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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sampson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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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萍蹤俠影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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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3:30 |只看該作者
  那少年軍官好生詫異道:「我知道你是來救周山民的人,三更時分,你第一次來時,伏在張大人的屋頂我已經瞧見啦,不過我不喝破罷了。我問的不是這個--」雲蕾道:「你問別的我就不說,你不知道事情有緩急輕重嗎?你瞧,你這裡鬧成這個樣子,虧你還有閒情與我問長問短。我問你,我的周大哥呢?誰到過這裡了?你和張風府的話我也都聽見啦,我知道你也是想救山民大哥的。」
  那少年軍官似是霍然醒起,道:「是呵,咱們先進裡面瞧瞧去,張大人不知道為什麼不見出來?」頓了一頓忽道:「其實我與你說的也不是閒話,你真像一個我所要找尋的人,可惜你是男的。呀,這話說來可長,非得一天一晚說不明白,咱們以後再好好的說。」
  雲蕾已移動腳步走在前面,不讓他瞧見自己面上的神情,淡淡說道:「裡面鬧成什麼樣子你還不知道嗎?你的兵士全給人弄得像死人啦。你的張大人也不見了。」
  那少年軍官「啊呀」一聲便往裡跑,見了裡面的景象,也不禁毛骨悚然,進了張風府的房間,看了兩面牆上所留下的骷髏、猿猴、寶劍等標記,駭然說道:「果然是他們來了!」
  雲蕾道:「他們,他們是誰?」那少年軍官道:「黑白摩訶和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雲蕾道:「呵,原來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乃是大內總管的師叔,那麼恭喜你們,你們又添多兩個高手了。」那少年軍官甚是不樂道:「你可不知其中利害,若然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知道是我們釋放了周山民,張大人性命難保。」雲蕾道:「周山民真的是已釋放了嗎?」那少年軍官道:「我起先認為張大人不肯釋放,誰知他暗中已有安排。他是叫樊忠悄悄帶人出去的。」雲蕾道:「可是周山民與樊忠現下也不知生死如何。」將自己所遇的奇事說了。那少年軍官歎了口氣道:「這種意外,誰也料想不到。」雲蕾正想發問,那少年軍官接下去道:「樊忠與周山民偷偷從後門溜走,我在那裡把風巡夜,忽然夜風之中吹進來一股異香我急忙止著呼吸,已吸進一丁點兒,那異香好生厲害,只是吸進少少,就立刻全身酥軟。驀然間一條黑影飛下牆頭,正是張丹楓這個奸賊,我在蒙古認得他。他一出手便用他那邪惡的點穴功夫,我屏住氣不敢呼吸,也不能叫喊,交手五六招,吸進去的迷香,藥性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以至給他點了穴道。」雲蕾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這樣快便著了張丹楓的道兒呢。可是張丹楓為什麼又要作弄他呢?」那少年軍官接下去說道:「我給他點了穴道,裡面鬧得如何,已是全無知曉。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外面忽然又飛進兩個人來,一個是熊腰猿面的老者,一個是腰懸長劍的道人,兩人試著給我解穴,卻無法解開,那人罵聲『膿包』就進去了。其實他們枉為點蒼派的長老,解不開別派的點穴,又何嘗不是膿包?兩人進去之後不一會就聯袂而出,恨恨然大罵黑白摩訶,飛一般地又越牆走了。嗯,他們若遇著這兩個魔頭,可有一場好打。」雲蕾道:「咱們且往青龍峽的方向去尋他們」那少年軍官道了聲好,走出前院,見那些馬匹的怪狀,又好氣又好笑,罵道:「這兩個魔頭連馬賊的陰毒手法也使出來啦,虧我在蒙古多年,對於治馬的功夫還懂一手。」邊說邊替馬推拿拍按,舒散血脈,不久就將兩匹戰馬治好,與雲蕾馳出城外。
  這時四野雞鳴,天將近曉,到青龍峽的路上,只見幾條馬蹄痕跡,交錯縱橫。兩人飛馬馳驅,跑了一陣,青龍峽已隱隱在望,到了一條岔路,忽聽得左邊道上,遠遠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而右邊道上,遠遠又見一人一騎,正在疾跑。那少年軍官道:「我往左邊,你往右邊,分頭探道。」雲蕾縱馬上前,跑了一程,與前面那騎漸漸接近,雲蕾吹了一聲胡哨,那騎馬突然勒住,撥轉馬頭,疾奔而來,馬上的騎客正是御林軍的指揮有京師第一高手之稱的張風府。
  雲蕾舉手招呼,張風府勒住馬頭,疾忙問道:「你那位朋友呢?」雲蕾驀地一怔,說道:「你見著他了麼?我剛剛從你那裡來。」張風府沉吟半晌,道:「那麼此事就真奇怪了,他為什麼引我出來,在這荒野上捉迷藏、兜圈子?」雲蕾問道:「什麼?是他引你出來的?那黑白摩訶呢?」張風府道:「你是說昨日在峽谷之中所遇的那兩個怪物?我沒有見著他們。我送你走後,正在房中靜坐,思考如何應付這事的後果,忽聽得有人輕輕在窗外敲了三下,說道:『宗兄,我來啦!』此人輕身功夫,真是超凡入聖,連我也聽不出來。我一躍而出,只見他已在屋頂微笑招手。什麼?你還問他是誰?自然就是你那位騎白馬的朋友啦。他叫什麼?嗯,張丹楓。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測,我實是想與他交納,立刻追上前去。那人晃一晃身,便飛過兩間屋頂,身法之快,無以形容。我猜想他是不便與我在客店之中談話,所以引我出去。我追過了兩條街口,只見兩匹馬在轉角之處等著。張丹楓道聲:『上馬』,飛身先騎了那匹白馬,我也跳上了另一匹馬,飛馳出城。我以為他定然停馬與我說話,誰知他仍是向前飛跑,我喚他他也不聽,追他又追不上。待不追時,他又放慢馬蹄,在這荒野上引我轉來轉去,真是莫名其妙。」雲蕾道:「現在呢?」張風府道:「他已經過了那邊山坳了。我聽得你在後面呼喚,就不追他啦。嗯,你剛從我那裡來?可有人知覺麼?」雲蕾笑道:「還說什麼知覺?你的人全給黑白摩訶弄死了!」張風府跳起來道:「黑白摩訶有這樣大的膽子?」雲蕾道:「不是真的弄死,但卻與死也相差不多。」將所遇的異狀一一細說。張風府聽得客店中人都沉睡不醒,用冷水噴面也沒效果,沉吟說道:「唔,這果然是黑白摩訶的所為了。西域有一種異香,乃是最厲害的迷藥,名為『雞鳴五鼓返魂香』,非待天亮,無藥可解。若到天亮,自會醒轉。雖然邪氣得緊,卻是對人無害。看這情形,張丹楓是與黑白摩訶聯手來的,由張丹楓引我走開,再由黑白摩訶施放迷香。咦,我自問與黑白摩訶無冤無仇,與張丹楓也有一段小小的交情,為何他們卻與我開如此這般的一個大玩笑。」
  雲蕾道:「我亦是十分不解呀!」再把在客店中所見的奇怪情形,細說下去。張風府聽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聯袂而來,不覺面色大變。雲蕾道:「他們不是你們的自己人嗎?你害怕怎地?」張風府搖了搖頭,慘笑說道:「你且別問,先說下去吧。」雲蕾一口氣將所遭遇的怪事說完,張風府聽得那少年軍官也著了道兒,不覺苦笑。雲蕾道:「那少年軍官不知何以如此恨他?」雲蕾自是隱著張丹楓的身份不說。張風府沉吟半晌道:「看那張丹楓器宇軒昂,當不會是個壞人。雲統領何以恨他,這事我倒要問個明白。」雲蕾聽得一個「雲」字,不覺面色慘白,搖搖欲墜。張風府急忙伸手相扶道:「你怎麼啦?」雲蕾撥馬避開,定了心神,道:「沒什麼。那軍官叫什麼名字啊?」張風府道:「姓雲名喚千里,你問他作甚?」千里二字合成一個「重」字,雲重正是幼年就與雲蕾分手的哥哥。雲蕾此時更無疑惑,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驚惶。歡喜者乃是兄妹畢竟重逢,驚惶者乃是他與張丹楓勢成水火。只聽得張風府又道:「你們可是相識的麼?」雲蕾道:「他像我幼年的一位朋友。嗯,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張風府道:「回來?咦,你也知道他是從蒙古回來的麼?他到御林軍中未滿一月,我是錦衣衛指揮兼御林軍都統,正好是他上司相處時日雖淺,卻是意氣相投。據他說,他的祖先兩代,都是留在瓦刺國的漢人,飽受欺凌,所以逃回。他立志要做一個將軍,好他日領兵去滅瓦刺。所以先在御林軍混個出身,準備考今年特開的武科,若然中了武科狀元,那就可遂他的平生之願了。」雲蕾不覺歎口氣道:「他想做官報仇,只恐未必能遂心願。張大人,你休懌我直說,真正抵禦胡虜的可不是大明朝廷。」張風府默然不語,半晌說道:「你所見也未必盡然,我朝中盡有赤膽忠心誓御外侮的大臣,閣老于謙,就是萬人景仰的正直臣子。」雲蕾不熟悉朝廷之事,當下亦不與他分辨。
  張風府見雲蕾甚是關心那個少年軍官,好生奇怪,正想再問,忽聽得一聲馬嘶,張丹楓那騎白馬又奔了回來。張風府叫道:「喂,你弄的究竟是什麼玄虛?你的好友在此,不要再捉迷藏了吧!」張丹楓白馬如飛,霎忽即到,先向張風府道聲:「得罪!」再向雲蕾說道:「你好!」雲蕾扶著馬鞍,冷冷說道:「不勞牽掛。」
  張風府見二人神情,並不像是好友,奇異莫名。可是急於知道他的用意,不暇多管閒事,便率直問道:「張兄,你我也算得上有段交情,何以你與黑白摩訶到我住所搗亂?」張丹楓仰天大笑,吟道:「一片苦心君不識,人前枉自說恩仇。我問你,你可知道什麼人來查探你麼?」張風府臉色一變,道:「你也知道了麼?鐵臂金猿龍鎮方和三花劍玄靈子也來了。」張丹楓道:「可不正是,他們因何而來,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乃是當今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師叔,這康超海乃點蒼派領袖凌霄子的首徒,兩臂有千斤神力,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只因他長處宮內,保衛皇帝,所以在江湖之上,聲名反而不顯。他不忿張風府有京師第一高手之稱,曾三次約他比試,每次都輸了一招,口中雖說佩報,心中卻是不忿,所以暗地裡常排擠他,張風府亦是明白。康超海的職位比張風府高,張風府對他甚有顧忌。張丹楓一番說話,說得張風府面色大變,喃喃說道:「莫非康超海將他的兩個師叔請來,暗中想加害於我?」張丹楓笑道:「何須暗中加害,現下你就有痛腳捏在他的手裡。」張風府道:「什麼?」張丹楓道:「鐵臂金猿與三花劍本來不是為你出京,可是卻剛好撞上你的事情。你欲知個中原委麼?」張風府道:「請道其詳。」張丹楓道:「黑白摩訶買了一宗賊贓,乃是京中某親王的傳家之寶:一對碧玉獅子,單那鑲嵌獅子眼睛的那兩對明珠,就價值連城,這事情鬧得大了,康超海自知不是黑白摩訶的對手,所以請兩個師叔出山相助查緝。他們料定黑白摩訶必是逃回西域,是故一路北來。卻剛好你也在這一帶,所以順便就將你監視上啦。無巧不巧,你捉了金刀寨主的兒子,你還未知道他的身份,康總管已是得人告知,周山民的身價可更在那對玉獅子之上,能擒至京,便是大功一件。康總管立刻將追贓之事拋過一邊,一面飛書傳報,一面請他的兩個師叔連夜趕到你那裡提人。周山民前腳出門,他們後腳趕至。」張風府驚呼道:「若然他們知道我將周山民釋放,這事可是滅族之禍。」張丹楓笑道:「他們已被我用計引開,這事他們永不知道。」張風府道:「呵,你原來是用黑白摩訶為餌,引開他們。你竟然能指使這兩個魔頭,佩服,佩服!可是你們在客店之中的那場搗亂,卻又是為何?」張丹楓道:「他們雖不知道周山民是你釋放,但失了重犯,這罪名可也不小哇!張大人宗兄,你熟讀兵書,當知黃蓋的苦肉之計。」張風府恍然大悟,在馬上抱拳施禮道:「多謝大恩,沒齒不忘!」雲蕾尚未明白,禁不住問道:「你們弄的究竟是甚玄虛?」張風府道:「他們打開囚車,放走囚犯,我自然難逃罪責,可是來的若是極厲害的敵人,我們人人受制,那就說我已盡力而為,只因力所不敵,並無佯敗私放的嫌疑,那罪名就減輕了。」張丹楓道:「不但如此,以你的聲名,本來戰敗已是有罪,但若來襲的敵人,把本事比你更高的人都打敗了,那麼康總管也就不好意思降罪你啦。」張風府道:「那就是說你們準備給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一點厲害嘗嘗了,你們誰能打敗他們麼?」張丹楓笑道:「你且細聽!」
  只聽得山坳那邊一陣陣高呼酣鬥之聲,似是正向這邊追殺過來,張丹楓道:「還有三里路程,張大人,我還要送你一點薄禮。」張丹楓手中提著一個紅布包裹,圓鼓鼓的好像內中藏著一個西瓜。張風府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內中藏的竟是一個人頭,張風府面色大變,手起一刀,向張丹楓迎面劈去,嘴中罵道:「你為何殺了我的二弟,這難道也是苦肉之計嗎?」雲蕾在旁,也看得清清楚楚,這正是與張風府、樊忠合稱京師三大高手,內廷衛士貫仲的頭顱。
  張風府這一刀乃是在急怒攻心之下劈出,威勢猛捷無倫。只見張丹楓大叫一聲:「哇哇不得了!」整個身軀,飛了起來!



第13回 戴月披星苦心救良友 移花接木珍重托珊瑚



    張風府這刀雖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但張丹楓早有防備,隨著刀風,直晃出去,手舞足蹈,故作驚慌失措之狀。張風府越發大怒,罵道:「你故意來將我戲弄,是何居心?」張丹楓哈哈一笑說道:「你不謝我也還罷了,怎麼顛倒罵我?你看這是什麼?」隨手一拋,拋過一封朱漆封口的文書。文書份量甚輕竟給他在數丈之外,像發暗器一樣的拋擲過來,內家勁力之深雖是張風府那樣的高手,也不覺吃了一驚。
  拆開一看,這文書竟是貫仲秘密送呈康總管的,內中將出差以來,張風府的一言一行都寫在裡面,張風府在五招之內敗與張、雲二人,又不准旁人幫手等事,都有記錄。周山民如何被擒,如何被他混在囚犯之中帶走等事,更是寫得詳詳細細。張丹楓道:「貫仲早已認出周山民,不過他不說與你知。他當日不及寫信,就密遣心腹,飛服上京,不過對你尚無大礙,若這封信給康總管見了,可是有所不便!」
  張風府擲刀長歎道:「二弟本是貪心利祿,卻不料他卑劣如斯!」兄弟情深,眼淚滴下。雲蕾忍不住道:「這樣的人,你還哭他作甚?」張風府道:「到底是兄弟一場。我不怪你殺他,你走吧!」山坳那邊追殺之聲越來越近,張風府將頭顱包好,掛在馬鞍,背向張、雲二人。張丹楓突然抽出寶劍,刷的一劍刺去,雲蕾驚呼道:「你幹什麼?」但見張風府痛得哇然大叫,回過頭來,眼中神色,驚駭之極!
  這一劍只削去了張風府左臂一片皮肉,並無大礙。張風府又驚又怒剛說得一個「好」字,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快拾起緬刀,與我交手。」張風府恍然大悟,立即拾起緬刀 ,與張丹楓打作一團,左臂鮮血,一點一點地滴在地上,也顧不得止痛包紮。
  雲蕾不覺失笑,心道:「張丹楓真是精靈古怪,這苦肉之計,卻也把我嚇了一跳。」試想張風府若不被「敵人」刺傷,居所被襲,失掉重犯等事,那就不好交代。
  張丹楓邊打邊低聲笑道:「你適才砍我一刀,沒有砍著,我刺你一劍,卻把你刺傷,你服了我吧。」張風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刀法散漫,不料張丹楓真真假假,劍法一緊,竟如狂風暴雨般的殺來,張風府左臂受傷,險險被他刺中要害,迫得認真抵敵。
  只見山坳轉角之處,一夥人打得翻翻滾滾,直逼過來,前面的是黑白摩訶,後面的一個老漢一個道人 ,卻正是康總管那兩個師叔。黑白摩訶邊走邊戰,雖敗不亂。
  三花劍玄靈子忽見張風府被一個白衣少年殺得手忙腳亂,負傷力戰,不覺驚疑交並,心道:「這少年是何方神聖,年紀輕輕,居然能將張風府打得如此狼狽,難道是康超海言過其實故意將張風府的本事誇張了麼?」立即虛晃一劍,捨了黑白摩訶,飛身搶到前面叫道:「張大人,你且退下,待我取他!」
  玄靈子是點蒼派有數人物,出手果是不同凡響。只見他長劍一挽一送,登時飛起一朵劍花,手法不變,劍尖又已左右虛刺兩劍,又飛起兩朵劍花。他每出手,都是一招三式,兩虛一實,飛起的劍花也是一大兩小,所以有「三花劍」之稱,等閒人物,擋不了他三招兩式。
  張丹楓叫道:「啊呀,不好了!」玄靈子冷笑道:「你知道不好了麼?」振劍一揮,但見三朵劍花,齊飛過去,張丹楓腳跟一旋 ,團團轉轉,竟然隨著他虛刺的兩劍,直轉過去,雖是三花蓋頂,卻是毫髮無傷。玄靈子吃了一驚:這份輕功,可是人間罕見。不敢輕視,上下前後左右,疾刺六劍,每劍又分為三式,虛虛實實,變化無窮,劍花錯落,有如天上繁星,任是絕頂輕功,也難躲閒。
  忽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陡見一道白光,有如神龍夭矯,從滿空飛降的劍花之中直穿出去。張丹楓拔劍出鞘快捷異常,徒見玄靈子看出是寶劍之時,張丹楓的劍鋒已削到他的手腕。玄靈子若是反劍抵禦,兵刃必然被他削斷,雲蕾看得血脈僨張忍不住叫道:「好啊!」
  忽見玄靈子手腕一翻,白光忽地停住。原來是玄靈子的長劍搭上了張丹楓的劍身,雙劍相交,彼此黏住。張丹楓也不禁大吃一驚,這玄靈子變招的快捷與功力之深厚,果然還在張風府之上。
  張丹楓再走險招,手勁一鬆,讓玄靈子的勁力逼來,寶劍陡然移開,彎腰一劍 ,刺玄靈子下盤腎水命門要穴。玄靈子長劍呼的一聲,從他頭頂削過,招數未曾使老,忽地向後一仰,饒他避得如此快捷,袍角也被削去了一截。這兩招雙方都使得險極,張丹楓若不是冒險突攻,頭顱一定被他長劍穿過!
  玄靈子連使數招,佔不了便宜,勃然大怒,長劍一個盤旋施展殺手神招,但見劍影縱橫,劍花亂舞,虛虛實實,叫人目眩神迷。張丹楓心道:「在百招之內,我可以與他打成平手,若戰到百招之外,我的武功可就要洩底啦!」將寶劍舞起一團白光,護著全身,高聲叫道:「單打獨鬥,何時方能了結?餵你還有一個夥伴,叫他一齊來吧!喂,黑白摩訶,放開這個糟老頭兒,你們走吧!」
  玄靈子的師兄鐵臂金猿龍鎮方,以一敵二,正被黑白摩訶殺得呼呼喘氣冷汗直流,忽感壓力一鬆,黑白摩訶同聲笑道:「算你命大,我的小朋友保你不死。放你走啦!」龍鎮方大怒尚待進招,黑摩訶一杖飛來,龍鎮方斜閃兩步,招數剛剛遞出哪知黑白摩訶這對孿生兄弟,心意相通,他們平日又配合有素停招進招,都似預先約定一般,龍鎮方向左一閃,白摩訶剛好搶先一步,踏上那個方位,白玉杖在龍鎮方背上一敲,大笑說道:「打你這不知進退的老猴兒!」大笑聲中,兩兄弟揚長而去。只氣得鐵臂金猿幾乎暈倒地上。
  白摩訶這杖沉重異常,饒是鐵臂金猿內功精純,運氣三轉仍是覺得肋骨隱隱作痛。張丹楓笑道:「老猴兒,被打斷脊骨了麼?」鐵臂金猿是成名了幾十年的人物,幾曾受過今日之氣呢?大吼一聲:「小賊欺我太甚!」怪兵器往地下一撐 ,身形撲騰飛起,竟在橫空交擊的劍氣之中,突然下襲。
  鐵臂金猿的兵器形似龍頭枴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枴杖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枴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可以勾刺撕拉;枴杖上又長滿尖刺,整枝枴杖除了手握的龍頭把手部分,其餘都不可接觸,舞動起來,確是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攫人之勢。
  張丹楓獨戰三花劍玄靈子已感吃力,猿臂金猿突然來襲,有如空中伸下怪手,天靈蓋幾乎給枴杖尖端的鐵掌抓著。張丹楓吃了一驚,劍訣一指,劍光飄忽,一招「分花拂柳」,似東似西,分襲二人,鐵臂金猿一聲低嘯,倏忽連進三招。猿臂般的怪兵器竟隨著劍光飛舞,撲擊擒拿,張丹楓也不覺暗暗道好心道:「這鐵臂金猿果然名不虛傳,在苦戰黑白摩訶,捱了一杖之後,居然還是這般了得!」玄靈子的三花劍也驟然加緊,劍劍直取要害,張丹楓應付為難,卻是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兩個老賊一齊打發,省了多少功夫!小兄弟上啊!」雲蕾木然不動,忽見張丹楓一個踉蹌險險被玄靈子的長劍釘住,剛一閃身,又幾乎給鐵臂金猿的怪兵刃勾著咽喉,真是險象環生,令人驚心動魄。張風府退下一邊,看得十分心急,見雲蕾遲遲不上,幾乎要替張丹風催出聲來。
  忽見青光一閃,雲蕾揮劍疾上,張丹楓一聲吹呼,白光暴長,似千里洪波 ,潰圍而出,青光白光,一合之後,忽如一道光環,四邊擴展,雙劍合璧,威勢暴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只覺敵人的劍勢,有如排山倒海般地直壓過來,嚇得連連後退。玄靈子尚待覓隙進擊,但雙劍合璧,首尾相連,天衣無縫,攻守俱妙。玄靈子不還擊也還罷了,一劍插進,雙劍忽地一合一絞只聽得一片斷金戛玉之聲,玄靈子的長劍給交叉截為四片,不是縮手得快,手指也幾乎全被削掉。鐵臂金猿大吃一驚,怪兵刃急往外封,只聽得喀嚓一聲,雙劍齊下,枴杖尖端的鐵掌亦被削了,鐵臂金猿這招用得太急,鐵掌被削,陡然一震,身軀險險撲倒。張丹楓哈哈大笑,道:「真是個不知進退的老猴兒!」飛起一腳,正正踢在敵人的膝蓋骨上,鐵臂金猿定不著身形,一個翻身,跌出五六步外,「咕咚」一聲,雙腳朝天,大腿竟給自己的怪兵器碰著被枴杖上的尖刺戳傷十幾處傷口。
  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江湖上是何等威名,不料不過十招左右,就被兩個少年殺得大敗,兵刃被削人亦受傷,狼狽十分,顏面無光。不待張、雲追來,立刻翻身便走。
  張丹楓仰天大笑,揮手叫道:「小兄弟,快快追啊,捉這兩個老猴兒!」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嚇得魂不附體,跑得更疾,其實張丹楓不過是嚇嚇他們,若然真個追趕,他們就是沒有受傷,也定必被張丹楓趕上。
  張風府故意大呼小叫,作揮刀力戰,抵禦強敵之狀,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去得遠了,這才噗嗤一笑向張丹楓謝道:「我今日受你一劍 ,甚是值得。他日至京,還請到舍下相會。」將京中的住址說了,又道:「張兄,雲兄,你們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可合而不可分,朋友之間,縱有什麼意氣,也該消除才是。」張風府哪知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只道是他們鬧了彆扭所以特加勸解。他雖說的二人,卻是單獨面向雲蕾,雲蕾面上一紅,低首不語。張風府心中奇道:「這位雲相公亦是俠義之士,何以未語先自含羞,倒像一個未出過門的閨女?」正想婉言再勸,張丹楓道:「你瞧,他們來了!」
  只見雲重與樊忠從山坳轉了出來。原來樊忠昨晚剛剛將周山民帶出後門,就冷不防被張丹楓與黑白摩訶制服,其後張丹楓引開張風府,黑白摩訶用迷香迷倒了御林軍,在附近埋伏,恰恰趕上時候,待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在客店中走出之時,便引他們趕到青龍峽附近□殺。樊忠也被他們擒到青龍峽,縛在一棵大樹之上。黑白摩訶在青龍峽谷口與強敵□殺半夜,不分勝負(這也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為何在十招之內就敗給張、雲二人的道理,不然按他們的功力總可以抵擋到二十招以上的)。雲重與雲蕾在三岔道口,聽到左面道上的□殺聲,便是他們所發。待雲重趕到之時,已是天光大白,只見樊忠被縛在樹頂,飄飄蕩蕩,鐵臂金猿、三花劍與黑白摩訶高呼酣鬥,插不進手去。雲重爬上樹頂,將樊忠解下,樊忠被縛得久了,手腳都已麻木,雲重替他推血過宮,手術尚未做完,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已被黑白摩訶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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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3:57 |只看該作者
  待樊忠完全恢復之後,再趕來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被張、雲聯劍打得大敗奔逃。
  雲重見了張丹楓,驀地一聲怒吼,揮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噴出火焰一般。張風府心中奇道:「何以雲統領如此恨他?」樊忠也揮動雙錘助戰,張丹楓身形飄飄 ,力戰二人。雲蕾心中痛苦之極,獨倚崖邊,眼睛發直,顯得十分惶惑,一片茫然。
  張風府喝道:「住手!」樊忠先收了雙錘,雲重左刀右掌卻仍是連連進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賊張宗周之子,不能放過他。」張風府嚇了一跳,樊忠又舉起雙錘,張風府道:「三弟休得妄動,昨晚連接的意外之事,實是他救了我們。待我問明。」揚刀喝道:「張丹楓,雲統領所言是虛是實?」張丹楓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蓮花原自出污泥!你看我的行事,還不知我的為人嗎?何必要喋喋不休,查問我的家譜?」
  張風府一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張宗周之子,又有何干?」大聲喝道:「雲統領住手!此人對我們實是一番好意,不可以怨報德!」雲重呼呼兩掌,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的大仇人!有仇不報,豈是丈夫?」張風府勃然發作,怒道:「好也,你報你的仇,我不管你!」雲重施展大力金剛手法,狠狠撲擊,忽聽得「當□」一聲,左手單刀已被張丹楓的寶劍削斷。雲蕾一聲驚呼,飛身一掠,青冥劍當中一格,將張丹楓的寶劍格開,張丹楓本就無意刺傷雲重,趁勢收招,跳出圈子。張風府見雲蕾躍出,起先以為他們是聯劍對付雲重,不由得大吃一驚,急也連忙躍出,陡見雲蕾橫劍格開,先是一怔隨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格得好!」一把拖了雲重,說道:「你已見過真章,還不走麼?」雲重狠狠地盯了張丹楓一眼,心中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過仇人的兒子,被張風府拖開,也只好隨他而去。
  雲蕾一劍格開,忽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跌倒地上,雲重已轉出山坳,回頭望她一眼 ,心中甚是疑惑。張風府怕他再回去糾纏,笑道:「你管別人的閒事做什麼?」拖著雲重,走出山谷。
  雲蕾抬起頭時,已看不見雲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喚「哥哥!」忽覺張丹楓輕撫她的秀髮,在耳邊柔聲說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個痛快,你就舒服啦!」他這麼一說,雲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開張丹楓的手說道:「我哭我的,誰要你管!」
  張丹楓笑道:「小兄弟,你這是何苦來?世間多少事令人傷心,你哪有這許多眼淚?」雲蕾被他勾起心事,淚又滴下。張丹楓道:「其實人生最多也不過百年,多少大事情還做不完呢,個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雲蕾一躍而起,怒道:「你倒說得風涼!」張丹楓見她已肯開口說話,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你爺爺牧馬二十年,這確實是對你們不起 ,可也無法挽回。你爺爺之死,卻與我無涉,我再三說及,你都不信我麼?」雲蕾想起這羊皮血書,乃是爺爺在牧馬之時便已寫了,可見爺爺縱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報仇,更是傷心淚下。
  張丹楓歎了口氣,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剛手法,功力非凡,我聽師父說過,當今天下擅長大力金剛手的,只是有限幾人,尤以董師伯最高,看來你哥哥乃是董師伯的高足。」說完之後,又長長歎了口氣。雲蕾忍不住說道:「我哥哥的藝功正是董師伯所授,這也惹了你們?你唉聲歎氣,卻是為何?」張丹楓道:「想我們三人,都是同門手足,原應親若一家。而今卻被死去了的人,隔開了我們活著的人,令我們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這豈不可哀!」雲蕾如受一棒,急急避開張丹楓投擲過來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語。
  張丹楓又歎了口氣道:「你既不肯相諒,那麼咱們還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傷心。」雲蕾忽道:「且慢。」張丹楓回頭說道:「嗯,你本是冰雪聰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雲蕾又避開張丹楓的目光,道:「你我之間,已是無話可說。周大哥呢,你將他劫到哪裡去了?畢老前輩呢,你可見著他麼?」張丹楓心中暗笑,說是「無話可說」,偏還有那麼多話,笑道:「山民大哥對我敵意甚深,我已將他擊倒了。」雲蕾道:「什麼?」張丹楓笑道:「他被樊忠帶出後門之時,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已將來到,我怕他們撞著,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勸畢老前輩與他速速乘我的白馬離開,他不肯聽,我只有將他的穴道封閉,由黑白摩訶先去阻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一程,三人同乘白馬不須一刻,便將他送到藍家。我的點穴手法,有輕有重,輕者過了一個時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約已在藍家喝壓驚酒啦。」雲蕾又是佩服,又是驚奇,卻淡淡說道:「你一晚之間,竟做了那麼多事。」張丹楓道:「我的白馬日行千里,這算得了什麼?」
  話說完了,雲蕾又是黯然不語,再度避開張丹楓投過來的目光。這時旭日東昇,已在青龍峽上空,布成了繽紛奪目的綿幕 ,春色將殘,雜花生樹,梨花如雪,曉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麗清幽。張丹楓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煩你交給翠鳳姑娘。」雲蕾並不回頭,反手接信,她明知與張丹楓不免一別,是以強自壓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傷心。張丹楓歎了口氣,騎上白馬,緩緩走出山谷,馬蹄踏著零落的花瓣,放聲歌道:「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這是宋人王滂懷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詞,而今由張丹楓唱出,卻別有傷心之處。雲蕾聽得如醉如癡,心道:「我雖然恨你,但我這一世絕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爺對我何其殘酷!」
  歌聲迴旋,花瓣零落,張丹楓的影子又不見了。雲蕾凝著淚珠,沐著陽光,跟著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時分,雲蕾回到飲馬川寨主藍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過了眾人給他擺的壓驚酒,正在與群豪談論。畢道凡一見雲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丟下你一人先走,本是掛心,可是一想到有張丹楓暗中照應,我就無顧慮啦。」言下之意,對張丹楓竟是十分佩服。藍天石也道:「咱們費盡心思救不了人,張丹楓一來,事情便輕輕易易地辦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測。」對張丹楓敵意甚深的郝寶椿也道:「看來此人也是個熱血漢子,咱們以前可錯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張丹楓。周山民看了一眼雲蕾道:「可惜他是雲相公的仇人,要不咱們真該好好與他結納。」雲蕾面暈紅潮,默然不語。石翠鳳道:「雲相公,救出山民大哥,你也有功,你怎麼不說話呀?」
  雲蕾道:「我有什麼功勞,我不過是棋盤上任由擺佈的一隻小卒罷了。」石翠鳳好生不悅,道:「誰人能擺佈你?」雲蕾其實是心有所思,衝口而出,被她一問 ,不覺啞然失笑,卻又黯然說道:「我是說我是由命運所擺佈,不能自主。」眾人相顧愕然,不知她何以沒頭沒尾,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周山民忽道:「真是的,你與張丹楓結下宿世之仇,豈不正是命運的擺佈?」要知周山民雖是對張丹楓漸有好感,但一想起雲蕾對張丹楓所藏的深沉情感,便不覺黯然自傷。
  石翠鳳道:「你們怎麼像和尚談禪似的說個不休。雲相公你是不是還進京?」正想說要跟「他」同去,雲蕾忽道:「嗯我幾乎忘記了,有一封信要交給你。」石翠鳳道:「張丹楓何以有信給我?這倒奇了。」又道:「你與他既是有仇,卻又如同好友一般,這也真奇!」邊說邊拆開信,叫道:「原來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麼急事要我回去?雲相公,這信封裡還套有另外一封信是交與你的,不,是托你轉交給閣老于謙的,呀這可不是他的字跡呀!」再看下去道:「原來交給你那封信又是另一個人寫的,怎麼要這樣輾轉相托呢?」雲蕾接過那封信一看,信封上那幾個字寫得龍飛鳳舞,托雲蕾轉呈閣老于謙。雲蕾的心卜卜地跳,這字跡竟然是張丹楓的!是張丹楓怕自己不肯接受這份人情,還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鳳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說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你又要進京,咱們不知何時再見?」雲蕾正喜擺脫了石翠鳳的糾纏,笑道:「有緣自能相見。」眾人都當作是這對小夫妻打情罵俏,不覺哄然大笑,把石翠鳳弄得粉面通紅。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東西,畢道凡到華山避禍,周山民也不敢在關內久留,準備仍回山寨。雲蕾單身匹馬獨自入京 ,石翠鳳與周山民送她一程,依依不捨。將分手時,雲蕾忽道:「鳳姐,你先回去,我與周大哥有幾句話說。」石翠鳳眼圈一紅,若是往日,定然生氣,又要罵雲蕾心中只有義兄,沒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捨命救過她,脾氣發作不出,只好嚥下悶氣獨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張丹楓當作奸賊,如今看來,他倒是個濁世的奇男子。你到京中探個明白。若然你的爺爺不是他家害的,牧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殺他一家報復。」周山民昨晚想了一夜,想起各有緣分各人情有所鐘,不覺心灰意冷,他本是俠義之人,傷心之後,胸襟反覺比以前開闊,是以說出了這番話。雲蕾聽了大為感動,說道:「此事後談。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不,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說罷取出一枝珊瑚,遞過去道:「現在這珊瑚也該物歸原主啦!」周山民見了面色一變,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第14回 羅漢綿拳將軍遭險著 金剛大力怪客逞奇能



    這珊瑚乃是雲蕾送與石翠鳳的聘禮,周山民如何敢接?雲蕾格格一笑,說道:「這本來是你家的東西嘛,我不過借來一用罷了,現在物歸原主,豈不應當?」周山民微慍說道:「雲妹,咱們分手在即,你何苦與愚兄開這個玩笑?」雲蕾面色一端,忽然莊容說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若愚兄力所能及,赴湯蹈火,亦所不辭。」雲蕾笑道:「此事不費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見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惱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這也罷了,卻何必行這移花接木之計?你豈不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正想發話,只聽得雲蕾說道:「那石姑娘對我一片癡情實是可憐。我豈能長此相瞞,誤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此事與我何干?」雲蕾眼圈一紅,道:「我無父無母,有了為難之事,不求你還求誰呢?我這件麻煩事只有你可以代為解決。叔祖和轟天雷石英又是相識,最適當不過啦!」周山民道:「什麼,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雲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麼?我又不是要你馬上成親,你急什麼?我只求你收回這枝珊瑚,到有了適當的時機,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這也不肯麼?」周山民見她說得可憐,而所求的事情又並不悖乎常情,無可推托,只好收了。雲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謝,跨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惘惘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愛是悲!
  雲蕾一路無事,數日之後到了京師。北京自金代中葉(公元一一五三年)建為中都,已具京城規模,到明成祖自南京遷都至此,悉意經營,建成了世上無雙的名都。雲蕾進得城來,但見紫禁城內殿宇連雲,鱗次櫛比,市內街道寬廣,百肆雜陳說不盡一派繁華氣象。雲蕾先覓了一間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沒有一個熟人,那于謙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見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軍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應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驀然間她腦海中又現出哥哥那副對張丹楓仇恨的眼光,不覺歎了口氣心道:「當日匆匆忙忙,無法對哥哥說得明白。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親人,我便拼著受他責罵,都把心事說與他聽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報仇,那又如何?張丹楓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豈能傷害於他?呀,也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悅,與對「復仇」的擔憂混在一處,悲喜交織,有如春蠶作繭,無法自解。可是哥哥總是要認的啊!到哪裡去找哥哥呢?這倒不是難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張風府來。
  張風府以前曾對她說過,說若然她與張丹楓有機會到北京的話,定要請他們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給她。雲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漸漸摸熟了北京的道路 ,第四日便按址來到了張家。
  張家雖還算不上是富貴人家,住宅亦頗寬廣,從外面看去只見一道圍牆,牆內樹木扶疏,裡面只有四五間平房,雲蕾不覺納罕:怎麼留了這麼多空地?繼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張風府乃是錦衣衛的指揮,家中自然少不了寬廣的練武場所。」
  雲蕾扣門求見,那管門的將雲蕾仔細打量,好一會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對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見外客。」雲蕾氣道:「你怎知他不肯見我?」那管門的道:「張大人早有吩咐,這幾日除了御林軍和錦衣衛的同僚之外,餘人一概不見的。」雲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請來的,怎麼不見?」那管家的又打量了雲蕾一眼,搖搖頭道:「我不相信!」神氣之中顯有輕視之心,好像是說:「你這個小哥兒有什麼來頭,我家大人會邀請你?」雲蕾一氣說道:「你不給我通報,我就自己進去了!」手握鐵枝欄柵,用力一搖,指頭粗的鐵枝竟然向內彎曲。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說道:「小哥兒不必動蠻,我給你通報便是,見與不見,那可得看張大人了。」
  過了一會,那管門的獨自出來,說道:「雲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進去。你從右邊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個彎 ,有一道虛掩著的石門,你推門進去,我家大人在場子裡邊。我還要在此看門,恕不帶引你了。」邊說邊打開欄柵,讓雲蕾進內。雲蕾餘怒未息,心道:「這張風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龍峽之時,說得似乎甚夠朋友,今日我登門求見,他竟然不來接我。哼,到底是一個官兒。」
  雲蕾氣憤憤地走到了場子外邊,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對張風府說話,忽聽得內面一陣刺耳的笑聲:「嘻嘻,哈哈,哼,小心了!」這笑聲竟然是澹台滅明的笑聲。雲蕾吃了一驚,推開石門,只見場子周圍擠滿了御林軍的軍官和錦衣衛的武士,張風府站在前列,見雲蕾進來,遙遙點首示意,場子裡澹台滅明正與一個武士比試,雙掌相抵,忽然大笑兩聲,左腳閃電一勾那名武士撲通倒地。
  澹台滅明笑道:「再來,再來!」又一名武士跳上前來:「我也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絕技!」澹台滅明笑道:「好極,好極!」那武士一挺腰坐馬,「蓬」的一拳直搗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看他拳勢如風,頗見功力,雙足釘牢地面猶如打樁一般,下盤功夫更見沉穩。澹台滅明推了他兩拳,只推得他上身搖晃,竟未跌倒。
  雲蕾大為奇怪,澹台滅明乃是護送瓦刺的番王,怎麼卻在張風府的家中與中國武士比起武來?張風府聚精會神地觀看,雲蕾不便找他談話,只得雜在人堆之中 ,聽眾武士嘰嘰喳喳的談論。
  雲蕾聽眾人談論,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澹台滅明到京多日,與眾武士頗有往來,自然免不了談論武功各誇技藝。澹台滅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稱,有些人便想見識見識他的武功,澹台滅明人頗爽快,兼之他也想見識見識中原武士武功,便請張風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證」(即比試之意)。本來武林之士,彼此印證武功,事情極是尋常,可是因為澹台滅明乃是瓦刺國的第一勇士,這便暗含了「兩國之爭」的成份在內,武士之中有愛國心的,無不爭著出來,以擊倒澹台滅明為榮,因此氣氛弄得甚為緊張,實非澹台滅明始料所及。
  比試已進行了三日,澹台滅明連敗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無敵。今日乃是最後一日,若然仍是無人能夠抵敵,中國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丟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緊張沉重。
  場中與澹台滅明比試的這位武士,乃是御林軍的副統領,名叫楊威,有一身橫練的鐵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滅明的掌力 ,這時已拆了十餘二十招。楊威用的是十八路長拳的功夫,硬拳硬馬,拳拳挾風,威勢亦頗驚人,澹台滅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鐵琵琶」掌法,輕描淡寫地將楊威的重拳一一架開,鬥到了約三十來招,只見楊威汗如雨下,拳法漸亂。澹台滅明一笑道:「楊統領,你也歇歇吧!」身軀霍地一翻,拍拍拍連環三拳,把楊威雙拳分開,倏地欺身一撞,將楊威撞得跌倒塵埃。澹台滅明道聲:「得罪」,將楊威扶了起來,笑道:「這是第十場了,還有哪位賜教麼?」
  張風府再也忍受不住,躍出場心,抱拳說道:「我來領教領教澹台將軍的高招!」澹台滅明哈哈笑道:「久聞張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這回幸逢對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語之中,雖是對張風府推崇,其實甚為自負,這一戰乃是兩個「第一」之爭,若然張風府輸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試了。
  張風府道聲「領教」,與澹台滅明對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這乃是名家比武的見面禮儀,其實內中卻是暗藏勁力,以逸代勞。澹台滅明自是識貨之人,微微一笑雙掌一合,還了一禮,手未分開,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著張風府的天靈蓋劈下。張風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一揮,霎時之間,還了兩如,澹台滅明虛虛實實,那一掌將劈未劈,驀然手指一劃,勢捷如電,一個變招,雙指徑點張風府的腰脅軟骨。這一下若然給他點中,張風府立刻要癱瘓倒地。但張風府也是久經大敵之人,一見不妙,立刻趁勢前撲,竟不換招,掌力直迫澹台滅明前心,這乃是拚個兩敗俱傷的險著,澹台滅明若然給他打中,最少也要嘔血當場!
  澹台滅明叫道:「這一招倒打金鐘,果是高手!」話聲未了,只見他身形飄動,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反踏中宮 ,直搶過來,反手一掌,猛切張風府的手腕,眾武士不覺嘩然驚呼。只聽得拍拍兩聲,兩人雙掌一交,各自斜躍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後,雙方多半會各立門戶,蓄勁待敵,眾人方始鬆了一口氣。正待看他們後著如何攻守,卻不料澹台滅明身子一傾,龐大的身軀竟似一根木頭般地倒壓下來,雙掌呼呼齊發,腳跟尚未立穩,居然就勢搶攻,身法招數之怪,實是武林罕見!
  這兩拳避無可避。但見張風府小臂劃了半個圓弧,雙掌緩緩往外推出,澹台滅明的來勢極猛,張風府出掌舒緩,看來實似無可抵禦,連雲蕾也不覺觸目驚心。忽聽得澹台滅明叫道:「好一個綿掌功夫!」身軀似彈簧般忽然彈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雙掌一分,將張風府的招數化開,眨眼之間,又進了三招!
  原來張風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台滅明,但好在他學的乃是內家正宗的功夫,在「綿掌」上有非常造詣,綿掌講究的是以柔克剛,練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輕輕一掌,擊石如粉。張風府雖然還未到這個境界,可是內勁暗藏,就勢反擊,澹台滅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給他舉重若輕的化解開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覺歡然喜躍,但雲蕾卻是暗暗擔心。只見三招過後,張風府神情貫注,看得出極是緊張,而澹台滅明則仍是神色自如 ,也不見他怎樣用力,卻是每一掌都挾著風聲,既似輕描淡寫,又是狠辣猛撲。原來若練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剛」,但若雙方功力有所距離,那柔勁防身的功夫,卻也未必擋得了金剛猛撲!
  兩人一柔一剛,進退攻守,打了一盞茶的時候,仍是未分勝敗,但張風府已漸漸額頭見汗,眾武士還未覺得什麼,雲蕾卻已知道不妙。她雖然未看出張風府有何敗象,但心中暗想:「張風府的武功與張丹楓在伯仲之間,在古墓之中,澹台滅明與張丹楓試招,張丹楓只能擋得到五十多招,張風府功力雖比張丹楓稍高,看來也絕不能擋到七十招。而今他們已□拼了將近五十招,只怕張風府就要難逃一敗。」
  張風府也自知不妙,再擋了七八招更覺呼吸逼促,自思:「若然敗了聲名還不打緊,中原武士的面子豈不給我丟光?」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險,拼全力,把內家勁力都運到掌心,澹台滅明呼的一掌橫掃過來,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張風府突然掌心一縮,大喝一聲,掌力盡吐。高手較技,最怕一掌撲空,給人反擊,若然是別人遇此,「剛極易折」,不待對方反撲擊中,就要手腕脫臼。
  但澹台滅明是何等樣人,焉能如此輕易受算?他一掌雖然撲空,掌力卻如排山倒海般直奔過去,方圓一丈之內,全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張風府料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 ,這一來弄巧反拙,自己的殺手神招,反變成了孤注一擲的硬打硬接,只覺胸口如受千鈞之力,呼吸受阻,全身發熱!幸而他剛才掌心一縮一登,內勁先斂後發,已把澹台滅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難於抵擋。
  這時雙方各以真力相接,變成了騎虎難下之勢,澹台滅明也暗暗吃了一驚。原來張風府雖然功力較低,但他的綿掌功夫卻是內家的上乘功夫,剛柔兼濟,也是武林一絕,澹台滅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膠著,擺脫不得。澹台滅明暗暗叫聲「苦也」,自己雖無傷人之心,但處此形勢之下,掌力收不回來,而且張風府的綿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較技,到了「死拼」之時,又不能相讓,迫得全力施為,不讓對方的掌力發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這一□拼,旁觀高手無不觸目驚心,但見二人各自沉腰坐馬,掌鋒相接,四目瞪視,狀如鬥雞。片刻之後,張風府發出微微的喘息之聲,額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擺動,似是在消解敵人兇猛的攻勢,看神情,顯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際,旁人縱想上前拉開,也無人有此功力。
  雲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勢,若任由他們□拼下去張風府不死也得重傷,自己又無法相助。」想起張風府雖是朝廷軍官,卻還算得上是個熱血男子 ,不由得替他大為著急。再過片刻,張風府喘息之聲更粗,稍解武藝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絕險之境,再過須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時全場靜寂,連一根繡花針跌在地下,也聽得見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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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4:30 |只看該作者
  忽聽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場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臉色焦黃,三綹長鬚,約摸有五十上下年紀,身穿直裰大褂,拿著一把破蒲扇,儼如剛剛從田間耕作回來的鄉下老漢。眾人全神貫注,竟不知他是如何進來,都不禁大為驚詫。只見他一晃眼間,就到了兩人跟前,輕聲笑道:「兩位大爺累啦,歇一歇吧!」聲音語調雖有不同,所說的話,卻和澹台滅明剛才調侃那個被打的武士一樣。澹台滅明心中一震,只見那個怪老頭子閃電般地將破蒲扇在兩人當中一隔,嘶嘶嘶一陣陣連密響,那破蒲扇登時裂成無數碎片,一絲絲倒垂下來。張風府大叫一聲,倒躍出一丈開外,澹台滅明也搖搖晃晃,倏地雙掌一收,面上現出無限驚奇之色。
  要知怪老頭兒這一手實是非同小可,竟然藉著破蒲扇一隔之力,將兩人的內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卻毫髮無傷。這種卸力化勁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剛好趁著兩人換氣之際,這才能一舉見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險!
  眾人正在驚奇,只聽得澹台滅明哈哈大笑朗聲說道:「今日始得幸會高人,我澹台滅明倒要請教了!」那貌似鄉下老頭的怪客提著那把破爛不堪的蒲扇,顫巍巍的惶恐說道:「澹台將軍休得說笑,我這個鄉下老漢懂得什麼把式啊!」澹台滅明面色一沉 ,說道:「老先生真不肯賜教麼?」對面三尺,攏指一劃,只聽得聲如裂帛,把那扇十數條扇骨都齊根斷了,就如一下子給利刃削斷一般!眾人看得大驚失色,心中又是納罕非常,驚者乃是澹台滅明這手鐵指銅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納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適才一舉而分開二人,舉重若輕,看來毫不費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禦,竟任由澹台滅明還以顏色。
  其實眾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適才那橫空一隔,實是半憑巧勁,半憑功力,將澹台滅明與張風府兩人的內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讓他們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髮無傷,只毀了一把蒲扇。而今澹台滅明突然出手,實乃出乎他意料之外,倉猝之間,只能運氣護身,不及兼顧那把扇子了。這種上乘武功的奧妙之處,只有張風府一人能夠理解,心中感慨萬分,暗自想道:「當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來以武功自負,而今看來,不但澹台滅明遠勝於我,即這貌不驚人的老漢也勝我多多。看這兩人各具神通,鹿死誰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台滅明乃是瓦刺使者,張風府等人與他比試原意不過是想挫折他的威風,叫他知道中國有人,萬不敢置他於死。但這怪客不知是何等來歷,他與澹台滅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雙方武功,深不可測,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傷,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動起手來,當無所顧忌,而且即算有所顧忌,到了緊要關頭,性命相搏之際,就像自己剛才與澹台滅明一樣,誰也不能相讓了。張風府心中想道:「若然澹台滅明喪命,這禍事難以收拾,但若這老頭喪命,他曾經救我,我又焉能坐視?呀,我剛才與澹台滅明交手,有他能夠分開,若然他們二人交手,又有誰能夠分開?」
  眾武士與張風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們希望這二人交手一試,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這場比試比不成功,場中數十對眼睛,都看著那怪老頭兒。張風府心中不住道:「快別比吧,快別比吧。」
  那怪老頭兒將蒲扇一揚,忽道:「你將我的扇子毀了,我不要啦,送給你吧!」那「蒲扇」其實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見他雙指一彈 ,扇柄疾如流矢,逕射那澹台滅明額角的「天靈穴」,這一下,澹台滅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閃已不及,聽那刺耳的裂帛之聲不亞於一支利箭。澹台滅明大叫道:「好一個彈指神通的功夫!」
  眾武士齊都失聲驚叫,只見澹台滅明在間不容髮之際,雙手縮入袖中,長袖一揮,「波」的一聲,衣袖穿了一個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過場心,「嚓」的一聲釘在一棵柳樹上。澹台滅明叫道:「指上功夫,彼此都見識過了,我再領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躍而起,身未落地,已是連環兩拳相繼拍出。那怪老頭兒雙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麼真的要打我這個鄉下老漢?」澹台滅明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哼」的一聲腳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頭兒雙手合成半環,如抱嬰兒,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這老骨頭啦!」雙方拳掌其實還未相交,但那兩人的衣裳、頭髮已全都給那拳掌之風,吹得飄飄搖動!
  張風府駭然失色,想不到這兩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見那澹台滅明迅如怒獅,飛身力撲,一掌接著一掌,連環猛擊;那怪老頭兒身如水蛇,四周遊走,突然一個翻身,閃電般一掌拍出。澹台滅明大叫一聲,雙拳齊出,拳掌一交,龐大的身軀震得飛了起來。那怪老頭兒也「哼」了一聲,倒躍三步,搖搖晃晃。澹台滅明面色大變,叫道:「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算你天下無雙!老英雄,我交你這個朋友,你可肯將姓名來歷賜告麼?」那怪老頭兒又是「哼」的一聲,冷冷說道:「鄉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揮,右腳飛起踢他腿彎的「白海穴」,澹台滅明大怒喝道:「你當我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頭兒倏地變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兩宗看家本領都抖出來了,好一個鐵琵琶手與羅漢拳的功夫呀!」澹台滅明的師父叫上官天野,以鐵琵琶手、羅漢拳、吳鉤劍、一指禪、飛蝗針五樣功夫並稱武林五絕,四十年前即已與雲蕾的師祖玄機逸士齊名當世,武林後學提及他的名字也誠惶誠恐。澹台滅明見這怪老頭兒居然敢對自己的師父不敬越發大怒,拳如鐵錘,掌如利刃,攻勢越發凌厲!
  那怪老頭兒貌雖狂傲,心中可實是不敢輕視,一掌護身,一掌迎敵,用大力金剛手將羅漢拳與鐵琵琶手迫住 ,兩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飛,圈子越展越大,圍觀諸人,身不由己地都給掌勢拳風逼得連連後退,站到離場邊數尺之地。羅漢拳本來是很平常的一種少林拳法,鐵琵琶手也並不難學,可是到了澹台滅明手裡,威勢卻煞是驚人,拳掌兼施,攻守並用,兩種普通的武功配合起來,循環反覆,變化無窮,竟是極尋常處才顯出極深奧的功夫。那怪老頭兒不論是拳來也好,掌來也好,拳掌齊來也好,都是以右掌橫直迎擊,出掌之勢,也變化無端,或側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風響,或輕飄飄地拍出,聲息毫無。但每一掌都是最厲害的金剛手功夫,不論輕發重發,都有千鈞之力!以澹台滅明那樣強勁的攻勢,也如洪水遇著長堤,百般衝擊,都衝不破。但怪老頭兒的大力金剛手卻也破不了澹台滅明的鐵琵琶手與羅漢拳。
  澹台滅明適才與張風府之戰已令觀戰的武士看得瞠目結舌了,但若與怪老頭兒這一戰相比,則剛才之戰,簡直有如兒戲不可相提並論。與張風府之戰不過是想挫折對方,而且強弱分明,雖「險」不「烈」;而這一戰則雙方直似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拼了數百招還看不出誰強誰弱。有時明明看澹台滅明一拳已打到怪老頭兒身上,卻忽地給他輕輕一掌撥開;有時明明看到是怪老頭兒佔了上風,金剛手已封閉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卻又忽地給澹台滅明逃脫,而且突施反擊。眾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緊張精彩之處,簡直令人不敢透氣!
  雲蕾心中嘖嘖稱奇,暗思:「看這怪老頭的金剛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議,素聞我大師伯的金剛手天下無敵,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師伯麼?」玄機逸士門下五人,除雲蕾的父親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門絕藝,論武功劍法是三弟子謝天華最強,但論到火候功力之深,卻要數大弟子董岳的金剛手功夫登峰造極。雲蕾又想:「我聽師父說過,大師伯和三師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儀容,若然是他,怎的會是這副鄉下老頭的模樣?而且他十餘年來雲遊蒙藏,又怎麼會突然出現京都?」
  雲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見場中形勢又是一變,澹台滅明與那怪老頭兒倏地分開,適才是運掌如風,出拳如電 ,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卻是慢騰騰地你一拳我一腳,圈子反而越縮越小,有時甚至相對凝視,都不動手,突然大喝一聲,彼此同時躍起換了一招,又倏地分開。表面看來,形勢沒有剛才猛烈,實則是各以平生絕學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著殺機!張風府等識貨的高手看得目不轉睛,有時看到怪老頭兒一掌劈下,澹台滅明似已無可逃避,但卻忽地一下子輕描淡寫地化開,在他未出招之前,眾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後,又都心中同聲讚歎:「啊,這一記尋常的招數,我們卻都沒有想到!」其實最尋常又正是最不尋常,眾人因見雙方的殺手厲害,在後一招未應之前,盡從複雜繁難的化解招數上想,卻不知雙方都是頂兒尖兒的角色,最複雜的招數也瞞不過對方,反不如本著正宗的拳理,隨機應變,大家都想先保持著不敗,然後反攻。可是這樣一來,端的是各以真才實學相拼,最為損耗內力,戰不多時,只見兩人頭上都如頂著一個大蒸籠似的頭頂熱騰騰冒氣。張風府大驚失色:這樣下去一定兩敗俱傷,但卻又無從解拆!
  澹台滅明一生來未遇過如此強勁的對手,心中也不禁暗暗發慌。他的性子較為急躁,雖然明知此際變招,極為冒險,但又不願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內傷,於是當那怪老頭兒以大力金剛手運勁猛逼之際,陡然大喝一聲,招數大變,左拳右掌,又如暴風迅雷般地疾捲過去,比起剛才更是驚人!
  那怪老頭兒「啊呀」一聲,連連後退,但見他腳踏九宮八卦方位,雖退不亂,仍是一掌護胸,一掌迎敵,看是只守不攻但卻潛具極大的反擊之力。澹台滅明狠攻不下,還屢被金剛掌力逼退回來,不由得心頭一震,想道:「我縱橫二十餘年,除了一個謝天華堪稱敵手之外,就是這個老頭兒了,謝天華的劍法自是天下無雙,但功力深湛,卻還似是這老頭兒稍勝。咳,難道他也與謝天華一樣,是我師父大對頭的門下弟子麼?」三十餘年前,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曾與玄機逸士互爭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上官天野這才遁跡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台滅明心有所疑,但此時此際,正是生死搏鬥的緊張關頭,哪容發問。那怪老頭兒年紀雖比澹台滅明大了十年,卻是內勁悠長 ,氣力毫不輸蝕。只見他守中帶攻,單掌翻飛,或拍或抓,揮灑自如,把大力金剛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反互用。澹台滅明接第一招時,覺得有一股大力迫來,正在用力相搞,陡然對方一鬆,勁力竟似在一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撲空,那怪老頭兒第三記怪招突發,以護身的左掌,反手一掌,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實是無以抵擋!
  怪老頭兒接連三掌,竟把澹台滅明攻守俱備、嚴密異常的拳法破開。雲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師伯還有誰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一聲:「好啊!」忽見澹台滅明肩頭一沉,「蓬」的一聲,如擊敗木,竟中了那怪老頭兒一掌。張風府大叫一聲:「不好!」與數名高手,同時躍出,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肩頭下沉,怪老頭兒的手掌竟似給他牽引下去未及抽起,澹台滅明已突地橫腰一擊!
  那老頭兒「哼」「哈」兩聲,身形倏然飛起,竟從眾武士頭頂掠過,轉眼之間,就從牆頭飛出,攔也不及。雲蕾只覺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頭撲通一跳。
  張風府適才拚命與澹台滅明相抗,氣力兀未恢復,躍出場時,稍為落後,兩名武士 ,搶在前頭,正想將澹台滅明扶起,澹台滅明盤膝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見兩人搶來,忽然肩頭一擺左右兩掌斜推。只聽得「哎喲」兩聲,兩名武士都給掌力震得蹌蹌踉踉地倒退數步肋脅作痛,不禁同聲叫道:「什麼?」
  張風府猛然醒悟,急搶上前,將後面的武士攔住,說道:「澹台將軍正以最上乘的內功運氣護身,大家不要擾他!」澹台滅明臉上含笑,向張風府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對他讚賞。
  原來怪老頭兒最後那掌,以大力金剛手法全力劈下,澹台滅明本來不死也得傷殘。幸他也是個功力極高慣經風浪的人,在絕險之際,肩頭一沉,硬接了金剛手。這一沉將金剛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護身金甲,金甲也給震裂,但五臟六腑卻幸而得免震傷。那怪老頭兒大約也是料不到他如此應著,金剛手給他肩頭一沉之力所引,來不及撤掌護身,竟也給他一記鐵琵琶攔腰橫掃。幸而澹台滅明正在運勁護身,力分則薄,這反擊之力,不及平常掌力之二三,要不然這怪老頭兒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饒是如此,他飛出張家之後,也吐了一口鮮血,回到寓所,也要靜坐半日,才能運功恢復。
  澹台滅明雖然得免內傷,元氣卻已大耗,外傷更是不輕,當下不敢說話,盤膝靜坐 ,行氣活血。張風府瞧他一眼,對眾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諸位請回府吧。」眾武士只恐澹台滅明有所不測,牽連到自己身上,樂得讓張風府一人料理,於是一個個地陸續退出,只有三數名武士面有異容,兀自不走。雲蕾等得不耐煩,正欲上前相見,忽見留下來的兩名武士,同聲對張風府道:「時候尚早,澹台將軍亦未復元,俺兄弟且待留此時……」張風府截著道:「不敢有勞兩位。」那兩人續往下道:「俺兩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台將軍,二者是想趁此時機,繼續今日的盛會,領教領教張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證一下武功,諒張大人不至於不屑賜教吧。」
  張風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來這兩人乃是司禮太監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當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曾教過太子讀書,而今以司禮太監的身份掌握大權,陷害忠良,勢力極大。這兩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喚路明、路亮,家傳六十三路混元牌法,這種牌法本是一手持盾,一手持劍,可以衝鋒陷陣,亦可以短兵相接。這兩兄弟,卻一人練劍,一人練盾,兩人合使混元牌法,比一人更厲害。張風府今次本來沒有邀約他們,他們卻擅自混了進來。
  張風府一聽,便知路家兄弟來意不善,要知張風府正在惡戰澹台滅明之後,氣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當著澹台滅明的面張風府又不願將這個原因說出,拒絕路家兄弟的挑戰,當下慨然說道:「既然兩位有此雅興,張某只好奉陪,咱們彼此印證武功,點到為止,勝敗不論。」路家兄弟笑道:「這個自然,是勝是敗,都樂得一個哈哈。」兩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劍。
  雲蕾好不煩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麼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勸阻,只好在旁觀看。只見張風府抽出緬刀道聲:「進招吧!」路明道:「張大人先請!」緬刀揚空一閃用「五虎斷門刀」中的「截」字訣,橫刀截斬路明的手腕。只聽得「噹」的一聲 ,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著刀鋒便砸,張風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鐵牌,順勢彈起,青光閃處,一招「紅霞奪目」,刀鋒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劍一揮,搶攻硬削張風府的臂膊,張風府回刀一隔,將他的攻勢一舉化開。
  路明一看,盾牌與刀鋒相接之處,竟給戳了一個小指頭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駭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卻還有如此氣力。」不敢怠慢,將盾牌舞得呼呼風響,掩護兄弟進攻。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厲害之處全在這面盾牌,砸、壓、按、劈,善守能攻,確有幾路獨門手法。至於那口劍不過全在盾牌掩護之下,施行攻襲。不過因它有盾牌掩護,可以全采攻勢,威力無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時,這兩兄弟自然不是張風府的對手,可是如今張風府氣力尚未恢復,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速戰速決,不到一盞茶的時刻,已搶攻的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帶攻帶守竟令張風府不能各個擊破。三五十招一過,張風府氣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個「迅雷貫頂」,向張風府當頭打下。張風府知他牌沉力猛,這一下子少說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氣力充沛的話,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氣衰力竭之時,卻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張風府這麼一閃,路亮的鐵牌如影隨形,追著緬刀硬碰硬壓,立刻把張風府迫得處在下風,路明的利劍,攻勢驟盛,如毒蛇吐舌般隨著鐵牌進退一伸一縮,劍劍不離張風府的要害。
  雲蕾尚未曉知內中含有危機,看得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是怎麼回事?看來可並不像只是印證武功啊!」忽見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個旋轉,盾牌翹起 ,一招「橫掃千軍」,攔腰便劈,張風府急忙一個「龍形飛步」,從鐵牌之下掠出,一甩腕,還了一招「螳□展臂」,刀鋒下斬敵人雙足,哪知真個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招數剛剛使出,路明卻突然從側面一劍刺來!
  雲蕾驚叫一聲,手指急彈,將一枚「梅花蝴蝶鏢」飛出,路明這一劍刺出,滿擬在張風府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不料「錚」的一聲,劍尖突給梅花蝴蝶鏢打中,歪過一邊,未看清暗器來路,急忙按劍一閃,正待喝問,雲蕾也正想躍出,忽見那澹台滅明突然飛身躍起,叫道:「我還要再打一場,你們兩位既然要留此伴我,為了酬謝盛情,我就捨命陪陪君子吧!張大人,請你退下!」話未說完,人已飛到,他運氣九轉,氣力已充沛如常。只見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鐵牌震得飛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劍也給他劈手奪過,拗折兩段,路家兄弟驚得呆了。說時遲,那時快,澹台滅明一手一個,倏地將路明、路亮舉了起來,喝聲:「去!」一個旋風急舞,將二人擲出數丈開外,痛得他們狂嗥慘叫,眼前金星亂舞,暈了過去。
  澹台滅明仰天狂笑,說道:「有生以來,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張風府點頭一禮,又向雲蕾打了個招呼,道:「我還要打那老頭兒去,少陪了!」邁開大步,走出張家的練武場。
  張風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傷勢,只見路明給摔斷了兩根筋骨,路亮跌斷了兩隻門牙,澹台滅明這一摔用的乃是巧勁,只令他們受了外傷 ,並不妨及性命。張風府給他們敷上金創止能之藥,兩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的自行回去。
  張風府歎了口氣道:「呀,真是料想不到!」雲蕾問道:「什麼料想不到?」張風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籠絡,這兩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來剛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於我了。」雲蕾想不到京師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願多問。只聽得張風府問道:「嗯,你那位朋友張丹楓張相公呢?」雲蕾面上一紅,道:「在青龍峽之後,我們就分手了。」張風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們二人在此,雙劍合璧,定可將澹台滅明打敗。這三日來他連勝十場,幸有那怪老頭兒挫折了他一下銳氣,但各自受傷,也不過是打成平手。呀,這次可真是丟了我們京師武士的面子了。」雲蕾見他甚是難過,笑道:「你也並沒有敗給澹台滅明呀!」張風府道:「幸是那怪老頭兒來得及時,要不然不說落敗,連性命恐怕也丟了!這怪老頭兒也不知是怎樣進來的?這麼多武士,竟沒有一人發現,給他擠進了場中。」頓了一頓,又道:「這澹台滅明也怪,剛才若不是他那麼一插手,恐怕我也難逃暗算。嗯,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那枚梅花蝴蝶鏢呢!」
  雲蕾迫不及待,無心多說閒話,張風府話聲一歇,她立即問道:「張大人,我今次入京,實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張風府道:「請說。」雲蕾道:「你部下那位姓雲的少年軍官,求你請他來與我相見可好?」張風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就是為了此事麼?」
  雲蕾道:「不錯,就是為了此事。」張風府道:「你與雲統領有何親故,怎麼我從未聽他提過。」雲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識。」張風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這理由可說不通。」雲蕾又道:「若張大人有事,請將雲統領的地址告知 ,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樣。」張風府忽然微微一笑,說道:「這事情且慢慢商量,請進內邊去說。」雲蕾心道:「這事情有甚商量,告訴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問。
  張風府帶雲蕾走出練武場所,讓雲蕾進客廳坐定,叫家人泡了壺好茶,道聲:「得罪,我進去換換衣服。」經過與澹台滅明那場惡鬥,張風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給澹台滅明用「鐵指銅琵」的功夫撕裂了好幾處,而且衣上沾滿塵沙,連頭髮也是一片黃色。雲蕾心中有事,未說之前,還不覺得,既說之後,仔細一瞧,見張風府就像經過沙漠、長途跋涉的旅人一樣,衣裳破碎,滿面風塵之色,果然十分難看,不禁笑道:「那澹台滅明真是厲害,好在是你,還經受得住。」
  張風府進去換衣,雲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張風府出來急忙問道:「張大人,那雲統領究竟住在何處?」張風府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來,啜了口茶,這才含笑說道:「雲統領可難見到啦!」雲蕾嚇了一跳問道:「什麼?他遇了什麼意外麼?」一種對親人關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張風府瞧在眼裡,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過這『意外』乃是好事,他給皇上看中,已調到內廷當侍衛去了,輕易不能出宮,所以說難於相見。」雲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喚他出來嗎?」張風府道:「現在他已不歸我所統屬,自然不能。」雲蕾道:「這卻如何是好?」張風府道:「你若想見他,半月之後或者可有機會。」雲蕾道:「願聞其故。」張風府道:「半月之後,今年武舉特科開試,千里兄已報了名,想他武藝超群嫻熟兵法,當有武狀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狀元,皇上自然賞以軍職,賜邸另居,不必再在宮內當侍衛了。」
  雲蕾好生失望,當下便想告辭。張風府卻留著她談話,追憶當日在青龍峽之事,又誇獎了一頓張丹楓,說是全憑他的智計 ,金刀周健的兒子和自己才得以兩保全。雲蕾每聽他提起張丹楓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張風府都瞧在眼內,心中極是納罕,忽問道:「張丹楓果是張宗周的兒子麼?」雲蕾道:「是的。」張風府道:「那就真是出於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為,實是一個愛國的男兒,可笑千里兄樣樣都好,就是對張丹楓卻固執成見,切齒恨他。」雲蕾心中一痛,說不出話。張風府忽又問道:「你也是從蒙古來的嗎?」雲蕾道:「我小時候在蒙古住過。」張風府道:「那麼與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這次來的番王與澹台滅明是什麼樣的人麼?」雲蕾道:「我未滿七歲,就離開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為何特別問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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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4:51 |只看該作者
  張風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議論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聽朝廷之事,並不追問。張風府卻視她如同知己,並不顧慮,往下說道:「這番王名叫阿刺,在瓦刺國受封為『知院』,即是『執政』之意,權勢在諸王之上,而在太師也先之下。這次來朝,與我國談和,提出了三個條件:一是割雁門關外百里之地,兩國以雁門關為界。二是以中國的鐵器交換蒙古的良馬。三是請以公主下嫁瓦刺王脫脫不花的兒子。閣老于謙力爭不能接受此三條和約,說是中國之地,寸土不能割讓,鐵器讓與瓦刺,他的兵備更強,更是養虎貽患,萬不能允。至於以公主和親雖是皇室內部的事情,但有傷『天朝』體面,亦是不允為宜。」雲蕾道:「于謙是個正直的大臣,公忠為國,有何奇怪?」張風府道:「于謙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與瓦刺勾通,我等亦有所聞。雁門關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勢和所在,朝廷管轄不到,王振恨極周健,十年來屢有密令交與雁門關的守將,准他與瓦刺聯兵,撲滅周健。我們都以為他這次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將雁門關外之地割與瓦刺了,誰知他也不允。再說到以中國鐵器交換蒙古名馬之事,十餘年來,王振就在暗中做這買賣。」雲蕾道:「也許是他內疚神明不敢公然資敵。」張風府笑道:「王振此人挾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黨羽,他有什麼事情不敢做,連皇帝也得看他顏色。再說當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話,這和約早已簽了。」雲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張風府道:「還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張將這次蒙古的來使扣下,倒是于謙不肯贊成。王振素來暗助瓦刺,這次竟會有此主張,朝廷百官,無一人不覺奇怪。」雲蕾想起自己爺爺出使瓦刺,被扣留下來,在冰天雪地牧馬二十年之事,不禁憤然說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來就不該扣留。」張風府道:「這事理我也明白,不過扣留使者之說,出於王振口中,總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談多時天色已暮,張風府命家人備飯,並對雲蕾說道:「雲相公在什麼地方住,不嫌蝸居的話,請搬到舍下如何?」雲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諸多不便,急忙推辭。張風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個未出嫁的閨中少女,遠不及張丹楓的豪放快人。」晚飯之時,雲蕾問起于謙的地址,張風府笑道:「你想見於大人麼?他這幾日忙於國事,就是他肯見你恐怕門房也不肯放你進去。」但到底還是把于謙的地址說了。晚飯過後,雲蕾堅決告辭,張風府挽留不住,送她出門,又提起張丹楓,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狀元,我一定要做個魯仲連,替他擺酒與千里兄談和。你自然也要來作個陪客。」
  雲蕾尷尬一笑,道:「張大人古道熱腸,我先多謝你這席酒。」辭別了張風府,獨自回到客店。
  這一夜,雲蕾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一會兒想起了哥哥,一會兒又想起了張丹楓。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哥哥,而今遠道來京,偏偏他又調到宮內去當侍衛,雖說等他中了武狀元,可以相見,但事情到底涉茫,他中不了又怎麼相?中了之後,另生其他枝節又怎麼樣?不禁暗自歎道:「我怎生如此命苦,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見不著。」心中想起了「唯一的親人」這幾個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張丹楓。張丹楓雖然不是她的親人,但雲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卻總有一種親切之感,耳中又想起張風府的話,不禁苦笑歎道:「你哪裡知道我家與他仇深如海,想勸我兄長與他和解,這苦心只恐是白費了。」
  想起了張丹楓,又聯想到于謙,雲蕾摸出張丹楓托她轉交于謙的信,對著信封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如見其人。雲蕾心道:「張丹楓初次入關,怎會認識于謙?卻寫信介紹我去見他?」但想起張丹楓為人雖然狂放,做事卻甚縝密,從來不出差錯,也從來不說謊話,他既然能寫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門路去見于謙,不如就拿這封信去試試。嗯,門房若不放我進去又怎麼樣?難道也像在張家一樣,硬闖進去麼?于謙是一品大臣,海內欽仰的閣老,這可不能胡來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輕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見他吧。」
  第二日雲蕾養好精神,晚上三更時分,換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尋到於家。在雲蕾想像之中,于謙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樓高閣,堂皇富麗,哪知竟是一個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後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與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雲蕾心中歎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處,就可想見他的為人了。」當下輕輕一躍,飛上瓦面,幾間平房,一目瞭然。只見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致,玻璃內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雲蕾心道:「雅麗絕俗,真不像是富貴人家,這間房子一定是于謙的書房了。房中還有燈火,想他未曾睡覺。」放輕腳步,走近書房,忽聽得房中有談話之聲。雲蕾一聽之下,心頭有如鹿撞,這竟是張丹楓的聲音。這該不是夢境吧?他怎麼突然又來到這兒?雲蕾昨晚還夢見他,而今聽到他的聲音了,卻又不想見他。可是真的不想見他嗎?不,她又是多麼渴想見他一面啊,只是這麼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雲蕾輕輕走近,偷偷一瞧,紗窗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張丹楓!



第15回 奸宦弄權沉冤誰與雪 擂台爭勝俠士暗飛針



    雲蕾瞧見碧紗窗上,現出張丹楓的人影,不覺呆了。過了好一會子,才從迷惘中清醒過來,急忙迎著透有花香的晚風,吸了一口氣,強攝精神,伏在窗外靜聽。
  只聽得張丹楓道:「脫脫不花雖然是瓦刺國君,軍權卻操在也先的手上,另外阿刺知院也有一部分兵力。所以瓦刺其實是三家分立的局面。王振這次主張扣留阿刺,我看是出於也先的授意。」于謙道:「這卻是為何?」張丹楓道:「借刀殺人消除勁敵。我知道也先此人,野心極大,以成吉思汗的繼承者自居,他遲早必然篡位,阿刺與瓦刺國君脫脫不花比較接近,他先除了阿刺,將來篡位容易得多。」于謙歎道:「聽君之話頓開茅塞。可歎我朝對於敵情,毫不知曉。」張丹楓道:「若然瓦刺發生內訌之事,這就是明朝之福了。」一聲苦笑,仰頭望向窗外,雲蕾急忙縮身藏在花中,心中想道:「張丹楓與明朝天子乃是世仇,他卻肯為明朝設想。」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澹台滅明其實乃是在瓦刺土生的漢子,他與阿刺知院亦相處甚好,我昨日已與他相見,求他以大義勸服我的父親,推波助瀾,從中點火,促成瓦刺內訌。」于謙道:「令尊肯麼?」張丹楓道:「實不相瞞,他確有搶奪大明江山之志,但他也未曾忘記自己乃是漢人。所以此事是成是敗,難以逆料。」于謙忽道:「世兄何以不親自回去勸說令尊。」張丹楓道:「我此次入關,還有一件極緊要之事,要取得一件關乎國運的寶物,是以不能即刻回去。」于謙又道:「期望瓦刺內訌,究竟是個未可知之數,瓦刺入侵卻已迫在眉睫,這卻如何是好?」張丹楓道:「中國之大數十位於瓦刺,若能萬眾一心,何悉強敵?」于謙道:「怕的就是不能萬眾一心!」張丹楓道:「驃騎將軍郭登,兵部主事楊洪,御林軍大統領張風府等都是一心為國的可用之人,大人可以早為佈置。王振氣焰雖高,權勢雖大,但忠奸之辨到底深入人心,到了國運存亡之際,大人振臂一呼,自必四方響應,王振一奸宦耳,焉能螳臂擋車,毀滅國脈?」于謙歎口氣道:「成敗難知,我只求盡一己之力罷了。」張丹楓道:「邪不勝正,無可疑惑!」于謙道:「世兄見事甚明,深謀遠慮,實是當世奇才,何以不肯為朝廷所用?」張丹楓一笑說道:「人各有志,再說男兒報國,又何必立於朝廷?」于謙不覺默然。張丹楓自知說得過分,又一笑說道:「似大人是朝廷柱石,那自然又當別論。」
  雲蕾在外面聽得張丹楓與于謙侃侃而談,剖析敵情,策劃國事,一片報國的丹心,揭然如見。不覺又是驚奇又是歡喜。驚奇者乃是張丹楓的行事,人所莫測;歡喜者乃自己果然不曾看錯了人,張丹楓果然是個一腔熱血的奇男子。頓時間忽覺得兩家的積怨,「禍延後代」,實等於雞蟲之爭,甚是無謂。
  只聽得張丹楓又道:「我此次入京,冒險謁見,承大人深信不疑,異日若有所需,粉身碎骨 ,無以為報。」于謙言道:「為了莽莽神州,世兄報國即是報我。」張丹楓道:「男兒當報國,何必再叮嚀。夜已深,大人也該安歇了,晚生告辭。」
  于謙沉吟有頃忽道:「你我何日再見?」張丹楓道:「當見之時我自會前來相見。」於詳道:「古人語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羽生註: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有些人做了一輩子的朋友,大家頭髮都白了,卻還似初相識的一樣,彼此並不瞭解。有些人只在路上相見一面,停車下來,揭開車蓋交談,卻似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所以友誼的深淺,並不在於時間的久暫而在於瞭解與不瞭解。)此話真是不假。我到了晚年,還能結識世兄這樣一個忘年知己,實是大快平生。世兄琴棋詩畫,無一不佳,我前日得了一幅趙佑的《梁父吟圖》,煩世兄替我寫一首詩,以為他日之思,世兄可肯慨允?」張丹楓道:「長者有命,豈敢推辭?就用鄭思肖的詩句好了。」雲蕾在外面聽得狼毫掃紙如春蠶食葉之聲,想見他運筆如飛的豪概。不一刻,只聽得于謙吟道:
  愁裡高歌梁父吟,猶如金玉戛商間。
  十年勾踐亡吳計,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鴻哀破國,書行饑虎嚙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
  于謙讀完之後,擊節讚道:「寄托遙深,的是好詩。不知此詩也是世兄心胸的抒寫麼?」張丹楓忽地一陣狂笑,重複吟道:「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陸沉?晚生無酒亦醉,請大人恕我狂態畢露。後會有期,請大人不必送了。」接著便聽得于謙開門,張丹楓腳步走出之聲。
  這霎那間,雲蕾情思紛亂,見呢還是不見,一時間實是難以決定。只聽得張丹楓已走出書房,正在請于謙留步,雲蕾突然想起張丹楓的話:「當笑便笑,當哭便哭,何必強仰?」想道:「那麼我亦應當見便見,何必顧慮人言?」氣血上湧,心頭如焚,正待一躍而出,忽覺背後微風颯然,腰間似給人碰了一下,雲蕾把手一摸,那把師父所賜的青冥寶劍竟已給人拔去只剩下了一個劍鞘。雲蕾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敢叫喊,反身一躍,雙掌左右一掃,忽然手臂一酸,眼前人影一晃,雲蕾空有一身武藝,竟然冷不防給人點了麻穴,挾起便跑,喊也喊不出來,耳邊似依稀聽得張丹楓叫道:「放他下來,放他下來。小兄弟,小兄弟,果真是你麼?」張丹楓似是從後面急速追來,可是那人腳步快到無法形容,雲蕾給他挾著,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張丹楓的輕功已是江湖罕見的上上功夫,而那人竟比張丹楓還快,片刻之間,已把張丹楓甩在背後。
  雲蕾又驚又惱,卻是掙扎不得,忽覺那人在自己背上拍了一下,隨即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上。雲蕾頓覺氣血流通,四肢活動,正想發作,抬頭一看,只見把自己挾來的人,竟是昨日所見用大力金剛手將澹台滅明打傷的那個怪老頭兒!
  雲蕾罵聲已到口邊又吞了回去,那怪老頭兒將青冥寶劍捏在手中反覆把玩,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雲蕾,驀地發聲問道:「你的師父是不是川北小寒山的飛天龍女葉盈盈?」雲蕾道:「正是。」那怪老頭兒歎了口氣,說道:「我已有十餘年沒見她了,見劍如見人,她既肯將青冥寶劍付託與你,相來你師祖要她做的兩事情都做好了。」十二年前,飛天龍女犯了與謝天華私相授受劍法之罪,被玄機逸士罰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五年,並限她在十五年間做好兩件事情:一件是要練成兩種最難練的武藝;一件是要調教出一個精通「百變玄機劍法」的徒弟,此事雲蕾曾聽師父說過。此時聽這怪老頭兒提起,對他的身份再無疑惑,急忙叩頭請安,問道:「您老可是金剛手董大師伯麼?」
  那怪老頭兒正是大力金剛手董岳,聞言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女娃兒也聰明得緊,昨日我在張風府家中見你背著這把寶劍,已在留神,只因見你女扮男裝,不敢相認。果然你是我的師侄。你可知道我為何不許你動手麼?」雲蕾茫然道:「什麼?」心想:「我可並沒有想與誰動手呀。」董岳道:「你剛才不是想跳出去刺殺那個張丹楓麼?你若殺他,你就錯了。」雲蕾給他誤會,哭笑不得,卻將錯就錯問道:「怎麼錯了?」董岳道:「那張丹楓雖是張宗周之子,但聽其言而觀其行,卻是赤心為國之人。我昨日與澹台滅明惡鬥之後,晚上曾到蒙古番王所住的禮客棧去探聽,正聽得張丹楓與澹台滅明說話。原來他們二人正在商量一件機密大事,這事你不必知道,總之是對中國有利的便是了。因此我本來想再打澹台滅明一掌的,也饒了他了。」雲蕾心中暗笑道:「此事我早已知了。」董岳續道:「試想你若殺他,豈不是鑄成大錯。再說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對手,唔,你還沒有見他露過本領吧?」雲蕾道:「曾見過一鱗半爪。」董岳皺眉說道:「唔,那就更不該了。武林俠士不該徒逞血氣之勇,應該量力而為。你叫什麼名字?」雲蕾說道:「我叫雲蕾。」董岳「啊呀」一聲,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你就是雲重的妹妹,這真是太妙了!唔,怪不得你明知不敵也要刺殺張丹楓了。」
  雲蕾哭笑不得,董岳又道:「昨晚我聽得張丹楓說今晚要來會于謙,故此我也跟來,但路上另有點小事阻擱了一下,到了於家,他正走出,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你聽到嗎?」雲蕾無心細說道:「我也聽不清楚,只聽得什麼瓦刺啊,中國啊,要弄得瓦刺內訌啊等等,囉哩囉唆,記不得那麼多了。」董岳道:「唔,那就是了。聽說雲重也在此地,你們兄妹見過面了麼?」
  雲蕾黯然說道:「哥哥已被調進宮中當侍衛了。」董岳歎了口氣道:「這孩子志向不錯,但他以為先要在朝廷圖個出身然後才能為祖父報仇為國家雪恥,這想法卻錯了。」雲蕾道:「權臣當道,李廣無功,大師件說的是。」這兩句是董岳寫給金刀周健信中的話。董岳道:「嗯,那封信你也看過了。可惜重兒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這麼說來,我們是難以見到他了?」雲蕾道:「半月之後或有機會。」將張風府的推測告訴董岳。董岳道:「我此次突然回來,乃是為了一件緊急之事,要見你你的師祖,所以連慕名已久的金刀周健也無暇拜訪。這次經過京師,順便探聽一下重兒的消息,也不能久留的。你見到哥哥時,可將我的話轉告於他。」雲蕾點頭答應。董岳又道:「你們要報張家的世仇,按武林慣例,此事我不能管。但張丹楓乃是我輩中人,而且上代之仇亦與他無關,若能化解就化解吧。不過你哥哥乃是長子,報仇之事,你該聽他的意思。我的話說你只須告訴他,讓他考慮。」武林中的慣例,凡涉及父母祖先之仇的,即師父尊長亦只能勸解,不能用命令去阻止不報,是以董岳有這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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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5:33 |只看該作者
  董岳又道:「至於那張宗周是好是壞,我尚未知。天華三弟困在胡宮,他的確實消息,亦不知道。我這次去見你的師祖想請他提前放你師父下山。」雲蕾道:「二師件此時怕已到小寒山了。」將潮音和尚的訊息約略說了一下。董岳笑道:「好好!我們四個同門,看來又要在胡邊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了。只怕將來你的師祖亦要被牽動下山。」玄機逸士閉門封劍已三十餘年,雲蕾還沒有見過他,心道:「若要牽動他老人家下山,這一定是極為難極棘手之事。」長輩之事,不敢多問。董岳一看天色,道:「已快四更啦,明早我便要離京,你住在哪兒,我不送你回去啦。」雲蕾道:「我住在客店,大師伯你請便,我也不送你啦!」他們這時身在郊外,立足之處,旁邊有個水潭,月光照下來,水光閃耀,潭中照出二人的影子。董岳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在冰天雪地消磨了十餘載光陰,連頭髮也斑白啦!咳,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與你師父分手之時你師父還像你如今一樣。」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師父與三師伯的情孽牽連,對大師伯的話,似解不解。抬頭看時,大師伯已去得遠了。
  雲蕾一個轉身,不回客店,又向于謙家中奔去,到達之時聽得剛剛敲了四更,只見于謙的書房,燈火猶自明亮。雲蕾奇道:「咦,他還沒有睡覺!」悄悄走到房前,輕輕敲了幾下,于謙把房門打開,含笑說道:「雲姑娘,你請進來,我等你已經等得久了!」雲蕾女扮男裝,一路上無人識破,見于謙一見面便稱她「姑娘」,不禁怔著。于謙微微笑道:「張丹楓早已把你的事情、你的相貌都告訴我啦,你到現在才來見我麼?」
  雲蕾看他親切的笑容,就如同自己的親人長輩一樣,不禁淚如雨下,拜倒地上。于謙俯身將她扶起,說道:「我點翰林那年,是你爺爺做的主考,不嫌有僭的話,我可要叫你一聲侄女。」雲蕾聽他提起爺爺,更是傷心,抽噎說道:「我爺爺是怎樣死的?當真是皇上御旨賜死的麼?伯伯你可知道內情?」
  于謙叫雲蕾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道:「你且揩乾眼淚聽我細說。」雲蕾試淚聆聽。于謙歎了口氣,說道:「你爺爺遇難那年,我已做到兵部侍郎,聽得雁門關外傳來你爺爺的噩耗,文武百官,無不驚奇悲憤,大家都說你爺爺羈留異國,在冰天雪地裡牧馬二十年,始終堅貞不屈,真是節比蘇武,請皇上昭雪,更正罪名,另加封贈。皇上看了奏本竟然說道:『雲靖死了嗎,朕也不知道呀,待朕回去問問,你的奏本,且先擱下吧。』說罷就下令退朝,大臣劉新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追入御書房問道:『那麼賜死雲靖的詔書,不是聖上寫的嗎?』皇上支支吾吾,司禮太監王振聞扭趕來,說道:『皇上,你自己寫的詔書也忘記了嗎?』皇上忙道:『啊,是、是、是朕寫的詔書。他是什麼罪賜死的,讓朕想想。』王振在旁邊說道:『他身為使臣,□顏事仇,是以賜死。』皇上道:『對,對!!是為了這個罪名賜死的!』劉得新大罵王振道:『明明是你這□假傳聖旨,害死忠良,卻將惡名推給皇上,叫皇上失盡人心!』王振老羞成怒,立刻發作,將劉得新捕下天牢,捏了一個罪名,要把他處死。滿朝文武不服,交章彈劾,後來劉得新才得免一死,削職為民。那個替你爺爺伸冤的御史,也被流放海南,不久就給王振害死了。其他出頭彈劾的人,各各受貶,我那時也給貶到江西去做巡按。」
  雲蕾悲憤之極,道:「好可恨的奸閹,原來我的爺爺是他害死的!他為什麼要害死我的爺爺?」于謙道:「後來我們打聽出來,原來王振這□,早已和也先父子有所勾結,將中國的鐵器換蒙古的馬匹,暗中大做買賣,賺其大錢,聽說這些買賣在蒙古都是公開交易的。你爺爺是前朝大臣,極有聲望,更兼守節二十年,忠貞不下蘇武牧羊,若然回來,必然要整頓朝綱肅清奸黨。我猜想王振一來是怕你爺爺在蒙古已知道他勾通外國的情事,二來是怕你爺爺回朝之後,對他不利,是以假傳聖旨,先下毒手!他是司禮太監,皇上的印璽也在他手上,內外章奏,除了是大臣親自抱本上朝所奏的外,都要經過他的手,他要假傳聖旨,那是易於反掌。」
  雲蕾聽了之後,在悲憤之中,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張宗周叫澹台滅明送給他爺爺的三個錦囊。
  要知這三道錦囊,來得十分奇怪,所以雲蕾當年雖然年幼無知,但長成之後,潮音和尚、金刀周健以及後來的張丹楓都曾對她提過。第一道錦囊中便藏有一顆蠟丸,內中有一張字條是王振寫與脫歡(也先之父)、張宗週二人的信,商量以鐵器交換馬匹的買賣的。這一道錦囊推斷雲靖被捕,叫謝天華入京將蠟丸交與于謙,參劾王振。這第三道錦囊的推斷雖然落空,(雲靖不止被捕,而且是被立刻害死),但總算是張宗周的一番好意。雲蕾想道:「若然這顆蠟丸當年交與于謙,王振的羽翼及勢力都尚未如今之盛,有了真憑實據,把他扳倒,也說不定。」
  于謙話說完了,歎口氣道:「雲大人沉冤未雪,但有你這樣一個好孫女兒,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想起爺爺的慘死,憤火又生,擊掌誓道:「我不把這奸賊碎屍萬段,誓不為人。」于謙搖搖頭道:「雲姑娘,這個時候,我卻不贊成你去報仇。」
  雲蕾憤道:「老伯用意?」于謙道:「王振此時權傾朝野邸中甲士如雲,這也罷了。軍中將領,也有許多是他的乾兒,現在咱們正在全力對付瓦刺入侵,若操之過急,只怕反會誤了大事。俗語有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罪惡滿盈,又哪能有好下場。將來他奸謀更露之時,就是你不去親自報仇,這自會有人將他除掉。再說你雖精通武藝,卻是孤掌難鳴,最少也得見了你的哥哥再說。」
  雲蕾一想這話也是正理,當下默然不語,淚濕衣衫。于謙緩緩起立,將玻璃窗格推開,意味深長地道:「嗯,天就要亮了。蕾侄,你住在哪兒?」雲蕾道:「我住在客店。」于謙言道:「客店人雜,你單身一人又是女扮男裝,想必諸多不便,不如搬到我這兒吧。我這兒消息也靈通一些。」雲蕾道:「既然老伯吩咐,侄女兒也不客氣了,待我回去收拾立刻搬來。」隔房有一個清脆的女孩子的聲音叫道:「爹,你又一晚沒睡覺嗎?」
  于謙笑上眉梢,道:「就睡啦。」對雲蕾道:「我的女兒催我睡啦,你快搬行李來吧。我常常因為事忙熬個通宵的,這也沒有什麼,就是冷淡了這個孩子。」雲蕾見他們父女的親愛情狀,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爺爺與爸爸。于謙的年歲和十年前的爺爺差不多,可爺爺對自己卻沒有于謙那樣慈祥。
  雲蕾回去結了店帳,搬到於家,于謙的女兒叫做於承珠,今年不過九歲,聰明伶俐,活潑非常,雲蕾改回女裝,承珠直追著她叫姐姐。雲蕾和她甚為相得,自此就在於家住下來。雲蕾住到於家,心中還隱藏有一個希望,希望張丹楓會再來會見于謙,可是一連住了半個月,張丹楓卻沒有來過。至於那番王和澹台滅明,也早在雲蕾搬到於家之後的第六天,就因和談失敗而歸國去了。
  住到半月之期,雲蕾想起了張風府所說的今年武舉特科,不住地問于謙消息,于謙總笑著道:「乖侄女,別心急,你哥哥若然出考,我總叫你見著他便是。」雲蕾問道:「已經開考了嗎?」于謙道:「現在還是初試,人多著呢,待我到兵部查查,看你的哥哥成績怎樣。」又過了五天,一日早晨,于謙突然把雲蕾叫到跟前,笑道:「你想見哥哥嗎?」雲蕾跳起道:「伯伯你今兒就帶我去見他嗎?」于謙道:「是呀!可你要委屈一下。你扮作我的隨從,我帶你到校場看比武去。」
  雲蕾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又換了男裝扮成于謙的童僕。原來今日乃是最後的一道考試,讓通過複試的比武定武狀元。本來武試沒有要舉子互相比武的,但因為今科是特科,為的是招攬天下奇才異能、武藝高強之士,因此在通過了第一場的考弓馬,第二場的考兵法之後,還要來一場比武。這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主張,說既是特開的武科,就應以武藝為主,武藝有多種多樣,不止限於彎弓馳馬,盤刀弄槍,若不比武,焉能識別真才?皇帝祈鎮在宮中正自悶得慌,一聽有熱鬧可看,這可樂了,立刻准了康超海所奏,索性命人在校場裡搭起擂台,又在四邊搭起看臺,除了自己親臨之外,還叫各部尚書和大臣們也陪著去看。康超海這個主張其實也藏有私心。原來他有兩個師兄弟也參加今科武試,他的兩個師兄弟武功甚高,但對於兵法策論,卻是平平,是以康超海想叫他們在比武這一場大顯威風。
  校場周圍有御林軍把守,場中搭起五個看臺。于謙帶了雲蕾和兵部、戶部各大臣在東邊的看臺,皇帝和各親王、太監佔著正面的那個看臺。于謙悄悄說道:「你瞧,那個穿著龍袍,背後列有一排武士的人,便是當今皇上了。皇上左邊站著那人便是太監王振。」雲蕾狠狠地盯了王振一眼,把他的相貌牢牢記著。
  參加比武的舉子在擂台下面的涼棚休息,未上擂台之前,看臺上可看不到。于謙對雲蕾道:「今年的特科,雖說是任何人都可參與,但除了現有軍職之外,其他的人還需要有一個三品以上的武官做保人,所以皇上敢放心來看。」雲蕾心想道:「原來如此。那江湖上真正有極大能為之人斷乎不會來了。」
  只聽得「咚,咚,咚」三聲鼓響,比武開始。雲蕾緊張之極,聚精會神地看那跳上擂台比武之人,卻是兩個陌生的粗魯男子,兩人演出單刀對花槍,不一刻使單刀的贏了,接連又比試了三對,雲蕾的哥哥都沒有出現。敗者淘汰勝者繼續主擂,連勝兩場之後,可以休息,讓其他各對先比,待對完之後,再來一個複賽。雲蕾也無心記他們的名字,第四對比完之後,站在台上耀武揚威的得勝者,是一個身高七尺,魁梧奇偉的人,手使兩柄鐵錘,甚是神氣。
  兵部尚於與于謙與一看臺,說道:「這位是我們兵部新提拔的將軍胡大慶,兩臂有千斤之力。這次特科,應試者甚多,通過前兩場考試的也有九十六人,本來都應該參加擂台比武,皇上說要看就看最精彩的,又想在一天之內看完,所以昨天先在兵部舉行了一場淘汰試,從九十六人中挑出二十四人。胡將軍在淘汰試中的成績好極了。」
  于謙微微一笑,他知道這個胡大慶乃是兵部尚書的親威,兵部尚書自然望他得勝。擂台前的旗牌官叫道:「第九號舉子林道安上台!保人禮部主事李順。」這樣一叫,眾人就知道這號舉子並非現職軍官。雲蕾不覺一怔,只見一個舉子手搖折扇跳上台來,他雖然穿子武舉規定的服飾,戎裝披掛,但相貌斯文,有如女子一般,手搖折扇,配著那身戎裝,更顯得不倫不類。這人正是轟天雷石英一個好友林莊主的兒子,數月之前曾向石翠鳳求婚,給石翠鳳用計打敗的那個林道安。
  林道安抱扇一揖,陰聲怪氣地道:「胡將軍手下留情。」胡大慶暗叫一聲:「倒霉,哪裡跑來的這樣一個不陰不陽的怪物!」錘頭一擺,喝道:「什麼留情?這裡是朝廷掄元之所,你當是玩耍麼?還不快亮出兵器?」林道安嬌聲說道:「晚生的兵器,就是這把扇子!」胡大慶大怒,呼的一錘劈下,他哪知林道安的點穴功夫又準又狠,只見折扇一合,扇頭一指,逕奔胡大慶脅下的軟麻穴。胡大慶身軀高大,轉動不便,兩柄大鐵錘雖使得呼呼風響卻攔不住林道安,數招一過,只聽得「咕咚」一聲,胡大慶水牛般的身軀倒在台上。林道安一腳將他掃下擂台,笑道:「晚生承讓了!」
  皇帝祈鎮看得好不開心,笑道:「妙啊!」王振道:「下一場更妙呢,皇上快看!」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號!」跳上來的高舉一面鐵盾,卻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路家兄弟中的弟弟路亮,他們兩兄弟參加比試,哥哥路明在昨日的初次淘汰賽中就給一個不知來歷的少年打敗,只有他參加複試。
  路家的混元牌法,雖然要劍盾合使才見精妙,但只有一面鐵盾,也夠林道安應付了。路亮把鐵牌展開,就如在身前擺了一面屏風,林道安哪裡攻得進去。兩人鬥了三五十招,路亮故意賣了一個破綻,鐵盾一攫,讓開一線的空隙,林道安的點穴法見隙即入已成自然,扇柄倒轉立刻點他胸際的「璇璣穴」。哪料鐵盾突然一合,「□」的一聲,把林道安的描金鐵扇當中震斷,林道安折了扇子,如乞丐丟了化子棒,沒得舞弄,急急跳下擂台。
  王振眉開眼笑,皇帝奉承道:「公公的武士果然本事!」只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一號舉子沙無忌上台,保人御林軍副統領楊威!」雲蕾又是一怔,想不到這個心狠手辣的綠林大盜,曾向石翠鳳求婚不遂的沙無忌,居然搭上御林軍的線,也來參加比武。
  沙無忌一跳上台,毫不客氣,雙掌一錯,便道:「俺就用這對肉掌接你這面鐵牌!」路亮大怒,鐵牌一挺,立刻當頭壓下,喝道:「好,你就接吧!」牌挾勁風,少說也有七八百斤氣力。沙無忌一跳跳開,劈面還了一掌,路亮一看,沙無忌掌心漆黑那是毒砂掌的功夫,不禁大驚,急忙把鐵盾收回護身。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沙無忌出手如電,「啪」的一掌,在他肩頭一按,路亮大叫一聲登時滾下擂台。本來路亮武功不弱,若以鐵盾護身,沙無忌的毒砂掌雖然厲害,也打不進去,沙無忌工於心計,一跳上台,就激他出手,乘其不備,一掌奏功。
  路亮未到三招,就被打下,王振氣得面色鐵青。衛士總管康超海笑道:「公公不必生氣,下一場就要叫這小子受不了,兜著走!」只聽得旗牌官叫道:「第十二號陸展鵬上台,保人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跳上擂台,他腰纏金絲軟鞭卻不解下,微微笑道:「你的毒砂掌果然厲害,我就讓你先打三掌!我若閃避,就算我輸!」沙無忌一怔,只聽得陸展鵬連連催道:「打呀,怎麼不打?這是比武功的擂台,你若不打,就給我滾下台去!」沙無忌心中想道:「我這毒砂掌厲害非常難道他練得週身毒氣不侵麼,我可不曾聽說過有這種本領。」他心中氣極,卻是不動聲色,冷冷說道:「我這手掌的毒,陸爺你得當心!」話聲未了,倏地一掌拍向面門,他想:「打在身上有衣物隔著,只怕他另有化解之法,打你面門,難道你的面皮也練有功夫?」哪知一掌拍出,陸展鵬肩頭一聳,朝他的手肘一撞,沙無忌痛入心肺,手臂也吊了下來,但他好不狠毒拼著口氣,趁勢向陸展鵬脅下死穴一抓,若給他抓著,金剛羅漢也受不了。雲蕾這時也看得出神了,心中正想這一抓若不許還手可怎生化解?忽聽得沙無忌慘叫一聲,陸展鵬身形未動,沙無忌已捧著斷臂,滾下擂台!雲蕾大驚失色,這正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心中想道:「有這樣的高手參加今科武試,只怕我的哥哥未必搶得了武狀元!」
  這陸展鵬正是康超海的師弟,武功與康超海不相上下,這時正在洋洋得意時,忽聽得旗牌官又叫道:「第十四號舉子上台!」雲蕾一看,又喜又驚,此人非他,正是她的哥哥雲重!
  陸展鵬舉手笑道:「雲統領也來了,請亮兵器!」雲重入御林軍沒有多少時候,但武功出色當行,已隱隱有與京師三大高手並駕齊驅之勢。陸展鵬不敢輕敵,解下金絲軟鞭,搶在上首,立了一個門戶。他這金絲鞭乃用金絲虎筋與千年山籐等物纏成,可以克制刀劍,端的十分厲害,雲重使的是一口紅毛寶刀在兵器上先吃了虧。只見陸展鵬打了一個招呼,拉開架式,反手一鞭,就向雲重攔腰疾掃!
  這一鞭勢捷如電,但他快雲重也快。只見雲重身形一晃,旋風般隨著鞭梢直轉出去,金絲軟鞭反捲到他的身上,卻是差了幾寸,連他的衣裳也沒沾著。雲重反手就是一刀,陸展鵬好生了得,一個「彎腰插柳」,刷!刷!刷!連環三鞭,呼呼風響,捲起了一團鞭影,竟如狂風猛掃,好不驚人。雲重縱躍如飛,在鞭影籠罩下搶著進招,陸展鵬見「回風掃柳」的連環三鞭也打他不著,手腕一沉,又使出殺手絕技。只見那軟鞭一拐呼的一聲,忽然圈子轉來,向雲重的手腕疾纏,若給他纏上,這口刀立刻便要脫手。雲重「嚇」的一聲,左手一推,那鞭梢忽然抖得筆直,蕩了開去,掌風颯然,印向敵手胸膛,這是大力金剛手的上乘功夫。陸展鵬叫聲「好啊」,只見他腳步不動上身陡然向後移了半尺,左手五指駢指一劃,兩掌相接未接之際,忽地雙方已變招,鞭飛刀舞,又已移宮換位,纏作一團,把人看得眼花繚亂!
  原來陸展鵬「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也是極為厲害,雖然制服不了雲重的大力金剛手,卻也敵得他住,雲重的金剛手猛擊三掌,都給他卸了猛勢,也是吃驚非小。這時雙方都展出了平生絕學,斗兵器,斗內功,鬥掌法,幾種功夫混合運用,只要哪方稍弱,就立刻要震下擂台,性命難保。皇帝看得連連叫好雲蕾卻是暗暗心驚!
  只見兩人刀來鞭往,殺得天昏地暗,兀是不分勝負,雙方腳步,都漸見遲緩。雲蕾暗想:「這一場就算哥哥贏了,也必然累得筋疲力竭,比武規矩,要連勝兩場,才能休息。要是下一場又有一個像陸展鵬那樣的硬手,這武狀元就準得丟了,何況這一場也未必能贏!」
  兩人鬥了一百來招,功力悉敵,雙方都甚焦急。雲重志在必得,連使險招,金剛手一輕一重,忽快忽慢,尋暇抵隙,務求制勝。陸展鵬人較老練,不為所動,凝神對付。忽見雲重一個蹌踉,俯身跌進金絲軟鞭舞成的圈子裡面,右刀左掌,向陸展鵬上三路急襲,這一招用得險極,若然一擊不中,己身不死也傷。陸展鵬道聲:「來得好!」吞胸吸腹,軟鞭倏地往內一圈,既避掌力,又施反擊,這招數也是用得狠毒之極,雲蕾幾乎喊出聲來。忽聽得陸展鵬「哎喲」一聲,雲蕾未及看清,只見他已撤鞭跌倒,滾下擂台!原來他剛剛出招反擊,反腕忽如給利針一刺,高手較技,哪容遇著意外,幸他閃滾得快,這才不至於斃在大力金剛手之下。他心中暗罵:「哼,這小子居然掌心還扣有暗器,受這暗算,真個不值!」可是比武並不禁暗器,他也做聲不得。其實他卻不知,這飛針暗器卻並不是雲重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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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6:51 |只看該作者
第16回 喝雉呼盧名園作豪賭 揚聲擲骰俠客儆凶頑


    雲蕾呆呆地望向擂台,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腳登粉底鞋頭戴白方巾,襯著粉雕玉琢的面龐,笑吟吟地縱身上擂台,姿態美妙之極,真有如玉樹臨風,梨花飄雪,端的是人物俊秀,瀟灑出塵。這一登台,滿場武士都給他比了下去,尚未出手,已贏得一片彩聲。皇帝坐在正面看臺,心中也暗暗讚道:好個風流人物!笑對總管康超海道:「這人倒應該去考文狀元!」康超海含糊應了一聲,目不轉晴地盯著張丹楓,面上顯出凝惑的神色。只見張丹楓向正面看臺瞟了一眼,眼光有如寒冰利剪倏地從皇帝祈鎮面上一掠而過,皇帝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道:「這人看來儒雅風流,眼光卻充滿殺氣!」他哪裡知道,張丹楓的祖先,就是和他朱家爭奪江山的大仇人!
  張丹楓這一登台比武,不但是大出雲蕾意料之外,于謙和雲重也是萬萬料想不到!于謙想道:「張丹楓乃當世奇才,我屢次勸說他為朝廷效力,願以身家性命保薦他他都不允,怎麼他卻會來考這勞什子的武狀元?」雲重更是吃驚,心道:「這□明明是瓦刺的奸賊,為何他也來與我爭奪武狀元?」欲待喝破他的身份,卻又礙於他乃是自己頂頭上司張風府保薦的。因此雲重雖然深心憤恨,卻是做聲不得。
  張丹楓旋轉身軀,面對雲重,笑吟吟地手撫劍柄,一揖說道:「雲兄手下留情!」雲重心頭怒起,眼中直欲噴出火來。可是身在擂台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能失禮,只好雙目圓睜,也撫刀還了一揖,低聲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張丹楓一笑道:「這又何必!」話猶未了,只見雲重一個「跨虎登山」式,呼的一聲,大力金剛手猛然發出。他與張丹楓行過了武士的見面禮儀,再也不客氣了。
  雲蕾急得直尚冷汗,但見擂台之上,張丹楓右手一勾,沉掌一引,剛喝得一個「好」字 ,雲重寶刀一起,青光疾閃,刀隨掌發,又已人斜刺劈來!這一掌雲重用的是千斤大力的重手法,被張丹楓輕描淡寫地卸勁化開,心中實是吃驚非小。所以那一刀劈下,更是絕不留情。而張丹楓暗運內家真力,以右手的力道才剛能抵消雲重左手的勁力,心中也是暗自讚道:「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法,果然名不虛傳!」不敢怠慢,一個反身拔劍,就在雲重的寶刀堪堪劈到之際刷的還了一招。這一招擋得恰到好處,雲重也不覺道出一個「好」字,刀鋒一轉,急急變招橫掃。
  雲重心知張丹楓的寶劍乃是神物利器,遠非自己的紅毛寶刀可比,深恐被他寶劍削斷,所以用的全是橫截手法,刀光閃閃,不離張丹楓的關節要害。這是從近身纏鬥的摔角之技變化出來,完全是拚個兩敗俱傷的戰法,每一招式,都用得險惡非常!
  張丹楓一聲長笑,長劍一圈,身形一轉,只見劍光疾起,倏時冷電精芒,繽紛飛舞,劍風颯然,擂台之上,都是張丹楓的影子,就如有數十人持劍,從四面八方疾攻而來。雲重兀立台心,不敢移動半步,但見人影閃時,便是一刀,每一招都是快如閃電。雲重的橫截斷門刀法雖然狠辣,但張丹楓身法快到極點,有如晴蜓點水,一掠即過,雙方斗了五七十招,兀是毫髮無傷。皇帝看得眉飛色舞,大叫:「好啊,好啊!」雲蕾卻是心急如焚,既怕張丹楓傷了雲重,也怕雲重傷了張丹楓。
  在旁人看來,這兩人一個劍法精妙,一個刀法狠辣,恰是功力悉敵,難分軒輊 ,但在雲蕾看來,其中卻有高下。雲蕾曾與張丹楓數度聯劍對敵,識得張丹楓劍法的精微奧妙所在,他戰了這麼些時候,卻還沒有一招施展殺手,確似有意留情。而雲重已是出盡全力。高手比武,勝敗生死,相差只在毫髮之間因此雙方險招迭見,而張丹楓遇險的次數更比雲重為多。于謙也看得心驚膽戰,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雲蕾說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真是何苦來?何苦來?」但這是掄元大典誰也不能制止。
  雲重出盡全力,還只是堪堪打個平手,心頭焦躁之極。更兼他適才與陸展鵬苦拼了一場,耗了不少氣力,而今與張丹楓又是一場惡戰,拼了六七十招,漸感氣力不支。張丹楓仍是揮灑自如,但他每一招都使得恰到好處,忽疾忽徐,絕不讓雲重露出敗象,仍是維持著平手的局面。這時連雲重也覺出他是有意相讓了,越發火起,猛運金剛大力手法,右手一刀,左手一掌,呼呼呼,連劈三掌,施展師門絕技,金刀夾掌,把張丹楓逼到離身數尺之外,驟然一個翻身,拖刀便走。張丹楓心中暗笑道:「你這拖刀詐敗之計騙得誰來?」將計就計挺劍直逼,哪知雲重又是一個「鷂子翻身」,左手一揚,只聽得錚錚數聲六七粒鐵蓮子破空飛出,互相激盪,或走直線,或成弧形,斜方拐角飛來,全是奔向張丹楓的要害穴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乃是玄機逸士的獨門絕技,暗器竟然可以拐彎打穴,直把場中所有高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忽聽得叮叮叮幾聲連響,聲音微細,在鐵蓮子激盪的聲音遮蓋之下,看臺上的人幾乎分辨不出,但雲重卻是入耳刺心,只見所發出的鐵蓮子全都被打落台下。雲重是名師高足,自然知道這乃是被張丹楓所發的暗器擊落,但聽聲辨器,不過是梅花針之類的極微細的暗器,而竟然能把他用重手法發出,而且體積比梅花針大數十倍的鐵蓮子打落,這份功力,真是非同小可!不特此也,張丹楓這一出手,立刻令雲重想起剛才的一樁怪事!
  雲重想起上一場與陸展鵬苦鬥之時,最後那一擊,本來雙方都得兩敗俱傷,但在最最危險的關頭,陸展鵬忽然莫名其妙地跌倒 ,當時雲重也是大惑不解,而今看了張丹楓所發的暗器不覺恍然大悟:原來剛才暗算陸展鵬的竟然是張丹楓!想不到這個「仇深如海」的敵人,竟然暗助自己!
  這霎那間,雲重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但也還有幾分憤恨。正在不知所措,忽聽得張丹楓笑道:「看劍!」眼前白光一閃張丹楓又是刷的一劍刺來,雲重本能地還了一刀,正在思量,這個武狀元該不該拱手相讓,忽然發覺張丹楓的劍光已把自己前後左右的退路全都封著,看他劍勢如虹,下一手便是殺手,雲重大吃一驚。習武之人,遇險必救已成習慣,這時該不該照江湖規矩--心知不敵,便該相讓,已是無暇考慮,急急左掌橫截,右刀一穿,正想用「崩去裂石」的招數硬接硬解,忽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這招不行,快用三羊開泰!」雲重不由自主地嗖嗖嗖連劈三刀,果然使出一招三式的「三羊開泰」招數。張丹楓使的是「八方風雨」的封閉劍術,這時劍尖剛剛畫了半道圓弧,招數尚未用盡,忽被「三羊開泰」的招數一衝,頓時反客為主,門戶大開,尖叫一聲,雲重招數使開,收手不住,又是左右中連劈三刀。只見張丹楓連連後退,到雲重第三刀疾劈來時,似是無可抵敵,忽然一個「細胸巧翻雲」,翻身一個倒縱,身形如箭,向後疾飛,竟然似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輕飄飄地飄落地下。勝敗已判,張丹楓輸了!滿場高手,都不禁轟然喝彩,稱讚雲重那一手反敗為勝的「三羊開泰」招數,真是妙到毫巔,除了雲蕾,誰也看不出是張丹楓故意相讓!
  原來張丹楓之所以參回比武,目的就在於暗助雲重奪取武狀元。張丹楓知道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兄弟也參回比武,這兩人武功與雲重不相上下,尚有數名高手,武功亦不過比雲重略遜一籌。照考試的規矩,最少要連打兩場才能休息,則雲重實是毫無把握,因此張丹楓才冒這絕大的危險,叫張風府作保,也來參加考試。在前日的淘汰賽中,他不與雲重同組,而與康超海的另一個師兄,及名武師金鉤吳鋒、衛士路明等高手同組,張丹楓將這三人全都淘汰,給雲重減少了勁敵,臨場之時,又暗助他打敗了陸展鵬,最後自己接著上場,又指點了他一招,故意讓他反敗為勝,這才成全了雲重的功名。張丹楓的苦心,連于謙和張風府都不明白。雲重這樣得勝,實是夢想不到,這時滿場的喝彩之聲尚未停息,雲重呆呆站在台上,竟似癡了,腦中思潮起伏,竟忘了該走下台來,請求休息。忽聽得正台看臺上一聲大喝:「快快捉這叛賊!」
  雲蕾、雲重聽得這一聲暴喝,都驚得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只見伴著皇帝在正面看臺上的那個大內總管康超海挺立台前,指著校場中張丹楓的背影,喝令武士們快快捕捉。原來康超海的那兩個師叔 ,「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在青龍峽被張丹楓與雲蕾聯劍殺敗之後,逃回京師,曾對康超海說起兩人的形貌,尤其對張丹楓印象深刻更是說得詳細。「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今日雖不在場中,康超海見了張丹楓的形貌已是心裡懷疑,暗中留意,這時打定了「寧可捉錯,不可放錯」的主意,恃著大內總管的身份,竟然就當著皇帝面前,下了逮捕張丹楓的命令。
  滿場的喝彩之聲給康超海這一聲暴喝登時鎮壓下去,護場的卸林軍與武士們尚未弄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但聽得幾聲狂笑一聲尖叫,張丹楓倏地衝到了場邊跑道,而看臺上的康超海卻一個倒栽蔥跌落台下。原來他也冷不及防,給張丹楓的飛針暗器射中了穴道!
  武士們大駭疾呼,紛紛追上跑道,只聽得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電一般奔上跑道,張丹楓哈哈大笑跨上馬背,寶劍疾揮,將背後射來的箭全都拔落,那匹寶馬狂衝怒嘶,風馳電掣般奔出校場,誰也攔阻不住!
  王振手顫腳震,連聲說道:「這、這還得了!快叫保人張風府上來!」忽聽得皇帝說道:「且慢,先問問康超海這是怎麼回事?」康超海武功亦算高強,這時已運氣解了穴道,但關節的軟筋被利針所傷 ,尚要待用磁石吸出才能痊癒,一跛一拐地走上台來。皇帝道:「你怎麼啦?」要知康超海乃是大內總管,平日總想與張風府爭奪京師第一高手稱號,愛面子得緊。而今張丹楓被張風府的一個手下打下擂台,而他卻被張丹楓的暗器所傷,這種失面子之事如何敢對皇帝直說,只得訥訥而言道:「奴才急於捉拿叛賊,不小心摔了一跤。」皇帝一笑道:「那個張丹楓是叛賊嗎?」康超海道:「是呀,他曾經傷了御林軍的大統領張風府,劫去了張風府手中的重要囚犯,就是那個叛將周健的兒子,張風府不是稟奏過皇上嗎?那劫賊就是這個張丹楓呀!」康超海未曾好好思量,又要掩飾自己師叔被張丹楓打敗的事實,將過錯都推到張風府頭上。皇帝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愛卿,你想必看錯人了?若然張丹楓曾傷過張風府,張風府如何肯給他做保人?我看張丹楓此人雖然給雲統領打敗,武功亦是不弱,而且相貌堂堂,可以重用,可惜給你嚇跑了。你好好尋他回來吧,不准嚇唬他!」這位皇帝平日雖是受王振所挾制卻也不算昏庸,而且還歡喜賣弄點小聰明,這時自覺看法比康超海高明,把康超海取笑了一頓,得意洋洋覺得康超海無事自擾,實是愚蠢。張風府捏了一把冷汗,幸喜皇帝並不追究。
  騷動過後,比武繼續進行,雲重連勝兩場,取得了決賽的資格暫告休息。此次參加武試特科的舉子雖多,但經過初試、複試與淘汰賽之後,只有二十四人有資格參加擂台比武,爭奪狀元,至張丹楓止是第十五場,尚剩下九場,強存弱亡,優勝劣敗,很快就比出個結果。九場比賽完了,只有一人能連勝兩場,與雲重決賽,這人叫做樊俊,乃是京師三大高手之一,御前侍衛樊忠的胞弟,武功出自乃兄傳授,與雲重相差甚遠,決賽時不到十招,就被雲重的金剛大力手震下擂台。在滿場歡呼聲中,皇帝親自給雲重披紅掛綵,宣佈今科武試功德圓滿,雲重奪得了武狀元。
  雲蕾自是滿心歡喜,回到于謙府上,只等雲重獲得新的官職,搬出皇宮之後,就準備叫張風府陪她去認認哥哥。哪知一連等了幾天卻毫無消息。不止雲蕾焦急,即于謙也納罕異常。按說雲重已中了狀元,最少也會被封作什麼將軍之職,另賜官邸,不必再在內廷當守夜的衛士了,但卻遲遲不見皇帝的明令宣佈,這可是歷朝少見之事。于謙雖是大臣,可是對於封官贈典之類的朝廷「恩典」,卻也不便去問皇帝。
  雲重奪得了武狀元之後,如醉如夢,聽著眾人道賀,自己卻怎樣也笑不出來。他未受新職之前,還是宮中的輪值衛士 ,在內廷與外廷分界之處,有一排房間,是內廷衛士們的住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閉上房門,同伴們紛來道賀,他都不予接見。有的以為他中了武狀元就擺架子,有的則以為他比武之後身體疲倦,需要休息,應該原諒。誰也料想不到,他中了武狀元之後,心情卻是落寞之極,甚是不安。這時正一個人閉上房門,冥思默想。
  別人不知,雲重自己心中卻是明白,這武狀元可並不是憑自己的本領奪來,而是張丹楓有意相讓的!要自己的「仇人」相讓這豈不是生平的奇恥大辱!但狀元已經到手,難道還去對皇帝說明真相?雲重思潮起伏,越想越悶,忽聽得大小太監敲門叫道:「皇上召見。」
  雲重又驚又喜,匆匆整好服飾,隨太監走過廊曲榭,到文華殿的御書房,只見書房內燈火熠耀,皇上一人獨坐看書,見雲重到來,揮手令太監退下,關上房門笑道:「卿家武藝高強大魁天下,可喜可賀!」雲重滿面通紅,訥訥說道:「承皇上謬賞,微臣粉骨碎身,無以為報。」皇帝看了雲重一眼問道:「卿家是哪裡人氏?」雲重略一遲疑,答道:「臣祖居河南開封。」皇帝眼珠一轉,又盯了雲重一眼,忽道:「如此說來,你與前朝的大臣雲靖乃是同鄉同姓了。你和雲靖是怎麼個稱呼呢?」雲重心中一痛,跪奏道:「前朝雲欽使是我的爺爺。」
  雲重身是罪臣之後,身份隱瞞多時,從不敢對人提起,這時皇上問起,不敢不說。只見皇帝面色一變 ,道:「雲狀元,你心中對朕可有懷恨麼?」雲重心痛如割,道:「微臣祖父孤忠為國,求皇上洗滌罪名。」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皇帝本無眼淚卻也假作以袖拭淚,說道:「你的爺爺一片忠心朕亦知道,賜他自盡,本不是我的主意。」雲重一怔不禁抬頭看看皇帝。皇帝續道:「不過要替你爺爺洗雪罪名卻還要待諸異日。」
  原來這位皇帝並非愚蠢,只是他自小便受王振挾持,不能自主,他也常想收回權柄,免得太阿倒持,變生肘腋,只是王振羽翼已成,動之不得,因此打算培植心腹勢力,漸漸削弱王振的權柄。雲重一片忠心又與王振有仇,正是他理想的人選。雲重聽得皇帝說明,害死他爺爺乃是王振的主意之後,果然痛哭流涕,矢志為皇上效命,清除奸黨。皇帝待他拭乾眼淚,這才微笑說道:「卿家不必心急,現在還未可打草驚蛇。」
  雲重奏道:「求皇上賜我效命邊關,統率師旅,將來戰事一起,勤王之師四集,我有了兵權,打退瓦刺後,便可回師肅清君側了。」皇帝微微一笑,道:「這也暫緩!」雲重好失望只見皇帝又盯了自己一眼,笑道:「那個與你比試的舉子,是叫做張丹楓不是?他的武藝也很不錯呀!」雲重面熱心跳,咬一咬牙奏道:「皇上明察,那張丹楓的藝實在微臣之上,這武狀元乃是他有意讓與我的!」在此之前,雲重心中患得患失,甚是不安,如今說出實話,心情反而平坦。皇帝面有訝色,忽然笑道:「你倒老實,其實你不說朕也看得出來。」雲重不覺又是一怔,心道:「皇上養尊處優,料他不懂武藝,張丹楓讓我那招,滿場高手,無一知曉,他怎麼看得出來?」心中疑惑之極,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道:「你可知道張丹楓是什麼人嗎?」雲重道:「微臣正欲奏知皇上,這張丹楓乃是瓦刺國右丞相張宗周的兒子,這番偷入邊關,只怕不懷好意。」皇帝微微一愕,道:「原來他還是張宗周的兒子!」雲重忙道:「張風府只怕還不知道他的來歷 ,見他武藝高強,所以保薦。張統領忠心一片,求皇上不要見疑。」雲重以事處兩難,不得不說,說了之後,趕忙替張風府掩飾。皇帝道:「不知不罪,說到疑心嗎,唔,朕倒不疑張風府……」雲重面色大變,奏道:「張丹楓將武狀元拱手讓我,難怪皇上疑心,其實他卻是我家的世仇!」說明原委,又將爺爺的血書給皇帝看,皇帝這才笑道:「我也並不疑心於你。張丹楓此舉,不過是有意示恩,令你忘掉國恨家仇罷了。你當然不會中他圈套。」皇帝輕描淡寫的風句說話,把雲重哄得服服貼貼,本來對張丹楓的幾分感激,這時也化作雲煙。只聽得皇帝又道:「你來,我給你看一張畫像!」
  皇帝拉開書櫥,取出一張畫像,畫中人頭戴皇冠,身穿龍袍,相貌威武。只聽得皇帝聲音微微顫抖,道:「你看張丹楓可有點像此人麼?」雲重大為驚愕,仔細看時,只見輪廓果然有些相似,只是畫中人比較粗豪,而張丹楓則極為瀟灑,神情氣度大是不同。雲重心道:「難道張丹楓竟是皇室之人嗎?」皇帝又問:「是不是有點相像?」雲重囁嚅說道:「是、是有點相像。」只見皇帝面色大變,指著那畫像道:「你死不瞑目還要叫子孫來搶奪朕的江山麼?」雲重驚駭莫名,道:「他、他是何人?」皇帝冷笑道:「畫中賊王是偽大周皇帝張士誠,張宗周、張丹楓都是他的子孫。哼,取名宗周,豈不是想借外寇之力,復他大周的正統,滅我大明江山?」張丹楓是張士誠的後代子孫,雲重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太出意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心中只是想道:「怪不得他們父子如此憎恨大明朝廷,可是皇帝又怎麼能夠知道?他既然知道,為什麼又不在校場比武之時將張丹楓拿下?」
  只聽得皇帝又道:「當年張士誠與我大明太祖爭奪江山,在長江決戰,兵敗身亡。據聞他在臨死之前,將金銀珠寶都埋在蘇州一個地方,金銀珠寶也猶罷也,還有一張軍用地圖,詳注天下山川險要的形勢,留在人間,遺患無窮。是以太祖留下遺命,務必要將張家後代斬草除根,並要尋獲張士誠的寶藏地圖,大明江山才能安穩。張丹楓現在已闖出校場,離開京城,朕料他必是前往蘇州那覓地圖寶藏去了。朕賜一匹御馬給你,你立即追往蘇州,跟蹤張丹楓,在他未得寶藏與地圖之前,不可下手,待他取得之後就立刻將他殺掉,將首級拿回見我。」
  雲重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回話。只聽得皇帝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朕另外還派七名大內高手助你,至蘇州會合,你放心吧。」雲重一想,張丹楓武藝雖然勝過自己一籌 ,但有七名高手相助,料能將他制服,於是欣然領命。
  你道皇帝何以知道張丹楓的身份來歷?原來張丹楓在參加校場比武之前,早已深思熟慮,準備萬一給人發現之後如何應付。果然當他與雲重比試之後,便給康超海喝令捕拿,他一面用飛針暗器傷了康超海,一面將早已寫好的一封信,捲成一個紙團,拋入皇帝的龍袍之中,他發暗器的手法超妙絕倫,非唯旁人不知,連皇帝自己也不知道。直至回宮休息,脫下龍袍,才發現這一封信,信中首先說瓦刺入侵在即,叫皇帝善辨忠奸抵禦外禍,並列舉王振與瓦刺私通的證據,叫皇帝及早防備。其次直說自己本與皇家有世宿冤仇,但若皇帝肯全心抗敵,則這冤仇也可化解。再勸皇帝不可殘害忠良,否則自己取他首級易如反掌。
  這封信寫得情文並茂,軟硬兼施,本來是張丹楓一片為國家打算的忠心,豈料皇帝看了,先是一驚,心中想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異人,若不除掉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掌握之中?」繼而聯想起太祖的遺詔,猜度此人十九是張士誠的後代,所以才會有「世宿冤仇」之語,暗自拿出宮中所藏張士誠畫像比對果然有些相像,越發駭怕,對張丹楓的好意,全不理會。因此才有遺令雲重與其他七名高手前往蘇州之舉。張丹楓寫這封信雖然有如對牛彈琴,但卻也有一點成功之處,那就是在皇帝未能捕殺張丹楓之前,為了怕他暗殺手段的厲害,這就絕對不敢降罪保薦過張丹楓的張風府。
  皇帝的駭怕疑慮,雲蕾的焦急不安,都暫且按下不表。且說雲重領了皇命,第二日一早便秘密出京,皇帝所賜的御馬雖不及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的神駿 ,但也相差不遠,六七日間,便跨過了河北、山東兩省,進入江蘇。這一日到了吳縣,吳縣與蘇州相鄰,不過半日路程。雲重緩了口氣,策馬慢行。江南山水秀麗,天下聞名,雲重這時不必急於趕路,心境稍稍寬舒,放目瀏覽,但見田畝縱橫,港汊交錯,波光雲影,淺山如黛,處處顯出江南水鄉的情調。雲重久處漠北,幾曾見過如此幽美的風景,心曠神怡,忽覺在塵世上逐利爭名實是無謂。走了一段路程,眼前一亮,前面一個小湖在路邊平靜的躺著,蔚藍的天色,映以淡碧的湖光,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湖邊有一座古墓,雲重投眼一瞥,忽見碑石上寫的是幾個篆字,乃是「澹台滅明之墓」,吃了一驚,心道:「澹台滅明乃是瓦刺的大將,上個月還在北京,怎麼這裡有他的墓?而且這墓形式奇古,顯然不是新近所造。」正疑惑間,忽見一個牧童,牛角掛書,自湖邊緩緩行來。雲重問道:「小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是何人墳墓?」那牧童笑道:「你這位客人想是遠地來的,這個村叫做澹台村,這個湖就叫做澹台湖,這個墓就是我們始祖的墳墓。」雲重奇道:「什麼,是你們始祖的墳墓?」那牧童笑道:「看你不像是沒讀過書的人,難道連澹台滅明是什麼人也不知嗎?」雲重一怔,只聽得那牧童問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成語你懂得麼?」雲重心中微慍,道:「小哥你倒考起我來了。這句話是孔子說的,子羽是孔子的學生,品學兼優,但相貌醜陋,所以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就是叫人不要只看外表的意思。」那牧童笑道:「可不是來。我們的始祖澹台滅明,就是孔門七十二第子之一,他別號子羽,只要讀過四書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湖本來是他的住宅,據說後來滄桑變化,下陷為湖,所以叫做澹台湖。我們的縣志裡都載有的。」那牧童侃侃而談,旁證博引,頓時令雲重呆了。
  雲重的師父董岳文武全才,雲重小時也曾跟他師父讀過經史,此時想起孔門七十二弟子之中,果然有一個叫做「澹台滅明」。還記得自己在第一次聽得瓦刺有個大將叫做澹台滅明時心中還暗暗好笑:這樣一個武夫卻取了一個古代名儒的名字。自己還一直以為「澹台」乃是胡姓,誰知卻是江南文物之邦的姓氏,而且還有墓留有江蘇吳縣,供人瞻仰。不過這個墓大約是他後代子孫所重建,看墓碑的篆字和營造的形式,最少也是秦、漢以後的建築,絕不是春秋時代的遺塚了。
  那牧童一笑說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的話,果然說得不錯!」短笛橫吹,騎牛緩緩而去。雲重心中一怔,咀嚼「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兩句名言,心中想道:「原來那澹台滅明果是漢人,難道這名字是他有意取得與先賢一樣嗎?澹台滅明相貌奇醜,這點倒可以與古代的那個澹台滅明相提並論,但他投靠番邦,又豈能與先賢相比?唔,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非他取這個名字,其中也含有深意?叫我們不要只從外表的相貌行徑去看他?難道這『滅明』二字含意不是要『滅掉明朝』?哼,難道那個一介武夫的澹台滅明也有什麼崇高的胸襟報負?」
  雲重繞過澹台湖,進入澹台村,心中不住地想澹台滅明的事,想起自己前次在正定夜襲番王,澹台滅明武功遠勝於己 ,顯然未下殺手。又想起他在張風府家中比武,曾經替張風府打退暗算他的對頭之事,心中更覺疑惑,忽而笑道:「此一澹台彼一澹台,此澹台不是彼澹台,何必想它。」這時已是中午時分,烈日當頭,口中焦渴。江南蘇杭一帶,茶亭酒肆,處處皆是,這條路從村中穿過,兩旁田畝,竟無一人耕作,路邊的茶亭酒肆也沒一間開門。雲重見此景象,十分奇怪,心道:「這澹台村難道沒有人的嗎?」
  雲重再策馬行了一程,口中焦渴更甚,忽見路邊有一茶亭有一個老嫗在那裡賣茶。雲重笑道:「行了這許多路,才覓得喝茶之處。好在不是處處如此,要不然我倒以為是在大漠旅行了。」進入茶亭,繫好馬匹。那老嫗道:「客人來了,明兒倒茶。」只見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提著茶具出來,給他倒了一杯碧綠的香茶。那少女雖是荊釵裙布,面目卻自有一股清秀之氣,那老嫗道:「我們這一村都是複姓澹台,你就叫我澹台大娘好了。」正與那老嫗搭訕聊天,忽見一騎快馬經過茶亭馬上騎士相貌粗豪,並不下馬,就放開喉嚨問道:「喂,我問你這老婆婆,昨日是不是有個白馬書生,經過這裡?」「白馬書生?」雲重不由得驀然一驚,這人所探問的「白馬書生」,豈不是張丹楓嗎?
  那老婆婆瞪了一眼,道:「沒聽見!」那騎士跳下馬來,大聲叫道:「我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白馬書生?」聲震屋瓦,那老婆婆張目結舌,仍不作聲。騎士大怒道:「就是聾子也該聽見。」走入茶亭,就要揪那婆婆。雲重心知有異,輕輕伸臂一格,他練的是金剛大力手功夫,這一格暗藏勁力,那騎士幾乎給他摔倒,大吃一驚,情知遇到高人不敢發作。雲重笑道:「有話好說,何必生氣?這位老婆婆耳朵是有點不大方便。」其實這老婆婆適才還與雲重談話,雲重此言乃故意替她掩飾。那老婆婆卻一笑道:「我這耳朵很怪,太大聲聽不見,太小聲也聽不見。要不大不小,恰到好處才聽得見。你剛才問什麼?再說一遍。」那騎士按下怒火,柔聲說道:「請問有一位白馬書生可曾從這裡經過?」那老婆婆道:「啊,白馬書生?呀,是,是有一位白馬書生,他昨天這個時分從這裡經過,吩咐下來,說凡有人問及他的,都請在明日中午到蘇州快活林相會,他請喝酒。」那騎士聽了此言,立刻上馬便走。那老婆婆冷笑一聲,道:「明兒,記下來了!」那少女坐在一角繡花笑道:「是記下來了。」把錦緞一揚,上面繡有七朵紅花,有大有小道:「這是第七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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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7:12 |只看該作者
  雲重好生納悶,他情知這兩母女不是常人,但自恃武功,也不避江湖忌諱,禁不住問道:「什麼白馬書生?那快活林又是什麼地方?」那老婆婆盯了雲重一眼 ,笑道:「你這位客官為人很好,我說與你聽。快活林是蘇州一個銷金場所,聽說以前張士誠在蘇州稱帝時,曾把那地方建作行宮。後來張士誠戰死,快活林被官家當作逆產處置,產給商買。現在快活林的主人叫做九頭獅子殷天鑒,他把那大好園林,變成秦樓賭館,弄了不少造孽錢,廣買田地,買到我們吳縣來。澹台村的田地,十之七八都是他的。」雲重道:「如此說來,這九頭獅子也算得是個大惡霸了,但這與白馬書生又有何干?」那老婆婆道:「我們這個茶亭的地皮也是他的,他每個月要來收三兩六錢銀子,我們欠了三月租錢,他昨日就派了兩個武師來,說要拉明兒作他的丫頭,抵償租錢,恰恰那個白馬書生經過,替我們還了銀子,又將那兩個武師打得個狗吃屎。」那少女插口說道:「好,那書生可沒有打人,是那兩個武師打他。哈真妙極了,那兩個武師拳頭剛碰著他的身體,就哎喲喲直叫起來,也不見那書生還手,那兩個武師就跌倒地下亂滾,爬起來時,我瞧見他們的拳頭都腫得像海腕般大。客官,你見多識廣,這可是什麼邪法?」雲重心知這是種類似「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嘴中卻道:「我也不知道。」那老婆婆道:「那兩個武師本領為濟,口卻很硬,對那白馬書生道:『有種的你到快活林見我們的九頭獅子。』那白馬書生仰天大笑道:『過兩天我就去看他。看看九頭獅子是怎麼凶法?』」
  雲重心中甚是奇怪,想道:「張丹楓到蘇州來明明是要找他祖先的藏寶與地圖,卻怎的沒來由多管閒事,與一個惡霸作對,不怕露出身份麼?若說行俠仗義,那麼將那兩個武師折辱了一頓,替這兩母女還了銀子就算了,天下惡霸打之不盡,何況他又有大事在身,豈可意氣用事,輕重倒置?」但一想到所見所聞,張丹楓的每件行事,都是計劃縝密,含有深意,心中又是捉摸不定。
  那老婆婆續道:「那位白馬相公把兩個武師趕跑之後,又對我道:你叫村中的男子後日都到快活林瞧熱鬧去,我有銀子分給他們。客官,你當然不稀罕他分銀子,可也想瞧瞧熱鬧去麼?」雲重道:「我久慕蘇州園林之名,何況又有熱鬧可看,那是定然要去的了。」付了茶錢,立刻告辭,偷眼一瞥,只見那少女的錦緞上已繡了第八朵紅花。
  雲重馬行快速,日頭未落,已到蘇州。只見街道全是五色斑斕的大小石卵鋪成的石子路,別具一種清新的風格,房屋建築精雅之處 ,更非別的城市可比。但見處處綠蔭掩映,梧桐楊柳高出圍牆,只覺這個城市之中到處都是園林,與雲重所熟悉的大漠風光,恰恰是個極強烈的對比,心中不禁歎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此話當真是說得不差!」
  雲重拿了皇帝的密旨到撫衙探問,那七名高手,還沒一個到來。雲重以皇命在身,雖然同伴未來,但即知張丹楓蹤跡,當然要去追查,宿了一宵,第二日便扮成一個普通的茶客,到快活林去。
  那快活林在蘇州北郊,乃是一個面積很大的園林,進得園門,便是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兩面壁上,有歷代的書家法貼無數,一塊塊的嵌在壁上,只是園林主人不知保護,已現出剝落模糊的痕跡。雲重雖然對書畫乃是外行,也不禁心中慨歎。出了長廊,兩邊林木掩映,花木竹石構成假山、荷池、幽谷、敞軒,美妙精雅,有如畫圖。只是林中遍設賭攤,兼之茶客眾多,呼盧喝雉,嘈嘈雜雜,與當前風物大不調和,真有如佛頭著烘,糟蹋盡園林妙景!
  雲重暗裡留心,察覺園中遍佈打手,想是那九頭獅子,為了迎戰白馬書生,暗中已作了佈置。雲重坐了一會 ,紅日已過中天,仍未見張丹楓出現,心道:「難道他臨時變褂,不來了麼?」正自猜測,忽聽得人聲喧嘩,一夥人擁進園來。為首的是個年約五十的虯髯漢子,大聲叫道:「九頭獅子,今日我來與你賭幾手消遣!」
  園中登時靜了下來,各處賭攤也都停了。雲重聽得有人悄悄說道:「海龍幫的龍幫主來賭這分明是意拆九頭獅子的台,今回可有熱鬧看了。」雲重卻是大出意外,他一心等候張丹楓誰知卻來了這個什麼海龍幫的幫主,聽閒人閒話,這個海龍幫幫主,似乎也是蘇州一霸。
  前面的人兩邊分開,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粗豪漢子,卻穿著長袍馬褂,故作斯文,打扮得不倫不類,帶著七八個武師,越眾而出,抱拳說道:「龍幫主,今日什麼好風吹你到此?請坐,請坐,喝杯好茶。喂,孩兒們吩咐裡面的弄些精緻的點心來。」那龍幫主板著面孔,冷冷說道:「九頭獅子,我今日癮起,特地要來和你賭一場,喝茶不忙,先賭幾手再說。」那九頭獅子殷天鑒似乎對他頗為忌憚,笑臉說道:「咱哥兒倆何必傷這和氣,你有什麼吩咐,小弟辦得到的,儘管吩咐下來便是了。」龍幫主倏地一聲冷笑,道:「老殷,開飯館的還怕肚皮大的食客?你既開賭場,豈能拒絕我來賭錢?你怕我沒錢麼?你問我有什麼吩咐,我就是要和你賭錢,這你總辦得到吧。」殷天鑒面色大變,道:「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你既在眾人面前擠兌我,那麼我只有捨命陪君子了,好吧,你要賭什麼?」龍幫主道:「賭擲骰子最爽快,就擲骰子。喂,老郭,你手氣好,你替我擲!老殷,你自己擲還是叫你的大師父替你擲?」
  只見龍幫主側面轉出一個貌不驚人的枯瘦老頭,扯下頭戴的瓜皮小帽,道:「俺郭洪拜見大哥。」帽子不脫猶可,一脫下來,全場注目 ,原來他貌不驚人,頭髮卻是驚人之極,滿頭都是紅髮,猶如一堆亂草,又如一團火雲,盤在頭上。雲重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奇道:「哈,原來是紅髮妖龍郭洪,怎麼他也來了?」這郭洪乃是奸宦王振的心腹武士,長年匿在司禮太監府中,專司保護王振之責,很少外出,非但江湖上少人知道,即京中見過他面的也不多。因他髮色奇特,張風府曾對雲重提過,所以雲重雖然也未見過他,只看他的紅髮,就知道他是王振府中的神秘人物--紅髮妖龍郭洪。
  雲重想道:「王振富甲天下,何以派人來與一個土霸爭奪園林?以郭洪的身份,也不該做一個地方幫會幫主的副手,此事真是萬不可解。」聽聽得那九頭獅子殷天鑒道:「這位郭師父替你賭嗎?好,我不用別人替代,我自己下場。」
  龍幫主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道:「好極啦,這裡是十萬兩銀票,都是大錢莊的,你看清楚了。這一口骰子,就賭十萬兩銀子!」九頭獅子殷天鑒道:「我手頭上可沒有這許多現錢。」龍幫主又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你的家底我還不知道嗎?你的田地店舖值銀四十萬兩,這快活林也算它值四十萬吧,你的賭本一共是八十萬兩,你放心賭吧。」殷天鑒心中氣極,也打了個哈哈,道:「原來你是想要我的快活林。」龍幫主道:「你還未賭就怕輸了麼?」殷天鑒道:「只怕未必能如你願。好,這骰子你先看過。」郭洪把那副骰子拿起一掂,龍幫主道:「郭大哥,料他不敢型假!」郭洪又將骰子遞過去,道:「九頭獅子,你是這裡的莊家,你先擲!」
  殷天鑒雙手一搓一擲,喝聲:「殺!」六粒骰子在海碗中滾動激盪,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四,十六點,大!」須知擲骰子十八點乃是最大 ,十六點已甚為難得。殷天鑒抹抹冷汗,道:「好,姓郭的,你趕吧!」那紅髮老人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將骰子接到手中,指頭微微顫動,猛地向碗中一擲,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殷天鑒面色發青,叫道:「有鬼!再擲!」那紅髮老人道:「好,再擲,這一口是賭二十萬了!」殷天鑒手心裡淌汗,顫聲叫道:「全色!」一擲下去,只聽得唱攤的叫道:「二六一五,巧極了,又是十七點!」擲到十七點幾乎可以說是穩操勝券,殷天鑒微現笑容。只見那紅髮老人不聲不響,隨手一擲,圍觀的人全都變色,唱攤的叫道:「六紅四,全色!」全色最大。紅色老人笑道:「你叫不來,我不叫它反而來,好,這一口就賭四十萬了!」殷天鑒面色更是難看,頭筋紅脹道:「這口你先擲!」那紅髮老人道:「好,我便先擲!」雙手合抱,將骰子在掌心一搖,擲入碗中,頓時鴉雀無聲,殷天鑒面色如土,過了一邊只聽得唱攤的顫聲唱道:「六個六,十八點兼全色,通殺!」按照擲骰子的規矩,擲到十八點或全色那是不能再趕的了。
  靜了一陣,全場嘩然,人人心中奇怪之極,何以那紅髮老人手風如此之「順」!雲重遠觀手勢,看出了其中破綻。原來暗器功夫極好的人,手力可以操縱自如,能把任何東西擲到任何方位,那麼手手擲出全色或十八點都不稀奇,只是這種上乘功夫,不但旁觀的人不懂,即九頭獅子殷天鑒也是莫名其妙!大家都是江湖上叫得響字號的人,輸了便得認輸,何況那骰子又是自己的,更不能說人做弄手腳。因此殷天鑒雖然心痛如割也只得苦笑說道:「姓龍的,這快活林是你的了!」龍幫主言道:「你全部賭本八十萬,輸了七十萬,還可以拿回十萬,你願要田地還是願要現錢,姓殷的,有十萬身家,也算得是個富豪了,我從不趕盡殺絕,這回算對得起你!」那紅髮老人道:「閒話少說,限你們日落之前,全搬出快活林去!」
  忽聽得一聲清笑有人叫道:「且慢,我也要來賭一賭!」雲重眼睛一亮,只見張丹楓白衣飄飄,從人叢中緩緩走出,自己剛才全神注意賭場,竟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九頭獅子殷天鑒瞪大眼睛,他從手下人所描繪的形貌,已知此人便是折辱他兩個武師的白馬書生,但這時他賭輸七十萬兩銀子,斷送了快活林 ,哪還有心情和張丹楓鬧事,只是呆立一邊,抱著「隔江觀火」的態度,看張丹楓與那紅髮老人又是如何賭法?
  那海龍幫的龍幫主和紅髮老人郭洪見了張丹楓全都變了面色,張丹楓笑道:「哈哈,你們不敢和我賭嗎?」
  原來張丹楓衣服華麗,一派公子的派頭,一到蘇州,便引起了海龍幫注意,海龍幫的幾個好手曾跟蹤他到客店。張丹楓早已發現,卻故作不知,故意將隨身珠寶搬出來把玩,那幾個好手也是老江湖了,見他如此,反而不敢行劫,回去報給幫主知道。龍幫主本待接收了快活林之後再查清張丹楓的底細,然後決定動手與否,料不到他不請自來,而且還要和自己豪賭。
  紅髮老人瞥了張丹楓一眼,道:「你賭多少?」張丹楓笑道:「你有多少賭本?」龍幫主冷笑道:「殷林主的產業都是我的賭本。」張丹楓道:「唔,那麼連你這十萬兩銀票也不過是九十萬兩。好,我就和你賭兩手消遣消遣!」紅髮老人道:「你賭多少?」張丹楓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串珍珠 ,個個又圓又大,白色晶瑩,一看就知是無價之寶,那串珍珠還繫著一塊寶石,發出閃閃綠光,耀人眼目。張丹楓道:「我這口骰子就賭這串珍珠和這塊寶石,你們估價去!」龍幫主接過珍珠串,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一陣,道:「我們賭錢公公道道,你這串珍珠共一百顆,每一顆都是一樣大小,毫無雜質的又圓又大的合浦珍珠,確是難得。本來每顆值一千五百兩,難得有一百顆這樣的珍珠,價錢應該高一點,就折二十萬兩銀子吧!」張丹楓道:「唔,你還算識貨。那這塊寶石呢?」龍幫主道:「這塊綠寶石更是難得之物,我也無法估價,折十萬兩你看如何?」張丹楓道:「折十萬是稍為少了一點,但反正是拿來賭的,我也懶得和你計較。好,兩注合共三十萬兩,我這口骰就賭三十萬兩。換過一副骰子來!」
  管攤的下手連忙換過一副骰子。張丹楓掂了一下道:「我若先擲,要是來了全色或十八點,你就沒有機會再搏了。我不佔這個便宜,免得你輸了不服氣,你先擲吧!」
  雲重暗暗納罕,想道:「張丹楓的暗器功夫世間少見,要是他先擲,那是穩操勝算。現在讓這紅髮妖龍先擲,那就是必敗無疑的了!」
  紅髮老人接過骰子,掂了一掂,感覺似乎稍微輕了一點,也不在意,雙手一搓 ,擲入碗中。只見碗中先現出三料六點的骰子,其他三料尚在滾動,紅髮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片刻之間,又有兩料骰子現出六點,紅髮老人面現笑容,接著那最後一料骰又現出六點,卻忽然轉動一下,定在碗中,現出五點。唱攤的唱道:「二六一五十七點,大!」紅髮老人本想擲六個六點,現在雖未如心所願,十七亦已十分難得,便笑道:「十七點便十七點,你趕吧!」
  張丹楓將骰子一拋,又接在手中,道:「十七點這可難趕得很啊!」兩眼望天,瞧也不瞧便一把擲出,頓時鴉雀無聲,紅髮老人睜大了眼!
  只聽得唱攤的唱道:「雙四兩五又雙六,四五六全殺!」張丹楓隨手擲出四五六全勝的骰子,雲重並不感到意外,其他的人都大覺稀奇:紅髮老人的手風之佳已是奇跡,而張丹楓的「運道」還要比他更好!那紅髮老人也是暗暗納罕,他練有毒龍掌的功夫及擅打奇門暗器「毒龍釘」,勁力大小,可以隨心所欲,所以人稱紅髮妖龍。他擲骰子的手法更是練過千百遍,要多少點就多少點,從無一失,不料今日卻敗在張丹楓手下。
  紅髮老人不知,原來張丹楓已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在一掂一搓之間,已暗運內家真力,將骰子的骨質震得鬆軟 ,這種上乘的內功,須運用得恰到好處,勁力稍大會把骰子震裂,勁力稍輕又不見效,所以連紅髮老人也著了道兒。他不知骰子已經變質,仍是用剛才擲「全色」的一樣力道,所以想擲十八點卻只擲了個十七點來!
  張丹楓勝了一場,若無其事,淡淡說道:「連本帶利一共是六十萬兩了,這一注就賭六十萬兩!」紅髮老人稍一思量,道:「好,再陪你賭一口,這次讓你先擲!」此言一出,雲重又是暗暗納罕,心道:「經過了適才這仗,紅老妖龍難道還不知道張丹楓也是打暗器的好手?為何還敢讓他先擲?」只聽得張丹楓笑道:「讓我先擲,好,那你可別後悔。」拿起骰子,瞧也不瞧,又是一把擲了下去,碗中六粒骰子正在滾動,那紅髮老人陡然一聲猛喝:「殺!」六粒骰子定了下來。唱攤的唱道:「雙二一一,五點,小!」紅髮老人笑道:「哈,原來是個臭五!」擲骰子最大是十八點,最小是四點(一、二、三通賠,不算在內),擲出個五點,那幾乎是必敗之局了。雲重聽他這一聲大喝,已知他是用「傳聲震物」的功夫,把張丹楓骰子的點數變了。賭擲骰子咱盧喝雉乃是習慣,誰也不能干涉。雲重心道:「呀,張丹楓這個啞虧是吃定的了。」
  紅髮老人得意洋洋,抓起骰子,嘩啦一聲往碗中擲去。只聽得張丹楓哈哈大笑,唱攤的唱道:「雙一一二,四點!」重覆兩次,聲音顫抖,顯得非常驚訝。張丹楓笑道:「哈,原來是個臭四!」紅髮老人面色如蠟,他擲骰子輸了,也即是在暗器手法與內功的較量上都輸了!
  張丹楓手指一搭,「啪」的打了一響,笑道:「你兩口骰子共輸九十萬,恰好把賭本輸清,銀票 ,產業,連這快活林都是我老張的了!」
  九頭獅子殷天鑒突然一躍而起,呼地一抓向張丹楓肩頭抓去,喝道:「哼,你這騙子,你敢搶我的快活林?」喝聲未了忽地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張丹楓笑道:「呀,獅子爪斷了!」眾人看時,只見殷天鑒的五隻手指都已屈折脫節,血肉淋漓,痛得暈了過去!
  殷天鑒的打手蜂湧而上,張丹楓道:「呸,不要臉,願賭服輸,何況我這快活林又不是從你姓殷手上贏的!」衣袂飄飄左一拳右一腳,片刻之間,把那些打手全都打跌。紅髮老人伸手一隔,叫道:「九頭獅子,不要丟了吃江湖飯的面子!」明是幫張丹楓斥責殷天鑒,實是暗下毒手,哪知張丹楓機靈之極,知他手掌有毒,衣袖一撲竟他的掌力卸了開去,佯作不知,故意笑道:「這才是句人話!」吸了一口冷茶向殷天鑒頭面噴去,殷天鑒悠悠醒轉,龍幫主道:「九頭獅子,這次我們都認栽了,你到我海龍幫去做個香主吧,這快活林看他保得多久。」龍幫主也是武林好手,看出連紅髮老人也非張丹楓之敵,只好作出江湖氣概,願賠服輸。
  張丹楓道:「九頭獅子,把你的田地鋪契與家中現錢都搬出來!」殷天鑒用藥裹好手指,垂頭喪氣的道:「都依你!」張丹楓道:「你可要做得漂亮一點,你有多少田地產業現錢,我都知道 ,若然弄鬼,你就是有十個頭,我都斫了。喂,你們隨他去搬東西!」只見一大群人歡聲雷動,都擁了上來,原來這群人有些是澹台村的村民,有些是蘇州的貧民,都是張丹楓叫來的。
  張丹楓把九頭獅子的田地鋪契一把火燒個乾淨,將現金白銀全都分散,鬧了一個下午,才處置停當;九頭獅子、龍幫主和紅髮妖龍郭洪等一干人面上無光,早已悄悄溜走。張丹楓將九頭獅子的財產散盡,哈哈大笑,忽然俯身在蓮塘裡摘了一朵荷花,吟道:「還我名園真面目,蓮花今日出淤泥!」眼中簌簌掉下淚來。雲重心道:「他必然是看到祖業如此被人糟蹋,所以心中生感。」這時人群漸漸散去,雲重怕張丹楓發現,也悄悄地溜走了!
  雲重回到撫衙,皇帝所派的七名高手已來了兩人,卻是大內總管康超海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雲重在奪狀元之時曾打敗這兩人的師侄陸展鵬,算得是有點小小的「梁子」(怨仇),但而今都奉了皇命,這點仇怨大家也不便再提。雲重將快活林所見之事對鐵臂金猿與三花劍說了,這兩人都是江湖老手,聽了雲重之言,相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皺起眉頭,過了一陣,鐵臂金猿龍鎮方說道:「此事蹊蹺,紅髮妖龍是王振最得力的人,他為何要幫海龍幫搶快活林?張丹楓揮金如土,行蹤無定,他卻又為何偏偏要這快活林?聽你所說,這快活林是張士誠以前的避署行宮,說不定張士誠的藏寶與地圖都埋在快活林之內。」
  雲重也覺有理,於是三人吃過晚飯,歇了一會,聽得譙樓打了三更,便都換了夜行衣奔赴快活林。快活林原來的那一班牛鬼蛇神已全被張丹楓趕跑 ,這時偌大的一個園林冷冷清清,一望下去,假山湖石,千奇百怪,更顯神秘幽美。
  這三人都是輕功絕頂,翻過圍牆,悄悄飛入,正待分頭搜索,忽聽東面傳來聲響,三人蛇行兔伏,躺在假山石後。只聽得一個說道:「張丹楓那小子諒是怕了咱們,所以聞風選避!」又一人說道:「莫非他已經得手了?」又一人道:「王公公果然料得不差,好在我們來得不遲。」說話這人,正是紅髮妖龍郭洪。雲重暗暗吃驚,心道:「原來這班人果然是王振派來的。張丹楓到蘇州尋寶的風聲怎麼會傳了出去?」繼而一想,王振在宮中耳目極多,耳目極靈,皇帝看破張丹楓的行藏,派遣自己到蘇州之事,想必也已被他探聽出來了。
  只聽得郭洪又道:「按圖中所示,這是這裡了。你看這裡有挖掘的痕跡,但山石卻未弄開,想是那小子孤身一人,未及掘寶,聽得我們大隊到來,便先逃了。」接著只聽得一陣鋤頭掘石,鐵枝挖石之聲。雲重肩頭一聳,卻忽被三花劍輕輕一按,在他耳邊說道:「別忙,待他們掘出之後,咱們再來個黑吃黑。」
  雲重從石隙縫中瞧出,只見一塊形如猛虎的大湖石之前,圍著十來個人,正在挖掘,過了一陣 ,一人叫道:「得了,得了,你看這個洞穴,哈,還有一塊白玉碑封著!」一人舉起鐵鍬,猛地一挖,忽地蓬的一聲,濺出無數火星,郭洪大叫道:「快閃開!」洞中倏地射出無數利箭,立刻有六、七人中箭倒地,面上瘀黑,紅髮妖龍郭洪道:「好厲害的毒箭!」等了一陣,毒箭射完,郭洪還不放心,取過一面盾牌,一面揮舞,一面察看,忽然大聲叫道:「哼,咱們都著了這小子的道兒了!」退後數步,雙手各執一把鐵鋤,奮力一擲,把那白玉碑撞開,洞中一無所有,這十多個人紛紛咒罵,背了受傷的同伴,霎忽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鐵臂金猿道:「咱們瞧去。」雲重小心翼翼,上前一看,只見那塊斷碑上刻著四行大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諸君到此,毒箭奉嘗。大周皇帝張士誠立碑。」雲重悚然一驚:「原來張士誠料得有人掘他遺寶,竟然預下布下毒箭,這手段也忒毒辣。」但那石洞甚淺,傳說之中張士誠的藏寶如山,這石洞怎容得了?不禁面面相覷。三花劍道:「我看張丹楓一定還未將寶藏掘去。」雲重道:「何以見得?」三花劍道:「一者是這石洞不像藏寶之所,再者張丹楓孤身一人,又在郭洪與海龍幫眾人監視之下,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將大批寶藏帶出城去。」鐵臂金猿道:「師弟所見不差,但若他還未掘出寶藏,卻又為何離開了快活林?莫非寶藏不在快活林中麼?」雲重小心再瞧,忽見石碑旁邊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幾行小字是:「一飲一啄,莫非天定,朱家天子,何必費力。雲重我兄,走為上策。弟張丹楓。」雲重氣得哇哇大叫,鐵臂金猿和三花劍相對苦笑,不發一言,這是已是雞鳴五鼓了。



第17回 冰雪仙姿長歌消俠氣 風雷手筆一畫卷河山



    這時張丹楓已是一葉輕舟逍遙在太湖之上。他右手劃漿,左手拿著一把金光閃閃鎖匙,放目湖山,高聲吟道:「太湖三萬六千頃,難洗英雄今古愁!」吟聲掠過湖面,把蘆葦中的沙鷗白鷺,驚得卜卜飛起。
  這鎖匙正是他在快活林中的太湖石下所得,他按著畫圖所示,知道寶藏埋在快活林中,因此他才到快活林去作那一場豪賭。他早就從祖先所傳知道藏寶之處埋有毒箭,預先有所準備故此毫髮無傷。誰知移開了封洞的玉碑,洞中除了這枚金鎖匙外,其他卻是一無所有。但在金鎖匙之上,卻另刻有兩行小字文道:「太湖之中,西洞庭山,有此鎖匙,可探寶藏。」原來張士誠當年埋寶之前,選擇地點,煞費躊躇,他在蘇州建業,若然埋在蘇州,朱無璋必能料到。但若埋在其他地方,路途搬運,又易洩露風聲,最後決定埋在太湖的西洞庭山。自蘇州前往,朝發夕至,並且作了一番佈置。至於畫圖所示的快活林藏寶地點,卻是虛虛實實的佈置,其中既有探寶所必須的金鎖匙又有極厲害的毒箭。為了保守秘密,當時只將指示「藏寶」地點的蘇州畫圖交與帶「幼主」出走的心腹武士(石英的祖先)並告訴他洞中藏有毒箭,與啟洞時防備毒箭的方法。至於洞中的鎖匙與真正藏寶的地點,及其他秘密的佈置,即連那個心腹武士也不知道。
  張丹楓取得了金鎖匙之後,仍將洞口佈置恢復原狀,在紅髮妖龍郭洪等人來到之前,便溜出了快活林,把白馬托給一位新交的朋友,自己便乘那位朋友預先準備好的小船,在蘇州萬年橋下放舟入湖,泛舟半夜,這時已出了胥口。但見煙波浩淼風帆隱隱,群峰起伏,隱現湖中。張丹楓卻無心賞玩,將那枚金鎖匙反覆細看,心中想道:「金鎖匙的文字說,有此鎖匙,可探玉藏。西洞庭山比快活林何止大數十百倍,大海撈針,如何尋覓?寶藏也還罷了,那張地圖,可是有關中華國運!」猛一抬頭,只見萬頃茫茫,水天一色,豪興遄飛,頓消積悶,暗自笑道:「船到波心浪自平,當此佳景,卻作杞憂,豈非愚笨呢。」收了鎖匙,雙手劃漿,扁舟一葉,不減風帆,太湖七十二峰迤邐迎來,有如翡翠屏風,片片飛過,空靈縹緲,煙嵐橫黛,淡遠似畫。張丹楓想道:「金碧芙蓉映太湖,相傳奇勝甲東吳!這兩句詠太湖風光的詩,果真說得不錯。」
  舟行不久,西洞庭山的主峰縹緲峰已然在望,西洞庭山雖遠不及五嶽名山之高之大,但懸崖絕壁,奇石嶙峋 ,卻也予人以崔嵬萬丈的感覺。張丹楓捨舟登陸,只見山下田畝成行,山上儘是果樹,濃蔭相接,花果飄香,不禁想道:「若在此山結廬讀書,倒也不錯。」覓路登山,正自心曠神怡,忽見兩個牧童騎牛迎面而來,兩雙小眼睛盯著張丹楓,似乎很是驚訝。
  張丹楓道:「我是來遊山的,請問兩位小哥,從這裡登山路可好走?」兩個牧童相對看了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不知道。」張丹楓心道:「怎這兩個牧童如此無禮,比在澹台村所見的差得遠了。」忽見那兩個牧童大聲爭吵起來,後面的牧童說前面的牧童故意踏在泥潭裡,濺污了他的衣裳,前面的又說後面的故意讓牛亂踢石子,石子打著他的腦袋。張丹楓甚是好笑,正想勸架,那兩個牧童卻忽然從吵架變為打架,驅使兩條牛互相追逐角鬥,山路崎嶇,兩條蠻牛一下子都向張丹楓衝來。張丹楓驟出不意,無地閃避,「啊呀」一聲,迫得奮起神力,雙掌一個「野馬分鬃」,只聽得砰砰兩聲,兩匹蠻牛竟給掌力震得左右分開,兩邊跌倒,兩個牧童尖聲大叫。張丹楓本有駢指洞穿牛腹之能,這一掌卻只用了三分力氣,心道:「難道我這掌力還是用過大,竟跌傷了那個孩子不成。」甚是吃驚回頭一看,只見兩條牛團團亂跑,兩個牧童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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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7:30 |只看該作者
  張丹楓心中奇怪,正待回去察看,山坡上忽然又鑽出兩個農夫,大聲喝道:「呔!青天白日,哪裡來的強徒?……」張丹楓急道:「兩位大哥容我見告,我不是強徒……」還未說完那兩個農夫又喝道:「還說不是強徒?為何將我們的牛打傷,將我們的孩子擄去?」張丹楓道:「誰說我擄了你們的孩子?他、他們……」那兩個農夫冷笑道:「他、他們怎麼啦?怎麼不見了?要不是你把他們收藏起來,就是你把他們交與同黨,拐去賣了。」張丹楓笑道:「哪有此事?你們先去看看牛有沒有受傷,然後找那兩個孩子吧。」那兩個農夫竟然不容他分說舉起鋤頭,左起右落,倏地便照頭劈下。張丹楓微吃一驚,這兩個農夫身手竟然甚是矯捷!看那兩柄鋤頭落下,張丹楓一個「盤龍繞步」,輕輕一轉一閃,雙手一拿,將兩柄鋤頭一下子都奪了過來。那兩個農夫大叫道:「救命呀,強盜殺人啦!」張丹楓又好氣又好笑,道:「我若有心殺你,你早就沒命了,亂嚷作甚?」隨手一扔,把兩柄鋤頭拋落山。說時遲,那時快山坳處又奔出了七八個農夫,各各高舉鋤頭,不由分說,便一湧而上,前後左右,七八柄鋤頭,都向張丹楓要害之處劈來。張丹楓好不煩惱,心中想道:「無端端打這場架,實是無謂之極。」身形一轉,想從縫隙之中走出,哪料那七八柄鋤頭,竟似織成了一面鐵網,張丹楓的身法已是快到極點,但不論轉到哪個方位,都有鋤頭迎面劈來。張丹楓心中一怔:這明明是預先排練好的陣法!當下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在鋤頭陣中竄高縱低,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霎忽之間,把那七八個農夫迫得陣腳鬆動,連連後退。可是他們首尾相應配合佳妙,張丹楓除非把他們打傷,否則要想奪取他們手中的鋤頭卻也大非易事。
  那七八個農夫雖敗不亂,兀是苦苦纏鬥,不肯逃走。張丹楓一聲長嘯,呼呼數掌,把他們逼出了離身一丈之外 ,笑道:「你們再不停手,我可要不客氣啦!」那為首的農夫道:「不客氣又待怎的,狗強盜,難道我們怕你不成?」張丹楓再好涵養也給他們惹得火起,心道:「待我拔出寶劍,將你們這幾柄鋤頭一一削斷,看你們怕是不怕?」左掌護身,右手正待拔劍忽聽得山上有人叫道:「你們做什麼打架?」張丹楓仰頭一看只見那人三綹長鬚額寬鼻大,作儒生打扮,卻又是武人相貌。那為首的農夫道:「這強盜打傷了咱們的牛,又拐走咱們的孩子。」那人道:「牛沒有受傷啊。阿昭,阿成!」張丹楓把眼看時,只見那兩條牛本來還在團團亂跑,卻忽地停住。兩個牧童哈哈大笑,從牛肚下面翻了上來,向張丹楓扮個鬼臉。張丹楓也給他們引得笑了起來,心道:「我道這牛為什麼團團亂跑跑個不停,原來是這兩個小鬼作怪。他們騎牛的本領要比蒙古人的馬術還要俊!」繼而又想:「這些人來得莫名其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倒不可不小心提防。」
  山坡上那老人道:「莊稼漢粗魯無禮,一場誤會,客人休怪。咄,你們還不快向這位相公道個不是,下田去耕作吧。」那七八個農夫和兩個牧童唱了個喏,片刻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那老人道:「相公是來遊山嗎?」張丹楓道:「正是。」那老人道:「七十二峰看不盡,茫茫萬頃更消愁。你來游賞湖山,最少也有數日勾留吧?」張丹楓見那老人吐屬不凡,肅然問道:「不敢請問老丈姓名。」那老人笑道:「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何必留名,你叫我一聲老丈我稱你一聲相公,豈不乾脆得多?何必去記那囉囉唆唆的姓名。」張丹楓性本豪放,老人所言正投其好。那老人又道:「老朽蝸居就在此山上,有位朋友給我題為洞庭山莊,相公既有數日這游,若不嫌棄,就讓老配稍盡地主之誼如何?」張丹楓道:「老丈如此灑脫,晚生也就厚顏叨擾了。只怕為老丈增了麻煩。」那老人又哈哈笑道:「你玩你的,玩得倦了便到敝莊歇歇,有緣則聚,緣盡則去,那有什麼麻煩。」張丹楓正想一人尋寶覓圖,老人此言,正合心意。老人指著山腰的一座園林道:「園中雖無所有,蔬菜鮮魚卻是常備,你要遊山,就請自便,晚上回來,咱們鮮魚白酒,再作傾談。」張丹楓拱手道謝,心中想道:「這老人若非有道的隱者,亦必是湖海的異人。我今次到來,縱然找不到寶藏地圖,也要交交這一位風塵前輩。那一群農夫,看來也大有來歷,不應失之交臂。」張丹楓思潮起伏,在西洞庭山上游了一個下午,不時發覺有採柴樵子或摘野果的竟在偷偷盯著自己,心中更增詭必之感。張丹楓游了一個下午,將山形地勢,記在心中,看看日落西山,便依老人所約回轉山腰,叩那「洞庭山莊」的莊門。
  莊門緩緩打開,張丹楓眼睛一亮,只見面前立著一個少女眼珠淡碧,容光煥發,有江南少女的秀氣 ,也有北地胭脂的健美。張丹楓怔了一怔,心道:「雲蕾之美如芝蘭百合,此女之美則如玫瑰芙蓉。若然並立,想必難分軒輊。」正欲開言,只見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這位相公就是來遊山的那位相公嗎?爹爹已對我說了,請你進去。」
  張丹楓擾袖一謝,隨那少女走進洞庭山莊,只見紫籐盤徑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參差錯落,掩映有致,竟然是絕妙的園林佈置,雖不及快活林之大,精雅卻過之。那老者早已在亭中置灑相迎,見張丹楓回來,笑道:「湖山之美如何?」張丹楓道:「太湖奇勝甲東吳,水色山光賽畫圖。古人早有定評,晚生除了拜倒湖山之外,豈敢置喙。」那老人笑道:「可惜有些人對此湖山,尚未忘情名利,甚至腦中儘是銅臭,豈不可笑可憐?」張丹楓聞言一怔,心中想道:「莫非他知道我是來尋覓寶藏的嗎?」繼而自笑多疑,心道:「我先祖藏寶埋圖,此乃絕秘之事,即我也是得了金鎖匙之後,才知埋在此山。這老人如何能知?適才這話,想必是他泛泛之論。」
  兩人飲酒傾談,那老人與他談山色湖光,詞章字畫,甚為相得。只是大家都避免問對方身世。那老人飲了幾杯,醉態漸露,打了個呵欠說道:「我醉欲眠,相公自便。太湖夜色佳絕此地門雖設而常開,相公若有興致登峰賞月,喚小女陪伴或獨自前往均可,回來不必敲門只要一推便開了。」張丹楓心道:「此老的是可人,好像知道我的心意一樣。太湖群峰縹緲,浮沉碧波,在月色之下,定必更美。」
  那老者叫少女帶張丹楓歇息,少女盈盈一笑,問道:「相公是第一次來游太湖的嗎?」張丹楓道:「正是。」那少女笑道:「相公說是來自北方,我看卻似江南人物。呀,好像咱們還在哪兒見過一般 ,相貌好熟。」張丹楓笑道:「姑娘說笑話了,我倒願意早認識姑娘,只可惜今日才有此機緣,來賞湖山勝景。」
  那少女一笑不言,走到一處,說道:「相公就在此處歇歇吧,山居簡慢,請勿見責。」張丹楓一看,只見一所精雅的房子建在荷塘之中,蓮花正在盛開,翠蓋紅裳,一水皆香。張丹楓笑道:「此地如同仙境,皇帝也沒福住,怎說簡慢?」那少女一笑走開,微風送聲只聽得那銀鈴似的聲音似嘲似諷:「真是以貌取人,換之子羽。對此湖山,卻提俗物,皇帝值多少錢一斤?」
  張丹楓心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性情倒也灑脫得很呢。」陡然想起雲蕾,把那少女的影子壓了下去。獨對荷花,想起今日遭遇之奇,與尋寶的渺茫,不覺心思搖搖毫無睡意。
  猛一抬頭,只見疏影橫斜,淡香如酒,月光入戶,濤聲送林 ,張丹楓披衣出屋,推開後門,登山去看太湖夜景。西洞庭山矗立湖心,登縹緲峰,縱鑒寬廣八百里的太湖,真是三萬六千頃的波光濤影,盡收眼底,在月色之下,湖光映照,比日間所見,更是瑰麗奇詭,非筆墨所能形容。張丹楓心醉神馳,悠然如夢,忽聽得有少女歌道:「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清流足以滌塵垢,人生何必歎坎坷?金銀珠寶阿堵物,會當盡付於碧波,勸君有酒當自醉,有酒不飲奈月何?」歌聲搖曳,隨風飄入太湖。張丹楓聽得呆了,心道:「此女集唐人詩句,發為長歌,莫非是勸我不要費神去覓那寶藏麼?呀,她哪裡知道我的心事。我豈是想獨佔珠寶,貪戀銅臭之人!」忍不著發聲和道:「君歌且休聽我歌,此峰突兀撐天河,世間亦有奇男子,頂天立地劍橫磨!王侯珠寶皆糞土,但欲一畫卷山河!」
  張丹楓歌聲一停,忽見那少女在嶙峋石筍叢中冉冉出現,笑靨如花,輕輕向他招手。張丹楓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只聽得那少女道:「你當真要固執己意麼?」張丹楓道:「我不知姑娘意何所指?但大丈夫做事,豈能輕易更改。」那少女面色微變,忽冷笑道:「你想到此山盜寶,那可休想!」忽地青光疾閃,那少女倏地拔出一柄短劍,向張丹楓當胸便刺。張丹楓驚駭之極,飄身急閃,道:「姑娘,你是何人?」那少女身手快極,眨眼之間,連刺數劍,張丹楓東躲西閃,給她逼入了亂石叢中,突然現出數人,那招待自己的洞庭莊主手持一柄漁叉竟跳在一堆石上,向自己分心疾刺,聽那漁叉抖的嗡嗡之聲,竟然是一位有上乘功夫的武林高手。張丹楓叫道:「老丈何故相逼?」那老人道:「哼,你自己還不明白?看你相貌,我本以為你也是一位雅人,原來你卻是名利熏心的惡漢!」另外那幾人正是日間所見的農夫,齊聲喝道:「我早就瞧出你不是好人,看刀、看劍、看槍、看戟!」那幾個農夫這時手上拿的已不是鋤頭而是刀槍劍戟了。張丹楓又驚又駭,欲待分說,但對方兵器齊上,尤其是那老者的漁叉和那少女的短劍更是迅逾飄風,哪容得他分神辯白。張丹楓給他們在亂石堆中圍攻,險象環生,只得拔出白雲寶劍,橫披直刺,有兩個農夫的兵器給他削去一截,急急後退。張丹楓叫道:「住手!」那老者笑道:「陷入此陣,有寶也沒用了!」漁叉一抖,又上前疾攻,張丹楓對他尚是心存敬意,不欲削他的兵器,專找其他的人,卻不料那些人一進一退,來去如潮,一見劍到,身形忽地便沒入亂石堆中,古怪之極,張丹楓出手雖快,卻竟然再也碰不到他們的兵器了。
  張丹楓細看時,只見連那老者父女在內,敵手一共八人,佔著八位方位,在石堆中忽隱忽現,東砍一刀,西刺一劍,防不勝防。張丹楓心想:「我只認定一人追去,看你如何可躲避得了。」先挺劍追一農夫,看那農夫身手平常,誰知他在亂石堆中左兜右繞,張丹楓跟他轉了兩轉,忽然不見了他的蹤跡,而那少女的短劍和另一個農夫的長槍卻忽地從左右襲來,追那少女時,也是轉眼間便沒了蹤,而那老者卻又突地當頭出現,漁叉閃閃,向自己搶攻。張丹楓心道:「他們如此戰法,如何是好?」陣中八人,除了老者與少女之外,其他六人在江湖之上武功或算不錯,但在張丹楓眼中卻屬尋常。但這陣法怪極,張丹楓雖知道只要擊破一環,便可突圍,但想盡辦法,卻竟是越陷越深,無法可施。再過片刻,陣形越逼越緊,張丹楓在亂石堆中東竄西閃,連防衛亦見艱難,更不用說還手攻擊了。幸虧他有削鐵如泥的寶劍,眾人還不敢太過逼近。
  張丹楓猛然一醒:這陣法豈不是諸葛武侯傳下的八陣圖?留心細看,只見那八人果然是依著那亂石所布成的門戶,分成休、生、傷、杜、死、景、驚、開八門,各守一門,而自己這時卻正被引入死門。張丹楓心中一怔:懂得布這八陣圖的 ,古今名將也沒幾人,卻不料在這裡見到!再留心看時,只見把守生門的,正是那使短劍的少女。張丹楓識破陣法,更不遲疑,飛身一起,自死門跳入驚門,自驚門跳入傷門,再轉入杜門,繞過休門,直闖生門,八陣圖登時大亂,那少女面有驚色,連連躲閃,張丹楓心中雖有不忍,但為著要闖出陣圖,長劍閃閃不離那少女背心,逼那少女引自己出去。眼看就要闖出生門,那少女忽然一聲尖叫,似是駭極而呼,張丹楓一愕,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劍尖碰著了那少女的皮肉,就這麼的一停,忽感地轉天旋,「轟隆」一聲,地面忽然陷了一個大洞,張丹楓整個身軀跌了下去。原來他所站立的地方,底下是個陷阱,上面蓋以浮沙,若以張丹楓的輕功本事,一掠即過,原可無事,但被那少女一呼,驟然一個突兀,停了一停,浮沙支持不了他的體重,竟出其不意地著了道兒。
  好個張丹楓,在半空一個觔斗,減了那下墜之勢,輕飄飄地腳落實地。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五指,張丹楓自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掛在劍尖,珠光劍光,相互輝映,只見這洞深入不可測,要攀上去已不可能,洞底凹凸不平,有一股潮濕的霉臭之味,似是一條多年不用的隧道。張丹楓行了許久,才行到盡頭,摸一摸卻是山岩石壁。張丹楓歎道:「料不到無命喪於此,死了也是糊里糊塗。」想起自己壯志未酬不由心中大憤,「啪」的一拳擊在石上,那石忽然微微震動。
  張丹楓大喜,急用寶劍在那塊石頭的四周亂劃,那塊石質似乎特別鬆脆,不消多久,沙石紛紛落下。原來那塊石頭乃是裝上去的,四周粘連的沙石去掉,立見可以活動,張丹楓奮起神力,把那塊石頭一推,「轟隆」一聲,跌下對面,留下的缺口恰好可容一人鑽過。
  張丹楓自洞口鑽出,忽感一陣冷光耀眼,細看之時,不禁又驚又喜。原來洞口那邊又是一條隧道,只是比起這邊卻短得多 ,隧道的盡頭,矗立著一扇石門,竟是一塊通體晶瑩的白玉所造。玉石不奇,但這樣大的一塊玉石,可是無價之寶。張丹楓收了明珠寶劍,摸那玉門,光溜溜的滑不留手,張丹楓摩挲再四,忽然發現玉門的側面有一個小小的匙孔,把金鎖匙投入去一試,用力旋轉,那玉門應手而啟。張丹楓收了鎖匙,進入裡面,順手把玉門一關,只見光芒耀眼,洞中堆滿金銀珠寶,張丹楓急在珠寶堆中尋覓,找出一個玉匣,把匣打開,內中放著一張平折的大地圖,張丹楓展開地圖,藉著寶氣珠光,仔細閱鑒,只見這張地圖十分詳細,畫有各處山種險要的地形,背後還注有在各處險要的攻守拒敵之法。要知古代之時,交通不便,很少有人能周遊全國,細察地形,所以像這樣的一份地圖乃是稀世之寶。張丹楓想起了為了繪這份地圖,費盡畢生心力的彭和尚,想起了彭和尚教自己先祖張士誠與明朝太祖朱元璋的苦心,與他起義抗元的壯烈事跡,不禁潸然淚下。再細看時只見玉匣上還有兩行小字,文:「此圖出世,大周重光。」想是他先祖張士誠預料到有後代子孫可能到此,所以留下遺言,要後代子孫繼承他的遺志,滅掉大明,重光大周(大周是張士誠所建國號)。張丹楓向玉匣地圖拜了八拜,望空稟道:「不肖兒孫張丹楓要請列祖列宗原宥,滅明興周的遺訓只怕我不能依照了。」原來張丹楓來取地圖與寶藏,其中實是含有深心,他是想將地圖獻與于謙,讓他去抵抗外敵,寶藏也準備獻與于謙,讓他拿去作捍衛國家的義兵軍餉。
  張丹楓捲好地圖,心道:「我且到洞口去大聲疾呼,說明我這片為國的苦心,盼那洞庭莊主聽見,若然他體諒我這片苦心,定然垂下長繩將我吊上去。」主意打定,便去開那玉門,不料用力一推,玉門絲毫不動,原來自己入門之時,順手一關竟將玉門又關牢了。那玉門裡外有鎖,張丹楓覓到匙孔,用金鎖匙一試卻是開之不得,那門外與門內的鎖匙並不是一樣的。張丹楓暗叫一聲:「苦也!」這洞乃是將山腹中間掏空,自己縱有天大本領,也難攻山而出。那玉門硬逾精鋼,用寶劍也難剁爛,洞中空有金銀,卻無糧食,外面的人縱然想來援救,沒有自己這枚金鎖匙,也開不動外面的門。張丹楓心道:「看來這番必是餓死無疑!」
  張丹楓縱再膽大,這時也覺一片死亡的陰影籠罩頭上。試試大叫幾聲,聲音撞著山石玉門,又蕩了回來,震耳欲聾,要想傳出山外,那希望也是微乎其微。
  張丹楓定了定神,心道:「常人七日不食必死,我練有武功,可能捱到十日,這十日這中 ,我該做些什麼以遣此真正的『有涯之生』?」腦海中朱、張兩家的冤仇,雲張兩家的冤仇一一閃過,雲蕾的倩影突然浮現出來,那似喜似怒如恨如愛的神情又活在心頭。張丹楓歎道:「小兄弟,今生今世咱們是再難相見了。」儘管雲蕾有過幾次要用寶劍殺他,而今他想起的卻儘是雲蕾的柔情蜜意,心中忽發奇想:「雲蕾儘管有時對我現出殺氣,心腸卻是無限柔慈,呀,她人太仁慈,剛毅不足,是一大缺點。這洞庭莊莊主的女兒,儘管一片溫柔,卻帶著男兒英氣,我雖與她初交,卻敢斷定她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若然將雲蕾的優點與她合而為一,豈不是天下完人?」
  張丹楓被困洞中,無聊之極,四處翻看祖先的遺寶,忽然在珠寶堆中又發現一個玉匣,上面刻有字道:「先師墨寶,士誠謹藏。」打開一看,只見裡面裝有零散的地圖與札記之類,那些地圖乃是彭和尚每到一地時草草畫下來的,那張詳細的地圖就是用這些草圖拼合起來繪製的,有了那張大地圖,這些草圖自是無用,不過也可看到彭和尚當年繪製地圖時所花心血。札記乃是他到每一處地方所寫下的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也有就著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張丹楓心道:「這些札記倒應該好好給他整理,輯成專書。」但一想到自己而今只是在洞中等死,又不覺黯然。
  札記堆中還藏有一本小書,張丹楓拿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玄功要訣》四字,翻開來讀,第一句就是:「子曰: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豈能出於理、氣、象乎?」張丹楓道:「孔子哪懂內功?為何引他的話?」再讀下去道:「像者拳之形也氣者拳之勢也,理者拳之功也。理氣象備,舉手投足,無不逾矩。」把修練上乘內功的道理,解釋得清清楚楚。張丹楓暗自歎道:「看了此書,方知自己淺陋。與這位武學大師相比,我不過是螢火之光。」
  張丹楓越讀越覺有味,須知那彭和尚(即彭瑩玉)身為兩個天子(朱元璋、張士誠)的師父,胸中所學實是非同小可!那本《玄功要訣》所講的都是基本要理,張丹楓武學本有根底人又極端聰明,讀完之後 ,只覺一理通、百理融,許多武學上的疑難,竟然迎刃而解。張丹楓的師祖玄機逸士,傳授四大弟子,都是每人只傳一門絕技,張丹楓讀了此書,細細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與二師伯潮音和尚的外家硬功,只覺其中都有理路可尋,可以無師自通,不禁狂喜,心道:「我有了此書,苦心虔修,將來豈不是學任何一派的武功都可以事半功倍,容易得多!」但一想到自己困此絕窟,實難逃出生天,縱然學了絕世武功也是無用,更是神傷。



第18回 石陣戰氛豪情消積怨 荷塘月色詞意寄深心



    張丹楓生性豁達,再翻讀那本《玄功要訣》,忽而笑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是孔子說的。我而今得此異書,如聞一代宗師親傳大道,可窺武學不傳之秘,獲前人未有之緣那還不心滿意足,卻還斤斤計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滯而不化,豈不為古聖先賢所笑!」如此一想頓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異書所授,修習起上乘的內功來。
  張丹楓惡鬥半日,本已漸感飢餓,做了一陣功課,氣透重關,舌底生津,反覺通體舒泰,納頭便睡,一醒來,洞中珠光寶氣,耀眼生纈,也不知外間是白天還是黑夜。張丹楓又試依著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見過的大師伯董岳的大力金剛手功夫,試行練習,一掌接著一掌,拍那玉門,玉門給掌力震得蓬蓬作響,雖打它不開,聽這掌力擊石之聲,也知自己無師自通的金剛手功夫,竟也有了幾分功力。
  張丹楓餓了一天,還不覺怎樣,只是口中焦渴,卻是難受之極。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至七日始死,但若無水喝,則三日必死。張丹楓武功雖高,日餘滴水不進,亦五內如焚,好不容易才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幾滴滲出來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張丹楓屏神靜氣在心中默誦那本《玄功要訣》,從頭至尾,又從最後一字倒背回來,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減弱。如此這般翻來覆去背了幾遍,正在潛心默誦,忽聞得有一陣細微的悉索之聲,接著聽得有硬物挖掘土石之聲,張丹楓一躍而起高聲叫道:「是誰?」外面的人一聲不響,挖石掘土如故。張丹楓奇道:「若是有心救我,為何卻不答話?」外面的人掘了許久,張丹楓奮起神力,一掌擊去,碰著玉門,「蓬」的一聲,玉門動也不動,手臂卻幾乎給反震得脫臼。張丹楓想起這玉門堅固異常,斷非普通的鐵器所能開,若說是重掘地下一條隧道進來,雖然可能,但挖土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時自己已經渴死餓死了。而且聽外面挖土之聲,又似乎只是孤身一人,憑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為。
  張丹楓正在思想,忽見玉門下,石屑紛飛,泥土鬆動,張丹楓用寶劍在裡面接著那缺口一挖 ,外面忽地透進一絲亮光,原來外面的人,已在玉門之下,挖開土石,挖出了一條手指般大小的孔道。張丹楓大奇,心道:「這是什麼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給我,讓我敬廷殘喘嗎?只是這孔道也太小了。」仔細聽時,外面挖土之聲頓止,孔道中悉索之聲,似是有什麼硬物,從外面推塞進來,張丹楓全神注視,陡然間眼睛一亮,一枚金光閃閃的鎖匙,已從孔道塞了入來,張丹楓拿起一看,這枚金鎖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樣。張丹楓何等機伶,急投進匙孔中一試,玉門應手而開,門外笑盈盈的站著一個少女!
  張丹楓一見,幾乎疑在夢中,這少女笑靨盈盈紅暈雙頰,正是洞庭莊主的女兒!只見她左手把長劍,右手持利鑿,劍尖還帶著泥土,洞口掛著一盞碧紗燈籠,想必是她帶來照明的。玉門打開之後,燈籠的燭光給洞中的寶氣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張丹楓滿腹疑團,攏袖一揖,道:「多謝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說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經等了三代了,昨晚我們不知是你,幾乎傷了你的性命,你不怪責我們,反而多謝麼?」張丹楓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別這樣稱呼,我的祖先偶然曾稱王稱帝,與我何干?我姓張名丹楓,你叫我丹楓好了。」那少女道:「我在兩個月前已經知道你的名字,那時我就想:這個名字真美,我們的洞庭山腰也種有好多楓樹,你看到嗎?」
  這少女笑語盈盈,吹氣如蘭,與張丹楓竟然一見如故,閒聊起來,張丹楓不覺心中暗笑:雲蕾是天真之中帶有矜持 ,而這少女則是天真之中帶著爽朗,正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張丹楓瞧她一眼,笑道:「你別忙告訴我你的名字,讓我猜猜,你是不是複姓澹台,名字中有一個『明』字的?」那少女道:「你猜對了,是不是澹台滅明告訴你的?」張丹楓笑道:「澹台將軍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有你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怕他以前還不知道有我這個笨丫頭呢。他上個月匆匆來到這裡,認識家人,只住了一宵,便又跑了。」張丹楓計算日期,澹台滅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將要回國,自己在京中見過澹台與于謙之後。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離京數日,可笑京中的錦衣衛竟是無人發覺,任他來去。
  那少女道:「這麼說來,澹台滅明離開這裡之後,還沒有見過你了。他上個月來時,說起你偷入中原,可能會到蘇州訪尋先人遺寶,叫我們留意。可惜他來去匆匆,沒有詳細說起你的形貌,我們以為你也像他一樣,在蒙古多年已是胡兒相貌,誰知你比我們蘇杭的少年子弟,還要俊秀得多。」說完之後,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發覺自己說話孟浪,但卻也沒有尋常女兒家的羞澀之容。張丹楓心中暗笑:澹台滅明貌似胡兒,那是因為他的祖父和父親娶的都是胡婦,並非因為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會變的,可笑這少女天真未鑿,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得。
  這少女又道:「前日你來遊山之時,我們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發生一樁事情,聽說有一個叛賊偷到蘇州畫圖的副本猜疑寶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來不斷有人到快活林踩探,我們這裡的秘密雖無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來到此山周圍察看,我們還以為你是想來盜寶的賊人呢。」
  張丹楓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強盜嗎?」少女道:「就是因為不像,要不然你哪裡還有性命。我爹爹聽你談吐風雅,摸不清你的來歷。想試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萬一不是,這天大的秘密 ,就要洩出去。所以只好寧枉毋縱將你困在八陣中,但又怕誤傷好人,所以手下留情,要不然你雖然識破陣,恐也不易闖得出去。」張丹楓道:「後來你們又怎樣識穿我的來歷的呢?」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還有誰能夠從外面開啟這個玉門?」張丹楓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沒有誰能夠救我出來。」那少女頗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這兩把金鎖匙就這麼巧,我這把開不進去,你這把開不出來。」說到此處面上忽然飛起一陣紅暈,原來她小時聽媽媽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姻緣匹配有如鎖匙開鎖一把鎖匙一把鎖,絲毫不能勉強。她無意之中說出鎖匙開鎖的話,想起了母親之言,不覺羞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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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7:48 |只看該作者
  張丹楓甚是納罕,不明這少女何以忽然之間忸忸作態,咳了一聲笑道:「你的姓名我已知道三個字,還有一個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興得傻了,連姓名也忘記告訴你,我叫做澹台鏡明,我爹叫做澹台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台歸真,是你祖張皇帝手下的大將。」張丹楓笑道:「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說來,我真要多謝你們一家。澹台將軍隨我們含垢忍辱,遠處異國,作化外之民。而你們又為我家在這個山頭守了幾代。」澹台鏡明笑道:「在這裡住有什麼不好?朝夕面對湖山,你還不滿意嗎?」張丹楓微微一笑,澹台鏡明忽然「啊哎」一聲,叫了起來,道:「你瞧,我又忘記了一件事。」張丹楓道:「忘記什麼?」澹台鏡明道:「忘記你困在洞中已經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來呢。」走出洞口,將擱在地上的一個小花藍提了進來。藍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還有乾糧肉脯。張丹楓先吃枇杷,後嚼肉脯,真覺是平生從所未賞的妙品。
  澹台鏡明在洞中東瞧西望,把玩珠寶,笑道:「怪不得古往今來,許多人想做皇帝。你的太祖不過做了幾年皇帝,就積下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把幾粒夜明珠拋上拋落,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這些東西確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饑,又不能止渴,我看呀,這些珠子還不如我的枇杷。」張丹楓笑道:「所以呀,我寧願要你的枇杷,不要這些珠子。」澹台鏡明道:「你說得好聽,你若不要這些珠寶,為何冒了這般大的危險,從蒙古一直跑到太湖來?」張丹楓道:「我要把這些珠寶,盡數送給別人。」澹台鏡明道:「送與何人?」張丹楓道:「送與明朝的皇帝。」澹台鏡明叫道:「什麼,送與明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嗎?」
  張丹楓道:「不錯,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台鏡明道:「那麼你還要將珠寶送與他?」張丹楓道:「不錯,我是要送與他。」澹台鏡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寶雖然是你們張家的 ,我們替你守了幾代,你要送與明朝皇帝,可得問過我們。」張丹楓道:「我一說你們準會同意。」便將他為國的苦心和抱負說了。澹台鏡明笑道:「哈,原來並不是送給明朝皇帝,是送給打韃子的人,我倒給你嚇了一跳。」
  張丹楓把半藍枇杷吃完,澹台鏡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說話好像忘記了外面還有人在等待他們的消息似的。張丹楓從她的話中也知道了許多關於澹台一家的事情。
  原來張士誠在敗亡的前夕,將遺孤托與澹台歸真。那澹台滅明的祖父,遠走蒙古,將快活林的「藏寶圖」托與一個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轟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請澹台歸真的弟弟即澹台鏡明的祖父鎮守在西洞庭山,暗護寶藏,並留下了一枚只能從裡面開出來的金鎖匙,佈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輩分,澹台滅明和澹台鏡明是堂兄妹,但兩支人一在漠北,一在江南卻是幾代不通音訊,直到上一個月,澹台滅明乘著護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行,他們才知道「老主公」(張士誠)已經在蒙古留下了後代。
  張丹楓見她笑語盈盈,在珠光寶氣映照之下分外嫵媚,心中一動,說道:「我的小兄弟見了你一定會歡喜你。」澹台鏡明說:「什麼,你的小兄弟?我為什麼要他歡喜?」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親人 ,孤苦伶仃,沒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紀,不正是可以做個最好的朋友嗎?」澹台鏡明怒道:「什麼?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歡和臭小子玩!」其實張丹楓也是「臭小子」,澹台鏡明一說之後,立刻又發現自己說話的破綻,不覺面上又泛起紅潮。只聽得張丹楓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鏡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歡。」張丹楓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鏡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張丹楓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認識她時,她女扮男裝,我叫慣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過口來。」澹台鏡明見他提起「小兄弟」時,說得十分親熱,不知怎的,心頭突然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竟是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覺,但也是一掠即過,面上並沒有現出什麼,可是張丹楓已似察覺了什麼,心中對這少女頗感歉意。
  兩人停下話來,過了半晌,張丹楓忽似記起一事,問道:「你的爹爹為何不下來?」澹台鏡明道:「他發現有敵人上山想必是去佈置八陣圖了。」說得毫不在乎。張丹楓驚道:「若有敵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強敵,咱們快出去瞧!」
  澹台鏡明道:「什麼扎手的強敵,料也闖不過我爹手中的漁叉,闖得過爹爹手中的漁叉,也闖不過那個石陣。」她對爹爹的武功與八陣圖竟是十分信賴。張丹楓心道:「呀,你這小妮子哪裡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來的敵人若非大內高手就定是紅髮妖龍那班邪魔勁敵。」說道:「咱們還是去瞧瞧的好。」澹台鏡明道:「好,去就去吧。」與張丹楓走出石洞關了玉門,通過隧道,洞口掛有一根長繩,兩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燦爛的陽光,看光影已是正午時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莊莊門緊閉,山腰的亂石叢中人影幢幢傳出了一陣陣兵器的劇烈碰擊之聲,張丹楓急忙加快腳步,趕去助陣。澹台鏡明道:「你急什麼?我的媽媽和妹妹都來了 ,還怕它什麼強敵。」張丹楓昨晚到洞庭山莊投宿,並沒有見著女主人,詫道:「啊,原來你還有媽媽。」澹台鏡明道:「我怎麼沒有媽媽,不過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來一次,我剛才見她上到半山,才下來救你。」張丹楓甚感奇怪想道:「放著這樣好的人間仙境不住,卻夫妻分開,住在外面,卻是為何呢?」但這時急著助陣,無暇多問。
  兩人來到八陣圖前,不覺大吃一驚,陣中困住的敵人,竟是個個武功高強。尤其厲害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道人,那老漢的兵器怪異之極,形似龍頭枴杖,可又比普通的龍頭枴杖多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在枴杖的尖端,伸出一個形如手掌的東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鉤,有如手指;另一樣是枴杖上長滿尖刺,舞動起來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勢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卻是一柄長劍,雖不怪異,但抽刺之際,飛起一朵朵劍花更是駭人。另有一個少年軍官,掌風虎虎,石陣中較小的石塊,竟然給他的掌力震得飛震起來。澹台鏡明再仔細瞧時,只見自己的爹爹雖然把守著死門要戶,但是在強敵圍攻之下,陣勢施展不開。
  澹台鏡明一聲嬌叱,拔出利劍,就待闖入石陣,忽見張丹楓定著雙睛,如癡似呆,兀立不動。澹台鏡明嗔道:「你這人是怎麼的?剛才那麼著急,現在卻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你等什麼?」張丹楓暗叫糟糕,原來那老漢與道人正是鐵臂金猿龍鎮方與三花劍玄靈子,這兩人也還罷了,那少年軍官卻是雲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狀元的雲蕾。看兩邊鬥得如此激烈,只怕會有死傷。張丹楓心道:「我雖然暗助雲重中了恩科狀元,只是他心中對我的敵意實未消除,說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與他動手,豈不誤會更深?」忽見三花劍玄靈子突展絕招,劍花朵朵向把守杜門的一個老婆婆殺去,那老婆婆手使枴杖,呼呼還了兩招,雲重忽然連發三掌,助玄靈子將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門,張丹楓又是一驚!
  另一守在驚門的少女也給敵人逼得手忙腳亂。張丹楓道:「這兩人是你的媽媽和妹妹嗎?」澹台鏡明怒道:「怎麼,你還等什麼?」說話之間已奔出數丈之地,張丹楓一笑道:「原來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搶過了澹台鏡明的前頭,先入石陣 ,長劍一指,叫道:「澹台大娘,守緊杜門,玉明妹子,轉過休門,我來也!」縱身一躍,掠過鐵臂金猿的頭頂,奔入生門,與洞庭莊主澹台仲元並肩一立,守穩了八陣圖的門戶。
  原來雲重那晚在快活林一無所得,反給張丹楓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罷休。其實張丹楓是好意勸他,他卻當為嘲笑,當下恨恨然回轉撫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會齊,探出張丹楓已進了太湖,於是七大高手,連同雲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蹤而至,就在張丹楓陷入石洞之後的第二日日間,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滿山搜索,忽聽得嘿嘿冷笑之聲,抬頭一看,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婆婆,揚著一面錦緞,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其中七朵周圍圍以紅線,十分刺目。一個侍衛奇道:「咦,這不是澹台村茶亭的那個老嫗嗎?她的女兒呢?我那日經過茶亭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另一個大內高手道:「是呀,那日我經過花亭,也正見她繡這錦緞上的紅花。她還說什麼這是第十朵。」雲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離開茶亭之時,錦緞上的還是第八朵紅花,忙問那兩個侍衛道:「你們那日是不是向她們打聽過張丹楓?」那兩個侍衛道:「是呀,這和錦緞上的大紅花又有什麼關係?」雲重道:「這個老婆婆定是張丹楓的黨羽!」急急飛身追趕,那老婆婆又將錦緞一揚,陰惻惻的說道:「呀,可惜,可惜!你也來了!這三朵紅花也要給明兒摘下來了。」
  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這妖婦,裝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一兜 ,右一繞,不消一盞茶的時刻已將雲重與大內七大高手,都帶到了八陣圖前面。雲重見亂石堆疊,有如重門疊戶,內中隱有煞氣,他雖不識八陣圖,卻比那些人多讀過幾本兵書,不覺一陣躊躇,停下腳步。忽見亂石堆中,現出一個少女,笑道:「哈,你們都來了嗎?他們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煩了。」將手一指,只見左側的一堆石堆上並列著七顆頭顱,不知用什麼藥水煉過,面目尚栩栩如生。雲重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馬經過茶亭的那個停士,鐵臂金猿與三花劍也認出其中兩人是司禮太監王振府中的衛士,另一個高手認出一人是海龍幫的副幫主,想來他們都是因為打聽張丹楓而被這兩母女割下頭顱。大內七大高手都激怒,恃著藝高膽大一齊闖入了八陣中,雲重身不由己,也跟眾人闖入石陣。
  石陣中異聲驟起,只見一個老者,三綹長鬚,提著一把漁叉,現出身來,接著現出幾個農人,捏的不是鋤頭,卻是刀槍劍戟,在亂石堆中,忽隱忽現。鐵臂金猿大怒,喝道:「先把這老兒擒下。」洞庭莊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鐵臂金猿枴杖一震,橫擊過去,洞庭莊主身形倏忽不見,陡聽得身後利刃劈風之聲,那少女手使雙刀,一個盤旋,便下殺著,雲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厲害!」身子一縮又不見了,三花劍玄靈子展劍一追,那老婆婆忽地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十指如鉤,朝玄靈子手腕與頂門雙雙抓下,竟然是大力鷹抓的功夫。三花劍心中一凜,急使絕招,倏地抖起三朵劍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轉入另一處門戶,陣圖展開,霎時間,將雲重等八個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陣圖中。
  這八名高手雖然各各身懷絕技,但不明陣法,敵人個個神出鬼沒,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能呼應,只有挨打的份兒。雲重較有機謀,見不是路,急忙叫道:「他們共是八人,咱們也是八人,各自認定一人,不要亂攻。」如此一來,形勢漸穩。那八陣圖雖是奇妙無比,洞庭莊主卻只識得三成,尚未能盡量發揮,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與雲重等人匹敵之外,其他六人和大內的眾高手卻是相差甚遠,這一來一邊仗著陣圖奧妙,一邊仗著實力高強,在石陣之中殺得難解難分,雙方都是險招迭見。
  正在激戰之際,雲重漸漸看出破綻,正在與鐵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見張丹楓一劍飛來,又驚又怒 ,急叫:「留神!」鐵臂金猿與三花劍都曾在張丹楓與雲蕾手下吃過大虧,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雙雙搶上。張丹楓長劍一振,嗡嗡作響,白衣飄飄,在八陣圖中竄來竄去,左一劍,右一劍,前一劍,後一劍,避強攻弱,不與鐵臂金猿、三花劍及雲重三個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戰,卻把其他五名大內高手,又逼得各各分開,不能兼顧。
  澹台鏡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莊主見張丹楓聲東擊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沒,卻又是緊對著死門的樞紐要戶竟是深明陣法,猶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公有後,大周可以重光。」張士誠身死雖已七八十年,澹台一家,提起他時仍是喚為老主公。這八陣圖本是彭和尚傳與張士誠,張士誠因要澹台歸真守護寶藏,又將八陣圖傳授與他,而今洞庭莊主澹台仲元見張丹楓深明陣法,不待細問,已知他定是少主無疑。
  張丹楓與澹台鏡明加入,形勢突變,適才是八大高手稍佔上風,而只卻只的挨打的份兒。澹台鏡明四處遊走,運劍如風向那些被張丹楓攪得頭昏眼花的大內高手,東踢一腳,西刺一劍,殺得十分痛快。
  把守「驚」門那少女名叫澹台玉門,正是澹台鏡的妹妹,她剛才被雲重掌力一震,險險跌倒,這時見陣形已隱 ,敵人只有防守的份兒,不自禁地跳出門戶,高聲叫道:「姐姐,你與我殺這□,他剛才欺負我。」把手一指雲重,澹台鏡明笑道:「這還不容易!好,你踏乾方,進坎位,攻他右邊。」向雲重分心直刺,雲重一掌盪開,斷門刀揚空一閃,正待還招,側面青光一閃,澹台鏡明的利劍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雲重飛身急閃,澹台鏡明滑似游魚,陡地從他掌下滑過,刷的一劍,指他面門。這一劍來得快捷之極雲重又被逼在兩堆亂石之間,只能側身躲閃。但因地形太窄,看這來勢,縱然躲得開面門要害,肩頭也只恐要被那利劍刺個透明窟窿!
  按說雲重的功力本來比澹台鏡明姐妹高出一籌,就算以一敵二,縱不能勝,也不會落敗,無奈她們姐妹二人,仗著石陣的奧妙,先把雲重逼得處身不利的地形,然後聯劍急攻,頓時把雲重置於險境。
  澹台鏡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劍刺去,忽聽得叮噹一聲,只見張丹楓突然從左側的傷門跳出,劍尖輕輕一撥,把自己的利劍拔開。張丹楓這一下,澹台鏡明卻是萬萬料想不到,詫道:「你幹什麼?」張丹楓道:「看在我的面上,這一劍就不刺了吧。」澹台鏡明莫名其妙,但見張丹楓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心中一動,似覺他的目光具有絕大的魔力,不由自己地將利劍撤了回來。洞庭莊主也好生驚詫,高聲問道:「這軍官是什麼人啊?」張丹楓道:「他說我是他的大仇人。」雲重怒道:「誰要你手下留情,我與你兩家之仇,今生今世,休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莊主更是詫異,看這情形,雲重對他確是仇深似海,不知何以張丹楓卻要處處護他。
  張丹楓左掌揮了半個圓弧緩緩推出,雲重心中一怔:「咦他幾時也學成了大力金剛手的功夫?」雙掌相交,各退三步,張丹楓道:「雲重吾兄,走為上計。」雲重更怒 ,道:「誰與你稱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張丹楓道:「我問你何所為而來?」鐵臂金猿喝道:「你將寶藏交出,我們便走。」此言實是色厲內荏,他知今日之戰討不了好,但願張丹楓肯放他走,要寶藏之話,不過是如此說說,遮個顏面罷了。那料張丹楓仰天大笑,忽道:「原來你們是為先祖的寶藏而來,這些東西我本來就想送給大明皇帝,有你們代勞送去,那是最好不過!」此言一出,除了澹台鏡明之外,餘人無不吃驚。洞庭莊主道:「少主,你這是什麼話?」雲重道:「大丈夫寧死不辱。張丹楓,你焉能屢次戲弄於我?」他把張丹楓的真心話竟當作戲弄之言。
  張丹楓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雲重一言不發,呼呼呼,又是連劈三掌,張丹楓好生氣惱,卻也無可奈何。
  忽聽得哨聲四起,半山坡的樹木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狀,漫山遍野,四處殺來。張丹楓定睛看時,為首二人,一個滿頭紅髮,猶如一叢亂草,又似一堆火雲盤在頭上,此人正是昨日與自己豪賭的紅髮妖龍郭洪,這猶罷了,另一個人鷹鼻碧眼,身高七尺有餘,手持一雙開山大斧卻是瓦刺國太師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喚察魯圖,武功之強,在瓦刺國中,僅在澹台滅明之下。張丹楓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心中駭道:「郭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這兩人如何能會合一起,莫非瓦刺兵已經侵入中原麼?」
  鐵臂金猿一聲歡呼,叫道:「你們來得正好,叛賊張丹楓正在這兒!」郭洪嘿嘿冷笑,把手一揮,將洞庭山莊的人與大內七大高手 ,連同雲重在內,都圍了起來。
  鐵臂金猿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認得我們嗎?我們八人都是皇上派來的!」郭洪冷笑道:「我們都不是皇上派來的!哼,哼,把寶藏和地圖都獻出來!」雲重怒叱道:「你們敢造反嗎?寶藏和地圖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們到瓦刺去找皇上吧,寶藏和地圖是王公公要的!」雲重一怔,道:「你說什麼?皇上怎麼啦?」郭洪笑道:「沒什麼瓦刺大軍已進了雁門關啦!你的皇上已做了瓦刺的俘虜啦!」
  張丹楓叫道:「雲重吾兄,現在你該明白了嗎?合力對外是為上計。」一掠而前,挺劍便刺郭洪。雲重一聲怒吼,斷門刀一閃,左掌呼的一聲隨著刀光劈去,直取番將,察魯圖振臂一格,雲重虎口流血,斷門刀幾乎震飛。但察魯圖的雙斧左上右落,也給雲重的金剛掌力震得歪過一邊,大叫:「好呀,你這娃娃也有點功夫。」用足力氣,雙斧一卷,霍地砍來,來勢兇猛之極!
  張丹楓那劍迅若雷霆,郭洪見過他的厲害,不敢硬接,一個盤龍繞步,斜閃發招。張丹楓白衣飄飄 ,虛刺一劍,猛地一個翻身,劍把一翻,反手一帶,察魯圖的左斧正在潑風砍到,被他施用巧力,一粘粘出外門。雲重正在吃力,得張丹楓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中卻是感激。
  察魯圖雙眼一睜,道:「哈,張公子,原來是你!」張丹楓道:「你不在瓦刺,到這來做什麼?這裡須不是你的地方,給我滾回去!」察魯圖道:「你家屢受我國國主大恩,居然也敢背叛麼?」張丹楓道:「我燒變了灰,也是中國之人,焉能受你國主籠絡!」察魯圖大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懷二志,原來你果真是私逃回來要與我們作對,哼、哼,吃我一斧!」
  張丹楓刷刷二劍,偏鋒疾上,察魯圖雙斧一個盤旋,猶如泰山壓頂,硬壓下來,張丹楓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開絕頂的輕身功夫,與他周旋。察魯圖神力驚人不在澹台滅明之下,但論到騰挪閃展的小巧功夫卻是不如。兩人瞬即鬥了十數招,察魯圖雙斧霍霍,周圍一丈之內,全是斧影劍光。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之局,郭洪帶來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網羅的武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幫人物前日想搶快活林的海龍幫幫主也在內。
  郭洪這邊勝在人多,但張丹楓這邊卻有好幾個一流高手,鐵臂金猿、三花劍、雲重以及洞庭莊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敵眾,卻也吃力非常。
  張丹楓道:「都退到八陣圖內。」察魯圖大笑道:「區區石陣,能奈我何?」雙斧揮舞,竟把一堆石頭,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劈得倒塌,有兩名大內高手,搶上堵截,卻因不識陣圖之妙,反踏入死門,張丹楓大叫:「快退!」察魯圖左右開弓,雙斧霍地一劈,這兩名高手陷身在狹窄的石陣之中,閃避不便,冷不及防,竟然給察魯圖從頂門直劈下來,分成兩片。
  察魯圖哈哈大笑,陡覺身後冷風疾射,回身一斧,確了個空,只聽得「嗤」的一響,衣袖已給張丹楓利劍刺穿,察魯圖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見了人影。正待竄出,猛然間只見白光一閃,張丹楓笑嘻嘻地從左側亂石堆中現出身來,刷的一劍,在察魯圖的右臂開一道傷口。察魯圖暴跳如雷,雙斧疾劈,但聽得轟隆隆聲如巨炮,石頭紛飛之中,張丹楓身形一閃,又在察魯圖肩上刺了一劍,察魯圖要還擊時,在沙塵滾滾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張丹楓又不見了。本來以察魯圖的武功,尚稍在張丹楓之上,但一者是張丹楓深識陣圖巧妙,進退得宜;二者是輕功較高,亦佔了便宜;三者是張丹楓習了玄功要訣,深明避強擊弱之理。故此,竟然在霎時間,連刺了察魯圖三劍。
  察魯圖砍了幾斧,精鋼斧口,也已捲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蠻力,只有吃虧,加上張丹楓神出鬼沒,更是令人膽寒。察魯圖氣焰頓滅,搶著佔到一個較寬闊的地形,雙斧展開,上使「雪花蓋頂」下使「枯樹盤根」,把全身防得個風雨不透。
  張丹楓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卻在石陣之中,東馳西掠,片刻之間,又傷了幾人。可是敵人眾多,殺之不退,混戰之中自己這邊,又有兩名大內高手,死在敵人兵刃之下。
  雲重連用金剛大力手法,也斃了幾人,忽見紅髮妖龍郭洪正被洞庭莊主的漁叉迫得身形歪斜不定,與自己相距不過數步之遙。雲重恨極郭洪,入開身邊的敵人,猛躍而前,呼的一掌就朝郭洪頂門劈下。
  忽聽得張丹楓叫道:「小心,這□掌上有毒!」雲重心中一怔,掌勢收攏不住,陡地直劈下去。但見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紅如血,「蓬」的一聲,雙掌相交,郭洪一聲厲叫,手腕關節,被雲重一掌擊折,手掌吊了下來,雲重也覺掌心一麻,連忙後退。張丹楓道:「雲兄,快運真元之氣,不要讓毒氣上升。」雲重瞧了張丹楓一眼,跌坐地上。張丹楓道:「鏡明,你守護他,不准讓敵人碰他毫髮。」澹台鏡明也瞧了張丹楓一眼,一聲不響地持劍守在雲重身邊。
  澹台鏡有熟悉陣勢,又有張丹楓等在外線擋著敵人,果然防守得十分嚴密。那郭洪的手腕骨頭,給雲重掌力擊得粉碎,疼痛難當,驀然從同伴手中搶過一張利刃,「嗖」的一下,從斷腕處齊根切下,敷上金創藥撕下衣襟包紮,厲聲叫道:「我死不了,你們加緊強攻。」眾人見他如此凶狠亦都不禁駭然。
  那邊少了郭洪一個高手,實力雖然稍減,卻無大礙。張丹楓這邊,少了雲重,又要抽出澹台鏡明為他防護,本來人少,陣勢立見鬆散。郭洪坐在地上,揮單臂指揮,一陣強攻,反而佔了優勢。
  張丹楓見敵人勢盛,相持下去,只有吃虧,但又想不到破敵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戰多時,雖連傷了數名敵人,但自己這邊,又有一名大內高手與兩名莊丁受了重傷,形勢更是吃緊。正自心焦,忽聽得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山坡花樹之間隨風飄來,有人歌道:「誰把蘇杭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古愁。呀,呀,牽動長江萬古愁!」歌聲妙曼,如怨如訴,這正是張丹楓畫上的題詩。
  這霎時間,張丹楓心頭,如有電流通過,頓時呆了。只見花蔭深處,一個少女,手持短笛,緩緩行來。這少女穿著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袂輕揚,姿容絕艷,輕移蓮步,飄飄若仙。澹台鏡明吃了一驚心道:「這難道是太湖的仙女飛上山頭?」她素來以貌美自負,而今見了這個少女,宛如空谷幽蘭,既清且艷,頓覺自愧不如。
  只聽得張丹楓顫聲叫道:「小兄弟!」澹台鏡明「呵」了一聲,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雲重的眼中也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這少女突如其來,交戰雙方都不覺緩下了手。郭洪叫道:「這少女必是邪門,分出人來,擋她入陣。」那少女一聲不發仍是緩緩前行。
  張丹楓精神陡振,突然一聲長嘯,從一個石堆上飛身一掠跳上第二個石堆,運劍如風,連傷數敵,片刻之間,跳出陣外攜著那個少女的手,滴淚說道:「小兄弟,你也來了!」
  那少女一把甩開張丹楓的手,嗖的拔出腰間佩劍道:「我的哥哥呢?」這少女正是雲蕾。她因來到了江南文物之鄉,已無北方黑道上險惡,所以改回了女裝。
  張丹楓道:「你的哥哥被困在這石陣之中,咱們先把敵人殺散了再說。」郭洪獨臂指揮,分兵禦敵,調出五名好手攔截張、雲二人,他們欺負雲蕾是個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人先撲雲蕾。只見雲蕾抽出寶劍,輕輕一劃,信手發招,倏地飛起一片青光。說時遲,那時快,張丹楓劍招後發先至,倏地又飛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織,幻成異彩,劍花錯落,如繁星點點,紛灑下來,雙劍一合,威力絕倫,竟在一招之內,連刺了五個敵人的穴道,這五名好手,連「哼」也未哼出一聲便紛紛倒地,滾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驚,只見張丹楓與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闖入陣中。兩人在石陣裡左穿右插,儼如蜻蜓掠水,彩蝶穿花,雙劍揮舞,劍光繚繞之中只見四面八方都是張、雲二人的身影。石陣之中,青白二色劍光,翩若驚鴻,宛如游龍,忽東忽西,忽聚忽散,八陣圖雖然是重門疊戶,地形逼窄,這青白二色的劍光,滾來滾去,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雙劍所到之外,無不披靡,片刻之間,郭洪帶來的人已死傷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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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25 05:48:03 |只看該作者
  察魯圖雙眼通紅,搶著出來,雙斧疾劈,張丹楓一聲長笑反手一劍,自左至各,劃了一道圓弧;雲蕾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也自右至左,劃了一道圓弧,雙劍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緊緊一箍。只聽得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察魯圖的雙斧震得倒捲回來虎口流血,幾乎脫手飛出,他素以神力自負,料不到張丹楓與雲蕾,雙劍齊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強,還遠在他之上。
  張丹楓見他斧頭居然並未脫手,也暗暗驚異,笑道:「再接這招!」側身一劍,快若飄風,察魯圖雙斧一分,一招「指天劃地」,上護天庭,下斬敵足,忽見張丹楓劍鋒一晃,偏旁一引,雲蕾刷的一劍,竟從他絕對料不到的方位,疾刺進來,波的一聲,雙斧齊齊確下,張、雲二人倏地跳開,察魯圖雙斧狂掃,亂石紛飛,有如山崩地裂。張丹楓道:「你回去吧!」長劍疾出輕輕在他背心大穴點了一下,察魯圖突然大叫一聲,雙斧一拋口吐鮮血,晃了幾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膽俱裂,趁著沙石彌空,單掌撐地,居然手足並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滾轉,覓路逃生。澹台鏡明覷個正著,喝聲:「哪裡走?」躍出一劍,自前心穿到後心,眼見也不能活了。
  這一戰慘烈異常,郭洪帶來的人全軍覆沒。張丹楓這邊,大內七大高手,死了四人,傷了一人,只有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幸得無恙,洞庭莊主的莊丁也死傷了好幾人,還有雲重受一毒掌之傷,傷勢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風平沙止,張丹楓引著雲蕾走到雲重跟前,只見雲重眼睛半閉,手臂吊桶般粗大。雲蕾淚承雙睫,撲上前道:「哥哥!」張丹楓道:「小兄弟,小兄弟,讓你哥哥歇歇,咱們先背他回莊子去。」紅髮妖龍那一掌劇毒非常,雲重幸仗著內功深堪,運氣御毒,這才不至於令毒氣攻心,保得性命。張丹楓阻止雲蕾多與雲重說話,實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雲蕾哪知厲害,一陣激動,忍不著又道:「哥哥你怎麼啦?大--丹楓,他的傷厲害麼?」她以前叫慣了張丹楓做「大哥」,這兩字幾乎衝口而出,到了口邊,才改喚「丹楓」,臉上不覺泛起一陣紅潮,張丹楓道:「沒--沒什麼,但還是讓他歇歇的好。」
  雲重忽地張開了眼,道:「你是誰?」雲蕾道:「哥哥,我是你的親妹。」雲重瞥了張丹楓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認錯人了吧?」雲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雲重道:「我有這樣好的妹子?」雲蕾道:「我真是你的親妹子呀,你若不信--」雲重厲聲叱道:「有何憑證?」雲蕾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羊皮血書道:「哥哥,你看!」這羊皮血書兄妹兩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憑證。雲重斜眼一瞥,只見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從雲蕾眼角落下來。雲重道:「哼,你還有臉拿出爺爺的血書?」雲重其實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書!雲蕾心中一酸,淚珠兒在眼眶中打轉,卻是哭不出來。雲重一指張丹楓,正想數說,張丹楓忽然一躍而前,駢指如戟,朝著雲重的手臂重重一戳。雲蕾驚道:「你幹什麼?」雲重吸了口氣,道:「張丹楓,你不必故意來獻慇勤,我就是死了,也不願再受你的恩典。」雲蕾這才醒起,這乃是張丹楓拿手的急救絕技,耗自己真元之氣,替雲重阻滯了臂上血液的流動,免得毒氣急速上升。
  張丹楓道:「小兄弟,咱們還是快回莊子去吧,來,來,咱們談談。」伸手牽雲蕾的衣袖。雲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將張丹楓的手甩脫,面色慘白,不發一言。張丹楓難過之極,黯然退下,甚是尷尬。
  澹台大娘搖了搖頭。澹台鏡明看得十分驚異,心道:「聽張丹楓在石洞中之談話語氣,看他對她如此親熱,這少女當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卻對他冷酷如斯?」抬頭一望,忽見張丹楓向她輕輕招手。
  澹台鏡明滿腹狐疑,走了過去,只聽得張丹楓低聲說道:「雲重所受的毒傷,非他所能自療。我有祖傳的丹藥,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醫好。」澹台鏡明接過了丹藥問道:「這少女是什麼人?」張丹楓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台鏡明怔了一怔,道:「什麼?她是你的仇人?」張丹楓道:「不,我是她的仇人。不,她當我是她的仇人。」澹台鏡明道:「那你為何不親自治他,將這冤仇化解?」張丹楓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說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報。」
  洞庭莊主叫一個莊丁背起雲重,雲蕾跟在後面,偷偷往後一瞧,忽見張丹楓與澹台鏡明耳鬢□磨,低聲談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從來沒有認識過這一個人,大家散了乾淨!」柔腸寸斷,忽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淚珠滾滾流下。洞庭莊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傷勢並無惡化,你哭什麼?」雲蕾好像聽而不聞,仍是嗚嗚咽咽啜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莊,山下已是炊煙四起。洞庭莊主把雲重安頓在一間靜室,叫人好生照料。又忙著叫莊丁弄飯,鐵臂金猿與三花劍甚是不好意思,洞庭莊主生性豁達,絕口不提他們來尋寶之事,兩人在席間謝了張丹楓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台鏡明受了張丹楓之托,晚飯過後,帶了丹藥,悄悄往雲重的靜室,室中燭影搖紅,紗窗上現出雲蕾影子。澹台鏡明腳步一停,只聽得雲蕾說道:「哥哥!爺爺不是他父親害的。於閣老已說得清清楚楚,這免仇不報也罷。」雲重道:「二十年牧馬之仇,又如何說?」雲蕾道:「他父親此事,確是做得不該,但也不至於不共戴天。」雲重冷笑道:「你倒會替仇人說話!」雲蕾哭道:「哥哥!」雲重道:「怎麼?雲家的兒女不許這麼沒有志氣!」雲蕾咬了咬牙,把眼淚嚥了回去,道:「你師父也這麼說,他說張丹楓是我輩中人,外敵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雲重又「哼」了一聲,忽道:「我知道你喜歡這姓張的小子!」雲蕾本來已忍住不哭,聽了此話,又羞又氣又憤,說道:「誰說我歡喜他了,他--」雲重截著說道:「你歡喜他也好,不歡喜他也好,總之,我不許你嫁他!」雲蕾再忍不住,衝口說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這生不嫁,你不必為我操心!」雲重怔了一怔,心頭更氣,想道:「原來你是因為嫁不上他,這才不嫁。」正想再罵,見雲蕾雙眼通紅,想起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妹子,而且是分了十餘年之後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頗覺不忍,歎了口氣,忽聽得門外有人咳了一聲,房門開處,澹台鏡明走了進來。
  雲蕾剛剛說起她,陡然見她來到勉強笑了一笑。雲重道:「不敢有勞姑娘探望。」澹台鏡明道:「讓我看看你傷勢。」雲重道:「沒有什麼,多謝關心。雲蕾,你替我送這位姑娘回去。」澹台鏡明本是心中有氣,瞥他一眼,見他故意做出沒事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沒有什麼嗎?你吸口氣看看。」
  雲重適才與雲蕾爭論,動了真氣,傷口發作,毒氣又已上升,吸了口氣,胸臆發悶欲嘔。澹台鏡明道:「你再不醫治,過不了今晚子時。大丈夫雖說視死如歸,這樣死了,卻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這門子的英雄好漢。」雲重面色一變,陡然間覺得痛得更甚。雲蕾道:「澹台姑娘,不能醫麼?」澹台鏡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於千里之外。」這話實是暗含□弄,指他拒絕張丹楓之事而言。雲重卻聽不出來,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貴莊作客,實是不敢多所麻煩。」雲蕾心中一動,想道:「原來張丹楓都告訴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為著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說道:「若得姑娘醫治,我們兄妹感激不盡。」澹台鏡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續說:「但求你不恨我罵我,我就心滿意足。」話到口邊,腦海中忽然現出張丹楓誠摯的目光,想道:「我何苦傷他心愛之人的心呢。」看了雲蕾一眼,心中暗自歎道:「這姑娘畢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鏡明取出丹藥,一種內服,一種外敷,又取出一張銀刀,一包棉花,叫雲蕾幫忙,將雲重衣袖捲起,銀刀交叉劃了個十字,捉著雲重的臂膊,十指緊按,將膿血擠了出來,又腥又臭,一面擠一面用藥外敷。雲重這條臂膊,本來是麻木得毫無知覺,漸漸覺得澹台鏡明的纖纖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轉動,滑膩膩的好不舒服。雲重在漠北長大,少見女子,更何況這樣健美婀娜的女子,頓時間只覺心頭卜卜亂跳,面上發熱說道:「姑娘大恩,沒齒不忘,只是太褻瀆了姑娘了!」澹台鏡明頭也不抬,淡淡說道:「看你也是個昂藏男子,為何像女兒家的忸怩作態?」雲重素以「硬漢」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說他女兒之態,他必然會認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鏡明調侃,卻是感到非常舒服,臉上更發熱了。
  雲蕾道:「多謝姐姐,藥已敷了,讓我來服侍吧。」澹台鏡明敷完了藥,便想離開,聽了雲蕾的話,立刻放手。交代了幾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閒話更不多說一句,淡然的和雲蕾點了點頭,便自離開。雲蕾心道:「這少女前來贈藥,為何卻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聽到我的話了。」心中怔忡不安。
  雲重聽得腳步漸遠漸寂,抬頭說道:「這位澹台姑娘真是難得!」眼中竟然充滿柔情。雲蕾心中一動,想起她日間和張丹楓親熱的情狀,看了哥哥一眼,欲說又止。雲重見妹妹嘴唇微動,眼光中流露出一種非常奇異的神情,似是憐憫,似是惶恐,又似是焦慮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台鏡明滿腔心事,穿過迴廊,繞過假山,前往見張丹楓覆命。張丹楓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這時新月初上,睡蓮搖曳,在月光之下,更顯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見張丹楓白衣如雪,倚檻沉吟,遠遠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葉之中,朵朵蓮茶,翠蓋紅裳,圍擁著一個白衣書生「亦狂亦俠能哭能歌。」聽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聲一止,張丹楓又笑了起來,反覆吟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終不悔,那又有什麼可以傷心?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將我狠狠折磨,我也絕不會對你埋怨的。」
  澹台鏡明聽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聽他哭後之笑,更覺難受。頓時間不覺癡了,猛一抬頭,只見月移花影,斗轉星橫,聽山門外更鼓之聲,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鏡明猛然省起,自己此來,原為的是向張丹楓覆命,報告醫治雲重的經過,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難移,雖然只要繞過假山,就可與張丹楓對面相語,但她卻怎樣也不肯從假山後露出面來,心中盡自癡癡想道:「原來他對雲蕾竟是如此愛深情重,呀,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對我如此,我就是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們兩家結下深仇,適才聽他們兄妹談話,雲重又是如此固執,這卻如何是好?」瞬息之間,思潮百變,聽張丹楓痛哭狂歌,自己可真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但腦海中泛出張丹楓與雲蕾的雙雙儷影之時,自己卻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



第19回 柳色青青離愁付湖水 烽煙處處冒險入京華



    露冷風寒,花枝顫動,澹台鏡明悄然獨立,獨自凝思,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地抬頭,張丹楓已不見了。澹台鏡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見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見一條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來,卻是雲蕾。
  澹台鏡明迎上去道:「雲姐姐這麼晚了,還未睡麼?」雲蕾驟然見她,怔了一怔,含糊說道:「我剛服侍哥哥睡了,出來走走。」澹台鏡明道:「令兄傷勢如何?」雲蕾道:「多謝姐姐,你的醫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腫毒已經消了十之八九,看來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這女子適才前來贈藥,甚為冷淡,卻何以如今突然又對我親熱如斯?」
  澹台鏡明微笑一笑,輕輕撫著雲蕾肩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姐姐你不必多謝我,你該多謝丹楓。」雲蕾嗔道:「什麼?」澹台鏡明道:「藥是他的,是他教我的。」雲蕾「呵」了一聲,一時間說不出話。只聽得澹台鏡明又道:「他昨日見雲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書,不願讓你們知道是他贈藥,所以假手於我。」雲蕾心道:「原來他們二人昨日談的乃是此事,我倒誤會了。」想起張丹楓一片苦心,暗自感動衝口說道:「啊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鏡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歡喜上一個人時,我也會如此。只要對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麼的。」雲蕾又是一怔,心道:「這女子與我剛剛相識 ,何以便開玩笑?」但聽她說話,卻似甚是認真,眼光相接,忽覺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帶有一種淒涼味,心中又是一動。
  澹台鏡明甚是聰明,一見雲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慮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強自抑著心頭的波動,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條好漢子,只可惜太倔強了。」雲蕾聽她稱讚自己的哥哥,頗感意外,笑了笑。澹台鏡明忽道:「你只有這一個哥哥嗎?」雲蕾道:「是呀,我就只有這一個哥哥。」澹台鏡明道:「家中就沒有其他人了嗎?」雲蕾道:「還有媽媽,現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將還我還要找她。」澹台鏡明道:「除了媽媽,就再沒有其他人了嗎?」雲蕾道:「沒有啦,我哥哥尚未成親呢。」澹台鏡明道:「啊,你還沒嫂子?」雲蕾見她問話,似有意無意地引自己說出來,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對她實是甚是意思,自己以為她歡喜的乃是張丹楓,誰知她對哥哥亦似有意,幾乎想衝口說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過!」只是雲蕾比較矜持,對初相識之人,不肯多開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對澹台鏡明含笑點頭,道:「是呀,我還沒有嫂子。」
  雲蕾哪裡知道,澹台鏡明乃是忍著心中酸苦,有意解開雲蕾對她的疑慮。
  月光如水,從樹葉縫間遍灑下來,兩個少女的手緊緊牽在一起,兩個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躍動。隔著荷塘望去,碧紗窗上現出人影 ,澹台鏡明笑道:「張丹楓還沒有睡,他正在等著你呢!」雲蕾「呸」了一聲,面上登時發熱,她出來散步之時,心裡是愁腸百結,想避開張丹楓,卻又想見張丹楓一面,所以不知不覺地向張丹楓住處行來,心中秘密,一下給澹台鏡明說破,不覺羞得滿臉通紅。澹台鏡明格格一笑,摔脫了雲蕾的手繞過假山,隱身花樹叢中,回頭一望,只見張丹楓已把窗子打開,探出頭來,低聲在喚道:「小兄弟,小兄弟!」雲蕾並不應聲,似是一片茫然,但卻低著頭緩緩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鏡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淚珠而忍不住滴了下來。
  再說雲重一夜好睡,醒來之後,已是日上三竿。雲重試一揮動手臂,已是恢復原狀,只是身體還覺虛軟。雲重喝了口水換了衣服。走出靜室。這洞庭山莊佈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榭,點綴其間,真是的巧奪天下,賽似圖畫,園中長廓四面貫通,高下曲折,若隱若現。雲重信步走去,走到一處假山前面,忽聽得假山之後,有人在大聲爭論。
  一個人道:「這寶藏咱們替老主公守了幾代,而今卻要送與他的對頭,送給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靈,也不瞑目!」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卻不然,少主說得好,昔日是兩家爭奪天下,而今卻是異族入侵,權衡輕重,還是同心合力,抵禦外敵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相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禦外敵。」先前那個蒼老的聲音道:「大勢所趨,他不抵禦也不成的。何況還有于謙等忠心為國的大臣,我意已決,決遵從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雲重分辨出來,說這話的正是洞庭莊主。爭論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莊主的主張。
  雲重心頭一震,想道:「皇上還以為張丹楓去取寶藏地圖是想存心造反,卻原來他真的是想獻皇上!」心情激動,熱血沸騰,忽聽得有人笑道:「哈 ,狀元大人,你也來了嗎?」
  雲重抬頭一看,長廓上走過來兩個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見的兩母女,雲重已知她們的身份,叫了一聲「伯母」。澹台大娘道:「怎麼,傷好了嗎,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氣之極,嘻嘻笑道:「我聽姐姐說,他昨晚還挺充好漢哩。」雲重面上一紅,澹台玉明忽然一聲冷笑,掏出一面錦緞,玉手一揚,那錦緞上繡著十朵大紅花,迎風招展,十分刺目。
  雲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兒不准嚇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錦緞上一畫,將那七朵圍有紅線的紅花圈了一圈,道:「這七個想加害丹楓大哥的壞蛋都給我們拆下來啦,嘿嘿,這三朵紅花凡楓大哥都不准我們碰它一碰。」雲重知道這三朵紅花乃是代表自己與鐵臂金猿、三花劍二人,心中微慍。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內我已看出雲相公乃是好人,明兒,不准再胡鬧啦。」
  原來澹台一家因負守寶的重責,所以由洞庭莊主澹台仲元坐鎮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則與小女兒在外面設茶亭作為耳目。未至洞庭山莊之前,連張丹楓也不知道她是洞庭莊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雲相公,我與你去看一宗物事。」雲重隨她走出長廓,繞過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見草地上堆滿金銀珠寶,洞庭莊主與那幾個農夫打扮的人都在旁邊。
  洞庭莊主道:「嘿,雲大人你來得正好!」吩咐莊丁道:「請張相公來。」洞庭莊主本來是尊稱張丹楓為「少主」,張丹楓執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稱呼。
  不一刻,只見張丹楓與雲蕾二人在花徑之中走出,雲蕾一見哥哥,立刻放慢腳步,落在張丹楓後面。雲重暗暗歎了口氣面色頗是難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惱怒。
  張丹楓道:「雲兄傷勢如何?」雲重本欲不語,但仍是冷冷地點了點頭,道:「不勞掛心,我還活著!」張丹楓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實他早已知道雲重定然藥到病除,這話實是明知故問。
  洞庭莊主道:「這些珠寶我們已守了幾代,現在可以卸下這千斤重擔了。雲大人,你再靜養兩天,就勞煩你將這些珠寶押運回京,給你們的皇帝做軍費。」
  張丹楓道:「昨日紅髮妖龍之言倒並非是假,如今探得確實消息,瓦刺兵果然打進了雁門關,兩國已經開戰啦!」
  雲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擊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掃平瓦刺,誓不為人。好,我立刻就將這批珠寶押運回去!」身軀搖晃,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雲蕾大驚,急忙上前將他扶著,張丹楓給他把了把脈,道:「不必驚慌,這是一時動怒所致。雲兄,你二日之後,可以完全康復,雖說軍情緊急,但也不遲在這三天。這批珠寶,關係重大,到時請莊主派人相助,萬不能在路上讓人劫了。」
  洞庭莊主道:「你呢?」張丹楓道:「我還有一樣比這批珠寶更貴重的東西……」洞庭莊主插口道:「嗯,是那張地圖嗎?」張丹楓道:「正是,現在敵強我弱,有這張地圖,我們在明,敵人在暗,這就勝於多加十萬雄兵!」洞庭莊主忽然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憂慮神色。
  張丹楓道:「怎麼?」洞庭莊主道:「張相公,你雖然是智勇雙全,但孤身一人,我卻實是放心不下。這張地圖,有關中華國運,奸臣王振,又已知道風聲,前日所派來的紅髮妖龍等人,雖已全軍覆沒,但難保不會再派人來。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們也不知道。」張丹楓默然不語。洞庭莊主又道:「我本應派人與你同往,但這裡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強敵,只怕也幫不了公子的忙啊。」張丹楓道:「我此去雖然有些冒險,但一張地圖還不顯眼。你們押運珠寶卻必須多人,千萬不可為我而分薄人力。」
  雲重聽他們爭論不休,心似轆轤亂轉,忽地抬頭,朗聲說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眾皆愕然,雲蕾又喜又驚,芳心卜卜地跳。雲重道:「我知你們雙劍合璧,多強的敵人也可應付,你去我可放心。」張丹楓一揖到地,道:「多謝雲兄!」雲重「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多謝什麼?我可不是為你著想!」張丹楓道:「我知道你是為了這張地圖,那麼我就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雲重道:「好,你肯為大明江山,那麼我向你還禮了。」當下擾袖一揖,雲蕾不覺露出笑容。
  雲重道:「蕾妹,你過來!」兄妹攜手,走到花陰深處,雲重輕撫雲蕾秀髮,眼中充滿憐惜之情,柔聲說道:「妹妹,你怪我麼?」雲蕾道:「哥哥,我歡喜極了!」雲重道:「自我們分散之後,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時做夢也夢見你,夢見你還是三歲大的樣子,頭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媽媽牧羊。」雲蕾悲喜交集,含淚說道:「哥哥,我知道你憐我疼我!」雲重忽地歎口氣,道:「後來,咱們第一次在青龍峽見面,那時你又扮男裝,幫仇人與我們相鬥,我就想,這人不知是哪裡見過的,呀,好像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所以那時我怎樣也下不了殺手。」雲蕾道:「呀,咱們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時,我也是這樣。」雲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歡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樣親熱。」雲蕾心頭一震,垂下頭來,淚珠奪眶而出。雲重道:「妹妹,你的劍法已盡足闖蕩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雲家的女兒,我要你硬起心腸答允我一件事。」雲蕾面色慘白,低聲說道:「哥哥請說。」雲重道:「張丹楓之仇我可以不報,但無論如何,他總是我們爺爺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絕不能與他成為夫妻。你與他護送地圖,那是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為他甜言蜜語所騙。若然你真要喜歡他,那麼咱們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阿蕾,我絕不許你與他成為夫婦,就是這一句話,你答允還是不答允,你說,你說呀!」
  這霎時間,雲蕾心中酸苦難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樣,硬邦邦的疾言厲色呵責她,那麼她也許會負氣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卻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著她,在感情的激動之中,雲蕾忍著悲痛,抬頭凝視她的哥哥,低聲說道:「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過早飯,張丹楓與雲蕾辭別眾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邊。湖邊柳色青青垂楊覆蓋之下,已備好輕舟一葉,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釀的美酒,還有風乾了的山雞野味,那是洞庭莊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鏡明手攀垂柳,目送他們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絲,不系行舟住。」兩句小詞不覺默然神傷。雲蕾道:「鏡明姐姐,多煩你照料我的哥哥,咱們他日在京再見。」澹台鏡明也笑道:「雲蕾姐姐多煩你照料我們少主。」洞庭莊主接口道:「祝你們一路平安,將地圖帶到京城,不負我們數代相守的心意。」雲蕾面上泛起一陣嬌紅,但洞庭莊主說得如此莊重,只好襝衽答謝。
  張丹楓經過幾許風波,而今又得與雲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極,放舟中流,拍舷歌道:「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鬢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偶一回頭,卻見澹台鏡明還是手執垂柳,怔怔地目送自己。
  雲蕾心中雖然也覺高興,但高興之中,卻又似帶著淡淡的哀愁,羊皮血書的陰影雖然淡了,但新的陰影,她哥哥那番言語所帶來的陰影,卻又籠罩心頭。張丹楓見雲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麼不笑呀?」
  雲蕾輕弄衣帶,道:「有什麼可笑呀?」張丹楓道:「咱們能結伴同行,豈非一樂?」雲蕾道:「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呀!」張丹楓一怔,隨即明白她的話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遙遠,咱們這一段是太短了。」說道:「你不必說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對你的言語,但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許咱們同走這一段旅途,也許將來就會讓咱們同走更長的旅途。」雲蕾一聽此言,心中一動,想道:「哥哥昨晚與今朝之間,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裡肯讓我與丹楓同行?他以前固執之極,非向張丹楓報仇不可,但而今這仇恨總算已減了許多。呀,大哥的話說得有理,世間上總不會有永遠不變的東西。」然而轉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說話,句句動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讓步了。」心中又是鬱鬱不歡,但再轉念一想,自己從來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兩人能夠時常見面,不至於像仇敵般的見面,那麼已是於願已足。
  張丹楓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攪她,讓她一直沉思,在無言之中享受著人生的妙境。
  傍晚時分,渡過太湖,在蘇州住宿一宵。張丹楓上次上洞庭山時,曾將「照夜獅子馬」寄托給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這次回來先將寶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與雲蕾連騎北上,沿途見夫馬糧車,絡繹不絕,顯見軍情甚為緊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勢更是不對,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難民卻越來越多,再走兩日,北上的人,除了張、雲二人之外,竟是絕無僅有。道路田野,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幼,呼爺覓娘,一片戰時的淒慘景象,慘不忍睹。道路傳聞,有的說蒙古兵已打進了居庸關,有的說已到了懷柔和密雲(京師北面的兩個縣分),有的說已過了八達嶺,有的甚至說已包圍了北京。難民們聽說張丹楓與雲蕾還要趕往北京都是大為驚詫,紛紛勸他們不要前往送死。張丹楓焦急非常,索性避開官道,專抄險窄難行的小路行走,再走兩日,道路行人絕跡,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戰區,能逃難的都逃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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