼咕了幾句。
  「哦。」老猶太嚷道,「一個人?」
  機靈鬼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用手擋住蠟燭火苗,一聲不響地給了查理·貝茲一個暗示,要他眼下最好別再開玩笑了。機靈鬼盡到了朋友的責任,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老猶太的臉,聽候吩咐。
  老頭兒咬著蠟黃的手指,盤算了幾秒鐘,面孔急劇地抽動著,似乎正擔心著什麼,害怕得知最壞的情形。末了,他終於抬起頭來。
  「他在哪兒?」他問。
  機靈鬼指了指樓上,做了一個離開這個房間的動作。
  「好吧,」費金對這無聲的詢問作了答覆。「帶他下來。噓!別出聲了,查理。斯文點,湯姆。避一避,避一避。」
  查理·貝茲和他新結下的對頭乖乖地服從了向他倆下達的這一番簡短的指示。四下裡沒有一點聲音表明他們到哪兒去了,機靈鬼舉著蠟燭走下樓來,後邊跟著一個身穿粗布罩衫的男人。這人倉惺地掃了周圍一眼,把遮住自己下半張臉的大披巾扯下來,露出了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的一張臉——十分憔悴,不知多少天沒洗臉,沒刮鬍子了。
  「你好嗎,費金?」這位可敬的紳士朝老猶太點點頭,說道。「機靈鬼,把這張圍巾摜到我帽子裡邊,剃頭的時候我好知道上哪兒找去,沒錯。你將來會出落成一個年輕有為的江洋大盜,比眼下這個老油子高明得多。」
  說著,他把罩衫撩起來,繫在腰上,扯過一張椅子放在爐旁,坐了下來,兩腿搭在保溫架上。
  「瞅瞅,費金;」他滿腹牢騷地指著長統馬靴說道,「從你知道的那個時候算起,連一滴戴伊馬丁1都沒碰,一次都沒擦過,天啦。喂,你別那樣看著我。不要著急,我不吃飽喝足了,也沒力氣跟你談正經事。拿點吃的來,我們先把三天沒進的貨來個一次補齊。」
    1指倫敦有名的戴伊馬丁公司出品的鞋油。狄更斯少年時代在這家公司幹過活。
  老猶太打了個手勢,要機靈鬼把能吃的東西都放到桌上去,自己在這個強盜的對面坐下來,等著他開口說話。
  從外表上看,托比絲毫也不打算馬上開口。一開始老猶太還沉得住氣,觀察著他的臉色,似乎想從表情上看出他到底帶來了什麼消息,然而毫無效果。托比雖然顯得疲憊不堪,但眉宇之間仍保持著那種一貫的怡然自得的神氣,真是沒得治了,透過油泥污垢、鬍鬚鬢角顯現出來的仍舊是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那一副自鳴得意的傻笑。老猶太焦躁地站起來,一邊盯著托比一點一點把食物送進嘴裡,一邊激動難忍在屋裡踱來踱去。這一招也完全不起作用。托比擺足了旁若無人的派頭,一直吃到再也吃不下去,這才吩咐機靈鬼出去,關上門,兌了一杯酒,定了定神,准備發話。
  「首先,費金。」托比說道。
  「對呀,對呀。」老猶太挪了一下椅子,插嘴說。
  格拉基特先生停下來,呷了一口酒,直誇摻水杜松子酒真是好極了,接著又把雙腳蹬在壁爐上,以便使靴子和自己的視線大致處於水平的位置,又若無其事地撿起了話題。
  「首先,費金,」這位入室搶劫的老手說道,「比爾怎麼了?」
  「啊!」老猶太一聲驚叫,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噯,你該不會是想說——」說話時托比的臉唰地變白了。
  「想說!」費金叫喊著,怒不可遏地跺著地面。「他們哪兒去了?賽克斯跟那孩子。他們哪兒去了?到什麼地方去了?」
  「買賣搞砸了。」托比有氣無力地說。
  「我就知道,」老猶太從衣袋裡扯出一張報紙,指著報紙說。「還有呢?」
  「他們開了槍,打中了那孩子。我們倆架著他穿過野地——直端端的,就像烏鴉飛過一樣——翻過籬笆,水溝,他們還在追。媽的。全國的人都醒過來了,狗也在後邊攆。」
  「說那個孩子。」
  「比爾把他背在背上,跑得飛快,跟一陣風似的。後來我們停下來,把他放在我們中間,他腦袋搭拉著,身上冷冰冰的。那些人眼看著就要追上我們了,人人為自已,誰都不想上絞刑架。我們就散伙了,把小傢伙丟在一個水溝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費金沒再聽他說下去一隻是大吼一聲,雙手扯著頭髮,衝出房間,跑出大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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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0-10-22 20:48: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在這一章裡,一個神秘的角色登場了,還發生了許多與這部傳記不可分割的事情。

  費金老頭一直跑到街角,才開始從托比·格拉基特帶來的消息造成的影響中回過神來。他絲毫也沒有放慢自己異乎尋常的腳步,仍然瘋瘋癲癲地向前跑去。突然,一輛馬車從他身邊疾駛而過,行人見他險些葬身車底都不約而同地大叫起來,他這才嚇得回到人行道上。老猶太盡量繞開繁華街道,躲躲閃閃地溜過一條條小路狹巷,最後來到了斯諾山。到了這裡,他的步子邁得更快了,他毫不拖延,又折進了一條短巷。直到這時,他好像才意識到已經進入了自己的地盤,便又恢復了平日那副懶洋洋的步態,呼吸似乎也比較自由了。
  在斯諾山與霍爾本山相交的地方,就是從倫敦老城出來往右邊走,有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子通往紅花山。巷內好幾家骯髒的鋪子裡都擺著一扎扎種類齊全、花色繁多的舊絲手絹,從小偷手裡收購這些東西的商販就住在鋪子裡。千百條手中在窗外的竹釘上晃來晃去,或者在門柱上迎風招展,貨架上也放滿了手巾。這裡雖說和菲爾胡同一樣狹窄閉塞,卻也有自己的理髮店、咖啡館、啤酒店和賣煎魚的小店。這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商業區,小偷小摸的銷贓市場。從清晨到黃昏來臨,都有一些沉默寡言的商販在這一帶逛游,他們在黑黝黝的後廂房裡洽談生意,離去時也和來的時候一樣神秘莫測。在這裡,裁縫、鞋匠、收破爛的都把各自的貨物擺出來,這對小偷來說無異於廣告牌。污穢的地窖裡囤積著廢舊鐵器、骨製品、成堆的毛麻織品的邊角零料,散發著霉臭味,正在生銹腐爛。
  費金老頭兒正是拐進了這個地方。他跟胡同裡那些面黃肌瘦的住戶十分熟識,走過去的時候,好些正在店舖門口做買賣的人都親熱地向他點頭致意,他也同樣點頭回禮,只此而已,沒有多的話。他一直走到這條胡同的盡頭才停住腳步,跟一個身材瘦小的店家打招呼,那人硬擠在一把兒童座椅裡,正坐在店門日抽煙斗。
  「噯,只要一看到你,費金先生,瞎子也能開眼。」這位可敬的買賣人說著,對老猶太向自己請安表示感謝。
  「這一帶也太熱了點,萊渥裡。」費金揚起眉毛,雙手交叉搭在胳臂上,說道。
  「是啊,我聽說過這種牢騷,有一兩次了,」老闆回答,「不過很快就會涼下來的,你沒發覺是這麼回事?」
  費金贊同地點了一下頭,指著紅花山方向問,今晚有沒有人上那邊去。
  「你說的是瘸子酒店?」那人問道。
  老猶太點了點頭。
  「我想想,」老闆想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有的,總有六七個人上那兒去了,據我所知。你朋友好像不在那兒。」
  「沒看見賽克斯,是嗎?」老猶太帶著一臉的失望問道。
  「用律師的說法,並未在場,」小個子搖搖頭,說了一句蹩腳的拉丁語,樣子十分陰險。「今晚你有什麼貨要給我?」
  「今晚沒有。」老猶太說罷轉身走了。
  「費金,你是不是上瘤子店去?」小個子在後邊叫他,「等一等。就算在那兒陪你喝兩盅也行。」
  老猶太只是扭頭看了一眼,揮了揮手,表示自己情願一個人去,再說了,那小個子要從椅子上掙脫出來也確實不容易,所以這一次瘸子酒店就失去了萊握裡先生會同前往的榮幸。當他好不容易站立起來時,老猶太已經消失了。萊渥裡先生踞起腳尖,滿心以為還能看見他的人影,可希望落空了。他只得又把身子擠進小椅子裡,跟對面鋪子裡一位太太彼此點頭致意,其中顯然攙和著種種猜疑和不信任,然後又派頭十足地叼起了煙斗。
  三瘸子,是一家酒店的招牌,一班常客習慣上管它叫瘸子店,賽克斯先生和他的狗已經在這家酒店露過面。費金跟酒吧裡的一個男人打了個手勢,就照直上樓,打開一扇房門,悄悄溜了進去。他用一隻手擋住亮光,焦急地向四周看了看,看樣子是在找人。
  屋子衛點著兩盞煤氣燈,窗板緊閉,褪色的紅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透一點光。天花板漆成了黑色,反正別的顏色也會被燭火燻黑的。室內濃煙滾滾,乍一進去,簡直什麼東西也分辨不出來。不過漸漸地,部分煙霧從打開的門口散出去,可以看出屋子裡是一大片和湧進耳朵的噪音一樣亂糟糟的腦袋。隨著眼睛逐漸適應環境,旁觀者看得出室內來客眾多,男男女女擠在一條長桌的周圍,桌子上首坐著手拿司令錘的主席,一位鼻子發青,臉部因牙疼而包紮起來的專業人士坐在室內一角,正叮叮咚咚地彈奏著一架鋼琴。
  費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那位專業人士的手指以彈奏序曲的方式,飛快地滑過鍵盤,結果引來了要求點歌的普遍呼聲。鼓噪停息之後,一位小姐為大家獻上了一支有四段歌同的民謠,在每一節之間,伴奏的人都要把這支曲子從頭彈一遍,他使出渾身解數,彈得震天價響。一曲唱罷,上席發表了一通感受,隨後,坐在主席左右的兩位專業人士又自告奮勇唱了一首二重唱,贏得一片喝彩。
  真正有意思的還在於觀察一下某些超群出眾的面孔。主席本人(也是店主)是一個粗俗暴躁、膀大腰圓的傢伙,演唱進行的時候,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像是陶醉在歡樂之中似的,他一隻眼觀察著發生的一切,一隻耳朵聆聽著人們議論的每一件事——兩者都很敏銳。他身邊的歌手個個面帶職業上的淡漠,接受大家的讚譽,把越來越喧鬧的崇拜者獻上的十來杯摻水烈酒喝下去。這些崇拜者臉上流露出的邪惡表情幾乎可以說應有盡有,而且幾乎是每一個階段的都有,正是他們臉上這種可憎可惡的表情讓人非看一眼不可。他們臉上的奸詐、兇惡和不同程度的醉態都表現得淋漓盡致。女人——有幾個女人還保留著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青春氣息,幾乎眼看就要褪去。另外一些女人已經喪失了作為女性所具有的一切特徵和痕跡,展現出來的不過是淫亂和犯罪留下的一具令人噁心的空殼,有幾個還僅僅是姑娘,其餘的是些少婦,都還沒有度過生命的黃金時代——構成了這幅可怕的畫面上最陰暗最淒涼的部分。
  費金感到煩惱的並不是什麼高尚的感情,當這一切正在進行的時候,他急切地順著一張張面孔看過去,但顯然沒有看見要找的那個人。接著,他終於捕捉到了坐在主席位子上的那個人的目光,便微微向他招了招手,跟進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房間。
  「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費金先生?」那人尾隨著來到樓梯口,問道。「你不跟大夥一塊兒樂樂?他們一定高興,個個都會很高興。」
  費金煩躁地搖了搖頭,低聲悅:「他在這兒嗎?」
  「不在。」那人回答
  「也沒有巴尼的消息?」費金問。
  「沒有,」那人答道,他正是瘸子店老闆,「非等到平安無事了,他不會出來活動。我敢肯定,那邊查到線索了,只要他動一動,立刻就會把這檔子事搞砸了。他一點沒事,巴尼也是,要不我也該聽到他的消息了。我敢打賭,巴尼會辦得穩穩噹噹的。那事就交給他了。」
  「他今天晚上會來這兒嗎?」老猶太和先前一樣,把這個「他」字說得特別重。
  「孟可司,你是指?」老闆遲疑地問。
  「噓!」老猶太說,「是啊。」
  「肯定會來,」老闆從表袋裡掏出一塊金錶。「剛才我還以為他在這兒呢,你只要等十分鐘,他准——」
  「不,不,」老猶太連聲說道,他好像儘管很想見一見此人,又因為他不在而感到慶幸。「你告訴他,我來這兒找過他,叫他今天晚上一定到我那兒去。不,就說明天。既然他沒在,那就明天好了。」
  「好吧。」那人說,「沒別的事了?」
  「眼下沒什麼要說的了。」老猶太說著往樓下走去。
  「我說,」對方從扶手上探出頭來,沙啞地低聲說道,「現在做買賣正是時候。我把菲爾·巴克弄這兒來了,喝得個醉,連一個毛孩子都能收拾他。」
  「啊哈!現在可不是收拾菲爾·巴克的時候,」老猶太抬起頭來,說道,「菲爾還有些事要做,然後我們才會和他分手。招呼客人去吧,親愛的,告訴他們好好樂一樂——趁他們還活著。哈哈哈!」
  老闆跟著老頭兒打了個哈哈,回客人那邊去了。左右無人,費金臉上立刻恢復了先前那副憂心忡忡的表情。他沉思了一會兒;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吩咐車伕開到貝絲勒爾草地去。他在離賽克斯先生的公館還有幾百碼的地方下了馬車,徒步走完餘下的一小段路。
  「哼,」老猶太嘟嘟噥噥地敲了敲門。「要是這裡頭有什麼鬼把戲的話,我也要從你這兒弄個明白,我的小妞,隨你怎麼機靈。」
  開門的女人說南希在房間裡。費金躡手躡腳地走上樓,連問也沒有問一聲就走了進去。姑娘獨自一人,蓬頭散髮地伏在桌子上。
  「她在喝酒,」老猶太冷漠地思忖著,「也許是有什麼傷心事。」
  老頭兒這樣思忖著,轉身關上房門,這聲音一下子把南希姑娘驚醒了。她緊緊盯住費金那張精明的面孔,問有沒有什麼消息,又聽他把托比·格拉基特說的情況細細講了一遍。事情講完了,她一句話也沒說,又像剛才那樣趴在桌上,一言不發。她煩躁地把蠟燭推到一邊,有一兩次,她神經質地換一下姿勢,雙腳沙沙地在地上蹭來蹭去,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趁著彼此無話可說的功夫,老猶太的目光忐忑不安地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好像是要證實一下房間裡的確沒有賽克斯已經偷偷溜回來的任何跡象。這一番巡視顯然使他感到滿意,他咳嗽了三兩聲,千方百計地想打開話題,可姑娘根本不理他,只當他是個石頭人。末了,他又作了一次嘗試,搓了搓手,用最婉轉的口氣說:
  「你也該想想,眼下比爾在什麼地方,是嗎,親愛的?」
  姑娘呻吟著,作出了某種只能聽懂一半的答覆,她說不上來,從她發出這種壓抑的聲音來看,她像是快哭出來了。
  「還有那個孩子,」老猶太瞪大眼睛,看了看她的表情。「可憐的小娃娃。丟在水溝裡,南希,你想想看。」
  「那個孩子,」南希突然抬起頭來,說道,「在哪兒也比在我們中間好。只要這事沒有連累比爾,我巴不得他就躺在水溝裡死掉,嫩生生的骨頭爛在那兒。」
  「哦!」老猶太大吃一驚,喊道。
  「噯,就是這樣,」姑娘迎著他那直愣愣的目光,回答說。「要是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知道最糟糕的事情過去了,我才高興呢。有他在身邊真叫我受不了。一看見他,我就恨我自己,也恨你們所有的人。」
  「呸!」老猶太輕蔑地說,「你喝醉了。」
  「我醉了?」姑娘傷心地叫道,「可惜我沒醉,這不是你的錯。依著你的心思,你巴不得我一輩子不清醒,除了現在——怎麼樣,這種脾氣你不喜歡?」
  「是啊。」老猶太大怒,「不喜歡。」
  「那就改改我的脾氣啊。」姑娘回了一句,隨即放聲大笑。
  「改改!」費金大叫起來,同夥這種出乎意料的頑固,加上這天夜裡遇到的不順心的事,終於使他忍無可忍。「我是要改改你的脾氣。聽著,你這個奧婊子。你給我聽著,我現在只需要三言兩語,就可以要賽克斯的命,跟我用手掐住他的牛脖子一樣穩當。他要是回來了,把那孩子給撂在後頭——他要是滑過去了,卻不把那孩子交還我,不管是死是活——你如果不想讓他碰上傑克·開琪1的話,就親手殺了他。他一跨進這間屋子你就動手,不然你可要當心我,時間會來不及的。」
    1英國歷史上以殘忍著稱的劊子手(一六六三?——一六八六)。這裡泛指劊子手。
  「這都說了些什麼?」姑娘不禁叫了起來。
  「什麼?」費金快氣瘋了,繼續說道,「那孩子對於我價值成百上千英鎊,運氣來了,我可以穩穩當當得到這麼大一筆錢,就因為一幫我打一聲口哨就能叫他們送命的醉鬼精神失常,倒要我失去該我得到的東西嗎?再說,我跟一個天生的魔鬼有約,那傢伙就缺這份心,可有的是力氣去,去——」』
  老頭兒氣喘吁吁,說到這裡叫一個詞卡住了,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打住了怒火的宣洩,整個樣子都變了。他那蜷曲的雙手剛才還在空中亂抓,兩眼瞪得滾圓,臉上因激怒而發青,可這會兒,他在椅子裡蜷作一團,渾身直哆嗦,生怕自己暴露內心的奸詐。他沉默了一會兒,大著膽子扭頭看了看同伴,見她依然和剛才醒來時一樣無精打采,又多少顯得放心了。
  「南希,親愛的,」老猶太用平時的口氣,哭喪著說,「你不見怪吧,親愛的?」
  「你別再煩我,費金。」姑娘緩慢地抬起頭來,答道,「要是比爾這一次沒有得手的話,他還會幹的。他已經替你撈到不少好處,只要辦得到,還會撈到很多很多,辦不到就沒法子了,所以你就別提了。」
  「那個孩子呢,親愛的?」老猶太神經質地連連擦著掌心。
  「那孩子只好跟別人去碰碰運氣了,」南希趕緊打斷他的話,「我再說一遍,我已不得他死,他就不會再受傷害,脫離你們這一夥——就是說,如果比爾沒事的話。既然托比都溜掉了;比爾肯定出不了事,比爾再怎麼著也頂他托比兩個。」
  「我說的事怎麼辦,親愛的?」老猶太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說道。
  「你如果要我做什麼事,你得從頭再說一遍,」南希回答,「真要是這樣,你最好還是明天再說。你剛折騰一陣,現在我又有點糊塗了。」
  費金又提出了另外幾個問題,一個個都帶著同樣的含意,一心想要弄清這姑娘是不是已經聽出他剛才脫口說出的暗示,然而她回答得乾乾脆脆,在他的逼視下又顯得極其冷漠,他最初的想法看來是對的,她大不了多喝了兩杯。的的確確,老猶太的一班女弟子都有一個普遍的缺點,南希也不例外,這個缺點在她們年齡較小的時候受到的鼓勵多於制止。她那蓬頭垢面的樣子和滿屋濃烈的酒氣,為老猶太的推測提供了有力的證據。她當時先是像前邊描述的那樣發作一氣,接著便沉浸在抑鬱之中,隨後又顯出百感交集、無以自拔的樣子,剛剛還在垂淚,轉眼間又發出各種各樣的喊聲,諸如「千萬別說死啊」什麼的,還作出種種推測,說是只要太太、先生們快活逍遙,什麼事也不打緊。費金先生對這類事一向很有經驗,見她果真到了這種地步,真有說不出的滿意。
  這一發現使費金先生安心了。他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把當天夜裡聽到的消息通知南希,二是親眼核實一下賽克斯還沒有回來,現在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便動身回家,丟下自己的年輕同夥,由她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這時已經是午夜時分。天色漆黑,嚴寒刺骨,他實在沒有心情閒逛。寒風掠過街道,似乎想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當作塵土、垃圾一樣清掃掉,行人看得出都在急急忙忙趕著回家。不過,對於老猶太來說倒是一路順風,強勁的陣風每次粗暴地推他一把,他都要哆嗦一陣。
  他走到自己住的這條街的轉角上,正胡亂地在口袋裡摸大門鑰匙,這時一個黑影從馬路對面一個黑洞洞的門廊裡竄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他身邊。
  「費金。」一個聲音貼近他耳邊低聲說道。
  「啊。」老猶太旋即轉過頭來,說道。「你是——」
  「是的。」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我在這兒轉悠了足有兩個小時,你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為你的事,我親愛的,」老猶太顧慮重重地瞟了夥伴一眼,說話間放慢了步子。「一個晚上都是為了你的事。」
  「哦,那還用說。」陌生人嘲弄地說了一句。「好啊,情況如何?」
  「情況不好。」老猶太說。
  「情況不壞吧,我想?」陌生人驟然停了下來,看了看對方,神色也很驚慌。
  老猶太搖搖頭,剛打算回答,陌生人要他打住,這時兩人已經來到費金的門前,陌生人指著大門說,有什麼事最好還是進屋去說,自己在附近站了那麼久,飽受風寒,連血都凍僵了。
  費金面帶難色,似乎很想推托,深更半夜的,自己不便把生人帶到家裡。果不其然,費金咕咕噥噥地說了一通,屋裡沒有生火什麼的,可是同伴卻專橫地重申自己的要求,他只得打開門,要同伴進來之後輕輕把門關上,自己去取個亮。
  「這兒黑得跟墳墓一樣,」那人摸索著朝前走了幾步。「快一點。」
  「把門關上。」費金從過道盡頭小聲地說。話音未落,門發出一聲巨響關上了。
  「這可沒我的分,」另一位一邊辨方向,一邊說。「是風刮過去的,要不就是它自個兒關上的。快把亮拿過來,不然我會在這該死的地洞裡撞個腦袋開花的。」
  費金摸黑走下廚房樓梯,稍停又擎著一支點亮的蠟燭走上來,還帶
  來了消息,托比·格拉基特已經在樓下裡間睡著了,幾個少年在前邊一間,也都睡了。他招招手要陌生人跟上,自己領路往樓上走去。
  「在這兒我們可以有什麼說什麼,親愛的,」老猶太推開二樓上的一道門,說道。「百葉窗有幾個窟窿,我們把蠟燭擱在樓梯上,隔壁絕對看不到亮,喏。」
  老猶太嘴裡念叨看彎下腰,把蠟燭放在上邊一段樓梯上,正對房
  
  門後放看一張沒有椅罩的躺椅或者沙發,除此以外,沒有一樣能搬走的 東西。陌生人在躺椅上坐下來,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老猶太把扶手椅拖過來,兩個人對面而坐。這裡不算太黑,房門半開著,外邊那盞蠟燭把一束激光投射到對而牆上。
  他們壓低嗓門談了一陣。除了偶爾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談話的內容一點也聽不清,儘管如此,聽眾還是不難聽出費金似乎正在就同伴的某些言詞替自己辯護,而後者相當煩躁。他們就這樣嘀咕了一刻鐘,或許稍多一點,孟可司——老猶太在談話過程中幾次用這個名字來稱呼陌生人——略略提高嗓門說道: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事安排得糟透了。幹嗎不讓他和另外幾個呆在一塊兒,把他訓練成一個偷偷摸摸的鼻涕蟲扒手不就結了?」
  「哪有這麼簡單哩!」老猶太聳了聳肩,喊道。
  「哦,你是說你就是有法子也辦不到,是不是?」孟可司板著面孔,問道。「你在別的小子身上不是於過好幾十次了嗎?只要你有耐心,頂多一年,不就可以讓他給判個刑,穩穩當當地送出英國,說不定還是一去不回,是不是?」
  「這事好處歸誰,親愛的?」老猶太謙卑地問。
  「我啊。」孟可司回答。
  「又不是我,」老猶太談吐間顯得十分恭順。「他本來對我有用。一樁買賣兩方都要做,那就得照顧兩方面的利益才對,是不是,我親愛的朋友?」
  「那又怎麼著?」孟可司問。
  「我發覺要訓練他幹這一行還挺費事,」老猶太答道,「他不像別的處境相同的小子。」
  「見他的鬼去,是不一樣。」那人咕嚕著,「不然老早就成小偷了。」
  「我抓不到把柄,叫他變壞,」老猶太焦急地注視著同伴的臉色,繼續說道。「他還沒沾過手,能嚇唬他的東西我一樣也沒有,剛開頭的時候,我們橫豎得有點什麼,要不就是白費勁。我能怎麼樣?派他跟機靈電和查理一塊兒出去?一出門就叫我們吃不消,親愛的。為了我們大家,我真是提心吊膽。」
  「這不關我的事。」孟可司說道。
  「是啊,是啊,親愛的。」老猶太故態復萌。「眼下我不是爭論這件事。因為,假如壓根就沒有這回事,你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到後來你又發覺正想找的就是他。嗨,靠著那姑娘,我替你把他弄回來了,再往後她就寵上他啦。」
  「勒死那姑娘。」孟可司心急火燎地說。
  「嗨,眼下我們還不能那麼幹,我親愛的,」老猶太微笑著答道。「再說了,那種事不是我們的本行,或者沒準哪一天,我會巴不得找人給辦了。這些小妞的底細,孟可司,我心裡有數。一旦那孩子橫下心來,她的關心不會比對一塊木頭多到哪兒去。你想叫他當小偷,只要他還活著,我就能讓他從今以後幹這一行。如果— —如果——」老猶太朝對方身邊湊過去——「這倒也不大可能,你聽著——但萬一發生最糟糕的情況,他死掉了——」
  「那不是我的錯。」另一位驚恐萬狀地插了進來,雙手顫抖地扣住費金的肩膀。「聽著,費金。這事我可沒插手,從一開始我就告訴你了,什麼事都可以,只是不能讓他死,我不想看見流血,這種事遲早會暴露,還會攪得人老是鬼纏身。如果他們開槍打死了他,責任絕不在我。你聽見沒有?快放把火燒掉這鬼地方。那是什麼?」
  「什麼?」老猶太也驚叫一聲,伸手將嚇得跳起來的膽小鬼攔腰抱住。「在哪兒?」
  「那邊。」孟可司朝對面牆上瞪了一眼。「那個人影。我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裹著披風,戴了頂軟帽,一陣風似地貼著護牆板溜過去。」
  老猶太鬆開手臂,兩人慌忙從屋裡奔出去。蠟燭還立在原來的地方,穿堂風已經刮得它一片狼藉,燭光照出的只有空蕩蕩的樓梯和他倆慘白的面孔。他們凝神聽了一下,整個房子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那是你的幻覺。」老猶太說著從地上端起蠟燭,伸到同伴面前。
  「我可以發誓,我看得清清楚楚。」孟可司哆哆嗦嗦地答道。「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那個影子正向前弓著身子,我一開口,它就跑開了。」
  老猶太輕蔑地向同伴那張嚇得發青的面孔掃了一眼,說了聲只要他樂意,可以跟著自己去看一下,便朝樓上走去。他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過去,屋子裡空空如也,冷得出奇。他們下到走廊裡,隨後又走進地下室。淡青色的潮氣垂附在矮牆上邊,蝸牛、鼻涕蟲爬過的痕跡在燭光映照下閃閃發亮,然而一切都死一般地沉寂。
  「你現在認為如何?」他們又回到走廊裡,老猶太說道。「我們倆不算,這屋裡除了托比和那班小鬼,一個人也沒有,他們也夠安分的。你瞧。」
  老猶太從衣袋裡掏出兩把鑰匙作為憑證,解釋說,他第一次下樓的功夫就把門鎖上了,為的是談話絕對不受干擾。
  孟可司先生面對這一新添的證據頓時猶豫起來。兩人又繼續進行了一番毫無結果的搜索,他的抗議漸漸變得不那麼激昂了,接著他發出幾聲獰笑,承認那可能只是自己衝動之下產生的想像罷了,不過當天夜裡他再也不願意換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猛然想起這時已經一點多了,於是這一對親密朋友便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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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9: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為前一章極不禮貌地把一位女士拋在一旁賠禮補過。
  一個無足輕重的作家,讓諸如教區幹事這樣舉足輕重的角色背對火爐,大衣下擺撩起來夾在胳膊底下,在一邊久等,一直等到筆者高興放他稍息為止,這種作法是極為失禮的。捎帶著又把幹事曾報以脈脈含情的目光的一位女士也給怠慢了,這與作者的身份或者騎士風度就更不合適了,幹事剛才在她耳旁低聲傾訴過的甜言蜜語是有很大來頭的,完全足以叫無論哪個級別的小姐、太太聽了心裡卜卜直跳。身為這部傳記的作者,本人的筆尖始終追尋著這些話語——在下對自己的地位十分清楚,並且對權勢人物抱有恰如其分的敬意——急於向他們表示他們的職位所要求的尊重,並區盡到他們的高貴身份和(隨之而來的)崇高品德要求筆者務必盡到的一應禮節。的確,基於這個目的,筆者曾打算在這裡就教區幹事的神聖權力進行一番論述,並闡明這樣一種立場,即教區幹事不會出錯,心平氣和的讀者肯定會既感到高興,又有所收穫。然而不幸的是,由於時間和篇幅有限,筆者不得不把這一通議論推遲到某個更為方便、適當的時候,屆時本人將要論證,一名經過合法手續任命的幹事——就是說,一位隸屬教區濟貧院,在職權範圍內參與該區教會事務的教區幹事——憑職權具有人類的一切長處和優秀品質,而一般的公司幹事、法院幹事甚至小教堂的幹事,與這些長處當中任何一種的距離可能還有十萬八千里(只有最後一類屬於例外,他們處於一種非常低賤的地位)。
  邦布爾先生把茶匙的數目重新點了一遍,又掂了掂方糖夾子,對奶鍋作了一番更為周密的考察,對於傢具的一應情形,乃至那幾張馬鬃椅墊,他都—一做到心中有數,這一程序又重複了六七次,他這才想起柯尼太太也該回來了。他一時思緒萬千。柯尼太太歸來的足音又老是聽不見,邦布爾先生不禁想到,瀏覽一下柯尼太太的櫃櫥裡的東西,以便進一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理當算是一種無傷大雅而又合乎道德的消遣方法。
  邦布爾先生貼近鎖孔聽了一下,確信沒有人朝這間屋子走來,便從基層著手,瞭解三個長抽屜裡的內容:裡邊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衣物,樣式和質地都很講究,用兩層舊報紙細心地保護起來,上邊還點綴著熏衣草的干花,這一點似乎使他格外滿意。他打開右邊角落上的抽屜(鑰匙就在裡邊),看見裡邊放著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他搖了搖,匣子裡發出一陣令人愉快的響聲,好像是金幣的丁當聲。邦布爾先生步態莊重地回到壁爐前邊,恢復了先前的姿勢,神色嚴肅而果斷地說道:「就這麼辦。」這一份意義重大的公告發佈完畢,他怪模怪樣地搖了十分鐘腦袋,活像是在苦苦勸告自己當一隻討人喜歡的狗一樣。隨後他側著身子,對自己的雙腿左看右看,似乎非常開心,興趣盎然。
  他正在悠哉游哉地進行後一種鑒定,柯尼太太慌慌張張奔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爐邊的椅子上,一隻手摀住眼睛,另一隻手壓在胸脯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柯尼太太,」邦布爾先生朝女總管彎下腰來,說道,「怎麼回事,夫人?出事了,夫人?你回答我啊,我可是如坐——如坐——」慌張之下,邦布爾沒能立刻想起「針氈」這個詞,便用「破瓶子」支吾過去了。
  「呃,邦布爾先生!」女總管大叫一聲,「剛才真煩死我了。」
  「煩死了,夫人!」邦布爾先生驚呼,「誰有這麼大膽子——?我知道了。」邦布爾先生耐住性子,擺出固有的莊重氣派,說道。「準是那幫可惡的窮鬼。」
  「光想想就煩死人。」女總管直打哆嗦。
  「夫人,就別想它了。」邦布爾先生答道。
  「我忍不住。」女士抽抽搭搭地說。
  「夫人,那就來點什麼,」邦布爾先生很是體貼地說,「一丁點葡萄酒?」
  「這不行啊。」柯尼太太回答,「我喝不——歐!在右邊角落最上邊一格—— 呃!」這位可敬的女士說罷,神思恍格地指了指食櫥,發出一陣由於內心恐慌引起的抽筋。邦布爾先生向壁櫥衝去,按照這一番上氣不接下氣的指示,從格板上抓起一隻容量一品托的綠色玻璃瓶,將瓶中之物斟了滿滿一茶杯,遞到這位女士唇邊。
  「現在好點兒了。」柯尼太太喝了半杯,身子又縮了回去。
  邦布爾先生虔誠地抬眼望著天花板感謝上蒼。接著又把目光移下來,落到茶杯的邊沿上,他端過杯子湊到鼻子底下。
  「薄荷,」柯尼太太有氣無力出說,一邊笑吟吟地望著教區幹事。「嘗嘗。放了一點——裡頭放了一點別的東西。」
  邦布爾先生帶著似信非信的神情,嘗了嘗這種藥,咂咂嘴唇,又嘗了嘗,最後把空茶杯放下來。
  「喝著真叫人舒坦。」柯尼太太說。
  「的的確確舒坦哩,太太。」教區幹事一邊說,一邊把椅子挪到女總管身旁,溫柔地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惹她心煩。
  「沒什麼,」柯尼太太說道,「我是個容易激動、脆弱、愚蠢的女人。」
  「不脆弱,夫人,」邦布爾回了一句嘴,略略把椅子挪得更近了一點。「柯尼太太,你是一個脆弱的女人嗎?」
  「我們都是脆弱的。」柯尼大大搬出了一條普遍原理。
  「就算是吧。」幹事說道。
  隨後的一兩分鐘裡,雙方什麼話也沒說,待到這段時間屆滿,邦布爾先生為了替這種觀念配上插圖,便將先前搭在柯尼太太椅背上的左臂移到柯尼太太的裙帶上,逐漸圍住了她的腰。
  「我們都是脆弱的。」邦布爾先生說。
  柯尼太太長歎一聲。
  「不要歎氣,柯尼太太。」
  「我忍不住。」柯尼太太說著又歎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非常舒適的房間,夫人。」邦布爾先生扭頭看了一眼。「要是再有一間,夫人,就十全十美了。」
  「一個人住太多了。」女士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兩個人住就不算多。」邦布爾先生的口氣很柔和。「呃,柯尼太太?」
  教區幹事說這番話的時候,柯尼太太的頭垂了下去,幹事低下頭,瞅了瞅柯尼太太的臉色。柯尼太太很有分寸地把頭扭到一邊,伸手去拿自己的手絹,但無意之間把手放到了邦布爾先生的手裡。
  「理事會配給你煤了,對嗎,柯尼太太?」幹事一邊說,一邊情意切切地握緊她的手。
  「還有蠟燭。」柯尼太太也輕輕地迎接這種壓力。
  「煤,蠟燭,外加免收房租,」邦布爾先生說,「噢,柯尼太太,你真是一位天使。」
  柯尼太太再也無法抗拒這樣奔放的感情,她倒在了邦布爾先生的懷裡。那位紳土激動之下,在她那貞潔的鼻尖上印下了一個熱吻。
  「何等的教區緣分啊。」邦布爾先生欣喜若狂地嚷了起來,「斯洛特先生今天更糟糕了,你知道嗎,我的美人?」
  「知道。」柯尼太太紅著臉答道。
  「醫生說了,他活不了一個星期,」邦布爾先生繼續說道,「他是濟貧院的頭兒,他一死就會留下一個空位子,一個必須填上的空位。噢,柯尼太太,這件事開辟了多麼美妙的前程啊。把兩顆心連在一起,兩個家合成一個,這該是多好的機會。」
  柯記太太管自抽噎著。
  「快說啊,那個小小的字眼?」邦布爾先生朝羞答答的美人彎下腰來。「那一個小啊,小啊,小而又小的詞,我可愛的柯尼,說啊?」
  「是——是——是的。」女總管說著發出一聲歎息。
  「再說一次,」幹事毫不放鬆,「把你這份寶貴的感情凝聚起來,再說一次。什麼時候辦?」
  柯尼太太兩次想說出來,兩次都說不出口。末了她鼓足勇氣,摟住邦布爾先生的脖子說,這事全看他的意思了,他真是「一隻叫人無法抗拒的鴨子」。
  事情就這麼相親相愛皆大歡喜地敲定了。作為鄭重簽署合約的一個儀式,他倆又滿滿地倒了一杯薄荷混合劑,女士心跳得厲害,激動無比,這一杯混合劑顯得尤為必要。喝過飲料,她把老沙麗病死的事告訴了邦布爾先生。
  「很好,」那位紳士呷了一口薄荷劑,說道。「我回家的時候,上蘇爾伯雷鋪子裡去一下,通知他明天早晨就送來。就是這事嚇著你了,我的心肝?」
  「不是什麼特別的事,親愛的。」女士閃爍其詞地說。
  「一定有事的,我的心肝,」邦布爾先生一口咬定,「你難道不願意告訴你自個兒的老邦?」
  「現在不談這些,」女土答道,「改天吧,等我們結婚以後,親愛的。」
  「我們結婚以後!」邦布爾先生嚷著說,「莫不是哪一個窮小子竟然厚顏無恥到——」
  「不,不,心肝。」女士忙不迭地打住。
  「假如我認定了有這麼回事,」邦布爾先生繼續說道,「只要我認為他們當中有哪一個,膽敢向這張美麗的面孔抬一下他的下流眼睛的話——」
  「他們沒那麼大膽子,心肝。」女士應聲說道。
  「他們最好別這樣。」邦布爾先生握緊拳頭說道,「我倒是要看看哪個人,不管是教區的,還是教區外的,敢做這種事,我要讓他知道,他不會有第二次了。」
  如果沒有慷慨激昂的手勢來加以潤色,似乎可以認為這番話絕不是對那位女士的魅力的高度讚揚,然而邦布爾先生在發出這一通恐嚇的同時,伴之以種種好鬥的姿勢,他勇於獻身的這一明證深深打動了柯尼太太,她帶著無限傾慕的神色,發誓說他的的確確是一隻討人喜歡的小鴿子。
  這只鴿子把外套衣領翻起來,戴上三角帽,與自己未來的搭檔長時間熱烈擁抱,就又一次迎擊凜冽的夜風去了。他在男性貧民收容室裡逗留了幾分鐘,臭罵了他們幾句,目的是讓自己放心,他將以必不可少的尖刻來填補濟貧院院長的空缺。邦布爾先生自信自己能夠勝任,喜滋滋地離開了那幢樓房,滿腦子裝的都是即將得到擢升的一幅幅光彩照人的幻象,一路來到喪事承辦人的鋪子門前。
  這功夫,蘇爾伯雷先生和蘇爾伯雷太大都上外邊喫茶點晚餐去了。儘管已經過了平時打烊的時間,鋪子卻還沒有關門,諾亞·克雷波爾什麼時候都無意承擔過多的體力消耗,只在便於發揮吃喝這兩種功能的時刻才有必要的動作。邦布爾先生用他的手杖在櫃台上敲了幾下,仍一點也沒引起注意,他見後邊小客廳的玻璃窗裡透出一點亮光,便大膽往裡邊瞅了一眼,想瞧瞧裡邊在幹什麼。他看出個究竟之後,不覺大吃一驚。
  晚餐桌布已經鋪好了,奶油、麵包、碟子、酒杯,還有一罐黑啤酒、一瓶葡萄酒,擺了滿滿一桌。桌子上首,諾亞·克雷波爾先生懶洋洋地靠在一把安樂椅裡,雙腿蹺在扶手上,一隻手握著一把張開的大折刀,另一隻手拿著一大塊塗滿奶油的麵包。夏洛蒂緊挨著站在他身邊,正從一隻桶裡把牡礪拿出來剖開,克雷波爾先生也很平易近人,以一種相當可觀的胃口將牡礪嚥下去。這位年輕紳士的鼻子周圍比平時還要紅,右眼眨巴著老是盯住一個什麼地方,意味著他已經略有幾分醉意。他吞食牡礪時表現出的濃厚興趣也證實了這一點,因為他只知道牡礪對於內火上升有一定清涼解熱作用,別的東西都不足以說明這一點。
  「這只肥的味道不錯,諾亞,親愛的。」夏洛蒂說道,「嘗嘗看,嘗啊,就這一隻。」
  「牡礪還真好吃。」克雷波爾先生嚥下那只牡礪,評論道,「真可惜,吃不了幾隻就叫你覺得不舒服了,不是嗎,夏洛蒂?」
  「這可真殘酷。」夏洛蒂說。
  「可不是嘛。」克雷波爾先生隨聲附和,「你不喜歡吃牡礪?」
  「不太喜歡。」夏洛蒂回答,「我喜歡看著你吃,親愛的諾亞,比我自己吃還有味道哩。」
  「喲。」諾亞若有所思地說,「真奇怪。」
  「再吃一隻,」夏洛蒂說道,「這一隻鬚子多美,多嫩。」
  「我再也吃不下了,」諾亞說道,「不好意思,上這邊來,夏洛蒂,我要親你一下。」
  「好啊。」邦布爾先生闖了進來,「先生,再說一遍。」
  夏洛蒂尖叫一聲,臉藏進了圍裙裡。克雷波爾先生把雙腿放下來,在姿勢方面沒有其他的變化,他帶著酒後的恐懼直瞪瞪地望著教區幹事。
  「再說一遍,你這個膽大包天的混小子。」邦布爾先生說道,「還敢提這種事,先生?你這個不要臉的瘋妮子,你還長他威風?親她啊。」邦布爾先生義憤填膺地喝斥著,「哼。」
  「我才不想親她呢。」諾亞哭了,「她老是來親我,也不管我喜歡不喜歡。」
  「呃,諾亞!」夏洛蒂委屈地叫了起來。
  「你就是,你自己也知道是這樣、」諾亞反戈一擊,「先生,她老是來這一手,邦布爾先生,摸我的下巴,對不住,先生,做出各式各樣親熱的樣子。」
  「閉嘴!」邦布爾先生厲聲喝道,「小姐,你給我滾下樓去。諾亞,把店門關上。你家老闆回來之前,你要是敢說一個字,當心你的小命。他一回來,你就告訴他,邦布爾先生說了,要他明天吃過早飯送一口老太婆的棺材過去,先生,聽見了?親啊!」邦布爾舉起雙手,大吼一聲。「這個教區,下等階級的罪孽邪惡真是可怕。議會要是再不考慮他們的那些個劣跡,這個國家就要破產,農民的品性也就永遠完蛋了。」教區幹事說完這番話,神色高傲而陰鬱地邁開大步,跨出喪事承辦人的店鋪。
  我們已經陪著他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很長一段,那個老太婆的喪事也已做好了一切準備,現在讓我們去打聽一下奧立弗·退斯特的下落,看看托比·格拉基特丟下他以後,他是否還躺在水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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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找尋奧立弗,接著講述他的遭遇。
  「讓狼咬斷你們的脖子。」賽克斯小聲地說,牙齒咬得格格直響。「有朝一日你們誰也躲不掉,你們會把嗓子喊得更啞的。」
  賽克斯罵罵咧咧地把這一番詛咒發洩出來,臉上那副不顧死活的樣子充分體現了他的那種不顧死活的脾氣。他把受傷的奧立弗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口過頭去看看後面的追兵。
  夜黑霧濃,什麼東西也辨別不出來,只有嘈雜喧鬧的呼喊聲在空中震響,鄰近的狗被告急的鐘聲驚醒,此呼彼應地吠叫起來,四下裡響成一片。
  「站住,你這個膽小鬼!」這個強盜見托比·格拉基特撒開兩條長腿,已經搶在了前邊,便厲聲喝道。「站住!」
  聽到第二聲吆喝,托比猝然停了下來。他還不敢肯定自己已經脫離了手槍的射程,賽克斯可是根本沒有心思鬧著玩的。
  「幫忙把這小子弄走,」賽克斯殺氣騰騰地向同夥打了個手勢。「回來!」
  托比做出一副要折回來的樣子,慢吞吞地朝這邊走來,卻大著膽子表示自己老大不情願回去,聲音不大,又因為喘氣,說得斷斷續續。
  「快些!」賽克斯叫道,他把奧立弗放在腳下一條乾枯的水溝裡,從衣袋裡拔出一支手槍。「別跟我耍滑頭。」
  就在這時,喧鬧聲變得更嘈雜了。賽克斯又一次扭頭看了看,可以斷定追兵正在爬他所處的這一片田野的籬笆門,有兩隻狗跑在頭裡。
  「全完了,比爾!」托比喊道,「扔下這孩子,趕快溜。」格拉基特先生情願到朋友的槍口底下去碰碰運氣,也不願意乖乖落入敵人手中,說完這句臨別贈言,便正大光明地開了小差,一溜煙跑掉了。賽克斯咬了咬牙,又回頭看了一眼,把剛才胡亂裹住奧立弗的那件披風往直挺挺倒在地上的孩子身上一扔,順著籬笆牆跑開了,看樣子是想把後邊的人從孩子躺著的地點引開。他在與上述地點垂直相交的另一道籬笆跟前驟然停了一下,高舉手槍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越過籬笆逃走了。
  「嗨,嗨,在那邊!」一個聲音哆哆嗦嗦地在後邊嚷道,「品切爾!尼普頓!過來,過來!」
  這兩隻狗跟它們的主人一樣,似乎對正在進行的這場比賽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爽爽快快地聽從了命令。這功夫,三個已經在這片田野上跑了一段距離的男人停止了搜索,聚在一塊兒商量起來。
  「我的意思,或者至少應該說,我的命令吧,」一行中最胖的一位說道,「我們還是趕緊回去。」
  「凱爾司先生認可的事我沒有不贊同的。」一個身材較矮但絕對不能算單薄的男人說,他臉色非常蒼白,舉止文雅,一般受到驚嚇的人常常就是這副模樣。
  「紳士們,我可不願意顯得沒有風度,」第三位已經把狗喚了回來,說道。「凱爾司先生拿主意就是了。」
  「當然,」矮個子回答,「無論凱爾司先生說什麼,我們都不會反駁。不,不,我清楚自己的處境。謝天謝地,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老實說,這小個子的確好像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也完全明白這實在不能算一種令人嚮往的處境,說話間,他的牙齒一直卡噠卡噠響個不停。
  「你害怕了,布裡特爾斯。」凱爾司先生說道。
  「我不怕。」布裡特爾斯說。
  「你怕了,布裡特爾斯。」凱爾司說。
  「你這是瞎扯,凱爾司先生。」布裡特爾斯說道。
  「你撒謊,布裡特爾斯。」凱爾司先生說。
  眼下這四句你來我往的頂撞起因於凱爾司先生的嘲弄,而凱爾司先生出口傷人是因為感到氣憤,別人用一句恭維話作掩護,就把再次回去的責任推到自己頭上了。第三個人以十足哲學家的風範結束了這場爭論。
  「我來說說是怎麼回事,紳士們,」他說道,「我們都害怕了。」
  「說你自個兒吧,先生。」凱爾司先生說,一行中臉色最蒼白的要算他了。
  「是說我自己,」第三位答道,「在這種情形下,感覺害怕是很自然的,沒有什麼不對。我的確害怕了。」
  「我也一樣,」布裡特爾斯說,「只不過壓根沒有必要那樣虛張聲勢,指責別人害怕了。」
  這一坦率的自白使凱爾司先生的心腸軟了下來,他當即承認自己也很害怕,於是三個人一起轉過身來,步調一致地往回跑去,跑著跑著,凱爾司先生(在同伴當中他最氣短,又拖著一把乾草叉),極其大度地主張停一停,讓他為剛才出言不遜表示一下歉意。
  「不過這事也真奇怪,」凱爾司先生解釋完畢之後說道,「一個人只要血氣上來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恐怕會犯謀殺罪——這我知道——如果我們逮住那幫惡棍當中的一個的話。」
  另外兩位也有同感,他們的血氣也和他一樣都消退下去了,跟著便開始思考氣質上的這種突變原因何在。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凱爾司先生說,「準是那道籬笆門。」
  「真要是它,我並不覺得奇怪。」布裡特爾斯大聲疾呼,他立即採納了這個主意。
  「你儘管相信好了,」凱爾司說道,「有那扇門擋著,火氣才沒撞上來。我感覺到了,我正要從門上爬過去,火氣突然煙消雲散了。」
  真是無獨有偶,另外兩位在同一時刻也經歷了同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感受。顯而易見,問題在於那道籬笆門,尤其是考慮到發生這一突變的時間是不容置疑的,因為三個人都回憶起了,他們正是在突變發生的一瞬間出現在強盜眼前的。
  談話的是三個人,其中有那兩個嚇跑了夜賊的男子,還有一個是走街串巷的補鍋匠。補鍋匠本來正在外屋睡覺,給叫醒過來,帶著他的兩隻雜牌狗參加了這場追擊。凱爾司先生身兼二職,是這家老太太手下的領班和管家。布裡特爾斯是一個小聽用,自幼便替老太太當差,至今仍被當成一個沒有出息的毛孩子,儘管他已經三十出頭了。
  三個人用諸如此類的敘談相互壯膽,但卻依然緊緊地擠在一塊兒,每當一陣疾風刮過,樹枝颯颯作響,他們仁都要心神不定地直往後看。他們事先便把提燈留在樹後,以免燈光指示強盜往哪個方向開火。他們竄到那棵樹的後邊,抓起提燈,一溜小跑地奔回家去。他們那灰濛濛的身影早已無法辨認,還可以看見燈光在遠處閃爍搖曳,彷彿潮濕沉悶的空氣正一刻不停地噴吐出一團團磷火似的。
  白晝緩慢地來臨,四周更加寒氣襲人。霧好似一團法濁的煙雲,在地面滾來滾去。草濕漉漉的,小路和低窪的地方積滿了泥水。腥臭腐敗的風夾著潮氣,嗚嗚地呻吟著,無精打采地一路刮過。奧立弗倒在賽克斯甩下他的那個地點,依然一動不動,昏迷不醒。
  天將破曉,第一抹暗淡模糊的色彩——與其說這是白晝的誕生,不如說是黑夜的死亡——軟弱無力地在空中閃射著微光,空氣變得分外凜冽刺骨。黑暗中看上去模糊可怕的物體變得越來越清晰,逐漸恢復了為人熟知的形狀。一陣驟雨僻哩啪啦地打在光禿禿的灌木叢中。儘管急雨打在身上,奧立弗卻沒有感覺到,他仍然直挺挺地躺在自己的泥土床上,無依無靠,不省人事。
  終於,一陣痛苦而微弱的哭聲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孩子發出一陣呻吟,醒過來了。他的左臂給用一張披巾草草包紮了一下,沉甸甸地垂在身邊,動彈不得,披巾上浸透了鮮血。他渾身癱軟,幾乎無法坐起來。等到果真坐起來的時候,他吃力地掉過頭去,指望有人救助,卻不禁疼得呻吟起來。由於寒冷和疲勞,他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在哆嗦。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然而,從頭到腳抖個不停,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奧立弗從長時間昏迷中甦醒過來不久,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有蠕蟲爬過的噁心感,好像是在警告他,如果他躺在那兒,就必死無疑。他站起來,試探著邁開腳步。他腦子裡一片暈眩,像醉漢一樣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儘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住了,腦袋軟軟地搭拉在胸前,磕磕絆絆朝前走去,究竟去哪兒,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許許多多紛亂迷惘的印象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彷彿依然走在賽克斯與格拉基特之間,他倆還在氣沖沖地鬥嘴——他們講的那些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他狠命掙扎了一下,才沒有倒在地上,這下好像醒悟過來了,發現自己正在跟他們說話。接著就是單獨和賽克斯在一塊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路,跟前一天的情況一模一樣。幻影一般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他感覺到那強盜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突然,開槍了,他連連後退,喧鬧的喊聲叫聲在空中迴盪,燈光在他的眼前閃動,四周鬧鬧嚷嚷,騷動不已,就在這時,一隻看不見的手領著他匆匆走開。一種說不清楚的,令人不安的疼痛感穿透所有這些浮光掠影,一刻不停地侵擾、折磨著他。
  就這樣,他跌跌撞撞地走著,幾乎是無意識地從擋住去路的大門橫木的空檔或者籬笆縫隙之間爬過去,來到一條路上。到了這裡,雨下大了,他才醒悟過來。
  他向四周看了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幢房子,或許他還有力氣走到那兒。裡邊的人看他這份處境,說不定會可憐他的。就算他們不憐憫吧,他想,死的時候旁邊有人總比死在寂寞的曠野裡好一些。這是最後的考驗,他使出全身力氣,顫顫悠悠地朝那所房子走去。
  他一步步走近那所房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有關的細節他一點也回憶不起了,但這座建築物的式樣和外觀好像在哪兒見過。
  那一道花園圍牆。昨天晚上他就是跪在牆內的草地上,懇求那兩個傢伙發發慈悲的。這就是他們試圖搶劫的那戶人家。
  奧立弗認出了這個地方,一陣恐懼不由得襲上心頭,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只有逃走這個念頭。逃走!他連站都站不穩,就算他那稚嫩瘦小的身體處於精力充沛的狀況,又能逃到哪兒去?他推了推花園門,門沒有上鎖,一下打開了。他蹣跚著穿過草地,登上台階,怯生生地敲了敲門,這時他已經渾身無力,靠在這個小門廊裡的一根柱子上,暈了過去。
  碰巧在這個時候,凱爾司先生、布裡特爾斯、還有那個補鍋匠,因為辛勞一夜,又擔驚受怕了一夜,正在廚房裡享用茶點以及各種食物,以便提神補氣。依照凱爾司先生的脾氣,他歷來不贊成與低一級的用人過於親近,比較習慣於以一種高尚的和藹氣派與下邊的人相處,使他們既不見怪,又不至於忘記他在外界的地位比他們高。然而喪事、火警和劫案能把所有的人拉平,所以凱爾司先生坐在廚房爐檔前邊,伸直雙腿,左胳膊支在桌子上,右手比比劃劃,正在講述這次劫案的詳細情節,他的幾位聽眾(尤其是廚娘和女僕)聽得津津有味,連大氣也不敢出。
  「大概是在兩點半鐘左右,」凱爾司先生說道,「沒準是在靠近三點的時候,我也不敢肯定,我當時醒了,在床上翻了個身,就像現在這樣(說到這裡,凱爾司先生在椅子裡轉了個方向,又把桌布一角拉過來搭在身上,當作被子),我好像聽到了一點響動。」
  故事正講到這個節骨眼上,廚娘的臉色唰地變白了,請女僕去把門關上,女僕轉請布裡特爾斯代勞,布裡特爾斯要補鍋匠去關門,這位卻假裝沒有聽見。
  「——聽到了一點響動,」凱爾司先生繼續說道,「開頭我還說,這是幻覺,我正想安安心心再睡一覺,又聽到了那個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是一種什麼響聲?」廚子問。
  「是一種什麼東西破了的聲音。」凱爾司先生回答時前後看了看。
  「更像是鐵棍在肉豆蔻粉碎機上磨擦的聲音。」布裡特爾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那是你聽到的時候了,老兄,」凱爾司先生答道,「不過,在這個時候,還是一種什麼東西破了的聲音。我掀開被子,」凱爾司推開桌布,接著說道,「從床上坐起來,支起耳朵聽著。」
  廚娘和女僕同對喲的一聲叫了起來,把椅子拉得更近了。
  「這一次我可聽得再明白不過了,」凱爾司先生繼續說,「『一定有人,』我說,『在砸門,或者窗戶,怎麼辦呢?我得把那苦命的小傢伙,就是說把布裡特爾斯叫醒,免得他給人殺死在床上。不然的話,』我說,『他沒準氣管叫人家從右耳到左耳這麼割下來還不知道呢。』」
  這時,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布裡特爾斯,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位說書人,滿臉都是絕對純正的恐怖神色。
  「我把被子掀到一邊,」凱爾司摔開桌布,神色異常嚴峻地看著回娘和女僕。「輕手輕腳下了床,穿上——」
  「有女士在座呢,凱爾司先生。」補鍋匠小聲地說。
  「一雙鞋,老兄,」凱爾司朝他掉過臉來,特意在「鞋」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操起一把裝足了藥的手槍,我每天都要把這傢伙連同餐具籃子一道拿上樓去,我踮起腳尖走進他的房間。『布裡特爾斯,』我把他叫醒過來,『別怕。』」
  「你是這麼說的。」布裡特爾斯低聲說了一句。
  「『我們恐怕是沒命了,布裡特爾斯,』我說,」凱爾司繼續說道,「『但是別害怕。』」
  「他是不是害怕了?」廚娘問。
  「一點沒怕,」凱爾司先生回答,「他很堅決——啊!差不多跟我一樣堅決。」
  「要是換上我,我保準會當場嚇死。」女僕說道。
  「你是婦道人家嘛。」布裡特爾斯略略振作了一些,應聲說道。
  「布裡特爾斯說對了,」凱爾司先生讚許地點了點頭,「對於婦道人家,沒什麼可指望的。我們是男人,提上一盞遮光燈,燈就放在布裡特爾斯屋裡的壁爐保溫架上邊,黑咕隆咚地摸著走下樓——就像這個樣子。」
  凱爾司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閉著眼睛走了兩步,以便給自己的描述配上相應的動作,就在這時,他跟別的同伴一樣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地奔回椅子上。廚娘和女僕尖叫起來。
  「有人敲門,」凱爾司先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哪位去把門打開。」
  誰也不動彈。
  「這倒真是件怪事,老大清早跑來敲門,」凱爾司先生將周圍一張張煞白的面孔依次看過來,他自己也面如死灰。「可門總得開啊,聽見沒有,那誰?」
  凱爾司先生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盯住布裡特爾斯,小伙子生性十分謙虛,也許考慮到自己是一個無名小卒,所以認為這個問題和自己毫無關係,總之,他避而不答。凱爾司先生將請求的眼光轉向補鍋匠,偏偏他又突如其來地睡著了。女士們更不在話下。
  「如果布裡特爾斯非得當著證人的面把門打開的話,」凱爾司先生沉默了一會說道,「我願意作證。」
  「我也算一個。」補鍋匠突然醒了,他剛才也是這樣突然睡著了。
  基於上述條件,布裡特爾斯屈服了。大家發現(掀開窗板得到的發現),天已經大亮,多少放心了一些,他們讓狗跑在前邊,自己拾級而上。兩位害怕呆在下邊的女士也跟在後邊上去了。依照凱爾司先生的提議,大家高聲交談,以此警告門外無論哪一個居心不良的傢伙,他們在人數上佔有優勢,又根據同一位很有發明天才的紳士想出的一條獨出心裁的妙計,在門廳裡使勁扯那兩隻狗的尾巴,讓它們沒命地叫。
  採取了這幾項防範措施之後,凱爾司先生緊緊抓住補鍋匠的手腕(他得意洋洋地說,免得他溜掉),下達了開門的命令。布裡特爾斯照辦了。這一群人提心吊膽,隔著別人的肩膀往外瞅,沒有發現什麼可怕的東西,只見可憐的小奧立弗·退斯特虛弱得說不出話,吃力地抬起眼睛,無聲地乞求他們憐憫。
  「一個孩子!」凱爾司先生大叫一聲,勇不可當地把補鍋匠掀到身後。「怎麼回事——呢?——怪了——布裡特爾斯——瞧這兒——你還沒明白嗎?」
  一開門就鑽到門後邊去了的布裡特爾斯猛然看見奧立弗,不禁發出一聲大叫,凱爾司先生抓住這孩子的一條腿和一隻胳臂(幸好不是受傷的一隻),把他拖進門廳,直挺挺地撂在地板上。
  「就是他。」凱爾司先生神氣活現地向樓上大喊大叫。「太太,逮住一個小偷,太太。這裡有個賊,小姐。受了傷了,小姐。我打中他了,小姐,是布裡特爾斯替我掌的燈。」
  「用的是一盞提燈,小姐。」布裡特爾斯嚷著說,他把手按在嘴邊,以便讓他的聲音傳得更清楚一些。
  兩個女僕帶著凱爾司先生捕獲了一個竊賊的消息向樓上奔去,補鍋匠為搶救奧立弗忙得不亦樂乎,免得還沒來得及把他掛上絞刑架,倒先完事了。在這一片嘈雜紛亂之中,響起了一個女子甜美的嗓音,剎那間,一切都平靜下來。
  「凱爾司!」那嗓音在樓梯口輕聲叫道。
  「在,小姐,」凱爾司先生口答,「別怕,小姐,我沒怎麼受傷。他也沒有拼命掙扎,小姐。我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制住了。」
  「噓!」少女回答,「那伙小偷把姑媽嚇壞了,現在你也要嚇著她了。這可憐的傢伙傷很重吧?」
  「傷得厲害,小姐。」凱爾司帶著難以形容的得意答道。
  「他看上去快不行了,小姐,」布裡特爾斯高聲喊道,那副神氣跟剛才一模一樣。「小姐,您不想來看他一眼?萬一他果真不行了可就來不及了。」
  「別嚷嚷好不好,這才像個男子漢。」少女回答,「安安靜靜地等一下,我跟姑媽說說去。」
  隨著一陣和聲音一樣輕柔的腳步聲,說話人走開了。她很快又回來了,吩咐把那個受了傷的人抬到樓上凱爾司先生的房間去,要細心一點。布裡特爾斯去替那匹小馬備鞍,立即動身趕往傑茨,以最快速度從那兒請一位警官和一位大夫來。
  「不過您要不要先看看他,小姐。」凱爾司先生非常自豪地問,彷彿奧立弗是某種羽毛珍奇的鳥兒,由他身手不凡地打下來的一樣。「要不要看一眼,小姐?」
  「要看也不是現在,」少女答道,「可憐的傢伙。噢。對他好一點,凱爾司,看在我的分上。」
  說話人轉身走了,老管家抬眼凝視著她,那眼色又是驕傲又是讚賞,就好像她是自己的孩子一樣。接著他朝奧立弗躬下身子,帶著女性般的細緻與熱心幫著把他抬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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