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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sampson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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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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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39:08 |只看該作者
  劍風虎虎,燭光搖晃,雲蕾心念一動,驀然想道:「莫非張丹楓這套劍法,就是我師父從未見過的那套本門劍法?難道他是三師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麼?但看他劍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 ,縱是有名師傳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練不行,三師伯一志替我爺爺復仇,斷無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專心授業的道理。」她回想大師伯董岳給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聽說三師伯已被敵人捉獲,幽禁胡宮,那更斷斷不會在蒙古皇宮收下徒弟,就算退一萬步來說,收下徒弟,也斷斷不會是個漢人呀。這是怎麼回事呢?」雲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師父極贊三師伯的本領,說他言出必行,既肯應承替我爺爺報仇,這仇就一定能報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裡料想得到,張宗周這□現在仍在蒙古發號施令,而三師伯反而是存亡莫測!呀,師父,你好可憐呀!」腦海中不覺又浮現出師父那晚替她餞行的神情。師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後來,也不覺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見臂上劍痕交錯,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紅花。師父哽咽說道:「蕾兒,一個人千萬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錯了事,那就後悔遲了。十二年前,我趕走了你的謝師伯,以後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拔出青冥寶劍,在臂上那麼一劃,哈,哈,這倒是個靈方,臂上痛極,心上的痛楚就減輕了。我一劃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這朵浸透我鮮血的大紅花,美不美呀?」雲蕾細心一數,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只聽得她師父又說道:「你在我門下十年,這個故事你可還沒聽我說過。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樣,是個年輕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勝任性得多,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是想盡辦法知道。你師祖嚴禁我們私相授受,連練劍時都要隔開,師祖的禁令越嚴我就越發好奇,天華與我情如兄妹,偏偏在這關節上頭不肯放鬆,一點也不肯透露。你師祖門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親雲澄未滿師便到蒙古之外,我們四人各得一套武藝,出師之後各成一家,天華與我來往最密,我好幾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學的劍法顯露,其實我也不是有心要學他的劍法,只是想開開眼界罷了。他平日對我千依百順,就是一談到各人所學,便閉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顯露劍法,他像以往一樣,微笑不語。我生氣了,罵道:『原來你平日說怎樣怎樣喜歡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蒼白,嘴唇動了幾下,卻仍是欲說還休。我拔出青冥寶劍,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劍抵擋,以便窺察他所學得的本門劍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擋,我一劍刺去,收招已來不及,劍鋒一斜,在他臂上拉開了長長的一道傷口,鮮血一點一點地滴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有如在潔白無瑕的寶石上嵌上相思紅豆。我料不到他會如此,提劍呆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突然掩面叫了一聲,也不包裹傷口,就旋風一般地跑了。過了幾天,你師祖親自到小寒山上,大發雷霆,幾乎要將我斃了,幸好同來的大師兄替我求情,結果命是饒了,但卻罰我在小寒山面壁思過一十五年。在這十五年間,不許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這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我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這徒弟由師祖飭令本門中人代為尋覓,教好之後,就把青冥寶劍傳給她。現在時間過了十二年,那兩樣武藝我還沒有練成,精通玄機劍法的徒弟卻先調教出來了。」雲蕾聽了,才知道飛天龍女葉盈盈收自己為徒,原來還有這一段緣故。只聽得師父又道:「大師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三年,他奉師祖之命,到蒙藏邊境去辦一件事情,那時剛自西藏回來。過不多久第二次再去,臨去之前,曾特別跑來見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練武功,說也許因此反而因禍得福。又問我道:『你知道師父為何如此嚴禁你們私相授受,對這次事情又為何如此憤怒麼?』我道:『師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過我有一次聽他說,他把這兩套劍法比為臥龍雛鳳不能同歸一主,歸則有禍。這個好像禪機妙理的說話,我聽了也不很懂。』大師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師父曾與一個魔頭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的事麼:』我說:『知道。』他說:『這魔頭複姓上官,雙名天野,本是綠林的大盜,經此一戰之後,忽然匿跡潛蹤,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二十多年來,師父總不放心,我到蒙藏邊境,就是奉師父之命,去探聽那人的消息的。』我問道:『那魔頭既然如此厲害,你去探聽消息,若給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師兄笑道:『那魔頭與我們師父同一班輩,人又極為自負,縱許知道,也不會與我們小輩為難。』我聽他如此說法,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這事與師父不許我們私授劍法又有何相關?便把這疑問問大師兄,大師兄笑了一笑,說道:『我猜師父的用意是要你與天華師弟去對付這個大魔頭,讓這個大魔頭在你們手下吃個大大的敗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親自動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麼大的能為。』我嚇了一跳,道:『我們的武功與師父相比猶如螢火之光比日月之輝,簡直不能比擬。那大魔頭,師父猶自不能勝他,叫我們去,那不是送死嗎?師兄,你是不是和我說笑話?』師兄大笑說道:『師父若無十成把握,豈有讓你們送死的道理,其中別有奧妙你冰雪聰明,也猜不出來麼?』」
  「我百思不解,便說確實是猜不透。大師兄道:『元元劍法,與玄機劍法,乃師父窮半生之力,探百家劍術之秘,有鬼神莫測之機,苦心所創。兩套劍法,只得其一即可稱雄江湖,若然雙劍合璧,則天下無敵!更妙的是,這套劍法,本來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預先與對方練習配合,一使開來,便自然能天衣無縫,互為呼應。所以我猜師父不許你們知道另一套劍法,其中想是有兩個道理:一者是怕你們知道了另一套之後,就難免分心,偷偷去學,須知一人精力有限,這兩套劍法都是複雜無比,只學一套,也要專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學兩套,只恐怕難以登峰造極。而且這兩套劍法,本來是要兩人使用才能發揮它的絕妙之處的,所以實在也不必兼學。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領確是超凡入聖,師父雖然想出克制他的劍法,但亦怕他預先知道。』我一聽大師兄如此說法,立刻領悟師父大約是怕我們少年好事,若然知道雙劍合璧就可無敵於天下之後,有恃無恐,可能招惹強敵,洩漏出去,那時就會被上官天野探知,預為防範了。大師兄說完這番話後,第二日便遠赴蒙藏邊境。過了兩年,天華也去蒙古,我雖然知道這雙劍合璧的秘密,但卻從來沒有試過,天華所學的元元劍法,我也是從未知過一招半式。」
  飛天龍女葉盈盈所說的故事,閃電般的在雲蕾腦海之中閃過,無數疑團,橫梗胸臆,驀然想道:「若然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劍法 ,那麼我一出手,豈非可以立刻制勝克敵?」猛聽得黑摩訶又是一聲大叫,張丹楓長嘯一聲,抬頭看時,只見場中形勢又變。那黑摩訶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蠻攻,但見他如同挽著千斤重物一樣,綠玉杖東指西劃,顯得很是吃力,張丹楓橫劍當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對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陣,才突然攻出一劍。兩人出招都甚緩慢,看來似是在雨驟風狂之後重歸平靜,其實卻是又各以上乘內功□拼,每一招一式,都蘊藏著無限殺機。張丹楓的劍法雖妙,但劍光繚繞,卻無法透過綠玉寒光,雲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內家真力,確是比對方尚遜一籌,僅能仗劍自保。
  這時春日的朝陽已經升起,那墓門被張丹楓打開之後尚未關上,日光透射進來,耀眼生纈。張丹楓面向陽光更是不利,但見那黑摩訶越迫越緊,掄圓玉杖,每招發出,隱隱夾有風雷之聲。張丹楓的劍光圓卷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在頭頂之上盤旋著,黑摩訶猛地大喝一聲,杖夾風雷,向著張丹楓的頭蓋猛砸下去。
  雲蕾叫聲:「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鏢脫手飛出。張丹楓大叫道:「賢弟快走!」但見飛鏢如電,落處無聲有如泥牛入海,全無蹤跡,竟是被那劍杖交蕩的勁風震得粉碎了。說時遲,那時快,久已蓄勁待發的白摩訶一聲狂笑,身形飛起,長臂疾伸,呼的一聲向雲蕾當頭抓下。
  雲蕾反手一劍,陡覺腰脅一麻,急急飛身掠出丈許,吸了口氣,橫劍回睨 ,只見那白摩訶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橫掃,狠狠打來。原來兩人適才換了一招,白摩訶不知雲蕾所使的亦是寶劍,被青冥劍的鋒芒削去肩頭一片皮肉,而雲蕾輕功雖妙,亦被他的掌緣掃中了背後的「脊心穴」,幸得兩人都已避過對方的勁力,所受的劍傷、掌傷都是強弩之末的餘勢,要不然都要命喪當場。
  白摩訶不敢托大,抽出寶杖對付雲蕾的寶劍。白摩訶的白玉杖與黑摩訶的綠玉杖都是天竺特產的寶玉所製,堅逾精剛。白摩訶的功力遠勝於雲蕾,這一杖掃來,有如雷霆疾發,雲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過杖峰,斜身進劍。白摩訶好不厲害,玉杖一掄,呼的一聲,就把雲蕾連人帶劍圈在杖影之內。白玉杖長可七尺,舞動起來,一丈方圓之內,全避不開他勁力的攻擊,雲蕾施展一身輕靈小巧的功夫,在劍風杖影之中,竄來竄去,眼見性命已在呼吸俄頃之間。
  雲蕾突然出手,大出張丹楓意料之外。原來他的功力雖然比黑摩訶略遜一籌,仗著精妙的劍法,尚能自保,他適才縮小圈子,正是運用寶劍之力,配以上乘的內功,取得內線抵禦的優勢,黑摩訶的天摩杖法雖然厲害,卻是無奈他何。兩人□拼半夜,眼見將以平手之局告終,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能戰成平手,他們已要認栽,不料雲蕾突然插進,引了白摩訶加入戰團,真是如平地波瀾,突生變化。張丹楓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對一,尚自處在下風,雲蕾武功,遜於自己,更是遠非那白摩訶的對手。眼見雲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兩劍,反守為攻,強自斜衝出去,雖然明知二人聯手,亦非黑白摩訶之敵,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雲蕾為我蹈險,我又焉能棄『他』而獨自逃生。」
  張丹楓劍與身合,疾走如風,飛身相救。黑摩訶哈哈大笑叫道:「你們兩個娃娃還想逃麼?」他正因苦戰不下,心中焦躁,忽見雲蕾出手 ,看了一招,知雲蕾劍法雖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敵二,那是穩操勝券,當下玉杖前指,緊躡敵人之後,杖端直指張丹楓的背心。
  忽聽得雲蕾一聲歡呼,雙劍一合,劍光暴長,刷刷兩聲,白摩訶的左右腳踝,一邊中了一劍,黑摩訶的綠玉杖插來,被雙劍一圈,反蕩出去。黑摩訶大吃一驚,叫道:「走離方,踏巽位,困住他們!」黑白摩訶的天摩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兩人首尾相應,踏著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陣合圍之圖,任是多強的敵人也衝不出去。黑白摩訶乃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戰略一定,白摩訶忍著疼痛,揮杖疾繞斜圈,與黑摩訶左右合圍,向張、雲二人狠狠攻擊,連下殺手!只把那在旁觀戰的四個珠寶商人看得眼花繚亂。
  雲蕾一劍刺出,黑摩訶的綠玉杖橫裡一挑,正使到「天摩獻酒」一招,杖端挑向敵人下顎,杖身橫擊敵腕,杖柄又按到敵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厲害非常。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以奇詭善變見長,身形晃處,一招「倒轉陰陽」劍鋒自下而上,反削過去,避開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勢迫得黑摩訶挪偏了杖身,按說也可以解開杖柄按穴的招數。但黑摩訶到底是久經戰陣,功力又深,見雲蕾劍法精妙,料知前面兩式,定然無效,突然加緊最後一擊,橫轉玉杖,杖柄重重一按,雲蕾只覺一股勁力迫來,眼見那杖柄已按到自己丹田上。
  忽聽得「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張丹楓一劍隔開白摩訶的玉杖,餘勢未衰,劍鋒順手抹去 ,恰恰掠過黑摩訶頸項。黑摩訶忽覺劍氣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虛是實,急急的反杖一擊,放開了雲蕾。黑白摩訶按著八封方位出擊,黑摩訶反杖一擊,身形轉倒「乾」位,白摩訶斜走「兌」方,白玉杖亦已劈出,雙杖合掠,轉成一個大弧,張丹楓未及換招,叫聲:「不好!」雲蕾忽然隨手一劍,插進當中,這一劍插得恰到好處,但見雙劍斜分,黑白摩訶都躲閃不迭。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卻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巔,雲蕾眉開眼笑,大喜叫道:「雙劍合璧,果然無敵!」隨手發出一招,但見張丹楓的寶劍亦從相反的方向削出,雙劍夭嬌如龍,又把黑白摩訶逼得連連後退!
  張丹楓大是驚奇,疑心陡起,瞥了雲蕾一眼,雲蕾笑道:「你瞧,我這個保鏢還不錯吧?得理不饒人,併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從周山民處學得的江湖切口,亂搬出來。張丹楓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揮劍與她並肩疾進,黑白摩訶拼盡全力,揮杖力抗,兀是抵擋不住。張丹楓大笑道:「妙極,妙極了!我們二人一配起來,真是珠聯璧合!」他隨口掉文,雲蕾聽在心裡,不覺面上一紅,但見張丹楓在大笑聲中,運劍如風狠狠攻擊,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訶,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調笑。
  雙劍合璧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訶的步法竟被打亂,走不成五門八卦的方位,張、雲二人或者並肩出劍,或者前後聯招,或者左右分擊,或者上下夾攻,一手接著一手,一式聯著一式,雙劍推動,有如龍門浪湧,大海潮生,黑白摩訶雖是見多識廣,技通中西,也不禁被這種捉摸不透的怪異劍法,嚇得瞠目結舌!只是再走了十餘二十招,白摩訶又中了一劍,黑摩訶也被削去束髮的金環。黑摩訶長歎一聲,叫道:「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罷了,罷了!」突然扯白摩訶跳出圈子,橫杖叫道:「你們贏了,此地由你們作主了!」長嘯一聲,他們的妻子,那兩個波斯婦人,和他們的買手,那四個珠寶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發,默默地隨著黑白摩訶走出墓門。
  張丹楓笑道:「這兩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是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詢問雲蕾,忽聽得門外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獅子馬和雲蕾的紅鬃戰馬相繼跑入。原來黑白摩訶踐約 ,將兩匹寶馬醫好放回,白馬先到,跳躍嘶叫,挨著主人摩擦,似是無限歡欣,雲蕾也上前攬著紅馬馬頭,說道:「馬兒呵,你給那怪物整慘了。喂,大哥--」正想詢問張丹楓的劍法來歷,忽覺胸口一悶,說話突被梗住,張丹楓向雲蕾面上一瞧,突然驚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訶打了一掌,嗯,不要說話……」雲蕾點了點頭,張丹楓道:「趕快運氣護著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了傷了。」伸手上前,雲蕾突然一個轉身,搖了搖頭,跌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來,我自己治。」
  張丹楓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這個時候你還避忌麼?我早看出來了。」雲蕾面紅過耳,把頭巾一揭,露出青絲,含羞說道:「我不該瞞騙大哥,我實是一個女子。」張丹楓道:「意氣相投結為知己,又何必問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難道你也有世俗之見麼?」雲蕾見他氣朗神清,瀟灑脫俗,也不覺泯滅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說道:「可是咱們彼此的來歷,都還是互不知道呢!」但見張丹楓嘴角含笑,搖手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無數疑團,我也是有許多疑問,但你如今傷重,實不宜多說話,多則五日,少則三日,待你傷好之後,咱們再說個痛快如何?」雲蕾頷首不言語,只見張丹楓又是微微一笑,面對著雲蕾說道:「小兄弟,你的傷勢如何,應該如何治法,我都實在對你說了吧。」雲蕾面露笑容,又點了點頭,心道:「這個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為什麼要那樣笑呢?」只聽得張丹楓續說道:「我看你這傷勢,是被白摩訶的掌力震動了背後的脊心穴肝臟移位,你所練的內家勁力鬱積不能發散,所以心頭燥熱,面紅目赤,若不及早醫治,元氣必然大損,不死也要變成殘廢了。好在你的內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陰(太陰、少陰、厥陰)三陽(陽明、太陽、少陽)的經脈貫通,五臟六腑之氣便自然能循環不息,精神活潑了。」中國古醫學的「靈樞」經脈篇載有十二經十五絡的學說,看似奧妙無稽,其實甚有道理,所謂經絡即是人體氣血運行經過的聯絡的道路,氣血暢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醫學院著有《中醫學概論》一厚本,內有兩章專論《十二經脈的循行》與《奇經八脈》的,甚為詳盡,有興趣者,可以參看。)古代凡習武之人,多少懂點中醫的道理,雲蕾聽他滔滔不絕地談論醫理,心中暗暗笑道:「這個大哥真有意思,前兩日看他哭笑無端,只道他是一個遊戲人間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談論醫道卻又似個博學的儒醫了。」張丹楓說了醫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卻要求你一事!」
  雲蕾低聲道:「大哥請說」張丹楓一笑說道:「小兄弟,我給你醫治之時,你要忘記我是個男子,我也忘記你是個女子你做得到麼?」雲蕾露出本相之後,張丹楓仍口口聲聲稱她為「兄弟」,說得甚是自然,心中實已泯滅男女之見。雲蕾本是一片無邪,見他如此,更是釋然無雜念,心中想道:「他替我打通三陰三陽的經脈,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與他既結拜『兄弟』,情如手足,這也值得提出來說嗎?」微微一笑,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眼如秋水橫波,似笑非笑,又不覺心中一蕩,臉上微微現出紅暈。
  張丹楓四週一顧,笑道:「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療傷靜養。只是這兩匹馬兒,不宜在此。」長嘯一聲 ,手掌一拍,那「照夜獅子馬」似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雲蕾那匹紅鬃戰馬這兩日來與照夜獅子甚是□熟,也跟著跑出去了。
  張丹楓把墓門關上,封了墓道,細細察看,這墓是倚山建築,墓中有廳有房,乃是古代晉王之墓。張丹楓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這裡面還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條,抵著牆角一處凹入之處左右旋轉,過了一會石壁忽然分開,現出一道暗門,原來這種帝王公侯的「地下宮殿」,都是這種建築。石門內側與門外相對稱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別製造的石條,名叫「自來石」,用作頂門之用。自來石兩端略寬,刻有蓮瓣,中間略窄,在石門關閉之時,自來石上端頂著門內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門外地面上一個凹槽內,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憑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門也推不開。
  暗門開啟,張丹楓扶雲蕾入內,忽見裡面寶光閃耀,有玉幾石案,堆滿古玩金寶。張丹楓一皺眉頭,隨手一掃,將金寶古玩全部撥落地上,踢到牆角,道:「別讓這些勞什子阻礙地方。」扶雲蕾在玉幾上坐下,笑道:「這古玉溫涼,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熱毒。」輕輕拉起雲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側上緣,通過第一、第二掌骨之間,上入腕上拇指後兩筋之間的凹陷處,輕輕推拿,這是陽明經脈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緣,與諸陽經相會於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聯絡肺臟。推拿了一陣,雲蕾只覺微微有一股熱氣直透心頭,再過一陣,說也奇怪,心頭燥漸減,遍體生涼。張丹楓放開了手,道:「你的陽明經脈已是貫通,你自己運氣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陽經脈。」
  密室裡有美酒內脯,想是那黑白摩訶所留,張丹楓飲酒嚼肉,忽而朗聲吟道:「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邊風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呀呀,帝王螻蟻同塵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聲如笑如哭,似是厭恨那終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詞發出無窮的感慨。
  雲蕾正在用功,聽那歌聲陡地心頭一震,不覺衝口說道:「戰爭自是悲慘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進來,那麼不論男女老幼,卻都該執干戈以衛社稷。為國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張丹楓身子微微發抖,一杯酒潑在地上,回過頭道:「小兄弟,趕快用功,不要說話。我一時忘形,痛飲狂歌,驚動你了。」雲蕾吐了口氣,小嘴兒一撅,執拗地問道:「大歌,你說,我的話到底是對與不對?」張丹楓喝了口酒,道:「對極,對極!其實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傑之士都不想稱王稱帝爭奪江山,豈不甚好?嗯,小兄弟,咱們別再談論了,你快快專心用功吧。」雲蕾思潮一起無法平伏,心中想道:「這大哥為人甚好,何以一談到蒙古與中國之間的戰事,就似甚為痛苦,這是何因?這是何因?……」疑問叢生不能平息。張丹楓緩緩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傷好之後,與你說個痛快,但看你的樣子,似乎不說個明白,就不能靜下心思用功。」雲蕾低聲道:「是呀。」張丹楓道:「但你的傷勢,實在不宜分神說話。我們之間所要說的,又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說得明白,這樣吧,你現在靜心用功,到吃晚飯之時,我給你說一個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飯,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後可好,那麼我就每日給你說一個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們再彼此將身世來歷傾吐出來。小兄弟,你若然是不聽話,我就連故事也不說與你聽,哪,你現在不許問了,快快用功。」
  張丹楓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種強制的力量,雲蕾只覺有這樣一種感覺: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母親每晚在她床邊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滿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張丹楓這時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親。可是兩人的眼光有相同卻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爺爺每次教訓她時那種嚴厲的眼光,張丹楓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爺爺。這既是慈愛的又是嚴厲的眼光,有一種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雲蕾不知不覺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靜下去了,不久就專心一致地用起功來。
  這古墓是倚山崦建,墓中密室的一邊,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鏡,屋頂上端有有兩個石罅 ,恰恰可作透氣通風之用,對著墓門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銅鏡,這密室構造各甚是特別,室內的人可以透過銅鏡,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這時陽光從石罅透進室內,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過午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似乎有人挖門,外面的墓門,在昨晚波斯婦人帶張、雲二人進來之時,已被損壞了下面的突起的蓮瓣,沒有「自來石」頂住,外面的人挖鬆了泥土之後一推就推開了。那銅鏡的色澤和牆壁的色澤一樣,雲蕾仔細辨認,那影在銅鏡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個熟悉的少女。雲蕾心中一動,急用衣袖揩抹銅境,一瞧清楚,險險叫出聲來,這個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轟天雷石英的女兒石翠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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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39:35 |只看該作者
  只見石翠鳳摸摸索索走了進來,邊走邊叫道:「雲相公,雲相公!」雲蕾心中暗笑:「我們還只是半夜『夫妻』,她對我倒思念得緊。」墓中光線暗淡,石翠鳳走近通道,走上大廳「嚓」的一聲,燃起火石,見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燭,正合心意,一一點燃,把大廳照耀得明如白晝。密室內暗嵌的銅鏡照出石翠鳳的面容,令雲蕾吃了一驚:數日不見,她竟然憔悴如斯!
  銅境內映出石翠鳳往來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原來她在地上發現了一灘鮮血,那本是白摩訶中劍所流的血她卻以為是雲蕾的。黑白摩訶是她父親的老主顧,她自是深知這個摩頭的厲害,心中想道:「雲相公被黑白摩訶所傷,只怕不死也成殘廢。」故此哀哀痛哭。
  雲蕾見她哭得傷心,十分不忍,跳了起來,想開門出去,張丹楓一把將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 ,你都不要出聲,」抵著她的掌心,又助她動氣行血。
  只見石翠鳳哭了一陣,從懷裡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雲蕾送給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陣,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雲蕾心中連聲叫道:「姐姐,我還未死,我還未死呢!」可是石翠鳳哪能聽見,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揚空虛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兩個魔頭如何厲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報仇!」反身走出,走了幾步,忽然又蹲了下來,在地上拾起兩片金環,那是黑摩訶頭上的束髮金環,早上激戰之時,被張丹楓削斷了的。石翠鳳喃喃說道:「咦,難道那兩魔頭沒有騙我?」將兩片金環翻來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來那晚雲蕾走後,石翠鳳乘快馬追趕,在路上碰見黑白摩訶,向他們打聽有沒有見過像雲蕾這樣看青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訶問了雲蕾的形狀,冷笑一聲,問道:「他是你的什麼人?」石翠鳳依實說了,黑摩訶「哼」了一聲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錯呀!」石翠鳳驚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訶冷冷說道:「他替你贏了一大筆珠寶,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輸給他了。轟天雷有這樣的好女婿,自樂得金盤洗手不必干啦。」石翠鳳一驚,道:「什麼,他居然敢和你老動手了?」黑摩訶怒目相視,以為石翠鳳是存心氣他,不理不答,與白摩訶一怒而去。
  石翠鳳知道黑白摩訶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趕到,她做夢也想不到雲蕾居然會打敗黑白摩訶,此際發現了黑摩訶被削斷的金環,兀是將信將疑 ,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本領,絕無輸給雲蕾的道理。但以黑白摩訶那樣大的名頭,亦似乎不會說謊,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另有別人傷了蕾弟麼?」她還以為地上所流的是雲蕾的鮮血。正在思疑不定,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只見一個少年牽著一匹紅馬,走入墓道,這匹馬正是雲蕾的紅鬃戰馬。雲蕾一見,又幾乎嚷出聲來!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兒子周山民,他奉了父親之命,入關來辦一件事情,並探聽雲蕾的蹤跡。經過此地,見了雲蕾的紅馬,那紅鬃戰馬,本是周山民的坐騎,因此把他帶入墓穴。
  那紅馬歡躍嘶鳴,似是向舊主人示意,雲蕾就在裡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稱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訶愛住古墓的怪僻行徑,不覺嚇出一身冷汗。進了墓門,見大廳上燈火輝煌,杳無一人更是吃驚,正想出聲呼喚,忽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在牆角暗處突然躍出,一刀就劈過來。原來石翠鳳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亂,見了雲蕾的紅鬃戰馬,竟認定周山民就是暗算雲蕾之人。
  石翠鳳這一刀來勢甚猛,周山民嚇了一跳,急急閃開,石翠鳳第二刀又斜裡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 ,將她隔開,只見石翠鳳狀若瘋狂,第三刀、第四刀連環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施行暗襲?」
  石翠鳳連劈四刀,猛然想道:「這□本事與我相若,怎能是雲蕾對手?」再劈兩刀,揚聲問道:「兀你這□,快說實話這紅鬃戰馬,你是從何處得來?」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開,手撫紅馬,說道:「這紅鬃戰馬,本來就是我的坐騎,你問它作甚?」那紅馬挨著周山民□擦,狀極親熱,似是證實周山民所說非假。
  石翠鳳「哼」了一聲,鋼刀一晃,劈到中途,見此情狀忽又停住,心中想道:「這紅鬃戰馬 ,性烈非常,怎肯如此聽他說話?」
  只見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當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見那枝珊瑚,面色立變,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鳳鋼刀一晃隔在當中,怒聲斥道:「你做什麼?」周山民道:「咦,你做什麼?」石翠鳳冷笑道:「莫非這珊瑚也是你的麼?」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頭說道:「實不相瞞,這珊瑚正是在下的!」聲調一變,厲聲問道:「兀你這婆娘,快說實話,你這珊瑚是偷來的還是劫來的?」須知這枝珊瑚實是周健送與雲蕾,雲蕾再送與翠鳳的,周山民見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慮。
  石翠鳳大怒跳起,霍的一刀又劈過去,周山民還了一刀,絕不客氣,勁力奇大,石翠鳳的刀幾給震飛,急用躡雲步法身形一轉,繞到周山民背後,周山民反手一刀,沒有掃中,兩人登時又打起來。
  雲蕾在密室中見兩人打鬥甚烈,極為著急,竟不能安心運氣吐納,張丹楓雙掌抵著雲蕾掌心,低聲說道:「別急 ,他們二人誰也勝不了誰。那男子是你熟識的麼?」雲蕾點了點頭,忽想起張丹楓撕毀日月雙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張丹楓莫名其妙。
  周山民與石翠鳳鬥了三五十招,一個勝在刀沉力勁,一個勝在身靈步捷,果是不分勝負,石翠鳳斫了一刀,忽然揚聲喝道:「你說珊瑚是你的,你有什麼記號?」
  周山民哈哈一笑,說道:「諒你這劫賊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葉葉底,是不是刻有一個周字?」石翠鳳日來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數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發現,心中一直懷疑,何以雲蕾送給她的聘禮,卻刻上別人的姓氏,見周山民如此一說,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圈子問道:「喂你是不是雲蕾的義兄?」周山民不覺一怔,也抽刀躍過一邊,道:「你既知我是雲蕾的義兄,何以不知這珊瑚乃是我送與她的?」
  石翠鳳想起那晚洞房情事,雲蕾老是把「他」的「義兄」說個不休,不覺盯了山民一眼,只覺山民雖不及雲蕾清秀,剛健威武 ,卻更有男子氣概。這時他也正眼光光地盯著自己,不覺臉上一紅,「呸」了一聲,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實是惱怒雲蕾。周山民道:「憑你這個女賊,就想強佔我的東西麼?」石翠鳳大怒說道:「什麼你的東西?這珊瑚是雲蕾送給我的聘禮,不看你是雲蕾義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頓時愕在當場,片刻說道:「什麼聘禮?雲蕾是你何人?」石翠鳳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說與你聽。」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雲蕾喬裝打扮單身上京,身世之秘,實是不能給人知道,所以連這個女子也給她瞞過,我不應揭穿她的面目。」笑聲倏地停住,問道:「姑娘,你姓甚名誰?是幾時與雲蕾成的親?」
  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睜目說道:「轟天雷石英是我的父親,三日之前我們成親,怎麼樣?石英的女兒配不上你的義弟麼?」
  周山民頗出意外,手撫刀柄,施了一禮,道:「弟嫂休怒我實是無輕視之意。石老英雄可好?」石翠鳳氣呼呼地答道:「好!」周山民道:「你們成親三日,他都在黑石莊麼?」周山民不好意思問及洞房情狀 ,故此旁敲側擊,石翠鳳道:「他當晚追一白馬賊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一驚,他正是為那「白馬賊人」而來,便道:「是不是一個書生模樣的白馬少年?」石翠鳳道:「我未見過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馬神駿非常,是也不是?」石翠鳳道:「不錯,我們黑石莊最好的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領我去見石老英雄,傳綠林箭捉捕這□。哎喲,雲蕾只恐被這奸賊害了!」
  密室內外,雲蕾與石翠鳳同吃一驚,只聽得石翠鳳問道:「什麼奸賊?我只以為他是一個黑吃黑的劫寶賊人,但我爹爹卻說他不是,我問過爹爹他是誰,爹爹又不肯說,言談之間,爹爹反而好像對他甚為尊敬,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嗎--」墓門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進一人,頓時把周山民的說話打斷。雲蕾一見,又吃一驚 ,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與她動過手的胡賊,澹台滅明的徒弟!只見周山民一躍而起,揮刀便斬,大聲罵道:「大膽胡兒偷入中國,意欲何為!」原來澹台滅明與他的徒弟都曾領兵打過周健,周山民曾與他交過手。
  澹台滅明的徒弟名叫哈達萊,一進墓門便大聲叫道:「張相公!」驀見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雙鉤抵擋,叮噹一聲,把周山民的金刀格過一邊,喝道:「是你把張相公害了麼?」周山民道:「連你也要碎屍萬段!」揮刀力斫,哈達萊雙鉤一立縱橫揮舞,招數變化無窮,將周山民殺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刀之力。
  石翠鳳眼看周山民就要落敗,心道:「這個大伯雖無禮,我卻定要助他。」抽出佩刀,上前夾攻。石翠鳳身法輕盈,在哈達萊之上,氣力雖然不勝,但有周山民擋住,兩人長短互補兩柄單刀夭矯如龍,立刻將哈達萊的凶焰壓住,著著反擊。
  哈達萊發一聲嘯,雙鉤斜飛,將兩口單刀迫開,明是進攻實是敗走,只見他奮力一擊立刻抽身急走 ,周山民哪裡肯捨,與石翠鳳急急跟蹤追擊,片刻之後,三人的聲音都去得遠了。
  密室之中,雲蕾思疑不定,抬頭一看,只見張丹楓含笑望著自己,似乎是在說道:「你瞧我是個奸賊麼?」雲蕾對周健父子本是十分相信,若非這幾日與張丹楓同行,聽到周山民那一聲「奸賊」,只怕就要拔劍刺他。這時心中好生矛盾,周山民斷斷不會胡亂誣人,而張丹楓又絕對不似一個「奸賊」,同行幾日,她對張丹楓已是由憎厭而變為喜歡,甚至於可以說是有幾分崇拜他了,心中想道:「他從蒙古回來,只怕是像我爺爺那樣逃走出的漢族志士,所以蒙古要捕他回去,而周山民也誤會他是個奸細了。」自猜自想,心中釋然,忽然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哥,我相信你!「
  張丹楓臉色舒展,現出無限欣悅之情,低聲說道:」賢弟,你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好好用功吧,今晚我給你說第一個故事。「開了密室,走出外面將墓門重又關上,又搬過兩根石條頂住,非有千斤氣力,再也難開。
  雲蕾專心用功,導氣運行,甚覺舒服,過了許久,屋頂石隙 ,已無陽光射進,知是黃昏,黑白摩訶在密室之中留有食糧,張丹楓生火煮了一鍋稀粥,把肉脯、凍雞之類煮熱,服侍雲蕾食粥,雲蕾甚是感激,只見張丹楓溫柔一笑,道:「你好些了,但還不宜多說話,你只聽我,不要多問,我現在就給你說第一個故事。三個故事說完之後,然後我再詳細將我的來歷說與你知。」



第07回 一片血書深仇誰可解 十分心事無語獨思量



    雲蕾抬頭一望,只聽得張丹楓說道:「從前有兩個苦人,本來都是替地主種田的,後因天災人禍,無以為生,一個做了叫化子,一個做了運私鹽的『鹽裊』,叫化子和私鹽販子意氣相投,結為兄弟。那時中國被異族統治,草澤英雄,都想起來反抗,這兩兄弟都是胸懷大志,好像古時的陳勝、吳廣圖謀反秦一樣,擊掌立誓:苟得富貴,互不相忘!另外還有一個和尚年紀比這兩人大得多,曾教過這兩兄弟武藝,兩兄弟尊稱他做師父。歷朝歷代食鹽都是由官家專賣的,販私鹽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處死。私鹽販子是義兄,叫化子是義弟。叫化子不敢冒險,入了一間寺院做小和尚,後來那間寺院也因災荒無人施捨,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鹽販子用性命博得一點錢財都周濟了他的義弟。後來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遊方僧人,仍然到處乞食。」
  「後來那兩兄弟的師父舉義旗,叫化子義弟隨他起兵,在一次大戰之後,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說他戰死,有人說他失蹤後仍然當了和尚,到底如何,無人知道。」
  「那私鹽販子這時販鹽遠走江北,自己糾集數百鹽丁,也起兵稱王。過了好幾年,那私鹽販子勢力漸大,在蘇州稱帝,長江幾省,都是他的。四處覓那義弟,卻覓不見。這時天下群雄紛起,其中有一路以紅巾為號,勢力最大,那紅巾軍的領袖前兩年死了,由一個少年英雄繼任領袖,攻城掠地,勢力伸展到長江以南。私鹽販子一打聽,這少年領袖原來是做和尚的,再仔細打聽,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個叫化子義弟。還有人說,這叫化子隨老和尚興兵,老和尚戰敗之後他暗中將老和尚賣給官家,自己卻裝作好人,統率了老和尚的部屬,改投紅巾軍,所以一入紅巾軍就做了頭目,得到紅巾軍主帥的看重,一路陞遷,因此其後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稱了皇帝的義兄不相信這個傳說,不過派人聯絡的結果,卻證實了這個紅巾軍的新主帥果然是自己的義弟。」
  「這時義兄義弟的勢力已在長江接觸,義兄派使者過江,致書義弟,說:你我二人誰做皇帝都是一樣,請你過江相見 ,先敘兄弟之情,後定聯盟之計,共同對抗異族。不料那義弟卻將書信撕毀,不允過江,還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來報道: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你我都是當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義兄接書大怒,兩兄弟竟然自相殘殺,混戰幾年,互有勝敗,最後一次在長江決戰,義弟大勝,將義兄捉住,要義兄俯首稱臣,義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殺了我吧。』義弟一聲不發,立刻叫人用亂棍把義兄打死,沉屍長江!滅了義兄之後,立刻自稱皇帝。而且不過幾年,還把異族逐出中國,削平群雄統一天下,真個成了一代開國的君皇。小兄弟,你說這皇帝壞不壞?」
  雲蕾道:「這義弟不顧手足之情,當然很壞。不過他能驅除異族,還我河山,卻也算得是個英雄豪傑。」張丹楓面色微變,淡淡說道:「賢弟,你也如此說嗎?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後,大殺功臣,對義兄的後人更是不肯放過,偵騎四出,必要殺盡方休,所以那義兄的後人和一些忠臣後代,都遠遠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這故事也恰巧完了。」
  雲蕾忽然抬頭說道:「大哥,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猜到了,你說的是我朝開國之事,那叫化子義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鹽販子義兄就是自稱大周皇帝的張士誠!不過我可未聽說他們二人結拜過兄弟。史書上都不是這樣寫的。書上還說張士誠本來是個無賴小人 ,太祖殺他,是為民討賊。」張丹楓冷笑一聲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千古皆然。不要說他們結拜之事史書上不敢寫,那朱元璋是小叫化,遊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書上也不是連提都不敢提麼!其實做叫化子,做窮和尚,也不見有什麼辱沒先人之處。哼,哼!」明太祖朱元璋做過乞丐又在皇覺寺做過和尚之事,天下無人不知,到他稱帝之後,卻引為忌諱。有一個府學上賀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殺,罪名就是因「生」字與「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學是借來罵他做過和尚。又有一個教諭上賀表用「取法象魏」一語,朱元璋說是「取法」與「剃髮」同音,也是罵他曾做過和尚,也把那拍馬庇拍到馬腳上的教諭殺了。此等「笑話」暗中流傳,官場的人誰都知道。雲蕾也聽爺爺說過,聽張丹楓說了這個故事,又想起自己爺爺的慘遭殺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張士誠都是一樣。但大哥說這故事有什麼意思?為什麼他那樣恨開國的太祖皇帝?」張丹楓不許她多說話,又替她輕輕推拿,雲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氣尚未恢復,也就不費神細想,過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只見張丹楓坐在身邊,衣不解帶,雙眼微腫,似是昨晚曾經哭過,雲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憐,心道:「待他傾訴身世之後,我定要好好給他安慰。」
  張丹楓見她醒來,含笑問道:「好一點嗎?」雲蕾答道:「好許多了。大哥你昨晚沒好睡呵!」張丹楓笑道:「我數日不睡或一睡數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腳來。」雲蕾伸出左腳,張丹楓道:「不,是右腳。」脫了她的鞋子,手指按著她的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內側,過大赴本節後的半圓骨,輕輕推拿,這是足部太陽經脈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內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脛骨內側後方,直抵腹內,入屬脾臟。雲蕾足趾被他輕輕推拿,有一種微微痕癢的感覺,連連噫氣,過了一陣,只覺遍體輕鬆,心境空明。張丹楓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陽經脈,你的傷就全好了,你今日就好好用功吧。」離開雲蕾跌坐地上,又從懷中取出那幅畫來。
  只見他拿著燭台,凝神細看畫面,看了許久許久,似乎是要在畫中尋覓什麼。雲蕾做了半日功課,他也看了半日 ,忽聽得外面又有腳步之聲,張丹楓歎了口氣,這才把畫捲起,道:「為什麼有人偏偏愛入這個鬼域?」搖首示意,叫雲蕾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出聲。
  墓門外似乎不止一人,在這裡合力挖土,過了一陣,只聽得「轟」的一聲,石門已被推開,雖說泥土已被挖鬆,門外之人,氣力確是不小。
  門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魚貫走入,雲蕾一看,只見那四個珠寶商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黑石莊的莊主,轟天雷石英則夾在中間。雲蕾好不驚慌,心道:「這四個珠寶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這該怎辦?」
  只聽得走在前面的珠寶商人道:「他們二人定然還在此,石老莊主,你替我們作主。」原來黑白摩訶,一怒走回西藏,卻遣這四個買手 ,到南方去結束生意,他們輸了古墓中所有的寶藏,已無本錢再做這種黑道偏門的珠寶生意了。這四個珠寶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趕女兒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們出頭,他們猶自以為張丹楓那晚到石英家中盜取寶物,石英的本領雖然不能超過黑白摩訶,但山西、陝西的綠林好漢全都聽他號令,只要激怒了石英,傳下綠林令箭,那麼張丹楓本事再大,也插翼難飛。
  豈知石英正想見張丹楓一面,更何況雲蕾的下落,也須見了張丹楓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個珠寶商人領他到此。
  那四個珠寶人繞著大廳行了一周,大聲叫道:「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好小子,滾出來!」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張公子,請出來,老夫渴念一見,有老夫在此,替你們解了兩家的冤仇吧!」四個珠寶商人見他如此恭敬,大為錯愕,為首的悄悄的在石英耳邊說道:「石老莊主,不必擔心,若然他們二人都無傷損,雙劍合壁,那我們五人自然不是他們對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訶所傷,他一人不是我們對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傷,我們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馬小子將珠寶交回。」這四個珠寶商人先前怕石英見怪,不敢將雲蕾受傷的事說知,此際見石英那副神氣,又以為他是害怕敵手太強不敢與張丹楓放對,所以逼得將真相說出。
  石英聽說雲蕾受傷,心中大急,叫道:「張公子,請出來吧,小婿日前無知冒犯 ,請你不要見怪。」密室中張丹楓仍不作聲,四個商人道:「好,你不出來,咱們就進去把你揪出來了!」在地上取了石條,抵著密室外牆凹處,用力轉動,張丹楓不待門開,吩咐了雲蕾兩句,倏地取開了「自來石」,把門一開,飛身跳出,隨手又把密室之門掩上。
  那四個珠寶商人正在用力旋轉石條,驟然失了重心,齊都跌倒,站起來時,只見張丹楓輕搖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訶打鬥時穿的那件繡有雙龍在海上騰波爭鬥的緊身馬褂。四個珠寶商人慌忙跳到四邊站定,採取了合圍之勢,只待他和石英一個動手,就立刻將他圍在垓心。
  燭光照耀下,只見張丹楓神態瀟灑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莊主,數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謝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聲來,撲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個響頭,道:「少,少--」張丹楓搖了搖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說出自己的身份。待他磕了四個響頭,立刻將他扶起,躬身還了一禮,態度雖然恭敬,但不跪下還禮,顯然是上司對下屬的禮儀。
  轟天雷石英這一番舉動,密室內外,都是吃驚非小。室內的雲蕾,一驚之後,卻是芳心大慰 ,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壞人,看石老英雄對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未免太無禮了,年紀青青,豈應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個珠寶商人卻是越來越驚,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與敵人一路,一個張丹楓已夠他們好受,更何況還有石英幫他。
  只見張丹楓微微一笑,說道:「石莊主在此,你們問問他我是不是貪財盜寶之人?」四個珠寶商慌忙打揖,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張丹楓又是哈哈一笑,道:「你們等著,黑白摩訶那點點家當,俺還不曾放在心上。」輕輕拉開密室石門僅容身子通過,走了進去,密室甚大,雲蕾坐在牆角,外面人瞧不見她。
  珠寶商人與石英都不敢伸頸張望,只見張丹楓手持掃帚,將堆在牆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寶猶如掃垃圾一般地都掃了出來,昂頭大笑道:「世人偏愛寶,我意獨憐才。來 ,來,你們點點看可有缺少什麼?」
  四個珠寶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寶一一拾起放背囊,張丹楓喝道:「滾吧,告與黑白摩訶知道叫他們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許恃強買賣。」四個珠寶商人連道:「是,是!」又討好道:「令友傷勢如何?我們能治。」張丹楓道:「就只你們能治麼?我早已將他治好了,不必多話,快滾!」四個珠寶商人又連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門外。
  張丹楓大笑道:「把這些阿堵物掃除乾淨,心中好不痛快也!不義之財,亦不怕用,不過,要用得其當,石老英雄,你說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訓的是。」張丹楓道:「好啦。你見著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求少主將小婿放回。」張丹楓道:「你女兒的好姻緣包在雲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擔心,一定給你個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說到「走」字,猶如下命令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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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英又躬身道:「那麼小人走了,少主你還有何吩咐?」雲蕾聽得甚為驚異,心道:「石英好壞也是晉、陝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張丹楓之下,何故對他恭敬若是 ,害怕如斯?他口口聲聲稱呼少主,難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麼?」只聽得張丹楓道:「沒什麼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傳下綠林箭,兩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壞也要給點面子。」張丹楓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時,誰也幫不了我!」石英面色一變,甚是尷尬道:「小人雖是無能,少主吩咐下來,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張丹楓揮了揮手頹然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走吧!」石英施了一禮,反身走出。
  雲蕾心中動盪不安,待張丹楓走進密室,劈頭問道:「大哥,石英問你有何吩咐之時,你何不乘機求他一事?」張丹楓道:「何事?」雲蕾訥訥說道:「昨日與石翠鳳同來的那個少年,不是說起什麼綠林箭嗎?」張丹楓大笑道:「你是說雁門關外的那位周少寨主麼?他們父子也還算得是個人物。他要會合石英傳下綠林令箭,不利於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來不慣求人,而且借勢力壓服下來,我面上亦無光彩。再說實話,我若怕他們傳什麼綠林箭,適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結果你的義兄,我偏要讓他們試一試。嗯,石翠鳳配給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這位義兄。」說得十分自負卻又是十分曠達。雲蕾想道:「原來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罵他之時,也虧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擔憂,卻又不知道他與周健之間,有過什麼誤會。張丹楓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說道:「你氣色更好了,還是專心用功。待晚飯之時,我再給你說第二個故事。」
  雲蕾內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飯之時,病勢已去了七八,可以進干飯了。張丹楓一邊服侍她食飯,一邊說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國中有一個大忠臣,姓甚名誰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這樣的忠臣,也許姓張,也許姓李,也許姓王,也許姓雲……」
  「另外有一個國家與這個國家相鄰,兩個國家時常打仗,有時,是那一個國家侵入了這一個國家,有時又是這一個國家侵入了那一個國家 ,但不論哪一個國家得勝,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發生的時候,是大忠臣那個國家得勢,要那個相鄰的國家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一個國家不服,便禮賢下士,招攬人才,漸漸國勢也強起來了。大忠臣那個國家一看不對,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個國家,一面施行籠絡的手段,一面暗中打聽虛實。不料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喂,小兄弟,你怎麼啦?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喂,蕾弟,蕾弟!」張丹楓一路說,一路見雲蕾的面色漸漸不對,說到「二十年」之時,只見雲蕾面色慘白,搖搖欲倒。
  張丹楓驚異之極,急忙伸手扶她,只聽得雲蕾接著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麼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來是給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裡牧馬!大哥,你不要說啦,這個故事我不要聽!」
  張丹楓的面色也一下子變得蒼白,雙眉深鎖,似是久已疑慮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證實,他似突然從一個惡夢中驚醒過來,深沉地看了雲蕾一眼 ,道:「小兄弟,原來這個故事你早知道啦!那麼我明晚再說第三個故事,你就什麼都明白啦。小兄弟你定一定神,現在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說,你還有三陰脈絡須要打通,不可動念勞神,功虧一簣,小兄弟,我助你用功。」雙掌抵住雲蕾的掌心,只覺她的掌心火熱,目光如醉,張丹楓道:「小兄弟,你心裡煩悶,那就暫時不要做吐納功夫啦。」移開手掌,在室中走來走去,不住在繞著圈子,須知雲蕾的運氣療傷正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然無法使她心情平靜,那麼病勢又要嚴重起來。
  雲蕾見他繞室彷徨,心知他正為自己憂慮,想問他的許多疑問,都壓下來不問,舉手輕掠雲鬢,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給我說故事。」心情顯已平靜許多了。
  張丹楓微微一笑,在玉幾上撿起一把胡琴,校好絃索,邊彈邊唱道: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呤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是宋代大詞人柳永詠歎杭州風貌的名詞,彈奏起來,如見荷艷桂香,妝點湖山清麗;如聽鶯聲燕語,唱出春日風光。一派歡樂的情調,似春風吹拂,掃去了心上的陰霾,雲蕾漸漸忘記憂愁。只見張丹楓放下胡琴,走近前來,撫著她的頭髮,輕輕說道:「睡吧,睡吧!」雲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來,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見飽滿,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靜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會減退,而且還要勝於從前。」每隔一個時辰,助她行功一次,過了正午,已接連把她的「太陽」「少陰」「厥陰」三陰經脈打通。雲蕾面色漸轉紅潤,張丹楓喜道:「小兄弟,你的進境真快,再過兩個時辰,就完全好了。」
  雲蕾靜坐用功,張丹楓又獨自坐在一旁看畫,過了半過時辰,忽聽得門外又有人聲,張丹楓皺眉說道:「怎麼又有人來騷擾!」話聲未了 ,只聽得那匹照夜獅子馬一聲長嘶,接著是「轟」的一聲巨響,石門飛開,塵沙滾滾之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黑衣騎士飛奔入來,聲熱極是駭人!
  墓門外的泥土昨日雖是已被挖鬆,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門而入,這人的武功,亦已實是足以駭人。更令人驚奇的是:那匹照夜獅子馬何等神駿,除了主人之外,誰都是不肯聽從,竟又居然給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張、雲二人全都變了面色。只見那白馬一聲長嘯,奔過通道,躍上大廳,黑衣騎士跳下馬來來,大聲叫道:「丹楓,丹楓!」鏡中現影,這黑衣騎士竟然不是別人,而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將--澹台滅明。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聲尖叫,使欲躍起,忽覺腰脅一麻動彈不得,原來已被張丹楓在耳邊說道:「小兄弟,不可妄動好好用功。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替你說第三個故事。」
  外面澹台滅明又叫道:「丹楓,你和誰在裡面?」點起牛油巨燭,雲蕾雖然口不能言,眼睛卻還能清清楚楚地瞧見,那匹白馬正挨在澹台滅明的身邊,似是和他甚是□熟。
  張丹楓開了室門,一躍而出,「噓」了一聲,只聽得澹台滅明說道:「丹楓,相爺--」張丹楓又「噓」了一聲 ,澹台滅明改口說道:「你爹叫你回去!」張丹楓道:「澹台將軍,煩你回復他老人家,我既離蒙古,此生永是中國之人,不回去了!」澹台滅明道:「你不為你爹著想,也要為你自己著想。你單騎入關,中原豪傑,誰能知你之心,誰能諒你?」張丹楓沉聲說道:「我縱碎屍萬段,也終是葬身故土,勝於埋骨異域遺臭他邦。煩你上復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雲蕾驚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漢族志士澹台滅明豈會對他如此親熱?相爺,相爺?難道他是--」忽聽得澹台滅明暴喝一聲,雲蕾思路頓被打斷,只見澹台滅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當真不願意隨我回去麼?」張丹楓連讓兩拳,淒然說道:「澹台將軍,你何必苦苦逼我!」澹台滅明出手又是一拳,橫擊前心,張丹楓抬臂一隔,澹台滅明出手如風,化拳為掌,向他頸脖一抹,竟是連下殺手!
  雲蕾此際,心亂如麻,又驚又喜又疑,驚者是澹台滅明猛如怒獅,比那黑白摩訶更為厲害;喜者是張丹楓出手相抗,顯見不是澹台滅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爺」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心窩,令她對張丹楓的身份,更曾疑慮。
  只見張丹楓奮力抵擋,人影縱橫,拳風虎虎震動牆壁,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 ,力雄勢勁,變化無方,把張凡楓逼得步步後退。雲蕾恨不得躍起身來,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果急忙動氣沖關,希望能夠自解穴道。正在焦急異常,駭目驚心之際,忽見澹台滅明伸臂一抓,喝聲:「去!」把張丹楓一把抓起,騰空摔出,如拋繡球!
  密室中雲蕾嚇得閉了眼睛,忽聽得「咦」的一聲,張開眼時,只見張丹楓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無傷損。原來澹台滅明那一摔,看似兇猛,實是暗使巧勁,把張丹楓摔到半空,翻了一個觔斗,恰恰頭上腳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這一著不但雲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張丹楓的意料之外。
  只見澹台滅明邁前兩步,微笑說道:「丹楓,不枉你師父苦心教導,你的武功果然有獨到之處,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獨闖江湖了。你好自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說話,你不必掛心。」張丹楓這才知道澹台滅明實是對他一番好意,剛才所為,不過乃是試招。
  張丹楓一揖到地,道:「澹台將軍,一切拜託你了。」澹台滅明忽而問道:「室中還有何人?」張丹楓道:「是一位朋友,他不願與你相見,求你看在我的面上 ,不要驚動於他。」澹台滅明道:「既不欲見,不必勉強,太師之意,十月--」張丹楓又「噓」了一聲,澹台滅明頓時縮口,笑道:「咱們也不知日後能否相會,你與我出去談一會兒。」不由分說,將張丹楓抱上馬背,疾馳出門。
  雲蕾噓了口氣,頓又覺得如有千斤大石,壓在心頭,急忙凝神靜思,再行運氣衝開。高手點穴,各有各的獨門手法,本不易自行解開,雲蕾試用本門心法,運氣三轉,竟然奏效,也是頗出意外。
  雲蕾急不及待,一躍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的身世之謎。」遊目四顧,見張丹楓那把寶劍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見劍柄刻有「白雲」二字。青冥、白雲乃是玄機逸士所煉的劍,一傳謝天華,一傳葉盈盈,雲蕾一見,心頭又是「卜通」一跳,想道:「這把劍他從何處得來!難道他真是三師伯的徒弟?」再細看時,只見劍上還有一個劍墜,是一塊和闐美玉,刻成龍形,吊在劍上,用為裝飾的。雲蕾反覆細看,只見那劍墜之上,刻有「右丞相府」四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註明這塊寶玉的來歷,那行字是:楓兒出世,國主所賜。
  雲蕾手顫腳軟,「噹」的一聲,白雲寶劍跌落地上,這一下什麼都明白了,一路同行 ,密室相伴的張丹楓,竟然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雲家的大仇人張宗周的兒子!
  雲蕾只覺一片茫然,這霎那間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復存在,腦海中空蕩蕩的一無所有,無意之間手觸前胸,觸著一小片硬物,那正是雲蕾的爺爺所留下的羊皮血書,十年來雲蕾無時無刻不帶在身上。血書上寫明:凡是雲家後代,碰著了張宗周這一脈所傳的人,不論男女老幼,都要把他們殺掉!雖是隔了十年,雖是隔著衣裳,雲蕾還好似聞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雲蕾只感到了陣寒意,直透心頭,這太可怕了。那血書好似一片寒冰,包圍著她的身體,她的心靈,又似是一道無可抗拒的命令,要她親自動手去殺張丹楓!
  門外馬聲嘶鳴,張丹楓又回來了。雲蕾定了定神,咬實牙關,垂首低坐,看來似是正在用功 ,實是不欲張丹楓瞧見她慘白的面色。
  張丹楓輕輕地推開室內,走了進來,笑道:「第三個故事我可要提前說了。小兄弟,你怎麼啦?」走到銅鏡之前,整理凌亂的頭髮。忽而鏡中現影,只見雲蕾圓睜雙眼,一劍向他刺來!
  當郎一聲,雲蕾手指顫抖,劍鋒稍偏,一劍從他頸項旁邊斜斜刺出,將銅鏡刺碎,張丹楓倏地回過頭來道:「小兄弟,小兄弟,你聽我說……」雲蕾閉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氣連刺三劍!
  張丹楓騰身跳過玉幾,只聽得雲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個故事你不必說了!」飛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劍,張丹楓歎了口氣,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兒子!」劍尖刺到前心 ,張丹楓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饒恕!」
  「嗤」的一聲,劍鋒一斜,掠過右方,張丹楓的右臂拉了一道傷口,只聽得張丹楓道:「小兄弟,你殺了我後,不能動氣,你還要靜坐一個時辰,玉几上有一個小銀瓶,瓶中有留給你的藥,可以助你增長元氣!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饒恕,你刺過來吧!」
  雲蕾眼淚奪眶而出,手顫心痛,青冥寶劍幾乎跌落地上,忽又覺得胸前那塊羊皮血書,似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她的心上強迫著她,要她復仇!
  雲蕾劍鋒一顫,叫道:「拾起劍來,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的!」她明知張丹楓武功比她高強,若然對手比劍,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張丹楓而是自己。可是不知怎的 ,她卻定要張丹楓比劍,好似若然激戰之後,自己死在張丹楓劍下,也算得是對得起爺爺。
  張丹楓凝立不動,臉上一片似哭似笑的神情,令雲蕾不敢仰視。雲蕾一咬牙關,在地上拾起白雲劍,拋擲過去,叫道:「你我兩家,深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快快拔劍吧!」
  張丹楓接過寶劍,淒然說道:「小兄弟,我今生誓不與你動手,你要殺便殺,你若不動手,我便走了!」雲蕾虛晃一劍劍光閃過張丹楓面門,仍然斜掠出去,張丹楓長歎一聲,跳出密室跨上白馬大聲叫道:「小兄弟,你善自珍重,我去了!」門外馬嘶,片刻之後,已在數里之外。雲蕾呆若木雞,長劍墜地,眼前一片昏暗。



第08回 愛恨難明驚傳綠林箭 恩仇莫辨愁展紫羅衣



    門外馬嘶,漸遠漸寂,張丹楓不見了,但願張丹楓從此永遠不見了,但願人世間從來沒有過這麼一個張丹楓!多麼古怪的念頭,有血有肉的張丹楓,在密室中和自己作伴三日的張丹綱怎麼會從來沒有呢?是的,張丹楓走遠了,張丹楓不見了,可是他真的不見了麼?不,不!你看啊,他又來了,來了,來了!他的影子輕輕地,慢慢地,潛入了雲蕾的心頭,這一瞬間羊皮血書的陰影也給他的影子遮沒了。
  雲蕾一片迷茫,是恨?是愛?是喜?是哀?都無從分辨,恩仇交織,愛恨難明,剪不斷,理還亂。霎那之間,一切思潮突然退滅,雲蕾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麼也不曾想,什麼也不存在,迷茫中忽又似見張丹楓冉冉而來,在她耳邊低語:「小兄弟,小兄弟……」呀!那像爺爺一樣嚴厲,又像媽媽一樣慈愛的眼光!世界上有什麼人用這溫柔的聲音叫喚過自己?有什麼人用這樣的眼光注視過自己?除了這個自己但願他永不存在的張丹楓!
  雲蕾的眼光緩緩移動,瞥見了玉幾上張丹楓留下的銀瓶,瓶中是張丹楓留給她的靈藥,「這是仇人的東西,不,不,我不能吃。……這是張丹楓最後的一番好意,不,不,我不應拒絕於他……」兩種念頭在雲蕾心中交戰,迷茫中忽又似見張丹楓含情脈脈地凝視著自己,在耳邊低聲說道:「小兄弟,你的傷雖已治癒,元氣尚未恢復,吃吧,吃吧……」那不可抗拒的眼光,那不可抗拒的聲音,雲蕾不知不覺地拿起了銀瓶,將三粒紅色的藥丸傾倒手心,納入口中。
  也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只見敞開的墓門外日影西移,想已是黃昏時分,忽聽得外面一聲馬嘶,雲蕾心頭一震 ,跳了起來,想道:「難道是他又回來了?」
  只聽得一聲歡呼,但見周山民疾奔而來,高聲叫道:「雲妹妹,你果然還在這裡!哎喲,你中了那□的毒手嗎?」雲蕾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周山民挨在她身邊坐下,朝她的面上看了又看,憔悴的顏容,失魂落魄的模樣,令他無限擔心。
  雲蕾定了定神,只聽得周山民道:「原來你和他躲在這個墓中,你沒有吃他的虧吧?你知道他是誰?他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是你爺爺的大仇人!」周山民此言一出,以為雲蕾必然嚇得跳起,豈料雲蕾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說道:「嗯,我知道了。」這一下,反而把周山民嚇得跳了起來,大聲叫道:「什麼?你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雲蕾身子不動,低聲說道:「我剛剛知道的,澹台滅明方才來過……」周山民噓了口氣,道:「原來如此,我道你若早知他是仇人,怎會與他作伴?你和他動了手了?可真的沒受傷麼?」
  雲蕾道:「我受了白摩訶的毒手所傷,是他給我治的。」周山民道:「他?他是誰?」雲蕾道:「我爺爺的大仇人!」周山民一怔,道:「他不知道你是雲靖的孫女兒?」雲蕾道:「我用劍刺他,他知道了!」周山民又是一怔,忽似頓然醒悟道:「哦 ,我知道了。這奸賊初時不知你是他仇人,這才將你籠絡,想把你收為己用。後來你拔劍刺他,他不是你的對手,所以逃了。可惜你受傷剛好,氣力大約還未恢復,要不然定可一劍將他刺死,我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勁了。」
  雲蕾低首不語任由周山民猜度。只聽得周山民得意笑道:「早知他武功如此稀鬆平常,我也不用費這麼大的勁,求那轟天雷石英共同傳下綠林箭了!」雲蕾吃了一驚,道:「什麼,綠林箭?」
  周山民笑道:「你江湖閱歷尚淺,還不知道什麼是綠林箭嗎?綠林箭是綠林領袖傳下的令箭,綠林英雄,見了令箭,赴湯蹈火,亦不敢辭。雲妹妹,真是神差鬼使,張宗周的兒子居然敢一個人闖進關來,你的大仇是定能報了!」
  羊皮血書的陰影又在心頭擴大起來,雲蕾對這消息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爺爺的遺囑那是萬萬不能違背,張家的人一個也不能饒,那麼就讓他給別人殺了 ,免得自己動手。可是一想到張丹楓要被綠林群雄亂刀斬死,那景象卻是想也不敢一想。只聽周山民又在旁邊說道:「雲妹妹,自你離山之後,我十分掛念。」聲音很是溫柔,雲蕾抬起了頭,有氣沒力地道:「嗯,多謝你的記掛。」周山民見她這副沒精打彩的樣子甚是失望,仍往下說道:「我總想再見著你,可是山寨事忙,哪裡能夠?上月我們在邊境的探子,探出張宗周的兒子一個人闖進關來,扮成一個秀才模樣,騎著一匹白馬,極是神駿。我爹和山寨中人商量,大家都說,張宗周的兒子闖進關來還能安什麼好心,一定是打圖謀中國的壞主意了。我爹就叫我追蹤,會同各地的綠林領袖,共傳綠林箭定要將他擒獲。此地是山西境內,晉、陝兩省的武林盟主,乃是石英,偏偏我去尋他之時,他已不在黑石莊中。後來見了石英的女兒,才知道原來你竟然做了石英的女婿。石小姐可還是真的喜歡你!」
  雲蕾微微一笑,道:「你看石小姐她如何?」周山民道:「武藝也還過得去。」雲蕾道:「其他呢?」周山民道:「我與她相識還不到半天,怎知什麼『其他』?」雲蕾又是微微一笑。本想再說,可是心中懸掛「綠林箭」之事,納悶石英對張丹楓那麼尊敬,又何以會與周山民共傳下綠林箭?此一疑問,急欲分曉,便不再打貧,讓他說下去。
  周山民往下說道:「那日我與石姑娘追趕澹台滅明的徒弟他的馬是大宛良馬,追出了三五十里,我們的馬都累了,他的馬還是奔走如風,追不上啦!」雲蕾插口道:「石姑娘呢?」周山民一笑說道:「你這位夫人對我似是甚有成見,一路和我抬槓,聽她言下之意,似乎甚不滿意我是你的義兄,倒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是你的義兄,又干她什麼來了?」雲蕾心中好笑,想不到那晚「洞房之夜」,與石翠鳳屢屢提及義兄,反而弄巧成拙。
  周山民做了個受委屈的表情,聳肩說道:「追不上敵人,她和我吵了一架,說要獨自回家,也不願帶我去見她的父親 ,還吵著要我把那枝珊瑚還她,她像那珊瑚是她命根子似的。」雲蕾不覺又是抿嘴一笑。周山民道:「我知道那珊瑚是你給她的聘禮,她對你真情一片,怪不得寶貝如斯!」雲蕾笑著道:「這回是你給她的聘禮,不是我給的了。」周山民面上一紅,道:「你這小鬼頭,亂嚼舌頭,看我撕你的嘴。」雲蕾一笑避開,道:「說正經的,石姑娘既不願帶你去見她的父親,你的綠林箭又從哪裡得來?」
  周山民道:「無巧不巧,石姑娘去後不久,我策馬西行,不久就遇見了轟天雷石英,他還不知道他女兒曾和我一道呢。想來是他父女各走一途,所以沒有見面。」雲蕾道:「石英是不是和四個珠寶商人一道?」周山民道:「是呀,他行色匆匆好像有什麼急事,無暇與我多說。我問他要綠林箭,正想一一詳告於他,他卻搖手說道:『金刀寨主的俠義威名,天下誰人不知!既是你們要追捕的,那就必定是萬惡不赦之人,不必說了,綠林箭拿去便是!我有急事,恕不陪了。少寨主,你事情了結之後,那時請再到黑石莊一敘,詳細談談。』他問也不問便把綠林箭交給了我,立刻與那四個珠寶商人走了。」雲蕾心道:「原來如此,若然石英多問一聲,知道所要追捕的是誰,那就絕不至於有此誤會。」
  周山民續道:「我和石英在孟良崗附近會面,那附近便是藍天石寨主的地頭,我將綠林箭交給了他,叫他三日之內,遍傳綠林同道。我在他寨中住了一天聽候消息,事情順利得很,有石英和我爹爹聯名,好幾個從來不肯聽人調遣,雄霸一方的綠林大豪,都願意拔刀相助了。雲妹妹,這次你家的大仇一定能報了!哎,怎麼?你怎麼還不歡喜呢?」雲蕾面色蒼白,聽他一問,強笑說道:「嗯,我有點不大舒服,現在好了。我、我很高興!」
  周山民道:「綠林箭有綠林同道一手傳給一手,不必我再多管。我想起那日在此遇見你的紅鬃戰馬,便再回來找你,天可憐見,果然見著你了。」雲蕾不言不語 ,周山民正想再吐衷曲,忽而好似聽見什麼似的,急急伏在地上。
  雲蕾問道:「是不是又有什麼人來了?怎麼我聽不見?」周山民站起來道:「來人還在七八里外。」從容地把外面石門掩上。這「伏地聽聲」的本領,是綠林高手的絕技,亦是經驗累積所成,雲蕾雖然學過,火候卻還差得太遠。
  周山民看了雲蕾一眼,微微笑道:「你該換衣服了吧?」雲蕾自那日向張丹楓露出本相之後,便換了女兒服飾,這時被周山民提醒,不覺粉面飛霞,低頭走進密室,把門關上。周山民一人留在門外,心中甚是狐疑:看雲蕾這個樣子,莫非在她未識破仇人面目之前,竟已到了和他熟落無拘的地步?
  雲蕾在密室裡打開行囊,腦海中不覺又泛出張丹楓似笑非笑的樣子,「小兄弟,小兄弟……」那令人心魂動盪的聲音,又似在耳邊響了起來。雲蕾隨手取出幾件女裝衣裳 ,狠狠地一件一件撕成兩半。她恨什麼?恨這些衣裳嗎?不,她自己也不知道恨的是什麼,只是心中的抑鬱卻好似隨著這裂帛之聲而消散空溟,又好似撕毀了這些衣裳,就等如撕毀了自己的記憶。她真願意自己真是一個男兒,如果是一個男兒的話,也許會少了許多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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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0:10 |只看該作者
  雲蕾一件一件地撕下去,突然停下手來。她手上提起的是一件紫色的羅衣,記得露了女兒本相之後,第一晚換的就是這件衣裳,記得那時張丹楓露出異樣的目光,嘖嘖地稱讚自己的美麗。雲蕾歎了口氣,把羅衣一展,瞧了又瞧,這是張丹楓讚賞過的衣裳啊!她輕輕地撫摸那柔軟的絲綢,又輕輕地把衣裳折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好,不再撕下去了。
  密室外傳來了周山民踱來踱去的腳步聲,雲蕾猛然醒道:「我在這裡發傻,周大哥可等得不耐煩了!」隨手翻出一件男裝衣裳,匆匆換上,走出門來,只見周山民倚在外邊的石門說道:「你聽那馬蹄之聲,來人已在一里之內。到這荒郊墓地來的,必定不是尋常之人,你精神如何,能用劍嗎?」
  雲蕾道:「還可對付。周大哥,你再給我說說綠林箭之事吧。」周山民想不到她在這個時候還會和他閒聊,詫道:「綠林箭這時想已傳各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雲蕾道:「這山西一省,有哪些厲害的綠林英雄?」周山民笑道:「哦 ,你是擔心報不了仇嗎?山西省的綠林高手可多著呢!啊,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事,你的二師伯潮音大師新近從蒙古歸來正在此地,只怕他也知道我們傳綠林箭之事了。」雲蕾奇道:「是嗎?他幾時到了蒙古?你碰見他嗎?」周山民道:「我沒碰見,聽人說的。嗯,不要響,你聽,有人在外面叫你!」話聲一停,果然聽得有人在外面叫道:「雲蕾,雲蕾!」這正是石翠鳳的聲音,雲蕾怔了一怔,正想說道:「不要開門!」周山民卻已把她放了進來。
  石翠鳳旋風一般地飛跑進來,一見雲蕾,喜出望外,歡聲叫道:「雲相公,你果然還在此地!」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又哭又笑。周山民道:「雲相公傷勢風好,你不要嘈吵他了!」石翠鳳這才看到周山民也在旁邊,柳眉一豎,怒道:「我們夫妻之事,你管得著!」上前靠近雲蕾低聲問道:「雲相公,你著了黑白摩訶的毒手麼?」雲蕾道:「你不用擔心,現在已經全好了。」輕輕拉起石翠鳳的手,道:「周大哥說得不錯,我是想歇一會兒,你看,天色已經晚了。」石翠鳳面色漲紅,心中怒道:「你就幫著你義兄,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雲蕾既然如此說法,她也不好發作出來。
  周山民在旁邊噗嗤一笑,石翠鳳橫他一眼,道:「你笑什麼?」雲蕾插口道:「我肚子餓啦,石姑娘麻煩你給我弄飯,這裡有米,還有肉脯和臘羊腿。我暫時歇一歇,飯熟了你再叫我。」自顧自地走進密室,周山民也想跟著進去,剛剛走了兩步,石翠鳳忽然怒聲叫道:「喂,你來幫我倒水洗米!」周山民好不尷尬,只好退出,雲蕾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小孩子做了一件惡作劇,甚為得意。
  周山民悶聲不響地幫石翠鳳洗米、生火、弄飯,石翠鳳也悶聲不響,毫不理睬於他,顯然還在生氣。雲蕾在密室裡獨自思量,在想怎樣將他們撮合 ,聽外面兩人毫不交談不覺暗笑:不是冤家不聚頭,翠鳳如此恨他,想必是以為我偏向義兄,故此,對他心有芥蒂,若然她知道我和他同是一樣的女兒身份,豈不要啞然失笑?嘴裡咀嚼著「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說話,忽然想起自己與張丹楓初見之時,也是對他憎厭,又不覺輕輕歎了口氣。
  雲蕾胡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石翠鳳敲門叫道:「雲相公,飯熟啦!」雲蕾這才如夢初醒,開門出來,一眼瞥見石翠鳳和周山民互不理睬的尷尬模樣,不覺又失聲笑了出來。
  石翠鳳和周山民都搶著替雲蕾盛飯,石翠鳳又橫了周山民一眼,雲蕾微微一笑,接過了石翠鳳遞來的飯碗,周山民想起自己太過著跡,心怕雲蕾見笑,面上又是一紅。雲蕾道:「翠鳳,我這位周大哥乃是日月雙旗金刀少寨主,見多識廣,又是極好的好人,你該多向他請教。」石翠鳳「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的義兄自然是個了不得的英雄豪傑,要不然你怎會那樣聽他的說話!」
  周山民尷尬苦笑,雲蕾解開僵局,笑問石翠鳳道:「周大哥說,你那天趕著回家,怎麼又出來了?」石翠鳳道:「我回到家後 ,不多一會,爹爹也回來了。他面色非常沉重,好似有什麼極大的心事一般。我問他見著你沒有,他說沒有見著,但已確實知道你還在黑白摩訶的古墓之中,不過有人不許他見到你。我聽了非常奇怪。」
  周山民也覺十分奇怪,忍不住插口說道:「你爹爹武功超卓,威震綠林,誰敢攔阻?」石翠鳳聽他稱讚自己父親,對他惡感稍減,卻仍是偏著頭對雲蕾道:「我再三問爹爹,那是誰人,爹爹總不肯說,只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是那人的說話不能不聽。又說那人說過我的婚事包在他和雲相公的身上,所以叫我不要心煩。」說至此處,石翠鳳兩頰飛紅,低頭弄衣,不敢和雲蕾的目光相接。雲蕾心中暗笑,又是歡喜又是悲哀。暗笑石翠鳳的那片女兒羞態;歡喜石英對張丹楓的尊崇;悲哀的卻是自己的遭遇。她已知道石英所說的那人乃是張丹楓,但卻不願明說出來。
  石翠鳳接著說道:「這十多天來,我爹爹行事十分古怪,平日他有什麼事都和我說,這十多天來,卻事事都瞞著我,那白馬小賊的來歷,那張圖畫的來歷,以及攔阻他的人是誰,這種種怪事,都不肯向我透露半點。我生氣他也不理,卻要我立刻替他送信。」雲蕾奇道:「送信,送與誰人?」石翠鳳微微一笑,道:「送給一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奇人,這時不先說與你知,你若願意見那奇人,明日與我同去。」周山民道:「山西省內有什麼大名鼎鼎的奇人?是藍大俠嗎?是郝莊主嗎?是……」石翠鳳「哼」了一聲,道:「別胡猜啦,你雖然是大名鼎鼎的金刀少寨主,也不見得能識遍江湖上的奇人。」周山民碰了一個釘子,悶聲不響,雲蕾笑道:「你們別盡抬槓啦。這麼說,明天我與周大哥都跟你去。時候不早,我要睡啦。」推開小門,走進密室。
  石翠鳳略一遲疑,也跟著走了進去,雲蕾柔聲說道:「鳳姐姐,那邊還有一間房子。」石翠鳳又羞又氣,站定腳步 ,正想說話,只聽得周山民又叫道:「呀!這古墓裡面真是別有天地,有如地下宮殿一般,除了這個大廳,還有好幾間房子,真是太好啦。你們一人睡一間房子,我睡在大廳替你們守夜。賢弟,你傷勢初癒還要靜養,早些睡吧,不要勞神多說話了。」石翠鳳面紅直透耳根,霍地跳了出來,只見周山民似笑非笑的眼望著她,不再言語。石翠鳳恨不得一刀把他劈為兩段,氣呼呼地推開左邊小房的房門,好半夜還睡不著。
  第二日一早,三人起來,雲蕾和周、石二人點頭說話,他們二人卻是互不理睬。三人弄了早飯,吃過之後正想出門,只聽得遠處一聲馬嘶,周山民跳起來道:「這馬來得好快!」話猶未了馬蹄之聲已是越來越近,又是兩聲長嘶,石翠鳳「咦」了一聲,說道:「好像是那匹白馬的叫聲!」雲蕾面色蒼白,搖搖欲倒,周山民拔刀叫道:「好,他倒先尋我們來了,合力鬥他!」雲蕾伸手拔劍,手指顫抖,寶劍還未出鞘只聽得「轟隆」巨響石門已給來人撞開,沙石飛揚,一匹白馬飛奔而入!
  只聽得周山民叫了一聲,搶著上前施禮,雲蕾定睛一望,那馬上的騎客卻不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張丹楓,而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潮音和尚,一種突如其來的歡喜與失望交織心頭,令得雲蕾怔怔地站在潮音面前,霎那之間,說不出話。潮音和尚見了女扮男裝的雲蕾,也是一怔,「咦」的一聲,正想問話,周山民急忙一扯潮音和尚的僧袍,將他拉過一邊,低聲說了幾句,潮音和尚猛然哈哈大笑,向雲蕾招手說道:「蕾兒,你過來,待我仔細看看,幾年不見你已經長大成人啦!」雲蕾叫了一聲「師伯」,上前施禮,石翠鳳也隨在雲蕾後面上前謁見,潮音和尚雙眼一翻,向石翠鳳掃了一眼,忽而縱聲笑道:「好俊的娘兒!蕾兒,你可不能虧待於她。」石翠鳳襝衽問好,潮音忽又笑道:「人長得怪俊,不知你可會弄飯菜?」石翠鳳一愕,周山民接口說道:「弟嫂聰明極啦,豈止會弄飯,還燒得一手好小菜。」潮音和尚笑道:「好極,好極!我兩日之間,走了七八百里,肚子餓極啦,快給我去燒菜弄飯!」石翠鳳愕然想道:「你肚子餓也不該如此無禮,我爹爹都從沒用過這種口氣向我吩咐。」潮音和尚把馬繫好,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又催促道:「山民賢侄,你也去幫幫我的侄婦弄飯,放三斤米菜不要太多,有六七樣便成!」潮音和尚毫不客氣的差遣,把石翠鳳弄得哭笑不得,心道:「怎麼雲蕾的義兄、師伯,全都是這樣不近人情的怪物!」礙著雲蕾情面,只好撅著嘴兒到裡面弄飯。
  周山民亦步亦趨地也跟了進來,石翠鳳氣惱之極,勃然發作,怒聲說道:「不要你來幫我。」周山民笑道:「噓,小聲點。你不知道雲蕾的師伯是個出名的莽和尚嗎?你若和我在這裡吵架 ,叫他知道,一定會在雲蕾面前說你。」石翠鳳果然不敢大聲,板著臉兒,瞅了周山民一眼。周山民又笑道:「再說那和尚胃口真大,七樣菜還說不多,你一個人弄得了嗎?」石翠鳳一想果是道理,只是氣恨不過,張頭出去,對著潮音和尚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周山民又噓了一聲道:「他們師侄在那裡說話,你不要打擾他們。這個莽和尚脾氣當真不好,你可要小心。」石翠鳳氣得幾乎要哭出聲來,怒道:「好呀,你們師侄兄弟,就我一個是『外人』,我去問雲蕾去!」外面潮音和尚猛然咳了一聲,石翠鳳說說而已,可還不敢真的發作,只好與周山民一道燒菜弄飯。
  周山民心中暗笑,他是故意做好做壞,好讓潮音和尚與雲蕾一道放心說話。殊不知雲蕾卻也是別有心思,好讓周山民多和石翠鳳一起。周、石二人進入裡面弄飯之際,她便將在黑石莊入贅之事,細說與師伯知道,把潮音和尚弄得笑個不停。笑完之後,忽然正色說道:「你倒開心,我可為你在蒙古氣得死去活來!」
  雲蕾吃了一驚,只聽得潮音和尚問道:「蕾兒,你還記得你是哪一年和爺爺回到中國的嗎?」雲蕾道:「記得,那是正統三年。」潮音道:「今年呢?」雲蕾道:「今年是正統十三年。」潮音和尚歎了口氣道:「好快啊,眨一眨眼便是整整十年。十年之前,我和你的三師伯謝天華在雁門關外擊掌立誓,一個撫孤,一個報仇。我負責將你帶回小寒山交給四妹撫養,他負責遠赴蒙古,將奸賊張宗周刺殺,為你復仇。這事情你師父想必早已對你說了?」
  雲蕾目有淚光,答道:「早已說了,多謝師伯們為我操心了。」潮音和尚又歎口氣道:「你多謝得太早了。」頓了一頓往下說道:「我與天華師弟以十年為期,約定今年在雁門關外一個地方相見。不料到期他卻不來,道路傳言說他生死莫卜 ,還有人說,他已被張宗周擒了,於是我遂匹馬單騎遠赴胡邊,深入瓦刺。天華弟如有不測,這報仇的事兒只好由我擔承。」
  雲蕾插口說道:「我師父說謝師伯武功卓絕,智勇雙全,想來該不至於遭人毒手?」潮音和尚冷冷一笑,說道:「謝天華確是武功卓絕,要不然我已替你報了仇了。」雲蕾愕然道:「二師伯此話,令人難解。」潮音和尚拍的一掌,將玉幾砍掉一角,大聲說道:「我也是十分不解呀!」又是一聲長歎,往下說道:「我潛入瓦刺,暗中打聽多時,總打聽不出天華師弟的下落,想要復仇,那張宗周有澹台滅明保護門禁又極森嚴,焉能輕易下手?我在瓦刺度日如年,心焦極了。不意,到了上一個月,卻忽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澹台滅明已不在張宗周的左右,大約是給那奸賊差遣到什麼地方辦事去了。我打聽屬實,於是選擇了一晚月黑風高的晚上,單身闖入張賊的丞相府。」
  「那張賊的丞相府好大,他也真會享受,竟在漠北苦寒之地,建起像江南一帶的園林,相府中的房屋,也都是蘇杭兩地的樓台亭閣格式。我摸了半夜,捉到了一個小□,才打探出張賊住在花園東角的一座樓中。」
  「這時已是五更時分,可怪得很,張賊竟然還未睡覺,獨自坐在房中寫字,低首揮毫 ,絲毫沒有注意到窗外有人要取他的性命。我掌心早已扣了三枚金錢鏢,一看機不可失,立刻用連珠手法,取他『將台』、『璇璣』、『金泉』三道大穴。我的錢鏢在三丈之內,百發百中,莫說他在凝神寫字,即算武藝高強之輩,有所防備,也難以一一躲開。」
  「不料錢鏢一發,只聽得叮,叮,叮,連聲疾響,三枚錢鏢都在他的眼前落下。那房中有復壁暗門,張賊身一靠牆,立刻躲了進去,我跳進去一抓,只抓緊他的一幅衣角,就在其時有人突然跳出一掌將我推得仆倒桌上,蕾兒你猜那人是誰?」
  雲蕾衝口說道:「莫非是澹台滅明沒有外出故作圈套?」說了之後,猛然想起上月月初,自己在雁門關外,還曾和金刀周健合戰過澹台滅明,甚是懷疑,接著說道:「可是澹台滅明怎能有分身之術?但若非澹台滅明又有誰有那麼高的武藝?」
  潮音和尚冷冷一笑,大聲說道:「若是澹台滅明,那倒毫不足怪,這人卻是與我情如手足的同門兄弟謝天華!」雲蕾驚道:「是三師伯?」潮音道:「不錯,是謝天華!這才把我氣得死去活來。我喝問他道:『十年之約 ,你忘記了嗎?你是復仇還是事仇?』他瞪我一眼,刷刷刷,一連三劍,將我逼出屋外,緊緊跟蹤追出。在同門之中,他的武功最強,我明知不是他的對手,可是這時恨極氣極,反轉身來,便要和他拚命!」
  「可怪他在屋內那樣狠心,在屋外卻並不動手,避我數招卻忽地低聲說道:『你知道張宗周是什麼人?』我怒極罵道:『憑你如何說法,總不能把張賊說成好人!』劈面又是一刀,輕身夜行,不便攜帶禪杖,我帶的乃是短刀,使來甚不趁手,哪能斫得他著?只斫了兩刀,猛聽得他低說了聲:『好糊塗的師兄!』忽地欺身直進,一伸手就點了我的軟麻穴,將我背了起來。這時相府內已是人聲鼎沸,守夜的武士都已驚起,他背著我竄高縱低,轉彎繞角,轉瞬之間,便到了園中一個靜僻的角落,那裡有一個精緻的馬廄,他從馬廄中牽出一匹白馬,解開我的穴道,低聲說道:『多年兄弟難道你還不知我的為人?快走,快走!』我不肯上馬,對他說道:『你若不與我說個明白,我決不走!』他面色一變,忽然厲聲說道:『你若不走,休怪我手下無情,不但要走出相府,我限你三日之內,離開蒙古,否則取你性命!』我大怒揮刀再斬,刀卻給他搶去折斷,一下子將我拋上馬背,喝道:『你真的不想要命了麼?』我絕料想不到他如此反面無情,自思:他既如此棄信背義,我白送了性命,有誰知道他是本門叛徒?不如權且避開,以後再找他算帳。那匹白馬神駿非凡,不聽人騎,幸而我還有點功夫,強力將它制服,騎馬衝出相府,背後數十百騎,紛紛追來,聲勢洶洶,只聽得那些人都在喝罵:『好大膽的賊人,居然敢偷了丞相的寶馬!』哈,原來這白馬竟然是張賊的坐騎,怪不得如此神駿,它被我制服之後,放開四蹄疾跑,真如追雲逐電一般不消多久,便把那些人都撇在後面,再也追趕不上。那一晚我雖然被氣得死去活來,卻也意外地得了一匹寶馬」那匹白馬就繫在廳中,似乎知道潮音和尚說它,又嘶了一聲。雲蕾細看,這匹白馬和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甚是相像,只是頸上多了一撮黃色的鬃毛,想來都是同一馬種。
  潮音和尚道:「蕾兒,你在出神想些什麼?」雲蕾說道:「三師伯若是甘心事仇,又焉肯將張宗周的寶馬也送給你?」潮音道:「所以我是十分不解呀!若非這匹寶馬,我也逃不出蒙古。」雲蕾搖頭道:「此事實是費人猜疑!那張宗周是什麼人?難道--」潮音「啪」的一掌,又將玉幾打掉一角怒道:「那張宗周是奸賊世家,歷代在瓦刺為官,助瓦刺整軍經武,圖謀吞併中華,這樣一個天下皆知的大奸賊,你說他還能是好人嗎?」雲蕾想起爺爺被折磨,在冰天雪裡牧馬二十年之事,心痛如割,顫聲說道:「他是萬惡不赦的奸人,是我家的大仇人!但,你看他是不是另有來歷?」潮音眼珠一轉,忽然似想起什麼事情似的,從袋中掏出一個紙團,展開說道:「那晚我行刺張賊,一擊不中,被天華一掌將我推開,恰巧仆倒在張賊的書案上,我隨手一抓,拾起了這個紙團,就是那晚張賊所寫的。我想那奸賊深夜不眠,所寫的可能是什麼機密文書,就把它帶回來了。可恨他寫得那麼潦草,我斗大的字雖還認得幾個就認不出這龜兒子寫的是什麼東西。你給我看看,每一行都是七個字,不多不少,一共只有二十八個字,莫非不是什麼文書是什麼詩呀詞呀之類的玩意嗎?」雲蕾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將那張紙接了過來,細細一看,沉吟不語。潮音問道:「這龜兒子寫的是什麼?」雲蕾道:「是一首詩。」念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也正是張丹楓展圖感慨,曾經對雲蕾吟過的那首詩。
  潮音眉頭一皺,道:「那奸賊深夜不眠,寫的就是這麼樣的一首詩嗎?什麼愁不愁的,長江怎麼會愁呢?哼,不通 ,不通!」雲蕾忍不著又是噗嗤一笑,道:「這是宋朝一個名詩人的詩,長江自古以來是南北交戰的戰場,我看這首詩感慨很深呢。」潮音尷尬笑道:「那麼就算是我這老粗不通,你給我說他寫這首詩是什麼意思?」雲蕾沉吟半晌,忽道:「這本是宋朝謝處厚寫的一首詩,但頭一句和尾一句都給張宗周改了一個字。原詩頭一句是:『誰把杭州曲子謳?』給他改成『蘇杭』了,末一句是將『地域之愁』改為『時間之愁』,那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不必去理會它。末一句本是『萬里愁』給他改成了『萬古愁』,頭一句本來只是說杭州的,他卻硬添上一個蘇州這可是為什麼呢?嗯,宗周,宗周,宗周……」潮音奇怪道:「你盡念這漢奸的名字做什麼?」雲蕾忽道:「你說那張宗周的相府,建築有像江南一帶的園林,我沒有到過蘇州,但亦知蘇州的園林最是有名,不知那張賊所經營建築的,是不是與蘇州的園林一個模樣?」潮音道:「正是一樣,看來張賊特別喜愛蘇州。」雲蕾想得出了神,又低頭念道:「宗周,宗周,宗周……」
  潮音和尚驚道:「蕾兒,你中了邪麼?」這霎那間,張丹楓給她說過的一個故事,從心頭閃過,雲蕾突然抬起了頭道:「我明白了,張宗周乃是張士誠的後代!」這時距朱元璋開國不過七八十年,張士誠的事跡還流傳民間,潮音怔了一怔道:「張士誠?就是與太祖爭奪江山的那個張士誠嗎?」雲蕾道:「張士誠在蘇州稱帝,國號『大周』,張宗周的名字,不是明明說出他所『宗』的仍是他祖先所建的『大周』,而不是朱元璋所建的大明嗎?」潮音和尚奇道:「你這小丫頭,怎麼轉彎抹角想到這麼多東西?好像猜啞謎一般。」雲蕾低首沉思,對他的話,如聽而不聞。
  潮音和尚大聲說道:「管他是不是張士誠的後代,他助瓦刺入侵,總不是好東西!」雲蕾苦惱萬分,道:「二師伯說的是!」心中再翻起與張丹楓一路同行的種種事情,想道:「張丹楓堅決逃出蒙古,想來不是他父親那一路人。但謝天華師伯俠義名傳天下,若張宗周果是萬惡不赦的奸賊,他為何不將他刺殺,反而護他?」這種種疑團,真是百思莫解。但不管張宗周、張丹楓是好是壞,他們總是雲家的大仇人,是雲蕾爺爺留下血書,指名要斬盡殺絕的人!
  潮音和尚歎了口氣,又道:「我絕想不到天華師弟鬼迷心竅,居然會助這奸賊。我如今與他兄弟之情已斷,此次回來,就是準備去懇求師祖 ,請他提早三年,准你的師父下山。你師父的武功與天華在伯仲之間,我與她聯手,那就定能將他殺掉啦!」雲蕾猛又想起自己下山前夕,師父面壁十年,還念念不忘天華師伯,可知他們相愛之深,若然師父知道此事,不知道多傷心呢!
  潮音和尚又笑道:「他送我這匹馬正用得著,騎它到小寒山去,用不了一個月頭。這真是一匹寶馬呀,哈,哈!」
  兩人談了半天,石翠鳳與周山民已在裡面弄好飯菜,端了出來。周山民將飯菜放好,也跑去端詳那匹白馬,嘖嘖的讚賞不休,潮音和尚大碗酒大塊肉的倒入口中,風捲殘雲,不消片刻,連那三斤米飯也吃個精光,搓搓肚皮笑道:「好侄媳婦,你的手藝不錯呀!飯燒得香,菜也做得美!」石翠鳳氣尚未消淡淡一笑,撇過頭看那寶馬。潮音和尚又笑道:「這是一匹寶馬,但還有比它更好的寶馬,我和尚這回楞認栽了!」周山民善於相馬,奇道:「什麼,還有比它更好的馬?」潮音言道:「是呀!世上居然還有比它更好的馬!山民賢侄,你用金刀寨主的名義,與石英聯名傳下了綠林箭,此事我前天方知。山西省黑道上的成名人物,我都認得,我和尚素來好事,便騎著白馬打聽,原來你們所要追捕的也是一個騎白馬的書生,這人可真是膽大包天,現在已干下震動綠林之事!」
  雲蕾、周山民、石翠鳳聳然動容,齊聲問道:「他幹了什麼事?」神色各各不同。潮音和尚中指、食指相搭,「嚓」的一聲,讚歎道:「周賢侄,你們所要對付的白馬書生是何等樣人 ,我先不問,看他的行徑,可真是英雄本色!一般的人被綠林大豪傳下綠林箭追捕,躲避都來不及,他卻先找上門去!」周山民詫道:「找上門去?他找了誰了?」潮音和尚道:「只怕接到你綠林箭的人,他都去找啦!我前日到藍大俠處打聽,他剛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約他七日之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相會。」周山民、石翠鳳驚起叫道:「震三界畢道凡?」雲蕾雖然不知道「震三界」畢道凡是何等樣人,但看他們驚異的神情,自必是非常的人物。
  潮音和尚道:「正是震三界畢道凡。你說他可不是吃了狼子心豹子膽嗎?我辭別了藍大俠,下午到龍寨主那裡,他也剛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也是約他七日之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相會。藍大俠與龍寨主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武藝豈是尋常,竟然被他偷進家中,留刀寄簡,傳聲示警之後這才發現,這白馬書生的本事,實是足以駭人。」雲蕾初遇張丹楓時,被他幾次戲弄,見識過張丹楓的輕功本領,倒也不覺奇異,周山民、石翠鳳已是矯舌難下。
  潮音和尚續道:「我好奇心起,仗著馬快,便去追蹤這個白馬書生,在崞縣以北的野,發現了他的蹤跡,我飛騎急追,只聽得他一路笑聲不絕,遙遙喊道:『你也接到了轟天雷的綠林箭嗎?恕我不知你安窯何處,立寨何方,未曾拜訪,七日之後,你也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裡去吧!』原來他把我也當成是追捕他的人啦。我的馬快,他的馬更快,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只見曠野平疇之上,只有一個白點滾動,追不上啦!晚上我趕到代縣之西郝莊主那裡,才知他在黃昏時候,也接到那白馬書生的留刀寄簡,看來他那匹白馬比我這匹白馬要快半日腳程!」
  周山民道:「震三界畢道凡在黑白兩道之外,行蹤詭秘非常,這白馬賊人新從蒙古而來,怎知他的住址?」此言一出,潮音和尚與石翠鳳都同感驚奇 ,面有異色,潮音和尚是聽到了「蒙古」二字而驚奇;石翠鳳則好似詫異周山民也居然知道震三界畢道凡的身份。
  潮音和尚道:「畢道凡在河北、山西二省交界之處,在一個名叫『獲鹿』的小村莊居住,我也是前日剛從藍大俠處得知的。他從蒙古遠來,卻怎的對中原的成名人物,都知得清清楚楚?此事實是可疑,唔,莫非……」欲說又止。雲蕾搶著問:「你們盡說震三界畢道凡,這震三界究竟是何等樣人?」此一問也,有分教:
  引來伏虎屠龍手,道破孤臣孽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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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0:31 |只看該作者
第09回 滾滾大江流英雄血灑 悠悠長夜夢兒女情癡



    潮音和尚道:「你不問,我也想說。這震三界畢道凡一家子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傳子子傳孫,都守著一條怪異透頂的家規:凡是男子,到十六歲成人之時,都要削髮為僧,做遊方和尚,做了十年之後,才准長髮還俗,可是還不能成家立室,又要做十年叫化,做滿十年叫化之後,才許結婚生子。所以畢家的男子,若要結婚,最少得在三十六歲之後。畢家人丁單薄,數代單傳,或許與結婚之遲,也不無關係。畢道凡武功高強,神出鬼沒,十年為僧,十年為丐,後來又還俗隱居,在僧、丐、俗人之中,都有過許多奇行異跡,因此得了『震三界』這個美名。周賢侄,這畢道凡乃是跳出了僧丐俗三界之外,又不在黑白道之中的一個怪人,難道他也會接你們的綠林箭,伸手管這種閒事嗎?」
  周山民道:「我怎敢將綠林箭傳與他。若得畢前輩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請耳。」石翠鳳問道:「你請我爹爹聯名傳下了綠林箭,到底為了何事?那白馬小賊究是何人?」周山民微微一笑道:「為了替你的丈夫報仇!那白馬小賊是大奸賊張宗周的獨生兒子,也是我雲蕾弟的大仇人!」頓了一頓沉吟半晌,說道:「我看畢老前輩多半會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獲鹿,否則我當請石老前輩與我爹聯名寫信與他的。」石翠鳳忽道:「雲相公,那白馬小賊果真是你的大仇人嗎?」雲蕾面色蒼白,道:「嗯,的,--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石翠鳳柳眉一展,笑道:「那麼你該謝我才成。」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們不敢請他,我替你們去請。」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震三界畢道凡兄台親啟。」拍掌笑道:「石老前輩果是顧慮周詳,早就想到這一著棋。這小賊今次真是自投羅網,賢弟,你可以親手報仇了!」
  石翠鳳得意洋洋說道:「我一回到家中,他便寫了這封信要我立刻送去。我奇怪他為什麼這樣急法,原來是要替你報仇啊。好爹爹,他把我蒙在鼓裡,不肯將那小賊來歷說與我知,原來那小賊,竟是你的大仇人!等會兒咱們一同趕去,也教你認識認識那大名鼎鼎的震三界畢道凡!」雲蕾心頭一震問道:「你看過這封信嗎?」石翠鳳道:「你沒聽我說,我爹將我蒙在鼓裡嗎?若我早看了這封信,還不明白?現在,這封信不用看也猜得出他寫什麼,當然是請震三界拔刀助你了。」雲蕾滿腹疑團:石英並不知道張丹楓是她仇人,自己又親見過他對張丹楓是那麼一副如僕人對主人的神氣,他豈會寫信叫畢道凡去殺張丹楓?這封信說的是什麼?實在難以料測!石翠鳳詫道:「雲相公,你在想什麼?我爹為你傳下了綠林箭,又請人替你報仇,你還不高興嗎?」
  雲蕾強顏笑道:「我高興極啦!石姑娘,你爹和那震三界畢道凡是至交嗎?」石翠鳳道:「不,他是我爹的對頭!他可強橫霸道得很呢,我還沒見過誰敢像他那樣欺負我的爹爹!」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誰說畢道凡強橫霸道?」雲蕾道:「嚦 ,他怎麼欺負你的爹爹?」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麼還給他寫這封信?」
  三人紛紛質問,石翠鳳輾然一笑,道:「他欺負我爹,可是我爹就頂佩服他!你問他怎樣欺負我爹嗎?我說起來這已是十數年前之事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雖然年幼無知,當日的情景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門外來了一個惡丐,家人給米他不要,給錢他也不要,口口聲聲要我爹給一件寶物與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的,家人以為他是來訛詐勒索,有人便動手打他,他動也不動,打他的人便給彈到數丈開外,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
  「那日我爹正教我讀書寫字,家人進來稟報,說有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口氣奇大的惡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揮手說道:『好 ,請他進來。他進來後誰也不許到內間半步,就是我給他打死了,你們也不准進來!』又叫我躲到臥房去不要出來。我聽爹那麼說,害怕極了,可是我還是不聽他的話,待那惡丐進來之後,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那惡丐相貌奇特,亂髮如蓬,面如黑鍋,拿著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惡煞一般,進來之後,坐在我爹對面,一雙怪眼閃閃發光,瞅著我爹,好久,好久,兩人都不說話。」
  「我爹歎了口氣,走入內室,取了許多珍寶出來,堆在他的面前,說道:『畢爺,我的家當都在這兒了。』那惡丐一聲冷笑,將珍寶都打在地上道:『轟天雷,你和我裝瘋作傻麼?我家屢代尋訪,已找了幾十年了,而今我查得確確實實,那東西就在你這裡,你還不給我拿出來麼?』我爹道:『東西也不是你的,憑什麼要給你?』那惡丐冷笑道:『難道是你的不成嗎?你知否它的來歷,怎敢說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我爹大聲說話,我爹倒像懇求似的,對他說道:『這件寶物,就算你沾上點邊,也不能說全是你的。我受人所托,家當可以不要,這東西可請畢爺放開手吧!』那惡丐勃然發作,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家當,家當?這東西你是給還是不給?』我爹道:『不給!』那惡丐冷冷一笑,將叫化棒滴溜溜舞了一個圓圈,道:『好呀!你既然不給,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你獨步天下的躡雲劍法了!』」
  「我爹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劍來,跟他狠打,那時我還未學劍法,只見我爹似瘋虎一般 ,劍光霍霍,儼然是一副拚命的神氣。那惡丐的一條叫化棒,被裹在劍光之中,卻是伸縮自如有如一條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們狠打狠拼,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還是未分高下。忽聽得那惡丐一聲喝道:『你給不給?』『□』的一棒打中我爹肩頭,我爹叫道:『不給!』出其不意『刷』的挺腰還了一劍也在他肩頭劃了一道傷口。那惡丐叫道:『好漢子!』揮棒又打,過了一陣,只聽得又是『□』的一聲,那惡丐一棒揮去,將我爹摔了一個觔斗,我爹哼也不哼,爬身來,又跟他鬥,不多久,也將那惡丐刺了一劍,那惡丐與我爹一樣,亦是哼也不哼,狠打狠鬥,鬥到後來,地上都是鮮血,我爹先後摔了好幾個觔斗,額角也給叫化棒打得皮開肉裂。雖是如此,那惡丐可也佔不了便宜,不但亂草一般的頭髮都給劍光削短,身上也受了好幾處劍傷,鬥到後來,兩人都已筋疲力竭,那惡丐又打了我爹一棒,我爹也刺了他一劍,兩人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害怕極了,先頭不敢出聲喊叫,現在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爹在地上滾了幾下,掙扎叫道:『好,畢爺,你拿去吧!我認輸了!』聲音顫抖,非常可怕。那惡丐道:『不你沒有輸。你忠於所托,確是我生平所見的一條硬漢,那寶物你就暫時留著吧。我不和你硬要。你今後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值得將那寶物交換的,只要你一開口,我無有不盡力而為。』爬了起來,包紮好傷口,用叫化棒當作枴杖,蹌蹌踉踉地走出門口。我爹可爬不起來,我出去叫,家人才敢進來,將我抬到床上,養了半個多月,傷才養好。剛能走動,他就扶著牆壁到藏寶樓去,在那幅畫前獨自流淚,我整日不離他的左右,那日我也偷偷跟去,都瞧見啦。那時,我年紀小,不敢問他,長大之後,問他他也不說。」雲蕾心中一動問道:「是哪幅畫?」石翠鳳道:「就是我們成親之日你在樓上所見的那幅巨畫。」雲蕾「唔」了一聲,不再言語。
  石翠鳳續道:「我爹後來常對我說那惡丐其實不是惡人,而是一個奇俠,言下之意對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就如此欺負我的爹爹,強橫霸道之極,怎麼還不是惡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風險極大,有好幾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難,其時總對我說起那個當年的惡丐,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說是此事若有畢爺相助,便可化險為夷,說是如此,我爹可從未曾向他求助。雲相公,今日我爹為你,居然肯寫信給他,可知他愛你逾於自己,比對我還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奇俠還是怪物,總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為你報仇,我便滿心高興,再也不念他的舊惡。」
  雲蕾出神思索,對石翠鳳的話竟似不聞。潮音和尚接口說道:「震三界畢道凡此人,你說他兇惡確是惡到了極點,你說他良善卻也良善到極點。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見過一面 ,那時他與我一樣是個和尚,還未曾蓄髮還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那時我技業初成,浪蕩江湖,是個吃四方的遊方僧人。一日到了安徽鳳陽,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故鄉,有首歌謠唱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糧食,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背起花鼓走四方。』可知鳳陽雖是『帝鄉』,卻非但沒有沾著皇帝的光,反而給皇帝定下來的苛捐雜稅,弄得民不聊生,一遇荒年,百姓就要四處逃荒。那年也是荒年,鳳陽十室九空,災情十分嚴重。但卻有一處地方富麗堂皇,狂奢極侈,你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一間寺院!」雲蕾奇道:「寺院?寺院不是和尚住的地方嗎?」潮音道:「不錯,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可是那間寺院的和尚,卻不與洒家一樣,他們是有錢有勢的大和尚!在這裡說話不必忌諱,我朝的太祖朱元璋少時曾削髮為僧,他就是在那間寺院出家的。那本是一間小寺院,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那寺院可就大興土林,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寺院啦。因為皇帝曾在那裡出家所以叫做皇覺寺。」
  「皇覺寺的僧人橫行霸道,這且不必說了,他們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規,趁著荒年,竟然大批買入逃荒人家的女兒,養在寺院之中淫樂。我在鳳陽一路聽得那些災民談起賣女兒給寺院之事,這個說得了五百錢,那個說得了三百錢,這些錢還不夠買十天的口糧。還有些是迫於無法養活女兒,不給錢也要求寺院要的。我聽了心頭火起,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寺院,這樣的和尚,連我這個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給他們丟清光啦!」
  「那時我不到三十歲,火氣比現在大,也不管它是什麼皇覺寺,拽起禪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罵一通。哪知那些和尚個個都會武功,住持尤其是個高手 ,全院和尚都跑了出來,要將我生擒活捉,凌辱處死。我和他們鬥了半天打死了好幾個,可是寡不敵眾,鬥得力竭筋疲,眼看就要遭他們的毒手。」
  「正在吃緊,外面忽然又來了個遊方和尚,手敲木魚,口宣佛號,大聲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們這班佛門敗類,敢在這裡害人麼?』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動手殺人,殺得死傷遍地,我看著也心軟了,便道:『師兄,你饒了他們吧!』那和尚道:『別間寺院的和尚可饒,這間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發慈悲就讓我一個人動手。』他一刀一個,竟然來了個斬盡殺絕。皇覺寺裡掛有一張比人還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可笑得很,寺院裡掛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卻又不敢畫成是削了發的和尚。那遊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畫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濃痰就吐在像上。」
  「這乃是大逆不道的驚人舉動,洒家雖然也恨欺壓良善的官府惡霸,見他對皇帝的畫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為震驚。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過和咱們一樣,他怕人提起他做過和尚,我還恨他玷污了和尚這個稱號。你敢殺這些淫僧,為什麼就不敢恨這個縱容淫僧,曾為和尚的皇帝?』他說得火起,竟將那畫像一把撕了下來,扯得粉碎。我被他當頭一喝如聞佛法,不再驚恐,合什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殺人痛快,救人可極麻煩。做人也不可只圖痛快而畏懼麻煩。』皇覺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們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們出去也無從尋覓。那和尚道:『救人須救個徹底,你我理該護送她們 ,替她們找到家人。』他說得對極,殺人易,救人難,我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將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她們的父母兄弟手上。至於皇覺寺中的財物,自然也都分給了災民。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後所積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會忘記。」
  「我與那和尚相聚兩個多月,意氣相投,彼此印證武功,也不相上下,遂結為知交。這個和尚便是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我可真想念他,可惜自那次別後,便一直沒有見過。」
  雲蕾聽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動聽,故事中的畢道凡更惹她思疑,聽潮音和尚說來,宛如見到畢道凡唾吐朱元璋畫像時的那副神氣。他為什麼那樣憎恨明朝開國的皇帝?實是費人疑猜。雲蕾驀然想起了張丹楓,想起了張丹楓提到朱元璋時的那幅憎恨神氣,頓覺一片惘然,思潮更亂。
  只聽得周山民笑道:「潮音大師,這回你可以見著他了。一個畢道凡已足夠那小賊應付,再加上你老,任他三頭六臂,插翼難飛。哈哈 ,賢弟,你的大仇定能報復,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雙目發直凝視遠方,竟然不答山民的話,連潮音與石翠鳳也覺甚為奇怪。
  日影近午,潮音和尚一躍而起,說道:「距那白馬書生之約,只有四日,咱們該趕去了。」四人魚貫走出墓穴,雲蕾仰望萬里晴空,宛如做了一場惡夢。
  潮音和尚的白馬最快,雲蕾的紅鬃戰馬次之,潮音放鬆馬□,與雲蕾並馬而行,故意把周山民與石翠鳳留在後面,石翠鳳自是極為不悅,可亦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到了忻縣東的一個小鎮,碰到了兩撥人馬,一撥是太谷的火神彈郝莊主,一撥是飲馬寨的藍寨主 ,潮音和尚與周山民都和他們熟識,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赴會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和他們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間房子,他自己與周山民同住一間,卻叫石翠鳳與雲蕾各住一間,在眾目睽睽之下石翠鳳哪敢道半個不字。
  這一晚雲蕾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彈了幾下,雲蕾問道:「誰呀?」門外石翠鳳的聲音低低地答道:「是我。」雲蕾怕她鬧出笑話,只得戴好頭巾,披上外衣,把門開了,但見石翠鳳淚痕滿面,和身撲入懷中。雲蕾輕輕將她扶起,坐在床上,問道:「你怎麼啦?」石翠鳳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說道:「雲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這口悶氣。」雲蕾道:「誰給氣你受啦?」石翠鳳道:「你的師伯與你的義兄,怎麼總像有意離間咱們似的,他們簡直不把我當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們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選佳人?」雲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裡去啦?他們實是一片好心。」石翠鳳怒不可遏,道:「好呀,他們要替你另選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什麼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潸然淚下,雲蕾手足無措,道:「什麼話什麼話?你越扯越遠啦!我幾時說要把你休了?」石翠鳳道:「那你、你--」一連幾個「你」字,含羞說不下去,雲蕾心道:「弄假成真,這回怎生是好?」正說得句「你聽我說,我那義兄--」石翠鳳「呸」的一聲,截著說道:「你那義兄,再提你那義兄,我就馬上回去找爹爹來評理。你是娶我還是娶你義兄?哼,哼,我最恨你那義兄!」雲蕾尷尬之極,把心一橫,就想將真相說與她知,忽聽得門外一聲咳嗽,周山民的聲音說道:「賢弟,你與誰說話呀?」雲蕾如獲救星,一把將石翠鳳推開道:「周大哥來了你快出去吧,抹乾眼淚別叫他瞧著不雅。」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門外,卻又不料恰恰與周山民撞個滿懷,她恨得一手將周山民推得幾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過頭,在被中偷哭。
  雲蕾見周山民深夜到來,甚是驚訝。只聽得周山民說道:「賢妹,你我親如家人,有話不妨對我盡說。你可是有什麼難解的心事麼?」雲蕾心頭一震,強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對我糾纏麼?這就是難解的心事。這心事我解不開,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周山民面色一變,只聽得雲蕾又說道:「石翠鳳實是一個好女子,與你門戶相當。大哥,你與她一路同行,難道對她沒半點意思嗎?」周山民面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之極,心中如打翻了一個醋瓶,料想雲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將石翠鳳讓與他承受。雲蕾心地純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見他面色陡變,不覺怔著。只聽得周山民說道:「雲妹,你別瞞著我啦,你是另有心事。」雲蕾嗔道:「什麼?」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張宗周的兒子與你一路同行對你可好?」雲蕾身軀抖顫,道:「很好!」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雲蕾道:「這事情不用你來提醒我,我爺爺的血書說得明白。」周山民道:「說些什麼?」雲蕾道:「要我將張家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殺絕!」
  周山民逼問道:「可是他對你好!」雲蕾道:「好與不好是一樣,我、我、我怎能違背爺爺臨死的遺言!」哽咽著說不下去,這霎那間真情流露,周山民心涼了半截,可是聽她堅決要守爺爺的遺言 ,卻也放下了另外一半怕她以敵為友的顧慮。見雲蕾身軀顫抖,目蘊淚光,忍不住又愛又憐,又是傷心,伸手去扶,猛然間手臂一麻,有如給大螞蟻叮了一口,只聽得外面潮音和尚大聲叫道:「好賊人,好膽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門啦!」周山民心頭一震,拔出腰刀,跳出屋頂。只見在皎皎月光之下,一個面如冠玉的書生,似笑非笑,迎風而立,可不正是自己傳下綠林箭所要追捕之人!那藍寨主和郝莊主都已現出身形,伏在簷角。潮音和尚又叫道:「我不與小輩動手,我替你們去制服他那白馬,你們小心不要讓他逃了!」周山民叫道:「蕾弟,快來!」郝莊主郝寶椿號稱火神彈,一揚手就是三粒火珠,迎面射至,那書生身形飄飄,全都避過;藍寨主藍天石抽出判官筆,雙筆一點,左右斜飛,跳上前去動手,那書生仍不拔劍,左手劃了半個孤形右掌一揚,一招「長河落日」,連守帶攻,將藍天石迫開兩步;周山民一刀疾斫,那書生身形好快,腳跟半旋,攏指一拂,周山民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拂了一下,登時紅腫。屋內雲蕾早已趕到,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作勢欲刺,月光之下,只見張丹楓目中似閃淚光,雲蕾咬實牙根,刷的一劍刺出,只聽得張丹楓叫道:「我都聽到了,你原來這樣恨我嗎?」身形一晃避開,並不還擊。周山民叫道:「刺他大穴,不要留情。」郝寶椿又發火彈三下夾攻,張丹楓長吟道:「微軀原可歸塵土,其奈恩仇未了何!」猱身疾進,閃過了雲蕾一劍,照著藍天石面門呼的一掌,藍天石急急閃開,張丹楓一躍跳下,周山民叫道:「快追!」雲蕾如醉如夢,身不由主,隨著眾人追下。
  張丹楓撮唇一嘯,似是招呼那匹「照夜獅子馬」,但聽得里許之外,馬聲長嘶,潮音和尚跨上白馬,攔截張丹楓那匹白馬,兩匹白馬,竟似十分熟識,此嘶彼應,「照夜獅子馬」竟是不肯過來。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昂首人立,潮音和尚照著馬頸一掌,那馬給他掃中,四蹄屈地。張丹楓心痛如割,罵道:「賊和尚,竟傷我寶馬!」雙掌連環疾掃,可是藍、郝、周、雲四人已將他圍在核心,他急切之間,又不能拔劍,竟是衝不出去。
  潮音和尚笑道:「你沒有寶馬,看你如何逃得出去?」話聲未了,他坐下那匹白馬猛然怒嘶,前蹄一起,潮音和尚幾乎給它摜下馬來。這匹馬被潮音和尚收伏多時,本已聽他使喚,甚為馴服,這時驟然狂怒,大出潮音和尚意料之外!
  潮音和尚哪裡知道,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正是他所騎的這匹白馬所生。張宗周疼愛兒子,所以讓他騎年輕力壯的「照夜獅子馬」,潮音和尚打傷了「照夜獅子馬」 ,他的那匹坐騎狂奔發作,昂首跳躍,拋不落潮音和尚,就索性發力向著前飛奔。潮音和尚雖是武功高強,力能伏馬,可是他既不原打傷自己的坐騎,被它馱著發力狂奔,急切制它不住,晃眼之前,竟給它馱了奔出數里之外!
  那匹「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痛過之後,一聲長嘶,猛然躍起,飛衝過來。張丹楓大笑道:「好,好!」藍天石雙筆急落,郝寶棒金鞭倒捲,周山民一刀斜奔,三人抱著同一心思都是意圖截著張丹楓,不讓他去搶馬。張丹楓身形一晃,向雲蕾所守的方位一衝,雲蕾咬牙一劍,劍鋒卻又是斜斜地從張丹楓面門掠過,說時遲,那時快,那匹「照夜獅子馬」已猛衝過來,周山民迫得斜退避開,張丹楓一躍上馬,郝寶椿猛發暗器「火靈珠」,暗器去勢雖疾,那匹寶馬更快,竟都落在馬的後面。只聽得那白馬書生遙遙叫道:「恕不奉陪,三日之後再見吧!」笑聲蹄聲,飄散空際,眨眼之間人馬俱杳。
  雲蕾呆若木雞,藍天石、郝寶椿、周山民三人也都垂頭喪氣。過了好久,潮音和尚才制伏了自己那匹坐騎,緩緩而回,見眾人情狀,苦笑道:「咱們今晚都栽了。說不得三日之後,我也要出手了。」
  第二日絕早,群雄結伴西行,石翠鳳經昨晚一鬧,既是生氣,又是傷心 ,竟不再和雲蕾說話。周山民一路思量,經過昨晚的陣仗,他已深知張丹楓的武功實在雲蕾之上,張丹楓情知她是仇敵,也不忍傷她,足見兩人已是互有情意。他一路思量悶悶不樂,也不再去招惹雲蕾。雲蕾倒樂得耳根清淨,只是心中的苦悶,卻是與日俱增。
  三日之後,到了獲鹿,畢道凡所居的山村,山環水繞,形勢甚為險峻。潮音和尚一馬領先,通名入見,只見畢家之中已是群雄畢集,都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潮音與畢道凡二十餘年不見,自是狂喜不禁,各道思念。賓主坐定,接到綠林箭、被張丹楓約來的綠林群豪都迫不及待,紛紛向周山民探問,所要對付的白馬書生究竟是何等來歷。
  畢道凡道:「令尊金刀寨主與我雖未曾會面,卻久已肝膽相照,他所要追捕的定是萬惡不赦之徒,只看那賊人今日的佈置,已是居心險惡之極,你不必細說,我也要與他動手。」一眼瞥去,只有石翠鳳是個女子,畢道凡拈鬚笑道:「恕我眼拙不知綠林道中出了一位女中豪傑。」周山民代答道:「這位姑娘正是轟天雷的掌珠。」石翠鳳上前施了半禮朗聲說道:「家父有信問候。」畢道凡大喜笑道:「轟天雷有事吩咐,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這封信我已等了十多年了!」拆信一看,面色忽然一變。
  雲蕾心中七上八落,不知信中說的究竟是什麼,只見震三界畢道凡看了又看,把信慢慢折起,放入懷中。周山民正想說那白馬書生的來歷 ,畢道凡眼光一瞥,緩緩說道:「你不必先說,我有分數。」眼光瞥到雲蕾,周山民道:「這位英雄是潮音大師的師侄,亦是石老英雄的女婿。」畢道凡道:「轟天雷的女婿都來了可惜他沒有來!這段公案只恐還是無法了斷。」雙眼一翻,昂首朝天,黑滲滲的面上透出紅光,座上群雄屏神靜氣,只聽得他乾笑一聲,向雲蕾、翠鳳招手說道:「都隨我來!」又緩緩說道:「若然那白馬書生突然來襲,潮音師兄,你暫代我應付。」他雖是還俗已久對潮音和尚仍用昔日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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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0:56 |只看該作者
  雲蕾、翠鳳跟他穿廊繞屋,走上一座小樓,小樓掛有一幅畫,城廊山水花樹扶疏,與石英室中那幅宛如出自一人手筆,只是比石英那幅卻小得多。尚未坐定,一個小孩跑了進來,指著那幅畫道:「爹爹給我,給我玩!」小孩年約七八歲,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愛。畢道凡掀須一笑,將那幅畫取了下來,擲給孩子道:「拿去!今日可見真畫,這幅贗品,我也不必寶貝它了。」孩子取了那畫,又笑又跳,出去自玩,想是他已向父親求過多次,今日方才到手。
  畢道凡目送孩子下樓,微微一笑道:「石姑娘,那年我到你家之時,你也和他一般大小。你還記得嗎?」翠鳳道:「我爹臥床兩月,此事我怎能忘了?」
  畢道凡歎了口氣,道:「我當日甚是兇惡,你直至今日,還記恨我麼?你爹爹可對你說了沒有?」石翠鳳道:「我爹倒一點也不恨你。今日若得你出手相助報仇我也要向你道謝。」畢道凡詫道:「報仇,報什麼仇?」石翠鳳奇道:「爹爹信中還未說得清楚嗎?那白馬書生乃是雲相公的大仇人!」畢道凡看了她一眼 ,問道:「是麼?」雲蕾面色蒼白,道:「石姑娘說得不錯。只是復仇之事,我可不願假手他人!」畢道凡道:「好志氣!我可想不到其中還有許多情事,倒教我為難了。」石翠鳳道:「什麼?沒有想到!我爹信中寫的究竟是什麼?」
  畢道凡淡淡一笑,半邊臉朝著翠鳳,沉聲說道:「今日我約你到來,乃是要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你爹也未知得周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和尚,精通武功,妙控世法。其時正是異族入主中華,天下混亂,有兩個結拜兄弟,大哥是私鹽販子,弟弟是小叫化子。兩人都胸有大志,要舉義兵驅逐胡人。那老和尚卻比他們都搶先一步,在淮西先豎起了義旗。……」
  雲蕾忽搶著道:「那老和尚有兩個徒弟,就是這個私鹽販子義兄和叫化子義弟。」畢道凡目光一閃,微微笑道:「你也還知得不全,那老和尚不是有兩個徒弟,而是有三個徒弟。這殘缺不全的故事 ,是誰說你聽的?」
  雲蕾道:「實不相瞞,便是今日你們所要對付之人。他本要與我說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的開頭一段與你適才所說的無異,第二個故事我已自知,第三個故事他尚未說。」石翠鳳好生驚異,看那畢道凡傾神在聽,面不改容,卻似早在意料之中的。只聽得畢道凡接口說道:「那就是了。他比我知得更多,我今日所說,也許還只是他第三個故事的一半。」石翠鳳面色沉暗,瞅著雲蕾,似是埋怨「他」一直將自己蒙在鼓中。
  畢道凡道:「此事他既說了一些,我也就不必藏起姓名。那私鹽販子是張士誠,那小叫化是朱元璋,那老和尚便是他們的師父叫彭瑩玉。」
  「彭瑩玉還有一個徒弟叫畢凌虛,此人熟讀兵書,多謀足智,曾跟彭瑩玉走遍天下,扮過各種身份的人 ,也曾做過和尚做過叫化。」
  「朱元璋在未投入紅巾軍之前,曾在他師父的義軍之中,做過一個小首領。此事想那人已對你說了。其時元軍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一時並起的群雄之中,彭瑩玉兵力不大,給元軍敗過幾次,形勢甚險。朱元璋野心極大,在一次兵敗勢危之時,將師父賣與元軍,自己卻一把淚一把鼻涕的冒充好人,收拾殘局,將師父的部屬帶到當時聲勢最大的紅巾軍中,想用紅巾軍作為本錢,爭奪天下。」
  「朱元璋以為師父必死,其實未死,在元軍將他解上北京的途中,畢凌虛萬里追隨,多方設計,終於把他救了。其中經過曲折複雜,在此我也不必細說。」
  「其時中原已成混亂之局,彭瑩玉師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組義兵,圖謀復起。但北方尚是元軍的根據之地,彭、畢二人正圖起義 ,便給元軍大舉進攻,在一次戰役之中,彭瑩玉受了重傷,臨死之時對畢凌虛道:『人生難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場,勝於死在縲紲之中多矣。只是還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辦。』」
  「『看今日之勢,漢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寶者,據我看來,必是你的兩個師兄,非朱即張。他人斷難問鼎。』」
  「『朱元璋雄才大略,卻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賣過我,我實是不欲他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遊天下,對各處山川險要,用兵攻守之地,瞭如指掌,曾畫有一份軍用的天下詳圖,誰得此圖,便可圖王霸之業。你替我將這份地圖,交與張士誠吧。』」
  「畢凌虛受了重托,冒絕險萬難,間關南下。可惜他來得遲了,來到江南之時,朱、張爭雄之局已變 ,張士誠被困在蘇州一隅眼見即將被滅。張士誠不願被困而死,乃作乾坤一擲,約了朱元璋在長江中作最後的生死決戰。」
  「畢凌虛勸他保全實力,衝出逃亡,張士誠大笑道:『我怎麼能失信給小叫化!』當晚叫了一名畫匠,畫下了蘇州的風景圖。張士誠酷愛圍棋,當晚還神色如常與畢凌虛飲酒下棋,下到天明,畫亦繪就,這圖畫得十分詳細,山丘城塔,盡都畫在裡面。張士誠將多年積聚的珍寶與及他師父彭和尚所繪的那份詳細地圖,都藏在一個隱僻的地方,在畫上做下了記號,叫一個親信帶這幅畫與他的兒子連夜逃亡。畢凌虛大為感動,不願離開危城,最後在長江一戰,竟先張士誠戰死。他有一個小兒子隨著亂軍逃出,幸得保全。」
  「張士誠所藏的珍寶也還罷了,那幅軍用地圖可是無價之寶,若然有人得了,大可與朱的子孫再爭天下,再廖雌雄。」
  石翠鳳聽得驚心動魄,問道:「那幅畫呢?」話聲未畢,忽聽得「嗤」的一聲一枝藍色火箭沖天直上,有人叫道:「那白馬書生來了!」
  畢道凡從容不迫,緩緩站立,微笑說道:「這幅畫就在石姑娘你的家中,現在或許已到了這白馬書生的手裡!」石翠鳳張目結舌,只聽得畢道凡又微笑說道:「你爹的信就是要我見見這位白馬書生,即非有事求助,更非請我報仇。一切事情,都任從我的主意處置。只是我還有數事未明,可惜你的爹爹又不肯前來見我。今日之事,倒教我難於處置了!」
  雲蕾怔怔出神,但聽得張丹楓的笑聲已遠遠傳至。畢道凡道:「這位白馬書生倒是可人,值得去見見他!」左手攜了雲蕾,右手攜了翠鳳,緩緩下樓。
  雲蕾心急如焚,出到外面,高呼酣鬥之聲已是驚心動魄。把眼看時,但見潮音和尚已與張丹楓鬥在一起。
  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早已名滿江湖,綠林群豪,環立如堵,看這兩人在圈中惡鬥,潮音和尚碗口般大的禪杖使得呼呼風響,那書生身形飄忽,劍勢如虹,劍杖交鋒,一時間分不出誰強誰弱。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潮音和尚一聲大喝,禪杖掄圓,呼呼猛掃,有如蛟龍出洞,倒海翻江,張丹楓劍勢一收,踏著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後退。畢道凡微笑道:「潮音師兄的伏魔杖法大有長進。這白馬書生的劍法,我可是從未見過。」說話之間二人又鬥了十餘二十招,潮音和尚步步進逼,忽聽得「噹」的一聲,火星飛濺,潮音和尚的禪杖已給劍削了一個切口,綠林群豪,驚起叫道:「好寶劍!」
  潮音和尚霍地一跳,隨手一抖,那根碗口大的禪杖直彈起來,這是伏魔杖法的殺手神招,加上潮音和尚幾十年的功力,猝然使出,如戳如掃,霎忽之間把張丹楓上下左右幾路,全都封住,雲蕾觸目驚心,駭然而呼,忽聽得潮音和尚一聲大笑,張丹楓的劍飛上半天。
  綠林群豪,歡聲雷動,忽見潮音和尚禪杖一收,托地跳出圈子,張丹楓身形掠起,翩如飛鳥,將寶劍一把接著。潮音和尚叫道:「你師父雖屬可恨,你卻是我本門小輩,我忌能以大壓小,由你去吧!」綠林群雄大為驚詫,紛紛議論。畢道凡微笑道:「事情越來越妙,這白馬書生怎麼又成了潮音師兄的同門晚輩了?禪杖被削,寶劍脫手,他們師伯師侄,倒打了一個平手,有趣,有趣!」
  張丹楓手撫劍柄,瀟灑自如,朗聲說道:「晚輩張丹楓前來赴約,敬請畢老英雄一見。」郝莊主與代縣的獨行大盜鄺中最為性子暴躁,畢道凡尚未出聲,他們已越眾而出,一個手使長鞭,一個手舞鐵牌,長鞭卷地,鐵牌壓頂,兩般兵器,風雨襲來。張丹楓橫劍當胸,身子滴溜溜一轉,並不出招反擊,郝、鄺二人正待換招,但見張丹楓身形一閃,已從兵器夾擊的縫隙中鑽了出去。只聽得畢道凡叫道:「都不要動手,張兄請隨我來!」聲如洪鐘,震懾全場。綠林群雄心中都道:「定是震三界要親自與他較量了!」
  但見畢道凡緩步前導,將張丹楓帶到後面花園,假山湖石圍繞之中,有亭翼然,亭中石案之上,擺著一盤圍棋,棋子疏疏落落,想來是還未下完的一局殘棋。
  畢道凡叫家人斟了兩壺酒來,說道:「名將喜棋,高人賞畫,古今同好,兄台也有興致下一盤麼?可惜老朽這裡,無畫可賞!」
  張丹楓微微一笑,一揖說道:「晚生不才,聞絃歌而知雅意。晚生隨身攜有卷畫,雖非名家手筆,或許亦可一觀。」將取自石英家中的那幅巨畫高掛亭中,畢道凡瞥了一眼,忽地長歎一聲,低聲說道:「江山無恙我重來。當年寫這幅畫時,想亦有人下棋飲酒,張兄,你家學淵源,請持白子。」
  兩人這一番舉動,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傳綠林箭是何等緊張鄭重之事,他們卻在這裡賞畫下棋。潮音和尚也詫道:「這師侄我亦從未見過,震三界怎麼知道他家學淵源擅於下棋?」雲蕾在他身邊,忽地回頭說道:「他自然知道。這幅畫畫的可是蘇州風景麼?」潮音詫道:「你未到過蘇州,你又如何知道呢?」石翠鳳在旁也冷冷說道:「他自然知道。」
  亭中兩人一面飲酒,一面下棋,群豪遠遠觀看納悶異常。畢道凡持黑子先下,起手布出「燕雙飛」的局勢,張丹楓第一步棋,卻丟在棋盤當中,直占「天元」之位。圍棋術語有云:「金邊銀角石肚子」,意思是保持邊角乃是上乘,搶當中腹地卻是易受入侵,中看不中吃的。畢道凡起手所佈的「燕雙飛」之局,便是保持邊角的戰略。不料張丹楓意不與他搶奪邊角,逕占當中。畢道凡讚道:「兄台豪氣,果是凌駕前人,竟不屑與我爭一隅之地麼?」凝思良久,始下一粒,張丹楓卻是信手便下,毫不思索,下了半個時辰,棋盤中棋子還是疏疏落落,畢道凡汗涔涔下,忽然站起身來,將盤中棋子一掃,慘然道:「這局棋我不能再與你爭了!」
  張丹楓一笑起立,道聲:「承讓!」將畫卷下。綠林群豪聳動,畢道凡瞥了一眼,忽道:「張兄,非是老朽不知進退,你既約了這麼多好朋友來,老朽也不能不隨俗例,要請教兄台幾路劍法。」張丹楓目光閃閃,畢道凡此語頗似出他的意料,但仍是神色自若,一揖說道:「既然如此,請畢老前輩手下留情。」
  畢道凡從牆角取了一根木棒,笑道:「這叫化棒還用得著啊!」畢道凡的棒乃降龍木所造,堅逾金鐵。張丹楓在下首立了個門戶,畢道凡知他不肯先手出招,棍尖一指,道聲:「留神接招」,手起一棒攔腰掃去,張丹楓道個「好」字,霍地晃身一跳,降龍棒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形未落,劍光已起,一招「白虹貫日」,便向畢道凡「華蓋穴」刺到,畢道凡也叫聲「好!」降龍棒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脛,一招三式,用得十分老辣,張丹楓猛縮身形,身隨劍走,突出一招「日月經天」,劍光如虹,橫掠而過,將畢道凡的攻勢全部破解。畢道凡讚道:「張兄劍法果然絕天下!」驀地將降龍木棒一個順勢反抽,疾如駭電,看似張丹楓避無可避,他卻忽地反身一劍,身法之快與劍招之妙,都配合得恰到好處,恰恰從木棒斜邊長身而出,寶劍一抬,碰個正著,火花飛濺,鏗鏘有聲。畢道凡似嚇了一跳,抽棒看時,張丹楓已刷的一劍從他頸側穿過,畢道凡偏身立棒,呼的又旋過來,綠林群豪心中都叫好險。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劍劍尖只要略略一偏,就可刺中,難道是張丹楓的勁力還不能控制自如?
  畢道凡卻知道他有意讓了一招,一看降龍棒,並無缺口,哈哈笑道:「你的寶劍與我的叫化棒兩無傷損,不必顧忌。」木棒一展,盤、打、挑、撲、圈、抖、敲、撞,施展棍棒神打八法,舞弄得出神入化,張丹楓打點精神,細心應付,只覺他的棍棒帶著一種無形的勁力,有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來。原來若論身法輕靈,乃是張丹楓稍勝,若論內力的沉勁,卻是畢道凡高強。鬥了三五十招,張丹楓使了一招「龍門鼓浪」,劍勢排空而至,強勁之極,眼看劍鋒已是觸及降龍寶棒,忽地被畢道凡橫棒一帶,身不由己,躬腰欲倒,撲向斜方。只聽得呼的一聲,畢道凡一棒從他脊骨上掃過,張丹楓反身一躍,跳過一邊。綠林群豪心中都道:「可惜可惜!」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棒只要略略一沉,便可將張丹楓脊骨敲碎,難道畢道凡那樣的功力,勁力尚還不能控制自如?
  張丹楓卻明白是畢道凡還讓了一招,持劍躊躇,正欲設法探問畢道凡真意所在。忽聽得畢道凡哈哈大笑,持棒逼來。



第10回 一局棋殘英雄驚霸氣 深宵夢斷玉女動芳心



    張丹楓橫劍當胸,只聽得畢道凡哈哈笑道:「兄台劍法妙絕,老朽可以放心了!」突然伸棒一搭劍身,張丹楓只覺一股黏力,往外扯去,寶劍只好順勢一展,劍棒相交,並豎空中,形似一個「人」字,這是武林中化敵為友的表示,群豪相顧詫然。畢道凡眼光一掃,朗聲說道:「張兄是我世交,天大的事情,請衝著小老兒的薄面,揭過去吧!」哈哈大笑擲棒於地,攜著張丹楓的手,親自送出門外。
  周山民雙眼圓睜,綠林群雄也都聳然動容,但見畢道凡神色凜然,與張丹楓攜手並肩,對旁人神色,毫不理會,這是江湖上最隆重的護送方式,旁人雖有不滿,礙著畢道凡的面子,此際也不敢公然發話。
  門外白馬歡躍嘶鳴,張丹楓手撫劍柄,俯腰一躬,道聲:「多謝老伯。」飛身上馬,朗聲吟道:「中州風雨我歸來,但願江山出霸才,倘得濤平波靜日,與君同上集賢台。」眼光一與雲蕾相接,立刻縱馬奔馳,詩聲搖曳之中,白馬已閃電般奔出數里之外。
  畢道凡雙目閃光,呆然遠望,忽而翹起拇指,大聲讚道:「好氣概,果然勝似前人 ,不枉石英替他守了幾十年。」藍寨主藍天石越眾而出,問道:「這白馬少年端的是何來歷?轟天雷與金刀寨主聯名發出的綠林箭,難道是無的放矢麼?」
  畢道凡移眼望著翠鳳,微笑說道:「石姑娘,你現今該明白了吧?我的師祖彭和尚傳下三個徒弟,二弟子朱元璋貴為大明的開國皇帝,大弟子張士誠戰死長江,這白馬少年便是他的後代子孫,三兄弟中最不濟的是我這支,世世代代還是當年本色。」
  群豪未聽過畢道凡的故事,紛紛問道:「什麼?什麼?」「那白馬少年竟是張士誠的後人?」「轟天雷石英和他又是什麼關係?」石翠鳳歎了口氣道:「嗯,我明白了,我家祖先敢情就是張士誠當年托他保守那幅巨畫的親信。可是他、他是我雲相公的大仇人呀!」
  畢道凡皺眉說道:「所以我說尚有數事未明,此事就是其中之一。你爹爹的信中也未有提及。雲相公,他是怎麼和你結仇的?」
  雲蕾面色慘白,目中蘊淚,久久說不出話,綠林群豪疑問驚詫之聲不絕於耳。畢道凡道:「都到裡面說吧。」回到客廳坐定,畢道凡將以前說過的故事,約略再說一遍,歎口氣道:「當年三兄弟並舉義旗,後來是一人獨佔天下,老實說,我心中亦是不服。我家數代傳下的家規,每個男丁,都要做十年和尚,十年乞丐,這一來固是紀念前人,二來也是借此雲遊天下訪尋那幅與國運極有關係的畫卷,好再與朱元璋的子孫一較雌雄。可是如今不必我再費心了,我的兒子也不必再做和尚,再做叫化啦!」
  藍寨主問道:「畢老英雄此話是何意思?」畢道凡慘笑言道:「以前虯髯客有志於天下,與李世民下一局棋,棋未下完就抹亂棋子,說這天下不能再爭了。我雖無虯髯客的霸氣,可是以前也還不自量,還想在尋得畫卷之後,再逐鹿中原。可是如今也心甘情願輸給張丹楓啦,這幅畫找到它的真主人了。你們都聽見張丹楓臨去的吟詩,那是何等氣魄,不問可知,他定是按圖索驥,要發掘他祖先當年的寶藏,與那幅無價之寶的地圖,再舉義旗,重圖帝業,又一次與朱家爭奪江山了!」
  周山民不能再忍,一躍而起,冷冷說道:「只恐他要把江山奉送外人!」畢道凡瞠目道:「你說什麼?」周山民言道:「畢老前輩你還不知道麼?這白馬少年的父親張宗周在瓦刺官拜右丞相,瓦刺入侵已迫在眉睫,他單騎入關,不是奸細,還能是什麼?只恐比奸細更為危險。試想他若取得那幅軍用地圖國中險要之地,瞭如指掌,獻出瓦刺,按圖進兵,中國怎能抵敵?」畢道凡神色大變道:「你話可是真?」周山民道:「半點不假!我父子舉起日月雙旗,拒漢抗胡,天下共知。這等大事,豈容說謊!就是這位雲相公的血海深仇,也因張宗周這個大奸賊而起!蕾弟,你說與諸位英雄聽聽。」雲蕾淚咽心酸,被周山民一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話語說不出口。周山民急道:「蕾弟你別傷心。畢老前輩與列位英雄定能替你作主的,我代你說了吧。」將雲靖牧馬胡邊歸途遇害等情事說了,畢道凡頹然倒在椅上,半晌說道:「怪不得我家數代訪尋張士誠後代,都是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原來是遠赴漠外去了。」驀地起立,長鬚顫抖,憤然說道:「張士誠竟然有這等不肖的子孫?看張丹楓的氣概豪情,他、他怎能是個奸賊?」周山民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只憑外表怎能斷定他的為人?」畢道凡紅面變紫,雙睛炯炯,好像要噴出火來,大聲說道:「如此說來,那是我的錯了不是?」周山民一噤,潮音和尚接口道:「老大哥,我說是你錯了,那張宗周確實是個大奸賊,我也曾深入瓦刺,身受其害!」畢道凡被他直說,頓時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垂下頭來,喃喃說道:「是我錯了?真的我錯了?」
  周山民見他氣焰稍減,又鼓勇氣說道:「畢老前輩,這次只恐是你一時不察,被那奸賊所利用了,想那張丹楓約了列位英雄到你家來,必是算定可以拿你作為擋箭牌讓你替他化解,使得綠林英雄此後不再與他為難。」畢道凡哼了一聲道:「若他真是奸賊,我定要親手將他斃了。」目光閃閃,面上充滿疑惑的神情,周山民聽他話語,似是仍未深信,正想再說,忽見畢道凡走出門外,大聲叫道:「人來!」吩咐一個家人:「你快去打探,我派去的人回來了沒有?」反身轉入客廳,忽地說道:「如此說來,只恐目下就有一場大禍!」
  綠林群雄爭相問道:「什麼大禍?」「有我等眾人在此,什麼事不能擔當?」畢道凡道:「列位有所不知,我家乃是大明天子的世仇,朱元璋在生之時就曾頒下密令,要將張家與我畢家的後人斬草除根。我家世代為僧為丐,除了上面說兩個原因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借此避禍。祖宗保佑,數代以來,還未給朝廷發現蹤跡。」
  「也許是我闖蕩江湖,虛名招禍,數年之前,已發現有鷹犬對我注意,於是我遂避居此一荒村,潛蹤匿跡。不料十數日前,村中又發現有陌生人來過,聽村中人說,那些陌生人還曾問過我的來歷,這些人想來定是朝廷的鷹犬無疑。實不相瞞,我本定在數日之前就舉家搬遷,只因那張丹楓指定今日要在我家與諸位相會,故此耽擱下來。若然給京師的朱皇帝知道綠林群雄在我家聚會,派遣高手,前來圍捕,豈不要給他一網打盡嗎?」
  聽了此番話後,綠林群雄,疑心更起,在客廳中給張丹楓打敗過的「火神彈」郝寶椿首先說道:「事情有這樣巧法?我看這是那白馬小賊有心布下的陷阱!」畢道凡沉吟不語,藍寨主亦道:「此事實是叫人疑心!」畢道凡道:「張士誠的子孫怎會與朝廷站在一起?」周山民道:「張宗周父子既能作瓦刺的奸細,也就能作朝廷的奸細。如此之人,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潮音和尚亦道:「是呀,張宗周與奸宦王振曾有收信往來,此事我亦知道。」畢道凡拈鬚沉吟,半晌說道:「我本對他無甚疑心,聽得周賢侄說破他的來歷後,卻教我難判斷了。咳,兩件事情聯在一起,確是令人思疑,莫非他真是用的緩兵之計,阻止我家搬遷,好令朝廷鷹犬有時間到此捕人麼?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難道這次我真的看錯了人?走了眼了?」畢道凡為人精明果斷,此次卻是他平生第一次難於決斷事情。
  周山民怒氣沖沖,大聲說道:「此事何必猜疑,定是那張丹楓所佈的陷阱。咱們且商量對付之策吧!」綠林群豪又紛紛議論,有的說要等待官軍前來,和他□殺一番,有的說不如先避開的好,避開之後,再廣傳綠林箭,叫南北的黑道英雄都共同去對付那個張丹楓,一定要令他處處荊棘,寸步難行。
  畢道凡坐立不安,聽綠林群豪紛紛議論,幾乎全都是對張丹楓不利的,只有雲蕾一人獨坐一隅,目蘊淚光,卻不發話。畢道凡疑心大起,想道:「此人與張丹楓仇恨最深,何以他不說話,莫非其中另有別情?」想過去與雲蕾單獨談話,屋中人聲如沸,嘈嘈雜雜,誰人的話都聽不清。畢道凡皺了皺眉,驀聽得遠處一聲馬嘶,有人叫道:「那白馬小賊又回來了!」片刻之後,馬鈴叮噹,越來越近,畢道凡急急奔出門外,只見一騎飛來,果然是張丹楓那匹白馬!
  只見張丹楓神色倉惶,滿頭大汗,一躍下馬,搶著說道:「世伯快走!」畢道凡雙眼一翻,冷冷說道:「好呀,你還有什麼花招?」張丹楓怔了一怔,面色倏變,仰天狂笑道:「悠悠蒼天,知我誰人?畢爺,此刻我也不願多費唇舌要你信我。我只求你快走,官軍離此已不到十里了!」畢道凡料不到官軍來得如此之快,怒道:「好呀我就拼著血濺黃沙好成全……」畢道凡氣憤之極,想說的本是「好成全你奇功一件。」眼角瞥了張丹楓一下,忽見他衣裳染血,滿面焦急的神色,卻不似假冒得來,這話說了一半,又嚥回去。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我在村外十餘里地,碰見官軍,我仗著快馬,斫了兩人,搶回來給你報信。」
  忽地裡「蓬」的一聲,「火神彈」郝寶椿人未躍出,暗器先發,一支蛇焰箭挾著一溜藍火,向張丹楓劈面射來,說時遲,那時快,門內群雄,一湧而出,飲馬川的藍寨主首先發話道:「好小子,你當我們是三尺孩童,任由你戲耍麼?」不由得張丹楓分辨,已有四五個人上前動手,綠林群豪紛紛喝罵:「好小子,花言巧語騙得誰來?」「先把他宰了再殺官兵!」「想一網打盡,可沒那麼容易!」雖眾口異詞,卻都是認定張丹楓與官軍一路,上前動手的越來越多竟把張丹楓圍在核心,劍氣刀光,不分皂白,紛紛向張丹楓身上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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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1:27 |只看該作者
  只聽得叮噹數聲近身的幾口兵刃已給張丹楓的寶劍削斷,周山民一推雲蕾叫道:「快快上前,用你的寶劍對付他!」雲蕾身不由己,拔出寶劍,闖入人叢。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在刀槍劍戟叢中,東竄西閃,高聲叫道:「你們看我那匹寶馬,若然我是官軍內應肯讓它如此受傷麼?」那匹「照夜獅子馬」臂上中了兩箭,還插在那裡,想是被官軍追趕時放箭所射,武林之士最愛寶劍名馬,更何況這匹並世無二的「照夜獅子馬」呢?將心比心,張丹楓自當是愛如性命,而今為了趕著回來報信,竟無暇替寶馬拔箭療傷,圍攻的群雄有一半已放鬆了手。
  「火神彈」郝寶椿叫道:「焉知這是不是苦肉之計?」仍然揮鞭猛進,只聽得「喀嚓」一聲,鞭梢又被寶劍削去一段,周山民叫道:「快上!」雲蕾一劍奔前迎面一招「玉女投梭」張丹楓面色蒼白,並不還招,身形一個盤旋,閃了開去。郝寶椿見他如此,越發認定他是膽怯情虛,揮舞鋼鞭,上打「雪花蓋頂」,下打「枯樹盤根」,只聽得又是「喀嚓」一聲,張丹楓寶劍略揮,竟把鋼鞭從中截斷,剩下半截,舞弄不得。雲蕾如醉如狂,手指抖索,青冥劍揚空一閃,欲刺不刺。只聽得張丹楓大叫道:「火已燃眉了,你們還不快快逃跑,與我糾纏作甚?」藍寨主喝道:「呸,你想拿官軍嚇唬老子?咱們都是在官軍的刀槍下長大的!」把手一揮,又率群雄圍上。
  張丹楓長劍一展,劃了一道圓孤,擋著群雄兵刃,高聲叫道:「這是從京城來的錦衣衛,你當是普通的官軍麼?看相子只怕是京師的三大高手,全都來了!」錦衣衛指揮張風府,御前侍衛樊忠,內廷衛士貫仲,這三人以前都是武林人物,身手非凡天下聞名,合稱京師三大高手。群雄聽了不覺都是一怔,這時那匹白馬正在負痛長嘶,被潮音和尚的禪杖隔住,衝不過來。畢道凡心中想道:「這白馬神駿非常,快逾追風,竟然也中敵人兩箭,能射傷這匹白馬的人,即非三大高手,也是非常人物,這書生所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聽得張丹楓叫道:「錦衣衛的後面還有大隊的御林軍,若說只是捕捉畢爺一人,何須用這許多人馬?若然御林軍分兵去襲各位的山寨各位不在,如何應付?」此言一出,綠林群雄更是聳然動容,有一小半已爭急上馬,匆匆向畢道凡拱手告辭,馳歸山寨。
  周山民大怒叫道:「好個奸賊,危言恫嚇,你又不是御林軍的指揮,如何知道他們用兵之計?除非你就是與他們合謀之人!」張丹楓仰天哈哈一笑,隨手一招「八方風雨」,長劍一揮,盪開了藍天石、郝寶椿與周山民等人的兵器,大笑說道:「枉你爹爹曾是邊關名將,你即未讀過兵書,也當知道一點兵法,為將之道,當知料敵察勢,固己防人,最不濟也當知道權衡輕重。即算我是你所說的『奸賊』,試問大敵當前,你們為我一人而冒基業毀滅之險,這不是愚笨之極嗎?」不待張丹楓說完,圍攻的群豪又有一半散去,周山民漲紅了面怒道:「我的山寨不在此處,也不怕官軍圍襲,我還要再領教領教你的劍法,蕾弟上啊!」雲蕾一劍格開張丹楓的寶劍,周山民邁步就是一刀,張丹楓微微一笑,左手捏著劍訣,並未張開,隨手一拂,只聽得當□一聲,周山民刀已墮地。
  畢道凡看在眼裡,聽在心中,暗暗點頭,心中說道:「若然張丹楓真個動手,周山民不死也得重傷。圍攻他的各路寨主兵刃十九都要被他削斷。」那匹白馬被潮音和尚所阻,叫聲不絕,畢道凡縱步奔前,口中作馬叫之聲,左手一招,突然一個飛身跳近那匹白馬,白馬竟似甚有靈性,知道來人並無惡意,四蹄踏地,不再跳躍。畢道凡輕撫馬頸,右手一伸,快如閃電般把兩枝箭拔下,迅即把藏在掌心的金創藥替它敷上。畢道凡老於江湖,江湖客應通曉的各種雜學,他無不內行,馴馬醫馬更是擅長,令潮音和尚看得目瞪口呆。
  周山民拾起單刀,仍與藍天石等人戀戰不通,雲蕾面目毫無表情,左一劍右一劍的跟著周山民向張丹楓亂刺,忽聽得畢道凡朗聲說:「張兄,你的寶馬來了,你快快走吧!」
  周山民吃了一驚,把眼看時,只見畢道凡正把潮音和尚拉開,讓那匹白馬衝了過來。郝寶椿急道:「縱虎容易捉虎難,畢老英雄,請你三思。」只聽得畢道凡又道:「張兄,你今日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的馬所傷非重,快快跑吧!」藍天石愕然停手,雲蕾閃過一邊,即周山民也退後了幾步。
  但見張丹楓微微一笑,吟道:「數代交情已可貴,相知一面更難能!畢老伯,你不必管我,快快逃跑。」畢道凡說道:「我舉家大小,還有些物事需要收拾,你先跑吧!嗯藍寨主,郝莊主,周賢侄,你們也快跑吧!張丹楓今日之事,你們不必管了!」
  藍天石一言不發,上馬便走。郝寶椿呆立當場一片茫然。周山民持刀躊躇,正想說話,忽聽得萬怒奔騰之聲,已如潮水般倏然湧至,隨即聽得響箭聲、吶喊聲震盪山谷,畢道凡面色一變,向管家的吩咐了幾句,淒然說道:「叫你們跑你們早不跑,現在跑可難了!」
  小村在群山包圍之中,只見山道上三條人影疾衝而下,隨後是幾十騎馬匹自谷口魚貫而入,自山上奔下的三人竟趕在馬隊前頭,先到村莊,聽那山谷外的馬蹄聲,想必還有數以千計的御林軍圍在外面。
  畢道凡打了個哈哈,迎上前道:「畢某幾根老骨頭何堪一擊?累得三位大人蒞臨山村,真是幸何如之!」為首三人,當中的那個軍官劍眉虎目不怒自威,正是錦衣衛的指揮張風府,家傳「五虎斷門刀法」天下無雙,左邊的那人面如鍋底,短鬚若戟,乃是御前侍衛樊忠,右邊的那個面色焦黃,雙眼凸出,卻是大內的高手貫仲。樊忠與畢道凡十餘年前在江湖上曾有一面之緣,首先說道:「畢大爺,咱們都是奉上命差遣而來,你可休怪,就煩你走一趟,咱們絕不會將你難為。」畢道凡冷冷一笑,正想出語回敬,忽聽得張風府縱聲大笑搶先說道:「樊賢弟,你這可不是廢話嗎?想那鼎鼎大名的震三界是何人物,焉能束手就擒?咱們還是爽爽快快地直說了吧。畢大爺,今日之事,非逼得動手不成,就請亮出兵器,賜教幾招,你若闖得過我的寶刀,那麼天大的事情,我一肩挑起,放你逃跑便是。至於在場的綠林道上英雄,正是相請不如偶遇,說不得也請一併動手啦。至於不是綠林道上的朋友,那咱們決不濫捕無辜,要走請便。」橫眼一掃,忽地揚刀一指,說道:「咦,這位秀才大爺,卻是哪條線上的好漢?」張丹楓笑道:「你是捕人的指揮,我是捉鬼的進士!」張風府大笑道:「那麼說來,咱們可也要較量較量啦!」貫仲適才在途中乃是先行,白馬就是他射傷的,瞥了張丹楓一眼,叫道:「哈,原來你也在此,妙極妙極,這匹白馬可得給俺留下來啦!」張弓搭箭,彎弓欲射。
  樊忠愛馬如命,叫道:「貫賢弟,休再射它生擒為妙。」率領士卒,上前捕馬,忽地哎喲連聲,幾名錦衣衛士手臂關節之處,如被利針所刺,痛得淚水直流。貫仲叫道:「原來你還會發梅花針,來而不往非禮也,看箭!」彎弓一射,箭似流星嗖的一聲,勁疾非常,張丹楓不敢手接,身形一閃避過,那枝箭餘勢未衰,射到潮音和尚面前,潮音禪杖一擺,鏗鏘有聲,火花飛起,那枝箭斜飛數丈,這才掉下。潮音大怒揮手叫道:「周賢侄,咱們衝出去!」禪杖橫挑直掃闖入錦衣衛士叢中。樊忠手揮雙錘,迎頭磕下,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潮音的禪杖給磕得歪過一邊,樊忠的虎口也震得疼痛欲裂,雙錘幾乎掌握不住,樊忠在宮中有大力士之稱,與潮音換了一招,正是功力悉敵,棋逢對手,登時惡戰起來。
  畢道凡仰天打了個哈哈,取出降龍棒叫道:「張大人承你瞧得起我,咱們也較量較量!」張風府揚刀笑道:「好極,好極!咱們就依江湖規矩,單打獨鬥一場,你若闖得過我的寶刀我有話在前,無人將你攔阻。」說話口氣,自負非凡,畢道凡大怒,信手一棒,疾若奔雷,張風府斜身繞步,反手一刀,勁風疾迫,刀棒相交,各退三步,畢道凡叫道:「好!不愧是京師第一高手!」手腕一翻,降龍棒刷的又打過去,張風府刀尖迎著木棒輕輕一點,藉著木棒之力,身形驟然飛起,刀光一閃從空劈下,這一招厲害非常。畢道凡臨危不亂,突然使出「鐵板橋」的絕頂功夫,左右撐地,右足騰空,頭向後仰,緬刀刷的一下從他頭頂掠過,畢道凡右足一挑,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就是一腳,張風府的刀險險給他踢飛,讚了一聲:「震三界果是名不虛傳!」招式一換,一個「連環三刀」,疾如風雨竟把畢道凡逼得連連後退!
  那邊廂貫仲也與張丹楓動了兵刃。貫仲使的是三節軟鞭,招數精奇,他還不知張丹楓是何等樣人,意存輕敵,手起一鞭「烏龍繞柱」,腳踏中宮,毫無顧忌地向張丹楓手腕便繞,意欲將他寶劍奪出手去。張丹楓「嘿嘿」冷笑,手腕一沉,劍鋒刷的反彈而起,劍光一繞,立把軟鞭削去一截,身形微動,更不換招,第二劍、第三劍已連綿發出。貫仲嚇了一跳,但他也是一名高手,在絕險之際,突然使險招,不退反進,墓然使出擒拿手法反臂一抓,張丹楓回劍一削,他的軟鞭已撤了回來,攔腰便掃,張丹楓寸步不讓,身如垂柳,左右搖擺,手底毫不放鬆,刷刷刷又是一連三劍,貫仲軟鞭雖長,卻是沾不著他的衣裳,反給逼得退了幾步。張丹楓著著搶先,揮劍強攻,但迫切之間,卻也不能突圍而出。這時兩邊已成了混戰之局,錦衣衛已衝入畢家,嚇得雞飛狗走。
  張丹楓把眼看時,只見潮音和尚與御前侍衛樊忠恰恰戰成平手,畢道凡卻是連走下風。張風府那口刀乃是百煉緬刀,在兵刃上先不吃虧,功力上兩人都差不多,但張風府佔了年壯力強的便宜,一口刀有如神龍探爪,飛鷹展翅,著著都是進手的招數,畢道凡逼得轉攻為守,使出潛龍護寶盤旋十八打的棒法將門戶守得十分嚴密。雖然如此但久戰下去,卻是定必吃虧。
  張風府、貫仲、樊忠三人都是單打獨鬥,其餘的人則已成混戰之局。張丹楓再把眼看時,只見雲蕾仗著寶劍之威,削斷了許多錦衣衛的兵刃,掩護周山民與郝寶椿等人,且戰且走,漸漸衝到了潮音和尚的跟前。
  樊忠與潮音正在高呼酣鬥,忽見青光一閃,雲蕾的寶劍旋風般地奔前心急刺而來,樊忠雙錘一分,左錘護身右錘迎敵。雲蕾的劍法以奇詭善變見長,樊忠一錘擊去,滿擬將敵人的寶劍擊飛,不料陡見青光疾閃,似左忽右,急急變招迎敵,左錘卻給潮音的禪杖封住,打不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刷的一聲,樊忠肩頭已著了一劍,樊忠大吼一聲左錘甩手飛出,雲蕾頓覺勁風貫胸,急閃開時,但見那錘直飛出數丈之外,轟的一聲巨響,撞在山岩石之上,打得石片紛飛,而樊忠也趁著一擲之威,縱身跳出圈子。
  雲蕾雖把樊忠打退,但給錘飛一逼,有如突然間給千斤重物一壓,氣也幾乎透不過來,知道厲害,不敢再逼,與潮音和尚急急闖出。那匹紅鬃戰馬飛奔過來,雲蕾一躍上馬,仗劍向前開路。
  張丹楓見雲蕾即將脫險,心中大喜,精神倍長,刷刷兩劍又把貫仲逼退幾步,大聲叫道:「畢世伯,扯呼!」畢道凡悶聲不響,揮棒力戰,對張丹楓的說話,如聽而不聞。張丹楓眉頭一皺,再把眼看時,只見雲蕾一馬當前,左有潮音和尚,右有石翠鳳、周山民、郝寶椿等綠林好漢跟在後面,看看就要闖出重圍,張丹楓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又大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畢老英雄,併肩子闖啊!」畢道凡仍是悶聲不響,如聽而不聞。一根棒盤旋飛舞,戀戰不休。
  張丹楓猛然醒起,畢道凡和張風府比鬥之時,曾被張風府出言所激,若然不能從張風府寶刀之下闖出,換言之即是若不能將張風府打退,則他斷不肯逃跑。所以現在雖處下風,卻仍是依著江湖上單打獨鬥的規矩:既不肯認輸,那就不死不休!
  張丹楓心中煩躁想道:「這個關頭還爭這口閒氣作甚?」但他知道畢道凡脾氣,縱許自己上前助他打退敵人,他也未必肯走,正自躊躇無計,忽聽得一個孩子叫道:「放我下來,我也要打強盜!」原來是畢家家丁正在與官軍混戰,畢道凡的獨生兒子背在管家的背上,掙扎著嚷要下來。
  張丹楓心念一動,嗖的飛身而起,如箭離弦三起三伏,闖入錦衣衛士叢中,長劍揮舞,雲湧風翻,如湯潑雪,一般衛士如何攔擋得住?只見他殺入垓心,陡地伸臂一抓,將畢道凡的兒子奪了過來,管家的啊呀一聲,張丹楓叫道:「你們快往外闖!」手起劍落,斫翻幾人,迅即又殺出去,墓地撮唇一嘯,那匹「照夜獅子馬」被官軍圍捕,正在左衝右突,聽得主人嘯聲,發力一衝,雪蹄飛處,踏倒兩人,張丹楓突然把那孩子往馬背上一拋,叫道:「坐穩了!」那孩子雖然只有七八歲,膽子甚大,抓住馬□,讓那白馬馱著便跑。
  張丹楓身形快極,轉身一掠,飛一般的掠到畢道凡前面。這時正有幾名錦衣衛士挺槍搠那白馬,白馬嘶鳴,孩子哇哇大叫。張丹楓大叫道:「畢老伯,你還不去照顧孩子!」劍尖一吐,招走輕靈,噹的一聲,搭上了張風府的緬刀。畢道凡長歎一聲,虛斫兩刀,奔出垓心。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白刀去勢頓緩,畢道凡一手三暗器,打傷了那幾個挺槍搠馬的兵士,縱上馬背,抱緊孩子,白馬一聲長嘶,揚蹄疾走,霎忽之間,已是突圍而出。
  張風府勃然大怒,斷門刀一個旋風急轉,張丹楓只覺一股潛力扯著劍尖,寶劍幾乎脫手飛出,心中暗道:「此人果是名不虛傳,功力非凡,不愧稱為京師第一高手。」長劍往前一探也暗運內力,解了那絞刀之勢,劍鋒一轉,噹的一聲,將緬刀削了一個缺口,張風府吃了一驚忽地笑道:「不怕你寶劍!」刀鋒一偏,倏地又搭上了劍身,用力一旋,張丹楓劍被「黏」上,展不出寶劍的威力,卻是縱聲笑道:「好呀,咱們較量較量!」手腕一抖,劍鋒一翻,又脫了出來。忽聽得弓弦疾響,白馬狂嘶,貫仲高聲叫道:「大哥快追,畢老賊跑了!」張風府墓然醒起,這是張丹楓「圍魏救趙」之策,刀鋒忽轉,縱身奔出,張丹楓挺劍急刺,張風府突地反手一掌,掌挾勁風,迎胸劈至。張丹楓逼得閃身,胸口給掌風所震,竟是辣辣作痛,吃了一驚,急忙運氣護身。只見張風府已搶了一騎快馬,疾追那匹「照夜獅子馬」。
  張丹楓心中笑道:「我的寶馬雖然連中三箭,諒你也追它不上。」只是畢道凡雖然脫出重圍,他卻又被圍困,那樊忠已舞錘急上,與他交手。樊忠雙錘重八十斤,寶劍削它不得,更加上錦衣衛的圍攻,竟是脫不了身。要知樊忠既能與潮音戰個平水,與張丹楓亦是伯仲之間,張丹楓想馬上突圍哪裡能夠!
  雲蕾等人,本已脫出重圍,忽呼得後面叫聲,雲蕾回眸一瞥,見張丹楓隱入苦戰之中,芳心一驚,貫仲驟的一箭射來,雲蕾正在失神,寶劍撥箭稍遲,竟給他一箭射中馬頸。
  雲蕾猝然倒地上,未及起立,身後的錦衣衛士發一聲喊,已是一擁而前,刀槍並戳。雲蕾單掌按地,陡地打了一圈圈,劍光掠處,有如平地上湧起一圈銀虹,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戳到胸前的幾柄刀槍一齊折斷。雲蕾一躍而起,貫仲手提三節軟鞭,如飛趕到,手起一鞭,攔腰纏腕。貫仲領教過寶劍的厲害,利用軟鞭的伸縮自如,這一鞭掃得恰到好處。雲蕾橫劍削它不著,軟鞭已如一條毒蟒似的奔到前心。好個雲蕾,肩頭微動,身形略短,翩如飛雁,從鞭梢下一掠而出,刷的一劍仍是強攻,貫仲斜竄三步,手腕一頓,鞭梢一帶,呼的又圈回來。兩人換了數招,未分高下,鞭聲劍影,打得個難解難分。按說兩人本是旗鼓相當,可是雲蕾氣力較弱,二三十招一過,氣喘汗流,漸感不支。貫仲哈哈大笑,攻勢驟盛,十餘名錦衣衛士中的高手散佈四周,布成圓陣,防備雲蕾逃走。
  另一邊張丹楓陷入重圍,寶劍被樊忠雙錘逼迫,討不了便宜,又要應付其他人的兵刃,也是險象環生。酣戰中忽見雲蕾墮馬,心中大急,墓然一個轉身,反手一劍,敵著樊忠的雙錘左手一抓,將一名衛士的衣領抓著,一把舉將起來。這一招用得實是險極,若然差了毫釐,身上怕早被圍攻的衛士搠十個八個透明窟窿!張丹楓拿捏時候,妙到毫巔,一擊成功,膽氣頓壯。說時遲,那時快,樊忠正趁著他轉身之際雙錘橫擊過來,卻不料他已抓起那名衛士,大喝一聲,回身便擋,樊忠雙錘急縮,張丹楓右手揮劍,左手就將抓著的人質作為兵器,一陣旋風急舞,擋者辟易,霎忽之間,衝出重圍。樊忠緊追不捨,張丹楓一聲大笑,喝道:「接著!」將那名人質反臂擲出。樊忠還真不能不聽他的命令,逼得拋了雙錘,接過夥伴,只見張丹楓在大笑聲中,又已闖入了堵截雲蕾的圓陣。
  雲蕾正在吃緊,陡見張丹楓一劍飛來,墓然一陣心跳,羊皮血書的陰影在她眼前一晃,這可憎可恨可喜可愛的「仇人」又來援救自己了,該把他當作朋友還是該把他當作敵人?該接受他的救助還是「寧死不屈」?芳心忐忑,正自打不定主意,迷茫中貫仲一鞭掃下,雲蕾驚起之時,鞭影已到頭上。
  但見劍光一閃,耳邊有人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雲蕾隨手一劍,只聽得「喀嚓」兩聲,貫仲那三節軟鞭斷為四截!貫仲適才與張丹楓鬥過一百餘招,雖然處在下風,可還未曾落敗,滿心以為合眾衛士之力,對付兩人,亦是綽有餘裕,哪料雙劍合璧,威力暴增,只是一招就鞭折人傷,慌忙急走。張丹楓拖著雲蕾,雙劍左右並展,隨意所施,無不妙絕,片刻之間,十餘名衛士都中劍受傷,倒地不起!
  張丹楓拖著雲蕾,且戰且走,樊忠手舞雙錘,迎面而來,貫仲叫道:「二哥,小心!」張丹楓、雲蕾雙劍齊出,倏地合成一個光環,樊忠大吃一驚,無可抵敵,急將雙錘一拋,滾地一個大翻,側身滾出一丈開外,只覺頭頂一片沁涼。饒是他滾得如此之快,護頭盔亦被削掉,連頭髮也被削了好大一片。
  樊忠幾曾吃過如此大虧,翻身躍起,勃然大怒揮手喝道:「用馬隊衝!」數十名錦衣衛士跨上戰刀,分成四隊,縱橫馳騁,齊向張、雲二人衝來。他二人武藝縱算再高,也難抵敵這樣狂風暴雨般奔來的馬隊!
  張丹楓叫道:「快快上山!」與雲蕾施展絕頂輕功,向後山飛奔。畢家門前距山腳約有一里之地,兩人將到山腳,已被快馬追及。張丹楓突然抓起雲蕾,往山上一拋,前頭那匹快馬人立撲來,張丹楓足尖點地,身軀筆直躥起,那馬撲了個空。就在這一瞬之間,張丹楓已飛上馬背,將馬上那名衛士橫拋出數丈之外。這還是張丹楓一念慈悲,要不然若將他擲於地上,怕不被馬隊踐成肉餅?那匹馬去勢極疾,片刻已衝到山邊,張丹楓在馬背上一個飛身,抓著山邊一棵大樹的樹枝,打鞦韆似的往前一蕩,落下之時,已在山坡,只見雲蕾正在半山張望。
  其時已是暮靄含山,天色微暗,山上怪石嶙峋,馬隊不敢衝上,只圍在山下吶喊,樊忠傳下號令,將谷口外的御林軍調了一部分進來,強弓勁弩,守住山腳,哈哈笑道:「看你能在山上困得多久?」張、雲二人山上遼望,但見山下四處旌旗招展,這座小山已全給御林軍包圍住了。
  張、雲二人惡鬥了大半日,這時只覺又饑又累,春日陰晴無定,日間陽光普照,黃昏之後卻忽然下起雨來。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找個地方避雨去,我身上還帶有乾糧。」雲蕾默聲不語,頭扭過一邊。張丹楓道:「那邊有個山洞。」一把拖著雲蕾便跑,肌膚相接,只覺雲蕾手心冰冷,料知她心中必是惶恐不安。
  那「山洞」其實只是兩塊大岩石夾峙而成的縫隙,岩石上有虯松盤結,雨點卻也飄不進來。石縫中恰恰可容兩人,張丹楓將雲蕾拖入山洞,兩人面面相對,心跳之聲,各自可聞。張丹楓輕輕歎了口氣,道:「小兄弟,咱們兩家的冤仇真是無法可解嗎?」暮色黯淡,更兼是下雨的陰天,張丹楓微側身軀,看不見雲蕾面上的表情,但聞衣裳悉索,劍環抖動之聲,知她正在手摸劍柄。張丹楓又歎氣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小兄弟你把我殺了吧,死在你的手上,我死而無怨!」
  驀地一聲雷響,電光一閃,照見雲蕾慘白的面色,也照見她眼角的兩顆淚珠。雲蕾倚著岩石,手拈衣帶,寶劍懸在腰間露出了短短的半截,想是她輕輕抽動,卻又立即把手移開。電光一閃即滅,石洞迅又歸於黑暗。
  黑暗中但聞雲蕾喘息之聲,良久良久,仍不見她說話。張丹楓取出乾糧,說道:「小弟兄,你吃點東西。」雲蕾身倚石壁,動也不動。張丹楓甚是悲痛,卻故意扮了個鬼臉,嘻嘻笑道:「小兄弟,這次我不說你食白食啦,吃一點吧!」張丹楓故意提起初見之時的笑話,實是想逗她說笑。忽地「啪」的一聲,雲蕾將他遞過來的乾糧拍落地上,張丹楓苦笑一聲,將乾糧撿起,隨手擱在一瓣凸出的石瓣上。
  雲蕾亦是滿腹辛酸,欲哭無淚,黑暗中只聽得張丹楓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報仇,報仇,冤冤相報,究竟何時了?我的祖先與朱元璋爭奪江山,亦是留下遺書,要後代子孫替他報仇,我家的報仇,可不只是要後人憑血氣之勇去刺殺敵人,而是要重奪大明天子的江山!」
  雲蕾打了個寒顫心道:「這樣的報仇可真是古往今來最慘酷的報仇,若然張家報得此仇,豈非要殺人盈城流血遍地?」又想道:「若然張丹楓是為了報仇,而勾結瓦刺胡兵入寇,搶奪江山,那他可就是萬古的罪人,我亦容他不得!」思潮起伏不定,手指又抓緊了青冥寶劍的劍柄。
  只聽得張丹楓續道:「我的祖父逃到瓦刺,那時蒙古勢力衰微,內部分裂,明兵時時闖進蒙古草原劫掠,明朝又要他們年年進貢歲歲來朝,他們亦是憤恨得很,所以他們也要報仇。咳,人與人,國與國,都有那麼多的冤仇,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不能平等相待,和平相處?」
  雲蕾心中一動,張丹楓續道:「先祖和瓦刺先王都想報仇向大明報仇,這麼樣他就在瓦刺為官啦。瓦刺一天天強盛起來先祖的官也越做越大,到了我的父親,不但承襲了先祖的官位後來更升任了右丞相。」
  「我父親記著先代之仇,對朱元璋的子孫以及忠於明朝的人都恨之入骨。三十年前你的爺爺出使瓦刺,口口聲聲以明朝的大忠臣自居,我爹一氣之下,就迫他到冰天雪地裡去牧馬二十年!」
  雲蕾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忽地轉念一想:「我爺爺為了身受牧馬二十年之苦,就要殺盡張家所有的人,那麼明朝搶去了他先人的江山,也就難怪他們如此憤恨,累及我的爺爺。可是這種種是非恩怨,我們後輩可管不著,爺爺要我報的仇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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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1:48 |只看該作者
  雲蕾抓緊劍柄,心亂如麻,只聽得張丹楓又道:「你爺爺在冰天雪裡牧馬二十年,始終不屈。後來我的父親也有點佩服他啦,我父親也曾對我說起你爺爺的故事,說是當年你爺爺私逃回國之時他實是事前知道,故意不派兵阻攔讓他們逃跑的。我爹還說,當時他曾遣澹台將軍送給你爺爺三道錦囊,可以救他性命,可惜你爺爺不信,辜負了他一片苦心。」雲蕾將信將疑,仍然不作一語,手指仍然抓緊劍柄。
  張丹楓歎了口氣道:「我父親對你爺爺確是太過,後為的好意也就難怪你爺爺不肯相信,先人欠債後人還,呀,我也難怪你這樣恨我!」
  「瓦刺一天天強大,明朝不敢欺負它,反了過來,反而被它欺負了。十年之前,我的師父到瓦刺來,聽說他本來是要替你爺爺報仇,後來卻做起我的師父啦。他教我記得自己是中國人,千萬不能與中國為敵!師父來後,我爹爹的性情也好像有些改變了,我常常見他深夜捶胸中宵繞室,自言自語地說道:『報仇,報仇,該不該這樣報仇?』神情很是可怕。我有一兩次上去勸他,他卻又瞪著眼睛說:『孩子啊,你可得記得先人的如山仇恨!』」
  「我此次實是瞞著父親,私逃回來的,事情只有我師父一人知道。中原武林的種種情形,也是我師父對我說的。我是中國人,我絕不會助瓦刺入侵,可是我也要報仇……」雲蕾衝口說道:「怎樣報仇?」張丹楓道:「我入關之後,細察情形,朝朝其實已是腐敗到極,要報仇我看也不很難,我若找到地圖寶藏,重金結士,揭竿為旗,大明天下不難奪取!」雲蕾吃了一驚,道:「你想稱王稱帝?」張丹楓笑道:「皇帝也是常人做,一家一姓的江山豈能維持百世?不過我搶大明的江山,也不只是就為了做皇帝……」雲蕾道:「就為了報仇嗎?」張丹楓道:「也不只是就為報仇,若然天下萬邦,永不再動干戈,那可多好!」頓了一頓,忽然一陣狂笑吟道:「人壽有幾何?河清安可俟?焉得聖人出,大同傳萬世!哈哈,若能酬素願,何必為天子?」雲蕾在黑暗中雖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可想見他的狂態,忍不住接口說道:「做不做皇帝,那倒沒有什麼希罕。只是你若想搶大明九萬里的江山,不管你願不願意,只恐也要弄至殺人盈城,流血遍野,何況現在蒙古又要入侵。你若與大明天子為仇,豈非反助了瓦刺一臂?」張丹楓怔了一怔,忽地柔聲說道:「小兄弟,你的話也有道理。小兄弟,大哥聽你的話,你說不讓我做皇帝我就不做皇帝。小兄弟,你說吧,我就聽你的話。」聲調溫柔,言語甜蜜,雲蕾面上一熱,身子往裡一縮,手掌往外怒道:「誰要你聽我的話!」張丹楓道:「怎麼啦?又生氣了?」雲蕾再也不說一句話,張丹楓歎了口氣,手觸岩石,擱在石瓣上的乾糧已全被雲蕾吃光了。原來適才雲蕾聽張丹楓說話,聽得出了神不知不覺地拿起乾糧來吃,到省起「不該」吃時,已是吃到最後的一塊了。張丹楓暗暗偷笑,黑暗中但見雲蕾一雙眼睛有如黑夜明星,閃閃發亮。張丹楓柔聲說道:「小兄弟,你該睡啦!」給她低唱催眠小曲,雲蕾本覺疲倦,吃飽之後,聽他柔聲催眠,睡意頓濃,眼皮慢慢地闔了下來。張丹楓提劍坐在洞口替她守衛,其時驟雨已過,但黑夜之中,官軍也不敢闖上山來。
  張丹楓亦是疲倦之極,但為了衛護雲蕾,撐著眼皮卻是不敢睡覺,忽然聽得雲蕾叫道:「大哥,大哥……爺爺……爺爺……」張丹楓應了一聲,回頭一望,雲蕾又不叫了,聽她鼻息均勻,原來是說夢話。張丹楓脫下外衣,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仍然坐在洞口提劍守衛。
  雲蕾正在夢中,夢中見張丹楓仰天長笑,忽然又手撫畫鄭痛哭高歌,雲蕾覺他甚是可憐,上前扳他肩膀,忽地爺爺持著那根飾有旄毛的竹杖,顫巍巍地走來,插入兩人中間,舉起竹杖便打,雲蕾道:「大哥救我!」爺爺手裡的「使節」忽然又變了羊皮血書,爺爺持那塊羊皮往她頭頂一罩,罵道:「誰是你的大哥,你快快把他殺掉!」血腥味陣陣撲來,雲蕾非常難受,喊又喊不出來,一驚而醒。
  但見洞口曙光透入,雲蕾定了定神,發覺自己身上披著張丹楓的外衣,面上發燒,心頭發酸,取下外衣,輕輕走出,只見張丹楓坐在石上,劍尖抵地,頭向下垂。原來張丹楓一夜未睡,實在熬不住了,所以臨到天亮之際,打了個盹。
  羊皮血書的陰影又在心頭擴大起來,雲蕾手撫劍柄心道:「若然此際刺他一劍,倒是絕好時機。啊,啊!我怎能如此想法,爺爺啊,爺爺啊!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朦朧中似見爺爺持著使節走來,就像夢中那樣情景,用嚴厲的目光瞪著自己,難道是還在夢中?雲蕾咬咬指頭,感覺痛苦,這不是夢,可是她又多願永在夢中,永不醒來。夢中雖是難受,也比不上醒來面對「仇人」之時的難受啊!「我放棄了這個絕好時機,不殺張家的人,爺爺在九泉之下會怪我麼?」雲蕾手撫劍柄,邁前兩步,忽然又把手指送入口中一咬,劇痛中頓時清醒,爺爺的影子消失了,她把劍一下按入鞘中,將長衣輕輕地替張丹楓披上。
  張丹楓動了一下,驀然伸了個懶腰,笑著站起來道:「嗯小兄弟,你這樣早就醒來了!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雲蕾咬著嘴唇,面色蒼白,張丹楓凝望著她,目光充滿柔情,又帶著無限憐惜,雲蕾激動得幾乎哭了出來,轉身不敢再看張丹楓。張丹楓歎了口氣,往山下看時,只見數十外錦衣衛士雜著御林軍,三五成群正趁著清晨氣爽,上山搜索。
  幾十名衛士容易對付,可是山下旌旗招展怎能衝出重圍?張丹楓躊躇無計,只見敵人分頭上山,已到山腰,張丹楓一把拖著雲蕾,躲到一塊大石之後。
  官軍越來越近,忽聽得張風府大聲叫道:「出來,出來,我已瞧見你們了!出來我有話說。」張丹楓打了個突,這張風府是京師第一高手,想不到他這樣快又回來了,他親自率人包圍,想衝出去更是無望!
  張風府緬刀一指,又大聲叫道:「躲躲藏藏,算得什麼好漢?」話聲未了,只見山頭人影一晃,張丹楓衣袂飄飄,自岩石之後一躍而出,拔劍大笑道:「張大人武功蓋世,率領千軍萬馬,居然攻上此山,確實算得好漢!」
  張風府面上一紅,道:「你不必激我,這山下雖有眾多軍馬,你們也儘管衝著我張某一人!」張丹楓寶劍一晃,笑道:「妙極,妙極,那麼請劃下道兒!」張風府瞟了他們一眼,忽道:「看你們二人並非黑道上的人物,和那震三界卻是什麼交情?」張丹楓道:「這個你不必管,閒話休提,咱們且鬥個三五百招,你若不能勝我,又待如何?」張丹楓自忖:若論功力的深厚,自己實不如他;若論劍術的精妙,則自己卻要稍高半著,在三五百招之內,只怕誰也勝不了誰。他知道張風府乃是京師第一高手,為人自負之極,所以用話將他逼住。
  張風府又瞧了二人一眼,笑道:「不必單打獨鬥,你們二人一齊上來!」張丹楓冷冷說道:「那麼京師三大高手,今後就只剩下兩人啦!」意思是說,若然他敢以一敵二,那就必死無疑。張風府笑道:「那卻也不見得!你們二人武功我都見過的,若說單打獨鬥,你大約可接我三五百招,你劃這個道兒,我可不上你當。」張丹楓一怔,心道:「這人果是厲害,知己知彼,和我所見竟是完全相同。」便道:「那便不以三五百招為限,咱們一對一的□拼,隨你劃出道來。」只聽得張風府續道:「至於你這位夥伴的武功,大約只可接我百招。這樣吧,你們二人一齊上來,在五十招之內,你們若能取勝,那麼我便保舉你們做今科的武進士,不必再考試啦。」張丹楓大笑道:「我們二人要勝你易如反掌,何須五十招,在五招之內,我們若然不能取勝,任由你的處置。若然在五招之內,我們勝了,我們也不希罕什麼進士狀元,咱們綠水青山,後會有期!」此話意思,即是說在五招之內,假若他們二人勝了,張風府可得任由他們逃走。
  你道張風府何以定要堅持與他們二人相鬥?原來張風府昨日追不上畢道凡,回來之後,見樊忠、貫仲二人都受了傷,驚問其故,樊、貫二人說及張丹楓與雲蕾聯劍之威,言下尚有餘怖。張丹楓聽了,甚是驚奇,心中想道:「他們二人,以那白馬書生武功最高,但亦不過比樊忠、貫仲略勝一籌,聯起手來在五七十招之內,打敗樊忠、貫仲,也還不算稀奇,豈有在一兩招內就能大勝的道理?」張風府乃是武術名家,平生潛心武學,聞說有什麼特異武功,便想見識,為人抱負卻是與普通的衛士不同。
  張風府自思,自己斷無在五十招之內落敗之理,一聽張丹楓說只須五招,不禁狂笑,緬刀揚空一劈,朗聲說道:「好吧那第一招來了,接刀!」刀光飄忽似左似右,一出手便以「流星閃電」的招數,分襲二人。
  雲蕾獨倚巖邊,如醉如癡,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張風府刀光閃閃,掠到面門。張丹楓大急,叫道:「小兄弟,快快出招!」劍隨聲到,手起一劍,「攔江截斗」,搶到雲蕾前面,招架張風府的緬刀。張風府那招流星刀法,本是分襲二人,刀劍相交,鏗鏘一聲,刀鋒往前一蕩,餘勢未衰,仍照著雲蕾劈去,雲蕾這時才出招相抗,劍鋒一圈一抖,將張風府的緬刀封出外門。身子也不由自主倒退幾步,搖搖晃晃。這還是因為有張丹楓替她先擋了一下,要不然雲蕾的劍早已給他震飛。
  張風府哈哈大笑,道:「原來聯劍之威,也不過如此!小心,接刀!我第二招是『八方風雨』,你們雙劍必須同出才行,休說我不告訴你!」雲蕾沒精打采,平日秋水般的眼皮也像失去了光輝,張丹楓大急,悄聲說道:「小兄弟,你雖恨我,也要先打退此人,留得性命,你才能向我報仇呀!傻兄弟!」說時遲,那時快,張風府緬刀揚空一閃,但見銀光如雨,千點萬點,遍灑下來,這一招是「五虎斷門刀」的精華所在,比剛才更為厲害!雲蕾心中感動,雙睛蘊淚,青冥寶劍往前一指,瞬息之間,把碎雨般的刀光迫得雨收光散,張風府撤招叫道:「好,果然是有點道理!再接一招!」驕氣受挫,這第三招他可不敢預先說出了。
  張丹楓面露笑容,道:「小兄弟,出手要更快一些!」張風府邁前一步,緬刀一推,左右斜撇,這一招名為『分花指柳』,柔中帶剛,卻是半守半攻之著。張丹楓一聲長笑,劍訣一領,出手如電,但是雲蕾隨手一揮,青冥劍也急隨而出,張風府招數還未使開,已給雙劍封住,不由得大吃一驚,強力一個「大彎腰,斜插柳」,把攻勢全改為守勢,硬生生的將緬刀撤了回來,張、雲二人都覺劍尖如給一股勁力黏住,雖然是瞬息之間即將他這種內功柔勁化解,但張風府亦已脫了險境,蹌蹌踉踉地斜竄出一丈開外,吁吁喘氣。
  張丹楓暗讚一聲,此人果不愧是京師第一高手,但見張風府腳步不丁不八,橫刀當胸,守著門戶,雙眼睜圓,顯見心中甚是驚異。張丹楓眉頭一皺,心道「此人確是江湖老手,他全採守勢,我們只剩一招,這一招未必能將他打敗!」張風府用上乘刀法,護著全身,心中稍定,又高聲叫道:「我已佔先走了三招,還有一招,該讓你們先走了!好,來呀!」張丹楓瞥了雲蕾一眼,只見她目光閃閃,又恢復了平日的光輝,正在全神貫注,凝視敵人,張丹楓發一聲嘯,兩人同時飛起,雙劍齊伸,兩道銀光,凌空下刺,張風府身軀一矮,橫刀往上擋,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雙劍急落,銀虹交剪,倏地伸展開來。
  張風府一個翻身,刀光一轉,倏地騰身飛起,張丹楓絕料不到他在雙劍環攻之下,居然敢出此險招,暗叫一聲:「不好!」只恐一擊不中,又要給他兔脫,那就滿了四招,自己只好認輸了。張丹楓出劍稍前,招數已經使盡,正在心急,忽見雲蕾出劍稍後,劍勢未盡,劍尖剛剛碰到張風府的腳跟,就在這稍縱即逝之際,將他擊倒!
  張丹楓又驚又喜,心中暗暗奇怪,按說張風府的功夫,那一躍縱,只要去勢稍快,雲蕾的劍尖就落了空,不知何以他好像還未盡展所能。
  只見張風府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下一躍而起,苦笑一聲,揮手說道:「雙劍合壁,果是神奇!你們走吧。」貫仲在旁說道:「大哥,如此輕易,便放他們走了?」張風府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放他們走!」貫仲囁囁嚅嚅,尚欲進言,張風府道:「他們又不是黑道上的人物,放了他們,也沒什麼罪責,何必貪領一功!」貫仲面上一紅,道:「大哥既然一力擔承,咱們沒有話說。」張風府傳下將令,讓張、雲二人安然下山,不准攔截。
  張丹楓施了一禮,張風府道:「咱們兩次交手,尚未知道你的姓名,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張丹楓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道:「你老子姓張,咱老子也姓張。此張雖不同彼張,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尊你一聲大哥,為弟疲倦得緊,這裡人多嘈雜,不好睡覺,恕不奉陪啦!」張丹楓亦莊亦諧,貫仲氣得面皮變色,張風府卻是不以為意,大笑道:「亦狂亦俠,有這樣一個同宗兄弟倒也不錯,好,你走吧!」張丹楓朗吟道:「尚有江湖本色在,將軍亦是可人兒。綠水青山,後會有期,我去了!」攜了雲蕾,逕自下山,揚長而去。
  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走出五、七里地,已把官軍遠遠甩在後面,面前是一條三叉路,張丹楓又打了個哈欠,搭訕說道:「小兄弟,咱們該找個地方歇息啦!正中這條路通往正定,左邊這條路通往欒城,咱們還是往正定去吧。」雲蕾衣袖一拂,冷冷說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張丹楓怔了一怔,道:「你就這樣恨我嗎?」雲蕾避開他的目光,臉皮緊繃,道:「多謝你幾次救命之恩,便咱們兩家之仇,無法可解。咳,誰叫我的爺爺早死,想勸他回心轉意,已是不能。祖先留下的遺命,子孫怎能違背?咳,這是命中注定……」張丹楓道:「我不信命。」雲蕾道:「不信又待如何?……好,你走吧,你若走東,我就走西!」張丹楓黯然說道:「你既定要報仇,何不痛快下手?」雲蕾眼圈一紅,踏上正中那條路,頭也不回,疾往前跑。



第11回 半夜襲番王奇情疊見 中途來怪客異事難猜



    雲蕾往前疾跑,只聽得後面一聲長歎,張丹楓的聲音道:「見了你惹你傷心,不見你我又傷心。呀你傷心不如我傷心。小兄弟,你好好保重,去吧,去吧!」雲蕾心中一酸,強忍著淚,也不回頭。只聽得後面詩聲斷續,隨風飄入耳中,聽清楚了,卻是「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兩句。雲蕾十七歲有多,從未想過男女之情,聽了詩聲,面上一紅,細細咀嚼這兩句話,心道:「難道我真是陷入情網中了?」陡覺神思飄忽一片迷惘,從面上紅到耳根。腳步卻是不敢停留,轉眼之間,又跑出數十丈,再回頭時,張丹楓的影子又不見了。
  到了正定,夕陽尚未落山,雲蕾投了一家最大的客店,要了房間,關上房門,呼呼便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聽得鑼聲鐺鐺,有人大聲呼喝,店主人一間房一間房的拍門叫道:「小店已被官軍徵用,客官請搬到別家去吧,房錢櫃上退還,事非得已,客官包涵則個。」官府徵用,住客雖是萬分不滿,可亦不得不搬。
  最後才來敲雲蕾的房間,雲蕾早已整好行裝,開了房門,對店小二道:「你不必說啦,我走便是。」店小二道:「實是對你老不住。」眼光忽上忽下,打量雲蕾,雲蕾好生奇怪道:「你看什麼?」店小二關上房門,小聲說道:「客官可知道官家為何徵用小店嗎?」雲蕾道:「人聲嘈雜,我聽不清楚。」店小二道:「聽說是招待蒙古使臣,聖上派有御林軍統領親自護送呢。今日晌午時分,正定的客店就接到衙門通告,說是若有可疑的陌生人投宿,一定要報給公差知道。所以我怕客官到別間投宿,會有麻煩。」雲蕾笑道:「那麼何以你們又敢收留呢?我不可疑麼?」店小二忽道:「客官的真姓,是不是一個『雲』字?」雲蕾投宿之時,用的乃是假名假姓,聞言不覺一驚,手腕一翻,扣著店小二脈門,低聲喝道:「你是誰?」店小二道:「客官別驚,都是自己人。你若不信,有位客人留下一樣東西給你,你一看就知道了。」雲蕾心想:「若然自己行藏破露,遲早難免動武,不放他走,亦是於事無補。」便鬆開了手,讓店小二出門去。
  過了片刻店小二和掌櫃一同走進,掌櫃的取出一個小包,用絲巾包住,遞過去道:「雲相公,這就是那位客官留下來給你的信物。」雲蕾輕輕解開 ,只見裹著的乃是一枝碧綠珊瑚,共分九瓣,綠色晶瑩,雲蕾一見,不覺呆了。這枝珊瑚正是自己送與石翠鳳作為聘禮的那枝珊瑚,不覺失聲問道:「她也來了,她在此麼?」掌櫃的道:「石姑娘昨日曾到此處,詳細說了雲相公的面貌,叫我們留神,雲相公果然投宿小店,這可真是巧啊!」
  雲蕾做聲不得,想起石翠鳳一片癡情,竟是擺脫不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掌櫃的道:「實不相瞞,小店乃是海陽幫的產業,暗中招待江湖上各號人物,轟天雷石老前輩與我們都是老相識。石姑娘昨晚匆匆經過,留下此枝珊瑚,請你明日絕早,一定要到青龍峽候她!到時自然有人帶你前往。」雲蕾只得點了點頭,問道:「那麼,我今晚宿在何處?」掌櫃的道:「我當你是自己人,只是委屈相公將客房讓出來住到帳房裡去。」雲蕾喜道:「好極,好極!我也要看看蒙古使臣的威風。」
  雲蕾吃過晚飯,又假寐一回,養足精神,只聽得門外蹄聲得得,人馬聲喧,客店中人,都跑出去迎接,雲蕾不敢露面,從門縫裡張望,只見四個軍官陪著七八個蒙古人走進客店。走在中間,被眾人群星捧月般地擁著那個蒙古人特別令人注目,雲蕾一看,認得此人正是以前偷襲周健山寨,曾和自己交過手的那個番王。
  這間客店是城中最大的客店,房間甚多,四個御林軍官逐個房間細細察看,又問掌櫃的道:「沒有閒人了麼?」掌櫃的道:「長官明察,小店幸蒙徵用 ,怎敢收留閒人?」軍官尚欲進內間細查,那蒙古番王大聲笑道:「統領不用如此小心了,中國雖大,能與我們抵敵的人物只怕還未曾有!若然有人暗算那就是他自尋死路,也不必勞動諸位相助,只須負責掩埋死屍便行了。」四個御林軍官一齊哈腰說道:「是,是!貴國武士天下無敵,是卑職過於小心了。」雲蕾在裡面好不生氣,心中暗道:「等一會兒,我倒要你們知道厲害!」
  一群人等,各自安歇,只有兩名蒙古武士與兩名軍官輪班守夜。雲蕾換一夜行衣服,聽得敲了三更,悄悄地穿窗而出,伏在簷角,將梅花蝴蝶鏢扣在掌心,只等那兩名蒙古武士背向自己之時,就發鏢將他們射死。
  忽見屋頂上白影一閃,雲蕾吃了一驚,扭頭看時,微風颯然,人影已掠身而過。那人蒙著黑色面巾,穿的卻是白長衣,在黑夜之中,特別刺目。雲蕾想起當日張丹楓夜入黑石莊也是這搬打扮,心頭鹿跳,急忙打了個手勢,那蒙面人轉過身來,雙手一揮,指指外面,示意叫她快走!
  雲蕾未及細看,那人已倏地跳下,只聽得兩聲慘叫,那蒙面人出手如電,霎忽之間 ,已把兩名蒙古武士一齊打死。雲蕾暗中讚道:「好個大力鷹爪的金剛手法!我可沒曾見張丹楓用過這種手法呀?到底是他,還是不是他?」
  正在雲蕾猜度之時,在內間守夜的兩名御林軍官已是聞聲跳出,這蒙面人一聲不響,身形一起,雙臂斜伸,向兩名軍官腰脅的軟麻穴疾點。
  左首那名軍官應聲倒地,右首的那名軍官武功不弱,一招「手揮琵琶」,連消帶打竟自避了開去。那蒙面人低聲喝道:「炎黃子孫,何苦為胡兒賣命!」聲音甚低,雲蕾在外間聽不清楚,只是奇怪此人何以驟然改用點穴手法,不用他那手大力金剛手的殺手神招?
  只見蒙面人手法一變,那名軍官凜然急退,蒙面人向中間房急闖,正是那蒙古番王所住的房,未到門前房門忽然大開。只聽得裡面哈哈大笑 ,人影一晃,一股勁風已疾撲出來,蒙面人身不由己疾退三步,雲蕾定晴一瞧,竟是澹台滅明!他早已入關,不知何以現在又和蒙古使臣一道。那蒙面人一退復進,只見澹台滅明一個旋身,反手一送,那蒙面人又給摔倒,但仍是一躍即起。雲蕾不禁出聲叫道:「快走!」三枚蝴蝶鏢向澹台滅明上中下三路一齊打去,澹台滅明雙袖一揮,蝴蝶鏢半途落地,說時遲,那時快,那蒙面人又撲上來,澹台滅明雙掌齊出,「□啪」兩聲,四掌相抵,那蒙面人蹌嚙踉踉給震得退後數步,卻並未跌倒。澹台滅明讚道:「能接我一掌,也算得是一條好漢!」
  三度交鋒,那蒙面人都吃了虧,似已知道不敵,轉身跳上牆頭,正在身形縱起之時,先前那名軍官,正在近處,忽地取出一條軟鞭,向上一卷。雲蕾大怒,蝴蝶鏢又脫手飛出,這名軍官可沒有澹台滅明那樣本事,給蝴蝶鏢打中手腕脈門,登時暈倒軟鞭落地,蒙面人已飛身跳上牆頭低低說聲:「多謝!」疾馳而去。雲蕾一怔,這聲音,這背影都好似什麼時候見過一般,可又不像是張丹楓的!
  雲蕾這一出神尋思,那幾名隨來的蒙古武士和御林軍官已是一齊驚起撲出,雲蕾眼睛一瞥,只見澹台滅明向著自己藏身之處發笑!雲蕾吃了一驚,險險跌倒,只聽得那些蒙古武士紛紛問道:「賊人呢?」澹台滅明突然一個旋身,向雲蕾相反的方向發了一支響箭,說道:「賊人黨羽甚多,留下兩人護衛王爺,其餘的隨我去追!」
  這一下大出雲蕾意料之外,澹台滅明分明是已發現自己,何以又將同伴引開?真是百思不解。這時店內亂成一片,雲蕾悄悄溜了下來,只見那店小二站在暗角 ,向她招手。雲蕾走了過去,那店小二道:「快隨我來,趁亂逃跑。」雲蕾隨他溜出後面暗門,卻喜無人知曉。
  小城城門沒有關閘,那店小二一直將她帶到城外一個土崗道:「五更時分,有人來接。」雲蕾鬆了口氣,道聲:「好險啊!」月色星光之下,只見那店小二露出詭秘的笑容,說道:「石姑娘交待叫雲相公帶那枝珊瑚見她,相公可藏好沒有?」
  雲蕾好不心煩,想道:「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吭聲悶氣答道:「知道了!」店小二見她色變,不敢取笑。約摸過了半個更次,只見兩騎馬疾奔而來,一騎有人,一騎卻是空騎,近前一看,原來是火神彈郝寶椿。
  火神彈郝寶椿對張丹楓敵意最濃,雲蕾對他實是無好感,但此際劫後重逢,卻也感到喜悅。郝寶椿抱拳施禮問道:「你也逃出來了?那白馬小賊呢?那日官軍是不是他帶領來的?」雲蕾冷冷說道:「是他捨命救了畢老英雄,畢前輩沒對你說起麼?」郝寶椿一愕 ,道:「真有此事?我還未見著畢老英雄,石姑娘叫我領你去後,再馬上去找他。」雲蕾道:「畢老英雄現在何方?」郝寶椿道:「聽石姑娘說,畢老英雄脫險之後,全家在飲馬川藍天石的老家安歇,離此不過十來里路。嗯,東方將白,咱們該趕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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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2:13 |只看該作者
  郝寶椿請雲蕾上馬,自己在前引路,馬行甚快,黎明時分到了一處山谷。郝寶椿道:「這就是青龍峽了。」長嘯三聲,只聽得裡面也有人發聲相應,郝寶椿道:「石姑娘已先來了,你進去吧,我還要去見震三界畢老英雄。」
  雲蕾棄馬入山,不一刻,山坳處轉出一人,正是石翠鳳。只見她淚水滿面,疾奔上來,一把抱著雲蕾道:「咱們又見著了!」雲蕾扶她輕輕坐下,笑道:「你絕早約我會面,想來不只是為了談情。」石翠鳳薄怒含嗔,橫她一眼,抹抹眼淚,說道:「老天保佑,咱們幸而重見,可是周大哥,周大哥……」雲蕾驚道:「周大哥怎麼啦?」石翠鳳忽道:「我錯怪你的義兄了,周大哥實是好人!」雲蕾急道:「快說,周大哥他怎麼啦?」石翠鳳道:「那日你墮馬受圍,咱們想回來搶救,已被隔斷。後來那張風府追畢道凡不上,卻截著我與周大哥二人。我們二人不是他的對手,十餘招後,我被他刀背一拍,打落馬背,眼看就要被他所擒,幸得周大哥捨身相救,一躍下地,竟冒著被馬蹄踐踏之危,拖著張風府的後腿狠命便咬,張風府一刀將他拍暈,抓上馬背,大約是趕著回去治傷,便不顧得再追我了。」
  雲蕾與周山民之間,雖曾鬧過不愉快的事情,卻是情如骨肉,聞言急,說道:「咱們可得想法救他才是。」石翠鳳道:「我約你到此 ,就是想法救他呀!你聽我說,還有一樁奇怪之事。我脫險之後,前日在嘉縣住宿,半夜時分,忽被一個蒙面人驚起,將我引出郊外,看他身手武功,在我之上,卻又並不對我傷害。引到郊外,便自去了。我滿腹狐疑,第二日才知道那晚嘉城中,官差捕快一齊出動,半夜搜查客店,盤問行人,聽說是要迎接什麼貴人,所以預先防範。那人引我走出客店,想是事先得知消息,出於一片好心。」雲蕾大是奇怪,喃喃自語道:「蒙面人,蒙面人?他的身段像不像以前偷入你家中的那個、那個白馬書生?」
  石翠鳳道:「黑夜之中,我沒看清。再說我也從未聯想到那白馬書生,是以無從比較。」雲蕾不覺面泛桃紅,道:「我知道嘉縣所要迎接的是什麼貴人,就是那班蒙古人。只因嘉縣是個大城,所以要預先一日盤查客店。」石翠鳳奇道:「你怎麼知道?」雲蕾道:「昨晚我也見著那蒙面人了。此事以後再談,你先說你的。」石翠鳳道:「昨晚我碰到了爹爹的朋友,得知震三界畢道凡亦已脫險,我便去找他,誰知他也見著了那個蒙面人,而且蒙面人還給他留下了一封信。畢道凡說:『這人真像第二個張丹楓,卻不知是不是他?』畢道凡剛到藍家,蒙面人便現跡留書,畢道凡因為剛剛脫險,因此也就無心追他了。」雲蕾道:「信中說的是什麼?」石翠鳳道:「那蒙面人的信中說道:『我知道瓦刺使臣前往北京,為首的是個親王,大約是向明朝提出什麼條件去的,大明帝國與瓦刺邦交雖是瀕於破裂,大明天子可還想極力彌縫。是以對瓦刺這班使者極是奉迎,保護唯恐不周。』他信中又說,已知道周大哥落在官軍手裡,是以建議我們冒險去截這批蒙古人,若能擒到番王,那就更是一舉兩得。一者可以拿來交換周大哥,二者是免得朝廷向瓦刺低首求和。信中還說,青龍峽地形最險,可以在此地伏擊,到時他或者也可相助一臂之力。」雲蕾道:「畢老英雄意思如何?」石翠鳳道:「畢道凡知道周大哥被擒,亦是焦急非常,但若要再傳綠林箭,廣約各路英雄,卻是遠水不救近火。畢道凡想不出別的法子,因此也願照那蒙面人所說冒險一試。他叫我們輪流在此瞭望,以防意外。等下他親自率人前來。」
  雲蕾沉吟不語,想那澹台滅明勇猛無比,劫人之計只恐難行。忽聽得石翠鳳道:「那店小二可將珊瑚交與你了?」雲蕾道:「交了。」石翠鳳道:「趁著時候未至,我可要問你一件事。」雲蕾道:「何事?」石翠鳳道:「一路前來,你對我如何,你自己心裡知道。咱們雖是掛名夫妻,其實你何曾將我作妻子看待?」雲蕾急道:「這個時候說這個幹嘛?」翠鳳道:「我悶了多日啦,我是急性兒,此事不能不問清楚。」雲蕾拿她無法,見朝陽已出,料那批蒙古使者即將來到,更是無心與她糾纏,眼珠一轉,忽地笑道:「鳳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啦。你叫店小二將珊瑚留交與我,乃是……」故作猜度之狀,石翠鳳接口說道:「乃是想問明你的心意。你若不喜歡我,這珊瑚你收下來再送給別人。你若……」雲蕾也截住她的話道:「鳳姐姐,這枝珊瑚是我給你的聘禮,豈能再送別人。我現在再親手交與你啦!」石翠鳳芳心大慰,接過珊瑚,只聽得雲蕾好像漫不經意地說道:「嗯,周大哥實是好人,我的話可沒有半點騙你。」石翠鳳一怔,低頭看見那枝珊瑚第三瓣花葉上所刻的「周」字,面色一變,正欲說話,只聽得峽谷外馬聲嘶鳴,一行人走了入來。
  雲蕾與石翠鳳隱身石筍之後,只見一小隊官兵在前開路,那蒙古番王與澹台滅明並馬而行,走進山谷。石翠鳳悄聲說:「糟糕,他們這樣早便來了。畢道凡可還沒來呢。」那番王攬轡揚鞭顧盼自雄 ,忽聽得有人唱著蒙古民歌迎面而來。歌道:
  我是草原的兀鷹,
  我的翅膀扇風雲,
  朝飛斡難河,
  夜宿喀林城,
  飛了三個月,
  飛不出大汗的手心!
  這首民歌,乃是蒙古人歌頌他們的英雄成吉思汗的,番王聽了,大為高興,想不到此地遇到本國之人。而又聽到這首蒙古人最引以為榮的歌詞,便停下馬來,對澹台滅明笑道:「重振大汗的威風,可得要看我們了。」叫人請那「蒙古人」前來相見。只聽那人又唱道:
  大汗只手覆大地,
  他的生前享榮名,
  而今死了歸黃土,
  佔地不過是一墳。
  這幾句歌詞雖用蒙古話唱出,卻是他自己編的,番王聽了面色一變,待他近前,立即問道:「你是蒙古來的嗎?這支歌後半截我沒聽過,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那人頭戴蒙古氈帽,沿帽兩塊羊皮垂了下來,掩了兩邊面孔,只露出口鼻和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這是蒙古牧人的普通服飾,可是在這春風駘蕩的中原之地,卻顯得不倫不類,十分怪異。那人哈腰說道:「是我特地編來唱給你聽的。」手腕一翻,登時抓著了那番王的寸關尺脈門三寸之處。
  澹台滅明早有防備,只見他手肘一撞,那人拖著番王滾地便便,手指扣實,仍是不肯放鬆。澹台滅明出手如風,飛起一腳,踢他腰脅,右手往下一抓,那人就地一滾,避開了澹台滅明的飛腳,澹台滅明的長臂已抓到他的頭頸,那番王武功不弱趁這時機,左手反擊,膝蓋又頂他小腹。那人背腹受敵,迫得雙手一鬆,躍了起來,接了澹台滅明一掌,身軀雖給震得搖搖晃晃,可是手底卻毫不放鬆,呼呼呼接連拍出三掌,竟然敢與澹台滅明□拼。施展的招數竟是外家拳登峰造極的一種功夫:大力金剛重手法!
  雲蕾驚奇不已,道:「這就是那個蒙面人!」面目雖看不清,卻似是見過的熟人,可又想不起來,只見澹台滅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虎豹,將他逼得步步後退。但他掌風虎虎,或按或劈或戳,每一招也都狠辣非常,雖然給逼得步步後退,卻是步伐不亂。雲蕾心想:「此人看來不像是張丹楓,可是能與澹台滅明用真力□拼了這麼多招,武功亦不在張丹楓之下。」又想道:「澹台滅明昨晚放他逃走,何以如今又死力保護那番王呢?」實是不解。
  澹台滅明搶了上風,步步進逼,蒙古武士素來知道澹台滅明的厲害,從不要人相幫,有兩個御林軍官卻想討好,左右分上,施行偷襲,澹台滅明突然停手,大叫:「滾開!」說時遲那時快,那人趁著澹台滅明停手的霎那,已突用大力金剛手法將兩名軍官都甩下山谷,一翻身又與澹台滅明相鬥!
  斗了數招,澹台滅明大喝一聲,撲騰一拳,在他肩頭重重擊了一下,那人倒躍一丈開外搖搖欲倒。澹台滅明住手大笑,蒙古武士圍上前來,將他擒捉。忽聽得一聲呼喊,迎面殺出數人,前隊官軍登時大亂,正是畢道凡與藍天石、郝寶椿等人殺了前來,官軍抵擋不住!
  澹台滅明一躍上前,左拳右拳,一招「橫雲斷峰」,拳掌兼施,拳擊前心,掌劈頸項,向畢道凡便下殺手。畢道凡降龍棒滴溜溜一轉,棍尾點他章門要穴,棍尖戳他面上雙睛,畢道凡有「震三界」之名,在降龍棒上下過數十年功夫何等厲害。澹台滅明叫聲:「好!」陡然一縮,變掌便拿,畢道凡撲了個空,幾乎給他抓著。幸而功夫老到,腳下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立刻釘牢地面,橫棒一掃,將澹台滅明的招數化解開去,心中也是大感驚奇。
  那人趁著混亂之際,擊倒數人,殺出重圍。雲蕾一皺眉頭甚覺不解:此人有膽氣孤身襲擊番王,何以此際有人相幫,卻又獨自逃走?那人疾走如風,恰是對著雲蕾藏身的方向奔來,雲蕾驀然躍出,叫道:「你是誰?」那人竟然劈面一掌。雲蕾閃開,拔出寶劍,叫道:「不助朋友,乃是不義,咱們再殺入去吧!」那人見了雲蕾拔出青冥寶劍,雙目閃閃發光,忽然也拔出一口刀來,向雲蕾劈面一刀,這一下大出雲蕾意外,寶劍向上一撩,那人只發一招,立刻飛身便走。石翠鳳撲出來道:「真是怪人!」雲蕾一瞥戰場形勢,道:「且莫管他,咱們去助畢老英雄。」
  澹台滅明空手與畢道凡鬥了十數招,各自討不了便宜。澹台滅明叫道:「好,你是我此次入關之後所見的第一條好漢,我也要動兵刃啦!」虛晃一掌,拔出雙鉤,當胸一立,只聽得鏗鏘一聲,畢道凡的降龍棒已給雙鉤彈開,澹台滅明雙鉤一個迴旋,左鉤右指,右鉤左指,把降龍棒逼得團團亂轉,兀是抵禦不住。雲蕾叫聲不好,拔劍闖入,雖然削了幾口兵刃,可是卻是給兩名蒙古武士纏住。那兩名武士一使鐵搠一使鏈子錘,都是難於削斷的重兵器,急切之間,闖不過去。藍天石、郝寶椿、石翠鳳等也都分別被人圍住,會合不到一處。
  畢道凡展出全身本領,仍是無法脫身,澹台滅明雙鉤飛舞儼如蛟龍出海,鵬鳥追雲,好幾次降龍棒幾乎給他奪出手去。畢道凡倒吸一口涼氣,心道:「不意我逃出朱明魔爪,卻會死在胡兒之手。」
  正在吃緊,忽見官軍紛紛驚叫逃避,轟隆之聲震撼山谷,雲蕾抬頭一看,卻原來就是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上了山頂,把一塊塊磨盤大的大石推下山來!青龍峽在兩山夾峙之中山高峽窄,大石滾下,聲勢駭人,若給碰著,難堪設想。官軍登時大亂,四處竄走,蒙古武士,也嚇得慌了。雲蕾精神大振反手一劍,將那名使鐵搠的武士刺傷,遊走奔前,向澹台滅明連攻數劍,澹台滅明張目喝道:「又是你這個娃娃!」左鉤一封,將青冥劍黏出外門。畢道凡叫道:「今日難佔便宜,咱們撤走!」降龍一招「力敵千鉤」,擋了澹台滅明一招,與雲蕾轉身便走。澹台滅明追上兩步,忽然一塊大石滾到跟前,澹台滅明收了雙鉤,身軀半蹲,雙臂一接,奮起神,將那塊大石擲到半山,恰恰與另一塊滾下來的大石碰個正著。轟隆一聲,沙石紛飛,官軍固然免了傷害,畢道凡等人也趁著沙石彌空之際急奔上山。
  澹台滅明尚欲再追,那番王心驚膽戰急忙止住他道:「澹台將軍,窮寇莫追!」實是怕另有埋伏,所以要留他在身邊壯膽。
  畢道凡等人奔上山頭,高聲叫道:「好漢留步!」那作蒙古牧人打扮的怪客,待他們上到半山,忽然一聲長嘯,從背面下山,待畢道凡等上到山頂之時,他已經逃逸無蹤了。
  畢道凡道聲:「真怪!」翻下高山,正午時分回到藍家,大家紛紛議論那個怪客,都猜不透他的來歷,只有一點,大家異口同聲肯定的是:這怪客一定就是那蒙面人。
  畢道凡道:「不但此人怪異,那胡兒也怪。我們逃出之時郝老弟走在最先,若然他那塊大石不擲上山,落後十丈八丈,郝老弟實是危險非常。」郝寶椿道:「也許是他為了避免官軍受傷,所以如此。」雲蕾笑道:「那人不是『胡兒』,他叫澹台滅明,實是在蒙古長大的漢人。」畢道凡皺眉說道:「我雖恨極朱元璋的子孫,但相助胡人,而且居然以『滅明』為號,更是可恨。」雲蕾又說出昨晚澹台滅明故意讓她逃走之事,眾人又是議論紛紛。
  畢道凡道:「那怪客的來歷,咱們以後再查,澹台滅明是何用心咱們也先別管,當今的急務是:如何救出山民賢侄。」眾人都想不出好的法子。雲蕾道:「既然無計可施,那就只有硬幹:半路截劫囚車。」郝寶椿道:「官軍勢大,又是京師三大高手押解,只怕劫人不成,反遭折損。」畢道凡道:「且打聽再說。」
  傍晚時分,探子回來報道,張風府留下貫仲領大部分的御林軍和錦衣衛協助地方「掃蕩」各個山寨,他和樊忠只領著五七十名御林軍,將擒獲的俘虜押解上京,明日可能經過此地。畢道凡喜道:「好,咱們明日便去與他硬幹一場。」



第12回 峽谷劫囚車變生不測 荒郊馳駿馬禍弭無形



    雲蕾這晚翻來覆去不能入寐,想起周山民落入敵人之手,甚是擔憂,心道:「我明日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他。」腦海中忽然現出周山民要她改口以兄弟相稱時的□腆神情,想起他一路上隱隱透露的情意,又不覺甚是惶恐不安,想道:「要我捨命救他,那還容易;要我接受他的情意,卻是萬萬不能!」隔房透過石翠鳳咳嗆的聲音,想她亦是心事重重,未曾入睡。雲蕾想起石翠鳳的一片癡情,又不覺啞然失笑,腦海中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拼在一起,暗自笑道:「好,就是這樣,把他們拉在一起,什麼麻煩都沒有啦!」可是,真的就什麼麻煩也沒有了嗎?周山民與石翠鳳的影子剛剛消失,張丹楓的影子卻又悄悄地爬上心頭,這不止是更大的「麻煩」,這還是難解的「冤孽」,雲蕾突覺一片茫然不能再想,也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日一早起身,畢道凡已是佈置停當。雲蕾出到廳中,只見院子裡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畢道凡說道:「我們已打聽清楚,張風府與樊忠只率領著五十名御林軍,押解著六輛囚車,其中有一輛特大的囚車,車子行時,張風府的坐騎不離左右,看得很緊,車中的囚犯想必就是山民賢侄。咱們雖來不及傳下綠林箭,藍兄弟的莊丁和附近的兄弟湊合起來也有四十多人,盡可夠用。張風府雖然厲害,由我和雲相公去對付他,大約也還對付得了。青龍峽形勢絕險,昨日蒙面怪客山頂滾石那手法兒,咱們也可採用。」藍天石道:「自山頂滾下大石,不怕砸壞了囚車麼?」畢道凡道:「不必滾下大石,用鵝卵大的石頭飛石亂打那隊官軍,只要對他們的隊形擾亂,叫他們要分神應付那就行啦。郝莊主,石姑娘,你們領十多名兄弟爬上山頂,就這樣辦吧。官軍中午時分大約可到青龍峽,咱們現在該動身啦!」
  眾人出了大院,紛紛上馬。雲蕾傍著畢道凡並轡奔馳,忽然問道:「畢老前輩,你怎麼不騎那匹白馬?」畢道凡笑道:「歸了它的主人啦。」雲蕾道:「什麼?張丹楓幾時又見了你了?」畢道凡道:「這照夜獅子馬真是天下罕見的名駒,極有靈性,那日它聽主人吩咐,馱我脫險,脫險之後,它就連聲嘶鳴,再也不服我騎啦。我知道它是想念主人,就將它放了。」雲蕾道:「你怎知它一定能找到主人,若給壞人截了豈不可惜了?」畢道凡一笑說道:「一般好的戰馬,也知道尋覓主人,何況是這匹天下罕見的照夜獅子?再說,沒有擒龍伏虎的本事誰又截得它住?」雲蕾本也知道那匹白馬的靈異,可是因為心中懸掛張丹楓,不免多所顧慮。畢道凡說了話後,忽又微微一笑,道:「雲相公,若不是石姑娘說過,我真看不出你和張丹楓竟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雲蕾面上一紅,拍馬加鞭,避而不答。畢道凡好生奇怪,料知其中必有別情,卻也不再發問。
  不一刻進入峽谷,畢道凡按照原定之計,指揮眾人埋伏。眼看日頭漸漸西移,忽聽得前面把風的人傳下話道:「來了,來了!」眾人捏緊兵器,只見一隊官軍,押著六輛囚車,緩緩走入峽谷,畢道凡對雲蕾道:「就是中間那輛。」忽見張風府在馬上揚鞭大笑,叫道:「要劫囚車的這可是時候了!」
  畢道凡、雲蕾同吃了一驚,這張風府竟似早有防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霎時間,伏兵盡出,只見張風府將御林軍擺了一個圓陣,護著正中的那輛囚車。畢道凡一馬當先,率隊急衝,那五十名御林軍都是百中選一的精銳,圓陣變化無方,首尾相應。藍家的莊丁雖然驍勇,卻是衝不過去。
  但聽得張風府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震三界畢老頭兒,前日給你饒幸逃脫,怎又自投羅網來了?」畢道凡哼了一聲,冷冷說道:「看是誰自投羅網?」驀地一聲長嘯,頓時山鳴谷應,林鳥驚飛!
  這是叫山頂諸人動手的信號,山頂上郝寶椿發一聲喊,現出身來,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得挾風呼嘯的暗器破空之聲,三柄飛錐連翩飛至,郝寶椿叫聲:「不好!」逼得將石頭向上擲出,打落飛錐。但見對面山峰出現了一隊官軍,將石頭紛紛拋擲過來,其中還夾有飛鏢、飛錐、彈丸之類的暗器,為首的乃是與張風府並稱京師三大高手之一的御前侍衛樊忠。他所發的飛錐最為強勁,火神彈郝寶椿雖是暗器名家,也不得不小心應付,其他諸人更是給鬧得手忙腳亂,雙方擲石作戰,哪還騰得出手來打下面的官軍?
  張風府得意之極,又是哈哈大笑,揚刀說道:「為將之道豈能不審察地形,防患未然。震三界你武功雖強,卻是少讀兵書!」畢道凡大怒,降龍棒滴溜溜一轉,逼退諸般兵器,猛然伸手一抓,施展大擒拿手法,將一名官軍摔稻草人般的直甩出去。雲蕾刷刷兩劍,將御林軍的鐵甲劃破,寶劍威力驚人,御林軍雖然身披鎧甲,也給逼得兩邊閃開。畢道凡與雲蕾一用掌力,一仗寶劍,竟然闖進重圍。
  張風府把手一揮,圓陣一變,索性將二人放入,卻把其他人群截在陣外,張風府背靠囚車,緬刀一指,笑道:「震三界咱們再鬥三百回合!」斜眼一瞥雲蕾,又笑道:「好極好極,你也來了!好吧你們兩人就一齊上吧,我可不要別人相幫。」畢道凡面上一熱,揮棒說道:「今日之事咱們都是為了朋友,拼著兩脅插刀,管你人多人少,我都和你拼啦!」一招「風虎雲龍」,棒挾勁風,當頭劈下。
  張風府凝身不動,一個「夜戰八方」招式,緬刀疾發,架開降龍棒逼退青冥劍,刷刷刷還了三刀。畢道凡暗叫一聲「慚愧」,換了一個招式,用纏身十八打的棍法,盤旋滾進,雲蕾劍走輕靈,也著著搶攻。若然以一敵一,張風府勝在氣力,要比畢道凡稍高一籌,而今加上雲蕾,鬥到三十招開外,張風府逼得斜閃數步,雲蕾身法快極,趁此空檔,一掠疾過,飛身躍上囚車。
  雲蕾一顆心劇烈跳動,想不到竟然這樣容易便告得手,想那張風府並非庸才,何以竟會獨自抵敵,不要官軍防護?即是自負,亦不應輕敵如斯。不過她雖有所疑心,但此時此際,已不容細心推想,一躍上車,立即揭開帳簾,只見有一人蜷縮內裡,車內光線微弱,看不清楚,雲蕾驚喜交集,顫聲叫了句::「周大哥!」劍交左手,右手往裡一探。
  忽聽得「嘿嘿」兩聲冷笑,車內那人突然坐起,手腕一翻已把雲蕾脈門扣住,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那人喝道:「進來吧!」用力一扯,雲蕾身不由己,跌進車內,撲倒之時,寶劍一拉,將車帳割斷,陽光透入,忽又聽得那人叫道:「咦,原來是你!」似是頗為驚詫,雲蕾心靈手敏,應變快捷,劍柄反手一點,那人鬆手避開,與雲蕾雙雙躍出車外。
  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戴著遮風皮帽,雙眼外露炯炯有神,竟然就是昨日假扮蒙古牧人,襲擊番王的那個怪客!兩人對面站立,相距不過咫尺,雲蕾看得真切,那眼光神態,身材肥瘦和前晚那蒙面人又正是一人。
  雲蕾喜出望外,急忙問道:「你可知道周大哥在哪一輛囚車?」在雲蕾心中,以為此人既曾獻計叫畢道凡截劫番王,又曾得他暗中相助,必是自己人無疑。哪料此人忽然又是一聲冷笑,道:「誰知道你的周大哥!」左手劃了半個圓弧,猝然用大力金剛手法硬搶雲蕾手中的寶劍。
  這一突變,更是出於雲蕾意外,猛不及防,那人手指已堪堪觸及,相距更近,忽見他雙眸炯炯,手指一劃,招數將發不發。雲蕾疾的一劍,那人似是猛然吃了一驚,手指一彈,只聽得鏗鏘一聲,彈著劍背,雲蕾虎口發疼,幾乎把握不住,心中暗驚:此人的金剛大力手法,果是不同凡響!
  只聽得張風府又是哈哈大笑,朗聲說道:「畢老頭兒,你看可是誰自投羅網!」接著一聲叱□,一聲怒罵,刀棒相交,聲震耳膜,想是畢道凡怒不可遏,使出氣力,下了重手。
  雲蕾第二劍第三劍又已連綿發出,那人雙掌翻飛,隨著劍尖舞動,掌風揮處,每將劍刺方向逼歪。雲蕾劍法急變,青冥劍一圈一轉,只聽得嗡然一聲,久久不絕!
  雲蕾的「百變玄機劍法」,奇詭快捷,天下無雙,此際被迫使出絕招,上八劍,下八劍,左八劍,右八劍,每次連刺八劍,都是一氣呵成,上下左右,霎時之間,刺了三十二劍。那人掌力雖然遒勁卻跟不上劍招的快捷,好幾次險險被她刺中。但不知怎的,雲蕾總覺這人似曾相識,雖然不知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心中卻有一個親近的感覺,好幾次應該可以刺中,都是不期然而然的劍尖一滑,貼衣而過,連自己也覺得萬分奇怪。
  上下左右追風八劍自成一個段落,三十二劍刺完,勢道稍緩,那人顯是知道肉掌不能應付,嗖的拔出腰刀,左刀右掌,立即搶攻。只見他刀光閃閃,用的全是快手,出掌卻是舒緩自如,越來越慢,一快一慢,各有妙處。用快刀斬亂麻之勢,把雲蕾的攻勢打亂,又用掌力震歪雲蕾的劍點,叫她寶劍之威,無法施展,這樣一來,立即反客為主,轉守為攻。雲蕾劍法雖然精妙,卻也只有招架之功,僅能自保。那人的刀法雖然凌厲也還罷了,那掌力卻是越來越勁,把圈子漸漸擴大,直把雲蕾逼出八丈開外,近身不得。但說也奇怪,有好幾次雲蕾遭遇險招,那人的刀風掌勢,也是掠面而過,沾衣即退,也不知他是有意無意,就恰像雲蕾適才對他一樣。
  雲蕾劍法加緊,全神應付,只見那人目光閃動,雖是在急攻之中,卻是不停地打量自己。雲蕾心中一動,刷的一劍,攔刀拒掌,喝問:「你是誰?」那人還了一招,也喝道:「你是誰?」雲蕾一怔,道:「你先說!」那人面有異色也道:「你先說!」雲蕾心道:「我的來歷如何能說與你知?」但卻又急於知道此人的來歷,略一遲疑,又擋了三招,堅持說道:「你先說!」說話神情,活像一個負氣固執的孩子。那人眼珠一轉神色更是詫異,似乎是碰著一個童年時候的朋友,回憶她當年的神情,拿來與現在印證一樣,左刀右掌,都遲緩下來,目光不住地在雲蕾面上掃來掃去。雲蕾逼上一步,那人忽又嗖嗖兩刀,將雲蕾隔開,堅持說道:「你先說!」正在糾纏不清,忽聽得畢道凡大叫一聲:「今日風緊,併肩子扯呼!」雲蕾斜眼一瞥,只見畢道凡已是全然陷在下風,被張風府刀光罩著,形勢甚是危險。外面緩兵,又給官軍的圓陣擋著,闖不進來。
  雲蕾大急,劍走連環,疾搶數招,那人掌力加緊,就如一道牆壁,攔在中間,急切間如何闖得過去。那人又叫道:「你到底說不說?」雲蕾心中生氣,悶聲不響,揮劍與他搶攻,霎時之間,又鬥了三五十招。雲蕾功力本來稍遜,只仗著劍法精妙,所以才能處在下風,勉強打成平手。此際因擔心畢道凡而不免分神更是感覺不支,不但搶攻不成,反給逼得連連後退!
  正在吃緊,忽見谷口那邊塵沙大起,張風府喝道:「誰敢闖道?」猛然間只聽得怪笑之聲震撼山谷八騎健馬迎面奔來,為首兩人,服飾怪異,一黑一白,相映成趣,雲蕾不覺驚叫一聲,這兩人可不正是白摩訶與黑摩訶!中間四人就是曾到黑石莊的那四個珠寶買手,後面兩個纏著頭巾的婦人,卻是黑白摩訶的波斯妻子,這八人策馬馳騁,全不把□殺雙方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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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3:09 |只看該作者
  黑摩訶快馬先到,張風府勃然大怒喝道:「滾下馬來!」凌空一躍,摟頭就是一刀。黑摩訶一聲怪笑,綠玉杖往上一戳直刺丹田氣穴。張風府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怪人竟具如斯身手,身子憑空扭轉,腳尖一勾馬鐙,身落馬背,左右連兩刀,快捷無倫。黑摩訶也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個軍官竟然如此厲害,綠玉杖一橫,向張風府胸前猛推,張風府橫刀架住,只得半邊屁股坐在馬上,形勢遠不如黑摩訶有利,求勝心切,突把右手一鬆,待得黑摩訶身子前傾,左掌驀地往前一探,使出擒拿手絕招,只一抓就抓著了黑摩訶的小臂。
  張風府大喜,正待用功,驟然間忽覺所抓之處全不受力,黑摩訶的手臂滑似游魚,突然扭曲,彎了過來,啪的一掌打到張風府面門。張風府哪料得到黑摩訶使的是印度瑜伽功夫,肌肉可以隨意扭曲變形,驟不及防,掌風已然撲面,張風府一聲大叫,足□馬鐙,身如飛箭離弦,平空射出數丈之外,安然落地。黑摩訶本是十拿九穩,一掌打空,也不覺駭然!
  這幾招急如電光石火,畢道凡尚未想到來人來歷,黑摩訶又已飛馬衝來,畢道凡叫道:「哪一路的朋友?畢道凡這廂有禮。」畢道凡有「震三界」之名,滿以為說出名頭,江湖上的朋友無有不知,哪料黑摩訶又是一聲怪笑,喝道:「什麼黑道白道?給老子讓路,滾開!」快馬橫衝直闖,畢道凡逼得伸棒一攔,那馬前蹄飛起,黑摩訶一杖下戳,棒杖相交,畢道凡的降龍棒給震得歪過一邊,黑摩訶的綠玉杖給他一蕩一帶,也幾乎跌下馬來。黑摩訶叫道:「好,你也是一條好漢!閒開便罷啦!」從叫「滾開」而到請他「閃開」,已是十分客氣。畢道凡驟遇強敵,卻是收棒不住,第二棒又已是一招「橫江截斗」打向馬身,黑摩訶大怒,綠玉杖往下一按,將畢道凡的降龍棒按住突然一鬆,畢道凡幾乎仆倒,為馬所踐,急急飛身竄開,只見那匹馬四蹄飛起,已從自己頭上一躍而過。
  黑摩訶與張風府、畢道凡糾纏之時,白摩訶的快馬亦到,直向雲蕾與那怪客交手之處衝來。雲蕾心中一怔:黑白摩訶曾在古墓之中給自己與張丹楓聯劍打敗,若他記著前仇,這可怎生得了?
  白摩訶一眼瞥見雲蕾,忽地一聲怪笑,馬頭一拔,改向與雲蕾交手的那個少年一衝。那人大怒,橫掌一撥,呼的一聲擊中馬腿,那馬前蹄屈地,那人劈面就是一刀,白摩訶將白玉杖一撩,白玉杖乃是寶杖,堅逾精鋼,那人卻不知道。只聽得鏗鏘一聲,刀鋒反捲,那人手腕一翻,反手一刀背拍去,白摩訶玉杖一圈,只聽得又是噹的一聲那口刀向天飛去。白摩訶道:「你能擋我一杖,饒你不死,閃開!」玉杖一指,對雲蕾道:「你不是這人對手,還不快逃!」雙腿一夾,那匹馬跳了起來疾奔而去!
  原來黑白摩訶被張、雲二人聯劍打敗之後,賭賽輸了,墓中珠寶已非自己所有灰心喪氣,遣四個買手到南方了結帳務,本擬回轉西域,從此不做珠寶買賣。哪知張丹楓後來慷慨地把珠寶全數發回,兩兄弟十分感激,有了資本,便再做了兩宗大買賣,這次由南而北,八匹馬馱了許多珠寶,準備越喜馬拉雅山偷賣給印度王公,卻想不到在此地遇到兩方混戰。
  黑白摩訶自成一路,黑道白道全不買帳,更兼馱著珠寶,恐被官軍截住,故此更是橫衝直闖,見路即走,只因心感張丹楓還寶之恩,這才助了雲蕾一手。
  不但黑白摩訶武藝高強,他們的波斯妻子與跟從他們的四個買手也全非庸手。八匹馬在峽谷中亂衝亂闖,兩方人馬都被逼得紛紛躲閃逃避,畢道凡見機不可失,一聲呼嘯,帶領眾人爬上山峰。黑白摩訶一陣怪笑,官軍雖讓開了路,他們卻不急著奔馳出去,又在峽谷中亂攪了好一會子,攔著官軍等,雲蕾等人爬上半山,這才呼嘯而去。
  張風府大怒,要重整圓陣,追擊敵人,已是不及。只聽得黑白摩訶向山上遙呼道:「小娃娃,你那個朋友大娃娃在前頭等著你呢。你為什麼不和他一道?」雲蕾知道黑白摩訶口中所說的「大娃娃」指的乃是張丹楓,心中一跳幾乎要發聲相問。畢道凡問道:「這兩人是誰?」雲蕾道:「西域黑白摩訶。」畢道凡驚道:「原來是這兩個魔頭,久已聞名,今始見面。想不到咱們卻靠這兩個魔頭脫了一場災難,只是山民賢侄未能救得,如何是好?」
  山上郝寶椿等人尚在與官軍擲石作戰,畢道凡會合諸人,翻下山背,回到藍家,又已是黃昏時分。這次救人不成,反遭敗績,眾人俱悶悶不樂。談起前日扮作蒙古牧人,今日躲在軍中設伏的那個怪少年,更是議論紛紛,猜不透他的來歷。
  畢道凡一看天色,道:「張風府等人今晚必在城中住宿,咱們最少該探出周堅侄生死如何,再作打算。看那張風府詭計多端,用的只恐是金蟬脫殼之計,周賢侄是否在六輛囚車之中咱們也不知道。」
  眾人想及那張風府如此厲害,都不覺默然。畢道凡緩緩說道:「咱們這群人中,雲相公要數你的輕功最好,城中最大那間客店乃是自己人開的。」雲蕾甚是機靈,一點即透道:「是啊,白日裡明刀明槍截劫不成,咱們晚上去給他們搗個小亂,最少也能探個虛實。想那張風府武藝雖高輕功卻是未臻佳妙。若有不測,我就給他一個溜之大吉,他未必追得上我。」當下議定,雲蕾去探虛實,畢道凡在客店外面策應。
  晚上二更時分兩個人悄悄溜入城中,城中早已有人接應,張風府這班人果然在那家客店住宿。雲蕾靠著店小二的帶引,從客店後門溜入,問明了張風府所住的房間,歇了一會,養好精神,聽得敲過三更,換了夜行衣服,正想登上屋頂,忽聽得客店外馬蹄之聲甚急,倏忽到了門前,客店內已有御林軍的軍官出去迎接。
  店小二道:「雲相公你且待一會兒。」提了水桶飼料出外約摸過了一盞茶的時候外面鬧聲已止。店小二回來報道:「看情形這是八百里加緊的飛騎傳報,只不知是什麼文書,如此著緊!」古代傳遞文書,最急的叫做「八百里快馬加緊」,每驛站都備有專門遞送這種文書的快馬,上一站送文書的快馬到時立刻換騎,一站站的遞送下去,一日之間,總要換十匹八匹快馬。所以儘管那些馬不是千里馬,在十二時辰之內,跑七八百里卻也並非難事。
  雲蕾一怔,道:「你怎麼知道?」店小二道:「那位送文書的公差剛下坐騎,馬匹就累得倒地,要用兩個人的力,才把馬頭抱起來喝水。」雲蕾略一沉吟,道:「那也正好,我就順便探探這是什麼緊要的文書。」
  張風府住在靠南的一個大房,雲蕾用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勾著屋簷,向下窺望,只見房中果然坐著一個公差,張風府手中持著一卷文書,緩緩說道:「今次俘獲的賊人,我還沒有一個個審問,也不知其中有無此人。若然是有的話,我自然照康總管的意思。嗯,你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明日回京去吧。這文書副本我另外派人送給貫仲。」
  公差道聲:「謝大人恩典。」告辭之後,只見張風府往來踱步,眉頭打結,顯然是有什麼重大的心事,驀然叫道:「來人啦!」把門外守夜的一個軍士叫了進來,低低吩咐幾句,遣他出去,一個人在房中搔頭抓腮,忽地把文書打了開來,雲蕾凝神下望,一張畫像首先映入眼簾。
  雲蕾一眼掠過,險險叫出聲來,畫中人像非他,正是自己要來圖救的周山民。只聽得張風府喃喃自語道:「先把他的琵琶骨穿了,再把他的眼珠子挖了,卻還要留著他與金刀寨主討價還價,哈,這一招可真陰損到極啦!」
  雲蕾聽得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若然他們如此折磨山民大哥,那麼我今夜可要豁出性命,與他同歸於盡了。」掌心扣了梅花蝴蝶鏢,身上直冒冷汗。
  只聽得腳步聲漸漸來近,雲蕾心道:「定是他們押解山民大哥來了。」不料進來的卻只是一人,雲蕾定睛一看,又險險叫出聲來。
  來的是一位少年軍官,就正是日間曾與雲蕾交手、前晚偷襲番王的那個怪客。只聽得張風府道:「千里兄,這事可好生難決啊!」
  那少年軍官問道:「張大人何事難決?」張風府不先答話卻忽地邁前兩步,與那少年軍官正面相對,微笑說道:「你是十七日離開京都的,怎麼前晚才來見我?」那少年軍官微現窘態,目光移開,強笑答道:「我中途遇雨,馬又不行,是以遲了。」張風府哈哈一笑,道:「是麼?」那少年軍官面色陡變退後一步,手按幾桌,道:「張大人疑心我了?」張風府又打了個哈哈,道:「豈敢,豈敢!」忽地沉聲說道:「你補錦衣衛為時雖然未滿一月,咱們可是肝膽相照,是麼?」那少年軍官以袖試汗,道:「張大人忠肝義膽,我是無限佩服。」張風府又迫前一步道:「不敢見疑,還請實告。前日在青龍峽中偷襲蒙古使臣,你是不是也有一份?」那少年軍官挺立道:「大人明察,不止有我一份,我實是主謀之人!」張風府道:「你可知道他們是朝廷的貴客,若有差錯可能引起兩國干戈麼?」那少年軍官毅然答道:「張大人,你可知道他們此來,是要我們大明朝廷割地賠款的麼?與其屈辱求和,何如誓死一戰?」張風府道:「不管如何,你以朝廷軍官的身份,襲擊外國使臣這罪名可不小呵!」那少年軍官道:「大不了也不過是凌遲碎剮,張大人,你就因此事難決麼?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連累於你。張大人,我而今束手受縛,你可以放心了吧!」
  張風府忽地又是哈哈大笑道:「千里兄,何必憤憤如斯?我所說的難決之事,與你絲毫無涉。」此言一出,那少年軍官似是極感意外,訥訥說道:「那、那、那又是為了什麼?」
  張內府徐徐展開文書,指著那畫像說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誰?」那少年軍官面色又是一變,卻道:「這不是大人此次截獲的強盜之一嗎?」張風府道:「我是想問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那少年軍官略一遲疑,忽地一口氣答道:「他是雁門關外金刀寨主周健的唯一愛子!聽說十年之前,周健叛出邊關被滿門抄斬,就只逃出這個兒子。」張風府睨他一眼道:「你年紀輕輕,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呵!」
  那少年軍官虎目蘊淚,道:「張大人……」張風府截著說道:「從今之後,你我兄弟相交,請直叫我的名號好了。」那少年軍官道:「張大哥,實不相瞞,金刀周健實是我家的大恩人,至於何事何恩,恕我現在不能奉告。」
  張風府道:「我也看出你身世有難言之隱,這個不談。周健的兒子被我們擒了,你說怎生發落?」那少年軍官道:「茲事體大,小弟不敢置喙。呀,金刀寨主雖然是叛了朝廷,可是他在雁門關外屢次打敗胡兵,倒也是有功於國呀!他就只剩下這個兒子了,若然押解至京,審問出來,只怕也是難逃一死,那可真是慘哪!」他雖口說「不敢置喙」,其實卻是非常明顯地說出了自己的意思,想用說話打動張風府之心,將周山民速速釋放。
  張風府微微一笑,道:「不必押解至京,也不必有勞朝廷審問,康總管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但卻也未必至死。」那少年軍官道:「適才送來的八百里加緊文書,說的就是此事麼?」張風府道:「是呀!我所說的難決之事,就在此了。康總管耳目真靈,已知周健的兒子偷入內地,也知道我們此次擒獲了不少綠林中有頭面的人,就是還不知道周健的兒子是否也在俘虜之列。所以飛騎傳報,要我們留意此人。若是已經擒了,就把他的琵琶骨鑿穿,把他的眼珠子挖掉,叫他失了武功,別人也就不易將他救走。然後康總管還要把這個殘廢之人作為奇貨,要挾金刀寨主,叫他不敢抵抗官軍。」那少年軍官失聲說道:「這一招可真毒呀!」張風府道:「你我吃皇恩受皇祿,普通的強盜,咱們手到擒來,領功受賞,那是心安理得。可是周健父子可不是普通的強盜,要不是他們,瓦刺的大軍只怕早已長驅侵入了。」那少年軍官雙目放光,喜道:「張大人,不,張大哥,那你就將他放了吧!我若早知道你有這心思……」張風府笑著截他的話:「就不必費這麼大力氣去襲擊番王了,是不是?千里兄,我早猜到你襲擊番王,乃是一石兩鳥之計。你不欲與我公然作對,在我帳下,偷放此人,所以想假手畢道凡那一幫人將番王擒了,用來交換,可是這樣?」那少年軍官道:「大哥,你說得一點不錯!」
  張風府笑容忽斂,道:「放了此人,說得倒很容易,你難道不知道康總管的厲害嗎?我這錦衣衛指揮固然做不成,你想中今科的武狀元,那也休想了。」少年軍官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憤然說道:「我這武狀元不考也罷,只是累了張大人的功名!」張風府道:「何況不止是掉了功名,只恐生命也未必能保。」那少年軍官顯得失望之極,冷冷說道:「張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張風府道:「你到外邊巡夜,除了樊忠一人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准出入。你可不許輕舉妄動。」那少年軍官道:「在你大哥,不,在你大人的手下,我就是敢『輕舉妄動』,也逃不脫你的緬刀,大人,你放心好啦!」張風府揮手一笑:「不必再說氣話,你去吧!」雲蕾在簷角偷瞧,見那少年軍官悻悻而去,心中也是好生失望。
  張風府又把親兵喚入,低聲吩咐了幾句,遣他出去,不久又帶了一個人入來。
  這人乃是樊忠,張風府把文書給他看了,只見他雙眼一翻濃眉倒豎,大聲說道:「大哥可還記得咱們昔日的誓言麼?」張風府道:「年深日久,記不起了!」樊忠怒氣上衝,拍案說道:「真的就忘記了?」張風府道:「賢弟,你說說看。」樊忠道:「拼將熱血,保衛邦家。咱們是不願受外敵欺凌,這才投軍去的。為的可不是封妻蔭子,利祿功名!」頓了一頓,又道:「我本意是到邊關上去,一刀一槍,跟胡兵拚個痛快,偏偏皇上卻要留我做內廷衛士,這幾年可悶死我啦。」歇了一歇又道:「咱們不能到邊關去親自執干戈以衛社稷,反而把力抗胡兵的金刀寨主的兒子害了,這還成什麼話?」張風府又道:「咱們還有什麼誓言?」樊忠道:「有福同享,有難有當!」張風府道:「好,那目下就有樁大禍要你同當!附耳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樊忠突然一揖到地,道:「大哥恕我適才魯莽,你交代的事萬錯不了!」轉身走出,張風府喟然歎道:「只怕你的二哥不是同樣心腸。」樊忠道:「哪管得許多。」頭也不回,大步走出。
  雲蕾心道:「原來這兩人倒也是熱血漢子。」正想跟蹤樊忠看他幹的什麼,忽見張風府朝自己這方向一笑,招手說道:「請下來吧!你倒掛簷上這麼些時候,還不累麼?」雲蕾微微一笑,飄身落地,拱手說道:「張大人,咱們是朋友啦。」張風府道:「你是為了救周山民而來的,是麼?」雲蕾道:「不錯,你們的話我都聽見啦,就煩你把他交與我吧。」張風府一笑說道:「交你帶他回去?這豈不要驚動眾人?事情敗露,你就不為我設想麼?」雲蕾一怔,想起現下形勢已變,已經不必硬來,自己考慮,果欠周詳,不覺面有尷尬之色。張風府又是微微一笑,道:「樊忠此時已把你的周大哥偷偷帶出去啦,我叫他們在北門之外等你。」雲蕾大喜,便待飛身上屋。張風府忽道:「且慢!」雲蕾轉身說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你那位騎白馬的朋友呢?」雲蕾面熱心跳,顫聲說道:「他有他走,我有我走,怎知他到了何方?」張風府好詫異,道:「你們二人雙劍合璧,妙絕天下,豈可分開?你那位朋友器宇非凡,令人一見傾心。你若再見他時,請代我向他致意。」雲蕾道:「我也未必能見著他,我記下你的話便是,告辭了。」張風府又道:「且慢!」
  雲蕾甚覺煩躁,回頭道:「還有何事?」張風府道:「那震三界畢道凡現在何方?」雲蕾吃了一驚,心道:「莫非畢老前輩的行藏亦已被他窺破?」久久不答。張風府一笑道:「你不肯說,也就算啦。煩你轉告於他,他可不比金刀寨主,我奉皇命捕他,萬萬不能徇私釋放,看在他也算得是一條好漢,請他遠遠避開,免得大家碰面!好了,為朋友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走吧!」
  雲蕾飛身上屋,想那張風府行徑,甚是出乎自己意外。想起這樣一位本來具有俠義心腸的熱血男子,卻為皇帝一家一姓賣命,又不覺替他十分不值。陡然又想起自己的爺爺,為了保全大明使節,捱了多少年苦難,卻終於血濺國門,不覺喃喃自語道:「愚忠二字,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傑!」雲蕾年紀輕輕本不會想到這些千古以來令人困惑的問題--忠於君與忠於國的區別,在封建社會之中,若非有大智慧之人,實是不易分辨清楚。只因她與張丹楓多時相處,不知不覺之間,接受了他的觀念與熏陶,故此敢於蔑視他爺爺那代奉為金科玉律的忠君思想。
  雲蕾心內思潮起伏,腳步卻是絲毫不緩,霎時間,出了客店,飛身掠上對面民房,但見斗轉星橫,已是罩更時分,畢道凡本是在客店外面替她把風,這時雲蕾縱目四顧,卻是杳無人影。雲蕾輕輕擊了三下手掌,畢道凡伏地聽聲的本領十分高明若然他在附近,這三下掌聲,定能聽見,過了一陣,既不聞掌聲回應,亦不見人影出現。雲蕾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心裡著慌。畢道凡到哪裡去了?他是江湖上的大行家、老前輩,斷無受人暗算之理,即說是他見了周山民,也應該等自己出來,一齊回去,於理於情,斷不會不見雲蕾,便悄悄溜走。那麼,畢道凡到底到哪裡去了?
  雲蕾四下一望,吸一口氣,施展絕頂輕功,在周圍里許之地兜了兩個圈子,細心搜索,仍是不見人影,心中想道:「難道是張風府發現了他的蹤跡,預先布下埋伏,將他擒了?不會呀,不會!那張風府一直就在裡面,除了張風府之外,御林軍的軍官沒一個是畢道凡的對手,即算是張風府,也非鬥個三五百招,不易分出勝負。那又怎會毫無聲響,便被捉去之理?若說不是御林軍的軍官,另有高手,將他暗算,那麼能不動聲息而能將畢道凡劫去的人,武功實是不可思議。當今之世,也未必有這樣的人。」雲蕾越想越慌,索性直往北門奔去,不須一盞茶的時刻,已到了城外郊區,這是張風府所說,樊忠與周山民等她之處。雲蕾擊掌相呼,登高縱目,但只見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寒蟄哀鳴,夜涼如水。休說不見樊忠與周山民二人,整個郊野都像睡去一般,寂靜得令人害怕。
  雲蕾又驚又怒,心道:「莫非這是張風府弄的玄虛,我怎能聽他一面之言?敢情他根本就沒有釋放山民大哥?但他卻又何必來騙我來此?」雲蕾滿腹疑團,百思不解,折回身又向城中奔去。
  到了客店之外,忽見外面大門虛掩,更是驚詫,索性推門進去,門內院子,本來系有十餘匹馬,這時只見每匹馬都狀如人立,前面兩蹄高高舉起,踢它不動,亦不嘶鳴,在月光之下更顯得怪異無倫,令人毛骨悚然。
  雲蕾定一定神,想起這是黑白摩訶制服馬匹的手法,更是大感驚奇:這兩個摩頭,黑白兩道全不買帳,人不犯他亦不犯別人,在青龍峽中,他們雖曾暗助自己一臂之力,卻也只是狂衝疾闖而過,未與官軍作戰,緣何卻要深夜到此,作弄官軍?
  雲蕾料知若是黑白摩訶到此,必然尚有下文,飛身上屋,凝神細聽。這客店裡連住宿的官軍在內,總有六七十人,卻竟自聽不出半點聲息,連鼾聲也無,冷森森清寂寂地,簡直有如一座古墳。雲蕾飛身落下內院,想找客店中的夥計,只見房門大開,那曾經給自己帶過路的店小二,熟睡如死,推他捏他,毫無知覺;探他鼻端,卻是有氣;試行推拿又不似被人點穴。再看另外幾間客店夥計自己住的房間,也盡都如此,連那個武功頗有根底的掌櫃,也是癱在床上縮作一團,猶如死去一般。雲蕾心想:「聞道江湖上有一種採花賊常用的迷香,嗅了迷香可以令人熟睡如死,莫非是中了迷香?」盛了一碗冷水,噴那掌櫃,只見他手臂微微抽動了一下,仍是不醒,又不似是中了迷香。
  雲蕾縱再膽大,這時也心慌了,跑出外面。但見每間房都是房門大開,住房間的軍官與在大廳上打地鋪的官軍,一個個都是沉沉熟睡。有的手腳伸開,形如一個「大」;有的半靠著牆,雙目緊閉,頭垂至肩,似是正欠身欲起,卻突然中了「妖法」,就此睡去;有的嘴巴張開,面上表情千奇百怪,好似剛剛張口大咱,就突然給人制住。雲蕾嚇得冷汗直冒,大叫一聲四面牆壁擋著聲音,回聲嗡嗡作響,雲蕾如置身墳地之中,除了自己,就再也沒有一個生人。
  雲蕾定了定神,想那張風府武功極高,那少年軍官亦是一把好手,縱然是黑白摩訶到此,也未必能佔上風,怎會一下就給他們弄成這個光景?雲蕾再奔到後院,看那六輛囚車,只見車門鐵檻,全給利器切斷,車中更無半個囚人,黑白摩定是至交友好,他才會將解穴之法教你,你還能狡辯麼?」雲蕾心中生氣,刷刷刷還了三劍,道:「你好無禮,若然我有惡意,何必救你?」那少年軍官道:「那你與他是何關係,快快道來!」雲蕾怒道:「你是我的何人,我要聽你的話?」那少年軍官劈了兩刀,收招說道:「你知道暗算我的乃是誰人?他是瓦刺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呀!看你行徑,也是一名俠客,你如今知道了他的來歷,就該助我報仇。」雲蕾心道:「我早已知道了他的來歷,何待你說!」卻好奇問道:「你與他究有何仇?」那少年軍官道:「說來話長,我不止與他有仇,他的一家大小我都要殺個乾淨!再說他既是大奸賊張宗周的兒子,偷入中國,還能懷有什麼好意麼?你既是江湖俠士,你也該與他有仇!」雲蕾打了一個寒噤,在他話中,隱隱聞到羊皮血書那種血腥味道,越看這少年軍官越覺面熟,不覺一陣陣冷意直透心頭,身軀顫抖,牙關打戰。那少年軍官凝神望她道:「你怎麼啦?」
  雲蕾強壓制定神答道:「沒什麼。」那少年軍官道:「好啦,咱們打架也打得乏啦,我與你和解了吧。你告訴我你的來歷,我也告訴你我的來歷。」雲蕾道:「我不必你告訴,我知道你是從蒙古來的。」那少年軍官道:「你怎麼知道?」雲蕾道:「你前日偷襲番王,扮那蒙古牧人神情語氣都像極了。」那少年軍官淡淡一笑,道:「是麼?我祖先兩代,本來就是蒙古牧人。」咚的一聲,雲蕾跌倒地上。她的爺爺在蒙古牧馬二十年,她的父親為了營救爺爺,在蒙古隱姓埋名,過的也是牧羊的生活,不錯,他們都曾在蒙古做過牧人,不過不是自願的罷了。
  這霎那間,好像有道電流通過全身,雲蕾戰慄之中神經全都麻木了。「他是我的哥哥,不錯,他準是我的哥哥。呵,他真是我的哥哥麼?」雲蕾入京,為的就是探聽哥哥的消息,可是如今遇著了,她心底下卻又希望這人不是她的哥哥。他說起張宗周父子之時,是多麼地恨呵,若然他真是自己的哥哥,知道自己與張丹楓的交情,那又將發生何等樣的事情?雲蕾不願報仇麼?不是,羊皮血書的陰影始終在她心上沒有消除,她喜歡張丹楓,她也恨張丹楓,可是她又不喜歡別人也恨張丹楓,就是這麼古怪的矛盾的心情。
  雲蕾咕咚一聲倒在地上。那少年軍官喝道:「你是誰?」錯綜複雜的思想,波浪般的在她心頭翻過,「暫時不要認他!假如他不是哥哥,豈非洩露了自己的身份。何況他又是一個軍官。」雲蕾像在水中沉溺的人,抓著了一根蘆草,抓著了這個可以暫時不認哥哥的「理由」,一躍而起,道:「我是來救周山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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