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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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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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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讀者早已熟知的幾個體面人物再次登場,並說明孟可司與老猶太是如何把他們很有價值的腦袋湊到一塊兒的。
  上一章講到,三位貴人如此這般作成了他們那一筆小小的交易,第二天傍晚,威廉·賽克斯先生從小憩中醒來了,他睡意朦朧地大吼一聲,問現在是夜裡幾點鐘了。
  賽克斯先生提出這個問題時所在的房間不是他傑茨之行以前住過的那些房子當中的一處,雖說也是在倫敦城內的同一個區域,離他從前的住處不遠。外表上,這屋子不像他的舊居那樣稱心,只是一所劣等的公寓,陳設簡陋,面積也很有限。光線只能從屋頂一個小小的窗口射進來,屋子旁邊是一條狹窄骯髒的胡同。這裡並不缺乏表明這位君子近來時運不濟的其它徵兆,傢具嚴重不足,舒適完全無從談起,加上連內外換洗衣物這樣瑣細的動產也都看不見,道出了一種極度窘困的處境。如果這些跡象還有待確定的話,賽克斯先生本人那種瘦弱不堪的身體狀況可以提供充分的證明。
  這個專以打劫為生的傢伙躺在床上,把他那件白色的大衣裹在身上當睡衣,死灰色的病容,加上齷齪的睡帽,一星期沒刮的鬍子又硬又黑,這一切表明他的整個嘴臉毫無改觀。那隻狗伏在床邊,時而悶悶不樂地看一眼主人,當街上或者樓下有什麼響動引起它的注意,它便豎起耳朵,發出一陣低沉的吠叫。靠窗坐著一個女的,正忙著替那個強盜補一件他平時穿的舊背心,她臉色蒼白,由於照料病人,加上度日艱難,她變得十分瘦削,要不是聽到她口答賽克斯先生問話的嗓聲,讓人很難認出她就是已經在書中出現過的南希。
  「七點剛過一會兒,」姑娘說道,「今天晚上你覺得怎麼樣,比爾?」
  「軟得跟唾沫一樣,」賽克斯先生衝著自己的眼睛和手腳咒罵了一句,回答道。「來,給咱搭把手,讓我從這張該死的床上下來。」
  賽克斯先生沒有因為生病而脾氣變得好一些。姑娘將他扶起來,攙著他朝一把椅子走去,他嘟嘟噥噥,不住口地罵她笨手笨腳,還打了她。
  「哭鼻子了,是嗎?」賽克斯說,「得了吧。別站在那兒抽抽搭搭的。你要是除了擦鼻子抹眼淚以外什麼事也幹不了,那就乾脆滾蛋。聽見沒有?」
  「聽見了,」姑娘把臉轉到一邊,硬撐著笑了一聲,回答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哦。你想通了,是不是?」賽克斯看見淚水在她眼睛裡直打轉,又吼了起來。「這樣對你有些好處,你想通了。」
  「噯,比爾,你今天晚上不是真的想對我這麼凶,是嗎?」姑娘說著,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賽克斯嚷道,「為什麼不?」
  「那麼多個夜晚,」姑娘帶著一點女姓的溫柔說,這樣一來,連她的聲音也變得悅耳了。「那麼多個夜晚,我一直忍著,不跟你發火,照看你,關心你,就好像你還是個孩子,這還是我頭一次看著你像這個樣子。你要是想到這一點,就不會像剛才那樣對待我了,是嗎?說呀,說呀,說你不會的。」
  「得了,就這樣吧,」賽克斯先生答應了,「我不會的。唔,他媽的,嘖嘖,這丫頭又在哭鼻子。」
  「沒什麼,」姑娘說著倒在一把椅子上,「你不用管我,很快就會過去的。」
  「什麼東西會過去的?」賽克斯先生惡狠狠地問,「你又在幹什麼蠢事?起來,幹你的活去,別拿你那些娘兒們的胡扯來煩我。」
  換上任何一個時候,這種訓斥,連同發出訓斥時的腔調,都會產生預期的效果。可這一次,賽克斯先生還沒來得及按照在類似場合的慣例發出幾句得體的惡言,來為他的威脅加點佐料,那姑娘已經實在虛弱不堪,筋疲力盡,頭搭拉在椅背上,暈過去了。賽克斯先生不太清楚如何應付這種非同小可的緊急情況——因為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一旦發作,通常來勢迅猛,完全要由病人死打硬撐,旁人幫不上什麼忙 ——他試了一下用咒罵的辦法,發現這種處理方式一點效果也沒有,只得叫人幫忙。
  「這兒怎麼啦,我親愛的?」費金往屋裡張望著,說道。
  「幫這姑娘一把,你還有完沒完?」賽克斯不耐煩地回答,「別站在那兒耍貧嘴,衝著我嘻皮笑臉。」
  費金發出一聲驚呼,奔上前來對姑娘施行救助,這功夫,約翰·達金斯先生(也就是機靈鬼)跟著自己的恩師也已經走進來,他連忙把背在身上的一個包裹放在地板上,從腳跟腳走進來的查理·貝茲少爺手裡奪過一隻瓶子,一轉眼已經用牙齒將瓶塞拔出來,先嘗了嘗瓶子裡的東西,以免出錯,隨後又往病人嗓子眼裡倒了一些。
  「你用風箱給她扇幾口新鮮空氣,查理,」達金斯先生吩咐道,「比爾解開襯裙的時候,費金,你就拍她的手。」
  這些經過協調的急救措施進行得熱火朝天——尤其是在委託給貝茲少爺的那個部門,他像是認為自己在這次行動中的作為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樂趣——功夫不大便產生了理想的效果。姑娘逐漸恢復了知覺,晃晃悠悠地走到床邊的一張椅子跟前,把臉埋在枕頭上,讓多少有些感到詫異的賽克斯先生去對付那三個不速之客。
  「喲,是哪陣邪風把你給刮到這兒來啦?」他問費金。
  「壓根兒不是邪風,我親愛的,邪風是不會給誰帶來好處的,我帶來了一點你看見保準高興的好東西。機靈鬼,親愛的,打開包袱,把今天早上我們花光了錢才買來的那一點點小東西交給比爾。」
  機靈鬼依照費金先生的囑咐,解開他帶來的那個用舊台布做成的大包裹,把裡邊的物品一件一件地遞給查理·貝茲,查理再一件一件放到桌上,一邊大肆吹噓這些東西多麼難得,多麼美妙。
  「多好的兔肉餅,比爾,」這位小紳士要他看看一塊很大的餡餅。「多可愛的小兔子,多嫩的腿兒,比爾,那幾根骨頭入嘴就化,用不著剔出來。半磅綠茶,七先令六便士一磅,濃得不得了,你要是用滾水來泡,準會把茶壺蓋也給頂飛了。糖一磅半,有點發潮,肯定是那幫黑鬼一點不賣力,成色是差一點——啊,不!兩磅重的麩皮麵包兩隻,一磅最好的鮮肉,一塊雙料格羅斯特1乾酪,都說過了,還有一樣是你喝過的名酒中最名貴的一種。」
    1英國西南部城市,以出產乾酪聞名。
  貝茲少爺念完最後一句讚美詩,從他的一個碩大無比的口袋裡掏出用塞子塞得很嚴的一大瓶酒,達金斯先生眨眼之間已經從瓶子裡倒出滿滿一杯純酒精,那位病號毫不遲疑,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啊!」老猶太心滿意足地搓了搓手,說道,「你頂得住,比爾,你現在頂得住了。」
  「頂得住!」賽克斯先生大叫起來,「我就是給撂倒二十次,你也不會幫我一把。三個多禮拜了,你這個假仁假義的混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種處境裡不管,你是什麼意思?」
  「孩子們,瞧他說的。」老猶太聳了聳肩說,「我們給他帶了這麼多好——東 ——西。」
  「東西倒是不錯,」賽克斯先生往桌上掃了一眼,火氣略略消了一些,說道。「你自個兒說說,幹嗎要把我丟在這兒?這些日子我心情壞透了,身子骨也垮了,又沒錢花,全齊了,你卻一直扔下我不管,簡直把我看得連那隻狗都不如——趕它下去,查理。」
  「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玩的狗呢,」貝茲少爺嚷嚷著,照賽克斯先生的要求把狗趕開了。「跟個老太太上菜市場一樣,總聞得出吃的東西來。它上台演戲準能發財,這狗還能振興戲劇呢。」
  「別吵吵,」賽克斯看見狗已經退回到床底下去了,卻還在忿忿不平地嗷嗷叫,就吼了一聲。「你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這個乾癟癟的老窩主,嗯?」
  「我離開倫敦有一個多禮拜了,親愛的,去辦了件事。」老猶太回答。
  「還有半個月又怎麼說呢?」賽克斯刨根問底,「你把我丟在這地方,跟一隻生病的耗子躺在洞裡似的,另外那半個月是怎麼回事?」
  「我也是沒法子,比爾,」老猶太答道,「當著人面我不便詳細解釋。可我實在沒法子,我拿名譽擔保。」
  「拿你的什麼擔保?」賽克斯用極其厭惡的口氣吼道,「喏。你們哪個小子,替我切一片餡餅下來,去去我嘴裡這味,他的話真能咽死我。」
  「別發脾氣了,比爾,」老猶太依頭順腦地勸道,「我絕對沒有忘掉你,比爾,一次也沒有。」
  「沒有?我量你也沒有,」賽克斯帶著苦笑回答說,「我躺在這地方,每個鐘頭又是哆嗦又是發燒,你都在想鬼點子,出餿主意,讓比爾幹這個,讓比爾幹那個,只要比爾一好起來,什麼都讓他去做,再便宜沒有了,反正比爾夠窮的了,還非得替你幹活。要不是這姑娘,我早就沒命了。」
  「比爾,你瞧,」費金趕緊抓住這句話作擋箭牌,「要不是這姑娘。除了苦命的老費金,誰還能幫你弄到這樣好使喚的姑娘?」
  「他說的倒是實話。」南希連忙上前說道,」隨他去,隨他吧。」
  南希一出面,談話就轉了一個方向。兩個少年接到處處謹慎的老猶太遞過來的一道詭譎的眼色,開始一個勁地向她敬酒,可她喝得很有節制。這功夫,費金強裝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逐漸使賽克斯先生心情好了一些,費金假意把賽克斯先生的恐嚇當做是插科打諢,接下來,賽克斯多喝了一些酒,也給了他面子,講了一兩個粗俗的笑話,費金直打哈哈,一副非常開心的樣子。
  「事情倒是蠻不錯,」賽克斯先生說道,「但你今天晚上非得給我弄幾個現錢不可。」
  「我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老猶太回答。
  「可你家裡多的是錢,」賽克斯頂了一句,「我得拿一些那兒的。」
  「多的是錢!」老猶太揚起雙手,大叫起來,「我還沒有多到可以——」
  「我不知道你弄了多少錢,而且我敢說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那可是得花很多時間去數的,」賽克斯說,「反正我今天要錢,廢話少說。」
  「行,行,」老猶太歎了口氣,說道,「我回頭派機靈鬼給你送來。」
  「這種事你才不會幹呢,」賽克斯答道,「機靈鬼機靈過頭了點,他不是忘了帶,就是走迷了路,要不就是碰上警察來不了了,橫豎都有借口,只要有你的吩咐。還是南希到那邊窩裡去取,一切穩穩當當。她去的功夫,我躺下打個盹。」
  經過多次討價還價,費金將對方要求的貸款數目從五鎊壓低到了三鎊四先令又九便士。他連連賭咒發誓說,那樣一來,他就只剩十八個便士來維持家用了。賽克斯先生板著面孔說,要是沒有多的錢了,也只好湊合著用了。於是,南希準備陪費金到家裡去,機靈鬼和貝茲少爺把那些食物放進櫥裡。老猶太向自己的貼心夥伴告別,由南希和那兩個少年陪著回去了。與此同時,賽克斯先生倒在床上,安心要睡到姑娘回來。
  他們平安到達了老猶太的住所,托比·格拉基特跟基特寧先生正在那裡專心致志地打第十五局克裡比奇,幾乎用不著說,這一局又是後一位紳士失利,輸掉了他的第十五個也是最後的一個六便士銀幣。他的兩位小朋友一看都樂開了。格拉基特先生顯然有些不好意思,被人撞見他竟然拿一位地位和智力遠遠不如自己的紳士尋開心,他打了個呵欠,一邊詢問賽克斯的情況,一邊戴上帽子打算離去。
  「沒有人來過,托比?」老猶太問道。
  「鬼都沒有一個,」格拉基先生將衣領往上扯了扯,回答說。「沒勁,同喝剩的啤酒一樣。你是得弄點什麼看得過去的東西酬謝我,費金,我替你看了那麼久的家。我他媽的像陪審員一樣無聊,要不是我脾氣好,有心替這個年輕人解解悶,我已經睡覺去了,睡得和在新門監獄裡頭一樣沉。無聊死了,我要是說瞎話,讓我不得好死。」
  托比·格拉基特先生一邊發出這樣那樣屬於同一類型的感慨,一邊神氣活現地將到手的錢櫓到一起,塞進背心口袋裡,似乎他這麼個大人物根本就沒把這樣小的銀幣放在眼裡。錢放好了,他大模大樣地走出了房間,風度翩翩,儀態高雅,引得基特寧先生朝他穿著長靴的雙腿頻頻投以艷羨的眼光,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打住。他向眾人擔保說,只花了十五個六便士銀幣結識那樣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認為一點不貴,他才不把自己的小指頭一彈輸掉的錢放在心上。
  「你可真是個怪人,湯姆。」貝茲少爺讓這一番聲明逗樂了,說道。
  「一點也不怪,」基特寧先生回答,「我是不是很怪,費金?」
  「你非常機靈,我親愛的。」老猶太說著,拍拍他的肩膀,朝另外兩個徒弟眨了眨眼睛。
  「格拉基特先生是一位名流,對不對,費金?」湯姆問。
  「這絕無問題,親愛的。」
  「而且,跟他結識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對不對,費金?」湯姆追問著。
  「可不是嘛,真的,夥計。他們就是愛嫉妒,湯姆,因為他不給他們這個面子。」
  「啊!」湯姆洋洋得意地叫了起來,「是那麼回事。他讓我輸了個精光。可我高興的時候,可以去賺更多的,我行不行啊,費金?」
  「你肯定行,而且去得越早越好,湯姆,你馬上把輸的錢賺回來,就別耽誤了。機靈鬼!查理!你們該去上班了。快走。快十點了,什麼事還沒干呢。」
  遵照這一暗示,兩個少年向南希點了點頭,戴上帽子,離開了房間。機靈鬼和他那位樂天派夥伴一路上都在尋開心,講了很多俏皮話,拿基特寧先生當冤大頭。平心而論,基特寧先生的舉動倒也沒有什麼特別出格或者說與眾不同之處,要知道,都市中有一大幫勁頭十足的年輕人,他們為了在上流社會出人頭地付出的代價比基特寧先生高得多,也有一大幫正人君子(構成這個上流社會的正是他們),他們創立名氣的基礎與花花公子托比·格拉基特非常相似。
  「聽著,」等兩個徒弟離開房間,老猶太說道,「我去給你拿那些錢,南希。這把鑰匙是小食品櫃上的,裡邊放著那幾個男孩弄來的一些零碎東西,親愛的。我的錢從來不上鎖,因為我沒有弄到什麼非得鎖上不行,親愛的。哈哈哈!沒什麼需要上鎖的。這是一份苦差使,南希,而且不討好,我不過是喜歡看見年輕人圍在我身邊而已。什麼我都得忍著,什麼都得忍。噓!」他慌裡慌張地說,一邊把鑰匙塞進懷裡。「那是誰?聽!」
  姑娘雙臂交叉坐在桌旁,像是一點也不感興趣似的,要麼就是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進來出去,管他是誰呢,這時候,一個男子的低語聲傳到了她的耳朵裡。一聽到這個聲音,她閃電一般敏捷地扯下軟帽和技巾,扔到桌子底下。老猶太立刻回過頭來,她又低聲抱怨起天氣炎熱來,這種懶洋洋的口吻和剛才那種極為慌亂迅速的舉動形成鮮明的反差,不過,費金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他剛才是背朝著南希。
  「呸。」老猶太低聲說道,像是感到很不湊巧。「我先前約的那個人,他下樓到我們這兒來了。他在這兒的時候,錢的事一個字也沒別提,南希。他呆不了多久,要不了十分鐘,我親愛的。」
  一個男子的腳步聲在外邊樓梯上響了起來。老猶太將瘦骨嶙峋的食指在嘴唇上接了一下,端起蠟燭朝門口走去。費金和來客同時到門口,那人匆匆走進房間,已經到了姑娘的面前,卻還沒有看見她。
  來客是孟可司。
  「這是我的一個學生,」老猶太見孟可司一看有生人就直往後退,便說道,「南希,你不要走。」
  姑娘往桌旁靠了靠,漫不經心地看了益可司一眼,就把目光縮了回去,然而就在來客朝費金轉過身去的當兒,她又偷偷看了一眼,這一次的目光是那樣敏捷銳利,意味深長,假如有哪位看熱鬧的注意到了這種變化,幾乎可以肯定不會相信這兩種目光是發自同一個人。
  「有什麼消息嗎?」費金問。
  「重大消息。」
  「是——是不是好消息?」費金吞吞吐吐地問,似乎害怕會因為過於樂觀而觸怒對方。
  「還算不壞,」孟可司微微一笑,答道,「我這一趟真夠麻利的。我跟你說句話。」
  姑娘往桌上靠得更緊了,沒有提出要離開這間屋子,儘管她看得出孟可司是沖著她說的。老猶太可能有顧慮,如果硬要攆她出去的話,她沒準會大聲件氣地談到那筆錢的事,就朝樓上指了指,領著孟可司走出房間。
  「不要到從前咱們呆過的那個鬼窩子裡去。」她聽得出那個漢子一邊上樓,一邊還在說話。老猶太笑起來,回答了一句什麼話,她沒聽清楚,樓板發出嘎嘎的響聲,看來他把同伴帶到了三樓上。
  他倆的腳步聲在房子裡發出的迴響還沒有平息下來,南希已經脫掉鞋子,撩起衣據胡亂蓋在頭上,裹住肩膀,站在門口屏息諦聽。響聲剛一停下,她便邁開輕柔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腳步,溜出房間,無聲無息地登上樓梯,消失在幽暗的樓上。
  屋子裡有一刻鐘或一刻鐘以上空無一人,隨後,姑娘依舊像一絲遊魂似的飄然而歸,緊接著便聽見那兩個人下來了。孟可司直接出門往街上去了,老猶太為了錢的事又一次慢吞吞地走上樓去。他回來的功夫,姑娘正在整理她的披巾和軟帽,像是準備離去。
  「嗨,南希,」老猶太放下蠟燭,嚷嚷著往後退去,「你臉色這麼蒼白。」
  「蒼白?」姑娘應聲說道,她將雙手罩在額上,像是打算仔細看看他似的。
  「太可怕了,你一個人在幹什麼呢?」
  「什麼也沒幹,不就是坐在這個悶熱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了,」姑娘輕描淡寫地回答,「好了。放我回去吧,這才乖。」
  費金把錢如數點清遞到她手裡,每點一張鈔票都要歎一聲氣。他們沒再多談,相互道了一聲「晚安」就分手了。
  南希來到空曠的街上,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有好一陣子,她彷彿全然處在困惑之中,不知道該走哪條路。忽然,她站起身來,朝著與賽克斯正在等候她返回的那個地方完全相反的方向匆匆而去,她不斷加快步伐,最後逐漸變成了拚命奔跑。她一直跑得耗盡了渾身氣力,才停下來喘喘氣。這時她好像突然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一件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她深感痛惜,絞扭著雙手,淚如泉湧。
  也許是眼淚使她心頭輕鬆了一些,要不就是意識到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總之,她掉過頭,用差不多同樣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去——一方面是為了搶回丟失的時間,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與自己洶湧的思潮保持同樣的節奏——很快就到了她先前丟下那個強盜一個人呆著的住所。
  即使她出現的時候多少顯得有些不安,賽克斯先生也沒有看出來,他只是問了一聲錢拿到沒有,在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之後,他發出一聲滿意的怪叫,就又把腦袋擱到枕頭上,繼續做被她的歸來打斷了的美夢。
  算她運氣好,鈔票到手的第二天,賽克斯先生盡顧了吃吃喝喝,加上在安撫他的暴躁脾氣方面又產生了很好的效果,他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對她的行為舉止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她顯得心不在焉,神經緊張,似乎即將邁出大膽而又危險的一步,而這一步是經過了激烈的鬥爭才下定決心的。這種神態瞞不過眼睛像山貓一樣厲害的費金,他很可能會立刻警覺起來,但賽克斯先生就不一樣了——他是個粗人,無論對誰一貫採取粗暴的態度,從來不為一些比較細緻微妙的事操心,更何況前邊已經講過,他又正處於一種少有的好情緒之中——他看不出南希的舉動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的的確確,他一點也沒有為她操心,即使她的不安表現得遠比實際情況還要引人注目,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疑心。
  白晝漸漸過去了,姑娘的興奮有增無已。天色暗下來以後,她坐在一旁,單等那個強盜醉倒入睡,她的臉頰蒼白得異乎尋常,眼睛裡卻有一團火,連賽克斯也驚訝地注意到了。
  由於發燒,賽克斯先生十分虛弱,躺在床上,正在喝為減少刺激作用而摻上熱水的杜松子酒。他已經是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杯子推到南希面前,要她給重新斟上,這些跡象才頭一次引起他的注意。
  「唔,該死的,」他用手支起身子,打量著姑娘的臉色,說道。「你看上去就跟死人活過來一樣。出什麼事兒了?」
  「出什麼事兒了?」姑娘回答,「沒出什麼事。你這樣瞪著我幹嗎?」
  「這是哪門子蠢事?」賽克斯抓住她的肩膀,狠命地搖晃,問道。「怎麼回事?你是什麼意思?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好多事,比爾,」姑娘渾身發抖,雙手摀住眼睛,回答道。「可是,天啦!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故作輕鬆,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但那種口吻給賽克斯留下的印象似乎比她開口說話之前那種慌亂任性的神態還要深一些。
  「我來告訴你是咋回事吧,」賽克斯說,「你要不是得了熱病,眼看著就要發作,那就是有什麼事不對頭了,有點危險呢。你該不是——不,他媽的。你不會於那種事。」
  「幹什麼事?」姑娘問。
  「不,」賽克斯直瞪瞪地望著她,一邊喃喃自語,「沒有比這小娘們更死心塌地的了,要不我三個月以前就已經割斷她的喉嚨了。她準是要發熱病了,就這麼回事。」
  賽克斯憑著這份信心打起精神來,將那杯酒喝了個底朝天,接著,他罵罵咧咧地叫著給他藥。姑娘非常敏捷地跳起來,背朝著他迅速把藥倒進杯子,端到他的嘴邊,他喝光了裡邊的東西。
  「好了,」那強盜說道,「過來坐在我旁邊,拿出你平常的模樣來,不然的話,我可要叫你變個樣子,讓你想認也認不出來。」
  姑娘順從了。賽克斯緊緊握住她的手,倒在枕頭上,眼睛盯著她的臉,合上又睜開,再合上,再睜開。他不停地改變姿勢,兩三分鐘之間,他幾次差一點睡著了,又幾次帶著驚恐的神情坐起來,若有所失地看看周圍。終於,正當他好像要強撐著起來的時候,卻突然墮入了沉睡。緊抓著的手鬆開了,舉起的胳膊軟弱無力地垂在身旁。他躺在那裡,不省人事。
  「鴉片酊終於起作用了,」姑娘從床邊站起來,喃喃地說。「現在,我也許已經趕不上了。」
  她急急忙忙戴上軟帽,繫好披巾,一再戰戰兢兢地回頭望望,生怕安眠藥起不了作用,賽克斯的大手隨時都可能擱到自己的肩上。接著她輕輕俯下身來,吻了吻那強盜的嘴唇,無聲無息地把房門打開又關上,匆匆離開了這所房子。
  她必須經過一條小巷才能走上大街,在黑洞洞的巷子裡,一個更夫吆喝著九點半了。
  「早就過了半點了?」姑娘問道。
  「再過一刻鐘就敲十點。」那人把提燈舉到她的面前,說道。
  「不花上一個多鐘頭我是到不了那兒了。」南希低聲說了一句,飛快地從他身邊跑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街上。
  她從斯皮達菲直奔倫敦西區,沿途經過一條又一條偏僻小街,街上的許多店舖已經開始關門。鐘敲十點,她越發焦躁難耐。她沿著狹窄的便道飛奔而去,胳膊肘撞得行人東倒西歪,穿過幾條擁擠的街道時,她幾乎是從馬頭下邊衝過去,一群群的人正在那裡焦急地等著馬車過去以後再走。
  「這女人發瘋了。」她一衝過去,人們紛紛回過頭來望一望。一進入倫敦城的幾個比較富有的區域,街道就不那麼擁擠了。她橫衝直撞,從零零星星的行人身邊匆匆趕過,大大激起了人們的好奇心。有幾個在後邊加快了腳步,彷彿想知道她以這樣一種非同尋常的速度是奔什麼地方去,還有幾個人跑到她前邊,回頭看看,不禁對她這種毫不減慢的速度感到吃驚,但他們一個接一個全都落在了後面,當她接近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只剩她一個人。
  那是一處家庭旅館,坐落在海德公園附近一條幽靜而又漂亮的街上。旅館門前點著一盞燈,耀眼的燈光引導著她來到這個地點。這時,鐘敲了十一點。她磨磨蹭蹭地走了幾步,像是有些躊躊不定,又打定主意走上前去似的。鐘聲使她下定了決心,她走進門廳。門房的座位上空無一人。她面帶難色地看了看四周,接著朝樓梯走去。
  「喂,小姐!」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從她身後一道門裡往外張望著,說道。「你上這兒找誰呀?」
  「找一位住在這裡的小姐。」姑娘回答。
  「一位小姐?」伴隨著回答而來的是一道嘲笑的眼色。「哪兒來什麼小姐?」
  「梅萊小姐。」南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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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6:14 |只看該作者
  少婦直到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南希的模樣,不由得鄙棄地瞥了她一眼,叫了一個男侍者來招呼她。南希將自己的請求說了一遍。
  「我該怎樣稱呼呢?」侍者問。
  「怎麼稱呼都沒關係。」南希回答。
  「也不用說是什麼事?」侍者說。
  「是的,也不用說,」姑娘答道,「我必須見見這位小姐。」
  「得了吧。」侍者說著,便將她朝門外推。「沒有這樣的事。出去出去。」
  「除非你們把我抬出去。」南希不顧一切地說,「而且我會叫你們兩個人吃不了兜著走。有沒有人,」她看了看四周,說道,「願意為像我這樣的可憐人捎個口信?」
  這一番懇求打動了一個面慈心善的廚子,他正和另外幾個侍者在一旁觀望,便上前排難解紛。
  「你替她傳上去不就行了,喬依?」廚子說道。
  「這有什麼用?」侍者回答,「你該不會認為小姐願意見她這號人吧,唔?」
  這句話暗示南希身份可疑,四個女僕貞潔的胸中激起了極大的義憤,幾個人慷慨激昂,宣稱這娘們給所有的女性丟臉,極力主張將她毫不客氣地扔到陰溝裡去。
  「你們愛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姑娘說著,再一次朝幾位男士轉過頭去。「只要先答應我的請求,求你們看在萬能的上帝分上,捎個信上去。」
  軟心腸的廚子又作了一番調解,結果還是最早露面的那個待者答應為她通報。
  「怎麼說呢?」他一隻腳踏在樓梯上說道。
  「就說,有個年輕女人真心實意地請求跟梅萊小姐單獨談談,」南希道,「你就說,小姐只要聽聽她非說不可的頭一句話,就會明白是聽她往下說,還是把她當成騙子趕出門去。」
  「我說,」那男子說,「你還真有辦法。」
  「你去通報吧,」南希果斷地說,「我要聽回音。」
  侍者快步上樓去了。南希站在原地,她臉色慘白,氣急敗壞,聽著幾個貞潔的侍女冷言冷語地大聲議論,她氣得嘴唇直哆嗦。那幾個傳女在這方面很有些本事,男持者回來了,叫她上樓去,這時她們越發顯出本事來。
  「這個世道,規矩人真是做不得。」第一個侍女說道。
  「破銅爛鐵也比用火煉過的金子值錢。」第二位說。
  第三個盡顧了感歎:「有身份的女士是些什麼東西。」第四位用一句「丟人現眼」為一首四重唱開了個頭,這幾位守身如玉的狄安娜女神又用同一句話作為結尾。
  南希沒理會她們那一套,因為她心裡還裝著更要緊的事,她渾身發抖,跟在男侍者身後,走進一間天花板上點著一盞吊燈的小會客室。侍者將她領到這裡,就退了出去。

第四十章

              與上一章緊相銜接的一次奇怪的會見。
  南希姑娘混跡於倫敦的街頭巷尾,一生都在最下流的藏污納垢之所度過,然而她身上仍留下了女子天性中的某種東西。聽到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朝著與她進來的那扇門相對的的另一扇門走來,想到這個小小的房間馬上就要呈現出鮮明的對比,她覺得有一種深慚形穢的意識壓在自己心上,不由得縮成一團,似乎簡直不敢與她求見的那個人會面似的。
  與這些比較純真的感情抗衡的卻是自尊——這種毛病在最下流、最卑劣的人身上也並不比地位高、自信心強的人遜色。她是一個與小偷、惡棍為伍的可憐蟲,淪落風塵的浪女,與那些在絞刑台本身的陰影之下沖洗牢房監捨的傢伙相伴——就連這樣一個墮落的人也有一份自尊,不願流露出一絲女性的情感,她把這種情感看成軟弱,但唯有這種情感將她與人性連接起來了,從她的孩提時代開始,無法無天的生活已經抹去了人性的許許多多痕跡。
  她抬起眼睛,剛夠看到一個苗條、漂亮的姑娘出現在面前,隨即把目光轉向地上,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搖了搖頭,說話了:
  「要見到你可真是不容易,小姐。我要是發起火來,走了——很多人都會這樣的——總有一天你會後悔,而且不是平白無故的後悔。」
  「我非常抱歉,如果有誰對你失禮的話,」露絲回答,「不要那樣想,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見我。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對方這種體貼的語調,柔和的聲音,落落大方的態度,絲毫沒有傲慢或者厭惡的口吻,完全出乎南希姑娘的預料,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噢,小姐,小姐!」她雙手十指交叉,感情衝動地說,「要是你這樣的人多一些,我這樣的就會少幾個了——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請坐,」露絲懇切地說,「如果你缺少什麼,或者有什麼不幸,我一定真心誠意幫助你,只要我辦得到——真的。請坐。」
  「讓我站著,小姐,」南希邊說邊哭,「你跟我說話別那樣客氣,你還不怎麼瞭解我呢,那——那——那扇門關了沒有?」
  「已經關上了,」露絲說著,後退了幾步,好像是萬一需要呼救,別人更便於接應似的。「怎麼回事?」
  「因為,」南希姑娘說道,「我就要把我的命,還有別人的命交到你手裡。我就是把小奧立弗拖回老費金家裡去的那個姑娘,就是他從本頓維爾那所房子裡出來的那個晚上。」
  「你?」露絲·梅萊說道。
  「是我,小姐。」姑娘回答,「我就是你已經聽說的那個不要臉的東西,跟盜賊一塊鬼混,自從我回憶得起走上倫敦街頭的那一瞬間以來,我就沒過一天好日子,沒聽到一句好話,他們讓我怎麼活我就怎麼活,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上帝啊,求求你保佑我。小姐,你只管離我遠一點,我不會在意。我的年齡比你憑眼睛看的要小一些,我早就不把這些當回事了。我走在擁擠的人行道上,連最窮的女人都直往後退。」
  「真可怕。」露絲說著,不由自主地從陌生的來客身邊退開了。
  「跪下感謝上帝吧,親愛的小姐,」姑娘哭喊著,「你從小就有親人關心你照看你,從來沒有受凍挨餓,沒經歷過胡作非為喝酒鬧事的場面,還有——還有比這更壞的事——這些事我在搖籃裡就習慣了。我可以用這個詞,小胡同和陰溝既然是我的搖籃,將來還會作我的靈床。」
  「有我同情你。」露絲已經語不成聲,「你的話把我的心都絞碎了。」
  「願上帝保佑你的好心。」姑娘回答,「你要是知道我有時候幹的事情,你會同情我的,真的。我好歹溜出來了,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在這兒,把我偷聽來的話告訴了你,準會殺了我。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孟可司的男人?」
  「不認識。」露絲說。
  「他認識你,」姑娘答道,「還知道你住在這兒,我就是聽他提起這地方才找到你的。」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露絲說道。
  「那一定是我們那夥人告訴他的,」姑娘繼續說道,「我先前也想到過。前一陣,就是奧立弗因為那次打劫給帶到你們家那天晚上過了沒有多久,我——懷疑這個人——我暗地裡聽到了他同費金之間進行的一次談話。根據我聽到的事,我發現孟可司——就是我向你問起的那個男人,你知道——」
  「是的,」露絲說道,「我明白。」
  「——孟可司,」姑娘接著說道,「偶然看見奧立弗跟我們那兒的兩個男孩在一起,那是在我們頭一回丟掉他的那一天,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他自己正在等的就是那個孩子,可我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他和費金談成了一筆買賣,一旦把奧立弗給弄回來了,費金可以拿到一筆錢,要是把他培養成了一個賊,往後還可以拿到更多的錢,那個孟可司有他自己的目的,需要這麼做。」
  「什麼目的?」露絲問。
  「我正在偷聽,指望著把事情搞清楚,可他一眼看見我在牆上的影子,」姑娘說道,「除了我,能及時逃走,不被他們發現的人可不多。但我躲過了,昨天晚上我又看見他了。」
  「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我這就告訴你,小姐。他昨天晚上又來了。他們照老樣上樓去了,我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免得影子把我給暴露了,又到門口去偷聽。我聽到孟可司一開頭就說:『就這樣,僅有的幾樣能夠確定那孩子身份的證據掉到河底去了,從他母親那兒把東西弄到手的那個老妖婆正在棺材裡腐爛哩。』他們笑起來了,說他這一手幹得漂亮。孟可司呢,一提起那個孩子,就變得非常野蠻,說他眼下算是把那個小鬼的錢太太平平弄到手了,不過他寧願用別的辦法拿到這筆錢。因為,如果能把他送進倫敦的每一個監獄去泡一泡,等費金在奧立弗身上結結實實發一筆財,之後再輕而易舉讓他犯下某一種死罪,弄到絞刑架上掛起來,把他父親在遺囑中誇下的海口捅個稀巴爛,那才帶勁呢。」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露絲越聽越糊塗。
  「完全是事實,小姐,儘管是出自我的日中,」姑娘回答,「——當時,他一個勁地罵,我聽上去挺平常的,你肯定沒有聽到過,他說,一方面要取那孩子的命,另一方面他自己又不必冒上絞刑架的危險,他才能消心頭之恨。可是因為做不到,他必須盯住奧立弗生活中的每一個轉折關頭,只要利用一下那孩子的身世和經歷,還有機會收拾他。『說簡單點,費金,』他說,『你雖然是猶太人,可還從來沒有佈置過像我替我的小兄弟奧立弗設下的這種圈套呢。」』
  「他的兄弟!」露絲叫了起來。
  「那是他說的,」南希說著,提心吊膽地看了看四周,從開始說話起,賽克斯的影子就在她的眼前時隱時現,害得她不停地四顧張望。「還有呢。他提到你和另外一位女士的時候說,簡直就是上帝或者說魔鬼有心跟他過不去,奧立弗才落到你們手中。他哈哈大笑,說這事也有幾分樂趣,你們為了弄清楚你們那只兩條腿的哈巴狗是誰,就是出幾千鎊幾萬鎊,你們也是肯的,只要你們有。」
  「你該不是說,」露絲的臉色變得一片煞白,「這話當真?」
  「他說得咬牙切齒,怒氣衝天,再認真不過了,」姑娘搖了搖頭,回答道,「他仇恨心一上來,從不開玩笑。我認識許多人,幹的事情還要壞,可我寧願聽他們講個十回八回,也不願意聽那個孟可司講一回。天晚了,我還得趕回家去,別讓人家疑心我為這事出來過。我得馬上回去。」
  「可我能做些什麼呢?」露絲說,「你走了,我怎麼根據這個消息採取措施呢?回來,回來,既然你把同伴描繪得那樣可怕,那你幹嗎還要回那兒去?我馬上可以把隔壁一位先生叫來,只要你把這個消息再對他講一遍,要不了半個小時你就能夠轉到某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幹嗎回去?」姑娘說,「我必須回去,因為——這種事我怎麼對你這樣純潔的小姐說呢?——在我向你講到的那些人中間有一個,他們當中最無法無天的一個,我離不開他——是的,哪怕能夠擺脫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我也離不開他。」
  「你曾經保護過這可愛的孩子,」露絲說道,「為了把你聽來的話告訴我,你冒著這麼大的危險來到這裡,你的態度打動了我,我相信你說的都是事實。你的悔恨和羞愧感都是明擺著的,這一切無不使我相信,你完全可以重新作人。啊!」熱心的露絲姑娘雙手合在一起,淚水順著面頰不住地往下淌。「我也是一個女子,不要對我的懇求充耳不聞。我是第一個——我敢肯定,我是第一個向你表示同情的人。聽聽我的話,讓我來挽救你,你還可以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小姐,」姑娘雙膝跪下,哭喊著,「可親可愛的天使小姐,你是頭一個用這樣的話為我祝福的人,我要是幾年以前聽到這些話,或許還可以擺脫罪孽而又不幸的生活。可現在太晚了——太晚了。」
  「仟悔和贖罪永遠也不會嫌晚。」露絲說道。
  「太晚了,」姑娘的內心痛苦不堪,哭著說,「我現在不能丟下他。我不願意叫他去送死。」
  「那怎麼會呢?」露絲問。
  「他沒得救了,」姑娘大聲說,「如果我把對你講的話告訴別人,讓他們都給抓起來,他必死無疑。他是最大膽的一個,又那樣殘忍。」
  「為了這樣一個人,」露絲嚷了起來,「你怎麼能捨棄未來的一切希望,捨棄近在眼前的獲救機會呢?你這是在發瘋。」
  「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姑娘回答,「我只知道本來就是這樣,不光我一個人,還有成百上千個和我一樣墮落的苦命人也是這樣。我必須回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上帝在懲罰我犯下的罪過,但就是受盡痛苦、虐待,我也要回到他那兒去,而且我相信,哪怕知道自己最終會死在他手裡,我也要回去。」
  「我該怎麼辦呢?」露絲說道,「我不應該讓你就這樣離開我。」
  「你應該,小姐,我知道你會讓我走的,」姑娘站起來,回答說,「你不會不讓我走,因為我相信你的好心,我也沒有逼你答應我,儘管我本來可以那樣做。」
  「那,你帶來這個消息又有什麼用?」露絲說道,「其中的秘密必須調查清楚,你一心要搭救奧立弗,才把事情透露給我,我怎麼才能幫助他呢?」
  「你身邊准有一位好心的紳士,他聽到這件事能保守秘密,並且建議你該怎麼辦。」姑娘回答。
  「可到了必要的時候我上哪兒找你呢?」露絲問道,「我不想打聽那些個可怕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可你往後能不能在哪一個固定的時間在什麼地方散步或者是經過呢?」
  「你能不能答應我,你一定嚴守秘密,你一個人,或者是跟唯一知道這事的人一塊兒來,並且我不會受到監視、盯梢什麼的?」
  「我向你鄭重保證。」
  「每個禮拜天的晚上,從十一點到敲十二點之間,」姑娘毫不遲疑地說,「只要我還活著,准在倫敦橋上散步。」
  「等一下,」露絲見姑娘急步朝房門走去,趕緊說道,「再考慮考慮你自己的處境,這是你擺脫這種處境的機會。你可以向我提出要求,不單單是因為你主動帶來了這個消息,而且因為你作為一個女子,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明明一句話就可以使你得救,你難道還是要回到那幫強盜那兒去,回到那個人那兒去嗎?這是一種什麼魔力,居然可以把你拉回去,重新投入邪惡與苦難的深淵?噢!你心裡就沒有一根弦是我能夠觸動的嗎?難道沒有留下一點良知讓我可以激發起來,打破這種可怕的癡情?」
  「像你這樣年輕,心眼好,人又長得漂亮的小姐,」南希鎮定地回答,「一旦你們把心交給了男人,愛情也會把你們帶到天涯海角——甚至連像你這樣有一個家,有朋友,還有別的崇拜者,要什麼有什麼的人,也是一樣的。我這號人,除了棺材蓋,連個屋頂都沒有,生了病或者臨死的時候身邊只有醫院的護士,沒有一個朋友,我們把一顆爛掉的心隨便交給哪個男人,讓他填上在我們苦命的一生中始終空著的位置,誰還能指望搭救我們呢?可憐可憐吧,小姐——可憐一下我們,要知道,我們只剩下這點女人的感情了,而這點感情本來可以使人感到欣慰、驕傲的,可是由於無情的天意也變成了新的折磨和痛苦。」
  「你要不要,」露絲頓了一下說,「從我這兒拿點錢,你可以正正當當地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挨到我們重新見面,好嗎?」
  「我絕不接受一個銅子。」南希連連擺手,答道。
  「請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露絲說著,誠懇地走上前去,「我真的願意為你盡力。」
  「假如你能馬上結束我的生命,小姐,」姑娘絞扭著雙手,回答,「就是為我大大盡了力了。今天晚上,想起我幹的那些事,我比以往什麼時候都要傷心,我一直生活在地獄裡,死後能夠不進那個地獄已經不錯了。上帝保佑你,可愛的小姐,願你得到的幸福和我蒙受的恥辱一樣多。」
  這個不幸的姑娘就這樣一邊說,一邊大聲抽噎著離去了。這一次非同尋常的會見與其說像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不如說更像來去匆匆的一場夢,不堪重負的露絲 ·梅萊倒在椅子上,竭力想把紛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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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6: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包含若干新的發現,說明意外之事往往接連發生,正如禍不單行一樣。
  的的確確,露絲面臨著一次非同尋常的考驗,處境十分困難。她心急如焚,想要把牽連到奧立弗的身世的秘密搞個水落石出,剛剛與自己交談過的那個可憐的女子是如此信賴她這樣一個純真的少女,她不能不將這種信任看得十分神聖。她的言談舉止打動了露絲·梅萊的心,與她對自己所保護的那個孩子的愛心融合在一起的,還有在真摯和熱情方面幾乎毫不遜色的一個心願,爭取讓這個流浪的姑娘迷途知返,重新作人。
  她們打算在倫敦只逗留三天,然後再到遙遠的海濱去住幾個星期。眼下已經是第一天的午夜。在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裡,她該走下什麼樣的行動方針,又如何行動呢?或者說,她怎樣才能推遲這趟旅行,又不至於令人油然生疑?
  羅斯伯力先生跟她們一塊兒來到倫敦,還要在這兒住兩天。但露絲深知這位傑出的紳士性情急躁,她清楚地預見到,他一聽就會勃然大怒,對再次拐走奧立弗的傀儡恨得七竅生煙,所以露絲不敢將秘密向他和盤托出,除非她替那個姑娘進行的辯解能夠得到有經驗的人支持。這些也是在把這件事告訴梅萊夫人的時候必須極其謹慎,舉止分毫不亂的理由,老太太的頭一陣衝動準是去找那位可敬的大夫商量。至於請教哪一位法律顧問,即使她知道該怎麼請教,由於相同的理由,恐怕也很難加以考慮。她一度考慮爭取得到哈利的幫助,可這個念頭卻喚起了對最後一次分別的記憶,她似乎不配叫他回來——淚水隨著這一連串的回憶湧上了雙眼——此時他或許已經學會如何將她淡忘,懂得排遣惆悵了。
  露絲度過了一個顧慮重重的不眠之夜,她思緒萬千,各種各樣的考慮依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她忽而傾向於這一種方法,忽而傾向於那一種辦法,忽而又全部推翻。第二天,她考慮再三,終於顧不了那麼多,決定請哈利來商量。
  「如果他回到這個地方感到痛苦的話,」她想道,「我該會多麼痛苦啊!不過,他也許不來,他可以寫信,或者他人倒是來了,卻故意避開我——他走的時候就是這樣。我簡直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可這對我們倆反而更好。」想到這裡,露絲放下了筆,轉過臉去,彷彿不願意讓即將替自己擔任使者的信箋看見她在哭泣似的。
  她已經第五十次將同一支筆拿起來,又放下,反覆考慮這封信的頭一行該怎麼寫,但又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就在這時,在凱爾司先生護衛下上街散步的奧立弗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了房間,從他按捺不住的激動來看,似乎又有什麼令人不安的事情發生。
  「怎麼了你,這麼慌裡慌張的?」露絲迎上前去,問道。
  「我簡直不知道是怎麼的,我好像快喘不過氣了,」孩子回答,「哦,天啦,你想啊,我終於又要看到他了,你也能明白我對你講的全是真話。」
  「我從來沒有認為你對我們說的不是真話,」露絲安慰他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的是誰呀?」
  「我看見那位先生了,」奧立弗興奮得幾乎連話也說不清了,「就是對我非常好的那位先生——布朗羅先生,我們經常談到的。」
  「在什麼地方?」露絲問。
  「從馬車上下來,」奧立弗掉下了喜悅的淚水,回答說,「走進一所房子裡去了。我沒跟他搭話——我沒法跟他說話,他沒有看見我呢,我一個勁地發抖,連朝他走過去都做不到。可凱爾司替我問了,他是不是住在那兒,他們說是的。你瞧,」奧立弗說著,展開一張紙片,「就在這上邊,他就住在這個地方——我馬上就到那兒去。當我又見到他,又聽到他說話的功夫,真不知該怎麼辦。」
  這些話,連同其他許多七長八短的歡呼,大大轉移了露絲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地址,河濱大道格雷文街,當即決定抓住這個意外的機會。
  「快!」她說道,「吩咐他們雇一輛馬車,準備好跟我一塊兒去。我這就帶你到那兒去,一分鐘也別耽擱。我只告訴姑媽我們出去個把小時,你收拾好了就走。」
  奧立弗根本用不著催促,不出五分鐘,他們已經坐上馬車直奔格雷文街。到了那個地方,露絲將奧立弗留在馬車裡,借口老紳士接見他也需要準備準備,她讓僕人送上自己的名片,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求見布朗羅先生。僕人不多一會就回來了,請她立即上樓。露絲小姐跟著僕人走進樓上的一個房間,見到一位慈眉善目,身穿墨綠色外套的老先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另一位穿淡黃馬褲、裹著皮綁腿的老紳士,看上去就不太和氣,雙手交叉,按在一根粗大的手杖上,托住自己的下巴。
  「哎呀呀,」穿墨綠色外套的紳士禮貌周全,連忙站起來,說道,「小姐,請您原諒——我還以為是某個討厭的傢伙在——您多擔待。請坐。」
  「您是布朗羅先生吧,請問?」露絲說著,看了一眼另一位紳士,又把目光移向說話的那一位。
  「正是在下,」老先生說道,「這是我的朋友格林維格先生。格林維格,你讓我們談幾分鐘好不好?」
  「我想,」梅萊小姐插了一句,「在我們談話的這段時間裡,不必麻煩這位先生迴避。如果我所聞屬實的話,他知道我想和您商量的事。」
  布朗羅先生低下頭。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硬邦邦鞠了一躬的格林維格先生,又硬邦邦地鞠了一躬,騰地坐了下來。
  「我肯定會讓您大吃一驚,」露絲不免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您畢竟曾經對我的一個非常可愛的小朋友表示出博大的仁慈與善意,我相信您有興趣再一次聽到他的事。」
  「不錯。」布朗羅先生說。
  「您知道他名字叫奧立弗·退斯特。」露絲答道。
  這句話剛從她口中說出來,裝出正在測覽桌上放著的一本大書的格林維格先生就把書給翻了個身,發出嘩啦一聲巨響,他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臉上所有的表情都不見了,只剩下百分之百的驚異,瞪大眼睛,視而不見地愣了半天,接著,他好像對自己的心情居然這樣暴露無餘感到有些難為情,他身子猛然一扭,又恢復了剛才的姿勢,兩眼直視前方,接著發出一聲悠長而又深沉的口哨,這一聲口哨最後好像不是飄散在空中,而是漸漸消失在他胃部那些深不可測的坑窪裡。
  布朗羅先生同樣覺得詫異,只不過沒有用這種古怪的態度表現出來。他把椅子往梅萊小姐身邊挪了挪,說道:
  「答應我,親愛的小姐,再也不要提到你說的善意、仁慈什麼的,反正旁人也不知道。如果你拿得出任何證據,能夠改變我一度對那個苦孩子得出的不良印象,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也看看這些證據。」
  「一個壞東西。如果他不是個壞東西的話,我就把我的腦袋吃下去。」格林維格先生忿忿不平地說,他說話用的是腹語術,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
  「那個孩子天性高尚,又有一副熱心腸,」露絲紅著臉說,「神有意要讓他受到的磨難超過他的年齡,在他心中種下了愛心與感情,即使是許許多多年齡長他六倍的人也應該感到驕傲。」
  「我才六十一歲,」格林維格先生僵硬的面孔依舊紋絲不動,「偏偏那個奧立弗少說也有十二歲了,就跟有魔鬼在攙和一樣,我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梅萊小姐,別跟我這位朋友計較,」布朗羅先生說,「他這個人有口無心。」
  「不對,是有口有心。」格林維格先生大叫起來。
  「不,是有口無心。」布朗羅先生說著站了起來,他的火氣顯然上來了。
  「如果是有口無心的話,他會把他的腦袋吃下去。」格林維格先生還在大喊大叫。
  「真要是這樣,他理應把腦袋敲下來才對。」布朗羅先生說。
  「可他偏偏想看一看誰敢這麼做。」格林維格先生一邊應對,一邊用手杖敲打著地板。
  事情就是如此,兩位老先生幾次動了火氣,隨後又遵循他們向來的慣例握手言和。
  「好了,梅萊小姐,」布朗羅先生說道,「回到你的一腔美意如此關切的題目上來吧,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得到了這個苦孩子的什麼消息?請允許我說兩句,為了把他找回來,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開始我認為他在騙我,而他先前那班同夥又纏上了他,想從我這兒撈點什麼,我的這種想法自從我出國以來已經大大動搖了。」
  露絲已經抽空把思緒整理了一番,她直截了當,幾句話便將奧立弗離開布朗羅先生的住宅之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只保留了南希報告的消息,準備私下告訴這位先生。她最後保證說,那孩子過去幾個月裡唯一感到遺憾的就是不能與從前的恩人和朋友相見。
  「謝天謝地。」老紳士說道,「這對我真是莫大的幸福,莫大的幸福。可您還沒有告訴我,梅萊小姐,眼下他在什麼地方。您一定得原諒我對您求全責備——可為什麼不帶他一起來呢?」
  「他正在大門外邊一輛馬車裡等著呢。」露絲回答。
  「在這個大門外邊!」老紳士大叫一聲,匆匆離開房間,走下樓,跳上馬車踏板二話沒說便衝進了車廂。
  房門在格林維格先生的身後關上了,他抬起頭、用椅子的一條後腿作為圓心,借助他的手杖和桌子,在原地轉了整整三圈,在此期間他一直沒有離開過椅子。這一轉體動作表演完畢,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在房間裡走了至少十二個來回,走得再快不過了。接著,他在露絲面前摹地停住腳步,免去一切開場白,吻了吻她。
  姑娘叫這種不正規的行動嚇了一跳,不由得站了起來。「噓!」他說道,「別怕。依我的年紀足夠做你的爺爺了。你是個可愛的姑娘。我喜歡你。他們來啦。」
  果不其然,他剛一個箭步竄回先前的座位,布朗羅先生便帶著奧立弗回來了,格林維格先生非常謙和地向他表示歡迎,即便此時此刻的喜悅就是對露絲·梅萊為奧立弗擔憂、惦念得到的唯一報償,她也心滿意足了。
  「慢著慢著,還有一個不應該忘掉的人,」布朗羅先生一邊說,一邊搖鈴,「請把貝德溫太太叫到這兒來。」
  老管家風風火火地應召而來。她在門口行了個禮,等候著吩咐。
  「哦,貝德溫,你的眼神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布朗羅先生有些氣惱,問道。
  「是啊,先生,那可不,」老太太回答,「人的眼神,到我這個歲數,是不會越來越好的,先生。」
  「這話我早跟你說過,」布朗羅先生回道,「你倒是戴上眼鏡,看你能不能自己弄明白為什麼叫你來,好嗎?」
  老太太開始在衣袋裡找眼鏡,但奧立弗的耐心已經再也經受不住這一新的考驗,他剛一衝動起來便屈服了,縱身撲進老太太懷裡。
  「我的老天爺!」老太太一把抱住他,驚呼著,「這不是我那個受冤枉的孩子嗎?」
  「我親愛的老阿媽!」奧立弗哭喊道。
  「他會回來的——我知道他會回來,」老太太將他摟在懷裡,說。「瞧他氣色多好,又打扮得像個好人家的子弟啦。這麼長日子,你都到哪兒去了?啊!臉蛋還是那樣俊,只是沒那麼蒼白了。眼睛也還是那樣溫順,但不那麼憂鬱了。這些我都沒忘,還有他溫和的微笑,天天都拿來和我自己的幾個寶貝孩子比來比去,我還是個快快活活的年輕女子的時候,我那些孩子就死了。」好心的老太太就這麼絮絮叨叨地說著,忽而讓奧立弗退後一步,看看他長高了多少,忽而又把他拉到身邊,溺愛地撫摸他的頭髮,摟住他的脖子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布朗羅先生丟下她和奧立弗去暢敘闊別之情,領著露絲走進另一個房間。在那裡,他聽露絲講了她與南希見面的全部經過,不禁感到大為震驚和惶惑。露絲還解釋了沒有立刻向她家的朋友羅斯伯力先生露出一點口風的原因,老先生認為她做得相當謹慎,並且欣然答應親自與那位可敬的大夫進行一次嚴肅的會談。為了讓他早一些實施這一計劃,隨即商定當天晚上八點鐘由他到旅館作一次拜訪,與此同時,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應該謹慎小心地通知梅萊夫人。這些預備措施安排停當,露絲與奧立弗便回去了。
  對那位好心的大夫發起火來會達到什麼程度,露絲絕非估計過高。南希的來歷剛一向他攤開,警告與詛咒就像瓢潑大雨一樣從他口中傾瀉而出,他揚言要請布拉瑟斯先生和達福先生共同出謀劃策,將南希頭一個捉拿歸案,他當場戴上帽子,准備立刻出發以得到那兩位名探的幫助。毫無疑問,在一時性起之下,他會將這種意圖付諸實施,絲毫也不考慮後果,幸好他受到了阻止,這一方面是由於布朗羅先生以不相上下的激烈態度加以阻攔,他也有一副火暴脾氣,另一方面則是大家提出了種種論證和主張,用這些理由來打消他輕舉妄動的念頭似乎再合適不過了。
  「那到底怎麼辦呢?」他們與兩位女士重新聚到一起,心急莽撞的大夫說道,「我們要不要通過一項議案,向所有那些男男女女的流氓致謝,懇請他們每人笑納一百鎊左右的酬金,聊表我們的敬意,並且因為他們厚待奧立弗,我們要表示一點感激之情?」
  「不完全如此,」布朗羅先生笑著回答,「但我們必須謹慎行事,步步留心。」
  「謹慎行事,步步留心!」大夫嚷了起來,「我要把他們一個個全都送到——」
  「送到哪兒都可以,」布朗羅先生打斷了他的話,「不過,得考慮一下,是不是把他們送到什麼地方,就能達到我們預期的目的?」
  「什麼目的?」大夫問道。
  「很簡單,查清奧立弗的身世,替他把應得的遺產奪回來,假如這個故事並非虛構,那麼他的這筆遺產已經被人用欺詐手段剝奪了。」
  「啊!」羅斯伯力先生一邊說,一邊用小手帕擦著汗水,「我差一點把這茬給忘了。」
  「你想一想,」布朗羅先生追問道,「姑且不談這苦命的姑娘,假定有可能將這幫惡棍繩之以法,又不危及她的安全,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大概,至少得絞死其中的幾個,」大夫提議,「其餘的流放。」
  「好極了,」布朗羅先生微微一笑,說,「他們遲早會落得咎由自取的下場,可就算我們攙和進去,搶在他們前邊,在我看來,我們將會幹出十足堂吉河德式的行為,和我們自身的利益——或者最低限度是和奧立弗的利益背道而馳,二者其實是同一碼事。」
  「怎麼呢?」大夫問。
  「的確如此。很清楚,要探明這個秘密,我們將會遇到異乎尋常的困難,除非能夠讓孟可司這個人就範。這只能智取,要趁他不在那些人中間的時候逮住他。其理由是,假定他已經在押,我們也拿不出指控他的證據。他甚至於(就我們所知,或者就我們掌握的事實而言)沒有參與這伙歹徒的任何一次搶劫。即使他沒有獲得釋放,最多也就是作為流氓、無賴給關進監獄,不會受到進一步的懲罰,以後我們休想從他回中掏出一句話,他會變得又聾,又啞,又瞎,整個一個白癡。」
  「那,」大夫性急地說,「我再問你一句,你難道認為,信守我們向那個姑娘作出的承諾是合乎理智的,我們本著最美好最善良的意願作出了這一保證,可實際上——」
  「請不要對這一點多加爭論,我親愛的小姐,」露絲正打算開口,布朗羅先生攔住了她。「承諾是必須遵守的。我並不認為這會給我們的行動造成絲毫妨礙。不過,在決定任何一種明確的行動方針之前,我們有必要見見那姑娘,向她講明,是由我們,而不是由法律去對付這個孟可司,她是否願意指認一下他,換句話說,如果她不願意,或者無能為力的話,就請她講講他常去什麼地方,長的什麼樣子,以便能把他給認出來。星期天晚上之前是見不著她了,今天才星期二。我建議,大家在此期間要絕對保持冷靜,這些事情就是對奧立弗本人也要保密。」
  羅斯伯力先生不斷扭歪了臉,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但還是接受了這一項一拖就是整整五天的提議,他不得不承認眼下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加上露絲與梅萊夫人又都極力支持布朗羅先生,這位紳士的提議獲得一致通過。
  「我很想求得我朋友格林維格的幫助。」他說道,「他是一個怪人,但精明強干,或許能為我們提供具體的幫助。我應當說明一下,他學的是法律,因為二十年間只收到一份案情摘要和訴訟申請,一氣之下退出了律師業,不過我這些話能不能算一份推薦書,要由你們大家決定。」
  「我不反對你向朋友求援,如果我也可以請我自己的朋友來的話。」大夫說。
  「我們必須將這件事付諸表決,」布朗羅先生回答,「是哪一位呢?」
  「那位夫人的兒子,也是這位小姐的——至交。」大夫說著,指指梅萊夫人,又附帶著意味深長地瞅了一眼她的侄女方才住嘴。
  露絲臉上一片通紅,但卻一言不發(她大概意識到,如果反對這項動議,自己就將處於毫無希望的少數),哈利·梅萊與格林維格先生順理成章地增補進了這個委員會。
  「不用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能夠把這一項調查搞下去,我們就呆在倫敦好了,」梅萊大太說,「我們大家都對這件事如此關心,我也不會在乎勞神費事,計較花銷,我心甘情願留在這裡,就算呆上一年半載吧,只要你們能叫我相信,事情還沒有完全絕望。」
  「好極了。」布朗羅先生應聲說道,「我看諸位的表情,大家都想問一問,我怎麼會倉促出國,以至於在需要證明奧立弗的故事是否屬實的時候,卻找不到我了。容我明言在先,到了我認為適當的時機,不勞各位問起,我自會把我本人的故事奉獻給大家,在此之前,請不要問我。相信我吧,我作出這一請求是有充分理由的,否則我也許會燃起一些注定無法實現的希望,只會增加已經多到無可計數的困難與失望。行了。晚餐已經開出來了,一直孤孤單單地守在隔壁房間裡的小奧立弗,這功夫要開始動腦筋了,以為我們都不喜歡他了,正在策劃什麼惡毒的陰謀,要將他掃地出門呢。」
  隨著這番話,老紳士把一隻手伸給梅萊太太,陪同她走進餐室。羅斯伯力先生領著露絲跟在後邊。實際上,討論會到此暫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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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7: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奧立弗的一位老相識顯示了明白無誤的天才特徵,一躍成為首都的一位公眾人物。
  南希將賽克斯先生哄睡過去,帶著她自己攬到身上的使命,匆匆趕到露絲·梅萊那裡,也就是在這天夜裡,有兩個人順著北方大道朝著倫敦方向走來,這部傳記理應向他們二位表示某種程度的關注。
  來者一個是漢子,一個是婦人,不然就說成是一男一女,或許更適當一些。前者屬於那種四肢細長,膝頭內彎,行動遲緩,體瘦多骨的一類,年齡很難確定—— 從為人處事上看,他們在少年時代已經像發育不全的成年人了,而當他們差不多成了大人的時候,又像是一些長得過快的孩子。女的一個還算年輕,長得墩墩實實,似乎專職負責承擔掛在她背上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袱。她的同伴行李不多,僅有一個用普通手巾裹起來的小包,一看就夠輕的了,晃晃悠悠地吊在他肩上扛著的一根棍子的末端。這種光景,加上兩條腿又長得出奇,他輕而易舉就能領先同伴大約六七步。他偶爾頗不耐煩地猛一搖頭,轉過身去,彷彿是在埋怨同伴走得太慢,催促她多加一把勁似的。
  就這樣,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大路奮勇前進,對於視野以內的景物全不在意,只有當郵車風馳電掣一般從倫敦城駛來的時候,他們才避往路旁,讓出通道,直到兩人走進高門拱道,前面的那一位才停下來,心煩意亂地向同伴喊道。
  「走啊,你走不動了?夏洛蒂,你這懶骨頭。」
  「包袱可沉呢,我告訴你吧。」女的走上前去,累得都快喘不過氣來,說道。
  「沉!虧你說得出口。你是管什麼用的?」男的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小包袱換到另一個肩頭上。「噢,瞧你,又想休息了。唷,你除了能磨得人不耐煩,還能幹什麼!」
  「還很遠嗎?」女的靠著護壁坐下來,抬眼問道,汗水從她臉上不住地往下淌。
  「很遠?很快就到了,」兩腿細長的流浪漢指了指前方,說道。「瞧那邊。那就是倫敦的燈火。」
  「起碼也有足足兩英里。」女的感到洩氣。
  「管它是兩英里還是二十英里,」諾亞·克雷波爾說道。原來是他。「你給我起來,往前走,不然我可要踢你幾腳了,我有言在先。」
  諾亞的紅鼻頭由於發火變得更加紅潤,他口中唸唸有詞,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似乎真的要將他的恐嚇付諸實施,女的只好站起身來,沒再多說什麼,吃力地和他並排向前走去。
  「你打算在哪兒過夜,諾亞?」倆人走出幾百碼之後,她問道。
  「我怎麼知道?」諾亞回答,他的脾氣已經因為走路變得相當壞。
  「但願就在附近。」夏洛蒂說。
  「不,不在附近,」克雷波爾先生回答,「聽著!不在附近,想都別想。」
  「為什麼不?」
  「當我說了話了,不打算辦一件事情,那就夠了,不要再來理由啦,因為啦什麼的。」克雷波爾先生神氣活現地回答。
  「喲,你也用不著發那麼大脾氣。」女伴說道。
  「走到城外碰到的第一家旅店就住下,那樣一來,蘇爾伯雷興許會伸出老鼻子,找到我們,用手銬銬上,扔到大車裡押回去,那可就熱鬧了,不是嗎?」克雷波爾先生以嘲弄的口吻說道,「不。我要走,我就是要挑最狹窄的偏街小巷,鑽進去就不見了,不找到我能夠瞧上眼的最最偏僻的住處,我不會停下來。媽的,你應該感謝你的運氣,要不是我長了個好腦子,一開始我們要是不故意走錯路,再穿過田野走回去,你一個禮拜以前就已經給嚴嚴實實關起來了,小姐。真要那樣也是活該,誰讓你是傻瓜呢。」
  「我知道我沒有你那樣機靈,」夏洛蒂回答,「可你不能把過錯全推到我身上,說我要被關起來。橫豎我要是給關起來了,你也跑不了。」
  「錢是你從櫃台裡拿的,你知道是你拿的。」克雷波爾先生說。
  「諾亞,可我拿錢是為了你呀,親愛的。」夏洛蒂答道。
  「錢在不在我身上?」克雷波爾先生問。
  「不在,你相信我,讓我帶在身上,像寶貝一樣,你真是我的寶貝。」這位小姐說著,拍了拍他的下巴,伸手挽住他的胳臂。
  這倒是真有其事。然而,對人一概盲從,愚蠢到絕對信賴並不是克雷波爾先生的習慣。這裡應當為這位紳士說句公道話,他信任夏洛蒂到這步田地,是有一定原因的。萬一他們給逮住了,錢是從她身上搜出來的,這等於是替自己留下了一條退路,他可以聲稱自己沒有參與任何盜竊行為,從而大大有利於他矇混過關。當然,他在這個時刻還不想闡明自己的動機,兩人恩恩愛愛地朝前走去。
  按照這個周密的計劃,克雷波爾先生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愛靈頓附近的安棋爾酒家,他根據行人的密集程度和車輛的數目作出了英明的判斷,倫敦近在眼前。他停了一下,觀察著哪幾條街顯得最為擁擠,因而自然也是最應該避開的。兩人拐進聖約翰路,不一會就隱沒在一片昏暗之中,這些錯綜複雜,污濁骯髒的小巷位於格雷旅館胡同與倫敦肉市之間,屬於倫敦市中心改建以後遺留下來的最見不得人的地區之一。
  諾亞·克雷波爾穿行於這些街巷,夏洛蒂落在後邊。他時而走到路旁,對某一家小旅店的整個外觀打量一番,時而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去,似乎他憑想像認定那裡人一定很多,不合他的心意。最後,他在一家看上去比先前見到的任何一處都更寒倫、骯髒的旅店前邊停下來,又走到馬路對面的便道上考察了一番,這才莊嚴宣布就在這裡投宿。
  「把包袱給我,」諾亞說著,從女的肩上解下包裹,搭在自己肩上。「你不要說話,除非問到你。這家客店叫什麼名字——三——三——三什麼來著?」
  「瘸子。」夏洛蒂說。
  「三個瘸子,」諾亞重複道,「招牌還真不賴。喂喂,一步也別落下,走吧。」囑咐已畢,他用胳臂推開嘎嘎作響的店門,走進旅店,身後跟著他的女伴。
  櫃台裡只有一個年輕的猶太人,胳膊肘支在櫃台上,正在看一張污穢的報紙。他陰沉地看著諾亞,諾亞也狠巴巴地盯著他。
  如果諾亞穿的是他那套慈善學校制服,這個猶太人把眼睛睜那麼大也還有幾分道理,可他已經把上裝和校徽給扔了,皮短褲上邊穿的是一件短罩衫,這樣一來,他的外表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在一家酒店裡引起如此密切的關注。
  「這就是三瘸子酒店吧?」諾亞問道。
  「正是鄙號。」猶太人回答。
  「我們從鄉下來,路上遇見一位紳土,向我們介紹了這個地方,」諾亞說著,用胳膊肘推了推夏洛蒂,可能是想叫她注意這一個贏得尊敬的高招,也可能是警告她不要大驚小怪。「我們今天晚上想在這兒住一宿。」
  「這事我做不了主,」巴尼說,本書中好些場合都少不了這個怪物。「我得去問問。」
  「領我們到酒吧裡,給我們來點兒冷肉和啤酒,然後你再去問,好不好?」諾亞說。
  巴尼把他倆領到一個不大的裡間,送上客人要的酒菜之後,他告訴兩位旅客,當晚他們可以往下來,接著便退了下去,聽任這可愛的一對去充飢歇息。
  原來,這一個裡間與櫃台只隔一道培,而且要矮几步階梯,任何一個與這家客店有聯繫的人只要撩開一張小小的簾子,透過簾子下邊上述房間牆壁上離地大約五英尺的一層玻璃,不僅可以俯視單間裡的客人,而且完全不用擔心被人發現(這塊玻璃是在牆上的一個暗角裡,窺視者的頭必須從暗角與一根筆直的大梁之間伸出去),還可以將耳朵貼到壁板上,相當清晰地聽到裡邊談話的內容。酒店掌櫃的目光離開這個觀察所還不到五分鐘,巴尼向客人傳達了那幾句話也剛抽身回去,這時,晚上出來活動的費金便走進了櫃台,想打聽自己的某個徒弟的情況。
  「噓!」巴尼說道,「隔壁屋裡有陌生人。」
  「陌生人。」老頭兒打著耳語重複了一遍。
  「啊。也是個古怪的傢伙,」巴尼補充道,「打鄉下來,不過跑不出你的手,要不就是我看錯了。」
  費金看樣子對這個消息很有興趣,他登上一張腳凳,小心翼翼地將眼睛湊到玻璃上,從這個秘密哨位上可以看到,克雷波爾先生正在吃盤子裡的冷牛肉,喝壺裡的黑啤酒,一邊按照順勢療法的飲食劑量1,隨意分一些牛肉、啤酒給夏洛蒂,而她則安安分分坐在一旁吃著,喝著。
    1指數量極少。
  「啊哈。」費金朝巴尼轉過頭來,低聲說道。「我喜歡那小子的長相。他會對我們有用的。他已經懂得如何訓練那丫頭了。你別像耗子一樣發出那麼多聲音,親愛的,讓我聽聽他們在說什麼——讓我聽聽。」
  費金又一次把眼睛湊到玻璃上,耳朵轉向壁板,全神貫注地聽著,一臉狡猾而又急切的神情,活像一個老惡魔。
  「所以我打算做一位紳士,」克雷波爾先生蹬了蹬腿,繼續說道,費金遲到一步,沒聽到開頭的部分。「再也不去恭維那些寶貝棺材了,夏洛蒂,過一種上等人的生活,而且,只要你高興,盡可以做一位太太。」
  「我自然再高興不過了,親愛的,」夏洛蒂回答,「可錢櫃不是天天都有得騰,別人往後會查出來的。」
  「去他媽的錢櫃。」克雷波爾先生說,「除了騰空錢櫃以外,有的是事情。」
  「你指的是什麼?」同伴問。
  「錢包啦,女人家的提袋啦,住宅啦,郵車啦,銀行啦。」克雷波爾先生喝啤酒喝得性起,說道。
  「可這麼些事,你也辦不了呀,親愛的。」夏洛蒂說道。
  「我要找能辦事的人合夥干,」諾亞回答,「他們有法子派給咱這樣那樣用處的。嗨,你自己就抵得上五十個娘們。只要我把你放出去,絕對找不到像你這樣花言巧語詭計多端的人。」
  「天啦,聽你這麼說人家才叫開心呢!」夏洛蒂大叫起來,在他那張醜臉上印了一吻。
  「唉唉,夠了夠了,你別過分親熱,免得我跟你發火,」諾亞說著,狠命掙脫開來。「我想當某一夥人的首領,讓他們都乖乖聽我的,還要到處跟著他們,連他們自個兒都不知道。這才合我的心思,只要油水大就行。咱們只要結交幾位這類的紳士,我說,就是花掉你弄到的那張二十英鎊的票據也划得來——再說了,我們自個也不大清楚怎麼出手。」
  這一番見解抒發已畢,克雷波爾先生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對著啤酒缸觀察了一陣,又使勁搖了搖缸子裡的啤酒,朝夏洛蒂點點頭,算是給她面子,他呷了一口啤酒,看上去精神振作了許多。他正盤算著再來一口,卻停住了,房門突然打開,一個陌生人走了進來。
  陌生人就是費金先生。他走上前來,樣子非常和氣,深深地鞠了一躬,在最近的一張餐桌上坐下來,向咧著嘴直笑的巴尼要了一點飲料。
  「先生,好一個可愛的夜晚,只是就節令而言嫌冷了點,」費金搓著雙手,說道。「我看得出,是從鄉下來的吧,先生?」
  「你怎麼看出來的?」諾亞·克雷波爾問道。
  「我們倫敦沒那麼多塵土。」老猶太指了指諾亞和他那位同伴的鞋,又指了指那兩個包袱。
  「你這人真有眼力,」諾亞說道,「哈哈!你聽聽,夏洛蒂。」
  「是啊,一個人呆在倫敦城還真得有點眼力才行,親愛的,」老猶太壓低聲音,推心置腹地打起耳語來。「那可假不了。」
  費金說過這句話,用右手食指敲了敲鼻翼——諾亞存心要模仿一下這個動作,可是因為他的鼻子不夠大,模仿得不算成功。不過,費金先生似乎將諾亞的這番努力看成是完全贊同他的見解的一種表示,他態度非常親切,將巴尼端上來的酒敬給對方。
  「真是好酒。」克雷波爾先生咂了咂嘴,說道。
  「噯呀呀。」費金說道,「一個男子漢要想成天有這個酒喝,就得不斷把錢櫃裡的錢,或者錢包,或者女人的提袋,或者住宅、郵車、銀行倒騰個精光。」
  克雷波爾先生猛一聽見從他自己的高論中摘引出來的片段,頓時癱倒在椅子上,他面如死灰,極度恐懼地看看老猶太,又看看夏洛蒂。
  「用不著擔心,親愛的,」費金說著,把椅子挪近了一些。「哈哈。真是運氣,只有我一個人偶然聽見你在說話,幸好只有我一個人。」
  「不是我拿的,」諾亞不再像一位信心十足的紳士那樣將兩條腿伸得長長的,而是盡可能縮回到椅子底下,結結巴巴地說。「全是她幹的。錢在你身上,夏洛蒂,你知道錢在你那兒。」
  「錢在誰身上,或者說是誰幹的,都沒有關係,親愛的。」費金回答道,眼睛卻像鷹隼一樣掃了一眼那個姑娘和兩個包袱。「我本人就是幹這行的,就為這個我喜歡你們。」
  「哪一行?」克雷波爾先生略微回過神來,問道。
  「正經買賣,」費金回答,「店裡這幾個人也一樣。你們算是找了個正著,這地方再安全不過了。全城沒有一個地方比瘤子店更保險的,就是說,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了,我對你和這位小娘子挺喜歡,所以才說那句話,你們儘管放心。」
  有了這一番保證,諾亞·克雷波爾的心可能已經放下了,但他的身體總覺得不自在,他扭來扭去,變換成各種粗俗不雅的姿勢,同時用交織著恐懼和猜疑的眼神望著新結識的朋友。
  「我還可以告訴你,」費金友好地連連點頭,又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讓夏洛蒂定下心來,隨後說道。「我有個朋友,恐怕能夠滿足你朝思暮想的心願,幫助你走上正道,在他那裡,你一開始就可以挑選這一行裡你認為最適合的一個部門,還可以把其餘的都學會。」
  「你說話倒像是當真的。」諾亞答道。
  「不當真對我有什麼好處?」費金聳聳肩膀,問道。「過來!我同你上外邊說句話。」
  「沒有必要挪地方嘛,怪麻煩的,」諾亞說著,緩緩地重新把腿伸了出去。「讓她乘這功夫把行李搬上樓去。夏洛蒂,留心那些個包袱。」
  這一道命令下達得威風凜凜,又毫無異議地得到了執行。夏洛蒂見諾亞拉開房門,等著她出去,趕緊拿起包裹走開。
  「她訓練得還不錯,是嗎?」他邊問邊坐回老地方,口氣活像是個馴服了某種野獸的飼養員。
  「太棒了,」費金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你真是一位天才,親愛的。」
  「那還用說,我如果不是天才的話,就不會在這兒了,」諾亞回答,「可我還是得說,你別浪費時間,她就要回來了。」
  「那你認為如何呢?」費金說道,「你要是喜歡我朋友,跟他合夥豈不更好?」
  「他做的買賣到底好不好,問題在這裡。」諾亞眨巴著兩隻小眼睛中的一隻,應聲說道。
  「頂了尖了,雇了好多的幫手,全是這一行裡最出色的高手。」
  「清一色的城裡人?」克雷波爾先生問。
  「他們當中沒有一個鄉下人。要不是他眼下相當缺人手,就算是我推薦,恐怕他也不會要你。」費金回答。
  「我是不是要先送禮?」諾亞在短褲口袋上拍了一巴掌,說。
  「不送禮恐怕辦不成。」費金的態度十分明確。
  「二十鎊,可是——這可是一大筆錢。」
  「如果是一張沒法出手的票據,情況就不同了。」費金回敬道。「號碼和日期都記下來了吧?銀行止付呢?啊!這種東西對他價值不大,往後只能弄到國外去,市場上賣不上一個好價錢。」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諾亞滿腹疑竇,問道。
  「明天早晨。」老猶太答。
  「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兒。」
  「嗯。」諾亞說道,「工錢怎麼算啊?」
  「日子過得像一位紳士——食宿煙酒全部免費——加上你全部所得的一半,還有那位小娘子掙到的一半。」費金先生回答。
  如果諾亞·克雷波爾是一位完全可以作主的經紀人,單憑他那份赤裸裸的貪婪,連像這樣誘人的條件會不會接受,還大可懷疑。但他想到,要是他予以拒絕,這位新相識可以立刻將自己扭送法院(而且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情也發生過),他漸漸軟下來,說他認為這還算合適。
  「不過你要明白,」諾亞把話說明了,「既然她往後可以做的事很多,我希望找一件非常輕鬆的事。」
  「一件小小的,有趣的事?」費金提議。
  「啊。反正是那類的事,」諾亞回答,「你認為眼下什麼對我合適呢?不用花多大力氣,又不太危險,你知道。那是一碼事。」
  「我聽你說起過對其他人盯梢的事,親愛的,」費金說道,「我朋友正需要這方面的能人,非常需要。」
  「是啊,我是說過,而且我有的時候並不反對於這種事,」克雷波爾先生慢吞吞地回答。「不過,這種事本身是賺不到錢的,你知道。」
  「那倒是真的。」老猶太沉思著,或者說裝出沉思的樣子,說道。「是啊,賺不到錢。」
  「那你意思如何?」諾亞焦急地望著他,問道。「可不可以偷偷摸摸幹點什麼,只要事情靠得住,而且不比呆在家裡危險多少。」
  「在老太太身上打主意怎麼樣啊?」費金問,「把她們的手提袋、小包裹奪過來,轉個彎就跑不見了,可有不少的錢好賺呢。」
  「有的時候,她們不是要大喊大叫,用手亂抓嗎?」諾亞搖著腦袋反問道,「那種事恐怕不合我的意。還有沒有別的路子?」
  「有了。」費金將一隻手擱在諾亞的膝蓋上,說道。「收娃娃稅。」
  「這是什麼?」克雷波爾先生聽不懂了。
  「娃娃嘛,親愛的,」老猶太說道,「就是母親派去買東西的小孩,他們身上總是帶著些個六便士銀幣或者先令出來。收稅,就是把他們的錢搶走——他們向來是把錢捏在手裡——然後將他們推到水溝裡,再慢慢吞吞地走開,就好像什麼事沒有,不就是有個小孩自己掉進溝裡摔疼了?哈哈哈!」
  「哈哈!」諾亞欣喜若狂地雙腿直蹬,放聲大笑。「哦喲喲,就幹這事。」
  「說定了,」費金回答,「我們可以在坎登鎮、決戰橋,以及周圍一帶劃幾塊好地盤給你,那些地方派小孩出來買東西的很多,白天無論哪個時間,你愛把多少娃娃推到溝裡都成。哈哈哈!」
  說到這裡,費金戳了一下克雷波爾先生的肋骨,兩人同時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高聲大笑。
  「呵,一切都很好。」諾亞說道,他已經止住笑,夏洛蒂也回到了屋裡。「我們說定,明天什麼時間?」
  「十點鐘行不行?」費金問,他見克雷波爾先生點頭認可,又補充說,「我向我的好朋友介紹的時候,該如何稱呼呢?」
  「波爾特先生,」諾亞回答,他對這類緊急情況已有所準備。「莫裡斯·波爾特先生。這位是波爾特夫人。」
  「身為波爾特夫人恭順的僕人,」費金邊說邊鞠躬,禮貌周全得令人可笑,「相信無需多時就能進一步熟識夫人。」
  「夏洛蒂,這位紳士在說話,你聽見沒有?」克雷波爾先生發出雷鳴般的吼聲。
  「聽見了,諾亞,唷。」波爾特夫人伸出一隻手來,回答道。
  「她管我叫諾亞,作為一種親暱的稱呼,」莫裡斯·波爾特先生,即前克雷波爾,朝費金轉過身去,說道。「你明白嗎?」
  「噢,是的,我明白——完全明白,」費金回答,他只有這一次講的是實話。「明兒見。明兒見。」
  伴隨著許許多多的再會與美好的祝願,費金先生動身上路了。諾亞·克雷波爾先叫他那位賢明的太太注意力集中,開始圍繞自己敲定的事情對她進行開導,那種居高臨下、目空一切的神氣,不僅對於堂堂大丈夫中的一員十分得體,而且儼然就是一位紳士,深知在倫敦及其附近收娃娃稅是一項多麼體面的特別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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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發表於 2010-10-22 20:57: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本章講述逮不著的機靈鬼如何落難。
  「原來你朋友就是你自個兒呀,是不是?」克雷波爾先生,也就是波爾特,向費金問道,根據雙方達成的協議,他第二天便搬進了費金先生的住所。「天啦,我昨晚上也想到過。」
  「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朋友,親愛的,」費金臉上堆滿諂媚笑容,答道。「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個和他自個兒一樣的好朋友。」
  「有時候也不一定,」莫裡斯·波爾特裝出一副城府很深的樣子回答。「你知道,有些人不跟別人作對,專跟他們自己過不去。」
  「別信那一套。」費金說,「一個人跟自己過不去,那只是因為他和自己作朋友作過頭了,不是因為他什麼人都掛在心上,就是不關心他自己。呸,呸!天下沒有這種事。」
  「就是有,也不應該。」波爾特先生回答。
  「那才在理。有些魔術師說三號是一個神奇的數字,還有的說是七號。都不是,我的朋友,不是。一號才是哩。」
  「哈哈!」波爾特先生大叫起來,「永遠是一號。」
  「在一個像我們這樣的小團體裡邊,我親愛的,」費金感到有必要對這種觀點作一個說明,「我們有一個籠統的一號,就是說,你不能把自己當成一號來考慮,要想一想我,加上所有其他的年輕人也是。」
  「噢,鬼東西。」波爾特先生罵了一句。
  「你想,」費金裝出沒有留意這句插話的樣子,繼續說道,「我們現在難分彼此,有共同的利益,非得這樣不可啊。比方說吧,你的目標是關心一號——就是關心你自己。」
  「當然啦,」波爾特先生回答,「你這話有道理。」
  「對呀。你不能只關心自己這個一號,就不管我這個一號了。」
  「你說的是二號吧?」波爾特先生頗有自愛的美德。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費金反駁道,「我對於你是同等重要的,就和你對你自己一樣。」
  「我說,」波爾特先生插嘴說,「你可真逗,我非常欣賞你,不過,我們的交情還沒達到那麼深。」
  「只是琢磨琢磨,考慮一下而已,」費金說著聳了聳肩,攤開雙手。「你辦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就衝你辦的事,我喜歡你。可同時,這事兒也在你脖子上繫了一條領圈,拴上去輕而易舉,解下來可就難了——說得明白點,就是絞索。」
  波爾特先生用手摸了摸圍巾,像是感到圍得太緊,不怎麼舒服似的,他嘟嘟噥噥,用聲調而不是用語言表示同意。
  「什麼是絞架?」費金繼續說道,「絞架,我親愛的,是一塊醜惡的路標,它那個急轉直下的箭頭斷送了多少好漢的遠大前程。始終走在平路上,遠遠地避開絞架,這就是你的一號目的。」
  「這還用說,」波爾特先生回答,「你幹嗎說這些?」
  「無非是讓你明白我的意思,」老猶太揚起眉梢,說道,「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依靠我,要把我的這份小買賣做得順順當當,就要靠你了。首先是你這個一號,其次才是我這個一號。你越是看重你這個一號,就越要關心我。說來說去,我們還是回到我開初跟你說的那句話了——以一號為重,我們大家才能抱成一團,我們必須這樣做,否則只有各奔東西。」
  「這倒是真的,」波爾特先生若有所思地答道,「噢!你這個老滑頭。」
  費金先生高興地看到,這樣讚美他的才能,絕不是一般的恭維話,自己確實已經在這個新徒弟心中留下了足智多謀的印象,在兩人交往之初就建立這種印象是至關緊要的。為了加深這個必要而又有用的印象,他趁熱打鐵,將業務的規模、範疇相當詳盡地介紹了一番,把事實與虛構揉和在一起,盡量使之適合自己的用意。他將二者運用得非常嫻熟,波爾特先生的敬意顯然有所增強,同時又帶有一點有益的畏懼,喚起這種畏懼是非常理想的。
  「正是由於你我之間這種相互信賴,我才能在蒙受重大損失的時候得到安慰,」費金說道,「昨天上午我失去了一個最好的幫手。」
  「你該不是說他死啦?」波爾特先生叫了起來。
  「不,不,」費金回答,「還沒有糟糕成那樣。絕對沒那麼糟。」
  「哦,我想他是——」
  「嫌疑,」費金插了一句,「沒錯,他成了嫌疑犯。」
  「特別嚴重?」波爾特先生問。
  「不,」費金答道,「不太嚴重,控告他企圖扒竊錢包。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一個銀質鼻煙盒——是他自己的,親愛的,是他自個的,他自個吸鼻煙,很喜歡吸。他們要把他關押到今天,認為他們知道東西是誰的。啊!他值得上五十個鼻煙盒,我願意出那個價把他贖回來。可惜你沒見過機靈鬼,親愛的,可惜你沒見過機靈鬼。」
  「唔,我往後會見到他的,我想,你不這樣認為?」波爾特先生說。
  「這事我放不下,」費金歎了口氣,回答,「如果他們沒什麼新的證據,就只是一個即決裁判而已,過六個星期左右,我們再把他接回來就是了。可是,如果他們有新證據,那就成累積案了。他們現在知道那小伙子有多機靈了。他會得一張永久票,他們會給機靈鬼弄張永久票。」
  「你說那個累積跟永久票是什麼意思?」波爾特先生刨根問底,「你這樣對我說話有什麼好處,你幹嗎不用我能聽明白的話來說呢?」
  費金正打算把這兩個神秘的詞語翻譯成通俗的語言,這樣經過解釋,波爾特先生就可以明白了,兩個詞合在一起的意思是「終身流放」。就在這時,貝茲少爺突然走了進來,打斷了他倆的談話,貝茲兩手插在褲兜裡,扭歪了臉,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反倒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全完了,費金。」查理和新夥伴相互認識之後,說道。
  「你說什麼?」
  「他們把盒子的失主給找到了,還有兩三個人要來指認他,機靈鬼免不了要出去走一趟了。」貝茲少爺回答,「我得穿一身喪服,費金,扎上一條帽帶,在他動身出去以前去看看他。想想,傑克·達金斯——幸運的傑克——機靈鬼——這不著的機靈鬼——為了普普通通一個噴嚏盒子,只值兩便上半,就要放洋出國。我一直以為,要讓他放洋出國,頂起碼也是為一塊帶鏈子和戳子的金錶。噢,他幹嗎不去把一位有錢老紳士的貴重東西偷個精光,要走也要走得像有身份的人,不能像個普普通通的扒手,既不體面又不光彩。」
  貝茲少爺對倒霉的朋友深表同情,說罷在離得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來,一臉懊惱沮喪的神色。
  「你嘮叨他既不體面又不光彩幹什麼。」費金嚷了起來,朝徒弟投過去一道憤怒的眼色。「他一直不就是你們當中的頭兒嗎?你們有誰能在嗅覺方面跟他比比或者趕上他的。嗯?」
  「一個也沒有,」貝茲少爺感到有些後悔,聲音也變得乾巴巴的了。「一個也沒有。」
  「那你還說什麼?」費金依舊怒不可遏,「你哭的哪門子喪?」
  「因為這種事不會記錄——在案的,對不對?」查理按捺不住一肚子的懊惱,公然頂撞起自己的老恩師來了。「因為不會寫在起訴書上,因為大家連他為人的一半都不瞭解。他怎麼能收進新門一覽呢?興許壓根兒就不在那兒。呵,天啦,天啦,這個打擊太大了。」
  「哈哈!」費金攤開右手,朝波爾特先生轉過身來,發出一陣怪笑,身子晃來晃去,像是在抽風。「瞧瞧,他們對自己的本行看得多自豪,親愛的,這還不漂亮嗎?」
  波爾特先生點頭稱是。費金朝傷心的查理·貝茲端詳了幾秒鐘,顯然感到滿意,這才走上前去,拍了拍那位小紳士的肩膀。
  「別發愁,查理,」費金哄著他說,「會登出來的,肯定會登出來。將來人人都會知道他是一個多麼聰明的人,他自己會露臉的,不會給老夥計、老師傅丟臉。你想想,他又是多麼年輕。在他那個歲數就給請去,查理,多有面子啊。」
  「唔,這是一種面子,是啊。」查理說道,他心頭略微感到寬慰了一點。
  「他要什麼就會有什麼,」老猶太繼續說,「他在那個石甕裡,查理呀,應當過得像一位紳士,像一位紳士那樣。每天有他的啤酒喝,口袋裡有錢讓他玩玩擲錢遊戲,如果他花不出去的話。」
  「不,要是他花得出去呢?」查理·貝茲嚷道。
  「噯,那就花唄,」老猶太回答,「我們要找一個大人物,查理,找一個口才最好的人,為他辯護。他也可以自己辯護,要是他高興的話,我們會在報紙上讀到這一切——逮不著的機靈鬼——數次引起哄堂大笑——此間法官均捧住肚子——嗯,查理,嗯?」
  「哈哈!」貝茲少爺大笑,「那才好玩呢,對不對,費金?我說,機靈鬼八成要給他們添麻煩了,是不是?」
  「八成?」費金大叫一聲,「十成——他一定會的。」
  「啊,沒錯,他一定會的。」查理搓著手重複了一遍。
  「我眼下好像看見了他一樣呢。」老猶太將目光轉向徒弟,高聲說道。
  「我也看見了,」查理·貝茲嚷道,「哈哈哈!這一切好像全在我面前,看得真真切切,費金,真有趣。非常非常有趣。那些帶假髮的大人物全都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傑克·達金斯跟他們談得又親熱又愉快,就好像他是法官的兒子,正在宴會上發表演講似的——哈哈哈!」
  說真的,貝茲少爺的脾氣的確與眾不同,經過費金先生的一番細細調理,這位年輕朋友一開始傾向於把關在獄中的機靈鬼看成是犧牲品,這時轉而認為他是一出極不尋常、極為優雅的滑稽戲中的主角,巴不得那一天早日到來,好讓自己的老伙計有機會大顯身手。
  「我們必須瞭解一下他今天過得如何,找個什麼方便的辦法,」費金說道,「讓我想想。」
  「要不要我去?」查理問。
  「不行不行,」老猶太回答,「你瘋了嗎,親愛的?簡直是發瘋,你也會進去的,那兒——不,查理,不行。一次損失一個已經夠了。」
  「你該不會打算親自出馬,我想?」查理風趣地擠了擠眼,說。
  「那也不太合適。」費金一邊搖頭,一邊回答。
  「那你幹嗎不派這位新來的夥計去呢?」貝茲少爺伸出一隻手搭在諾亞肩上,問道。「誰也不認識他。」
  「哦,如果他不反對——」費金說道。
  「反對?」查理插了上去,「他有什麼好反對的?」
  「倒真是沒什麼好反對的,親愛的,」費金說道,朝波爾特先生轉過身去。「真的沒什麼。」
  「噢,這事我得說兩句,你知道,」諾亞說著,連連搖頭,往門口退去,露出一種神志清醒的恐慌。「不,不——我不幹,這種事不屬於我的部門,這不行。」
  「他進了哪個部門,費金?」貝茲少爺極其厭惡地打量著諾亞細長的身板,問道。「一出亂子就溜之大吉,一切順利的時候就海吃海喝,他的分內事就是這個?」
  「得了吧你,」波爾特先生反唇相譏,「不許你這樣目無尊長,小子,小心找錯了地方。」
  聽到這一番堂而皇之的恐嚇,貝茲少爺放聲大笑。費金過了好一陣子才找著機會從中排解,向波爾特先生說明,他到輕罪法庭走一趟不可能招來危險。他參與的那件小事的通報連同他個人的相貌說明都還沒有轉到首都來,甚至很可能沒有人懷疑他躲到大都會來了。況且,只要他適當地換一身打扮,到局子裡走一趟與到倫敦的任何一個地方去一樣安全,因為人家最想不到他會自願前去的就是那個地方。
  波爾特先生多少有幾分讓這些解釋說服了,但更大程度上是屈服於對費金的恐懼,最終還是勉強答應去作這一次探險。依照費金的吩咐,他當即換了一身裝束,穿上一件車把式的上衣,平絨短褲,裹上皮綁腿:這些物品在老猶太這裡都是現成的。他還備了一頂上邊插著好幾張過路稅票的氈帽和一根車伕的鞭子。有了這身披掛,他就可以像一個考文特花市來的鄉巴佬,上局子裡逛逛去了,別人一看都會以為他是去滿足好奇心的。他本來就長得土裡土氣,骨瘦如柴,正好符合要求,費金先生相信,他扮演這個角色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完全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一切安排停當,他記熟了辨認逮不著的機靈鬼所需要的外貌特徵,由貝茲少爺陪著穿過昏暗、曲折的小路,來到離波霧街不遠的地方。查理·貝茲把輕罪法庭的準確位置作了介紹,並且詳細說明如何穿過走廊,進了院子如何上樓走到右邊的一道門前,如何先摘下帽子再進入法庭,說完便囑咐他快去快回,答應在兩人分手的地方等他回來。
  諾亞·克雷波爾,讀者如果高興也可以叫他莫裡斯·波爾特,分毫不差地按照得到的指示行事——貝茲少爺對那個場所瞭如指掌,指示十分精確,所以他一路上無需發問,也沒有遇上什麼障礙,便走進了法庭。他擠進一個骯髒、悶熱的房間,混在多半是婦女的人群中。法庭前邊有一個用欄杆隔開的台子,左邊靠牆的地方是替囚犯安排的被告席,證人席在中間,右邊是幾位治安推事坐的審判席,這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場所的前面這著一道幃幕,這樣一來審判席便不至於處在眾目睽睽之下,任憑庶民百姓去想像司法的全副尊嚴,要是他們想像得出來的話。
  被告席上只有兩個女人,她們向各自的崇拜者頻頻點頭致意,書記員正在向兩名警察和一個俯在桌上的便衣宣讀幾份供詞,一名看守依著被告席欄杆站在那裡,無精打采地用一把大鑰匙在鼻子上拍打著,有時停下來叫一聲「肅靜」,以制止一班閒雜人等不成體統的高聲交談,有時又神色嚴厲地抬起頭,吩咐某個女人「把孩子弄出去」,這種情況往往是某個營養不良的嬰兒發出微弱的哭聲,而母親的技巾又沒有完全摀住,從而打破了司法的莊重性。屋子裡散發著悶熱的臭味,牆壁髒得要命,天花板變成了黑色。壁爐架上放著一尊陳舊的、讓煙燻黑了的胸像,被告席的上方有一隻掛滿灰塵的掛鐘——看來這是全場唯一正常運轉的東西。每一樣有生命的東西都帶有罪惡或者貧窮的痕跡,要不就是與二者時有接觸,一些沒有生命的物體則在一旁皺眉觀望,上邊積了一層油膩膩的污垢,二者相比,差不多同樣令人不快。
  諾亞急切地向用眼睛搜尋機靈鬼,雖然有幾個女人盡可勝任這位名角的母親或者姐姐,一看就很像他父親的男人也不止一個,卻看不到一個人符合他所得到的達金斯先生的相貌說明。他疑慮重重,忐忑不安,直等到那兩個被判收監再審的婦人昂首闊步地走出去,接著又出來一名囚犯,他立刻意識到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要打聽的對象,才很快走下心來。
  來者果真是達金斯先生,他拖著鞋底走進法庭,寬大的外套衣袖和往常一樣卷了起來,左手插在衣袋裡,右手拿著帽子,身後跟著看守,那種搖搖擺擺的步伐簡直難以描摹。到了被告席上,他用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問,為什麼要把他安排在這麼一個丟人現眼的位置。
  「住嘴,聽見沒有?」看守說道。
  「我是一個英國人,不是嗎?」機靈鬼答道,「我的權利到哪兒去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得到你的權利了,」看守反駁道,「還要撒點胡椒。」
  「我要是得不到我的權利的話,咱們看內政大臣對這些個鐵嘴怎麼說吧,」達金斯先生回答,「喂喂,這地方是怎麼回事啊?我真要勞駕治安推事大人處置一下這件小事,他們看報紙也別耽擱我呀,我約了一位紳士在老城會面,我可是說話算話的人,而且在正經事上頭非常守時,要是到時候我沒在那兒,他會走掉的,那功夫興許沒法打官司,叫他們賠償耽擱我的損失費了。噢,不,絕對不行!」
  這當兒,機靈電煞有介事地擺出一副決心已定,馬上就要打一場官司的樣子,要求看守通報一下「坐在審判席的那兩個滑頭的名字」,逗得旁聽的群眾哄堂大笑,貝茲少爺如果聽到他這樣問笑起來也不過如此。
  「肅靜!」看守喝道。
  「怎麼回事?」一位治安推事問。
  「一件扒竊錢包案子,大人。」
  「這小孩從前來過這兒沒有?」
  「他照理來過多次了,」看守回答,「別處他也都去過。我對他非常瞭解,大人。」
  「哦。你認識我,是嗎?」機靈鬼嚷嚷起來,立刻抓住這句話不放。「很好。不管怎麼說,這屬於誹謗罪。」
  又是一陣笑聲,又響起一聲「肅靜」。
  「哎,證人在哪兒?」書記員說道。
  「啊。說的可也是,」機靈鬼加了一句,「證人在哪兒呢?我想見見他們。」
  這一願望立刻得到了滿足,一個警察走上前來,他親眼看見被告在人群中窺伺一位不知道姓名的紳士的衣袋,並且的的確確從該紳士衣袋裡掏出了一張手巾,是一張很舊的手巾,在自己臉上指了一下,然後又不慌不忙地放回去了。鑒於這個原因,他一有機會走到近旁便立即拘留了機靈鬼。搜身的結果是查出銀質鼻煙盒一隻,盒蓋上刻有物主的姓名。該紳士經查詢《名紳錄》業已找到,他當場宣誓鼻煙盒是他的,他昨天從前述人群中擠出來,一眨眼鼻煙盒就不見了。他曾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位小紳士擠來擠去特別賣力,而那位小紳士就是自己面前的這名被告。
  「小孩,你有什麼要問這位證人的嗎?」治安推事說道。
  「我不願意降低身份跟他說什麼話。」機靈鬼回答。
  「你到底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聽見沒有,大人問你有什麼要說的?」看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默不作聲的機靈鬼,問道。
  「對不起,」機靈鬼心不在焉地抬起頭來,「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哥們?」
  「大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十足的小無賴,」警察苦笑著說。「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小伙子?」
  「不,」機靈鬼回答,「不在這兒說,這兒不是講公道的地方。再說了,我的律師今天早上要和下院副議長共進早餐,我有話可以上別處說去,他也一樣,還有許許多多很有名望的熟人也是這樣,管保會叫那幫鐵嘴巴不得自己壓根沒有生下來,要不就是怪他們跟班今天早上出門之前沒把自個兒掛在帽釘上,才整到我頭上來了。我要——」
  「好啦,可以收監了。」書記員沒讓他把話說完。「帶下去。」
  「走。」看守說道。
  「哦喲。走就走,」機靈鬼用手掌撣了撣帽子,回答。「啊(面朝審判席),瞧你們那副熊樣,怕也沒用,我不會饒了你們的,半個子兒也不饒,你們會付出代價的,哥們。我才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眼下你們就是跪下來求我,我也不走了。得了,帶我上監獄去!把我帶走吧!」
  說完最後這幾句話,機靈鬼給人揪住衣領帶下去了,走到院子裡,一路上還在揚言要告到議會去,隨後,他又自我批准,當著看守的面,得意忘形地咧著嘴直笑。
  諾亞親眼看著他給單獨關進一間小小的囚室,才鉚足了勁朝與貝茲少爺分手的地方趕去。他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跟那位小紳士會合了。貝茲少爺躲在一個進退兩便的處所,仔細地觀察著四外,直到確信自己這位新朋友沒有被什麼不相干的人盯上,才小心翼翼地露面了。
  他倆一塊兒匆匆離去,替費金先生帶去了令人鼓舞的消息,機靈鬼絲毫沒有辜負師傅的栽培,正在為他自己創立輝煌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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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7: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到了向露絲·梅萊履行諾言的時候,南希卻無法前往。
  南希姑娘雖然對耍猾做假的全套功夫十分嫻熟,卻也很難完全隱瞞邁出這一步在她心中產生的影響。她記得,不管是詭計多端的老猶太,還是殘忍無情的賽克斯,他們的那些詭計對其他人隻字不提,在她面前卻毫不隱瞞,兩個人完全相信她是靠得住的,根本不會懷疑到她頭上。儘管這些詭計十分奸詐,策劃者膽大包天,儘管她對老猶太深惡痛絕,是他一步一步領著自己,在罪惡與不幸的深淵中越陷越深,難以自拔,然而有的時候,即便是對於他,南希仍然感到有些於心不忍,怕自己洩露出去的事會使他落入他躲避了那麼久的鐵拳,並且最終會栽在自己手裡——雖說他完全是罪有應得。
  然而,這些僅僅是心靈上的動搖,雖然她無法與多年來的夥伴一刀兩斷,但還是能夠抱定一個目標,決不因為任何顧慮而回心轉意。她放心不下的是賽克斯,這一點本來更有可能誘使她在最後一分鐘退縮變卦,但她已經得到人家會為她嚴守秘密的保證,也沒有洩漏可能導致他落入法網的任何線索,為了他的緣故,甚至拒絕從包圍著她的所有罪惡和苦難中逃出來——她還能怎麼樣呢?她已經橫下一條心。
  儘管內心的鬥爭都以這樣的結果告終,但它們依然一次又一次向她襲來,並且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不出幾天,她就變得蒼白而又消瘦。她時常對面前發生的事毫不理會,或者根本不介人眾人的談話,而過去她在這類談話中嗓門比誰都大。有的時候,她乾巴巴地發出一陣笑聲,無緣無故或者說毫無意義地大鬧一通。可往往剎那之間,她又無精精打采地坐了下來,手支著腦袋沉思默想。她有時也想盡力振作起來,但這種努力甚至比這些徵兆更能說明她心神不定,她所想的和同伴們正在商量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星期天夜裡,附近教堂的鐘聲開始報時。賽克斯與老猶太在聊天,卻還是停下來諦聽著。南希姑娘蜷縮著身子坐在一個矮凳上,她也抬起頭來,聽了聽。十一點。
  「離半夜還有一個鐘頭,」賽克斯拉起窗板看了看外邊,又回到座位上,說道。「天又黑又問,今兒晚上做買賣真是沒得說。」
  「啊。」費金回答,「真可惜,親愛的比爾,我們連一筆可以做的現成買賣都沒有。」
  「你算是說對了一回,」賽克斯繃著臉說,「確實可惜啊,我也有點這種感覺。」
  費金歎了口氣,沮喪地搖了搖頭。
  「等我們把事情好好排個隊,非得把丟掉的時光補回來不可。我就知道這個。」
  「說得可也是,親愛的,」費金一邊回答,一邊大著膽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了。」賽克斯嚷嚷著,「得了,就這樣吧。」
  「哈哈哈!」費金大笑起來,好像這一點點讓步也使他感到欣慰。「你今兒晚上像你自個兒了,比爾,這才像你自個嘛。」
  「幹什麼,你那只皺巴巴的老爪子擱在我胳膊上,我可沒覺得像我自己,你給我拿開。」賽克斯說著,撂開老猶太的手。
  「這會弄得你神經緊張,比爾——讓你覺得給人逮住了,是不是啊?」費金決定不生氣,說道。
  「讓我覺得給魔鬼逮住了,」賽克斯回敬道,「像你這副嘴臉,壓根找不出第二個,除了你爹,這功夫他沒準正在燒他那帶點花白的紅鬍子,要不就是你根本沒個爹,直接就從魔鬼那兒來了——我才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費金對這一番恭維沒有回答,只是扯了一下賽克斯的衣袖,用手指朝南希指去,她借前邊那番談話的機會戴上軟帽,正要離開房間。
  「哈羅。」賽克斯大聲地說,「南希,晚上都這功夫了,小丫頭還要上哪兒去啊?」
  「沒多遠。」
  「這叫什麼話?」賽克斯問道,「你上什麼地方去?」
  「我說了,沒有多遠。」
  「我問的是什麼地方?」賽克斯釘得很緊,「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我不知道什麼地方。」姑娘回答。
  「你不知道我知道,」賽克斯這樣說主要是出於固執,倒也不是真有什麼原因反對南希姑娘去她一心想去的地方。「哪兒也別去。坐下。」
  「我不舒服,我先前跟你講過的,」姑娘答道,「我想吹吹涼風。」
  「你把腦袋從窗戶裡伸出去不就得了。」賽克斯回答。
  「這哪兒夠,」姑娘說道,「我要上街。」
  「那你休想出去。」賽克斯一口拒絕,站起來鎖上房門,抽出鑰匙,又扯下她頭上的軟帽,扔到一隻舊衣櫃頂上。「行了,」那強盜說,「眼下就安安靜靜呆在老地方吧,好不好?」
  「一頂軟帽,多大一回事,還想留住我?」姑娘臉色一片煞白。「你是什麼意思,比爾?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知不知道我在——噢!」賽克斯大聲嚷嚷著轉向費金。「她瘋了,你知道,要不然絕不敢這樣跟我說話。」
  「你是要把我逼上絕路啊,」姑娘雙手按在胸脯上,似乎想竭力壓住滿腔怒火,喃喃地說。「你放我出去,聽見沒有——現在——馬上——」
  「不行!」賽克斯說道。
  「告訴他,放我出去,費金,他最好是放我出去,這對他有好處,聽見沒有?」南希大喊大叫,一邊用腳踩著地板。
  「聽見沒有!」賽克斯在椅子上轉了個身,面朝著她。「行啊!我要是過半分鐘還聽見你在說話,狗就會一日咬住你脖子,看你還能不能這樣尖聲嚷嚷。真是見鬼了你,賤貨。怎麼回事?」
  「讓我出去,」姑娘一本正經地說,隨後便在門邊的地板上坐下來,說道。「比爾,讓我出去吧。你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你不明白,真的。只要一個鐘頭— —就夠了——就夠了!」
  「胡說八道,這小娘們要是還沒瘋得沒個底,我敢把我的手腳一隻一隻割下來。」賽克斯吼叫著,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起來。」
  「除非你讓我出去——除非你讓我出去——就不起來——就不起來!」姑娘尖叫著。賽克斯看了一會兒,瞅準機會突然扼住她的雙手,任憑她掙扎扭打,把她拖進隔壁小屋,推到一把椅子上,用力按住,自己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她輪番掙扎,哀求,直到鐘敲十二點,她折騰得筋疲力盡,這才不再堅持原來的要求。賽克斯警告了一聲,又加了一通詛咒,要她當晚別再打算出去,便扔下她去慢慢緩過勁來,自己回到費金那兒。
  「哎呀。」這個專門入室搶劫的傢伙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道。「真是個稀奇古怪的小娘們。」
  「你可以這麼說,比爾,」費金若有所思地答道,「你可以這麼說。」
  「她幹嗎想起來今兒晚上要出去,你知道不知道?」賽克斯問,「對了,照道理你比我瞭解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固執,我想是女人的固執,親愛的。」
  「對啊,我想也是,」賽克斯咕噥著,「我還以為把她調教好了呢,敢情還是照樣可惡。」
  「更可惡了,」費金依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壓根兒沒想到她會這樣,為了一點小事。」
  「我也沒想到,」賽克斯說道,「恐怕她血裡是沾上了一點熱病的病根,出不來了——唔?」
  「很有點像。」』
  「她要是再這樣鬧騰,我就給她放點血,用不著麻煩大夫。」賽克斯說。
  費金點點頭,對這種療法表示贊同。
  「那些日子,我起不來床,她沒日沒夜守在我身邊,而你,就跟一頭黑心狼似的,老是躲得遠遠的,」賽克斯說道,「我們那一向也太寒傖了點,這樣那樣的,搞得她又著急又心煩,而且她在這兒關了那麼久,也有點坐不住了——唔?」
  「是啊,親愛的,」老猶太低聲答道,「別說了。」
  他剛說出這句話,南希姑娘便出來了,她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兩隻眼睛又紅又腫,身子左右搖晃,腦袋昂起,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放聲大笑。
  「喲,她現在又換了一個花樣。」賽克斯大叫起來,驚愕地看了同伴一眼。
  費金點點頭,示意賽克斯暫時不要理她。過了幾分鐘,姑娘恢復了平時的樣子。費金咬著賽克斯的耳朵說,不用擔心她發病了,然後拿起帽子,和他道了晚安。他走到房間門口,又停住了,回頭看看,問有沒有人願意替他下樓的時候照照亮,因為樓梯上一片漆黑。
  「替他照個亮,讓他下去。」賽克斯正在裝煙斗,說道,「他要是把自個兒脖子摔斷了,讓那班看熱鬧的落個一場空才叫可惜哩。替他照個亮。」
  南希擎著蠟燭,跟在老頭兒身後走下樓來。到了走廊裡,他將一根指頭接在嘴唇上,靠近姑娘身邊,低聲說道:
  「南希,怎麼回事啊,親愛的?」
  「你是什麼意思?」姑娘同樣低聲答道。
  「所有這一切總有個原因,」費金回答,「既然他,」——他用瘦仃仃的食指朝樓上指了指——「對你這麼刻薄(他是一個畜生,南希,畜生加野獸),你幹嗎不——」
  「哦!」姑娘叫了一聲,費金驟然打住,嘴巴差一點沒碰著她的耳朵,雙眼逼視著她的眼睛。
  「眼下不提了,」老猶太說道,「我們以後再商量。你可以把我當朋友,南希,一個可靠的朋友。我手頭有的是辦法,又穩當又秘密。你要是想報仇,就是為他把你和狗一樣看待的那些事報仇——和狗一樣!連他的狗都不如,他有時候還同狗鬧著玩呢——你來找我好了。我是說,你儘管來找我。他跟你交往日子不長,你我可是老朋友了,南希。」
  「我很瞭解你,」姑娘回答,連最起碼的感動也沒有表示。「再見。」
  費金想跟她握握手,她往後退去,又用鎮定的聲音說了一聲再見,對於他臨別的一瞥,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便把門關上了。
  費金朝自己的住處走去,一門心思全用在腦子裡那些進進出出的鬼點子上頭。他已經看出——這個念頭是緩慢地一步一步形成的,而不是根據剛才的一幕,儘管這事為他提供了佐證——南希不堪忍受那個強盜的粗暴對待,打算另尋新歡。她近來神色大變,常常單獨外出,以前她對團伙的利益那樣熱心,現在似乎變得相當冷漠,加上她不顧死活,急著要在當晚一個特定的時間出門,凡此種種都有助於證實這個推測,至少在他看來,這幾乎成了十拿九穩的事。她新結識的那位相好不在他那班忠心耿耿的部下當中。加上南希這樣一個幫手,此人完全可能成為一株非常寶貴的搖錢樹,必須(費金如此這般地論證著)毫不拖延地弄到手。
  還有一個目的,一個更為陰險的目的必須達到。賽克斯知道的事太多了,他那些惡言冷語給費金造成的傷害雖然看不見,但產生的刻骨仇恨並沒有因此而減輕。那姑娘必須懂得,就是說,即使能夠把賽克斯給甩了,她也絕對躲不過他的瘋狂報復,這口氣肯定會出在她最近認識的相好頭上——弄個肢體殘廢,沒準兒還得送命。「只要勸說一番,」費金思忖道,「她會不答應給他下點毒藥?為了達到相同的目的,以前就有娘們幹過這種事,甚至比這更辣手的也有。活該這個危險的傢伙完蛋了,我討厭這傢伙,以後他的位置會有人來填的。那姑娘干了殺人勾當,把柄攥在我手裡,往後怎麼擺佈她還不得由著我。」
  費金剛才獨自坐在那個強盜的房間裡,在那個短暫的間隔,這些事情從他腦海裡掠過。他對這些事看得很重,臨走的時候又趁機用一些斷斷續續的暗示向南希試探過了,那姑娘沒有一點驚奇的表情,也沒有佯裝不懂他的意思。姑娘顯然已經心領神會,這從她臨別的眼神看得出來。
  可是,一個謀害賽克斯性命的計劃也許會把她嚇得縮回去,而這正是必須達到的主要目的之一。「我怎麼才能增加對她的影響呢?」費金躡手躡腳地往家裡走,一路都在盤算。「怎麼才能再加一把力?」
  這樣的腦袋瓜真可以稱得上足智多謀。就算不逼她自己說出來,他也可以設一個暗探,找到她剛換的心上人,然後揚言要把這事統統告訴賽克斯(她對賽克斯怕得不得了),除非她參與自己的計劃,還愁她不答應?
  「我有辦法,」費金險些兒高聲說了出來,「到時候她不敢不由著我,又不是要她的命,又不是要她的命。我有絕對的把握。辦法都是現成的,立馬就可以見效。你反正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扭過頭,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自己丟下那個冒失傢伙的地點,做了一個恐嚇的手勢,又繼續趕路,枯瘦的雙手忙個不停,使勁擰他那件破爛不堪的外衣褶縫,仿佛手指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把一個可恨的仇敵碾成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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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8: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諾亞·克雷波爾受雇為費金執行一項秘密使命。
  第二天,費金老頭兒一清早就起來了。他焦躁地等候著自己的新夥計露面,左等右等,也不知等了多久,新夥計才來,並當即開始狼吞虎嚥地吃早餐。
  「波爾特。」費金拉過來一把椅子,在莫裡斯·波爾特對面坐了下來,開口說道。
  「唔,我在這兒呢,」諾亞回答,「什麼事?我吃完東西以前,任你什麼事兒也別叫我做。你們這個地方就這點不好,吃頓飯的時間都不給夠。」
  「你可以邊吃邊談嘛,對不對?」費金嘴裡這麼說,心底深處卻在咒罵這位可愛的年輕朋友也太能吃了。
  「噢,行啊,可以。我邊吃邊談還更舒服一些,」諾亞說著,切下一片大得嚇人的麵包。「夏洛蒂呢?」
  「沒在,」費金說道,「我今兒早上打發她和另一個小娘們上街去了,我想單獨跟你談談。」
  「噢。」諾亞說道,「你該叫她先做一些黃油麵包。唔,說吧,你不會妨礙我的。」
  看起來的確無需過分擔心有什麼東西會妨礙他的胃口,他剛才坐下來的時候就明擺著要大幹一番。
  「昨天你幹得不賴,親愛的,」費金說道,「真棒。頭天開張就是六先令九個半便士。收娃娃稅會讓你發財的。」
  「你別忘了,還有三隻耳鍋,一把牛奶壺。」波爾特先生聲明。
  「忘不了,忘不了,親愛的。耳鍋都是些天才大手筆,牛奶壺也算得上十全十美的傑作。」
  「對於一位生手來說,我認為已經很不錯了,」波爾特先生大言不慚,「鍋子是我從晾桿上取下來的,那把奶壺自個兒站在一家小酒館外邊。我心想碰上下雨它可要長銹或者著涼什麼的,這你知道,哦?哈哈哈!」
  費金裝出笑得非常開心的樣子,波爾特先生大笑之餘,一連咬了幾大口,把第一塊黃油麵包給解決掉了,又開始對付第二塊。
  「我找你,波爾特,」費金往桌上俯下身來,說道,「替我辦件事,親愛的,這事需要非常小心謹慎。」
  「我說,」波爾特回答,「你就別支著我去冒險,或者派我上你那個什麼輕罪法庭了吧。那種事對我不合適,不合適,我先跟你說一聲。」
  「這事一點危險也沒有——連最小最小的危險也沒有,」老猶太說,「不就是和個女人玩玩捉迷藏。」
  「是個老婆子?」波爾特先生問道。
  「年輕的。」費金回答。
  「這可是我的拿手好戲,我有數。」波爾特說道,「我在學校裡就是公認的告密老手。我幹嗎要盯她的梢?要不要——」
  「什麼事也不用做,只要告訴我,她去了什麼地方,碰見誰來著,如果可能的話,她說了些什麼。如果是在街上,就把那條街記住,如果是一戶人家,就記住那家人,把你探聽到的情況統統給我帶回來。」
  「你付我多少錢?」諾亞放下杯子,眼睛緊盯著自己的僱主。
  「只要你幹得好,我付你一個英鎊,親愛的,一英鎊。」費金說道,一心指望盡量把他的興趣引過來。「為了辦一件也沒什麼油水的事,我還從來沒給過這個數呢。」
  「她是什麼人?」諾亞問道。
  「我們的人。」
  「哦喲。」諾亞把鼻子一皺,嚷道,「你疑心她了吧,是不?」
  「她交了些個新朋友,親愛的,我必須弄清楚他們是什麼人。」費金回答。
  「明白了,」諾亞說道,「純粹是為了瞭解他們,看他們是不是正派人,啊?哈哈哈!願為閣下效勞。」
  「我知道你會的。」費金見自己的計劃成功了,大為高興,不由得大叫起來。
  「當然,當然,」諾亞回答,「她在什麼地方?我上哪兒等她?我得上哪兒去?」
  「那些事,親愛的,你就聽我的好了。我會在適當的時候把她交待給你,」費金說道,「你做好準備,其餘的事交給我來辦。」
  當天夜裡,以及第二天,第三天的晚上,這名密探坐在家裡,他穿好靴子,渾身車伕打扮,只等費金一聲令下立刻出動。六個晚上過去了——六個漫長難熬的夜晚——每天夜裡,費金回來的時候都帶著一臉的沮喪,說一句時候未到。第七天夜裡,他回來得早一些,滿臉掩飾不住的狂喜。這天是星期天。
  「今天晚上她出來了,」費金說道,「肯定是同一件差使,錯不了。她整天只身一人,而她害怕的那個人天亮前是回不來的了。跟我來。快!」
  諾亞二話不說,拔腿就走,因為老猶太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連他也受到感染。兩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住所,匆匆穿過一大片錯綜複雜的街巷,最後來到一家客店門前,諾亞認出來了,這就是自己初到倫敦住過一晚的那家客店。
  已經十一點過了,店門關閉著。費金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門緩緩打開,他們悄沒聲地走進去,門又在他們身後關上了。
  費金和替他們開門的那個年輕的猶太人簡直連低聲說話也不敢,兩人打了幾句啞語,向諾亞指了一下那塊玻璃,打著手勢要他爬上去,看清隔壁房間裡那個人。
  「是不是那個女的?」他問,聲音幾乎和呼吸一樣輕。
  費金點頭稱是。
  「我看不清她的臉,」諾亞低聲說道,「她埋著頭,蠟燭又在她身子後邊。」
  「呆著別動。」費金打著耳語,朝巴尼做了個手勢,那人退了出去。轉眼間,小伙子走進了隔壁房間,以剪燭花為幌子,將蠟燭移到所需要的位置,一邊與那姑娘搭訕,有意引她揚起臉來。
  「這下我瞧見她了。」暗探叫道。
  「看清楚了?」
  「一千個人裡邊我也認得出她。」
  房門開了,姑娘走了出來,他趕緊退下去。費金拽著他躲到一塊掛著簾子的小隔板後邊,兩個人屏住呼吸,姑娘從離他們的藏身之處只有幾步的地方走過去,又從他們進來的那道門出去了。
  「噓!」小伙子打開門,叫道,「是時候了。」
  諾亞與費金交換了一個眼色,便衝了出去。
  「往左,」小伙子低聲說道,「向左拐彎,走馬路對面。」
  他照著做了,藉著路燈認出了姑娘漸漸遠去的身影,她已經走了一段距離。諾亞在他認為不失謹慎的限度內盡量靠近對方,一直走在街的對面,這樣更便於觀察她的舉動。姑娘緊張地接連回頭看去,還停下來了一次,讓兩個緊緊跟在她身後的男人走過去。看來她一邊走一邊在替自己鼓勁,步子變得更沉穩更堅定了。那個包打聽一直與她保持著這樣的距離,目光盯在她身上,尾隨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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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8: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赴約。
  教堂的鐘聲敲十一點三刻的時候,兩個人影出現在倫敦橋上。一個步履匆匆走在前邊的是個女人,她急切地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某一個預期的目標。另一個男人的身影鬼鬼祟祟,一路上盡量走在最陰暗的影子底下,他不時調節自己的步伐,與那個女的保持一定的距離,女的停下他也停下,女的繼續走他也暗暗往前移動,但即使跟蹤得來勁了也決不趕到她的前邊。就這樣,他們在彌德塞克斯過橋,來到塞萊河岸。這時,那女的顯然感到失望,因為她心急火燎地搜索過來,卻沒有在過路行人中見到自己要找的人,便轉身走了回來。這個動作非常突然,但監視她的人並沒有忙中出錯,一閃身躲進橋墩頂上一處四進去的地方,並且翻過欄杆,藏得更加嚴實。他聽著那女的從對面便道上走過去。女的走到前邊,和先前的距離差不多了,他才無聲無息地溜出來,又一次跟上去。幾乎是在橋的中間,女的停住了。那個男的也停下來。
  夜色深沉,星月無光。整天天氣都很差,此時此地,已經沒有什麼人來來去去。即或有,也是行色匆匆快步走過,不管是對那個女的,還是牢牢盯住她的那個男人,很可能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是看見了也肯定沒有留意。有幾個倫敦窮漢這天晚上碰巧從橋上路過,打算找一處冷冰冰的拱道或者門戶大開的破房子權且棲身,這一男一女的外表也沒有引來他們那種令人討厭的目光。兩人默默地站在那裡,不同任何過路人搭話,別人也不和他們交談。
  河面上籠罩著一層霧氣,停泊在各個碼頭上的小船燃點起的紅色燈火因而顯得顏色更深,岸邊陰沉混沌的建築物顯得越發昏暗朦朧。沿河兩岸一些貨棧早就被煙霧熏得污跡斑斑,呆板而又憂鬱地從密密層層的屋頂、山牆中聳立起來,冷森森地向水面皺著眉頭,烏黑的河水連它們那粗大醜陋的樣子也照不出來。幽暗中,古老的救世主教堂的鐘樓和聖瑪格納斯教堂尖頂隱隱可見,依舊像兩個巨靈神守衛著這座歷史悠久的大橋,但橋下林立的船桅與岸上星羅棋布的教堂尖頂幾乎全都看不見了。
  姑娘忐忑不安地走來走去——那個暗中盯梢的男人一直嚴密監視著她——這功夫,聖保羅大教堂響起沉重的鐘聲,宣告又一天壽終正寢。午夜已降臨這座人煙密集的都市,降臨宮殿、地下室酒店、監獄、瘋人院,進入這些生與死、健康與疾病共同擁有的寢室,降臨屍體那僵直冷峻的面孔與孩子平靜甜美的酣睡。
  十二點敲過不到兩分鐘,在離大橋很近的地方,一個少女由一位鬢髮斑白的紳士陪伴著,從一輛出租馬車上下來,將馬車打發走,便直端端往橋上走來。他們剛踏上便道,姑娘猛然驚起,立即迎上前去。
  他們緩步走上橋,一邊查看著四周,看樣子是對某種實現的可能性極小的事只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這時,兩人突然與那位新夥伴走到了一塊。隨著一聲剛剛發出就戛然而止的驚呼,他們停住了腳步,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一個鄉下人打扮的漢子走到他們跟前——的確擦了他們一下。
  「不要在這兒,」南希急促地說,「我害怕在這兒和你們說話。上——馬路外邊——到下邊石階那兒去。」
  她這麼說著,用手指了一下要他們去的方向,那個鄉下人回頭看了一眼,粗聲嘎氣地問他們幹嗎把整個便道都給佔著,隨後就走開了。
  南希姑娘所指的石階在塞萊河堤,跟救世主教堂同在橋的一側,是一段上下船的石梯,那個鄉下人模樣的漢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到那個地方,他對地形觀察了片刻,便開始往下走。
  這條石梯是橋的一部分,一共有三段。朝下走完第二段階梯,左邊的石壁盡頭立著一根面向泰晤士河的裝飾性壁柱。從這裡再往下走,石梯要寬一些,一個人只要轉到石壁後邊,就肯定不會被石梯上的人看見,哪怕只比他高出一級階梯。鄉下人來到這個地點,忙忙慌慌地看了看周圍,眼前似乎沒有更好的藏身之處了,加上潮水已經退了,這裡有的是立足的地方。他溜到一旁,背朝壁柱,來了個以逸待勞:料定他們不會再往下走,即便聽不見他們在講什麼,也可以穩穩當當地繼續盯住他們。
  時間在這個僻靜的角落顯得如此拖沓,這名暗探又是如此急切,恨不得馬上探明他們住這次會面的意圖,要知道這和他光聽介紹而估計的情況完全不同,他不止一次認為這事算是吹了,並且勸自己相信,他們要麼是遠遠地在上邊停住不走了,要麼就是另外找了個地方去進行密談。他正想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回到大路上去,就在這當兒,他聽到了腳步聲,緊接著是幾乎近在耳旁的說話聲。
  他身子一挺,筆直地貼在石壁上,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地諦聽著。
  「這下可夠遠的了,」一個聲音說道,顯然是那位紳士的嗓音,「我不能叫這位小姐再往前走了。換了別人,都會對你信不過,連此地也不肯來的,可你也看得出,我願意順著你的心思。」
  「順著我的心思。」這正是諾亞·克雷波爾跟蹤的那個姑娘的聲音,「你真能體諒人,先生。順著我的心思。好了,好了,這沒什麼關係。」
  「哦,為什麼呢,」紳士的口氣溫和了一些,「你把我們帶到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你幹嗎不讓我和你在上邊談,那地方有燈,又有人走動,卻偏要引我們到這個荒涼的黑窟窿裡來?」
  「我剛才告訴過你,」南希回答,「我害怕在那兒和你說話。不知道怎麼的,」姑娘說話時渾身直哆嗦,「可今天晚上我真是怕得要命,站都站不穩。」
  「怕什麼呢?」那位紳士似乎對她很同情。
  「我簡直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姑娘回答,「要知道就好了。我一整天想的都是可怕的念頭,死神,帶血的裹屍布,越害怕身上越發燙,像是給架在火上烤一樣。今天晚上我看了一本書,想混混時間,這些東西又從書上跑出來了。」
  「這是想像。」紳士安慰她說。
  「不是想像,」姑娘的聲音很沙啞,「我敢發誓,我看見書上每一頁都有『棺材』這兩個字,字體又大又黑——噯,剛才在街上,他們就抬著一副棺材從我身邊走過。」
  「這種事不足為奇,」紳士說道,「我也時常遇到。」
  「那是真的棺材,」姑娘答道,「我看到的不是真的。」
  她說話的回氣的確非同尋常,躲在一旁偷聽的暗探禁不住毛骨悚然,連血都涼了。接著他又聽到那位小姐柔和的聲音,只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那位小姐懇求她平靜下來,不要聽任這樣可怕的幻覺來折磨自己。
  「請你好好勸勸她,」小姐對老先生說,「苦命的姑娘。她看來很需要這樣。」
  「看見我今天晚上的樣子,你們有些高傲的教友少不了會昂起頭來,並且祈禱地獄之火和上帝的懲罰降臨,」姑娘嚷道,「噢,可愛的小姐,有些人自稱是上帝的子民,他們對待我們這班苦命人為什麼不能像你這樣體貼、善意呢?你又年輕又美貌,我們失去的一切你都有,你完全可以高傲一些,用不著這麼謙恭。」
  「哦。」老先生說道,「土耳其人把臉洗淨,然後面朝東方做禱告。而那些好人,在和塵世的摩擦中似乎連笑容也給抹掉了,總是一成不變地面向天國最黑暗的一側。如果要我在異教徒和偽君子之間作一個選擇的話,我寧可選擇前者。」
  這番話表面上是向年輕小姐說的,但目的也許是給南希一點時間,讓她定下心來。稍停,老先生自己便和她攀談起來。
  「上星期天晚上你不在這裡。」他說道。
  「我來不了,」南希回答,「硬給留下了。」
  「被誰?」
  「我以前跟小姐說過的那個人。」
  「今天晚上我們到這兒來,沒有人懷疑你是來向什麼人通風報信的?」老先生說。
  「沒有,」姑娘搖了搖頭,回答,「我離開他可真不容易,除非讓他知道為什麼。要不是上一次出來以前我給他服了一點鴉片酊,我也見不著這位小姐了。」
  「在你回去之前,他沒醒過來?」老先生問道。
  「沒有,不管是他,還是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沒有懷疑我。」
  「很好,」老先生說道,「眼下你聽我說。」
  「我聽著呢。」姑娘在他停下來的剎那間回答。
  「這位小姐,」老先生開日了,「把差不多半個月以前你說的事,告訴了我和另外幾位可以完全信賴的朋友。坦率地說,一開始我懷疑你是否絕對靠得住,但現在我深信你是靠得住的。」
  「我靠得住。」姑娘真誠地說。
  「我再說一遍,我對此深信不疑。為了向你證明我對你的信任,我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我們打算從利用孟可司這個人的恐懼著手,逼他說出秘密,不管這是個什麼樣的秘密。但如果——如果——」老先生說,「不能把他給逮住,或者,即便逮住了,卻無法迫使他按我們的意圖行事,你就必須告發那個猶太人。」
  「費金!」姑娘猛一後退,發出一聲驚叫。
  「你必須告發那個人。」老先生說道。
  「我不幹。我絕不會幹這種事!」姑娘回答,「雖說他是個魔鬼,對待我比魔鬼還要可惡,我也絕不會幹這種事。」
  「你不願意?」老先生彷彿對這一答覆已有充分準備似的。
  「絕不!」姑娘答道。
  「可不可以告訴我原因?」
  「有一個原因,」姑娘斷然回答,「有一個原因是小姐知道的,而巨也會支持我,我知道她會支持我,因為我跟她有約在先。再說,還有一個原因,他雖說是個壞蛋,可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許多人幹的都是同樣的勾當,我不能出賣他們,他們——不管是哪一個——本來都有機會出賣我,可都沒有出賣我,儘管他們是壞人。」
  「既然如此,」老先生隨即說道,似乎這正是他一心要達到的目的一般,「那就把孟可司交給我,由我來對付他。」
  「要是他供出別人怎麼辦?」
  「我答應你,在這種情形下,只要他說出真相,事情就算作罷,奧立弗的簡短經歷當中一定有種種變故,不便分之於世。一旦真相大白,他們也就脫離干係了。」
  「如果弄不清楚呢?」姑娘提醒道。
  「那麼,」老先生繼續說道,「除非你同意,那個猶太人不會被送上法庭。如果出現這種情形,我大概可以向你講明理由,你會同意這樣做的。」
  「小姐是不是也答應?」姑娘問道。
  「我答應你,」露絲回答,「我真心誠意地保證。」
  「孟可司決不會明白你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姑娘略略頓了一下,說道。
  「絕對不會,」老先生回答,「這件事就要落到他頭上了,叫他根本無從猜測。」
  「我是個騙子,從小就生活在騙子中間,」姑娘再度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但我相信你的話。」
  從他們二位口中得到她盡可放心的擔保之後,她開始描述當天晚上她一走出來就被盯上的那家小酒館叫什麼名宇,在什麼地方,她說話的聲音很低,那個在一旁偷聽的暗探常常連她講的大意也難以琢磨。從她偶爾稍停片刻這一點來判斷,老先生似乎正在對她提供的情況匆匆作一些記錄。她一五一十地說明了小酒店的方位,從哪裡進行監視位置最好,又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哪幾個晚上盤可司前去酒店的可能性最大,幾點鐘,接下來,她似乎考慮了一會兒,以便更為清晰地回想他的外貌特徵。
  「他個兒高高的,」姑娘說道,「長得很結實,不胖,走路的樣子鬼鬼祟祟的,老是回頭看,先瞧瞧這一邊,然後又瞧瞧另一邊。別忘了,因為他的眼睛往裡凹,比哪一個男人都深得多,你單憑這一點就完全可以把他認出來。臉黑黑的,頭髮和眼睛也一樣。儘管大不了二十六歲,就算二十八歲吧,皮膚已經長了很多褶子,挺憔悴的。他的嘴唇經常沒有血色,齒痕很深。他一抽筋就不得了,有時候咬得手上滿是傷痕——你幹嗎嚇一大跳?」姑娘說著,猝然停了下來。
  老先生連忙回答,他這是無意識的動作,請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人的情況,」姑娘說道,「有一部分是我從其他住在店裡的人那兒瞭解到的,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家酒店,我也只見過他兩次,兩次他都披著一件大斗篷。可以供你們識別他的特徵恐怕也就是這些了。慢著,還有,」她補充說,「他的脖子,他轉過臉去的時候,圍巾下邊多多少少可以看到一點兒,那兒有——」
  「一大塊紅斑,像是燒傷或者燙傷。」老先生大聲說道。
  「怎麼回事?你認識他!」姑娘說。
  年輕小姐發出一聲驚呼,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下來,那個偷聽的人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呼吸的聲音。
  「我想是的,」老先生打破了沉默,「根據你的描述理應如此。再說吧。很多人彼此像得出奇,也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前走了兩步,離藏在暗處的密探更近了,後者清清楚楚地聽到他低聲說道:「肯定是他。」
  「好吧,」說話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剛才站的地方(聽聲音好像是這樣),「姑娘,你給了我們極為可貴的幫助,願你由此得到好報。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沒什麼。」南希回答。
  「你不要固執一詞,」老先生答道,他的聲音和語氣充滿了好意,再硬、再固執的心也不能不感動,「你考慮一下,儘管說。」
  「沒有什麼,先生。」姑娘一邊回答,一邊哭了起來,「你幫不了我,我一點指望都沒有了,真的。」
  「你不要自暴自棄,」老紳士說道,「你以往白白耗費了青春活力,這種無價之寶造物主只給我們一次,永遠不會再次賜予,但是,你還可以寄希望於未來。我並不是說,憑我們的力量可以帶給你心靈的平靜,那是要靠你自己去追求才能到來的。可是,為你提供一處幽靜的棲身之地。在英國也可以,如果你不敢留在國內的話,國外也可以,這不僅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我們的殷切希望。天亮以前,在這條河迎來第一抹曙光之前,你就可以到達你從前那班同夥完全夠不著的地方,並且不會留下一點痕跡,就好像你一下子從塵世間消失了一樣。說吧。我不願意讓你回去跟哪個以往的夥伴交談一句,或者看一眼哪一處老巢,甚至不願意讓你再呼吸一口那裡的空氣,那種空氣只會給你帶來瘟疫和死亡。把這一切統統拋開吧,趁現在還有時間和機會。」
  「她就要被說服了,」年輕小姐大聲說道,「她在猶豫,一定是的。」
  「只怕不一定,我親愛的。」老紳士說道。
  「是的,先生,我不會改變主意,」經過短時間的努力,姑娘答道,「「我與過去的生話是用鏈條拴在一起的。我現在討厭它、恨它,但卻離不開它。我只能走到再也回不來的地步才算了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即使你很久以前就對我這樣說,我也會哈哈大笑,不當一回事。不過,」她慌慌張張地回頭看了一眼,「我又怕起來了,我得回家去了。」
  「回家!」年輕的小姐重複了一遍,特別在「家」這個字眼上加重了語氣。
  「是的,回家,小姐,」姑娘答道,「那是我用一輩子的操勞替自己營造起來的家。我們分手吧。我會被人盯上或者認出來的。走吧!走吧!如果我替你們幫了什麼忙的話,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你們不要管我,讓我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路。」
  「毫無作用,」紳士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呆在此地,說不定會危及她的安全,我們可能耽擱她太久了,已經超出她原來的估計。」
  「是啊,是啊,」姑娘一個勁地催促,「已經超出了。」
  「這苦命的人會得到什麼樣的歸宿啊。」年輕小姐哭了。
  「什麼歸宿。」姑娘重複了一遍。「瞧瞧你前邊吧,小姐,瞧瞧那漆黑的河水。你肯定不知讀到過多少回了,像我這樣的人跳進水流之中,沒有一個人在乎,沒有一個人哭。興許是幾年以後,或者只要幾個月也不一定,但我終究會走到那一步的。」
  「求你了,別那麼說。」年輕小姐哽咽著答道。
  「這樣的事不會傳進你耳朵裡的,親愛的小姐,上帝保佑,不要讓你聽到這樣可怕的事。」姑娘回答說,「再見,再見了。」
  老紳士轉過臉去。
  「這個錢包,」年輕小姐叫道,「看在我的分上,請你收下,遇到急需的時候多少可以用得上。」
  「不。」姑娘回答,「我做這件事不是為了錢,就讓我把這一點記在心裡吧。不過——你可以把你帶在身上的東西給我一樣:我想要一樣東西——不,不,不是戒指——你的手套或者是手絹——我想保存一樣屬於你的東西作個紀念,可愛的小姐。啊,天啦!願上帝保佑你!再見,再見吧!」
  見南希姑娘極為衝動,加上擔心她如果被人發現會遭到毒打虐待,老紳士似乎這才下決心答應她的懇求,離她而去。清晰可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說話聲停止了。
  年輕小姐與她那位同伴的身影不多一會就出現在橋面上。他們在石梯頂上停下來。
  「聽!」露絲諦聽著,忽然叫了一聲,「她是不是在叫!我好像聽見了她的聲音。」
  「不,親愛的,」布朗羅先生悲哀地往後看了一眼,答道,「她還在老地方站著,在我們離去之前,她是不會走開的。」
  露絲·梅萊還在猶豫,但老紳士挽住她的胳膊,略一用力,領著她走了。他們漸漸消失了,姑娘幾乎直挺挺地癱倒在一級石梯上,滿心的愁苦化作辛酸的淚水中湧瀉而出。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拖著疲軟的腳步,搖搖晃晃地登上街面去了。幾分鐘過去了,那個驚異不置的偷聽者仍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一次又一次用審慎的目光環顧四周,確信自己身邊沒有其他的人了,才緩緩地從隱藏的地方爬出來,同下來的時候一樣藉著石壁的陰影,偷偷摸摸地往橋上走去。
  諾亞·克雷波爾走到上邊,又不止一次地往外窺探,斷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然後一躍而出,撒開雙腿,以最快的速度往老猶太的住所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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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8: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致命的後果。
  離破曉差不多還有兩小時,秋天裡的這一個時辰確實可以稱為死寂的深夜,街道寂寥冷落,連各種聲音似乎都已酣然入睡,淫慾與騷動也步履蹣跚地回家睡覺去了。就是在這樣一個萬籟俱寂的時刻,費金坐守在自己的老巢裡。他五官扭曲,臉色蒼白,通紅的兩眼佈滿血絲,與其說他像人,不如說像個猙獰可怕的幽靈,渾身濕漉漉地從墓穴裡爬出來,卻又受到惡神的侵擾。
  他彎腰曲背坐在冷冰冰的壁爐前邊,身上裹著破舊的被單,面朝身邊桌子上放著的一支即將燃盡的蠟燭。他陷入了沉思,右手舉到唇邊,用嘴去啃又長又黑的指甲,他那牙齒脫落的齦肉中露出幾顆照說只有狗或者是老鼠嘴裡才有的尖牙。
  地板上,諾亞·克雷波爾直挺挺地躺在一張墊子上邊,睡得正香。老頭兒間或朝他瞧一眼,接著便又把目光移向蠟燭,燃過的燭心搭拉下來,幾乎斷成了兩截,滾燙的蠟油一團團滴落在桌上,這些跡象分明表示他心不在焉。
  的確如此。他為自己那套妙計落空而懊惱,恨那個膽敢與陌生人勾勾搭搭的姑娘,絲毫也不相信她拒絕告發自己是出於一片真心,為失去報複賽克斯的機會而感到極度失望,他擔心法網難逃,老巢覆滅,而且會搭上老命,這一切煽起了一股狂暴的怒火——這些激憤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不間斷地飛速旋轉著從費金腦海裡掠過,一個個邪惡的設想,一個個極其晦暗的意念在他心裡翻騰。
  他坐在那裡,絲毫也沒有改變姿勢,似乎也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直到他敏銳的聽覺像是被街上的一陣腳步聲所吸引。
  「終於來了,」他抹了抹乾得發燙的嘴唇,喃喃地說,「終於來了。」
  說話間,門鈴輕輕響了起來。他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往門口走去,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用圍巾裹住下巴,胳膊下邊夾著一包東西的男子回來了。那人坐下來,脫掉大衣,現出賽克斯魁梧的身軀。
  「喏。」他把那包東西放在桌上。「把這個收好嘍,盡量多賣幾個錢。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我本來以為三個小時以前就到得了這兒呢。」
  費金抓起那包東西,鎖進食櫥裡,重新坐下來,依舊一言不發。然而,在這一舉動的前前後後,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個強盜。眼下兩人面對面坐下來,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賽克斯,嘴唇抖得厲害,感情不僅主宰著他,連他的模樣也改變了,那個打家劫舍的傢伙不由自主地把椅子往後挪了挪,細細打量著他,那副驚恐的樣子絕不是裝出來的。
  「怎麼回事?」賽克斯嚷道,「你幹嗎這樣看著人家?」
  費金揚起右手,在空中晃了晃發抖的食指,可他實在太衝動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媽的。」妥賽克斯神色慌亂地摸了摸胸口,說道,「他發瘋了。我在這兒得留點神。」
  「不,不,」費金好歹能出聲了,「不是——不是你的事,比爾。我不是—— 不是找你的岔子。」
  「噢,你不是,對嗎?』賽克斯惡狠狠地打量著他,一邊故意把手槍放進一個更稱手的口袋裡。「這叫運氣——我們當中總有一個。到底是哪一個運氣好,倒沒什麼關係。」
  「我有話要對你說,比爾,」費金說著,將椅子挪近了一些,「你聽了肯定比我還要難受。」
  「哎?」那強盜看樣子有些不信,「說出來呀。快點兒,要不南希還以為我出事了呢。」
  「出事!」費金嚷道。「她自個兒心裡頭,早就把這事盤算好了。」
  賽克斯迷惑不解地盯著費金的臉,從他臉上卻又找不到滿意的解釋,便一把揪住費金的衣領,結結實實抖了他幾下。
  「說,說呀。」他說道,「你要是不說,可就要斷氣了。張開嘴,把你要說的話爽爽快快說出來。說出來呀,你這個天打雷劈的老狗,快說。」
  「如果,躺在那兒的小伙子——」費金開口了。
  賽克斯朝諾亞睡的地方轉過臉去,像是當初不曾注意到他似的。「呃。」他哼了一聲,又恢復了剛才的姿勢。
  「假定那個小伙子,」老猶太往下說道,「要去告密——把我們大夥兒全捅出去——第一步找到合適的人,接著在街上跟他們接頭,為的是把我們的相貌特徵記下來,每一個特徵都說得清清楚楚,這樣就可以把我們認出來,再告訴他們在哪個窩子裡可以輕而易舉抓住我們。假定他打算幹這一攬子事,外加上把我們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份的一件事給供出去——純粹是他自個兒胡思亂想,一沒有給逮住,二沒有掉進圈套或是受牧師的挑唆,也不是沒有吃的喝的——純粹是他自個兒胡思亂想,心甘情願,幾個晚上溜出去找那班最喜歡跟我們作對的人,向他們告密。你聽見我的話了嗎?」老猶太吼叫著,眼裡噴射著怒火,「假如他幹了這一切,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賽克斯發出一句惡毒的詛咒,「他要是在我進來以前還留著條命的話,我就用靴子的鐵後跟把他的腦袋碾成碎片,他有多少根頭髮,碎片就有多少塊。」
  「如果是我幹的呢!」老猶太幾乎嚎叫起來,「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除了我自己以外,還能叫那麼多人都給絞死。」
  「我不知道,」賽克斯答道,單單是聽到這一種假設,他便咬牙切齒,臉色鐵青。「我沒準會在牢裡幹一件什麼事,讓他們替我打上鐵鐐。如果我跟你是同時受審,我就在公堂上撲到你身上,當著眾人用鐵鐐把你的腦汁敲出來。我有這份氣力。」這強盜抬起一條肌肉發達的胳臂,揚了揚,嘴裡嘟嘟囔囔。「我會把你的腦袋搗成肉泥,就像是有輛滿載貨物的馬車打上邊開過去一樣。」
  「你真的幹得出?」
  「那還用說。」賽克斯說,「不信你就試試。」
  「如果是查理,或者是機靈鬼,或者是蓓特,或者——」
  「管他是誰呢,』賽克斯不耐煩地說,「不管哪一個,我伺候起來沒什麼兩樣。」
  費金死死地盯著這個強盜,示意他別再說話,自己在地鋪上俯下身來,搖了搖正在睡覺的人,打算把他叫起來。賽克斯躬著身子坐在椅子裡,手搭在膝蓋上,在一邊觀望,看樣子他真有點摸不著頭腦,弄不清這一個個話中有話的問題到底想要得出一個什麼結論。
  「波爾特,波爾特。可憐的小伙子。」費金抬起頭來,一臉魔鬼等著好戲看的表情,話說得很慢,加強語氣的地方十分明顯。「他累壞了——守了她那麼久給累的——一直守著她呢,比爾。」
  「你說什麼?」賽克斯身子往後一仰,問道。
  費金沒有搭腔,只是又一次朝睡覺的人彎下腰,拖他坐了起來。諾亞直等到自己的假名給叫了好幾次之後,才揉揉眼睛,重重地打了一個問欠,睡眼惺忪地向四周看看。
  「把那事再給我講講——再講一遍,也讓他聽聽。」老猶太說著,指了指賽克斯。
  「給你講什麼呀?」睡意正濃的諾亞老大不高興地扭了扭身子,問道。
  「那件有關——南希的事,」費金說著,一把握住賽克斯的手腕,像是為了防止他沒聽出個究竟就從這所房子裡衝出去似的。「你跟著她去了?」
  「是的。」
  「是去倫敦橋?」
  「對呀。」
  「她在那兒跟兩個人碰了頭?」
  「是這麼回事。」
  「那是一位老先生,還有一位小姐,她以前去找過別人一回。他們要她說出所有的同夥,首先是孟可司,她照辦了——要她描述一下他的長相,她照辦了——要她說出我們碰面和來來去去的房子是個什麼樣,她照辦了——最好從什麼地方進行監視,她說了——大家什麼時候上那兒去,她說了。這一切都是她幹的。她就這麼一句一句講出來了,沒有一句囉嗦的,也沒有人逼她——她干了沒有——莫非她沒干?」費金大吼大叫,快氣得發瘋了。
  「一點兒不錯,」諾亞搔了搔頭皮,答道,「是那麼回事。」
  「上個星期天的事,他們說了些什麼?」
  「上個星期天的事,」諾亞一邊想一邊回答,「我不是跟你講過了嗎?」
  「再說說,再講一遍。」費金唾沫四濺地喊叫著,一隻手緊緊抓住賽克斯,另一隻手上下揮動。
  「他們問她,」諾亞清醒了不少,他像是隱隱約約意識到了賽克斯的身份,說道,「他們問她上星期天為什麼沒按她約好的時間來。她說她來不了。」
  「為什麼來不了——為什麼?把那句話告訴他。」
  「因為比爾,就是從前向他們提起過的那個人,把她給關在家裡了。」諾亞回答。
  「還說了他什麼?」費金嚷嚷著,「從前向他們提起過的那個人,她還說了他什麼?告訴他。」
  「噢,說是除非他知道她要去什麼地方,她輕易出不了門,」諾亞說,「所以,頭一次去見那位小姐,她——哈哈哈!她說到這事的時候,可把我逗樂了,真的— —她給他用了一點兒鴉片酊。」
  「操他娘的!」賽克斯大吼一聲,猛力掙脫老猶太的手。「閃開!」
  他把費金老頭摔到一邊,奔出房間,怒不可遏地登上樓梯。
  「比爾,比爾!」老猶太慌忙跟上去,喊道。「聽我一句話,就一句話。」
  這句話原本是來不及說的,幸虧那個打家劫舍的傢伙沒法開門出去,就在賽克斯徒勞無益地衝著大門使勁,一邊破口大罵的當兒,老猶太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
  「讓我出去,」賽克斯說道,「別跟我說話,你給我當心點。聽見沒有,讓我出去。」
  「聽我說一句,」費金將手按在門鎖上,說道,「你不會——」
  「說。」對方回答。
  「比爾,你不會——太——莽撞吧?」
  天將破曉,門口的亮光儘夠讓他們看清彼此的面孔。他倆相互瞥了一眼,兩個人眼睛裡都燃著一團火,這一點是不會看錯的。
  「我的意思是,」費金說道,他顯然意識到眼下一切花言巧語都已無濟於事,「為了安全起見,別太莽撞。利索些,比爾,別太冒失。」
  賽克斯沒有答腔,這功夫老猶太已經擰開了門鎖,他管自拉開大門,向靜悄悄的街上衝去。
  這強盜一步也沒有停留,沒有考慮片刻,既沒有左顧右盼,沒有朝天空抬起目光,也沒有將目光投向地面。他橫下一條心,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繃緊的下巴像是快要戳穿皮膚似的。他沒有嘀咕一句,也沒有放鬆一條肌肉,一路狂奔,來到了家門口。他用鑰匙輕輕地打開門,快步跨上樓梯,走進自己的房間,又在門上加了雙鎖。他把一張很沉的桌子推上去頂住門,然後掀開床簾。
  南希姑娘衣裝不整地躺在床上。賽克斯將她從睡夢中驚醒了,她吃驚地睜開眼睛,慌忙支起身來。
  「起來!」那傢伙說道。
  「原來是你啊,比爾。」姑娘見他回來,顯得很高興。
  「是我,」賽克斯應了一聲,「起來。」
  房間裡點著一支蠟燭,漢子劈手從燭台上拔下蠟燭,扔到爐柵底下。見窗外已是晨曦初露,姑娘跳下床來,打算把窗簾撥到一邊。
  「由它去,」賽克斯伸手攔住了她,說道,「這點光線夠我辦事兒的了。」
  「比爾,」姑娘驚慌地壓低聲音說道,「你幹嗎那樣瞧著我?」
  那強盜坐下來,鼓著鼻孔,胸口一起一伏,照她打量了幾秒鐘,接著,他卡住姑娘的頭和脖子,將她拖到屋子中央,朝門口看了一眼,把一隻大巴掌捂在她的嘴上。
  「比爾,比爾。」姑娘透不過氣來,拚命掙扎,死亡的威脅給她帶來了力氣— —「我——我不會喊叫的——一聲也不叫——聽我——你講吧——你說我到底干了什麼。」
  「你心裡有數,你這個鬼婆娘。」那強盜盡量不讓自己大聲喘氣,回答道,「今兒晚上你給盯上了,你說的話句句都有人聽著呢。」
  「那麼,看在老天爺分上,你就饒我一命吧,就像我也饒了你的命一樣。」姑娘摟住他,答道,「比爾,親愛的比爾,你不會忍心殺我的。噢,想想吧,單是這一個晚上,為了你,我放棄了一切。你照理還有時間考慮,免得你犯下大罪。我絕不鬆手,你別想甩開我。比爾,比爾,看在仁慈的上帝分上,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不要讓你的手沾上我的血。我憑著自己有罪的靈魂擔保,我對得起你。」
  漢子暴跳如雷,想掙脫自己的手,但姑娘的雙臂緊緊地抱著他,不管他怎麼扭扯,也沒法掰開她的胳膊。
  「比爾,」姑娘哭喊著,竭力把頭貼在他的胸前,「今晚那位老先生,還有那位可愛的小姐,答應替我在外國安一個家,讓我清靜安寧地過完這一輩子。我再去找他們,跪下求他們對你也發發這樣的慈悲和善心,讓我們倆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你我離得遠遠的,過乾淨一些的日子,除了禱告的時候以外,忘掉我們以前過的日子,彼此永不見面。悔過永遠不會太晚,他們對我就是這樣說的——眼下我才知道 ——可我們需要時間——只要一點點時間。」
  那個強盜終於騰出一條胳臂,握住了他的手槍。儘管正在火頭上,他腦海裡也閃過了這樣一個念頭:只要一開槍,肯定頃刻敗露。他使出渾身力氣,照著姑娘仰起的面孔(差一點兒就觸到他自己的臉了),用槍柄猛擊了兩下。
  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鮮血從額上一道深深的傷口裡湧出,幾乎糊住了她的眼睛,但她吃力地挺身跪起來,從懷裡掏出一張白色的手絹——露絲·梅萊的一張手絹——強撐著軟軟的身子,雙手十指交叉,握著手絹,高高地朝天舉起,向創造了她的上帝低聲祈禱,懇求寬恕。
  這幅景象看上去太可怕了。兇手跌跌撞撞地退到牆邊,一隻手遮住自己的視線,另一隻手抓起一根粗大的棒子,將她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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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2 20:59: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賽克斯出逃。
  夜幕降臨以後,偌大一個倫敦城內,在一切以黑暗為掩護發生的諸般劣跡之中,最下作的莫過於此了。在清晨的空氣中散發著血腥味的種種慘狀裡,最噁心最慘烈的就是這一件。
  太陽——明朗的太陽,不僅給人類帶來光明,還帶來新的生命、期望與朝氣— —輝煌燦爛地展現在這座人煙稠密的都市上空,陽光一視同仁地穿透艷麗的彩色玻璃和紙糊的窗格,穿透教堂的圓頂和腐朽的縫隙。陽光照亮了橫放著那個遇害女子的房間。確實照亮了。賽克斯曾妄想把光明擋在窗外,可陽光還是會照射進來的。如果說,這副情景即便是在陰暗的早晨也令人駭然,那麼現在,當一切都披上了燦爛的日光,這又是一副什麼光景啊!
  他一動不動,連走動一下都不敢。遇害者曾發出一聲呻吟,手動了一下。他帶著火頭上新添的恐懼,又給了她一擊,又是一擊。他一度扔下一張毯子將屍體蓋住,然而一想到那雙眼睛,想像它們衝著自己轉過來,比起看見它們直瞪瞪地朝上看著,彷彿在看天花板上那一攤血跡的倒影在陽光下搖曳起舞似的,情況更糟。他又把毯子扯掉了。屍體躺在那裡——無非是血和肉,只此而已——可那是什麼樣的肉,多麼多的血啊!
  他劃著火柴,生起爐子,將木棒扔在裡邊。木棒梢頭上帶著的頭髮燒著了,蜷縮成一小片薄灰,微風抓起它來,飄飄悠悠地飛進煙囪,就連這一點也把他嚇壞了,儘管他是那樣身強體壯。他抓住這件凶器,直到它斷裂開來,隨即扔在煤上,讓它慢慢燒盡,化成了灰。他洗了洗手,把衣服擦擦乾淨,衣服上有幾處血跡怎麼也擦不掉,他索性把那幾塊剪下來,燒掉了。房間裡的血跡怎麼到處都是?連狗爪子上也都是血。
  整個這段時間,他一次也沒有背對屍體,是的,片刻也沒有。一切部收拾好了,他退到門口,一邊拉住狗,以免那畜生的爪子又一次沾上血跡,把新的罪證帶到大街上。他輕輕地關門上鎖,取下鑰匙,離開了那所房子。
  他走到馬路對面,抬頭瞅了瞅那扇窗戶,必須保證外面什麼也看不出來。窗簾紋絲不動地垂掛著,她本想拉開窗簾,讓屋裡亮一些,可她再也看不到亮光了。屍體幾乎就橫躺在窗簾下邊。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天啦,陽光怎麼偏偏往那個地方傾瀉。
  這一瞥只是一剎那的功夫。謝天謝地,總算脫離了那個房間。他衝著狗打了一聲口哨,快步走開了。
  他走過愛靈頓,大步朝高門山附近那座矗立著惠廷敦紀念碑的土坡走去,再到高門山。他一點主意沒有,也不知道上哪兒去——剛一動身下山,便又朝右邊插過去,抄小路穿過田野,繞過凱茵森林,來到漢普司泰德荒原。他涉過健康谷旁邊的窪地,爬上對面的沙丘,橫穿連接漢普司泰德和高門兩處村莊的大道,沿著餘下的一段荒原往北郊的田野走去,在田邊一道籬笆底下躺下來,睡著了。
  不多一會兒,他又起來,開始趕路——不是深入鄉村,而是沿著大路返回倫敦 ——接著又倒回來——又從另一邊朝他已經走過的那一帶走去——時而在田野裡游來蕩去,時而躺在溝邊歇一歇,時而又一躍而起,換一個地方躺下,隨後又四處亂跑。
  上什麼地方弄點吃的喝的呢,既要近便,又要人不太多?亨頓。那是個好去處,路不遠,又不怎麼當道。他決定到那邊去——有時疾走飛奔,有時出於一種奇怪的逆反心理,像蝸牛一樣磨磨蹭蹭,或者索性停下來,懶洋洋地用手杖在籬笆上敲敲打打。可是到了那個地方,他遇見的每一個人——連站在門口的小孩也一樣——好像都拿出一副懷疑的目光瞅著他似的。他只得轉過身,沒有膽量去買點吃的喝的,儘管他已經好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他又一次在荒原上遊蕩開了,不知道該上哪兒去。
  他遊蕩了不知多少里路,又回到了老地方,早晨與中午已經過去了,白晝即將結束,他仍在東遊西蕩,上坡下坡,兜了一圈又一圈,始終在原地徘徊。末了,他拔腿往海菲爾德方向走去。
  已經是夜裡九點鐘了,村子裡一片寧靜,那漢子渾身筋疲力盡,從教堂旁邊的小山上走下來。狗也因少有這種訓練走起來一瘸一拐。他們順著狹窄的街道蹣跚而行,悄悄溜進一家小酒店,原來是店裡暗淡的燈光將他們引到了這裡。店堂裡生著一爐火,有幾個農民正圍著火爐喝酒。他們替這位陌生人讓出了一塊地方,可他卻在最遠的角落裡坐下來,獨自吃喝,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和他的狗一起吃,他時不時地扔給那畜生一點兒吃的。
  那幾個聚在一塊兒的人談起了附近的土地與農民。這些話題說夠了,又轉而開始議論上禮拜天下葬的某個老頭兒的歲數。在場的年輕人認為他很有一把年紀了,而幾個老頭子卻宣稱他還年輕呢——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公公說,死者並不比自己年長——要是他好好保養,至少還可以活十年到十五年——要是好好保養的話。
  這個話題沒有什麼引人入勝或者說激起恐慌的內容。那強盜付了賬,不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裡,無人注意,差一點睡著了。就在這時,一位不速之客進門的嘈雜聲將他的睡意多少趕走了一些。
  來者是一個喜歡插科打諢的小販兼江湖騙子,背上掛著一口箱子,周遊四鄉,兜售磨刀石、磨刀皮帶、剃刀、洗面水、馬具粘合劑、治狗病和治馬病的藥、廉價香水、化妝品什麼的。他一進店門,就跟幾個鄉下人有說有笑,無傷大雅地相互逗樂,等他吃飽喝足了,又來了個順水推舟,打開百寶箱,一邊開玩笑,一邊做起了生意。
  「那是什麼玩意兒?好吃不好吃,哈利?」一個鄉下人嘻皮笑臉地指著箱子角落裡的幾塊形狀像糕點的東西問道。
  「這個嘛,」那傢伙拿起一塊來,說道,「這就是那種百靈百驗、物超所值的合成肥皂,專去各種絲綢、緞子、亞麻布、麻紗、棉布、縐紗、呢絨。毛毯、混紡織物、平紋細布、羊毛織品上的斑點、銹跡、污漬、霉點。任何跡印,不管是啤酒跡印、葡萄酒漬、水果漬、水漬、色斑,還是瀝青跡印,用這種百靈百驗、物超所值的合成肥皂,擦一下管保全部褪盡。若是哪位女士名譽上有了污點,只要吞一塊下去,立刻藥到病除——這可是毒藥呢。如果哪一位紳士有心證明自己的清白,只需要咽一小塊,從此名聲就不成問題——因為這玩意兒簡直跟手槍子彈一樣令人稱心如意,而且味道差了許多,結果當然是名聲大振。一便士一塊。有這麼多的好處,只賣一便士一塊。」
  當場便有了兩位買主,更多的聽眾顯然也動心了。小販見此情形,叫得更起勁了。
  「這玩意兒一造出來,立刻搶購一空,」那傢伙說道,「眼下有十四座水磨,六部蒸汽機,還有一組伏打電池,一直開足馬力生產,還是供應不上。那些人可賣力了,累死了馬上給寡婦發撫恤金,一個孩子每年二十鎊,雙胞胎五十鎊。一便士一塊啊。半便士的收兩個也是一樣,四分之一便士的四個就更歡迎了。一便士一塊。專去各種酒類污漬、水果污漬、啤酒污漬、水漬、油漆、瀝青、泥漿、血跡。在座一位先生帽子上就有一個跡印,他還沒有來得及請我喝一品脫淡啤酒,我就已經擦掉它了。」
  「嗨!」賽克斯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把帽子還我。」
  「先生,你還沒來得及走到房間這邊來拿帽子,」小販朝眾人擠了擠眼,答道,「我就可以把它擦得乾乾淨淨。各位先生注意了,這位先生帽子上有一塊深色的跡印,大不過一個先令,卻比一個半克朗硬幣還要厚。不管是酒漬、水果漬、水漬、油漆、瀝青、泥漿,還是血跡——」
  那人沒能再說下去,因為賽克斯發出一聲刺耳的咒罵,掀翻桌子,劈手奪過帽子,衝出酒店去了。
  反常的精神狀態,內心的舉棋不定,是由不得這個兇手的,已經整整折磨了他一天。這時他發覺後面沒有人追上來,人們頂多也就是把他當成一個憋著股子火氣的醉漢罷了。他轉身離開小鎮。街上停著一輛郵車,他避開車燈的光亮走過去,認出這是倫敦開來的驛車,正停在那所小小的郵局前邊。他差不多猜得到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情況,卻還是走到馬路對面,凝神諦聽著。
  押車的職員站在車門口,正在等郵袋,一個穿著像是獵場看守員的男人走上前去,押運員將已經放在便道上的一個籃子遞給他。
  「這是給你家裡人的,」押運員說道,「喂,裡邊的人手腳快一點好不好?這該死的郵袋,前天晚上都還沒弄好,這樣是不行的,你不是不知道。」
  「貝恩,城裡有啥新聞?」獵場看守一邊問一邊往窗板退去,這樣更便於欣賞一下那幾匹馬。
  「沒有,據我所知沒什麼新聞,」押運員戴上手套,答道,「糧價漲了一點兒。我聽說斯皮達菲那一帶也出了一起兇殺案,不過我不大相信。」
  「噢,一點不假,」一位打車窗裡往外張望的紳士說道,「真是一起可怕的凶殺。」
  「是嗎,先生?」押運員觸了一下帽子,問道,「勞您駕,先生,是男的還是女的?」
  「一個女人,」紳士回答,「據估計——」
  「得了吧,貝恩。」趕車人不耐煩地嚷了起來。
  「這該死的郵袋,」押運員嚷嚷著,「你們裡邊的人是睡著了不是?」
  「來啦!」郵局職員跑出來,嚷了一聲。
  「來啦,」押運員咕噥著,「啊,跟那位千金小姐一樣,說是馬上就要愛上我了,可我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兌現。行了,開車。好——哩!」
  驛車喇叭發出幾個歡快的音符,車開走了。
  賽克斯依舊站在街上,對剛才聽到的一席話顯然無動於衷。他只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沒有比這更叫他惱火的了。末了,他又一次往回走去,踏上了從海菲爾德通往聖阿爾班斯的大道。
  他悶頭悶腦地往前走。可是,當他把小鎮拋在身後,來到空蕩蕩、黑沉沉的的大路上,就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悄悄爬上心頭,他渾身裡裡外外都哆嗦起來。眼前的每一個物體,不管是實物還是陰影,不管是靜的還是動的,全都很像某種可怕的東西。然而,這些恐懼比起那個從清晨以來與他寸步不離的怪影就算不得什麼了。朦朧中,他分辨得出它的影子,說得出最細微的特徵,記得它是怎樣身體僵直、面孔冷峻地行走的。他聽得到它的衣服擦著樹葉沙沙作響,每一陣微風都會送來那最後一聲低沉的慘叫。他如果停下,影子也停下。他如果疾走飛奔,影子也緊隨在後— —它並不跑——真要是跑倒還好些,而是像一具僅僅賦有生命機理的軀體,由一股既不增強也不停息的陰風在後面緩緩地推動。
  他幾次把心一橫轉過身來,決心把這個幻影趕走,哪怕它會下死勁地瞅著自己,卻不由得毛骨悚然,連血液也凝滯了:因為幻影也隨著自己一起轉過來,又跑到身後去了。上午他一直是面對著它,而眼下它就在自己身後——寸步不離。他如果背靠土坡,便會感到它懸在頭上,寒冷的夜空清晰地映出它的輪廓。他仰天倒在路上 ——背貼著路面,它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頭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一塊活生生的墓碑,刻有用鮮血寫下的墓誌銘。
  誰也不要說什麼兇手可以逍遙法外,老天沒長眼睛。這樣提心吊膽地熬過漫長的一分鐘,與橫死幾百回也差不了多少。
  他經過的野地裡有一個茅棚,提供了過夜的棲身之所。小屋門前長著三棵高大的楊樹,裡邊一片漆黑,晚風捲著一陣悲涼的哭泣聲嗚嗚咽咽地刮過樹梢。天亮以前,他沒法再走了。他直挺挺地緊貼牆根躺著——等來的卻是新的折磨。
  這時候,一個幻影出現在他的面前,與他躲開的那個一樣頑固,但更加可怕。一片黑暗之中,出現了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那樣暗淡,那樣呆滯,他寧可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也不願讓它們走進自己的想像。眼睛本身在閃光,卻沒有照亮任何東西。眼睛只有兩隻,可它們無處不在。如果他合上雙眼,腦海裡便會出現那個房間,每一樣東西都是熟悉的——的確,如果讓他憑記憶將屋裡的東西過一遍的話,有幾樣也許還想不起來——一件一件全在各自的老地方。那具屍體仍在它原來的地方,眼睛與他偷偷溜走時看見的一樣。他一躍而起,衝進屋外的野地裡。那個影子又跟上他了。他又一次走進小屋,鑽到角落裡。他還沒來得及躺下,那雙眼睛又出現了。
  他呆在這地方,唯有他才清楚自己是多麼恐懼,他手腳捉對兒地打著哆嗦,冷汗從每一個毛孔湧出來。突然,晚風中騰起一陣喧鬧聲,喊聲叫聲在遠處響成一片,其中交織著慌亂與驚愕。在這個淒涼冷落的地方聽到人的聲響,即便真正是不祥的預兆,對於他也是一大安慰。危險臨頭,他又有了力量與精神,他猛然跳起來,沖到門外的曠野裡。
  廣闊的天空像是著了火。一片高過一片的火頭挾著陣雨般的火星,旋轉著沖天而起,點亮了方圓幾英里的天空,把一團團濃煙朝他站的方向驅趕過來。又有新的聲音加入了吶喊,呼聲更高了。他聽得出那是一片呼喊「失火了!」喊聲中混合著警鐘鳴響,重物倒塌,火柱爆裂的聲音。烈焰圍住一個新的障礙物,火舌箭一般躥起來,像是補充了食物似的。在他遠遠旁觀的當兒,喧鬧聲越來越嘈雜,那邊有人 ——男的女的都有——火光熊熊,人來人往。這情景在他看來如同是一種新的生活。他飛奔過去——直端端的,一頭衝了過去——衝過荊棘灌叢,躍過柵欄和籬笆,和他那條汪汪地高聲吠叫著跑在前邊的狗一樣像是發了瘋。
  他趕到現場。衣冠不整的人影往來狂奔,有幾個人正拚命把受驚的馬從馬廄裡拉出來,另一些人在把牛群從院子和草棚裡轟出去,還有一些頂著紛飛的火星,冒著燒得通紅的屋樑滾落下來的危險,從燃燒的木樁、柱子當中往外搬東西。一小時前還有門有窗的地方張開大日,吐出團團烈火,牆壁搖搖晃晃,坍塌在燃燒的火井裡。鉛和鐵熔化了,白熱的液體傾瀉到地上。女人、小孩在尖聲喊叫,男人們用喧鬧的吆喝與歡呼相互壯膽。救火泵匡卿匡啷,水聲嘩嘩,濺落在滾燙的木板上,發出絲絲的聲音,匯成一片可怕的喧囂聲。他也跟著吆喝起來,直到喊啞了嗓子。他擺脫了記憶,也擺脫了他自己,一頭扎進了最稠密的人群之中。
  這一夜,他東衝西闖,一會兒用救火泵抽水,一會兒在濃煙烈火中奔忙,從不讓自己脫離聲音和人群最稠密的地方。他跑上跑下,爬梯子,上房頂,穿樓層,不顧在他的重壓下顫顫悠悠的地板,冒著掉落下來的磚石,在大火蔓延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他的身影。然而,他真是生了一副鬼神庇護的命,身上沒有落下一絲擦傷,也沒有碰著壓著,沒有感到疲倦,腦子裡空空如也,一直於到又一個黎明到來,火場上只剩下縷縷煙霧和黑乎乎的廢墟。
  瘋狂的亢奮過去了,那個可怕的意識帶著十倍的威力去而復返,他明白自己犯下了大罪。他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四周,因為人們都在三五成群地交談,他擔心自己會成為談話的主題。他用指頭發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手勢,狗領會了。他倆偷偷地走開了。他貼著一台發動機走過,有幾個人正坐在那兒,他們招呼他一塊兒吃點東西。他胡亂吃了些麵包和肉食,一口啤酒剛喝下肚,便聽見幾個倫敦來的救火員正在議論那極兇殺案。「聽人說,他逃到伯明翰去了,」其中一個說道,「他們照樣會抓住他的,偵探已經出發了,到明兒晚上通緝令就會發到全國。」
  他慌忙走開,一直走到險些兒跌倒在地才停下來。接著,他在一條小路上躺下來,睡了很久,但斷斷續續,很不安穩。他又一次起來遊蕩,猶豫不決,不知何去何從,擔心又得挨過一個孤寂的夜晚。
  猛然間,他不顧一切地作出了決定:回倫敦去。
  「不管怎麼樣,上那兒總有人可以說說話,」他思忖道,「又是一個呱呱叫的藏身之地。我在鄉下留了那麼多痕跡,他們決不會想到回倫敦抓我。我幹嗎不能躲上個把禮拜,然後,從費金身上硬討一筆現錢,跑到法國去?媽的,我豁出去了。」
  在這個念頭驅使下,他毫不耽擱地開始行動,選擇行人最少的路徑動身往回走去,打定主意在首都近郊先躲一躲,等天黑下來,再繞道進入倫敦,直奔選定的目的地。
  然而,狗是個問題。如果他的長相特徵已經發往各地的話,肯定不會漏掉一條,那就是狗也不見了,很可能是跟他在一塊兒。這一點可能導致他在穿街走巷的時候被捕。他決定把狗淹死。他朝前走去,四下裡尋找池塘。他拾起一塊大石頭,邊走邊把石頭繫在手絹上。
  這些準備工作正在進行的時候,那畜生抬起頭來,望著主人的面孔。不知是它憑本能悟出兆頭不妙,還是因為那強盜斜眼看它的目光比平常更凶了一些,它躲躲閃閃地走在後邊,距離拉得比往常遠一些,他一放慢腳步,狗就畏縮不前。主人在一個水池邊上停下來,回頭喚它,它乾脆不走了。
  「聽見我喚你沒有?上這兒來!」賽克斯喝道。
  那富生在習慣驅使下走上前來。可是,當賽克斯俯下身來,將手絹往它脖子上套的時候,它卻嗚嗚叫了一聲,跳開了。
  「回來!」那強盜說道。
  狗搖了搖尾巴,但沒有動彈。賽克斯打了一個活套,又一次喚它過來。
  狗上前幾步,又退回去,躊躇片刻,便轉身以最快速度逃走了。
  那漢子一次又一次地打著忽哨,坐下來等候著,滿以為它還會回來,然而狗再也沒有露面,他只好重新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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