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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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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查爾斯·狄更斯]霧都孤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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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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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49: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介紹一下奧立弗前來投靠的這一家人。
  這是一個雅致的房間(儘管室內陳設帶有老派的舒適格調,而不是風雅的現代氣派),一桌豐盛的早餐已經擺好,餐桌旁坐著兩位女士。凱爾司先生一絲不苟,身著全套黑色禮服,侍候著她們。他把自己的位置定在餐具架與餐桌之間的某個地方——身子挺得筆直,頭向後仰著,略微側向一邊,左腿跨前,右手插在背心裡,左手緊握著一隻托盤,貼在身邊——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對自己的價值與重要地位感覺極佳的人。
  兩位女士當中有一位年事已高。然而她腰板挺直,與她坐的那把高背橡木椅子可有一比。她穿著極為考究嚴謹,舊式服裝上奇妙地揉進了對時尚品味的一些細小讓步,非但無損於格調,反而突出了老派風格的效果。她神色莊重,雙手交叉著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一雙絲毫也沒有因為歲月流逝而變得暗淡的眼睛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同桌的年輕小姐。
  這位小姐光彩照人,正當妙齡,如果真有天使秉承上帝的美好意願下凡投胎,我們可以無須擔心褻瀆神靈地猜想,她們也會像她那樣青春美妙。
  她不到十七歲,可以說天生麗質,模樣嫻靜文雅,純潔嫵媚,塵世似乎本不是她的棲身之地,幾間的俗物也不是她的同類。聰慧在她那雙深邃的藍眼睛裡閃耀,展現在她高貴的額頭上,這種聰慧就她這個年齡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似乎頗為罕見。然而,那儀態萬方的溫柔賢淑,那照亮整個面龐,沒有留下絲毫陰影的千道光輝,特別是她的微笑,那種歡樂幸福的微笑——這一切都是為了營造家庭、爐邊的安謐和幸福。
  她匆忙地料理著餐桌上的瑣事,偶爾抬起眼睛,發現老太太國不轉睛地瞅著自己,便頑皮地把簡簡單單編了一下的頭髮從額前往後一撩,嫣然綻開笑臉,流露出溫情和純真的愛心,連神靈看著她也會眉開眼笑。
  「布裡特爾斯已經動身一個多小時了,是嗎?」老太太躊躇了一下問道。
  「一小時十二分,夫人。」凱爾司先生拉住一根黑色絲帶,掏出一塊銀殼懷表看了看,答道。
  「他總是慢吞吞的。」老太太說道。
  「布裡特爾斯向來就是個遲鈍的孩子,夫人。」管家回答。順便提一句,由於布裡特爾斯年逾三十還是一個遲鈍的小伙子,那就根本不存在變得利索起來的可能性。
  「我看他不是變得利索了,倒是越變越慢了。」老太太說。
  「假如他停下來跟別的孩子玩的話,那才真是沒法說清呢。」小姐微笑著說。
  凱爾司先生顯然正考慮,自己彬彬有禮地笑一笑是否得體,這時,一輛雙輪馬車駛抵花園門,車上跳出一位胖胖的紳士,一徑朝門口奔來,經過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很快走進這所屋子,闖進房間,差一點把凱爾司先生和早餐飯桌一塊兒撞翻在地。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胖紳士大聲疾呼,「我親愛的梅萊太太——上帝保佑——又是在夜靜更深的時候——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
  胖紳士一邊傾吐著這些安慰話,一邊與兩位女士握手,他拖過一把椅子,問她們感覺如何。
  「您會沒命的,肯定會嚇死,」胖紳士說道,「您幹嗎不派個人來?上帝保佑,我的人只要一分鐘就可以趕到,我也一樣。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敢保證,我的助手一定樂意幫忙。天啦,天啦,真是沒有想到。又是在夜靜更深的時候。」
  大夫看來感到痛心疾首,搶劫案出人意外,又是夜間作案,就好像以人室行劫為業的紳士們的慣例是白天辦公,還會提前一兩天來個預約似的。
  「還有你,露絲小姐,」大夫說著朝年輕小姐轉過身去,「我想——」
  「哦。太出乎意料了,真的,」露絲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樓上有一個可憐的傢伙,姑媽希望你去看看。」
  「啊。真是的,」大夫回答,「我差點忘了,據我所知,那是你幹的,凱爾司。」
  凱爾司先生正在緊張地把茶杯重新擺好,他漲紅了臉說,自己有過這份榮幸。
  「榮幸,哦?」大夫說,「好啊,我倒是不明白,也許在一間後廚房裡打中一個鹼,就和在十二步以外向你的對手開火一樣體面呢。你想想,他向空中開了一槍,而你倒像是參加一場決鬥,凱爾司。」
  凱爾司先生認為,對事情這樣輕描淡寫實屬動機不良,有損自己的榮譽,他彬彬有禮地回答,像自己這樣的人不便妄加評判,不過他倒是認為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老天爺有眼。」大夫說道,「他在哪兒?領我去吧。我下來的時候,再替梅萊太太檢查一下。他就是從那扇小窗子鑽進來的,哦?唉,我簡直難以相信。」
  他一路嘮嘮叨叨,跟著凱爾司先生上樓去了。在他往樓上走的這段時間裡,寫書人要向讀者交待一下,羅斯伯力先生是附近的一位外科醫生,方圓十英里之內大名鼎鼎的「大夫」,他已經有些發福,這與其歸功於生活優裕,不如說是由於他樂天知命。他善良,熱心,加上又是一位脾氣古怪的老單身漢,當今無論哪一位探險家非得在比此地大五倍的地方才有可能發掘出這麼一個。
  大夫在樓上呆了很長時間,大大超出了他本人或兩位女士的預想。人們從馬車裡取出一隻又大又扁的箱子送上樓去,臥室的鈴子頻頻拉響,僕人們川流不息跑上跑下。根據這些跡象完全可以斷定,樓上正在進行某種重要的事情。最後,他總算從樓上下來了。在答覆有關病人的焦急不安的詢問時,他樣子十分神秘,還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這事非常離奇,梅萊太太。」大夫說話時背朝房門站著,好像是防止有人開門進來似的。
  「他已經脫離危險了吧,我希望?」老太太問道。
  「嗨,在當前情形下,這算不上離奇的事兒,」大夫回答,「儘管我認為他尚未脫離危險。你們見過這個小偷嗎?」
  「沒見過。」老太太回答。
  「也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事?」
  「沒有。」
  「請原諒,夫人,」凱爾司先生插了進來,「羅斯伯力大夫來的時候,我正想告訴您。」
  事情是這樣的,凱爾司先生一開始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打中的僅僅是個孩子。他的勇武剛毅贏得了這麼多的讚美,就是豁出性命,他也得推遲幾分鐘再作解釋,在這寶貴的幾分鐘裡,他臨危不懼的短促英名正處在風光無限的巔峰之上。
  「露絲想看看那個人,」梅萊太太說,「我就是沒答應。」
  「哼。」大夫回答,「他臉上倒是沒什麼驚人之處。我陪你們去看看他,你們不反對吧?」
  「如果必要的話,」老太太答道,「當然不反對。」
  「那我認為有必要,」大夫說,「總而言之,我完全可以擔保,您將來會因為遲遲不去看他而深感後悔。他現在非常平靜,舒適。請允許我——露絲小姐,可以嗎?一點兒也不必害怕,我用信譽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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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0: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敘述新來探訪的人對奧立弗有何印象。
  大夫絮絮叨叨,作出了無數保證,說她們一看到罪犯肯定會大吃一驚。他要小姐挽住他一隻胳臂,把另一隻手伸給梅萊太太,彬彬有禮,端莊穩重地領著她們往樓上走去。
  「現在,」大夫輕輕轉動臥室門上的把手,小聲地說,「我們還是不妨聽聽你們對他印象如何吧。他好些日子沒有理髮了,不過看上去倒還一點也不兇惡。等等!讓我先看看他是不是可以探視。」
  大夫跨前幾步,朝房間裡望了望,然後示意她們跟上,等她們一進來,大夫便關上門,輕輕撩開床簾。床上躺著的並不是她們所預想的那麼一個冥頑不化、凶神惡煞的歹徒,只是一個在傷痛疲勞困擾下陷入沉睡的孩子。他那受了傷的胳臂纏著繃帶,用夾板固定起來擱在胸口上,頭靠在另一條手臂上,長長的頭髮技散在枕頭上,把這條手臂遮去了一半。
  這位好心的紳士一手拉住床罩,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分鐘左右。正當他如此專注地打量著病人的時候,年輕小姐緩緩走到近旁,在床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撥開奧立弗臉上的頭髮。她朝奧立弗俯下身去,幾顆淚珠滴落在他的額頭上。
  孩子動了一下,在睡夢中發出微笑,彷彿這些憐憫的表示喚起了某種令人愉快的夢境,那裡有他從未領略過的愛心與溫情。有的時候,一支親切的樂曲,一處幽靜地方的潺潺水聲,一朵花的芳香,甚而只是說出一個熟悉的字眼,會突然喚起一些模糊的記憶,令人想起一些今生不曾出現過的場景,它們會像微風一樣飄散,仿佛剎那間喚醒了對某種久已別離的、比較快樂的往事,而這種回憶單靠冥思苦想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老太太大聲說道,「這可憐的孩子絕不可能是一幫強盜的徒弟。」
  「罪惡,」大夫長歎一聲,放下簾子,「在許多神聖的場所都可以藏身。誰能說一具漂亮的外表就不會包藏禍心?」
  「可他還這麼小呢。」露絲直抒己見。
  「我親愛的小姐,」大夫悲哀地搖了搖頭,回答說,「犯罪,如同死亡一樣,並不是單單照顧年老體弱的人。最年輕最漂亮的也經常成為它選中的犧牲品。」
  「不過,你就——噢!難道你真的相信,這個瘦弱的孩子自願充當那些社會渣滓的幫手?」露絲問。
  大夫搖了搖頭,意思是他擔心事情完全可能就是這樣。他指出他們可能會打擾病人,便領頭走進隔壁房間。
  「就算他幹過壞事,」露絲不肯鬆口,「想想他是多麼幼稚,想想他也許從來就沒得到過母愛或家庭的溫暖。虐待,毒打,或者是對麵包的需求,都會驅使他跟那些逼著他幹壞事的人混在一塊兒。姑媽,親愛的姑媽,讓他們把這個正在生病的孩子投進監獄之前您可千萬要想一想,不管怎麼說,一進監獄他肯定就沒有機會改邪歸正了。呃!您愛我,您也知道,由於您的仁慈與愛心,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失去了父母,可我也是有可能於出同樣的事,跟這個苦命的小孩一樣無依無靠,得不到呵護的,趁現在還來得及,您可憐可憐他吧。」
  「我親愛的小寶貝兒。」老太太把聲淚俱下的姑娘摟在懷裡。「你以為我會傷害他頭上的一根頭髮嗎?」
  「哦,不!」露絲急迫地回答道。
  「不會的,肯定不會,」老太太說,「我已經來日無多,憐憫別人也就等於寬恕自己。如果要救他,我能做些什麼,先生?」
  「讓我想想,夫人,」大夫說道,「讓我想一想。」
  羅斯伯力先生把雙手插進衣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不時停下來,用腳跟調整一下身體的平衡,蹩起額頭的樣子怪嚇人的。他發出各種各樣的感慨,諸如「現在有辦法了。」「不,還沒呢。」並且多次重新開始踱方步、皺眉頭,最後,他一動不動地停住了,說出了以下這一番話:
  「我認為,只要您全權委託我去嚇唬凱爾司和那個小伙子布裡特爾斯,不加任何限制,這事我就能辦到。凱爾司忠心耿耿,又是家裡的老僕,這我知道。不過您有上千種辦法來對他進行補償,此外還可以獎賞獎賞像他這樣一個好射手。您不反對這樣做吧?」
  「要想保護這個孩子,又沒有別的辦法。」梅萊太太答道。
  「沒有別的辦法,」大夫說,「沒有,您相信我好了。」
  「既然這樣,姑媽就全權委託你了,」露絲破涕為笑,「但除非萬不得已,請不要過分難為他們幾個。」
  「你似乎認為,」大夫回道,「露絲小姐,今天在場的每一位,除了你本人而外,都是鐵石心腸吧。一般說來,為了成長中的全體男性著想,我希望,當第一個夠格的年輕人求你施以憐憫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面慈心軟,可惜我不是年輕人,否則我一定當場抓住眼前這樣有利的機會,我一定會那樣做的。」
  「你和可憐的布裡特爾斯一樣是個大孩子。」露絲紅著臉答道。
  「好啊,」大夫開心地笑了起來。「那決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還是回頭談談那個孩子,咱們還沒談到協議的要點呢。過一小時左右他就會醒過來,我敢擔保。雖然我已經跟樓下那個死腦筋的警察老弟說了,病人不能搬動或者說話,那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大概還是可以跟他淡談,沒有什麼危險。現在,我答應——我當著你們的面對們的面對他進行審查,就是說,根據他說的話,我們能作出判斷,而且我可以讓你們通過冷靜的理智看清楚,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這種可能性比較大),那麼,他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在任何情況下,我也不再插手這事了。」
  「哦,不,姑媽!」露絲懇求道。
  「噢,是的,姑媽!」大夫說,「這是一種交易?」
  「他不會墮落成壞蛋的,」露絲說道,「這不可能。」
  「好極了,」大夫反駁道,「那就更有理由接受我的建議了。」
  最後,條約商議停當了,幾個人坐下來,焦躁不安地期待著奧立弗甦醒過來。
  兩位女士的耐性注定要經歷的考驗,比羅斯伯力先生向她們所預言的還要難熬,時間一小時接一小時地過去了,奧立弗依然沉睡未醒。一點不假,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好心的大夫才帶來消息,他總算醒過來了,可以和他談話。大夫說,那孩子病得厲害,因為失血而非常虛弱,但他心裡很煩躁,急於吐露一件什麼事,大夫個人認為與其非得要他保持安靜,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說,不如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他反正是要講出來的。
  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奧立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簡短身世告訴了他們,由於疼痛和精力不足,他常常不得不停下來。在一間變得昏暗的屋子裡,聽這個生病的孩子用微弱的聲音傾訴那些狠心的人給他帶來的千災百難,真是一件莊嚴神聖的事情。呵!當我們壓迫蹂躪自己的同類時,我們何不想一想,人類作孽的罪證如同濃重的陰雲,儘管升騰十分緩慢,但難逃天網,最後總有惡報傾注到我們頭上——我們何不在想像中聽一聽死者發出悲憤的控訴,任何力量也無法壓制,任何尊嚴也無法封鎖的控訴——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聽一聽,那麼每天每日的生活所帶來的傷害、不義、磨難、痛苦、暴行和冤屈,哪裡還會有落腳之處!
  那天夜裡,一雙雙親切的手撫平了奧立弗的枕頭,在睡夢中,美與善看護著他。他的心又平靜又快樂,就是死去也毫無怨尤。
  這一次重要的會見剛一結束,奧立弗定下心來,大夫立刻揉了揉眼睛,同時責怪這雙眼睛真是不管用了,然後起身下樓,開導凱爾司先生去了。他發現客廳裡裡外外一個人也沒有,不禁想到在廚房裡著手進行這些工作可能效果更好一些,就走進了廚房。
  在這個家宅議會的下議院裡聚會的有:女僕、布裡特爾斯先生、凱爾司先生、補鍋匠(考慮到他出了不少力,特別邀請他接受當天的盛宴款待),還有那位警官。最後一位紳士腦袋很大,大鼻子大眼,佩著一根粗大的警棍,外加一雙大大的半統靴,看來他好像正在享受相應的啤酒份額——事情的確也是這樣。
  議題仍然是前一天夜裡的驚險故事。大夫進去的功夫,凱爾司先生正在細說他當時如何沉著鎮靜,臨危不亂。布裡特爾斯先生手裡端著一杯啤酒,不等上司把話說完,便擔保句句話都是真的。
  「坐下坐下。」大夫說著揮了揮手。
  「謝謝,先生,」凱爾司先生說道,「太太、小姐吩咐大家喝點啤酒,我想根本用不著老是貓在我自個兒的小屋裡,先生,有心陪陪大家,就到這兒來了。」
  由布裡特爾斯帶頭,在場的女士先生們大都低聲咕噥了幾句,對凱爾司先生大駕光臨表示領情。凱爾司先生面帶一副保護人的氣派,向全場巡視了一周,好像是說只要他們表現良好,他絕不會對他們甩手不管的。
  「今天晚上病人的情況怎麼樣,先生?」凱爾司問道。
  「也就那樣,」大夫答道,「你恐怕惹了麻煩了,凱爾司先生。」
  「我相信您的意思並不是說,先生,」凱爾司先生打起哆嗦來了。「他快死了。只要我想到這檔子事,我這輩子就別想好過了。我不想開銷一個孩子,是的,在這一點上,即便是布裡特爾斯也不會的——哪怕把全郡所有的餐具給我,我也不幹,先生。」
  「那倒不成問題,」大夫含糊不清地說,「凱爾司先生,你是新教徒吧?」
  「是啊,先生,我相信是的。」凱爾司先生的臉變得一片煞白,支支吾吾地說。
  「那麼你呢,孩子?」大夫驟然轉向布裡特爾斯,問道。
  「上帝保佑,先生。」布裡特爾斯一下子跳了起來。「我跟——跟凱爾司先生一樣,先生。」
  「那你們告訴我,」大夫說道,「你們倆,你們二位。你們可不可以發誓,樓上的那個孩子就是昨天晚上給人從小窗戶裡塞進來的那一個?說啊!快說!我們等著你們回答呢。」
  大家公認,大夫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人,他居然以這樣嚇人的憤怒口氣,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已經讓啤酒和興奮搞得暈頭轉向的凱爾司和布裡特爾斯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警官,請注意他倆的回答,可以嗎?」大夫極其嚴肅地搖了搖食指,又點了一下自己的鼻樑骨,提請那位大人物拿出最大限度的觀察力。「這事很快就要有點眉目了。」
  警官盡量擺出精明的樣子,同時拿起了一直閒置在壁爐一角的警棍。
  「你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簡單的鑒定問題。」大夫說。
  「是這麼回事,先生。」警察剛一回答,就拚命咳嗽起來,匆忙中他想把啤酒喝完,結果有一部分啤酒走岔了道。
  「有人闖進了這房子,」大夫說道,「有兩個人曾在剎那間瞥見一個孩子,當時硝煙瀰漫,大家心慌意亂,又是一片漆黑。第二天早晨,這所房子來了一個小孩,因為他碰巧又把胳膊吊起來了,這幾個人對他大打出手——從而使他的生命處於極度危險之中——還發誓說他就是那個賊。現在的問題是,根據事實,這兩個人的行為是否正當,如果屬於不正當行為,他們又把自己置於何種境地?」
  警察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如果這還不算合理合法的問題,那麼他倒很想見識一下什麼才算。
  「我再問你們一次,」大夫的聲音像打雷一樣。「你們倆鄭重發誓,你們到底能不能指證那個孩子?」
  布裡特爾斯大惑不解地看著凱爾司先生,凱爾司先生也大惑不解地看著布裡特爾斯,警察將一隻手放在耳朵後邊,等著聽他倆的回答。兩個女僕和補鍋匠欠起身子傾聽著。大夫用犀利的目光環顧四周——就在這時,大門口傳來一陣鈴聲,同時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
  「準是巡捕來了。」布裡特爾斯大聲宣佈,他顯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什麼什麼?」大夫嚷嚷著,現在輪到他發呆了。
  「波霧街1來的警探,」布裡特爾斯舉起一支蠟燭,回答說。「今天上午我和凱爾司先生托人去請他們來的。」
    1倫敦一街名,輕罪法庭所在地。
  「什麼?」大夫大叫一聲。
  「是的,」布裡特爾斯回答,「我讓車伕捎了個信去,先前我一直很奇怪他們怎麼沒上這兒來,先生。」
  「你們幹的,是你們幹的?你們這些該死的——馬車怎麼才到,這樣慢,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大夫說罷便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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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緊急關頭。
  「誰呀?」布裡特爾斯解下鏈子,把門拉開一條縫,用手擋住燭光,往外看去。
  「開門,」外邊有人回答道,「我們是波霧街的警官,今天接到你們報警。」
  聽到這番話,布裡特爾斯感到放心多了,他把門大打開來,迎面出現了一個身穿大衣的胖子,那人二話沒說,在擦墊上把鞋揩乾淨,神色從容地走了進來,像是到了自己家裡一樣。
  「派個人出去把我的夥計換下來,聽見了嗎,年輕人?」警官吩咐道,「他正在車那裡伺候馬兒。你們這裡有沒有車房,把車趕進去停個五分十分鐘?」
  布裡特爾斯作了肯定的答覆,指了指房子外邊,胖子返身回到花園門口,幫著同伴把馬車趕進來,布裡特爾斯顯出十分欽佩的樣子,在一邊替他們照亮。他們把車安頓好,便回到屋子裡,接著又被讓進一間客廳。兩位探員脫去大衣,摘下帽子,這才現出本相。
  敲門的這位中等身材,體格強壯,年紀在五十歲上下,烏黑髮亮的頭髮剪得很短,蓄了半截連鬢鬍子,圓滾滾的臉,一雙眼睛十分機警。另一位滿頭紅髮,長得瘦骨嶙峋,穿著長統靴,長相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一尊朝天鼻子看起來很陰險。
  「告訴你們當家的,布拉瑟斯和達福來了,聽見了嗎?」比較健壯的那位抹了抹頭髮,把一副手銬放在桌子上。「噢。晚上好,先生。我能不能私下跟你談兩句,如果你願意的話?」
  話是衝著剛剛露面的羅斯伯力先生說的。這位紳士打了個手勢,要布裡特爾斯退下去,自己領著兩位女士走進來,把門關上了。
  「這位就是本宅的女主人。」羅斯伯力先生指著梅萊太太說道。
  布拉瑟斯先生鞠了一躬。主人請他坐下,他便把帽子放在地板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並示意達福照此辦理。後一位紳士似乎不太熟悉上流社會的規矩,要不就是在這種場合感到過於不自在——二者必居其——他四肢的肌肉接二連三地抽動了一陣,剛剛坐下來,又手忙腳亂地把手杖頭塞進嘴裡。
  「嗯,有關此地的這一次搶劫,先生,」布拉瑟斯說道,「詳細情形如何?」
  羅斯伯力先生顯然很想贏得時間,他把事情經過講得非常詳細,還加上了大量的廢話,布拉瑟斯先生和達福先生則顯得胸有成竹,時不時地相互點點頭。
  「當然,在我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也說不出個究竟,」布拉瑟斯說,「不過,眼下我的看法是——我可以把話說到這一步——這不是鄉巴佬干的,唔,達福?」
  「當然不是。」達福答道。
  「現在,為兩位女士著想,我說明一下鄉巴佬這個詞,我理解你的意思是說,這一次襲擊絕非鄉下人所為,對嗎?」羅斯伯力帶著一絲笑意說道。
  「是那麼回事,先生,」布拉瑟斯回答,「關於打劫的情況就是這些了,是不是?」
  「就這些了。」大夫答道。
  「嗯,用人們都在議論,說這裡有個孩子,這是怎麼回事?」布拉瑟斯說。
  「根本沒有的事。」大夫回答,「純粹是有個嚇破了膽的僕人想入非非,以為他也參與了這次未遂的入室搶劫,胡扯,純屬無稽之談。」
  「真要是這樣,那好辦。」達福加了一句。
  「他說的完全正確,」布拉瑟斯讚許地點了點頭,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手銬,彷彿拿的是一對響板似的。「那孩子叫什麼名字?他對自己的情況說了些什麼?他從哪兒來?該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先生?」
  「當然不是,」大夫神經質地朝兩位女士看了一眼,回答說。「我知道他的整個經歷,回頭我們還可以談談。我想,你們一定樂意先去看看竊賊下手的地方吧?」
  「那還用說,」布拉瑟斯先生應聲說道,「我們最好先勘查現場,然後再審查僕人。這是辦案的老規矩。」
  他們當下便把燈火置備停當,布拉瑟斯先生和達福先生在那位當地警察、布裡特爾斯、凱爾司以及所有其餘的人陪同下,來到走廊盡頭的那間小屋,從窗口往外看了看,接著到草地上走了一遭,從那扇窗戶上往裡邊瞧了瞧。在這之後,又舉起一支蠟燭檢查窗板,隨後用提燈察看足跡,還用一柄草叉在灌木叢中捅了一陣。事情辦完,全體觀眾屏息靜氣,看著他們回到了別墅裡。凱爾司先生和布裡特爾斯奉命再次扮演他們在前一天夜裡的驚險故事中的角色,他們至少演了六七遍。第一遍時自相矛盾的重大情節僅有一處,最後一遍也不過十來處。取得這樣的結果之後,布拉瑟斯和達福走出去,進行了長時間的磋商,與此相比,就保密程度和嚴肅程度而言,許多名醫對最複雜的病情進行的會診都只能算是兒戲罷了。
  與此同時,大夫在隔壁房間裡焦躁難耐地走來走去,梅萊太太和露絲望著他,神色都很焦急。
  「真傷腦筋,」在快步兜了無數個圈子之後,他停了下來,說道,「我簡直束手無策。」
  「可不是,」露絲說,「要是把這苦孩子的事源源本本講給這些人聽,總該使他獲得免罪的。」
  「我表示懷疑,親愛的小姐,」大夫搖了搖頭,「我並不認為他會獲得赦免,不管是告訴他們還是告訴高一級的法官。一句話,他們會說,他是幹什麼的?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單單從世俗的理由和可能性來判斷,他的故事就非常可疑。」
  「你相信不相信,說真的?」露絲沒讓他再往下說。
  「我相信,儘管這個故事很離奇,或許我這樣做整個是一個老傻瓜。」大夫回答,「不管怎麼說吧,把這樣一個故事講給一位老練的警察聽,恐怕不大合適。」
  「為什麼不呢?」露絲問道。
  「因為,我可愛的法官,」大夫回答道,「因為按照他們的眼光來衡量,這事有許多見不得人的地方。那孩子能夠證明的僅僅是那些看上去對他不利的部分,而無法證明那些有利的方面。這幫混賬東西,他們會追問這是什麼原因,那是什麼理由,什麼都不相信。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你瞧,他過去一段時間跟一幫小偷混在一起,因涉嫌扒竊一位紳士的錢包進了警察局。隨後又被人強行拐跑了,從那位紳士家裡帶到一個他既不能說出點什麼,又指不出東南西北的地方,他對那兒的情形連最最模糊的印象都沒有。那些人似乎把他當成寶貝,帶到傑茨來,不管他願不願意,把他從窗口塞進去,計劃打劫一戶人家。接下來,恰好就在他正想叫醒房子裡的人,正要做這一件可以洗清他的一切罪名的事情,一個混賬領班莽裡奔撞地半路殺出來,還開槍打傷了他。就好像存心不讓他替自己積點德似的。這一切你還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露絲看著大夫心急火燎的樣子不禁微笑起來。「不過,我還是看不出其中有什麼可以給那可憐的孩子定罪。」
  「是啊,」大夫答道,「當然沒有。願上帝保佑你們女人的慧眼。你們的眼睛,對任何問題都只看一個方面,無論是好是壞,就是說,總是盯住最先出現在眼前的東西。」
  大夫發表了這一番經驗之談,雙手插進衣袋,又開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速度比先前還要快。
  「我越琢磨這件事,」大夫說道,「越覺得,假如我們把這孩子的真實經歷向這些人和盤托出的話,必定後患無窮。我敢肯定誰也不會相信。即便最後他們不可能把他怎麼樣,只是一味地拖下去,並且把一切可能產生的疑點張揚出去,你們要拯救他脫離苦海的慈善計劃還是會遇到極大的障礙。」
  「噢。那怎麼辦?」露絲大叫起來,「天啦,天啦!他們把這些人請來幹什麼?」
  「是啊,請來幹什麼!」梅萊太太高聲說道,「說穿了,我巴不得他們別上這兒來。」
  「在我看來,』羅斯伯力先生平靜地坐了下來,看樣子打算豁出去了,「我們只能厚著臉皮試一下,堅持到底。我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們這樣做也就情有可原,那孩子身上有發燒的明顯症狀,不宜過多交談,這是一大福音。我們必須充分加以利用,要是利用了還是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也算盡了心了。進來。」
  「好的,先生,」布拉瑟斯走進房間,身後跟著他的那位同事,他顧不上多說,先把門緊緊關上。「這不是一起預謀性事件。」
  「什麼鬼預謀性事件?」大夫很不耐煩。
  「女士們,」布拉瑟斯轉向兩位女士,好像十分同情她們的孤陋寡聞,對大夫的無知則只能表示輕蔑,「我們把有用人參與其中的叫作預謀搶劫。」
  「這個案子,誰也沒有懷疑他們。」梅萊大太說。
  「很可能是這樣,夫人,」布拉瑟斯回答,「正因為這樣,他們反而可能參加了。」
  「從陳述來看就更可能了。」達福說道。
  「我們發現這是倫敦人幹的,」布拉瑟斯繼續報告,「因為手段是一流的。」
  「的確非常漂亮。」達福小聲地評論道。
  「這事有兩個人參加,」布拉瑟斯接著說道,「他們還帶著一個小孩,看看窗戶的尺寸就明白了。目前可以奉告的就是這些了。我們眼下就去看看你們安頓在樓上的這個孩子,如果可以的話。」
  「也許他們還是先喝點什麼,梅萊太太?」大夫容光煥發,好像已經有了新的主意。
  「噢!真是的!」露絲急切地叫了起來,「只要二位願意,馬上就可以辦到。」
  「呃,小姐,謝謝。」布拉瑟斯撩起衣袖抹了抹嘴,說道。「幹這一行就是讓人口乾。隨便來點什麼,小姐。別太讓您受累。」
  「來點什麼好呢?」大夫一邊問,一邊跟著年輕小姐向食櫥走去。
  「一點點酒,先生,如果終歸要喝的話,」布拉瑟斯回答,「此次從倫敦來可真冷得夠嗆,夫人,我一直就覺得酒很能使人心情變得暖和起來。」
  這一番饒有趣味的見解是說給梅萊太太聽的,她非常謙和地聽著。就在講這番話的當兒,大夫溜出了房間。
  「啊!」布拉瑟斯先生說,他不是端住酒杯的高腳,而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抓住杯子底部,靠在自己的胸前。「女士們,我幹這一行,見過的事可多了。」
  「布拉瑟斯,在埃德蒙頓附近小巷裡的那起打劫就是啊。」達福先生努力幫助同事回憶。
  「跟這一回有點像,不是嗎?」布拉瑟斯先生應聲說道,「那一回是大煙囪契科韋德干的,是他幹的。」
  「你老是算到他頭上,」達福回答,「那是高手佩特干的,我告訴你吧,大煙囪和我一樣,跟這事沒一點關係。」
  「滾你的!」布拉瑟斯先生罵道,「你懂什麼。你還記得那一回大煙囪的錢給人搶走的事情嗎?可真是驚人啊。比我看過的哪一本小說書都精彩。」
  「怎麼回事?」露絲迫不及待地問,只要這兩位不受歡迎的客人露出心情愉快的任何跡象,她都會加以鼓勵。
  「那是一次搶劫,小姐,幾乎沒有人搞得清楚,」布拉瑟斯說道,「有一個叫大煙囪契科韋德的——」
  「大煙囪就是大鼻子的意思,小姐。」達福插嘴說。
  「小姐當然知道,不是嗎?」布拉瑟斯質問道,「你幹嗎老是打岔,夥計。有個叫大煙囪契科韋德的,小姐,在決戰橋那邊開了一家酒館。他有一間地下室,好些個年紀輕輕的公子哥兒都喜歡上那兒去,看看鬥雞、捕獾什麼的。我見得多了,安排這些消遣得花不少腦筋。當時,他還沒加入哪個堂口。一天夜裡,他放在一隻帆布袋子裡的三百二十七畿尼被人搶了,深更半夜被一個蒙著黑眼罩的高個子從他臥室裡偷走了,那個人藏在他床底下,得手之後就騰地一下跳出了窗口,窗口只有一層樓高。他那一手非常利落,不過大煙囪也挺利落,他聽到響聲醒了,跳下床來,用大口徑短槍照他就是一槍,驚動了鄰居。他們當下就嚷起有喊來啦,到各處看了看,發現大煙囪打中了那個強盜,一路上都是血跡,直到老遠老遠的一道籬笆,到那兒就看不到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帶著現鈔跑掉了。結果,執證酒商契科韋德先生的大名,跟別的破產者一塊兒出現在公報上邊了,五花八門的救濟啊,年金啊,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都替這可憐人辦好了。他這次丟了錢,情緒非常消沉,在街上轉悠了三四天,拚命扯自個兒的頭髮,好些人都害怕他會去尋短見。有一天,他慌慌張張跑到局裡來了,和治安推事關起門來談了好一陣,之後,治安推事搖搖鈴,把傑姆。斯拜士叫進去了(傑姆是一個幹練的警官),吩咐他協助契科韋德先生捉拿打劫他家的那個人。『我看見他了,斯拜土,』契科韋德說,『他昨天上午從我家門前走過。』『那你幹嗎不上去逮住他?』斯拜士說。『我嚇成了一攤泥,你用一根牙籤也能把我腦袋打得稀爛,』那可憐的傢伙說,『可咱們準能抓住他。因為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他又走過去了。』斯拜士一聽這話,往衣袋裡放了張乾淨的亞麻布和一把梳子,就走了,說不定他得呆上一天兩天呢。他藏在那家酒館一塊小小的紅窗簾後邊,連帽子都沒脫,只要打聲招呼,馬上就可以衝上去。夜深了,他正在那兒吸他的煙斗,突然之間契科韋德吼起來了:『在這兒呢!抓賊啊!殺人啦!』傑姆·斯拜士衝出去,看見契科韋德一路喊叫,順著那條街沒命地跑。斯拜士也追了上去。契科韋德一直跑,人們圍上去,人人都在吆喝『抓賊啊!』契科韋德自個兒一個勁地喊,像瘋了一樣。斯拜士剛轉過一個街角,卻看不見他人影了,趕緊轉過去吧,看見那兒有一堆人,就一頭紮了進去:『哪一個是賊?』『我他媽的。』契科韋德說,『我又讓他給跑了。』這事還真怪,可哪兒也看不見人,他們就回酒館去了。第二天早上,斯拜土來到老地方,從窗簾後邊往外瞧,就為了找一個蒙著黑眼罩的高個子男人,他自個兒連眼睛都看疼了。到後來,他只好合上眼睛,好放鬆一會兒。就在那一瞬間,他聽到契科韋德大叫起來:『他在這兒呢!』他又一次衝上去,契科韋德已經跑出半條街去了,跑了昨天的兩倍那麼遠,那人又不見了。就這麼又折騰了一兩回,有一半的鄰居認為,打劫契科韋德先生的是魔鬼,魔鬼後來又一直逗他玩來著,另一半鄰居說,可憐的契科韋德先生因為傷心已經發瘋了。」
  「傑姆·斯拜士怎麼說呢?」大夫問道,故事剛開始講,他就回房間裡來了。
  「傑姆·斯拜士,」警官繼續說道,「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都不談,留心聽著所有的動靜,只是別人看不出來,這證明他對自己的本行很精通。但是,有一天早上,他走進酒吧,掏出他的鼻煙盒說:『契科韋德,我查出這次搶錢的人了。』『是嗎,』契科韋德說,『呃,我親愛的斯拜士,只要能讓我報仇,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願。噢,我親愛的斯拜士,那個壞蛋在哪兒?』『喏,』斯拜上說著,問他來不來一撮鼻煙,『別來這一套了。這事是你自己幹的。』確實是他幹的,就是憑這一手,他弄到不少錢。要不是他演戲演過頭了,誰也休想查出來,那是另一回事。」布拉瑟斯說著,放下酒杯,一邊不住地把手銬弄得了當直響。
  「太妙了,真的,」大夫直抒己見,「現在,如果你們二位方便的話,可以上樓去了。」
  「只要你方便,先生。」布拉瑟斯反唇相譏。兩位警探寸步不離,跟著羅斯伯力先生上樓,朝奧立弗的臥室走去,凱爾司先生擎著一支蠟燭走在眾人前邊。
  奧立弗一直在打盹兒,但看上去病情還在惡化,熱度比剛露面的時候還要高。大夫扶著他在床上支撐起來,坐了分把鐘。他注視著兩個陌生人,一點也不明白又要發生什麼事——說實在的,他似乎連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都想不起來了。
  「這個孩子,」羅斯伯力先生溫和而又飽含熱情地說道,「這個孩子因為頑皮,闖進這後邊的庭院,就是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先生家的庭院,偶然之中被彈簧槍打傷了,今天早晨來到這戶人家求助,反倒立刻被扣留下來,並遭到那位手舉蠟燭的紳士虐待,他還真會異想天開。身為醫生,我可以證明,那位紳士已經將孩子的生命置於極度的危險之中。」
  聽了對凱爾司先生的這一番介紹,布拉瑟斯先生和達福先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凱爾司。莫名其妙的領班呆呆地望著兩位警探,隨後將目光轉向奧立弗,又從奧立弗身上移向羅斯伯力先生,那種驚慌與困惑兼而有之的表情真是可笑極了。
  「你恐怕並不打算否認這一點吧?」大夫說著,輕輕地把奧立弗重新安頓好。
  「我全是出於——出於一片好心啊,先生,」凱爾司回答,「我真的以為就是這個孩子,否則我絕不會跟他過不去。我並不是生性不近人情,先生。」
  「你以為是個什麼孩子?」老資格的警探問。
  「強盜帶來的孩子,先生。」凱爾司答道,「他們——他們肯定帶著個孩子。」
  「哦。你現在還這樣認為嗎?」布拉瑟斯問道。
  「認為什麼,現在?」凱爾司傻乎乎地望著審問者,回答說。
  「你這個蠢貨,認為是同一個孩子,是不是?」布拉瑟斯不耐煩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凱爾司哭喪著臉說,「我沒法擔保是他。」
  「那你認為是怎樣的呢?」布拉瑟斯問。
  「我不知道該怎樣認為,」可憐的凱爾司答道,「我認為這不是那個孩子,真的,我幾乎可以斷定根本就不是。您知道,這不可能。」
  「這人是不是喝了酒啊,先生?」布拉瑟斯轉向大夫,問道。「好一個十足的糊塗蟲,你呀。」達福極度輕蔑地衝著凱爾司先生說。
  在這一番簡短談話過程中,羅斯伯力先生一直在替病人把脈,這時他從床邊椅子裡站起身來,說如果兩位警官對這個問題還有什麼疑惑的話,不妨到隔壁房間去,把布裡特爾斯叫來問一問。
  他們採納了這一提議,走進隔壁房間,布裡特爾斯先生被叫了進來,他本人和他所尊敬的上司從而落入了這樣一個奇異的迷宮,不斷生出種種矛盾的說法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除了證明他自己頭腦極度發昏,什麼事情都無法證明。一點不假,他聲稱即便當下就把那個真正的小偷叫到面前,他也認不出來。他只不過是把奧立弗當成是他了,一則因為凱爾司先生說就是他,二則此前五分鐘,凱爾司先生在廚房裡承認,他開始感到非常擔心,自己恐怕是太莽撞了點。
  在諸多想人非非的臆測中,有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凱爾司先生是否果真打中了什麼人,經過查驗與他昨天晚上打了一槍的那把配對的另一支手槍的結果,發現除去火藥和牛皮紙填彈塞以外,並未裝上殺傷力更強的東西,這一發現給大家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只有大夫不在此列,因為是他大約十分鐘以前剛把彈丸拔下來的。話雖這樣說,給凱爾司先生留下的印象卻是誰也比不上的。由於擔心自己給一位同胞造成了致命傷的緣故,他已經苦惱了幾個小時,他急不可待地抓住這一個新的想法,簡直如獲至寶。最後,兩位警官沒有在奧立弗身上動過多的腦筋,他們留下那位傑茨警察,自己到鎮上住一晚,約定第二天上午再來。
  翌日清晨,傳來一個消息,說昨天晚上有兩個男的和一個小孩因行跡可疑而被捕,關進了金斯頓的監獄。布拉瑟斯和達福兩位紳士為此去了一趟金斯頓。據查,所謂形跡可疑歸結起來不過是這樣一樁事實,有人發現他們在一個乾草堆底下睡覺 ——這雖然是一大罪狀,卻只該受到監禁的處罰,根據英國法律慈悲為懷的觀點及其對王國全體臣民的博愛精神,在缺乏其他的一應證據之時,這一事實尚不足以證明這名睡覺的人或多名睡覺的人,犯有憑借暴力夜間打劫的罪行,理應處以死刑。布拉瑟斯和達福這兩位紳士只得空手而歸。
  簡而言之,經過若干進一步的調查,費了許多口舌,治安推事才欣然同意梅萊太太和羅斯伯力先生聯名保釋奧立弗,但必須隨傳隨到。布拉瑟斯和達福拿到兩畿尼的酬金,回倫敦去了,但他們二位對這次遠行的目的卻有不同的見解。後一位紳士縱觀全局,考慮再三,傾向於相信這一次未遂夜間行竊系高手佩特所為。而前一位在同等程度上傾向於把這一功績整個算在了不起的大煙囪契科韋德先生頭上。
  此時,在梅萊太太、露絲和心地善良的羅斯伯力先生齊心照料下,奧立弗的身體日趨康復。如果說發自內心,洋溢著感恩之情的熱切祈禱能夠上達天聽——否則還成其為什麼祈禱——那麼,這個孤兒為他們祈求的祝福已化作寧靜與歡樂,滲入了他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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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奧立弗與好心的朋友們一起,開始過幸福的生活。
  奧立弗的病痛既深又雜。除了手臂骨折的疼痛和治療上的耽擱以外,他在又濕又冷的野外呆得太久,以致一連好幾個星期發燒,身子打顫,拖得他委靡不振。但是,他終於緩慢地逐步好轉,有時候也能含著淚水說幾句話了,他是多麼強烈地感覺到了那兩位可愛的女士的一片好心,多麼熱切地嚮往自己重新長得又結實又健康,能夠做一些事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只要是能讓她們明白自己心中充滿敬愛之心的事情——哪怕是做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可以向她們證明,她們的崇高愛心沒有付諸東流,她們出於惻隱之心,從苦難或者說從死亡中拯救出來的這個苦孩子盼望著以自己的全副心靈報答她們。
  一天,感激的話語躍上了奧立弗那蒼白的唇邊,他掙扎著把這些話說了出來,這時,露絲說道:「可憐的孩子!只要你願意,會有許多機會替我們出力的。我們就要到鄉下去了,姑媽的意思是你跟我們一塊兒去。幽靜的環境,清潔的空氣,加上春天的一切歡樂和美麗,你過不了幾天就會恢復健康的,一旦可以麻煩你了,我們用得著你的地方多著呢。」
  「麻煩!」奧立弗大聲說道,「噢!親愛的小姐,我要是能替你幹活就好了。只要能讓你高興,替你澆花或者是看著你的鳥兒,要不就整天跑上跑下逗你開心,怎麼都行。」
  「完全用不著怎麼樣,」梅萊小姐笑盈盈地說,「以前我跟你講過,我們有的是事情讓你幹。那怕你只能做到你答應的一半那麼多,你就真的讓我非常開心了。」
  「開心,小姐。」奧立弗叫了起來,「你這麼說,你的心真好。」
  「我不知該有多高興呢,」少女答道,「一想到我親愛的好姑媽出了力,把一個人從你向我們描述的那種可悲的苦難中解救出來,這對於我就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歡樂。又知道她關懷同情的對象也真心誠意地知恩圖報,你真的無法想像我有多麼高興。你懂我的意思嗎?」她注視著奧立弗沉思的面容,問道。
  「呃,是的,小姐,我懂。」奧立弗急切地回答,「可我在想,我已經有點忘恩負義了。」
  「對誰?」少女問道。
  「那位好心的紳士啊,還有那位親愛的老阿媽,他們過去對我可好呢,」奧立弗答道,「要是他們知道我現在多麼幸福的話,他們一定很高興,我敢保證。」
  「他們一定會高興的,」奧立弗的女恩人說道,「羅斯伯力先生真是個好人,他答應,一旦你身體好起來,能夠出門旅行,他就帶你去看看他們。」
  「是嗎,小姐?」奧立弗高興得容光煥發,不禁大叫了一聲。「等我再一次看到他們的慈祥面容的時候,真不知道會樂成什麼樣子。」
  奧立弗的身體不久就恢復得差不多了,能夠經受一次遠行的勞頓。果不其然,一天清晨,他和羅斯伯力先生乘上梅萊太太的小馬車出發了。車到傑茨橋的時候,奧立弗臉色變得煞白,發出一聲高喊。
  「這孩子怎麼啦?」大夫照例又緊張起來,大聲問道,「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聽見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哦?」
  「那裡,先生,」奧立弗一邊喊,一邊從車窗裡指出去,「那所房子。」
  「是啊,那有什麼關係?停車。在這裡停一下,」大夫嚷道,「寶貝兒,那房子怎麼了,唔?」
  「那些賊——他們帶我去的就是那所房子。」奧立弗低聲說道。
  「讓它見鬼去!」大夫喊道,「啊哈,在那兒呢!我要下車!」
  然而,車伕還沒來得及從座位上跳下來,大夫已經想辦法從馬車裡爬了出去。他跑到那所廢棄的房子跟前,開始踢門,跟一個瘋子似地。
  「喂喂?」一個委瑣醜惡的駝背漢子猛地把門打開,說道。大夫由於最後一腳用力過猛,險些跌進了過道。「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這一位大吼一聲,不假思索地揪住那人的衣領。「事多著呢。打劫的事。」
  「還會出殺人的事呢,」駝背漢子冷冷地答道,「你要是不丟手的話。你聽見沒有?」
  「問我聽見沒有,」大夫說著,給了俘虜一陣猛抖。「在哪兒——他媽的那家伙,叫什麼來著——賽克斯,對了,賽克斯在哪兒,你這個賊?」
  駝背漢子瞪大了眼睛,似乎無比驚詫無比憤慨的樣子,隨後便靈巧地掙脫大夫的手,咆哮著發出一陣可怕的詛咒,往屋子裡退去。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關上房門,大夫已經二話不說,闖進了一間屋子。他焦急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一件傢具,沒有一樣東西,不管是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能和奧立弗的描繪對得上,連那只食品櫃的位置也不對。
  「喂,」駝背漢子一直嚴密注視著大夫,這時說道,「你這麼蠻不講理闖進我家,打算幹什麼?你是想搶我呢,還是想殺了我?是哪一種啊?」
  「你莫非見到過一個人乘雙駕馬車出門殺人搶東西,你這個可笑的老吸血鬼?」生性急躁的大夫說。
  「那你想幹什麼?」駝背問道,「你再不出去,可別怪我不客氣了!滾你的!」
  「我認為合適的時候會走的,」羅斯伯力先生一邊說,一邊朝另一個房間望去,那個房間和前邊那間一樣,完全不像奧立弗說的樣子。「總有一天我會查到你的底細,我的朋友。」
  「你行嗎?」醜惡的駝子冷冷一笑。「隨你什麼時候找我,我都在這兒,我在這地方住了二十五年了,一沒有發瘋,二不是就我一個人,還怕你?你會付出代價的,你會付出代價的。」說著,矮小的醜八怪發出一陣嚎叫,在地上又蹦又跳,像是氣得失去了常態。
  「真夠愚蠢的,這也,」大大暗自說道,「那孩子準是弄錯了。喏,把這放進你的口袋,重新把你自個兒關起來吧。」隨著這番話,他扔給駝背一張鈔票,便回馬車上去了。
  駝背漢子尾隨著來到車門前,一路發出無數最最野蠻的詛咒與怒罵。然而,就在羅斯伯力先生轉身和車伕說話時,他探頭朝馬車裡邊望去,剎那間瞧了奧立弗一眼,目光是那樣犀利,咄咄逼人,同時又是那樣凶狠,充滿敵意,奧立弗在後來的幾個月裡,不管是醒來的時候還是睡著了,都始終忘不了。直到車伕回到座位上,那漢子還在不停地破口大罵。他們重新踏上旅途,這時還可以看見他在後邊跺腳,扯頭髮,不知是真是假地暴跳如雷。
  「我真是個笨蛋,」大夫沉默了很久才說道,「你以前知道嗎,奧立弗?」
  「不知道,先生。」
  「那下一回可別忘了。」
  「一個笨蛋,」大夫再度陷入沉默,過了幾分鐘他又說道,「就算地方找對了,而且就是那幫傢伙,我單槍匹馬,又能怎麼樣?就算有幫手,我看也得不到什麼結果,只會讓我自己出醜,還不得不供出我把此事遮掩過去的經過。總之,我真是活該。我老是一時性起,搞得自己左右為難。這事應該給我一點教訓才對。」
  事實上,這位出色的醫生一輩子辦事都是憑一時衝動,這裡可以對支配他的種種衝動說一句不帶惡意的恭維活,他非但從來沒有被捲進任何特別麻煩或者倒霉的事情中去,反而從所有認識他的人那裡得到極為真誠的推崇和敬重。實事求是講,眼下他是有一點生氣,有一兩分鐘時間感到失望,他很想拿到有關奧立弗身世的確切證據,哪知遇到的頭一個機會就落空了。不過,他很快又恢復了常態,發現奧立弗在答覆自己的盤問時依然老老實實,前後吻合,顯然和以往一樣真誠坦率。他打定主意,從今以後完全相信他的話。
  因為奧立弗知道布朗羅先生居住的街名,他們可以照直開到那兒去。馬車折進了那條街,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幾乎喘不過氣。
  「說吧,我的孩子,是哪一所房子?」羅斯伯力先生問道。
  「那一所。那一所。」奧立弗一邊回答,一邊急迫從車窗裡往外指點著。「那所白房子。呃,快呀。開快一點。我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身上老是哆嗦。」
  「到啦,到啦。」好心的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馬上就要看見他們了,他們見到你安然無事,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呃!我就巴望那樣!」奧立弗大聲說道,「他們對我真好,非常非常好。」
  馬車朝前開去,停下了。不,不是這所房子,隔壁才是。車又開了幾步,重新停了下來。奧立弗抬頭望著那些窗戶,幾顆淚珠飽含著歡樂的期待滾下面頰。
  天啦!白色的房子空空如也,窗扉上貼著一張招貼:「出租」。
  「敲敲鄰居的門看。」羅斯伯力先生大聲說,一邊挽住奧立弗的胳臂。「您知道不知道,過去住在隔壁的布朗羅先生上哪兒去了?」
  鄰家的女僕不知道,但願意回去問一問。她不一會就回來了,說六個星期之前,布朗羅先生已經變賣了物品,到西印度群島去了。奧立弗十指交叉,身子往後一仰,癱倒在地。
  「他的管家也走了?」羅斯伯力先生猶豫了一下,問道。
  「是的,先生,」女僕回答,「老先生,管家,還有一位紳士是布朗羅先生的朋友,全都一塊兒走了。」
  「那就掉頭回家吧,」羅斯伯力先生對車伕說,「你不要停下來餵馬,等開出這該死的倫敦城再說。」
  「去找那位書攤掌櫃,好不好,先生?」奧立弗說道,「我認識上那兒去的路。去見見他,求求您了,先生。去見見他吧。」
  「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天已經夠令人失望的了,」大夫說,「我們倆都受夠了。如果我們去找那個書攤掌櫃,保準會發現他死掉了,要不就是放火燒了自家的房子,或者溜之大吉了。不,這就直接回家。」在大夫的一時衝動之下,他們便回家去了。
  這一次大失所望的尋訪發生在奧立弗滿心歡喜的時刻,搞得他非常惋惜、傷心。患病期間,他無數次高高興興地想到,布朗羅先生和貝德溫太太將要向他講些什麼,自己也會向他們講述,有多少個漫長的日日夜夜,他都是在回憶他們替他做的那些事,痛惜自己與他們給生拉活扯地拆散了,能向他們講述這一切該是多麼愜意。總有一天能在他們面前洗去自己身上的污垢,說清自己是如何橫遭綁架的,這個希望激勵著他,支持著他熬過了最近的一次次考驗。現在,他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帶著他是一個騙子兼強盜的信念走了——他們的這個信念,也許一直到自己離開塵世之日也無法辯解了——他幾乎承受不了這樣的想法。
  然而,這種情況絲毫也沒有改變他的幾位恩人的態度。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溫暖、晴好的天氣開始穩定,花草樹木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和鮮艷的繁花,這時,他們作好了準備,要離開傑茨的這所房子幾個月。他們把曾經使費金垂涎三尺的餐具送到銀行寄存起來,留下凱爾司和另一個僕人看房子,帶著奧立弗到遠處一所鄉村別墅去了。
  這個贏弱的孩子來到一個內地的鄉村,呼吸著芬芳的空氣,置身於青山密林之中,誰能描述他感受到的快樂、喜悅、平和與寧靜啊!又有誰能說出,祥和寧靜的景色是怎樣映入固守鬧市的人們的腦海,又是如何將它們本身具有的活力深深地注入他們疲憊不堪的心田!人們居住在擁擠狹窄的街上,一生勞碌,從未想到過換換環境——習慣的的確確成了他們的第二天性,他們幾乎可以說愛上了組成他們日常漫步的狹小天地的一磚一石——即便是他們,當死神向他們伸出手來的時候,最終也會幡然醒悟,渴望看一眼大自然的容顏。他們一旦遠離舊日喜怒哀樂的場面,似乎立刻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日復一日,他們緩緩走向充滿陽光的綠色草地,一看到天空、山丘、平原和湖光水影,他們便在內心喚醒了記憶,只須預先品嚐一下天國的滋味便可撫平飛速衰朽的痛苦,他們像西下的落日一樣平靜地進入自己的墳墓,幾個小時以前,他們還曾孤獨地守在臥室窗日,望著落日餘暉慢慢消失在自己暗淡無光的眼睛裡。寧靜的山鄉喚起的記憶不屬於這個世界,也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意志與希望。這些回憶會溫和地感染我們,教會我們如何編織鮮艷的花環,放在我們所愛的那些人的墳前;能淨化我們的思想,壓倒舊日的嫌隙怨恨。可是在這一切之下,在每一顆心靈中就算是最麻木的心靈,一個模糊不清、尚未完全成形的意識,很久以前,在某個相隔遙遠的時刻,就有過這種感覺的意識,始終流連不去,啟迪人們莊重地矚目遙遠的未來,將傲慢與俗念壓在它的下邊。
  他們去的地方真是美不勝收。奧立弗以往的日子都是耗費在齷齪的人群和喧鬧的爭吵當中,在這裡他似乎得到了新生。玫瑰和忍冬環繞著別墅的牆垣,常春籐爬滿樹幹,園中百花芬芳。附近有一塊小小的教堂墓地,那裡沒有擠滿高大醜陋的墓碑,全是一些不起眼的墳塋,上面覆蓋著嫩草和綠苔,村裡的老人就長眠在下邊。奧立弗時常在這裡徘徊,有時想起埋葬他母親的荒塚,他就坐下來,偷偷地哭一陣。但是,他一旦抬起眼睛,朝頭上深邃的長空望去,就不再想像她還長眠在黃土之下,雖然也會為她傷心落淚,但並不感到痛苦。
  這是一段快活的時光。白晝溫和而又晴朗。夜晚給他們帶來的不是恐懼,也不是擔憂——絲毫沒有對身陷囹圄的憂思,又用不著與壞蛋周旋,只有快樂幸福的念頭。每天早晨,他走進住在小教堂附近的一位白髮老先生家裡,老先生糾正他的讀音,教他寫字,他講話是那樣和氣,又那樣盡心盡力,奧立弗覺得無論怎麼去討他的歡心都不算過分。接下來,他可以跟梅萊太太和露絲小姐一塊兒散散步,聽她們談論書上的東西。要不就緊挨著她們,坐在某個陰涼的地方,聽露絲小姐朗讀,他會這麼聽下去,一直要到天色轉暗,連字母也看不清了才打住。不過,他還得預備自己第二天的功課,在一間望出去就是花園的小房間裡,他埋頭用功,直到黃昏漸漸來臨,到時兩位女士又要出去散步,他總是和她們一道,不管她們講什麼都聽得津津有味。如果她們想要一朵花,而他能攀摘下來,或者忘了什麼東西,他可以去跑一趟的話,他別提有多高興,跑得再快不過了。天黑盡了,回到屋裡,年輕的小姐在鋼琴前邊坐下,彈一支歡樂的曲子,或者用柔和的聲音低聲唱一首姑媽喜愛的老歌。在這樣的時刻,連蠟燭也無需點上,奧立弗坐在窗戶旁邊,聽著美妙的音樂出神。
  禮拜日到來了,在這裡過禮拜天和他以往的方式大不一樣。在這一段最快樂的日子裡,禮拜天也和另外幾天一樣快樂。清晨的小教堂,窗外的綠葉颯颯作響,小鳥在外邊鳴囀歌唱,馥郁的空氣鑽進低矮的門廊,這座樸素的建築充滿芳香。窮人們也衣著整潔,跪下祈禱又是那樣虔誠,人們似乎覺得聚集在這裡是一大樂趣,而不是令人生厭的義務。儘管唱詩的聲音可能粗糙一點,但很真誠,而且聽上去(至少是就奧立弗的耳朵而言)比他從前在教堂裡聽到的都更加悅耳。然後,跟平時一樣散散步,走訪許多勤勞人家,看看他們整潔的住所。晚間,奧立弗誦讀《聖經》中的一兩個章節,這是他整個禮拜都在鑽研的。在履行這些義務的時候,他似乎比自己當上了牧師還要自豪,還要高興。
  早晨六點鐘,奧立弗就起床了,在田野裡漫遊,從遠遠近近的籬笆上採來一簇簇野花,然後滿載而歸。他精心安排,多方設計,用花束將早餐飯桌裝點得亮麗奪目。他還採來新鮮的千里光;作為梅萊小姐喂鳥的食物,還用來裝飾鳥籠,雅致的式樣大受讚許,他一直就在本村教會文書的著意教授下學習這門手藝。他把一隻隻鳥兒調弄得羽毛豐亮,伶俐活潑。餘下的時間,村裡常有一些小小的善事用得著他。要不然,在草地上打一場難得的板球。再不然,養花植樹方面總是有事可幹的,同一位師傅也教會了奧立弗伺弄花草(那可是一名專業園藝師),他幹得十分投入,每每干到露絲小姐出現在面前才住手,她對奧立弗所做的一切總是讚不絕口。
  三個月就這樣不知不覺過去了。對於得天獨厚的有福之人來說,這三個月也算得上是稱心如意了,對於奧立弗就更是一大幸事。一方是純潔無瑕而又和藹可親的慷慨給予,另一方是發自肺腑的最最真摯熱切的感激之情,難怪在這一段短暫的時光告終的時候,奧立弗·退斯特跟那位老太太和她的侄女已經親如一家,他那幼小而敏感的心靈產生了強烈的依戀,而她們也報以一片愛心,並為他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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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1: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在這一章裡,奧立弗和朋友們的歡樂遇到了一次意
              外挫折。
  春天飄然逝去,夏天來臨了。如果說村子當初一度很漂亮的話,那麼現在則充分展示了它的風采與繁盛。早幾個月裡顯得畏畏縮縮,赤身露體的高大樹木現在進發出充沛的活力,張開綠色的手臂,遮蓋住乾渴的土地,把一處處無遮無掩的地點變成無可挑剔的幽靜去處。在濃密舒適的樹陰下,人們可以看到,陽光沐浴下的廣闊空間向遠方伸展開去。大地披上了翠綠色的罩衣,散發著醇厚的芳香。這是一年中的全盛時期,萬物欣欣向榮,一派歡快氣象。
  小別墅裡的恬靜生活依然如故,別墅裡的人照常過得愉快而安寧。奧立弗早已長得身強體壯。但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都沒有改變他對身邊的人的深厚感情,但也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了。他依然是當初那個被苦難搾乾精力,處處要人照料的小不點兒,那個依頭順腦、滿心感激的孩子。
  一個皎好的夜晚,他們散步時比平素多走了一程,白天特別熱,人夜皓月當空,不時有一陣異常涼爽的微風掠過。露絲開始也興致勃勃,她們一邊走,一邊有說有笑地聊著,遠遠走出了平時的範圍。梅萊太太覺得有點累了,她們才慢悠悠地回到家裡。露絲和往常一樣,扔下輕便的軟帽,坐到鋼琴前邊。她茫然若失地彈了幾分鐘,手指急促地從琴鍵上滑過,隨後她開始彈奏一支低沉而又凝重的曲子。就在她彈琴的時候,大家聽到了一種聲音,她好像在哭泣。
  「露絲,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
  露絲沒有回答,只是彈得略略快了一點,似乎這句話把她從痛苦的思考中喚醒了。
  「露絲,我的妞妞。」梅萊太太慌亂地站起來,俯下身去,喊道。「怎麼回事?哭啦。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麼事情讓你傷心?」
  「沒什麼,姑媽。沒什麼,」少女回答,「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出來。可我覺得——」
  「該不是病了,妞妞?」梅萊太太插了一句。
  「不,不。噢,我沒病。」露絲打了個寒顫,似乎說話時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流遍全身。「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把窗戶關上吧。」
  奧立弗趕緊上前,關上窗戶。小姐很想恢復以往那種興致,換了一支比較輕鬆的曲子,但她的指頭軟弱無力地在琴鍵上停下來。她雙手摀住臉,癱倒在沙發上,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太太摟住她的肩膀,說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像這樣。」
  「能不驚動你,我也不想驚動你,」露絲回答,「我拚命忍住,可實在忍不住了。我恐怕真的病了,姑媽。」
  她確實病了,蠟燭拿過來以後,他們發現,就在回到家裡這一段極短的時間裡,她的臉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蒼白。美麗的容顏絲毫沒有改變,但表情變了。文靜的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焦急、疲憊的神色。過了一分鐘,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溫柔的藍眼睛裡閃出狂亂的光芒。紅暈又消失了,如同浮雲掠過的影子,她再度顯出死一般的蒼白。
  奧立弗眼巴巴看著老太太,不禁黨察到她叫這些症狀嚇壞了,他自己其實也一樣。可一看老太太裝出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他也盡力那樣做,果然有些作用。露絲在她姑媽勸說下進去休息了,她的精神略有好轉,甚至氣色也好一些了,還保證說,她明天早上起來肯定就沒事了。
  「沒事吧?」梅萊太太回來了,奧立弗說道,「今天晚上她臉色不好,可——」
  老太太示意他別再說了,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不會,奧立弗。多少年來我跟她一塊兒過得非常幸福——也許太幸福了。沒準該是我遇上某種不幸的時候了。但我希望不是這樣。」
  「什麼?」奧立弗問。
  「失去這個好姑娘的沉重打擊,」老太太說道,「很久以來她就是我的安慰與幸福。」
  「哦!上帝不會答應的!」奧立弗驚慌地叫了起來。
  「求主保佑吧,我的孩子。」老太太絞扭著雙手說。
  「肯定不會有那麼嚇人的事情吧?」奧立弗說道,「兩個小時以前,她還好好的呢。」
  「她現在病得很厲害,」梅萊太太回答,「還會更糟糕的,我相信。我可親可愛的露絲。噢,沒有她我可怎麼辦啊!」
  巨大的悲痛壓倒了她,奧立弗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好言相勸,苦苦哀求,看在親愛的小姐本人的分上,她應該鎮定一些。
  「想一想吧,夫人,」奧立弗說話時,淚水逕自湧進了他的眼睛。「噢!你想想,她那麼年輕,心那麼好,又給身邊所有的人帶來那麼多的歡樂和安慰。我保證 ——是的——確確實實的——為了你,你的心也那麼好,為了她自個兒,為了所有從她那裡得到幸福的人,她不會死的。上帝決不會讓她那麼年輕就死的。」
  「小點聲。」梅萊太太把一隻手放在奧立弗頭上,說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可憐的孩子。不管怎麼說吧,你教我懂得了自己的職責。我一下子給忘了,奧立弗,可我相信我會得到寬恕的,我老了,見到的病痛、死亡夠多的了,我知道,與我們心愛的人分別是多麼痛苦。我見過的事多了,最年輕、最善良的人也不一定總是能夠從那些愛他們的人那裡得到寬恕,但這一點可以在我們悲哀時帶來安慰,上天是公正的。這樣的事情印象深刻啊,提醒我們知道,有一個世界比這個要光明一些,並已到那裡去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上帝自有安排。我愛她,反正上帝知道我愛她有多深。」
  梅萊太大傾吐著這些話語,奧立弗驚奇地看到,梅萊太太似乎一咬牙將悲傷壓了下去,說話間她挺起了腰板,變得沉著而堅定。接下來,他越發感到詫異,這種堅定始終不變,儘管照料病人的擔子都落在她肩上,梅萊太太卻始終有條不紊,泰然自若,履行這些職責的時候一絲不苟,從整個外表上看還挺輕鬆。但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懂得堅強的心靈在危難之時能有多麼堅強。這也難怪他不懂,又有多少堅強的人瞭解他們自己呢?
  一個焦慮不安的夜晚過去了。清晨來臨,梅萊太太的預言完全驗證了。露絲正處於一種非常危險的熱症初期。
  「我們一定得主動才行,奧立弗,不能光是發些個幹事無補的哀歎。」梅萊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眼睛直視著他的臉,說道。「這封信必須盡快交給羅斯伯力先生。必須送到集鎮上去,你抄小路穿過田野,走不到四英里,到那兒再派專差騎馬直接送到傑茨。那個客棧裡的人會把這事辦妥的。我要你去看著他們發出去,我信得過你。」
  奧立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巴不得馬上就走。
  「這裡還有一封信,」梅萊太太說著又停下來,沉思了一會。「但究竟是現在就發出去,還是等我看看露絲的病情再說,我簡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發出去,除非真的出現最糟糕的事情。」
  「也是送到傑茨去嗎,太太?」奧立弗急在心頭,一邊問,一邊將顫抖著的手朝那封信伸過去。
  「是的。」老太太回答,木然地把信交給了他。奧立弗掃了一眼信封,信是寄到某某尊貴的勳爵的莊園去的,哈利·梅萊先生收,到底是什麼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要送去嗎,太太?」奧立弗急不可待地抬起頭來,問道。
  「我想不用了,」梅萊太太把信收了回去。「明天再說。」
  梅萊太太說罷,把錢包交給奧立弗,他不再耽擱,鼓起全身的勁頭,以最快速度出發了。
  他飛快地穿過田野,順著小路跑過去,有時穿過田間小道,時而幾乎被兩旁高高的莊稼遮蓋起來,時而又從一塊空地裡冒出來,幾個農人正在那裡忙著收割、堆垛。他一次也沒有停留,只是偶爾歇幾秒鐘,喘喘氣,一直跑到鎮裡的小集市,跑得滿頭大汗,一身塵土。
  他停住腳步,四下找尋那家客棧。白色的房子是銀行,紅房子是啤酒作坊,黃色的是鎮公所,在一個街角上有一所大房子,凡是木頭的部分都漆成綠色,前面有一塊「喬治」字樣的招牌。這所房子剛一映入他的眼簾,他便奔了過去。
  他對一個正在門廊下邊打瞌睡的郵差說明了來意,郵差聽懂了他要辦的事之後,叫他去向店裡的馬伕打聽,馬伕又要他從頭再說一遍,然後讓他跟老闆說去。老闆是一位高個子紳士,圍一條藍色圍巾,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淺褐色厚呢馬褲配一雙翻口長統靴,正靠在馬廄門旁邊的卿筒上,用一根銀質牙籤剔牙。
  這位紳士慢條斯理地走進櫃台,開始開發票,費了好長時間。錢付了,還要給馬套上鞍子,郵差也得穿上制服,這足足花了十多分鐘。奧立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自己縱身跳上馬背,向下一站飛馳而去。好容易才萬事齊備,那封信也遞了過去,他對郵差叮嚀了又叮嚀,求他盡快送到。郵差策馬啟程了,穿過集市上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兩分鐘後已經馳上了大道。
  看到告急情已經發出,沒有白費功夫,奧立弗這才放下心來,懷著多少輕鬆了一點的心情,匆匆忙忙穿過客棧的院子,正要在大門口轉身,不想卻跟一個身披斗篷的大高個子撞上了,那人當時正從客棧裡走出來。
  「喝!」那人死死盯住奧立弗,猛一後退,嚷道。「這他媽的什麼東西?」
  「對不起,先生,」奧立弗說,「我趕著回家,沒看見你走過來。」
  「該死的!」那人自言自語地嘟噥道,兩隻又大又黑的眼睛爍爍地瞅著奧立弗。「誰想得到啊。真該把他碾成灰。他會從石頭棺材裡跳起來擋我的道。」
  「很抱歉,」奧立弗叫這個怪人狂亂的神色嚇慌了,結結巴巴地說,「但願我沒有碰痛你。」
  「混賬東西!」那人狂怒不止,從牙縫裡咕噥著,「我要是有膽子說那句話,只要一個晚上就甩掉你了。你這個天殺的東西,叫黑死病鑽到你心裡去吧,你這個小混蛋。你在這兒幹什麼?」
  那人一邊揮動著拳頭,一邊語無論次地說。他朝奧立弗走過去,像是打算給他一拳,卻又猛然跌倒在地,渾身痙攣,口吐白沫。
  有一瞬間,奧立弗(他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瘋子)只顧呆呆地望著他在地上打滾,接著便衝進客店找人幫忙去了。他看著那人給架起來,太太平平地進了客店,這才轉身回家。他鉚足了勁一路飛跑,以彌補耽誤的時間,同時懷著十分驚詫並有幾分恐懼的心惰,回想起自己剛剛離開的那個人舉動真是怪極了。
  不過,這種情況並沒有在他的腦海裡駐留多久,他回來以後,別墅裡有的是事情佔據他的心,將一切有關自身的考慮統統從記憶中擠了出去。
  露絲·梅萊的病情急劇惡化,午夜前她開始說胡話。一個住在當地的醫生時刻守候著她。醫生初步對病人作了檢查,隨後把梅萊太太引到一邊,宣佈她的病屬於一種極其危險的類型。「說實在的,」他說道,「她能不能痊癒,只有靠奇跡了。」
  當天夜裡,奧立弗有多少次從床上跳起來,躡手躡腳地溜到樓梯口,凝神諦聽病房裡有沒有發出哪怕是最細微的響聲。有多少次,每當雜亂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他不由得擔心,又有什麼令人不敢想像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嚇得渾身發抖,額上直冒冷汗。他聲淚俱下,為那位正在深深的墓穴邊緣搖搖欲墜的好姑娘的生命苦苦祈禱,這種熱情遠遠不是他過去所作的一切能夠比得上的。
  哦!這種牽掛,當一個為我們深切愛慕的人的生命在天平上搖擺不定的時候,我們卻無能為力,這種牽掛是多麼可怕,多麼令人痛苦。哦!撕心裂膽的思緒湧進心靈,憑藉著它們所喚起的幻象的魔力,心臟劇烈地跳動,呼吸愈發急促——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油然而生:做一點什麼事情,減輕這種我們無力緩解的痛苦,縮小這種我們無力消減的危險。我們痛苦地想到自己是那樣束手無策,我們的心直往下沉,氣不停地洩,有什麼刑罰拷問能與此相比?有什麼想法或者作法能夠在焦慮達到登峰造極之時緩解這種痛苦?
  早晨到來了。小小的別墅裡一片寂靜。人們低聲耳語,焦灼的面孔不時出現在門口,女人和孩子噙著淚水走到一邊。整個漫長的白天,以及天黑之後的幾個小時,奧立弗都在花園裡輕輕地走來走去,每過一會都要抬起頭來,看一眼病人的房間,他戰戰兢兢地看著黑沉沉的窗口,看他那副樣子,好像死神已經捷足先登。深夜,羅斯伯力先生到了。「難啊,」好心的大夫一邊說,一邊背過臉去。「那麼年輕,又那麼可愛。但希望很渺茫。」
  又一個早晨到來了。陽光是那樣明媚,彷彿看不到人世間有一點點苦難或者憂愁。園中枝繁葉茂,百花爭艷,一切都顯得生機盎然,精力充沛,周圍的聲音和景象無不充滿喜悅——可愛的姑娘卻躺在病床上,急劇地變得衰弱。奧立弗偷偷走進那片古老的教堂墓地,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墳塋上坐下來,無聲地為她哭泣,祈禱。
  這一幅畫面是那樣寧靜。優美,陽光明媚的景色中包容著那麼多希望與快樂:夏天的鳥兒唱出了那麼歡快的樂曲;振翅飛翔的白嘴鴉從頭上一掠而過,是那樣的自由;萬物是那樣生氣勃勃,興高采烈;孩子抬起陣陣發痛的眼睛,向周圍望去,心中油然湧起這樣一個念頭,這不是死亡的時節,小東西尚且還那麼歡樂逍遙,露絲是斷斷不會死的。墳墓喜歡的是寒冷蕭瑟的冬天,不喜歡陽光與花香。他幾乎認定,壽衣只是用來裹住老朽乾癟的軀體,從來不把年輕嬌嫩的形體拉進它們那可怕的懷抱。
  教堂那邊傳來一聲報喪的鐘聲,粗暴地打斷了這些幼稚的想法。又是一聲!又是一聲!這是宣佈葬禮開始的喪鐘。一群送葬的尋常百姓走進墓園大門,他們佩戴著白色花結,因為死者還很年輕。他們脫帽站在一座墳前,哭泣的行列裡有一位是母親——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可陽光依然燦爛,鳥兒照樣歌唱。
  奧立弗朝家裡走去,回想起小姐給予他的百般照顧,盼望著機會能再一次到來,好讓他一刻不停地表明自己對她是多麼感激、多麼依戀。他沒有理由責備自己有多少次粗枝大葉,或者是沒動腦筋,因為他是誠心誠意為她效勞的。儘管如此,仍有許許多多細小的事情浮現在他的面前,他幻想看自己當時本來可以幹得更賣力、更認真一些,可惜沒有那樣做。每一次死亡都會給為數不多的倖存者帶來這樣的想法:有那麼多事情受到忽視,辦到的事情又是那樣少——有那麼多事情被遺忘,還有更多的事情已無法挽回——因而我們必須留心,平時如何去對待我們周圍的人!沒有什麼比悔之莫及更令人懊惱的了。如果我們希望免受懊悔的責問,就讓我們趁早記住這一點吧。
  奧立弗到家了,這時梅萊太太正坐在小客廳裡。一看見她,奧立弗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因為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侄女的病床。他戰戰兢兢地思忖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才促使她走到一邊。他瞭解到,小姐陷入了沉睡,她這次醒來,不是康復與再生,便是訣別與死亡。
  他們坐下來凝神諦聽,幾個小時連話也不敢說。沒有動過的飯菜撤了下去。他們心不在焉地望著逐漸下沉的太陽,最後又看著太陽將宣告離去的絢麗色彩撒滿天空和大地。他們敏銳的耳朵猛然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羅斯伯力先生剛一進屋,他倆便情不自禁地向門口衝去。
  「露絲怎麼樣?」老太太嚷道,「快告訴我,我能經受得住,別再讓我牽掛了!噢,快告訴我!看在老天爺的分上!」
  「你一定得沉住氣,」大夫扶住她說道,「請保持鎮定,我親愛的夫人」
  「讓我去死吧,憑上帝的名義。我親愛的孩子。她死啦。她就要死啦。」
  「不!」大夫感情衝動地嚷起來,「上帝是仁慈而寬大的,所以她還會活好多年好多年,為我們大家造福。」
  老太太跪下來,盡力想把雙手合在一塊兒,然而支撐了她那麼久的毅力已經隨著第一聲感恩祈禱一起飛向天國。她倒在了伸開雙臂接住她的朋友懷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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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發表於 2010-10-22 20:5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詳細介紹一位現在才出場的青年紳士,以及奧立弗的又
              一次奇遇。
  這種歡樂幾乎叫人難以承受。奧立弗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一時目瞪口呆。他欲哭不得,說不出話,坐臥不寧。他在黃昏的寧靜氣息中徘徊了很久,又大哭了一場,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理解力,這才似乎猛然醒悟過來,令人高興的變化已經發生,自己胸中難以承受的焦慮也已化解。
  夜色迅速圍攏過來,他捧著一大束鮮花往家裡走去,這是他精心採來裝飾病房的。他正沿著公路快步走著,忽然聽到身後有馬車疾馳的聲音。他扭頭一看,只見一輛驛車飛駛而來,由於馬跑得飛快,加上路面狹窄,他便靠著一道門站住,讓馬車通過。
  車疾馳而過,奧立弗一眼看見車上有個頭戴白色睡帽,好像有幾分面熟的男子,不過他這一瞥太短暫了,沒看清那是誰。過了一兩秒鐘,那頂睡帽從馬車窗日伸出來,一個洪亮的嗓門喝令車伕停車。車伕勒住馬,車停住了。接著,睡帽又一次探出來,那個大嗓門叫著奧立弗的名字。
  「這裡!」那個聲音嚷道,「奧立弗,有什麼消息?露絲小姐怎樣了?奧—— 立——弗少爺!」
  「是你嗎,凱爾司?」奧立弗一邊喊著,一邊朝車門奔去。
  凱爾司再次伸出戴著睡帽的腦袋,作回答狀,忽然又被坐在馬車另一角的一位青年紳士拉了回去,那人急迫地探問那邊有什麼消息。
  「快告訴我!」那位紳士高聲喊道,「是好些了還是更糟了?」
  「好些了——好得多了!」奧立弗趕緊回答。
  「感謝上帝!」青年紳士大叫一聲,「你能肯定?」
  「沒問題,先生,」奧立弗回答,「幾個小時以前就不一樣了,羅斯伯力先生說,危險已經全部渡過了。」
  那位紳士不再多說,打開車門,從裡邊跳出來,一把抓住奧立弗的肩膀,把他拉到旁邊。
  「你有絕對把握?孩子,再也不會出岔子了,是不是?」青年紳士用顫抖的聲音問,「你可別騙我,讓我空歡喜一場。」
  「我絕對不騙你,先生,」奧立弗回答,「真的,你相信我好了。羅斯伯力先生說,她會活好多年好多年,為我們大家造福的。」
  奧立弗想起了為大家帶來無限幸福的那個場面,淚水在他眼睛裡直打轉。青年紳士轉過臉去,好一陣子一言不發。奧立弗相信自己聽到他不止一次地哽咽,但又不敢另外說什麼話去打攪他——他實在猜不出這位紳士的心情——便站在一邊,裝出盡顧了自己手裡的花束的樣子。
  這功夫,頭戴白色睡帽的凱爾司先生一直坐在馬車的踏板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一張藍地白花的布手絹不住地擦眼睛。這個誠實耿直的漢子並不是假裝動了感情,這一點完全可以從他那雙紅腫的眼睛上看出來,當青年紳士轉過身去叫他的時候,凱爾司就用這雙眼睛望著他。
  「我想,你還是乘車直接到我母親那兒去比較好,凱爾司。」他說道,「我寧可慢慢走著去,這樣我可以在見到她之前爭取一點時間。你就說我馬上就到。」
  「請您原諒,哈利先生,」凱爾司用手巾將滿臉的淚痕擦乾淨,說道,「但如果您打發郵差去傳話,我將深為感激。讓女傭瞧見我這副樣子不太合適,先生,她們真要是瞧見了,我以後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好吧,」哈利·梅萊微笑著答道,「你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如果你覺得這樣好一些,那就讓他和行李一塊兒走,你跟著我們。不過,你得先把睡帽脫下來,另外換一頂合適的帽子,要不別人會以為我們是瘋子。」
  凱爾司先生這才想起自己的儀表有失體面,一把將睡帽扯下來,塞進衣袋,又從車裡取出一頂樣式莊重樸素的圓頂帽換上。收拾停當,郵差繼續驅車趕路,凱爾司、梅萊先生和奧立弗慢悠悠地跟在後邊。
  他們信步走去,奧立弗不時帶著濃厚的興趣和好奇心打量著這個新來的人。他看上去約莫二十五歲,中等身材,面容開朗英俊,舉止落落大方。儘管存在著年齡上的差距,但他和老太太長得很像,即便他沒有提到老太太是他母親,奧立弗也能毫不費力地猜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別墅到了,梅萊太太正焦急不安地等候著兒子。母子見面,雙方都很激動。
  「媽媽,」年輕人低聲說道,「您怎麼不寫信告訴我?」
  「我寫了,」梅萊太太回答,「可經過反覆考慮,我決定把信拿回來,聽聽羅斯伯力先生的看法再說。」
  「可為什麼,」年輕人說。「為什麼要拿這樣的事來冒險呢?萬一露絲——那個字我說不出口——如果這場病是另一種結果,你難道還能寬恕自己?我這輩子難道還能得到幸福?」
  「如果發生那樣的事,哈利,」梅萊太太說,「我擔心你的幸福也就整個毀了,你早一天晚一天回來,都沒有什麼差別。」
  「萬一真要是這樣,媽媽,那要什麼好奇怪的?」年輕人答道,「哦,我幹嗎要說萬一呢?——這是——這是——你明白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一個男子拿出心中最美好、純潔的愛情奉獻給她,她也是當之無愧的,」梅萊太太說,「我明白,她天性中的獻身精神和愛心需要的絕不是普普通通的回報,而是需要一個深深相愛,永不變心的人。在我做一些在我看來必須做到的事時,如果不是我感覺到了這一點,另外還知道,她愛上的人只要態度有一點改變都會使她心碎,我也不會感到自己的使命如此困難,或者說,我內心也不會發生這麼多的矛盾了。」
  「這不公平,媽媽,」哈利說道,「你還是把我當小孩子,完全不懂得自己的想法,也不懂我靈魂上的一次次衝動?」
  「在我看來,我的好兒子,」梅萊太大把一隻手搭在哈利肩上,回答道,「年輕人有許多高尚的衝動往往難以持久,其中有一些一旦得到滿足,只會變得更加短暫,轉瞬即逝。總之,我相信,」老太太目不轉睛,盯著兒子的面容,說道,「一個有著滿腔熱忱和遠大抱負的男子,如果娶了一個名分上有污點的妻子,哪怕這個污點並不是由於她的過錯,那就會引來一班冷酷齷齪的小人,還會影響到孩子們— —丈夫在世間取得了多大成就,就會受到多大的低毀,把他當成譏笑嘲弄的目標— —總有一天,不管做丈夫的天性多麼豁達,為人多麼善良,都會後悔當初結下了這門親事。做妻子的知道丈夫感到後悔了,也同樣會很痛苦。」
  「媽媽,」年輕人按捺不住地說,「誰要是這麼做,就是一頭只顧自己的畜生,根本不配稱作一個男人,也配不上您描述的那個女人。」
  「你現在是這樣認為,哈利。」母親說道。
  「永遠是這樣。」年輕人說,「過去兩天我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迫使我毫不掩飾地向您承認,我是有這樣一份感情,您完全清楚,這份感情並非昨天才產生,也不是我輕率形成的。我的心屬於露絲,多麼可愛而又溫柔的姑娘啊。我和一切傾心於人的男子漢一樣堅定。我的思想、抱負、生活中的希望都和她分不開。如果您在這件大事上反對我,您就是把我的安寧與幸福抓在手裡,隨風拋撒。媽媽,多想想這一點,多想想我吧,不要把這種幸福看得一錢不值,這事您好像想得很少。」
  「哈利,」梅萊太太說,「正因為我替熱烈而敏感的心想得很多,我才不願意使它們受到損傷。不過,眼下我們對這件事談得太多,到此為止吧。」
  「那好,就看露絲怎麼決定吧,」哈利接口說道,「您該不會把您的這些偏見強加於人,甚至不惜為我製造障礙吧?」
  「我不會的,」梅萊太太回答,「但我要你考慮一下——」
  「我已經考慮過了。」答覆已經相當急躁,「媽媽,我考慮了好多年了。自打我能夠進行嚴肅認真的思考以來,我就在考慮。我的感情永遠不會改變,永遠都是這樣。為什麼一旦說出來,我就得承受一拖再拖的痛苦呢,這種痛苦又有什麼好處?不,在我離開這個地方以前,露絲得聽一聽我說的話。」
  「她會的。」梅萊太太答道。
  「媽媽,您的態度幾乎已經暗示,她會以冷冰冰的態度對待我要說的話。」年輕人說道。
  「不是冷冰冰的,」老太太回答,「遠遠不是那樣。」
  「那又怎麼樣?」年輕人直言不諱,「她還不曾另有所愛吧?」
  「沒有,一點不假,」作母親的答道,「或許是我弄錯了,你已經牢牢抓住了她的感情。我要說的,」作兒子的正想開口,老太太上住了他,接著說道,「正是這一點。在你豁出一切,拿這個機會來打賭之前,在你身不由己,飛向希望的頂點之前,我親愛的孩子,要多考慮一下露絲的身世,你想想,她完全是出於高尚的心靈和無所保留的自我犧牲精神,對我們一直忠心耿耿,無論大事小事,她的性格特點就是自我奉獻,她要是得知自己的出生疑點甚多,這會給她的決定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您指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留給你去解答,」梅萊太太回答,「我得回她那兒去了。上帝保佑你。」
  「今天晚上我還能見到您嗎?」年輕人急切地說。
  「要不了多久,」老太太答道,「在我離開露絲的時候吧。」
  「您是不是要告訴她我在這兒?」哈利說道。
  「那還用說。」梅萊太太回答。
  「告訴她,我是多麼著急,吃了多少苦頭,又是多想見到她。您不會拒絕這麼做吧,媽媽?」
  「是的,」老太太說道,「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她慈愛地握了握兒子的手,匆匆離開房間。
  這一番倉促的談話正在進行的時候,羅斯伯力先生和奧立弗一直呆在房間的另一角。羅斯伯力先生這時朝哈利·梅萊伸過手來,互道衷心的問候。接著,大夫針對年輕朋友提出的一大堆問題做了解答,詳細說明了病人的狀況,這番說明和奧立弗的陳述一樣充滿希望,非常令人欣慰。凱爾司先生裝出忙著收拾行李的樣子,其實大夫講的每一句話都沒有落下。
  「你近來打到什麼特別的東西沒有,凱爾司?」大夫講完之後問道。
  「沒什麼特別的東西,先生。」凱爾司先生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
  「也沒逮住小偷什麼的,或者認出哪一個強盜來?」大夫說道。
  「沒有,先生。」凱爾司先生非常莊重地回答。
  「哦,」大夫說道,「真是遺憾,因為你辦那種事情非常令人敬佩。請問,布裡特爾斯怎麼樣了?」
  「那孩子很不錯,先生。」凱爾司先生又恢復了平日那一副恩人的口氣,說道,「他要我向你轉達他的敬意,先生。」
  「那就好,」大夫說道,「看見你在這兒,我又想起來了,凱爾司先生,就在我被倉促叫來的前一天,遵從你家善良的女主人的請求,我辦成了一樁對你有好處的小差事。你到這邊來一下,好嗎?」
  凱爾司先生十分莊重並略帶幾分驚奇地走到那邊角落裡,榮幸地與大夫進行了一次短時間的低聲會談。談話結束,他頻頻鞠躬,踏著異常莊嚴的步子退了下去。這次密談的主題沒有在客廳裡披露,但很快就傳到了廚房,因為凱爾司先生直接來到廚房,要了一杯淡啤酒,擺出一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高貴氣派宣佈說,鑒於他在這次發生未遂盜竊案時的英勇舉動,女主人深為滿意,特地在本地儲蓄銀行裡存進總數為二十五鎊的款項,供他個人取用生息。一聽這話,兩個女僕舉起雙手,眼睛一齊往上翻,猜想凱爾司先生不知道該得意成什麼樣子了。凱爾司先生把襯衫褶邊扯出來,連聲回答說:「不會的,不會的。」並表示如果她們注意到他對手下態度傲慢的話,一定要告訴他,他會感謝她們的。接下來,他天南海北談了一通,不外乎舉例說明他虛懷若谷,這一番高論同樣得到了讚許與賞識,而且被認為是獨出心裁,深得要領,大人物成天掛在嘴邊的話也就這樣。
  樓上,當晚餘下的時光在笑語歡聲中過去了。大夫興致很高,哈利·梅萊一開始好像顯得有些疲勞,或者是心事重重,不管怎麼樣吧,他到底還是架不住可敬的羅斯伯力先生的好脾氣。大夫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回憶職業上的若干往事,又講了一大堆小笑話,將他的幽默發揮得淋漓盡致。奧立弗認為這些事真是再滑稽不過了,笑得前仰後合。這顯然使大夫深感滿意,他自己也笑得死去活來,並且由於共鳴的作用,哈利也幾乎可以說是痛痛快快地笑起來。他們的聚會在此時此地再歡樂也不過如此罷。夜深了,他們才懷著輕鬆而又感激的心情去休息,在剛剛經受了疑慮與懸念之後,他們確實需要休息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奧立弗一醒來就感到心情好一些了,他滿懷希望和快樂,開始了每天清早的例行公事,這種心情已經多少天不曾有過。鳥籠又一次掛了出來,好讓鳥兒在老地方歌唱。他竭盡全力,又一次採來最芬芳的野花,想用鮮花的艷麗換取露絲的歡喜。幾天以來,哀愁似乎已經佔據了這個心急的孩子那雙憂鬱的眼睛,不管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都籠罩著一層陰雲,這種憂愁已經魔術般地煙消雲散。綠葉上的露珠閃出更加晶瑩的光澤,微風伴著一支更加美妙的樂曲從綠色的葉片中間颯颯穿過。連天空本身也好像更藍更亮了。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心境產生的影響,它甚至會波及外界事物的形態。人們看到天地萬物和自己的人類同胞,大叫一切都是那樣陰暗、消沉,這並非沒有道理,但這種陰暗的顏色只是他們自己帶有偏見的眼睛與心靈的反映罷了。真實的色彩是十分美妙的,需要的是更加清澈的眼光。
  值得一提的是,並巨奧立弗當時決不至於沒有注意到,他的清晨遠足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哈利·梅萊從第一天早晨遇見奧立弗滿載而歸以後,忽然對花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且在插花藝術方面表現出了很高的鑒賞力,把小夥伴遠遠拋在了後邊。然而,儘管奧立弗在這方面略遜一籌,但他卻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最好的花。一個早晨接著一個早晨,他們一塊兒在這個地區搜索,把最嬌艷的鮮花帶回家。露絲小姐臥室的窗戶現在打開了,她喜歡芳醇的夏日氣息湧進室內的感覺,讓清新的氣流幫助自己康復。不過,在那一扇格子窗裡邊,每天早晨都插著一支特別小的花束,這束花曾作過精心的修剪,上邊還帶著露水。奧立弗不禁注意到,雖說小花瓶定時換水,可凋謝了的花從來就不扔掉。他無意中還發現,每天清晨,大夫都要外出散步,只要一走進花園,必定將目光投向那個特別的角落,意味極其深長地點點頭。就在這些觀察之中,時光飛逝而過,露絲的病情迅速好轉。
  儘管小姐還沒有完全走出房間,晚上不再出去,只是偶爾和梅萊太太一塊兒在附近散散步。奧立弗倒也並不感到日子難熬。他加倍努力,向那位白髮老紳士請教,自己刻苦用功,進步之快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就在他埋頭用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萬萬想不到的事情,使他產生了極大的恐慌和煩惱。
  他平日讀書是在別墅背後底樓的一個小房間裡。這是一間標準的別墅房間,格子窗外邊長滿茂密的素馨與忍冬,一直爬到窗頂上,到處瀰漫著襲人的花香。從窗戶望出去是一個花園,花園的便門通向一片小圍場。再過去就是茂密的草地和樹林了。那一帶沒有別的人家,從那裡可以望得很遠。
  一個景色宜人的黃昏,薄暮剛開始投向大地,奧立弗坐在窗前,專心致志地讀書。他已經看了好一會兒。天異常悶熱,加上他又下了很大功夫,他漸漸地,一點兒一點兒地睡熟了。無論這些書的作者是何等樣人,這樣說絕非敗壞他們的名譽。
  在某些時候,會有一種假寐向我們偷偷襲來,將我們的肉體禁閉起來,但並沒有讓心靈脫離周圍的事物,我們的心靈照樣可以任意馳騁。因此,如果一種難以遏止的遲鈍感覺,精力的疲乏,對我們的意識或者活動能力完全控制不住的狀況,都可以稱為睡眠的話,這就是睡眠。此時,我們還是能感覺到身邊發生的一切,如果我們在這樣的時刻開始做夢,我們確實講出來的話,或者是當時確實存在的響聲,便會極其迅速地融入我們的幻覺,現實與想像奇妙地結為一體,事後幾乎完全不可能將二者區分開來。這還不算此類情形下最驚人的現象。無可置疑,我們的觸覺與視覺一時都趨於失靈,然而,某種外界事物的無聲的存在卻能夠影響,甚至是實實在在地影響我們睡夢中的意識,影響從我們面前掠過的種種幻覺;在我們合上眼睛時,這種事物或許還沒有來到我們身邊,我們在清醒的時候也不曾意識到它近在咫尺。
  奧立弗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坐在小屋子裡,書本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窗外,遍地蔓延的草木叢中不斷送來陣陣芬芳的氣息。他睡著了。突然,景色變了,空氣悶得令人窒息。他在想像中又一次驚恐萬狀地來到老猶太的家裡。可怕的老頭依舊坐在他呆慣了的那個角落,正朝著自己指指點點,一邊和側著臉坐在旁邊的另一個人低聲說話。
  「噓,我親愛的。」他似乎聽到老猶太在說話,「就是他,錯不了。走吧。」
  「是他。」另外的那個人好像在回答,「你以為,我還會認錯他?就算有一幫子小鬼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他站在中間,我也有辦法認出他來。你就是挖地五十英尺,把他埋起來,只要你領著我從他墳頭走過去,我肯定也猜得出來,他就埋在那兒,哪怕上邊連個標記也沒有。」
  那人說這話時好像懷著深仇大恨,奧立弗驚醒了,猛然跳了起來。
  天啦!是什麼東西使血轟地一下湧入心田,使他噤口無語,動彈不得?那裡— —那裡——在窗戶那兒——就在他的面前——老猶太站在那兒,眼睛朝屋子裡窺探著,和奧立弗的目光相遇了,挨得那樣近,奧立弗在向後退縮之前幾乎可以摸到他。在他旁邊,有一張凶相畢露的面孔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懼怕,或者二者兼有而變得煞白,正是在客棧院子裡跟奧立弗搭訕的那個人。
  這副景像在他眼前不過是一晃而過,轉瞬即逝,一閃就消失了。不過,他們已經認出奧立弗,奧立弗也認出了他們,他們的相貌牢牢地印入了他的記憶之中,就彷彿是深深地銘刻在石碑上,從他出生以來便豎立在他的面前一樣。有一剎那,他呆呆地站在那裡,隨後便高聲呼救,從窗口跳進花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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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1: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奧立弗的奇遇不了了之。哈利·梅萊與露絲之間進行了一次相當重要的談話。
  別墅裡的人聽到喊聲,紛紛趕到奧立弗呼救的地點,發現他臉色煞白,激動不已,手指著別墅背後那片草地的方向,連「老猶太!老猶太!」兒個字都幾乎說不清了。
  凱爾司先生弄不清這喊叫聲的含意,還是哈利·梅萊腦子來得快,加上他已經從母親那兒聽說了奧立弗的經歷,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他們走的是哪個方向?」他抓起角落裡立著的一根沉甸甸的棒子,問道。
  「那個方向,」奧立弗指著兩個人逃走的方向,回答道,「一眨眼就看不見他們了。」
  「他們肯定躲在溝裡。」哈利說道,「跟我來。盡量離我近一點。」說著,他躍過籬笆,箭一般衝了出去,其他人要想跟上都很困難。
  凱爾司使足了氣力跟在後邊,奧立弗也跟了上去,就在這當兒,外出散步的羅斯伯力先生回來了,也尾隨著他們,跌跌撞撞地翻過籬笆,又敏捷得超乎人們想像地一咕嚕爬起來,急步加入了這一場追擊,速度之快誰也不敢藐視,同時一選連聲地扯著嗓子大叫,很想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一路飛奔,一次也沒有停下來歇口氣,跑在最前頭的那一位衝進奧立弗指出的那片田野的一角,開始仔細搜索溝渠和附近的籬笆,其餘的人抓緊時間趕上前來,奧立弗也才得到機會,將導致這一場全力追擊的原委告訴羅斯伯力先生。
  搜索一無所獲,就連新近留下的腳印也沒有發現。這時,他們站在一座小山頂上,從這裡可以俯瞰方圓三四英里之內的開闊原野。左邊凹地裡有一個村子,可是,在跑過了奧立弗所指的那條路之後,他們幾個非得在開闊地裡兜一圈才到得了那個村子,他們在這麼短促的時間裡是不可能辦到的。在另一個方向,牧場的邊緣連接著一片密林,但根據同樣的理由,他們也無法趕到那個藏身之處。
  「這肯定是個夢,奧立弗。」哈利·梅萊說道。
  「噢,不,真的,先生,」奧立弗回想起那個老傢伙的面目,頓時不寒而慄。「我可把他看清楚了。我把他們倆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現在看著您一樣。」
  「另一個是誰?」哈利與羅斯伯力先生異口同聲。
  「就是我跟您講過的那個人,在客店裡一下撞到我身上的那一個。」奧立弗說,「我們都睜大眼睛互相看著。我可以發誓,肯定是他。」
  「他們走的是這條路?」哈利追問道,「你沒弄錯吧?」
  「錯不了,那兩個人就在窗子跟前,」奧立弗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把別墅花園和牧場隔開的那道籬笆。「高個子就從那兒跳過去。老猶太往右邊跑了幾步,是從那個缺口爬出去的。」
  奧立弗說話的時候,兩位紳士一直注視著他那誠懇的面孔,然後又相互看了一眼,似乎確信他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無論哪個方向都看不出一絲一毫有人倉惶出逃的痕跡。草很深,但除了他們自己的腳步踩過的,其餘的草都沒被踏倒,溝渠的兩側和邊沿有一些濕漉漉的泥土,但是沒有一處能認出有人的鞋印,也沒有絲毫痕跡表明過去幾個小時裡曾經有腳踩在這塊地面上。
  「這可真奇怪。」哈利說。
  「怪?」大夫應聲說道,「布拉瑟斯跟達福親自來也弄不出什麼名堂。」
  儘管搜索顯然已屬徒勞,他們並沒有停下來,直到夜幕降臨,再找下去已毫無指望,這才罷手,但也是很不情願。凱爾司奉命匆匆趕往村裡的幾家啤酒店,根據奧立弗所能提供的最為詳盡的描述,前去尋訪兩個長相、穿著與此相符的陌生人。在這兩個人當中,老猶太無論如何也是不難讓人想起來的,假如有人看見他在附近喝酒或者是溜躂的話。儘管如此,凱爾司卻沒有帶著任何足以解開這個謎或者多少澄清一點疑雲的消息回來。
  第二天,進行了新的搜索,重又打聽了一番,但結果也好不到哪兒去。第三天,奧立弗和羅斯伯力先生上鎮子裡去了,指望在那裡看見或者聽到那夥人的一點什麼事情,可這一番努力同樣毫無結果。幾天之後,這件事漸漸被人遺忘了,跟大部分事情一樣,怪事如果得不到新的養料,往往自生自滅。
  與此同時,露絲日漸好轉,她已經脫離了病房,能夠出外走一走了,她又一次同家中的人呆在一塊兒,把歡樂帶到每個人的心裡。
  然而,儘管這一可喜的變化給這個小天地帶來了明顯的影響,儘管別墅裡再度響起了笑語歡聲,某些人,甚至包括露絲本人,卻時時呈現出一種不常有的拘謹,奧立弗不可能對此毫無黨察。梅萊太太和兒子經常閉門長談。露絲不止一次面帶淚痕出現。在羅斯伯力先生確定了前去傑茨的日子以後,這些跡像有增無已。顯然有件什麼事情正在進行之中,打破了少女以及另外幾個人內心的平靜。
  終於,一天早晨,擺著早餐的房間裡只有露絲一個人,哈利·梅萊走了進去。他帶著幾分猶豫,懇求允許自己和她交談片刻。
  「幾分鐘——只需要幾分鐘——就夠了,露絲,」年輕人把椅子拖到她的面前,「我不得不一吐為快,這些話本身你其實已經明白了,我心中最珍視的希望你也並非一無所知,儘管你還沒有聽到這些話從我口中說出來。」
  他一進門,露絲的臉色就變得一片蒼白,不過這也可能是她新近患病的反應。她只是點了點頭,便朝旁邊的幾盆花俯下身去,默默地等著他往下說。
  「我——我——早就該離開這兒了。」哈利說道。
  「你應該,真的,」露絲回答,「原諒我這麼說,但我希望你離開。」
  「我是被最可怕、最令人煩惱的憂慮帶到這兒來的,」年輕人說,「擔心失去自己唯一的心上人,我的每一個願望、每一種期待都寄托在她身上。你差一點死去,一直是在塵世和天國之間搖擺。我們都知道,每當美好、善良的年輕人受到疾病的困擾,純潔的靈魂不知不覺便轉向了他們那個光明的、永生的歸宿。我們知道—— 老天保佑——在我們的同類當中,最善良、最可愛的人往往英年早逝。」
  在這些話語傾吐出來的時候,嫻靜的姑娘眼裡噙著淚水,一顆淚珠滴落在她低頭面對的花朵上,在花冠裡閃出晶瑩的光華,把花兒襯托得更加嫵媚動人,彷彿從她那美好、年輕的心田裡湧出的淚花理所當然要與天地間最嬌艷的花朵一比高低似的。
  「一個人,」小伙子衝動地說,「一個與上帝身邊的天使一樣美麗、一樣天真無邪的姑娘,在生與死之間搖擺不定。噢!她所親近的遙遠世界已經在她眼前揭開了一半,誰能指望她會回到這個世界的悲哀和不幸中來啊!露絲,露絲,知道你正在像上界的光輝投射到幾間的柔和陰影一樣離去,再也沒有希望祈求上蒼為了那些在此徘徊流連的人而把你留下,又一點兒都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值得你留下,感覺到你已經屬於那一片光明的樂土,許許多多最美麗、最善良的人早就飛到那裡去了,儘管聊以慰藉的辦法很多很多,卻還要祈求把你還給那些愛你的人——這些顛來倒去的想法簡直叫人承受不住。我白天黑夜都處在這樣的心請。恐懼、憂慮和自私的懊悔像奔騰的激流一樣朝我湧來,生怕你一旦死去,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對你的愛是多麼忠貞,這股激流幾乎把我的知覺和理智一起沖走了。你恢復過來了,一天一天,幾乎是一小時接一小時,健康如同水珠,點點滴滴匯人在你身體裡緩慢流淌的生命溪流,它本來已經消耗殆盡,失去活力,現在重又變成洶湧奔騰的大潮,我曾用由於渴望和深情而變得近乎盲目的眼睛,注視著你死裡逃生。難道你會對我說,你希望我拋開這份深情?要知道,正是這份深情使我的心變軟了,改變了我對全人類的態度。」
  「我沒有這個意思,」露絲流著淚水說,「我只是希望你離開這兒,你就可以重新轉向崇高的事業,轉向值得你追求的事業。」
  「沒有什麼事,哪怕是最崇高的追求,能比得上贏得像你這樣的一顆心,」年輕人握住她的手,說道,「露絲,我親愛的露絲。多少年了——多少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嚮往著功成名就以後榮歸故里,再告訴你,一切都僅僅是為了與你分享才去追求的——我做了一個又一個白日夢,幻想著在那個歡樂的時刻,我怎樣才能使你回想起,我曾經用了那麼多不會說話的象徵來表達一個孩子的眷戀,我要向你求婚,以此取代我們之間以往的默契。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可現在,功名尚未成就,青年時代的幻想也尚未實現,我還是要向你呈獻這一顆早就屬於你的心,將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用來回答我的請求的一句話上。」
  「你的品行一直很善良,高尚,」露絲竭力控制著激動不已的感情,說道,「既然你相信我並非麻木不仁或者忘恩負義的人,那就請聽我的回答。」
  「你的回答是,我可以努力爭取配得上你,是嗎,親愛的露絲?」
  「我的回答是,」露絲答道,「你必須盡力忘掉我,我不是要你忘掉我是你以前心心相印的同伴,因為那會深深地刺傷我的心,而是要忘掉我是你愛上的人。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吧,想一想那裡有多少顆心,你都會因為贏得那樣的心而感到驕傲的。當你產生了另一份愛情的時候,如果你願意,可以向我吐露一二,我會做你最誠摯、最熱心、最忠實的朋友。」
  露絲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用一隻手摀住面孔,聽任淚水奪眶而出,哈利依舊握著她的另一隻手。
  「你的理由呢,露絲,」他好容易才低聲說出話來,「你作出這個決定的理由呢?」
  「你有權知道理由,」露絲答道,「你不管怎麼說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心。這是我必須履行的一種義務。為我自己,也為了別人,我必須這樣做。」
  「為你自己?」
  「是的,哈利。我只能這樣,我,一個無依無靠又沒有嫁妝的姑娘,只有一個不明不白的名聲,我不應該讓你的朋友有理由懷疑我是出於卑鄙的動機,才接受你的初戀,把自己變成一種累贅,強加在你所有的希望、計劃之上。為了你,為了你的親人,我有義務阻止你憑著慷慨天性中的那份熱情辦事,為你的前途設置這樣一個巨大的障礙。」
  「如果你的心意和你的責任感是一致的話——」哈利又開始了。
  「並不一致。」露絲的臉漲得通紅。
  「那你也是愛我的?」哈利說,「我只要你說這句話,親愛的露絲,只要你說這句話,解一解這個失望的苦果。」
  「要是我能夠做到,又不至於使我所愛的人深受其害的話,」露絲回答道,「我本來——」
  「就會以完全不同的態度接受我的心裡話?」哈利說道,「至少,露絲,別對我隱瞞這一點。」
  「我會的,」露絲說,「等等。」她把那隻手抽出來,「我們幹嗎要讓這一次痛苦的談話繼續下去呢?這次談話對於我是極為痛苦的,但同時也會產生永久的幸福。知道我曾經在你的心目中佔據了我現在這樣的崇高位置,你在生活中取得的每一個勝利都將賦予我新的毅力,使我變得更加堅定,這就是幸福。再見了,哈利。我們以後見面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但我們可以保持另外一種關係,不是像今天的談話會使我們結成的那種關係,我們彼此都會感到非常幸福。有一顆真摯熱切的心在為你祈禱,願一切真心、坦誠的源泉降下每一聲祝福,為你帶來歡樂和成功。」
  「讓我再說一句,露絲,」哈利說道,「用你自己的話講講理由,讓我聽一聽從你口中說出來的理由。」
  「你的前程十分輝煌,」露絲堅定地回答,「一切榮譽,凡是憑著卓越的才幹和有勢力的親戚能夠在社會上取得的榮華富貴都在等著你。但那些親戚是很高傲的,我既不願意和可能瞧不起我的生身母親的人周旋,也不願意為代替我母親位置的那個人的兒子帶來屈辱或挫折,一句話,」少女說著,轉過臉去,她一時的堅定已經開始動搖,「我的名字上有一個污點,而世人卻要用來殃及無辜。我絕不會讓別人代我受過,責難統統由我一個人來承擔。」
  「還有一句話,露絲,可親可愛的露絲啊!還有一句!」哈利高聲嚷著,衝到她的面前,「要是我不那麼——不那麼走運,世人就是這樣說的——要是我命中注定要過一種淡泊寧靜的生活——要是我很窮,又有病,又無依無靠的話——你也會拒絕我嗎?還是因為我將來有可能享盡榮華富貴就一定會對出生斤斤計較?」
  「別逼我回答,」露絲答道,「這個問題現在不存在,永遠也不存在。強人所難是不公平的,就更別提善意了。」
  「如果你的答覆和我幾乎敢於期望的回答相符,」哈利反駁道,「它就將在我孤獨的行程上撒下一道幸福的光彩,照亮我面前的道路。你簡簡單單說幾句,對於一個愛你超過一切的人來說卻是至關重要的,這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哦,露絲!看在我灼熱而持久的愛慕分上,看在我已經為你承受的以及你一定要我承受的一切痛苦的分上,答覆我這一個問題吧!」
  「那麼,假如你的命運另有安排,」露絲答道,「假如你的地位只是略微高出我一點,而不是遠遠超過我——如果在任何悠閒淡泊的貧賤生活中,我都能幫助你,安慰你,而不是在一幫雄心勃勃的名流當中成為你的一個污點,一塊絆腳石——我也無須經受這一磨難。我現在就完全有理由感到幸福,極大的幸福。可另一方面,哈利,我承認,我本來應該得到更大的幸福。」
  露絲傾吐著這一番衷情,很久以前,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把昔日的一些心願珍藏在心底,此刻,這些夙願隨著記憶紛紛湧上心頭,如同重溫凋零的願望不免會引出淚水一樣,眼淚也為她帶來了寬慰。
  「這種軟弱我沒法克制,但它總是使我的心意變得更加堅定,」露絲伸出手來,說道,「現在我必須離開你了,真的。」
  「我求你答應一件事,」哈利說,「再談一次,僅僅再談一次——不超過一年,但也可能大大提前——請允許我還可以就這個主題和你最後談一次。」
  「不要強迫我改變我的正確決定,」露絲帶著一絲憂鬱的笑意,回答道,「這沒有什麼好處。」
  「不,」哈利說道,「我要聽你重新說一遍,如果你願意——最後重複一遍。不管我今後取得何種地位或者財富,我要把它們統統放在你的腳下。要是你仍然堅持你現在的決定,我決不試圖用言語或行動去加以改變。」
  「就這樣吧,」露絲回答,「那只會多一次痛苦,到那個時候,我或許更能夠經受得起了。」
  她再一次伸出手去,可小伙子卻把她摟進懷裡,在她那清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匆匆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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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本章很短,單獨看起來似乎無關緊要,可是作為上一章的續篇,以及到時候讀者自會讀到的一章的伏筆,還是應該讀一下。
  「這麼說,你決定今天早上跟我一塊兒走了,嗯?」大夫問道,哈利·梅萊這時走到餐桌前,跟他和奧立弗一起吃早點。「怎麼,你的心情或者說打算,前半個小時和後半個小時都不一樣。」
  「好歹有一天,你會改變看法的。」哈利無緣無故地紅了臉,說道。
  「但願我會,」羅斯伯力先生答道,「不過我承認,我恐怕做不到。可昨天早晨,你還匆匆忙忙決定留下來,像一個孝順兒子,陪你媽媽到海邊去。還沒到中午,你又宣佈,你要順道陪我去倫敦,給我這麼大面子。晚上,你又神秘兮兮地鼓動我在女士們起床之前就動身。結果呢,小奧立弗到現在還給釘在這兒吃早點,他本來早該去牧場尋找各樣奇花異草了。太糟糕了,不是嗎,奧立弗?」
  「要是你跟梅萊先生上路的時候我不在家,我會非常難過的,先生。」奧立弗答道。
  「那才夠交情,」大夫說道,「你回來的時候可得來找我。不過,說正經的,哈利,你這麼急著要走,是不是大人物那邊有什麼消息?」
  「大人物,」哈利回答,「在這個稱謂下邊,你恐怕把我那位非常體面的老前輩也包括進去了。自從我來到這裡,大人物根本就沒和我聯繫過,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好像不大可能有什麼事,要我務必趕到他們那兒去。」
  「好啊,」大夫說道,「你這傢伙真怪。可話說回來,他們可能在聖誕節前的選舉中把你送進議會,你這套一會兒一個花樣的作風對於準備從政倒沒有什麼壞處。這其中自有一定道理。不管是為了角逐地位,錦標,還是賭賽馬,訓練有素總是需要的。」
  哈利·梅萊的樣子似乎無意將這一番簡短的對話繼續下去,否則他只消用一兩句話就能把大夫給噎住,他只說了一句「我們走著瞧」,沒有繼續發揮下去。不一會兒,驛車駛到了門口,凱爾司進來取行李,好心的大夫奔到外邊,看行李捆紮得是否牢靠。
  「奧立弗,」哈利壓低聲音說道,「我跟你說句話。」
  奧立弗走到站在窗前向自己打招呼的梅萊先生面前,見他整個神態顯示出悲哀與激動交織在一起的心情,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現在學會寫字了,是嗎?」哈利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恐怕是這樣,先生。」奧立弗回答。
  「我又要出門了,也許要走一段時間。我希望你給我寫信——就算半個月一次吧。每隔一個禮拜的禮拜一,交倫敦郵政總局。可以嗎?」
  「噢。那還用說,先生,我很高興做這件事。」奧立弗大聲說道,對這項使命非常滿意。
  「我想要知道——知道我母親和露絲小姐身體好不好,」青年紳士說,「你可以寫上滿滿的一張紙,告訴我,你們怎樣散步,你們談了些什麼——她是不是—— 我說的是她們——看上去是不是非常快樂,非常健康。你懂我的意思?」
  「噢,懂,先生,完全懂。」奧立弗答道。
  「你不要向她們提起這件事,」哈利緊趕著把話帶了過去,「因為這樣一來我母親會急於更勤地給我寫信,這對於她可是一件麻煩和操心的事。這就算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秘密,別忘了把每件事都告訴我。全靠你了。」
  奧立弗意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很有幾分得意,感到很榮幸,他誠心誠意地保證守口如瓶,實話實說。梅萊先生向他告別,並一再承諾,要多多關心他、保護他。
  大夫上了馬車。凱爾司手扶著打開的車門站在一旁(已經安排好了,他後一步走)。兩個女僕在花園裡看著他們。哈利朝那扇格子窗偷偷掃了一眼,跳上馬車。
  「走!」他嚷著說,「使勁,快,用最快速度!今天只有開飛車才合我的心意。」
  「喂喂。」大夫連忙把面前的玻璃放下來,衝著車伕吆喝道,「開什麼也別開飛車,這才合我的心意,聽見沒有?」
  鈴聲叮叮,蹄聲得得,驛車順著大路走遠了,聲音漸漸聽不到了,只看見馬車在飛速行駛,幾乎隱沒在飛揚的塵土之中,時而完全消失,時而重新出現,這取決於視線是否受阻或道路情況是否複雜。直到連那一團煙塵也看不見了,注目相送的人才各自散去。
  驛車早就駛出好幾英里開外了,卻還有一位送行的人依然用眼睛盯著驛車消逝的那個地方。原來當哈利朝著窗子抬眼望去的時候,露絲本人就坐在那道白色窗簾的後邊,窗簾擋住了哈利的視線。
  「他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她終於開口了,「我一時還擔心他會怎麼樣呢。我估計錯了。我真是非常,非常高興。」
  眼淚是悲哀的信號,也是歡樂的信號。但是,當露絲坐在窗前沉思時,眼睛依舊盯著同一個方向,從她臉上滾落下來的淚水中蘊含著的憂傷卻似乎多於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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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3: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讀者在這一章裡可以看到婚前婚後情況迥異的尋常現象。
  邦布爾先生悶悶不樂地坐在濟貧院的一個房間裡,眼睛盯著毫無生氣的壁爐。因為正值夏季,除了壁爐那冷冰冰、亮閃閃的外表反射回來的幾束微弱的日光而外,那裡絲毫也看不到明亮一些的光線。一隻紙糊的捕蠅籠晃晃悠悠地吊在天花板上,幾隻不懂事的小蟲子繞著花花綠綠的羅網直打轉。邦布爾先生偶爾抬起眼睛,憂心忡忡地看它一眼,重重地長歎一聲,臉上隨即泛起一道更為沮喪的陰影。邦布爾先生正在苦苦思索。也許正是那幾隻蟲子勾起了他心中的一段痛苦的往事。
  在旁觀者心中喚起一種愜意的傷感來的倒也不僅僅是邦布爾先生的悲哀表情。還有一些與他的身份緊密相連的跡象表明,他的境況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件鑲邊的外套,還有三角帽,它們上哪兒去了?他依舊穿著緊身短褲和深色長統紗襪,但緊身褲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條。外套依舊是寬邊式的,這一點跟以前那件很相似,可是,哦,真有天壤之別啊。威風凜凜的三角帽換成了一頂謙虛的圓頂帽。邦布爾先生不再是一位幹事了。
  生活中有一些陞遷,且不談它們所帶來的更大實惠,其特殊價值和威嚴來源於與之緊密連接的外套和背心。陸軍元帥有陸軍元帥的軍服,主教有主教的絲綢法衣,律師有律師的綢長袍,一位教區幹事就要數他的三角帽了。扒下主教的法衣或者干事的三角帽——他們成了什麼了?人,普普通通的人。有些時候,一件外套或者背心,比有些人所想像的更能決定一個人儀表是否威嚴,氣宇夠不夠神聖。
  邦布爾先生跟柯尼太太結了婚,當上了濟貧院的院長。另外一個幹事已經上任。三角帽、金邊外套和手杖,三大件全都傳給了後任。
  「到明天,這事就滿兩個月了。」邦布爾先生歎了口氣,說道。「真像是過了整整一輩子。」
  邦布爾先生的意思也許是,他把畢生幸福濃縮到了短短的八個星期裡。可那一聲長歎——那一聲長歎意味深長。
  「我把自己給賣了,」邦布爾先生追溯著同一條思路。「換了六把茶匙,一把糖夾子,一口奶鍋,加上為數不多的幾樣二手傢具,以及二十鎊現錢。我賣賤了。便宜了,也太便宜了點。」
  「便宜!」一個尖利的聲音衝進邦布爾先生的耳朵。「無論出什麼價買你都算貴,我為你付出的代價夠高的了,上帝心裡有數。」
  邦布爾先生轉過身來,剛好同他那位斤斤計較的娘子打了個照面,她無意中聽到邦布爾先生日出怨言,還沒有完全明白那幾句話的意思,便劈頭蓋臉給了他如上的一通搶白。
  「邦布爾太太,夫人!」邦布爾先生嚴厲的語氣中帶著一點傷感。
  「怎麼啦?」女的嚷道。
  「勞您大駕,看著我的眼睛。」邦布爾先生目不轉睛地盯住她說。(「她要是連這樣一種眼光都頂得住,」邦布爾先生暗自說道,「那她什麼頂不住?我用這種眼光對付貧民,從來就沒聽說過不靈的。如果敗給了她,我的權威就完了。」)
  對於一班半饑半飽,境況不是最好的貧民來說,是否只要瞪一眼就足以弄得他們服服帖帖,或者說,已故柯尼先生的這位遺孀特別經得起嚴厲的目光,大家盡可保留各自的見解。事實上,女總管絲毫也沒有被邦布爾先生的怒容壓倒,恰恰相反,她報以極大的輕蔑,甚至還衝著他發出一陣狂笑,聽上去不大像是虛張聲勢。
  聽到這完全出乎意料的笑聲,邦布爾先生先是不敢相信,隨後便驚呆了。接下來他又恢復了剛才的模樣,直到他那位搭檔的聲音又一次喚醒他的注意力,他才回過神來。
  「你就成天坐在那兒打呼嚕打上一天?」邦布爾太太問道。
  「我認為坐多久合適,我就要在這兒坐多久,夫人,」邦布爾先生回答,「雖說我剛才沒有打呼嚕,可只要我高興,我可以打呼嚕,打呵欠,打噴嚏,可以笑,也可以哭,這是我的特權。」
  「你的特權。」邦布爾太太帶著說不出的輕蔑,冷笑一聲。
  「沒錯,夫人,」邦布爾先生說道,「男人的特權就是發號施令。」
  「那女人的特權又是什麼,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倒是說說?」
  「服從,夫人,」邦布爾先生吼聲如雷,「你那個倒霉的前夫怎麼沒把這個道理教給你,要不然,他沒準還能活到今天。我真巴不得他還活著,苦命的人啊!」
  邦布爾太太一眼看出,決定性的時刻已經到來,無論是哪一方,要想取得控制權,都必須實施一次最後的也是致命的打擊。一聽見對方提到逝去的親人,她便咚的一聲倒在一把椅子上,淚如泉湧,一邊尖聲哭喊著邦布爾先生是一頭冷酷無情的畜生。
  然而,眼淚這種東西根本無法觸及邦布爾先生的靈魂,他的心能夠防水。如同可以下水的獺皮帽子淋了雨反而更好一樣,他的神經經過眼淚的洗禮變得更加結實、有力了,眼淚是軟弱的象徵,到此刻為止也是對他個人權威的默認,讓他高興,使他興奮。他心滿意足地望著自己的好太太,以一種鼓勵的口氣請她盡量使勁哭,因為從機能方面來看,這種鍛煉對健康十分有利。
  「哭能夠舒張肺部,沖洗面孔,鍛煉眼睛,並且平息火氣,」邦布爾先生說道,「哭個夠吧。」
  邦布爾先生說過這一番逗樂的話,從木釘上取下帽子,相當俏皮地歪戴在頭上,就跟一個感覺到自己以適當的手法維護了優勢地位的人似的,雙手往衣袋裡一插,朝門口蕩去,整個一副輕鬆瀟灑、油頭滑腦的樣子。
  已故柯尼先生的遺孀之所以先拿眼淚來試探,是因為這樣比出手打人要少些麻煩,不過她早就做好了試驗一下後一種行動方式的準備,邦布爾先生馬上就要領教了。
  伴隨著一聲打在某種外實內空的物件上發出的響聲,他體驗到事實果真如此的第一個明證傳過來了,緊接著他的帽子忽然朝房間另一端飛了過去。精於此道的太太通過這一項準備活動先將他的腦袋亮出來,然後一隻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照著他腦袋雨點般地打去(伴以非凡的力氣與熟練)。這一招用過之後,她又生出了新花樣,又是抓他的臉,又是扯他的頭髮,到這個時候,她認為對於這種冒犯必須給予的懲罰已大致差不多了,便將他朝一把幸虧放得正是地方的椅子上一推,推得他連人帶椅子翻了一個觔斗,問他還敢不敢說什麼他的特權。
  「起來!」邦布爾太太喝令,「你要是不希望我幹出什麼不要命的事,就從這兒滾出去!」
  邦布爾先生哭喪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心裡很是納悶,不知道不要命的事究竟是什麼。他拾起帽子,朝門口看了一眼。
  「你走了?」邦布爾太太問道。
  「當然,我親愛的,當然,」邦而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還算敏捷地朝房門比劃了一下。「我不是存心——我走我走,親愛的。你發那麼大的火,真叫我——」
  這當兒,邦布爾太太匆匆走上前來,本意是想把在混戰中踢得亂糟糟的地毯還原。邦布爾先生顧不得把這句話說完,立刻衝出了房間,聽任前柯尼太太佔領整個戰場。
  邦布爾先生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又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他明擺著有一種欺負弱者的嗜好,並從中得到了絕非微不足道的樂趣,結果呢,他成了(這用不著說)一個膽小鬼。這絕對不是誣蔑他的人格。因為有許多享有崇高威望與聲譽的官場中人也是這類弱點的犧牲品。的確,這樣說沒有別的意思,也是為了他好,希望讀者能夠對他執行公務的能力得出一個正確的概念。
  不過,他出醜也還沒有到此為止。邦布爾先生在濟貧院內轉了一圈,這才頭一回想到,濟貧法待人真是太刻薄了,有人從老婆那裡逃出來,把她們丟給教區去管,這樣的男人按理非但不應受到懲罰,倒是應當作為受苦受難的傑出人士而予以獎賞。他這麼尋思著朝一間屋子走去,這裡平時就有幾個女貧民專門負責清洗教區分發的衣服,眼下裡面傳出幾個嗓門說話的聲音。
  「哼!」邦布爾先生一邊說,一邊振作起固有的威風。「至少這些娘們該繼續尊重這種特權。喂!喂喂!嚷嚷什麼呢,你們這些賤貨?」
  邦布爾先生說著推開房門,氣勢洶洶地走了進去,可是,當他的目光不期而然落在自己那位賢內助身上的時候,這種態度立刻換成了一副非常謙卑、怯懦的嘴臉。
  「親愛的,」邦布爾先生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不知道我在這裡。」邦布爾太太重複了一句,「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想她們講話過多就顧不上好好幹活了,親愛的。」邦布爾先生心煩意亂,瞅了一眼洗衣盆跟前的兩個老婆子,她倆看到院長那副低聲下氣的樣子,都感到很佩服,正在那兒評頭品足地議論著。
  「你認為她們講話太多了?」邦布爾太太說,「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怎麼,親愛的——」邦布爾先生謙卑地支吾著。
  「這跟你有什麼相干?」邦布爾太太又一次發出質問。
  「不錯不錯,你是這兒的總管,親愛的,」邦布爾先生屈服了,「我以為你這會兒沒準不在這裡。」
  「我可告訴你了,邦布爾先生,」太太回道,「我們不需要你來攙和。你實在太喜歡插手與你無關的事情了,害得你一轉過背去,全院是個人都會發笑,一天到晚你都像個傻瓜。你給我出去,走!」
  邦布爾先生見那兩個窮老婆子大為開心,吃吃地笑個不停,真感到痛苦得無法忍受,不禁遲疑了一下。邦布爾太太再也耐不住性子,操起一盆肥皂水,朝他比劃著,命令他馬上離開,否則就讓他那肥肥胖胖的身子骨嘗嘗肥皂水的滋味。
  邦布爾先生又能怎麼樣呢?他沮喪地左右看了看,便溜掉了。他剛走到門口,那幾個女貧民的吃吃竊笑突然化作樂不可支的格格聲,真是刺耳。缺的就是這個了。他在她們眼裡身價大跌。當著這幾個窮光蛋的面,他失去了人格、地位,從身為教區幹事的壯麗巔峰掉進了最遭人白眼的妻管嚴的無底深淵。
  「總共才兩個月啊。」邦布爾先生心情壞透了,「兩個月。不出兩個月以前,我不單單替自己當家,還替教區濟貧院的每一個人當家,可現在——」
  真是太過分了,邦布爾先生照著替他打開大門的那個小孩就是一記耳光(心事重重的他這時已經來到門口),心煩意亂地走到街上。
  他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先前的悲憤心情開始得到緩解,接下來這種感情上的變化又使他生出了口渴的感覺。他走過無數家酒店,最後才在背街的一家酒店前停下來。他從簾子上朝裡邊草草看了一眼,雅座裡空蕩蕩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個顧客。就在這時候,下起大雨來了。沒有辦法了。他走進酒店,叫了點喝的,經過酒吧台,走進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個雅座單間。
  坐在裡邊的那個漢子又高又黑,穿著一件寬大的斗篷,樣子不大像本地人,從他那副略顯憔悴的臉色和渾身的塵土來看,好像是遠道而來。邦布爾走進去的時候,跟那人打了個招呼,那人包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愛理不理地點了點頭。邦布爾先生的傲慢本來就抵得上兩個人,就算陌生人比較容易接近,他也未必賞臉,所以他只顧默默地啜著摻水杜松子酒,一邊端足了架子看報。
  說來也巧,就像人們在那種情形下走到一起常有的事一樣,邦布爾先生時時感到自己有一種克制不住的衝動,想偷偷看一眼陌生人。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又都頗為尷尬地把目光縮回來,因為他發現,陌生人在同一時刻也在偷偷地打量自己。陌生人目光犀利,炯炯有神,但卻被一臉的戒心和猜疑蒙上了一層陰影,讓人看著討厭;邦布爾先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異乎尋常的表情,不由得更加手足無措。
  就這樣,彼此的眼光幾度交鋒之後,陌生人用一種刺耳、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你從窗口往裡邊瞧的時候,是在找我嗎?」他說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莫非先生你是——」邦布爾先生說到這裡驟然停住,他很想知道陌生人的名字,滿以為對方會填上這個空白。
  「我看你也沒這個意思,」陌生人的嘴角動了一下,略微露出一點嘲諷的意味。「要不你也不會打聽我的名宇。你並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可要勸你別去打聽。」
  「我不想冒犯你,年輕人。」邦布爾先生大度地說道。
  「你也沒有冒犯。」陌生人說。
  這一番簡短的對話之後又是一陣沉默,還是陌生人又一次打破了僵局。
  「我恐怕從前見過你。」陌生人說,「那時候你穿著不一樣,我只是在街上跟你面對面走過,但應該還是想得起來。你當過本地的教區幹事,對不對?」
  「我是當過,」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吃驚,「教區幹事。」
  「就是嘛,」另一位點了點頭,接過話題,「我那會兒看見你正擔任那個職務。你現在幹什麼?」
  「濟貧院院長,」邦布爾先生說得很慢,盡量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免得對方生出任何不相稱的熱乎勁。「濟貧院院長,年輕人。」
  「不知道你的眼光還是不是老樣子,只盯著自己的利益?」陌生人接著說道,一邊目光灼灼地逼視著邦布爾先生的眼睛,這句話問得對方愕然不解地抬起頭來。「夥計,怎麼回答都行啊。你看得出來,我相當瞭解你。」
  「我想,一個已婚的男人跟單身漢一樣,」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擋住亮光,將陌生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明擺著下不來台。「並不反對有機會的時候掙兩個乾淨錢。教區職員薪水不高,所以不會拒絕任何一筆小小的外快,只要來路正當、規矩就行。」
  陌生人微微一笑,又點了點頭,好像是說他沒有看錯人,接著拉了一下鈴。
  「再來一杯,」說著,他把邦布爾先生的空杯子遞給掌櫃。「來杯又凶又燙的,你喜歡這樣吧,我想?」
  「別太凶了。」邦布爾先生輕輕咳嗽一聲,答道。
  「掌櫃的,你懂這是什麼意思。」陌生人乾巴巴地說。
  老闆含笑退了出去,轉眼間又端著滿滿一杯酒回來了,邦布爾先生剛喝了一口,淚水就湧進了他的眼裡。
  「現在你聽我說,」陌生人關上門窗,說道,「我今天到這個地方來,正是為了找到你。有的時候啊,還真是鬼使神差,正當我滿心想著你的功夫,你就走進我坐的這間屋子來了。我想跟你打聽點事,我不會讓你白說的,儘管不是什麼大事。這點小意思你先收起來。」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兩個金鎊從桌子對面朝同伴推過去,似乎不希望讓外人聽見錢幣的叮噹聲。邦布爾先生翻來覆去查看了一番,見金幣都是真的,才分外滿意地放進背心口袋裡。陌生人繼續說道:
  「把你的記憶帶回到——讓我想想——十二年以前那個冬天。」
  「時間不算短,」邦布爾先生說,「很好。我想起來了。」
  「地點,濟貧院。」
  「好」
  「時間是夜裡。」
  「對呀。」
  「場面,那個破破爛爛的窩,管它在哪兒呢,一些個不要臉的賤貨,她們自己經常都性命難保,健康就別提了——生下一些哭哭啼啼的孩子給教區撫養,把她們的醜事,媽的,帶到墳墓裡藏起來了。」
  「我想,是產婦室吧?」邦布爾先生說道。陌生人講得慷慨激昂,他有點跟不大上。
  「對,」陌生人說,「有個孩子就是在那兒生的。」
  「有許多孩子。」邦布爾搖了搖頭,有些洩氣。
  「這幫該死的小鬼。」陌生人嚷了起來,「我說的是其中一個,一個長相可憐巴巴,臉上沒有血色的男孩,他在本地一個棺材店老闆手下當過一陣學徒——我巴不得老闆早就替他造好了棺材,把他裝進去,再擰緊螺釘——據說他後來跑到倫敦去了。」
  「哦,你指的是奧立弗、小退斯特。」邦布爾先生說道,「我當然記得他。沒有一個小壞蛋有那麼頑固的——」
  「我不想打聽他的情況,他的事我聽得多了,」邦布爾先生正準備一一歷數不幸的奧立弗的罪過,陌生人沒讓他往下說。「我想打聽的是一個女人,照看過他母親的那個醜八怪。現在她在哪兒?」
  「她在哪兒?」邦布爾先生有了摻水杜松子酒墊底,開始變得幽默起來。「那可難說了。反正她去的地方不需要接生婆,我猜想她橫豎是再沒事情干了。」
  「你是什麼意思?」陌生人一本正經地問道。
  「意思就是她去年冬天就死了。」邦布爾先生回答。
  聽到這個消息,陌生人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半晌沒有把視線移開,但他的眼神卻漸漸變得空濛、迷惘,好像陷入了沉思。好一會兒,他似乎有點拿不準對於聽到這個消息究竟應該感到欣慰還是失望,但末了還是鬆了一口氣,目光也收了回去,說那也算不得什麼大事。說罷他站起來,像是打算離去。
  然而,邦布爾先生畢竟老奸巨猾,他立刻看出,機會就在眼前,他可以從他內當家掌握的某種秘密之中撈到好處。老沙麗去世的那個夜晚他記得再清楚不過了,那一天正是他向柯尼太太求婚的喜慶日子,經歷的事情很多,他有充分的理由想起那個日子。儘管太太從來沒有向他透出口風說她是唯一的見證,他卻聽說了不少事,知道同那個在濟貧院當護士的老太婆照料奧立弗·退斯特年輕的母親有關。他很快就想起了當時的情況,便神秘兮兮地告訴陌生人,那個鬼老太婆臨死之前曾經與一位女士關起門來談過,他有理由相信,那位女士能夠對他想要打聽的事情提供一些線索。
  「我怎麼才能找到她?」陌生人說話時已經把戒心拋到了腦後,清清楚楚明地表明因為這個消息,他懼怕的所有事情(且不管他究竟怕什麼)又都重新躍上心頭。
  「只有通過我。」邦布爾先生回答。
  「什麼時候?」陌生人風風火火地嚷道。
  「明天。」邦布爾答道。
  「晚上九點,」陌生人掏出一張紙片,在上邊寫了一個緊靠河邊的住址,地方很偏僻;從字跡上看得出他非常亢奮。「晚上九點鐘,帶她到我那兒去。我用不著囑咐你保守秘密了。這可是有你的好處。」
  隨著這番話,他先朝門口走去,途中停了一下,把酒賬結了。他說了一句兩人不同路,又著重提醒了一遍第二天晚上約定的時間,沒再多客套,拔腳就走。
  濟貧院院長看了一眼那個住址,發覺上邊沒寫名字。這時陌生人還沒走遠,他為了問個明白便趕上去。
  「你想幹什麼?」邦布爾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那人驟然轉過身來,叫道。「你盯我的梢。」
  「只問一句話,」對方指著那張紙片說,「我該去找什麼人?」
  「孟可司。」那人答了一句,便急急忙忙大步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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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邦布爾夫婦與孟可司先生夜間會晤的經過。
  這是一個陰雲密佈、空氣沉悶的夏夜。陰沉了整整一天的雲靄鋪展開來,化作大團濃厚而呆滯的水氣,早已凝聚起大滴的雨點,似乎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就在這個時候,邦布爾夫婦繞過鎮上那條大街,朝著城外大約一英里半的一個小居民點出發了,那裡稀稀落落有幾所破房子,建在一塊低窪污穢的沼地上,緊挨著河邊。
  他們倆裹著破舊的外衣,這樣打扮或許可以一舉兩得,既可以免受雨淋,又能掩人耳目。作丈夫的提著一盞沒有點亮的手燈,步履艱難地走在前邊,路上滿是污泥濁水——像是有心讓落後幾步的老婆踩著他那深深的腳印往前走。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邦布爾先生時不時地放慢腳步,回頭看看,彷彿是想搞清自己那位賢內助跟上來了沒有,見她一步也沒落下,隨即將步伐調整到頗為可觀的速度,朝目的地走去。
  那個地方遠遠不只是一個名聲可疑的去處,早就遠近聞名,住在這裡的全都是下三爛的歹徒惡棍,這些傢伙打著各式各樣自食其力的幌子,主要靠偷竊和作案為生。這裡整個是一個棚屋和茅舍的大雜燴——有些是用七長八短的磚石倉倉猝猝蓋起來的,另一些是用蛀蝕過的舊船板搭在一起——完全沒有進行過收拾整理,大部分距離河岸只有幾英尺。幾條拖上河灘的破木船拴在岸邊的矮牆上,到處散落著一支船槳或是一卷繩子什麼的,乍眼看去,似乎暗示這些簡陋小屋的居戶從事某種水上職業。不過,一巳看到這些東西七零八落地擺在那裡,沒有人用,過路人無需作難就能揣摸出,這些東西放在那兒,與其說是考慮到實際用途,不如說是拿來裝裝樣子。
  在這一群茅屋的中心,緊挨河邊,立著一幢上邊幾層懸在水上的大房子。這房子從前是一家什麼工廠,當年也許曾經為附近居民提供過就業的機會,但早已成為廢墟。老鼠,蛀蟲,加上潮氣的侵蝕,房屋的木樁已經爛掉,樓的很大一部分已經沉人水中,餘下來的部分搖搖欲墜,伏在黑沉沉的水流上,好像是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機會,跟隨舊日同伴而去,接受同樣的命運。
  這可敬的一對就是在這一座沒落的大樓前邊停了下來,這時遠遠的第一陣雷聲在空中炸響了,大雨傾瀉而下。
  「想必就在這附近什麼地方。」邦布爾核對著手中的紙片,說道。
  「喂!」一個聲音從頭上傳來。
  順著喊聲,邦布爾先生抬起頭來,發現有個男人正從二樓一扇門裡探出身子張望。
  「稍等一會兒,」那聲音大聲叫道,「我這就來接你們。」說話間那個腦袋消失了,門也關上了。
  「是那個人嗎?」邦布爾先生的賢內助問道。
  邦布爾先生肯定地點了點頭。
  「到時候,記住我跟你說的話,」女總管說,「盡量少開口,要不你一轉眼就把我們的底給抖出去了。」
  邦布爾先生很是洩氣地望著大樓,顯然正打算就這檔子事繼續搞下去是否值得提出某些疑問,但他已經沒有機會開口了。孟可司露面了,他打開一道就在他們旁邊的小門,示意他們上裡邊去。
  「進來吧!」他很不耐煩地嚷著說,用腳跺了一下地面。「我可沒閒功夫老呆在這兒。」
  邦布爾太大先是遲疑了一下,接著不待對方進一步邀請,便大著膽子走了進去。邦布爾先生不好意思或者說是不敢掉在後邊,緊跟著進去了,活脫脫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他的主要特徵本來是那種引人注目的威風,此時卻簡直難以找到一星半點。
  「真是活見鬼,你怎麼淋著雨在那兒逛蕩?」孟可司在他們身後閂上門,回過頭來,跟邦布爾搭話道。
  「我們——我們只是在涼快涼快。」邦布爾結結巴巴地說,一邊提心吊膽地四下裡亂看。
  「涼快涼快?」孟可司把他的話頂了回去。「沒聽說什麼時候落下來的雨,或者將來下的雨,能澆滅人心頭的慾望之火,正如澆不滅地獄之火一樣。涼快涼快,沒那麼舒服,想都別想。」
  說罷這一番至理名言,孟可司驟然轉向女總管,目光逼視著她,連從不輕易屈服的她也只得把眼光縮回去,轉向地面。
  「就是這位女士了,對嗎?」孟可司問道。
  「嗯嗯。是這位女士。」邦布爾牢記著太太的告誡,口答說。
  「我猜想,你認為女人是絕對保守不住秘密的,是嗎?」女總管插了進來,一邊說,一邊也用銳利的目光回敬孟可司。
  「我知道她們只有一件事能保住秘密,直到被人發現為止。」孟可司說。
  「那又是什麼秘密呢?」女總管問。
  「秘密就是她們失去了自個兒的好名聲,」孟可司答道,「所以,根據同一條法則,假如一個女人介入了一個會把她送上絞刑架或是流放的秘密,我用不著擔心她會告訴任何人,我不怕。你明白嗎,夫人?」
  「不明白。」女總管說話時臉有點發紅。
  「你當然不明白。」孟可司說,「你怎麼會明白?」
  那人投向兩個同伴的表情一半像是微笑,一半像是在皺眉頭,又一次招手要他們跟上,便匆匆走過這間相當寬敞但屋頂低矮的房間。他正準備登上筆直的樓梯或者梯子什麼的,到上邊一層庫房裡去,一道雪亮的閃電從上邊的窟窿裡鑽進來,接著就是一陣隆隆的雷聲,這座本來就東倒西歪的大樓整個晃動起來。
  「聽啊!」他往後一退,嚷了起來。「聽啊!轟隆一聲就下來了,好像是在大小魔頭躲藏的無數個洞窟裡齊聲響起來的一樣。我討厭這聲音。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將捂在臉上的雙手拿開,邦布爾先生看見他的臉大變樣,臉色也變了,自己心裡真有說不出的煩躁。
  「我三天兩頭都要這麼抽筋,」孟可司注意到了邦布爾先生驚恐的樣子,便說道。「有的時候打雷也會引起。現在不用管我,這一次算是過去了。」
  他這麼說著,帶頭登上梯子,來到一個房間。他手忙腳亂地把房間的窗板關上,又把掛在天花板下一根橫樑上的滑輪升降燈拉下來,昏暗的燈光落在下邊放著的一張舊桌子和三把椅子上。
  「眼下,」三個人全都坐下來,孟可司說話了,「我們還是談正事吧,這對大家都有好處。這位女士是不是知道談什麼?」
  問題是衝著邦布爾提出來的,可是他的夫人卻搶先作了回答,說自己完全清楚要談什麼事。
  「他可是說了,那個醜八怪死的當晚,你跟她在一塊兒,她告訴了你一件事— —」
  「這事和你提到的那個孩子的母親有關,」女總管打斷了他的話,答道,「是有這麼回事。」
  「頭一個問題是,她談的事屬於什麼性質?」孟可司說道。
  「這是第二個問題,」女士慎重其事地之說,「頭一個問題是,這消息值多少錢?」
  「還不清楚是哪一類消息呢,誰他媽說得上來?」孟可司問道。
  「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邦布爾太太並不缺少魄力,對於這一點她的夫君完全可以證明。
  「哼。」孟可司帶著一副急於問個究竟的神色,意味深長地說,「該不會很值錢吧,嗯?」
  「可能是吧。」回答十分從容。
  「有一樣從她那兒拿走的東西,」孟可司說道,「她本來戴在身上,後來——」
  「你最好出個價,」邦布爾太太沒讓他說下去,「我已經聽得夠多的了,我相信你正是想要知道底細的人。」
  邦布爾先生至今沒有獲得他當家人的恩准,對這個秘密瞭解得比當初多一些,此時他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聽著這番對話,滿臉掩飾不住的驚愕表情,時而看看老婆,時而又看看孟可司。當孟可司厲聲問道,對這個有待透露的秘密得出個多大的數目時,他的驚愕更是有增無已,如果先前還不算達到了頂點的話。
  「你看值多少錢?」女士問的時候跟先前一樣平靜。
  「也許一個子不值,也許值二十鎊,」孟可司回答,「說出來,讓我心裡有個數。」
  「就依你說的這個數目,再加五鎊,給我二十五個金鎊,」那女的說道,「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先說出來可沒門。」
  「二十五鎊!」孟可司大叫一聲,仰靠在椅子上。
  「我說得再明白不過了,」邦布爾太太回答,「也算不得一個大數。」
  「一個微不足道,也許講出來什麼也算不上的秘密,還不算大數?」孟可司猴急地嚷了起來,「加上埋在地下已經十二年還有多的。」
  「這類玩意兒保存好了,跟好酒一樣,越陳越值錢。」女總管回答說,依舊保持著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到埋在地下嘛,不是還有些個埋在地下一萬二千年,或者一千二百萬年的,你我都知道,終歸還是要說出些個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要是付了錢,卻什麼也沒得到呢?」孟可司猶豫起來,問道。
  「你可以輕而易舉重新拿回去,」女總管回答,「我不過是個女人,孤身一人呆在這裡,沒有人保護。」
  「不是孤身一人,親愛的,也不是沒人保護,」邦布爾先生用嚇得發抖的聲音央告說,「有我在這兒呢,親愛的。再說了,」邦布爾先生說話時牙齒卡噠直響,「孟可司先生實實在在是位紳士,不會對教區人士動武的。孟可司先生知道,我不是年輕人了,也可以說,我已經有一點老不中用了。可他也聽說過——我是說,我絲毫也不懷疑孟可司先生已經聽說了,我親愛的——要是惹火了,我可是一個辦事果斷的人,力氣非同一般。只要惹我一下就夠了,就是這麼回事。」
  說著,邦布爾先生裝出一副果斷得嚇人,實則可憐巴巴的樣子,緊緊握住他帶來的那盞手提燈,可眉梢嘴角那一處處嚇慌了的神情清清楚楚地表明,他的確需要惹一下子,而且還不只是惹一下子就夠了,才做得出勇猛過人的姿態來。當然,對付貧民或其他專供恐嚇的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這個蠢貨,」邦布爾太太答道,「還是把嘴閉上為妙。」
  「要是他不能用小一點的嗓門說話,那他來以前最好把舌頭割掉,」孟可司惡狠狠地說,「別忙。他是你丈夫,嗯?」
  「他,我丈夫!」女總管吃吃地笑起來,避而不答。
  「你一進來,我就那樣想過,」孟可司說道。他已經注意到了,她說話時怒不可遏地朝老公瞪了一眼。「那就更好了。要是發現跟我打交道的兩個人其實是一個,我可就乾脆多了。我不是說著玩的。瞧吧。」
  他把一隻手插進側邊衣袋裡,掏出一個帆布袋子,點著數把二十五金鎊放在桌子上,然後推到那位女士面前。
  「喏,」他說道,「把東西收起來。這該死的雷聲,我覺得它會把房頂炸塌的,等它過去,我們就來聽聽你的故事。」
  雷聲,好像的確近得多了,幾乎就在他們頭頂上震動、炸響,隨後漸漸遠去。孟可司從桌邊揚起臉,朝前弓著身子,一心想聽聽那個婦人會說出些什麼。兩個男人急於聽個究竟,一起朝那張小小的桌子俯下來,那女的也把頭伸過去,好讓她像耳語一般的說話聲能聽得見,三張臉險些兒碰著了。吊燈微弱的亮光直接落在他們的臉上,使這三張面孔顯得越發蒼白而又焦急,在一片朦朧昏暗之中,看上去像是三個幽靈。
  「那個女人,我們管她叫老沙麗,她死的時候,」女總管開始了,「在場的只有我跟她兩個人。」
  「旁邊沒別的人了?」孟可司同樣悄沒聲地問,「別的床上沒有害病的傢伙,或者說白癡吧?誰也聽不見,絕沒有人聽了去?」
  「一個人都沒有,」女的回答,「就我們倆。死的功夫,就我一個人守在屍體旁邊。」
  「好,」孟可司專注地望著她,說道,「講下去。」
  「她談到有個年輕的人兒,」女總管接著說,「好些年以前生下一個男孩,不單單是在同一個房間裡,而且就在她臨死的時候躺的那張床上。」
  「啊?」孟可司的嘴唇哆嗦起來,他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嚇死人了。怎麼搞的。」
  「那孩子就是你昨天晚上向他提到名字的那一個,」女總管漫不經心地朝自己的丈夫點了點頭,「那個看護偷了他母親的東西。」
  「在生前?」孟可司問。
  「死的時候,」那女的回答的時候好像打了個寒戰,「孩子的母親只剩最後一口氣了,求她替孤兒保存起來,可那個當媽的剛一斷氣,她就從屍體上把東西偷走了。」
  「她把東西賣掉了?」孟可司急不可待地嚷了起來,「她是不是賣了?賣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賣給誰了?多久以前的事?」
  「當時,她費了好大勁告訴我,她幹了這件事,」女總管說,「倒下去就死了。」
  「再沒說什麼了?」孟可司盡量壓低聲音嚷道,但卻僅僅使他的聲音聽上去更加暴躁。「撒謊。我不會上當的。她還有話。不把話說清楚,我會要你們倆的老命。」
  「別的話她一句也沒說,」這個怪人的舉動十分狂暴,但婦人顯然絲毫也不為所動(相形之下,邦布爾先生就差遠了),她說道。「不過,她一隻手死死抓住我的上衣,手沒有整個攥在一塊兒。我見她已經死了,就用力把那隻手掰開,發現她手裡握著一張破紙片。」
  「那上邊有——」孟可司伸長脖子,插了一句。
  「沒什麼,」那女的回答,「是一張當票。」
  「當的什麼?」孟可司追問道。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婦人說道,「我尋思她把那個小東西放了一陣子,滿以為能賣個大價錢,後來才送進了當鋪,她存了錢,或者說攢了些錢,一年一年付給當鋪利息,免得過期。真有什麼事情用得著了,還可以贖出來。結果什麼事也沒有,而且,我告訴你吧,她手裡捏著那張爛得一塌糊塗的紙片死了。那時還有兩天就要過期了,我心想說不定哪天還會用得著呢,就把東西贖了回來。」
  「眼下東西在什麼地方?」孟可司急切地問。
  「在這兒。」婦人回答。她慌裡慌張,把一隻大小剛夠放下一塊法國表的小羊皮袋扔在桌上,好像巴不得擺脫它的樣子。孟可司猛撲上去,雙手顫抖著把袋子撕開。袋子裡裝著一隻小金盒,裡邊有兩綹頭髮,一個純金的結婚戒指。
  「戒指背面刻著『艾格尼絲』幾個字,」婦人說,「空白是留給姓氏的,接下來是日期。那個日子就在小孩生下來的前一年。我後來才弄清楚了。」
  「就這些?」孟可司說,他對小袋子裡的東西都仔細而急切地檢查過了。
  「就這些。」婦人回答。
  邦布爾先生長長地倒抽了一口氣,彷彿感到欣慰,故事已經講完了,對方沒有重提把那二十五金榜要回去的話,他鼓起勇氣,把從剛才那一番對話開始以來就遏止不住地從鼻子上滴下來的汗水抹掉了。
  「除了能夠猜到的以外,我對這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邦布爾老婆沉默片刻,對孟可司說道,「我也不想打聽什麼,因為這樣最穩當。不過,我總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吧,是嗎?」
  「你可以問,」孟可司略有幾分驚異地說,「但我是否答覆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就成了三個了。」邦布爾先生一心要在滑稽取笑方面露一手,便說道。
  「這是不是你打算從我這兒得到的東西?」女總管問道。
  「是,」孟可司回答,「還有一個問題呢?」
  「你打算用來幹什麼?會不會用來跟我過不去?」
  「絕對不會,」孟可司回答,「也不會跟我自己過不去。瞧這兒。你一步也別往前挪,要不你的性命連一根莎草也不值了。」
  隨著這番話,他猛地將桌子推到一邊,抓住地板上的一隻鐵環,拉開一大塊活板,從緊挨著邦布爾先生腳邊的地方掀開一道暗門,嚇得這位先生連連後退。
  「瞧下邊,」孟可司一邊說,一邊把吊燈伸進洞裡,「犯不著怕我。你們坐在上邊的功夫,我完全可以不聲不響地打發你們下去,我要是有這個意思的話。」
  在這一番鼓勵之下,女總管挨近了坑口。連邦布爾先生也在好奇心驅使下大著膽子走上前來。大雨後暴漲的河水在底下奔瀉而過,流水嘩嘩,濁浪翻滾,撲打著那粘糊糊的綠色木樁,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在這一片喧騰聲中。下邊過去有一座水磨,水流泛起泡沫,衝擊著幾根腐朽的木樁和殘存的機器零件,接著甩開了這些妄圖阻止它一洩千里的障礙物,似乎拿出了新的衝勁朝前奔去。
  「要是你把一個人的屍體拋到下邊去,明天早上會到什麼地方?」孟可司將吊燈在黑洞裡來回晃動著,說道。
  「流下去十二英里,外加扯成幾大塊。」邦布爾想到這一點,趕緊縮回去。
  孟可司將匆忙中塞進懷裡的那個小包掏出來,拾起地板上一個鉛墜綁在上邊,這個鉛墜原先是滑車上的一個零件,綁好之後,便丟進了激流之中。鉛墜直端端掉下去,撲通一聲劃開水面,聲音幾乎難以聽見,不見了。
  三個人面面相覷,似乎鬆了一口氣。
  「喂,」孟可司關上暗門,活板又重重地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如果大海會把死人送上岸來的話,書上就是這麼說的,它自會留下金銀財寶,包括那個無用的東西在內。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還是結束這一次愉快的聚會吧。」
  「當然當然。」邦布爾先生欣然同意。
  「你還是在腦袋瓜裡留一條規規矩矩的舌頭,好不好?」孟可司把臉一沉,說道。「我並不擔心你的夫人。」
  「你可以相信我,年輕人。」邦布爾先生一邊回答,一邊點頭哈腰,緩緩地退向那架梯子,顯然格外有禮貌。「為了大家的利益,年輕人,也為了我自己,你知道,孟可司先生。」
  「看在你面子上,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孟可司說道,「把燈點亮。盡快離開這兒。」
  幸虧談話在這個節骨眼上結束了,要不然,已經退到離梯子不超過六英吋仍在連連鞠躬的邦布爾先生準會來個倒栽蔥,掉進樓下一間屋子裡去。他從孟可司解開繩子拎在手裡的吊燈上借了個火,點亮自己的那盞手提燈。他沒再找些話說,默默地順著梯子下去,他的妻子跟在後邊。孟可司在梯子上停了一下,直到確信除了屋外雨點的敲打與河水的奔瀉而外,沒有別的聲音,才最後一個走下梯子。
  他們緩慢而謹慎地穿過樓下的房間,因為每一個影子都會把孟可司嚇一大跳。邦布爾先生手裡提著的燈離地面一尺,步履間不僅極其慎重,而且就一位像他那種身材的先生來說,他的步子輕巧得簡直不可思議,他疑神疑鬼,東張西望,看有沒有暗藏的活板門。孟可司卸下門閂,將他們進來的那道門輕輕打開。這兩口子與神秘的新相識彼此點了一下頭,向門外黑沉沉的雨夜中走去。
  他們剛一消失,孟可司似乎對單獨留下來抱有一種克制不住的厭惡,立刻把藏在樓下什麼地方的一個孩子叫出來,吩咐他走在頭裡,自己提著燈,回到他剛剛離開的那個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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