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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子縝]武當宋青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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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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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1 02:3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傲骨

    雙燕斜飛,畫簾半卷。

    竹舍清雅,青藤古意,建于高崖之畔。幽山綠水之間,青書右手提著一只雕龍玉壺,淅淅瀝瀝的將清冽茶水注入石桌上的琉璃杯中,左手則持著一本線裝新書,搖頭晃腦津津有味的讀著。

    “噫!雄闊海不世英雄,可惜了。”青書驀地喟嘆一聲。他前世並未看過《隋唐演義》,如今讀這羅貫中手書的小說兒,倒是頗感新奇。

    這雄闊海乃是高聖談之兵馬大元帥,有萬夫不當之勇。這“反王奪魁大賽”,他代表相州出戰,怎料遲到,甫一趕到,卻听諸反王道︰“城內有變!”而揚州城閘門已緩緩落下,眼見就成甕中捉鱉之勢,雄闊海挺身而出,以一人之力頂住這千斤重閘,終致氣力不濟,被壓作一團肉泥。

    看到此處,青書也不禁大為感慨,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挺身而出者,當世幾何?這些人傲骨錚錚,即便是以身化作灰燼,也絕不稍屈骨頭。

    再看如今,無所能耐而作威作福者,豈在少數?此等人皆不過傲氣十足而全無傲骨者爾!

    竹舍之前的一大片空地上,羅貫中屈腿扎馬,雙手環抱一個鐵球,動也不動,但這個圓溜溜、光禿禿的碩大鐵球卻在他兩臂之間不斷轉動,雖然其勢並不甚急,但卻已將他累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

    听得青書這句,羅貫中長吸一口氣,點頭道︰“當初本寫到此處,也忍不住扼腕長嘆。雄闊海之雄,在于傲骨。強勝今人多矣!”

    青書听他說話,不由放下書冊,站起身來,緩緩走過去,一拍他腦袋,笑罵道︰“練功不認真,該打!”

    羅貫中一縮腦袋,委屈道︰“前輩。我一直在照你所傳心法練功,以雙臂肌肉推動圓球轉動。自問並無偷懶。”

    這鐵球少說有一百五十斤重,羅貫中能扎馬環抱之,抑且悠悠推動長達一個多時辰。這份渾厚內力,放眼江湖,已算是足以立足了。

    青書搖搖頭。輕輕攬起右手袖口,露出手腕一段。而後伸手搭在那碩大鐵球上,仿佛毫無重量一般,他一抬手,這鐵球便隨著他的抬手而相應升起。這一下只把羅貫中看得目瞪口呆,他目力自是極好,看到青書手腕之上竟無筋絡突起,只是平平一面。不由駭然。

    似這般純以內力吸起。動輒便是走火入魔、筋斷骨折之厄,要知只消這吸起圓球之人一口真氣稍泄。體內真氣便極容易岔開。

    但見青書氣定神閑,緩緩將球舉起,羅貫中一顆心不由提到嗓子眼。

    青書伸出左手,彈出一根手指頭,對著羅貫中輕輕搖動,微微笑道︰“這一招,你還早得很。你不是說你沒偷懶麼,嘿,你瞧我使給你看。”

    說著左手平伸,右手將球一拋,而後雙手一圈,那百來斤的大鐵球便被他抱在懷中。

    青書笑道︰“羅本,你瞧好了。”說著雙臂微微一顫。

    在羅貫中的詫異目光下,那大鐵球慢悠悠晃蕩蕩的轉動起來,而後慢慢加速,越轉越快,比之在己手中,豈止是雲泥之判?

    他仔細盯著青書手臂,卻未見他有絲毫動彈,比之自己運用雙臂肌肉伸縮來推動圓球,顯然又要高妙了不知多少層法天。

    羅貫中盯著圓球極速轉動,幾乎都將青書衣服擦破,不由微微喪氣。

    青書瞧他懊惱神色,微微一笑,輕喝一聲︰“停!”也不見他有何動作,那只大鐵球先是猛地一頓,而後便緩緩停下。

    青書輕輕將大鐵球擱置在地,笑道︰“你看明白了麼?”

    羅貫中茫然地搖了搖頭。

    青書嘆道︰“其實此功要訣,便在適才你話語之中,你且仔細想想。”

    羅貫中聞言身子一震,皺眉沉思,半晌方道︰“前輩的意思……是傲骨?”

    青書撫掌笑道︰“誠然,你悟性倒是不壞。”俄頃又嘆道︰“傲骨和傲氣,其實是兩回事。往往待人永遠一團和氣的人在某些特定時刻會挺身而出,做著讓人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壯舉,因為,人皆有傲骨,或消或長,都在于己。”

    羅貫中听得擊節贊嘆,越想越覺回味無窮,又想了半晌,卻是始終不得其要,撓了撓頭,他笑嘻嘻的道︰“前輩……那個,我還不是很懂。”

    青書搖了搖頭,抬頭瞥了他一眼,說道︰“以你的修為,這一手原也不難,只是武學一道,便猶如那為文寫詩,首重一個悟字。你見過幾個絕代高手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漢?”

    羅貫中雙目一亮,拍手笑道︰“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哈哈,前輩這話精當。”

    青書一拍他腦袋,笑罵道︰“少來拍馬屁。也罷,我先與你解說一番,而後便靠你自己領悟了。”

    羅貫中點了點頭道︰“多謝前輩。”

    清晨已過,似火驕陽正當空中,在密密麻麻的樹葉之間縫隙灑下斑斑點點,青書緩緩踱步,曼聲道︰“我瞧你運使地,也是道家玄門內功吧?”

    羅貫中道︰“前輩所說不錯。晚輩蒙高人傳授內功,至今已有六年矣。”

    青書又續道︰“玄門內功之要,秉沖虛之機,坐照入神,互為根用。是以調息運氣之時,不外乎神圓力方,松靜挺拔八字。”說到此處,他看了一眼羅貫中,卻見他神色依舊不解,心中輕嘆一聲,又道︰“所謂神圓力方,圓者柔也,方者剛也,是以這四字要訣,在于神意綿綿不絕,而真氣洶涌澎湃。”

    羅貫中驀地出聲問道︰“真氣洶涌澎湃,豈非容易走火入魔?”

    青書搖頭笑道︰“你練到現在,終究不過二流門道。我且問你,內力若足,一招一式使來,可有滯澀?”

    羅貫中一怔,不假思索道︰“自然毫無滯澀。”

    青書道︰“不錯,神意若綿綿不絕,便能留有余力,只消你真氣還被你約束在經脈之中,便是再洶涌澎湃,也絕難走火入魔。”

    羅貫中恍然大悟︰“前輩適才純以內力吸起大球,也是此理。”

    青書嗤笑道︰“此理是此理,只是依你修為,強自做來,只怕便要出師未捷了。”羅貫中臉上一紅,再不說話,靜待下文。

    青書一指遠處崖上那株青松,眼神悠遠,語氣空靈︰“你看,松生岩峰,臨絕危崖,高立雲端而下覽眾生,是何等的卓然不群?玄門心法大多沖淡,我試過你內功,也是道家清虛一脈。而這等內功,看似綿軟無力,卻最是剛強傲岸。是以傲骨二字,乃是我傳你心法中,最為關鍵地。”

    羅貫中微一皺眉,望著那棵松樹,久久不語,驀地問道︰“前輩,那這傲骨,從何體現?”

    青書信步游走,隨手取了一塊大石,走近崖前,羅貫中緊隨其後。青書道︰“你看好。”手中大石猛然落下,正正砸在松樹主干之上。

    這塊大石足有五六十斤重,砸過松樹後,便直往崖下極速墮去。

    而那松樹急劇顫抖幾下,掉落十幾根松針之後,便又巋然不動。

    羅貫中斂眉沉思,仿佛悟到什麼,但又似乎被什麼困擾,又問道︰“前輩,那如果力道足夠大,擊在這松樹身上,會當如何?”

    青書淡淡道︰“自然是寧折不彎,身斷魂消。”

    羅貫中皺眉不語。青書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當即輕輕道︰“若將身比青松,則須壯大枝干,不致被人一擊即斷。”

    羅貫中渾身一震,仿佛明白了青書為何能身子手臂不動而致圓球極速而轉,並非是他沒動,而是他動的極為微小,便仿佛松樹微顫,將力道卸去一般。只不過,那邊廂是卸掉力道,而這邊廂,則是以內力震顫圓球。

    究其原理,皆是一般,只不過應用之道大不相同而已。

    羅貫中眼前大放光明,仿佛看到了一條新的武學之路,讓他莫名興奮起來。他哈哈一笑,納頭便拜︰“前輩指點之恩,羅貫中終生不忘。”

    青書嘿嘿一笑︰“我教你武功,你寫書給我看,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羅貫中撓頭笑笑,驀地又驚道︰“哎呀,我忘了給竹舍里那位先生準備午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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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離去

  祁連山六杰以羅貫中為首,招兵買馬,將附近被蒙人迫害的村民招至門下,而後好生訓練,至于後來,竟能與朝廷正規軍隊作戰而不落下風。

    這六人除去“湖海散人”羅貫中,分別是“千斤錘”廖相文,“蟬翼劍”胡辛,“藏劍琴仙”王禪,“雷音刀”彭經添,“空如掌”萬軻。個個功夫皆具不俗,經羅貫中傳授孤雲虛侵之道,亦能獨擋一面。那“藏劍琴仙”王禪表字辰奇,原是前朝宮中琴師之後,琴藝極是不俗,青書與之切磋琴技,亦覺大有所得。

    而讓青書覺得尤為湊巧的一事是,這羅貫中在祁連山扎根所用資財,初始三年,皆由“蟬翼劍”胡辛供給。

    而這胡辛,恰恰就是青書初下武當山時,所遇見的那位為報恩千里迢迢趕到武當的鐵劍門門主。

    但究竟如何,現在也是不能相認的。

    羅貫中智計武功都是六人之冠,除卻胡辛與彭經添,其余四人的武功,可謂大半都是由他傳授。

    是以即便羅貫中不過二十三歲之齡,卻依然被眾人尊為首領,奉若神明。祁連山方圓數百里,幾乎以他一言而決。

    而那處幽靜僻遠的竹舍清溪,正是他六兄弟閑時切磋武藝,撫琴舞劍之所。青書和羅貫中馳行大漠半日,又急奔至晚臻至這等不可思議的境界?

    當然,這些想法,要等他們看見青書地廬山真面目後才會冒出的了。

    別看這五人在戰場上對羅貫中之令服服帖帖,但在平日里。卻個個都似活寶一般。如那“藏劍琴仙”王辰奇,時常半夜登高。清晨至山頂之時,一曲《高山流水》彈來,能致廢寢忘食之境,而後轉調《霓裳》,再而至《臥龍吟》,稀稀落落,從無斷調之虞。往往彈至深夜。還猶自不知,終至餓到琴旁。而後由一干兄弟抬下山去。

    “千斤錘”廖相文素學李元霸,每日每夜都在錘煉臂力,內功不進反退,但他這等戰場殺將,頭腦簡單,內功也練不到如何高妙境地,倒也無妨。

    青書覺得尤為有趣的是那“雷音刀”彭經添,這人是秦家寨“五虎斷門刀”的傳人,刀法頗是高明。這人語無遮攔,卻在眾兄弟中最是討好,不少歡聲笑語皆因他而起。青書被他逗笑是這小子有一日說起自家姓名,神情中滿是悲憤痛惜之意,說原本爹媽給取名做彭經天,本有經天緯地之材。但一相士雲游路過,說到此人命里缺水,名字中須有水做點綴,否則必有大凶,活不過弱冠。故而由“天”而“添”,氣勢大減,腦袋瓜子也笨了許多。

    當然,這兩日間,談得最多的,還是武學上的問題。青書看這五人經脈俱已定型,內功最高者乃是那“藏劍琴仙”,其次是“空如掌”萬軻,再次便是廖相文。

    胡辛和彭經添反而內功最弱,皆因他倆原有本門內功,但修為皆具不高。因此緣由,羅貫中所傳地玄門的上乘內功卻無法再練,故而內力修為始終不強。

    但青書今日至此,見這兩人窘境,當即讓這二人將本門內功默出,自己詳加改進,增了“純陽無極功”的“錘煉”,與“武當九陽功”的“氤氳”,卻未改變這兩門內功原本走向。

    這般一來,雖說還不臻上乘內功,但于胡、彭二人原先心法而言,卻是高明了何止千百倍。

    胡、彭二人自是千恩萬謝,青書只側身不受。

    皆因當年胡辛一言之德,青書得以上山以解武當窘境,如今麼,指點他一番,也算是因緣際會。

    第三日清晨,到鮮于通房間隨手點了他昏睡穴,青書在山間隨意漫步,將清新的空氣深深吸進肺里,感覺一陣親切。

    他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踱步上山,聞著帶著泥土氣息的草木味道,他一聳挺直鼻梁,嘴角劃過一道笑意。

    耳畔有清越嘯聲,鏗然作響。

    餓虎跳澗。羅貫中也練到這個境界了。這本是內功修煉上的一個分水嶺,有些人終生都不能越過雷池一步,皆因機緣不到。或許羅貫中這一世也是如此,但偶得高手指點,與他絕高悟性一合,登時一舉跨過這道深坎。

    有“松靜挺拔”的應用之道,又得青書傳授玄門秘奧,佛家神通,忽忽一年間,羅貫中便可躋身當世一流高手之列。

    其實也不是羅貫中大名在耳,青書方才傳授他內功秘訣。而是相處兩日之下,青書發現這羅貫中為人果敢豪邁,身俱傲骨,又有悟性,自己只須稍加點撥,便能助他水火相濟,又何樂而不為呢?

    足下輕輕搖動,十數息間,便從山間疾奔而下。

    羅貫中閉關地小屋前,祁連山山寨余下兩百余人皆盡聚齊,他嘯聲不絕,王禪五人都是又驚又喜,羅貫中武功更上一層,他們都是感同身受。

    青書趕到時,羅貫中嘯聲已慢慢弱下,他微微一笑,當年他在劍魔隱居之所吞下蛇膽時,也是這般,張三豐卻以內力助他行功,皆因蛇膽之助,畢竟乃是外力,既有外力,便需煉化,張三豐想這徒孫即將闖蕩江湖,遂不顧損傷元氣,以同源的“純陽無極功”助他行功。

    如此一來,青書內力自是大漲,但卻不能至如臂指使的如意程度。然而幾番爭斗,如與韋一笑、楊逍等人,這精純內力卻是幫了他的大忙。

    這般自有弊端,但青書後來因緣際會,在朱家煉化張三豐留下一部分內力,又強施“六穴返魂”之術,自身內力大損,卻將張三豐所留精純內力完全煉化。

    而這時的羅貫中,卻是扎扎實實一步一步的將內力修到如今這般境地,將真氣積累到一個極為渾厚的地步,本就是自身之力,只是不明運用之道而已,完全不需外力加身,助他行功。

    故而,宋青書也不過是負手在門外微笑著等著羅貫中出關而已。

    是時候走啦。

    估摸著再行幾日,便能到華山,是時候給鮮于通解藥了。

    鮮于通顯然有招攬自己之意,他身份不明,光明頂上又表現異常,那麼……便將計就計,順藤摸瓜吧。

    想到此處,青書已然決定,午飯之後,便動身離開。

    嘯聲悠悠息下,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頭戴儒巾,衣帶飄飄的書生自房中走出,面色早不復初見時的慘白,而是一片紅潤,一雙眸子清亮清亮,湛然若神。

    他上前三步,納頭便拜︰“前輩指點之恩,貫中叩謝。”

    青書伸手扶起他,眸子里滿是笑意,嘴上卻淡淡道︰“不用了,你倒是恁的多禮。我早說過,我教你武功,你寫書給我看,兩不相欠。”羅貫中如何不知這位老前輩是故意借機指點自家武功,心中感激之情固然是無以復加,但他絕非不知變通之人,見青書這般說道,也就不再多言,只對青書笑道︰“老先生再盤桓幾日,本當奉先生之命,傾畢生之智,成三國演義一書。不日便將動筆,先生不妨一觀開頭。”

    青書卻是悠然一嘆︰“羅本,我要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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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1 02:35: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一章 登山

    天色向晚,道上兩騎飛馳,卷起煙塵。馬上三人皆是俱是身形修長,氣質儒和,蕭疏清雅。右邊那人年不過二十,一身白衫,腰間右側掛著一柄長劍,左側則是一個碩大的酒葫蘆,面容頗是普通,只是眼角眉梢的靈動豪放之氣,不由讓人側目;而中間那人軒眉長須,氣宇不凡,雖然年歲已然不小,但額間卻不見一絲皺紋,身上也顯然經過精心打理,足見風流;左邊一人則是頭發花白,面容恐怖,顯然年紀不輕,只是儀態動靜之間,卻頗有出塵之致。看那年輕男子以及中年男子額上,俱是一層細密的汗珠,顯然有要事在身。

    奔了一程,那中年男子驀地勒馬回頭,向另一人道︰“前輩,羅賢佷,前方就是華山了。派中尚有要事,咱們趁夜上山。”

    這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華山的現任掌門鮮于通了。

    而另兩人,卻是偽裝作老人家的宋青書,以及一定要跟來的羅貫中。

    祁連山地廣林密,山寨的兄弟躲在里頭自然無礙,而羅貫中嘗到甜頭,自不願意將身邊這一座武學寶庫白白放走,故而借小說名頭,強行跟來。鮮于通對他頗有好感,說道自己乃是華山掌門之後,羅貫中更是大加贊譽華山名門正派,讓鮮于通頗是動了一番心思,遂也就答應讓他跟來。青書原本是不打算讓這小子隨來,但轉念一想,羅貫中至今不肯說出教他內功之人是誰。雖然他心中早有猜想,但卻不便說出。只消當那人親自出現在他面前時,招攬此人,便也不成問題了。

    三人便這般各懷鬼胎的上了路,一路談詩論詞,吟風賞月,倒也頗是愉快。

    青書拿出早準備好的悲酥清風解藥,解了鮮于通之毒,鮮于通自是大為感激,他早知這前輩除去幾分呆氣。卻是神通廣大,能解此毒,便如當初所示高明武功一般,倒是不足為奇。而羅貫中受青書囑咐,不得提起路上遭遇蒙古人之事,雖不知為何,但也是噤口不提。

    羅貫中不止一次問青書名號,但青書只淡淡不語,久而久之,倒也沒有再問。故而鮮于通與羅貫中兩人俱以前輩呼之。

    一路迤邐而行,倒也不甚急,四五日間走了不過三百余里。這三人俱是博學之輩,青書精通道藏典籍。于詩詞也多有涉獵;而羅貫中則更是學貫古今,似那五柳先生一般讀書,不求甚解,所學最為廣博;鮮于通雖是于經典道藏一類遜色,詩詞歌賦也不如羅貫中這般厲害。但卻勝在花樣出新,每出詞句,必關風月。羅貫中倒是不覺如何,青書卻是在暗罵這人專攻此道,無怪乎騙了這許多女子。

    但偶听他數闕舊詞,竟是頗覺其句有清雅脫俗之致,如那“踏月流雲走,驚鴻眼前蹤”一句,又如“垂弦清溪鉤明月。散醉南山酌白雲,風光瀟灑峰鳴佩,時節清雅水逐明。”顯然非心思澄澈者,不能為此等字句。

    羅貫中詩詞歌賦無所不能,見這二人都算是工于此道,不由大喜。遂日日談詩論詞。附庸風雅,這一段時日。倒不像是趕路,而是輕輕松松地結伴旅游了。

    羅某人不清楚鮮于通為人,有說有笑那還算了,青書卻是心中頗覺疑惑,詞如其人,鮮于通既能寫出那等澄澈之句,又怎會是個無惡不作的陰險小人?莫非是他盜用其他人詞句,以在自己和羅貫中面前彰顯學問了得麼?

    但無論如何,這一段時光,除去對鮮于通的厭惡,青書還是過得比較愉快的。能和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談論一些喜歡的東西,總歸教人覺得舒心。

    而便在昨日,鮮于通收到書信一封,面色大變,裝作失手將書信投落火中,頃刻便化作虛無,羅貫中和青書雖想知道信中內容,但也只強忍不問。

    故而自昨日午時,這三人在鎮中賣掉劣馬,由羅貫中這個大山賊大財主出資,選購了三匹上等良馬,一路揚鞭策馬而來,忽忽一日間,便至華山山腳。

    隨著鮮于通這輕輕一指,青書眯眼望去,但見漸黑的天邊不遠處,險峰插雲,一錦綠色在雲霧之中若隱若現,仿佛一個裊裊娜娜的絕色女子,面紗蒙臉,讓人幾乎便忍不住撕開那薄薄一層紗布,一睹可餐秀色。羅貫中拍手笑道︰“華山神秀,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鮮于通笑道︰“兩位一路辛苦,待到劍氣沖霄堂,通當自奉茶水,以供啜飲。”

    羅貫中忙道︰“鮮于掌門客氣了。”青書卻是淡淡“嗯”了一聲。三人驅馬至山下一座廢棄小廟之中,打了兩只野兔,生火烤來吃了,便已是申時之後。三人將馬栓牢了,便一路攀爬而上。

    夜里霧重,登山便又多了幾分危險。華山本就險峻陡峭,岩壁之上更多青苔,又是霧濕露滑,只消一腳踏空,便是凶多吉少。

    但這三人之中,青書和羅貫中內功俱高,輕功全憑一口內息,轉折無礙,自是不用擔心被滑倒。鮮于通相對而言,內力就要弱上許多,但上天梯的輕功,卻堪堪能令他無虞跌落。

    華山派建在半山腰處,三人輕功雖強,但也約莫攀爬了不到一個時辰,已過子時,鮮于通驀地長出一口氣,道︰“咱們到啦。”

    青書淡淡道︰“倒也不慢。”他饒有余力,只是不便走在鮮于通前邊,遂慢慢相隨。而羅貫中輕功雖不及青書高明,但較之鮮于通卻強上一籌,客不逾主,故而也是慢悠悠的跟在一旁。

    “什麼人!”一個清朗地聲音遙遙傳來,鮮于通聞聲一喜,大步上前︰“是子峰麼?”

    來人聞言一驚,急問道︰“是掌門麼?”火光靠近,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孔映入三人眼簾,正是華山下代弟子中的翹楚蔡子峰。

    蔡子峰見鮮于通面孔,不由大喜,翻身下拜︰“參見掌門!”

    鮮于通幾步上前,扶起他,笑道︰“今日是你守夜麼?岳肅、白觀他們呢?華山今日可好?”蔡子峰一怔,遂將近日華山所發生的事一一稟告。

    青書見兩人絮絮叨叨,頗感不耐,踏出一步,便要往“劍氣沖霄堂”走去。

    羅貫中一把拉住他,神秘一笑︰“前輩,可有興趣深夜登頂?”

    青書听得一怔︰“登頂?”

    羅貫中哈哈笑道︰“不錯,區區一旦瞧見高峰險山,便有登山之念想。是以七八年來登山無數,但自來都是白晝攀爬,從未有深夜登山之歷。今夜既然都已半爬,又何妨一鼓作氣?”

    青書听他說的有趣,不由笑道︰“曹孟德登高必賦,羅本,你可要攢著一肚子詩興跑山上去放。”羅貫中意興飛揚,也不回青書話,只哈哈一笑,揚聲道︰“鮮于掌門,羅某與前輩忽起登山之興,先走一步啦!”說著飄身縱起,往山上掠去。

    青書則是淡淡道︰“鮮于通,記得準備好金子。”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回響在蔡子峰和鮮于通耳畔。蔡子峰先是大駭,就要拔劍相攻,但听話語內容,方才一臉疑惑的望著掌門大人。

    至于鮮于通如何解釋,便是他的事兒了。

    且看羅貫中步法迅捷,飄忽玄奇,一路輕掠而上,幾乎足不點地。而青書則是淡淡的左一步,右一步的輕輕邁著,遠遠吊在羅貫中後頭,抬眼見落得遠了,稍一加力,便悠然趕上,與之並駕齊驅。

    羅貫中雖早知自家功夫不如這位老前輩,但如此輕而易舉的被趕上,卻讓他微微懊惱,足下加力,速度又增。

    青書淡淡一笑,也不管他如何加力,只不急不徐地跟在他旁邊,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無論羅貫中如何運功,總是不能超出一分,甚至于羅某人干脆不運功足下,速度銳減,青書也只是悠然相隨。

    這份拿捏,委實讓羅貫中嗔目結舌。

    這般鬧鬧騰騰了約莫一個半時辰,兩人終至玉女峰頂。羅貫中自來便不是胸襟狹小之輩,被青書這般擠兌了一通,心中雖不免郁悶,但登上蒼山之頂時,望那霧海波瀾起伏,隱然有微光自天邊透出,啟明星起,似乎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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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1 02:35: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操戈

    天空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是這微灰之間,隱然有金光騰出。

    初陽漸起,空靈的霧氣悠悠散開,在華山玉女峰上觀日出是一種別樣的享受。雲海蒼茫中,透出道道霞光,須臾便成五彩。暗紅色的光發亮了,向天彎處展開,一道五彩弧形升起,凌駕于眾生之上,傲然卓然。

    頃刻間,太陽像一個活力四射的巨大火球一般,陡然跳出雲層,冉冉升起,大地頓時一片光亮。

    羅貫中悠悠長嘆一聲︰“千百年來,在荒野中,它與星辰為伴,與日月同眠。歷經滄桑,筆挺屹立。何其卓然,何其傲岸!”

    青書定定望著這輪紅日緩緩升空,眼中閃過一絲絲的復雜神色,有落寞有驚喜,有愧疚有欣然。

    他嘴角微彎,好似是自嘲一般,又好似在哂笑世人,驀地,他輕輕笑道︰“貫中,你可說過,到得山頂,可是須得賦詩一首的。”

    羅貫中笑笑,傲然道︰“武學一道,前輩自是遠勝于我,但于詩詞一道,嘿嘿,嘿嘿。”

    青書瞥他得意模樣,不由好笑道︰“你先作來,我便也賦詩一首。”

    羅貫中嘿嘿一笑,擺手道︰“慢來。前輩,咱們是即興即景作詩呢,還是取一物來為物賦詩?”

    青書眼神悠遠,望著朝陽冉冉,他悠悠長出一口氣,笑嘆道︰“難得如此盛景,若離了這華山界地。以後雜事纏身,想來瞧瞧日出,便極難了。咱們今日既逢此景,又何妨吟他兩句,稍作附庸風雅之態?”

    羅貫中撫掌大笑︰“前輩未免多慮了。咱們江湖人水里來火里去,天下何處不可縱橫?以後想來便來,還能有誰管得了咱不成?”

    青書心頭一動,回頭望了一眼羅貫中,卻見他年輕的臉上滿是蓬勃朝氣,猛覺一怔。好似在這個世界,自己還較他年輕兩歲呢,怎地卻真的好像一個滄桑地小老頭了一樣?

    他嘆一口氣,卻不說話。

    羅貫中何等聰明,只一下就覺得這位老前輩似有心事,正琢磨著如何出言不著痕跡的開導兩句,卻听青書徐徐道︰“貫中,你將來準備如何?”

    羅貫中被他問得一怔,半晌才道︰“將來準備如何?”

    青書緩緩道︰“就是,將來你打算縱意江湖呢。還是揚鞭中原?”

    羅貫中又是一怔,但一閃即過,笑道︰“照我想來呢,我得先好生的去逍遙幾年。領著兄弟們嘯傲綠林之中,游走于江湖之遠,閑暇時落座竹舍,好好寫上幾筆,靜待天下之變。”

    青書失笑道︰“靜待天下之變?”一時間又是搖頭不已。

    羅貫中振振有詞道︰“如今蒙人當道。竊居廟堂,我堂堂漢人,自不能屈膝去侍奉那些個蒙古老狗。而江湖遍野,草莽之間,卻仍未有明主崛起。似那周子旺一般人物,想必還不怎麼瞧的上我羅本。”說著解下腰間酒葫蘆,飲了一口,而後抹抹嘴,眼神愈發清亮。望著青書笑道︰“前輩,這是山間的猴兒酒,你要不要來一口?”

    青書灑然一笑,本該是極為好看的,可惜罩了這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具,牽扯起來。也就像鬼魅妖怪一般的猙獰惡毒了。

    他伸手接過羅貫中手中葫蘆。湊近鼻前,晃了一晃。但聞一陣果香撲鼻而來。他眼前一亮,當即咕嚕一大口灌下,陡覺一陣清涼順著喉嚨緩緩滲下,及至胸腹之間,卻猛地化作一團火熱,青書贊道︰“好酒!”他方及飲下,便覺丹田中也騰起一股熱流,帶動胸前那團火熱,順著行功脈絡,一時三刻便走了一個周天,而後納入丹田,雖然內力並無增長,但卻隱隱有精純兩分。

    青書恍然明白,為何這羅貫中修習內功不過六年,卻能有此成就,這猴兒酒之功,原也非同小可。

    听青書脫口贊譽,羅貫中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前輩謬贊了。”

    青書見他得意模樣,不由又是一陣好笑,當即問道︰“似乎這猴兒酒乃是山珍至寶,你小子用什麼辦法偷來的?”

    羅貫中撇撇嘴,不屑道︰“一群蠢猴子而已,不過釀出來的酒還真地是世間之寶,于內力也頗有增益之功。它們把這佳釀藏在一處小洞里,徑口不過一尺五寸,人自然是鑽不進去的,這地兒偶然被萬軻兄弟發現,您也知道,這老小子最擅長鼓搗那些飛禽走獸。”說著又嘿嘿一笑道︰“他聞著那股子酒味兒,一溜煙的便跑回山寨,將這消息說了,咱們計議半日,想了個笨法兒,而後便拿到這酒了。”

    青書奇道︰“這山間珍寶,當是極難取才對,你們殺了那幾只猴兒?”

    羅貫中搖頭笑道︰“這些猴兒其實說笨也不笨,你道這酒這般好取?那小洞長達數丈,周邊又是極厚的岩壁,洞中無論何時都會有那麼一兩只猴子呆在里頭,只消你一將手伸進去,它們便伸爪撓你。你若是用強,它們便立馬將酒給毀了。”

    青書听得又奇︰“你怎知道用強的話,猴兒們便會將酒給毀了?你以前這般做過?”

    羅貫中道︰“萬軻兄弟自小便在山中長大,也偷過幾次猴兒酒,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他生性淳樸,自然比不過那些狡獪猴兒的花花腸子。”

    青書嗤笑道︰“方才還說一群蠢猴子,現在卻又說人家一肚子花花腸子了。嘖嘖,嘖嘖。”

    這番話原似前後矛盾,但羅貫中卻泰然自若,並無不適。只笑道︰“這群猴子說狡獪也狡獪,說蠢笨也蠢笨,原就如此,前輩您且听下去,看咱用的法子笨是不笨,這群猴子蠢是不蠢。”

    青書點點頭,將手一擺,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兩人如今都是席地而坐,甚是隨意,羅貫中和青書處了一段時日。發現這位武功高強的老人家其實也並不嚴肅,不由大膽隨意起來。

    卻听羅貫中咳嗽一聲,笑道︰“咱們用了七日時光,取盡洞中三十斤猴兒酒,不過總算給那些猴兒留了幾斤,也給了他們一百兩銀子,嘿嘿,也算公平交易。”

    青書啐一口道︰“猴兒又不知怎麼用錢,公平交易,當真是臉皮極厚。好似城牆!”

    羅貫中听得嘿嘿一笑,拱手道︰“謬贊,謬贊。”

    青書道︰“你繼續,繼續。”

    羅貫中道︰“第一日。由我和萬兄弟兩人在遠處探听,這猴兒畢竟和咱們無仇,又有靈性,我等若要不傷它們而取到猴兒酒,勢必得好生探听探听。遂抓了條毒蛇。拔去毒牙,放在猴洞口,果不其然,洞中猴子傾巢而出。”

    “我一數,發現這洞里地猴兒,還真他媽的不少。足足有五只之多,但猴兒愈多,酒嘛,也就自然愈多了。而且。我還發現,這五個猴兒似乎只是齊心協力地去釀酒而已,並沒有分什麼猴王猴子猴孫之類。”

    “于是乎,我和萬兄弟回山寨令廚師做了五只油淋豬蹄,趁夜也趁熱悄悄將這五盤佳肴放在猴洞口。而後便隱匿一旁,靜觀好戲”

    “這肉香不多時便引得猴兒出來。卻不料這猴兒只是嗅一嗅。便轉頭回洞。我這才猛然記起,猴兒仿佛是不吃葷的。”

    青書听得心頭一動。好似隱然猜中羅貫中所用之計。卻听羅貫中續道︰“第二日早上,我讓大師傅做了五盤貴妃山芋,這廚師對山芋特有一手,做來飄香十里,讓人食指大動。嘿嘿,咱又悄悄放在洞口,然後這五只猴兒飽食了一頓。晚上呢,又是五盤山芋。第三日也是如此,但在第四日上,我想猴兒的口味或許也會變的吧,遂令廚師換了一味菜,卻是紅燒板栗,但卻少放了一盤,只將四盤放在洞口。”

    “這四盤板栗倒也被他們相安無事地給吃了,然後第五日上,我便將菜又換成山芋,但卻減到三盤,今天居然也是相安無事。遂至第六日上,則只放兩盤板栗放在洞口,于是乎,嘿嘿,那五只猴子大打了一架,其他三只都是傷痕累累,然後豬蹄便由最壯的兩只給吃了。第七日上,我便只放一只山芋放在洞口,然後,我便又看了一場猴子大戰,不過,是兩個猴子打架而已。但兩只猴子到底還是分出勝負,一只猴子被打趴下了,而另一只猴子也是傷痕累累,但總算搶到了那只山芋。我原本以為還需再過兩日才能取到這山間佳釀,卻不料……”

    說到此處,羅貫中嘿嘿笑兩聲,道︰“前輩,你猜如何?”

    青書淡淡道︰“那三只受傷的猴子,聯合起來把取勝的猴子打敗了,然後自己這方又內訌,打了個不亦樂乎,然後,你們就把酒給取出來了?”

    羅貫中笑道︰“不錯,不錯。知我者,前輩也!”

    青書搖頭嘆道︰“何須如此麻煩?你等既知道這處藏酒之地,又不想傷猴兒性命,只消在猴子洞外不遠處,選五處老樹根,在其下挖開尺寸小洞,內里裝上猴兒最喜歡地食物,猴兒自是伸手去抓。可是猴子生性貪婪,滿爪食物又不肯放棄,自是將爪子卡在洞中。此時一涌而上,無論你抓猴或者取酒,都是易如反掌。”

    說著斜了一眼羅貫中,道︰“又何須如你這般,興師動眾,又是山芋又是板栗,還勞時七日之久,嘖嘖。”

    羅貫中目瞪口呆,定定望了青書許久,俄頃忽覺臉上微濕,方才如夢初醒,一拍腦袋,叫道︰“前輩真乃神人也!我還說猴兒蠢笨,殊不料自己才是傻瓜一個,如此簡單地辦法都沒想到,慚愧,慚愧!”

    青書道︰“莫笑猴兒蠢笨,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為了尺寸之利,便興兵馬,起干戈,以致生靈涂炭,這九州大地,乃至浩瀚宇宙之間的種種仇殺、戰爭,不都是因此而起麼?”

    羅貫中聞言,默然不語,望著又被雲霧遮掩的太陽,心頭不由極是沉重,貪欲不止,干戈不止,大盜不操戈的事,自己做來,渾無愧疚,只因為對方是猴子麼?若是人呢,自己又當如何?

    一時間,他只覺混亂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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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1 02:35: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三章 賦詩

    一手搶過羅貫中手中猴兒酒,仰頭灌了一大口,宋青書舒出胸中濁氣,一指天邊,笑道︰“這太陽又被雲霧給迷住啦!”

    羅貫中頭腦紛亂,聞言抬首望去,便見天邊光亮依然,大地也一片光明,但太陽卻終究只隱匿在雲層之中,雲海翻滾,裹挾金光隱隱,自東邊滾滾而來,氣勢煞是駭人。

    “連窺天河,有雲如蛇。”

    青書喃喃道︰“天時有變,天下……有變。”

    羅貫中身子一震,機械的回過頭來,驚訝的望著青書,而後轉向天邊翻滾前進著的雲彩,帶著霞光陣陣,恍若天神仙女鼓瑟而來,即將降臨這凡塵俗世之間。

    半晌他才緩緩道︰“天下有變?”

    青書淡淡一笑,伸手一探,羅貫中腰間羽扇登時被他抓在手中,卻見他揚手一揮,羽扇順著雲海翻騰之勢,引沿過來,在羅貫中看來,仿佛是由青書羽扇牽引,才致雲河如此翻騰,青書聚精會神,似乎饒有興致,羅貫中也看得極為入神,眼神一亮,好似生命陡然被注入什麼希望一般,死灰陡然復燃。但不過一刻時光,青書卻是將手落下,垂首嘆道︰“大好河山,如今似乎已然支離破碎。”

    羅貫中見他將手放下,猛然覺得失魂落魄起來,听得青書此話,好像腦中就要蹦出什麼靈光一閃的句子一樣,但卻遲遲滯在腦中不肯出來。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這天下,又如何不支離破碎……”青書喟然一聲長嘆。

    這一聲話出,羅貫中腦中只回響著“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十二個大字。盤旋不定,那仿佛被什麼絆住的靈光一點,也終是掙脫束縛。匯作筆尖濃墨,寫盡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那波瀾壯闊地畫卷,終將在他筆下一一呈現。

    羅貫中腦中回蕩著自幼听來的話本、評說以及通覽過的史書字句,一字一句,一言一語都是那麼的流暢,那麼的鮮活。好似就有低沉渾厚的嗓音在他耳邊徐徐訴說著這一段時光地轟轟烈烈,這一段歷史的蕩氣回腸。

    “貫中,我問你,三才之中。哪項最重要?”青書又舉起酒葫蘆。微抿了一口,他笑著說道。

    羅貫中回過神來,強自按捺住動筆的欲望,想了想道︰“孟子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由此而觀,自然是人和最為重要。”

    青書一揚羽扇。看著那雲海翻騰。嘴角劃過一絲莫名其妙地笑意,斬釘截鐵的道︰“錯!”

    羅貫中一怔。卻听青書續道︰“孟軻那老頑固主張民貴君輕,而君權天授,你這般說天時不如人和,倒也得了老孟真傳。”

    听他說地古怪,羅貫中只覺莫名其妙,青書看他一眼,又道︰“孟軻在撒一個彌天大謊,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全都是為那民貴君輕的主張服務的。”

    “人和可施仁政得之,地利可建堅牆高瓦得之,獨獨天時,你用什麼憑什麼去得到?”

    說著看了一眼皺眉沉思的羅貫中,笑道︰“天意如刀,自古最是難測,一不小心,就是頭斷魂消之禍。羅本,你明白了麼?”

    羅貫中依舊皺眉沉思,面沉似鐵,板著個臉。青書不由好笑,和這老羅相處至今,每當他變成這幅模樣,便是他凝神思慮問題的時候。

    這張不怎麼好看的臉孔板起來更是顯出幾分陰森出來,仿佛就要滴下水來,羅貫中卻驀地展顏,笑眯眯的道︰“前輩良訓,羅本銘記于心。”

    見到羅貫中臉色三百六十度大轉彎,青書也不驚訝,只淡淡的點了點頭,“哦”了一聲,而後又仰頭灌了一大口猴兒酒。

    羅貫中看得臉色大變,一把縱上前去,伸手就往青書手中酒葫蘆抓去。青書看得搖頭一笑︰“舍不得了?嘖嘖,小氣鬼。”

    身法一轉,便避開羅貫中凌厲的一抓,青書眼神清亮,伸出左手,搖搖手指頭,示意羅貫中莫要向前。羅貫中見他如此,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眼神疑惑。卻听對方驀地哈哈一笑,又是灌了一大口猴兒酒,笑道︰“好酒,好酒!”

    羅貫中見這口酒足有三兩之多,不少酒滴都滴落青書衣襟,蔓延開來,將青衫染作墨色,不由大感肉痛,呼道︰“前輩口下留情!”身形展開,又伸手去奪那葫蘆。

    青書哈哈一笑,步子一轉,又避開羅貫中攻勢,笑道︰“如此小氣作甚,不過一葫蘆酒而已。”說著將葫蘆一拋,羅貫中慌忙伸手接過。

    羅貫中搖了搖葫蘆,再將眼楮對著葫蘆眼兒看了看,見酒量已不足半斤,當即神情懊喪,跌足道︰“咱們取得三十斤酒,可就只剩下這一葫蘆了。前輩您這張嘴可真大啊,這一葫蘆三斤酒原是我六兄弟所共有,現在倒好,還剩下這麼丁點兒,卻教我怎麼跟兄弟們交代。”

    青書一怔,他只覺這猴兒酒煞是好喝,便多喝了幾口,也未曾顧忌許多,見羅貫中將酒葫蘆給他,便也自顧自喝了起來。而羅貫中被他言語所發,正思忖間,卻不料青書這一飲飲掉葫蘆中泰半好酒,待得清醒,卻是始料未及。而青書原是想捉弄捉弄他,卻未料到,這猴兒酒卻非羅貫中一人所有,一時間也不由大是赧然。念頭數轉,青書身子一動,晃手間將那葫蘆奪過手來,咕嚕嚕一大口灌下,而後長呼一聲︰“好!”再將酒葫蘆遞給羅貫中,笑道︰“還有一口酒,你且喝了。”

    羅貫中目瞪口呆,半晌無語。

    青書笑道︰“你這是作甚?半斤酒料也不足全你諸兄弟之口,不如先喝了圖個痛快,再去山中另尋佳釀。這酒麼……老朽喝了大半,嘖嘖,便由我親自入山,可好?”

    羅貫中一把抄過酒葫蘆,仰頭一飲而盡,而後猛地一拋,碩大地酒葫蘆頃刻便落入山下蒼茫大地,良久方才聞得“咚”地一聲悶響。羅貫中眼神含笑,伸出掌來,笑道︰“君子一言?”

    宋青書見他又復灑脫不羈之態,不由哈哈笑道︰“快馬一鞭!”伸出右手,兩人手掌“啪”的一聲輕擊,眼神相對,具有笑意。

    雲海奔騰之勢漸減,這初陽新起之時,能有如此瑰麗之景,實在難得,但似乎觀賞這奇景的兩人,都在各自思慮心中難題,全然沒有注意到這等幻妙景色由起到盛,由盛而衰的過程。

    已然瞧不見金光隱隱,天邊帶著一抹淡淡黑色,仿佛就要有雨滴傾盆而下。

    青書哈哈一笑︰“貫中,咱們可是說好的,上山之後,可得即景賦詩詞一首。”

    羅貫中無所謂的攤攤手,笑道︰“晚輩自無可無不可,前輩您可好了?”

    青書一揚手,只道︰“你先來,你先來!”

    羅貫中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笑道︰“那晚輩便作詩一首,以娛方家。”

    說著便隨口吟道︰“金陽跳玉風解語,雲海騰波酒盈樽,蒼山聞之愈醺醺,獨我落寞不由人。”

    青書听得暗贊,便覺這詩瑯瑯上口,亦與酒有關,瀟灑之意不盡而來,尤其最後一句,竟是頗有李謫仙之風,似有孤高傲世之態。他心道︰“這人若生在盛唐,飲中八仙,定然有他一席了。”

    口中卻有意刁難,哼一聲道︰“落寞不由人?羅本,這金陽初起,正是朝氣蓬勃之象,卻怎教你落寞了?”

    羅貫中故作傷心道︰“前輩把晚輩的猴兒酒都給喝了,如何不教人落寞傷心,唉!”

    青書听得哈哈笑道︰“好個憊懶人物!”

    羅貫中嘿嘿一笑,擺手道︰“這些話都且慢說,前輩,可是輪到你了呢!”

    青書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望著天邊漸息地雲海裂作朵朵白雲,太陽卻依舊躲在其中不出來,臉上笑意愈濃,當即曼聲吟道︰“登望清景無窮,憑峰臨東,朝露汐汐,疊浪重重,靈毓悠流真龍。遮蔽日,此志彌高,聞天語,玉液清瓊,游宇際,風也逍遙,雲也從容。”

    “往昔都隨逝鴻,棄古道今,嗟嘆卻是,微人志同,大道空縛樓中。默憑欄,天地入腹,俯低頭,機鋒藏胸。破枷鎖,試問天下,誰與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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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千金

   這一闋詞牌喚作玉蝴蝶。乃是唐曲,《金奩集》入“仙呂調”。四十一字,前片四平韻,後片三平韻。而後至于宋代,教坊間漸衍為慢曲,《樂章集》亦入“仙呂調”,九十九字,前片五平韻,後片六平韻。

    宋時大詞人柳永也曾為此調,詞句間***瀟湘,愁意不絕,極盡濃艷華麗,溫婉柔潤之致。

    青書適才所吟,在羅貫中听來,前面幾句,倒也平平無奇,甚至有兩處韻腳都未曾壓到,但及至“風也逍遙,雲也從容”的時候,這位史上所稱頌的大才子羅某人,竟是微微動容。

    而後竟是越听越驚,天地入腹,機鋒藏胸……分明是雄韜偉略暗藏不出,只待時機一舉而發,單單听來似乎並無如何了得,但合著這仍在滾滾翻騰的雲河霧海,委實讓人心潮澎湃。

    “連窺天河,有雲如蛇。”這句話似乎還縈繞在羅貫中的耳邊。“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貫穿了中華大地上下幾千年幾乎便已成為真理的十二個字,又再一次撩撥起羅貫中心底的片羽靈光。

    及至後來,羅貫中一顆心竟是撲通撲通亂跳起來,心驚肉跳的想道︰“試問天下,誰與爭鋒?他想做什麼?”一時間,他看向青書的目光變得極是怪異。

    雲河潰散,化作一朵一朵,漫開天際,金陽跳玉,陡然從層層雲嶂中躍出,猶若萬道金蛇射開,天地間一片敞亮。

    這旭日東升的闊大氣概。即便以羅貫中之慧識靈心,也是不由為之一怔。然而,讓他更為驚訝的,卻是青書身上陡然騰起的絕強氣勢,猛然間讓他氣為之閉。

    好像這一瞬間,眼前這位青衫客與這華山,與這旭日祥雲,與這天地萬物都融為一體。仿佛化身萬丈巨人,借自然之威,雄厚渾然地壓將下來,自己這只小小螻蟻只能乖乖的束手就擒,生不出半點反抗的念頭。

    天闊闊霧漫漫,風滾滾雲皺皺,似乎都及不上眼前這人的一根手指頭輕輕一彈。

    羅貫中怔忡半晌,眼神竟是不敢稍離青書,好像這青衫忽然騰起九條金龍。耀著烈日金芒。張牙舞爪,恍若活物——

    無敵分割線——

    劍氣沖霄堂。

    這里頭的桌椅都是上等紅木所制,門外的葡萄架上藤蔓青青,帶著綠意沁然,芬芳著場中習武練劍的每一個華山弟子。

    鮮于通在正堂里正襟危坐,右手端著青瓷茶杯,左手掀開蓋來,湊過鼻去聞了聞。眼楮微閉,而後分開小指輕輕一彈,一滴淡青色的液珠跳出。輕微地“啪嗒”一響,落在地上。他伸出舌尖,在溫潤的茶水面上輕輕一踫。

    這等品茶之法,先嗅其味,然後伸指輕彈,方能品嘗其味,或苦澀或清冽。不一而足。

    “皎皎瀅流注龍涎。青黃梅子惜辭年。”鮮于通眼前一陣恍惚,那個衣衫樸素、氣度卓然的儒雅男子好似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右手端著古藤杯,左手則輕輕撫著他的腦袋,口中吟誦著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字字句句,搖頭晃腦的啜飲一口,而後將茶杯放下,取一條樹枝,舞一路劍法,身形縱躍間,真是好看極了。

    “釋門梵音居家問,

    莊生天籟閑時听,

    青空霽海任馳騁,

    漫隨流水入行雲。”

    鮮于通站起身來,輕輕將茶杯放下,踱步走向右面牆上,將懸掛著的一柄折扇取下,稍稍用力一抖,便嘩啦一下展開。

    這柄扇子帶著大紅色的穗兒,一邊是一副潑墨山水畫,而另一邊,則是輕描淡寫著地數行草書,似乎張狂到極處,幾乎便看不清到底所寫為何。

    他走了兩步,手一揮將折扇合上,輕輕敲在椅子上,一下一下,節奏分明,口中喃喃吟道︰“白菱半殘英蕙凋,素衣清歌漫寂寥,汩羅江畔滄浪客,為誰風露泣中宵?”

    一個清朗地聲音悠悠傳來︰“汩羅江畔滄浪客?屈子平生漂泊,滄浪二字,倒也正當。鮮于掌門好詩才啊!”

    鮮于通猛然一驚,手上一松,折扇“啪嗒”掉落在地,他正要俯身去撿,但一只枯槁的皺著雞皮的手卻後發先至,搶先拾起了這柄古意昂然的扇子。

    青書右手緩緩撫過扇骨,潛運內勁,心中卻感疑惑,手中這物事卻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扇子,並未發現有機括暗藏。要知他精研“太極十三勢”,雲勢一通,似乎任何實物到他手中,都能被他探出特性來。譬如那日他撫上馬背,竟能清晰的感受到馬匹血管中奔騰血液;掣著刀柄,毫不費力的削砍劈斫,挽出刀花陣陣,讓彭經添這個使刀行家都給看了個愣。

    所謂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貌似就是這般。

    是以他一搭上鮮于通手中折扇,便潛運內勁相探,卻並未發現有何異狀,不由微疑。

    羅貫中站在他旁邊,笑意盈盈,他們一路下山,有說有笑,見青書氣勢迥異于山上之時,他心中不由好笑,暗暗自嘲︰“前輩和藹可親,縱然時常頗是嚴峻,又怎會有那等無與倫比地氣概,嘖嘖,莫非我得了眼疾?”

    見宋青書手撫折扇,鮮于通干笑兩聲道︰“老先生來了,峰上美景可堪一觀?”

    青書不動聲色的將折扇遞給鮮于通,淡淡道︰“旭日東升,雲海翻滾,煞是壯觀。”

    羅貫中也笑道︰“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之險,也讓羅某大開眼界。鮮于掌門居此勝地,委實羨煞我也。”

    誠然,華山位列西岳之位,其險其峻,其高其偉固然是超卓凡石;但更讓人所稱道的,卻是上天獨鐘地一份神秀。有日月星辰、風雨雲霧為之起舞,無一不如絕代佳人,縴合度,讓人目為之眩,神為之馳。

    鮮于通伸手接過折扇,笑道︰“羅小兄若欲長住,敝派也自不勝歡迎。”

    羅貫中听這話,卻搖搖手笑道︰“羅某平生最好行走江湖。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青書一卷,慢慢江湖間逍遙,何其瀟灑!在祁連山這幾年,修身雖未功競,但料來如履薄冰,也無人能傷到區區在下。”青書听他這般說,頗感奇怪,這位羅大才子習兵法、通戰略,只為行走江湖?但俄頃便恍然︰“他說他在靜待時機!這時段逍遙江湖間,倒也不壞。”

    鮮于通听他說完,含笑點頭道︰“羅小兄光風霽月,華山派大門,隨時為閣下敞開。”

    羅貫中咧嘴一笑,拱手謝過。

    青書在一旁淡淡開口道︰“鮮于通,老夫的金子呢?”

    鮮于通身子一顫,臉上涌現極不自然的笑容,強笑道︰“老前輩,這金子……”

    青書心中冷笑︰“果然。”嘴上卻厲喝道︰“言出必踐,千金何在?”好似刮起一陣旋風,他身上氣勢大漲,羅貫中看得心中一凜,若不是青書事先吩咐他莫要輕舉妄動,他便忍不住要做個和事佬,出言調解。

    鮮于通臉現慚色,愧然道︰“晚輩方回派中,才發現這些金子都被弟子用作周轉,須得七日後方能送回。”

    青書估摸著日子,好似七日之後,離那一月之期,便只剩下三天時光了。他心中暗道︰“他既說沒有金子,便定然是想拉攏這身份不明卻武功高強貪財拜金的小老頭兒,嘿嘿,神機軍師,我倒是要好好探探你的究竟,看看誰比誰高明。”

    他口中卻仍是厲喝道︰“不行,今日必得交出!老夫沒那許多時間陪你干耗!”

    鮮于通面上慚色不退,眼珠子卻咕嚕一轉,望向羅貫中去,頗有懇求之意。

    羅貫中終是對這位在他面前表現的出口成章的華山掌門頗有好感,忍不住出言道︰“前輩,我瞧這華山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即便是住上十天半月也不會嫌多,咱們在此游覽風景,吟賞詩詞,也是一大樂事,又有何妨?”

    青書裝作面色稍緩地樣子,他這張面具雖然好似沒鼻子沒嘴一般,但故作盛怒與時常表現出地神情,還是有很大差異的。鮮于通見他神色緩下來,忙湊上去,賠笑道︰“前輩,您不妨在我派中好生住上幾日,待得銀錢一到,在下定然付清千兩黃金之額。這幾日便由在下作陪,一同游山玩水,如何?”

    卻听這位老前輩瞥了眼鮮于通,冷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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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煮酒(上)

“坐听美人沏香醅,閑嗅瓊漿煮青梅,

    輕吟秋色詞千首,笑酹幽泉酒一杯。”

    山色清明,落英繽紛。

    華山,蓮花峰的某處僻靜處,有瀑布流泉,鳥鳴花香,也回蕩著清朗的吟詩之聲。四人圍著一叢篝火席地而坐,身前各置酒杯。火上架著一樽盛滿清冽酒漿的小爐,一旁有青玉盤碟置放梅子。

    白觀神情淡漠,右手握著一只小勺,輕輕舀了半勺清酒入杯,左手舉杯,至于頷下,而後伸舌一觸,微微搖頭。

    他將手中一摞枯枝輕輕折做兩段,而後塞進正燃燒著的篝火中, 里啪啦一陣脆響,火勢猛地增大。

    火光驟起,映的眾人臉上都是忽明忽暗,鮮于通最後一個“杯”字話音方落,便听羅貫中拍手笑道︰“鮮于掌門好詩才,這句笑酹幽泉酒一杯是極好的。尤其這一酹字,妙極,妙極。此詩渾然無間,應情應景,乃是上佳之作。”

    青書淡淡道︰“未必吧,坐听美人沏香醅,荒郊野外的,哪里來的美人?”

    羅貫中搖頭道︰“非也,非也。屈子《離騷》多以美人喻品性高潔之人,適才白世兄為己沏酒,也算應景應情。”

    青書冷冷斜他一眼,似有不屑的道︰“是麼?”

    鮮于通見這位前輩好像又出現陰晴不定的情況,趕忙笑道︰“在下獻丑之作,原貽笑方家,前輩若是不喜,權當從未听過,左耳進右耳出便是。”

    白觀瞥一眼鮮于通。眼中掠過些許怪色,而後便低頭伸手,掣著一根樹枝。搗弄著篝火,口中道︰“品性高潔這四字,白某愧不敢當,倒是今日青梅煮酒,除去吟賞***之外,何妨一論天下英雄?”

    這是青書上華山的第六日了,這幾日他游山玩水,將華山數峰都已玩遍。對于華山弟子,也都基本認識。三代弟子之中。自是以白觀、蔡子峰、岳肅三人最為出色,較之少林、武當的同輩佼佼弟子。也是不遑多讓。但余下數十名弟子。卻是幾不足道。

    身為三代弟子的佼佼者,在掌門陪同客人一同游覽之時,白觀不免會被要求同行。羅貫中與他年紀相近。武功相若,頗是談得來,岳肅和蔡子峰較他二人卻是弱上一籌,被羅貫中稍稍刺激的死命練功,游山玩水地,自然而然的也就推辭了。

    今日蓮花峰一行,羅貫中詩興大起。寥寥數語。便成這青梅煮酒的雅會。他才思敏捷,率先作詩一首。清新淡然,綽約出眾;白觀不假思索,緊隨其後,也應景作了一首,卻是法度嚴謹,溫文爾雅。青書才學雖博,但未免沒有兩人精傳,微微思忖一會,也是作了一首,只不過卻無甚出彩之處,但應景應情,倒也不差。

    鮮于通見三人先後賦詩,微一沉吟,竟也是出口成章,還是最為出彩之作,便是以羅貫中、白觀之才,也是為之贊嘆。

    青書更是大為訝異,所謂詩如其人,這詩曠達豁然,頗有出塵之致,其人也必不是只會陰謀詭計地反復小人。他心中雖是驚訝,但到底還是不顯于顏色。

    而白觀一語驚人,又將他拉回現實之中。

    青梅煮酒……論英雄?

    雖然梅子不是青色,但……

    青書下意識的往羅貫中望去,但見這小子一臉興奮,他忍不住私下揣度︰“曹操劉備論英雄那場戲,不是來源于此吧?“

    卻听羅貫中撫掌大笑︰“不錯,不錯。吟詩賞詞縱然風雅,未免失之豪氣,論人論事,指點江山,何其痛快!”

    鮮于通听得神色一僵,但卻一閃即過,也是含笑道︰“如此也好。”

    青書也想听听這幾人如何評論當世英雄,也就淡淡點頭。

    羅貫中素知這位前輩絕無可能第一個發話,而鮮于通是華山掌門,高他一輩,遂拱手道︰“這天下有幾人能稱英雄,還要恭听鮮于掌門高見。”

    鮮于通好像微有些神思不屬,擺擺手道︰“適才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羅賢佷不妨先言。”

    這一句話畢,羅貫中又望向青書,青書笑罵道︰“你要說便說,看我作甚!”

    羅貫中嘿嘿一笑道︰“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英雄者,有凌雲之壯志,氣吞山河之勢,腹納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頓,笑道︰“現今正逢亂世,合當英雄輩出。白世兄,依你之見,有誰能當這英雄二字?”

    白觀原本听他說的津津有味,卻不料他會問到自己頭上,先是微微一驚,而後沉吟一會,方道︰“我本江湖人,廟堂之事,卻非我所知。然則武林中臥虎藏龍,還是有幾人能稱作英雄的。”

    羅貫中笑道︰“願聞其詳。”

    白觀道︰“武林之中,第一位英雄,便是武當派的創派始祖,張三豐張真人。想必這般說,天下人都是無有異議的。”

    羅貫中點頭道︰“張真人有包容宇宙之機,顛倒乾坤之能,胸襟博大,武功天下第一,這英雄二字,當之無愧。”

    白觀看他一眼,笑道︰“第二位英雄,依我個人看來,卻是明教已故教主陽頂天,此人雖已身死,但明教群雄卻無人不服,余烈猶在,雖是邪派之人,但英雄二字,卻還當得。”

    青書听得大為訝異,頗是奇怪的看了一眼白觀,暗道對于陽頂天,此人原該恨入骨髓才是,怎地卻贊他英雄。莫非他真查出什麼蛛絲馬跡?

    羅貫中無所謂的攤攤手道︰“我原是祁連山上一寨主,于武林紛爭,正邪拚斗,原是無甚了解。但卻知道,明教教眾四處起義,反抗蒙人暴政,就這一點,贊陽頂天為英雄,倒不為過。”

    白觀輕輕嘆口氣,又道︰“第三人麼,說來卻是話長了。他倒不似前兩人那般遙不可及,但每每當你以為自己逼近他的時候,都會發現,其實前邊地路,還有很長很長。”

    羅貫中笑眯眯的道︰“哦?”

    青書心頭一動,白觀續道︰“第一次見這人時,他還不過是個十三四歲地少年,我與他在武當山上斗武,他已連斗八場,更為救敵人耗損內力,單這一點,已讓我暗自折服。而後昆侖山上,終至分道揚鑣。”

    說到此處,白觀眼神微顯沉重,嗓音也漸漸低沉下來。羅貫中雖然奇怪這“分道揚鑣”地過程,但白觀既然略過不提,他也不好出言相詢。

    “再見時已是黃鶴樓畔,蒙人大舉來襲,大伙兒混戰多處,最後被逼到絕處。正要魚死網破,他卻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手持傳國玉璽,喝令蒙人退兵。而我等,也得以絕處逢生。他……卻因此失蹤至今。”

    羅貫中沉吟半晌,道︰“你是說,武當派的宋青書?”

    白觀悵然嘆道︰“正是。前二人之後,他能算是第三位英雄。”

    羅貫中點頭道︰“白世兄所說不錯,听聞此人武功極強,誅朱武二賊,行俠仗義,得太和儒俠之名,後于危急之時挺身而出,當算他一號英雄。

    青書听他二人評論自己,心中只感極為怪異,百味陳雜。

    白觀點點頭,嘆一口氣,再不多說。

    羅貫中奇道︰“沒了麼?”白觀道︰“這三人之後,我遍觀中原武林,也無一人能當英雄之稱,如羅兄所言,各派掌門或是佔齊英、雄二字,卻無大胸襟,大膽識,不足以稱英雄。”說著對鮮于通一躬身道︰“掌門,白觀言語若有冒犯,海涵一二。”

    鮮于通似乎神思不屬,只擺手道︰“無妨,無妨。”

    “不錯,不錯,聰明秀出,膽力過人者不是沒有,但大胸襟者卻是乏矣!白兄這英雄評的精當,只是那位宋世兄,未免太過年輕了些。”羅貫中笑著說道。

    白觀搖頭一笑,似乎將心事吐出了一些,他微感疲憊,舀了一勺清酒,用梅子蘸了,送入嘴中,而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微闔雙目,似是不欲多言了。

    羅貫中卻仍是想著些事,只喃喃道︰“儒俠,儒俠。這宋青書到底是何人物?”

    青書啐一口道︰“什麼儒俠,簡直狗屁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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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煮酒(下)

     “前、前輩……此話從何說起?”似乎頗有些不適應青書的突然開口,羅貫中愕然道。

    白觀則是猛然睜目,眼中神光湛然,望向青書。

    青書“嘖嘖”兩聲,冷笑道︰“羅本,你且說說,何為儒,何為俠?”

    羅貫中听得身子微震,沉吟半晌,說道︰“儒者,柔也。助人君順陰陽教化之道,亦游文于六經要義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是為之儒。”

    白觀听得連連點頭,望了一眼青書,撫掌道︰“貫中兄所言甚是。”

    說到這里,羅貫中想了想,他又道︰“而俠……自古俠以武犯禁,似以朱家郭解為鼻祖,實則不然。有人之所,則有俠,萬古恆不滅之。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為友為鄰,當為俠者。”

    白觀在一旁點頭道︰“為友為鄰,俠之小者。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惜今世無人能如郭靖大俠者,否則蒙人也不致為禍至此。”

    青書雙手抱胸,冷笑道︰“不錯,挺身而出,拔刀相助,為國為民,乃可稱之為俠。而儒者柔也,說白了不過忍受二字,再多倆字,也就是明哲保身。儒所求者,不過安定不變,而俠若不挺身反抗,忍氣吞聲,有何資格被稱為俠?儒俠儒俠,嘿嘿,說來不過狗屁!”

    這一番話說的羅貫中嗔目結舌,白觀臉色忽紅忽青,先是憤而欲起,後卻露出深思神色。

    鮮于通原是臉色蒼白,听得這話,蒼白的臉上泛起陣陣紅色,他竭力喘上幾口氣,看了一眼青書。卻噤口不言。

    羅貫中卻是一拍大腿,叫道︰“前輩,我有至交好友,今日若然在此,定然與你把酒言歡,促膝長談!”

    青書心頭一動,淡淡道︰“哦?你所說的英雄,可有他一席?”他知羅貫中行事素喜不落窠臼。但卻偏要前呼後應。白觀之前既然已然品評完畢,他這時引出一位英雄,卻是正好。

    果不其然,羅貫中撓了撓後腦,訕訕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前輩您。”

    青書淡淡“嗯”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

    羅貫中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道︰“我這位好友,曾是蒙人的一位進士,但卻是堂堂正正的漢人。”感受著身旁三人詫異的眼神。羅貫中語氣漸漸沉凝︰“他是真真正正不折不扣的一位英雄。當朝惠宗點他為進士,他坦然受之,在大都三年,刺殺蒙古要員十七位,終至事敗,中書省內衙之中。激戰十余場,身負重傷,終教他逃出。”

    白觀听得大聲叫好,舉杯同羅貫中踫了一踫。一飲而盡,眉眼間皆是豪興。

    青書听得心中一震,他原以為羅貫中所說地人乃是劉伯溫。皆因劉伯溫當年也曾抱著游戲人間的心態考過大元進士。但听羅貫中娓娓道來,卻又全然不是那位總是笑嘻嘻卻神機妙算的劉先生。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人是誰?”不錯,一介書生孤身深入大都,連刺要員,英雄二字,當之無愧。

    羅貫中道︰“他姓施,名子安。表字彥瑞。”

    青書听得眼中神光大亮。脫口道︰“他姓施?”

    羅貫中點點頭,青書又道︰“可認識一個叫施耐庵的?”羅貫中怪道︰“我這位好友……有個別號。正叫耐庵。”

    青書听得大是有趣,一拍羅貫中肩膀,哈哈笑道︰“好,好,這等漢子,哪日我定當與他一晤!”

    羅貫中笑道︰“前輩若然有意,貫中當可引薦。”

    青書笑道︰“甚好,甚好。”忽而神色一斂,問道︰“你說他與我氣味相投,定會一見如故,卻是從何說起?”

    羅貫中哈哈笑道︰“我這位好友早過不惑,但骨子里的血性卻是從未有減。路見不平怒而起,拔劍殺人這等勾當,他做的多了。有時候我都為他殺性所驚,他卻好似無所謂一般,只道︰爺爺生在天地間,不怕朝廷不怕官。如果遇上這等事還忍氣吞聲,還算個勞什子俠!”前輩,此一語出,與您適才高論,何其相似!”

    青書點頭道︰“這等人,若非內心如明鏡一般的高人,便是被昧了心竅的魔王。一怒而起,拔刀殺人,在常人眼里,可不單單是偏激了。”

    羅貫中點頭稱是。

    青書道︰“如此說來,他是你說地第一位英雄了?”

    羅貫中拍手道︰“然也!”

    白觀久不說話,此時也點頭道︰“能考取當朝進士,顯然才學過人;敢孤身潛入大都,膽氣更是過人;而後全身而退,武功之強,也可想而知。稱他一聲英雄,倒也能當!”

    青書看了一眼鮮于通,心頭一動,喃喃道︰“與朝廷作對,終究不大能識清時務。”鮮于通听得身子一震,在他听來這老先生聲音甚小,但青書卻是用上傳音入密的上乘功夫。方說完這句,青書又嘆道︰“那還有誰,能被羅本你金口譽作英雄呢?”

    羅貫中笑道︰“白兄適才所說者,皆是江湖中人,羅某祁連山上一寨主,不敢多言江湖之事,以免貽笑大方。但羅某心中,這第二位英雄,卻是一位明教弟子。”

    青書大感訝異,白觀才說過明教教主,羅貫中緊隨其後,卻是又搬出一位明教弟子來說,卻不知是何人,能教羅貫中這般贊譽。

    卻听羅貫中道︰“這人乃是洪水旗中一小卒,在濠州郭子興手下為九人長。”說到此處,青書身子一震,郭子興!伴隨著這人的出現,羅貫中所說之人,已然呼之欲出了。

    所謂九人長,乃是親兵隊長的職務,郭子興身邊親兵九人,九人之長,便是這親兵隊長了。

    “半年前羅某游歷江湖,途經濠州,听人言那郭子興乃當世之雄,遂登門拜謁。而至內堂,與郭子興攀談兩句,才發現也不過爾爾。此人量小器狹,任人唯親,亦無識人之明,絕難成就大事。住了兩日,便要與他告辭,卻不料遇上一樁事。”

    白觀听他說起義軍之事,心中好奇,問道︰“何事?”他早想投軍,卻礙于此時義軍,皆為明教黨羽,自己正道出身,名門高第,委實難能屈尊。

    羅貫中舀了一勺酒入杯,舉樽啜飲一口,道︰“其時方當春季,百花齊放,甚是美麗。我與郭子興告辭之後,信步漫游,卻見一個身著軍裝的丑臉漢子與一位模樣頗是俏麗的年輕村姑站在院子里。那村姑在花叢中嬉戲自若,自有一番好看的韻味,那丑臉漢子卻是在一旁定定看著花叢,一動也不動,便是嘴巴也沒張開一下。”

    “我瞧這人模樣雖丑,但氣度不凡,大有結交之心,便要去和他攀談。但那女子卻忽道︰國瑞哥哥,這百花齊放的盛景,是極難見到的。你近些日子多讀詩書,何妨吟上一首,以應佳景?那被喚作國瑞的漢子擺手道︰這些文人地事,我作不來的。我見他分明錦繡內藏,卻只是推辭,有心激他一激,便哈哈一笑,隨性作了一首詩。”

    白觀沉吟著點頭道︰“羅兄的詩,想是極妙的。小弟願聞佳音。”

    羅貫中苦笑道︰“非也,非也,我願以詩賦自矜,但和那人一比,卻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他此言一出,便是青書也是心驚,只道︰“這人也有那等文采?竟將羅貫中都給比下去了!”

    羅貫中續道︰“倒不是他文采如何如何高,這詩還學了那大反賊黃巢一句,只是詩中那一股子豪情殺性,滔天戰意,讓人為之戰栗。”

    說著便將那首詩朗朗吟出︰“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要與西風站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吟畢,眾人都是久久不語。這詩委實是不修文字到了極點,純然便是市井俚語,若說是還有一點詩氣,便是最後那句沾了唐朝那倒霉秀才大反賊黃巢的些許書生氣,將滿城盡帶黃金甲改作了遍身穿就黃金甲。但這樣一首好似不倫不類的詩,其間所含豪性殺氣,膽識戰意,卻是截然不同于賞玩***之作,仿若游戲人間,而是真真正正殘酷地血性之味,鋪面而來。

    白觀忍不住道︰“這人叫什麼名字?”

    羅貫中道︰“姓朱,名元璋,字國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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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脫脫

    “單憑一首詩,你便稱他作英雄了?”鮮于通驀地笑道,眼中略有嘲意。他極有風度的往自己酒杯中沏滿清酒,漫不經心的舉樽、抬手,而後置于鼻下,稍稍嗅了嗅,一飲而盡。

    似是沒注意到鮮于通眼中的嘲意,羅貫中笑道︰“詩如其人,能明其心胸氣概。這朱元璋心胸雖不見得有十分寬廣,但氣魄卻大,我觀郭子興定不能轄此人,朱某勢必取而代之。”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頓,見篝火火勢已然漸消,但這酒卻早已沸騰,煙霧繚繞,沁出濃濃酒香,羅貫中雙目一亮,迫不及待的將酒沏滿這一小小瓷杯,而後一飲而盡,他呼出一口長氣,笑道︰“好酒,好酒。”

    莫要以為這酒已沸騰,喝下去未免燙傷喉管,其實不然,這處千丈高峰,酒雖煮沸,實際溫度卻並不甚高,以羅貫中之內功修為,這點熱度,還不在話下。

    青書見他如此,心中好笑,索性將小爐從火上取下,置于一旁,笑眯眯的道︰“酒香醇厚,大伙兒喝酒,喝酒。”說著倒滿一杯溫酒,微微抿了一口。

    華山派的兩位也自沏酒笑飲,羅貫中好似過足酒癮,又笑道︰“我說朱元璋為英雄,還有後話,鮮于掌門不妨靜听。”

    鮮于通舉杯相敬,笑吟吟的道︰“正有此意。羅貫中又打開話匣子,笑道︰“這話卻要從我離開郭府之後說起了。我還在濠州城中呆了兩日,便從西門離去。而離城不到十里之處,卻聞刀兵之聲,我心下好奇,當即躡足上前探查。便見朱元璋和三個軍裝漢子手執彎刀。奮勇作戰,周圍已倒了數具尸體,而數十騎兵銳甲精的騎兵正馳騁當場,眼見便要將幾人斬死。我定楮一看,卻是郭子興軍中精銳。心中不由大感訝異,他們這是作甚?內斗麼?方欲出手相救,卻見一條淡淡灰影晃動,但听的一陣 里啪啦的輕響。似乎刮過一陣灰色的旋風,那數十騎兵,人皆具手腳斷絕,血流不止,馬匹或裂作兩半,或首腦分家,一時間場中盡是腥風血雨,斷臂殘肢。即便以我數襲蒙營之慘烈。也不及那日多矣!”

    說到這里,白觀和鮮于通都是臉色大變,青書卻是全身大震,眸子里閃爍出不可思議的光芒。

    灰衣人!

    “朱元璋和那三名軍裝漢子遍身血污。好似從地獄里走出來一般。那三人都是雙股戰戰,有兩位似是受驚過度,當即一跤坐倒。說實話,即便是我。在那一剎那,也對這灰衣人生出無可抵御地畏懼之心,只盼他莫要發現我行蹤。”羅貫中似是心有余悸,那灰衣人空手殺人的手段委實太過駭人,武功之高之猛,簡直是無可想像。

    他抿了一口酒,說道︰“我當時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場面寂靜到極點。那灰衣人面巾蒙臉,頭裹長巾。看不清樣貌,只是眼神如刀,看著朱元璋等人,卻不說話。便听得朱元璋旁邊一人拉了拉他袖子,道︰國瑞,咱、咱們給恩公下跪吧!另一人卻已在一旁磕頭不止,口中連連稱謝。便是還強自站著的那位,也是受不住那灰衣蒙面人氣勢威壓,也是跪下道︰救命之恩,容鄧某來日再報。而朱元璋自始至終,都是神色淡定,不動聲色的對著那人深施一禮,一字一句道︰君神勇至斯,可有意事于郭公麾下否?”

    說到這里,羅貫中忍不住搖頭苦笑道︰“這灰衣人來意不定,還虧他敢問出這等話!”

    青書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心中驚意,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淡淡問道︰“然後呢?”

    羅貫中道︰“然後麼,那灰衣人忽地哈哈大笑,一指朱元璋說道︰你不怕我?朱元璋淡然一笑,卻不說話,只是微微搖頭。那灰衣人又是一笑︰很好,你隨我來。說著大袖一拂,朱元璋身旁那三人便都自直挺挺的倒下……”

    說到這里,羅貫中驀地望著即將熄滅地篝火堆,半晌不語。白觀忍不住出言道︰“羅兄……”

    羅貫中一抬頭,說道︰“沒啦。”

    鮮于通正听得入神,到此處時卻是一怔道︰“什麼?”羅貫中一攤手,失笑道︰“那灰衣人這般莊重,想是要說什麼要事,怎麼會容得下有人窺測在旁?所以……我被他打暈了。”

    青書一怔︰“就這樣……?”

    羅貫中笑道︰“就這樣了。”白觀頗有些不可置信,只道︰“他怎麼發現你的?”羅貫中好笑道︰“他武功那麼高,怎麼可能大意到忽視我的存在?一根手指頭輕輕彈過來的石子,正中我印堂穴上,我哼也沒哼就昏了過去,然後麼……等醒來地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鮮于通驀地沉吟道︰“他為何不殺人滅口?”青書心道︰“這人性格古怪,殺人或許是興之所至,殺性一消,便想不殺人了吧。”

    羅貫中嬉笑神色驀地一斂,說道︰“這……依我看來,或許是朱兄的勸阻吧。”

    青書又是微微怔忡,抬頭問道︰“為何?”羅貫中道︰“其時我距他有三十余丈遠,他以石子擊昏我後。朱元璋卻是清醒著的,想是他說了什麼,才讓那人大發慈悲放過我了吧。”

    鮮于通和白觀都是點頭稱是,青書卻是暗暗搖頭︰“你們一開始便認定那人是殺人狂魔,有此念想並不奇怪。但……如果他不是呢?”他心中似乎愈發篤定,這便是那個將他從亂軍中救出的那人,都是灰衣蒙面,頭裹長巾,裝束都幾乎一樣,武功也自高強。

    只不過……他找朱元璋,也是如自己一般約法三章?朱元璋的功夫……可是不甚高明的。

    他皺眉沉思,卻始終想不透,理不清。這事經羅貫中娓娓道來,仿佛已經撥雲見日,卻始終隔著那麼一層薄薄的輕紗,不得望見湛湛青天。

    好比就要將一團亂麻理順,可又突然出現幾個連環死結,難能解開。

    鮮于通驀地說道︰“羅賢佷,你所認為的英雄,就這兩位麼?”

    羅貫中听他問出此話,神色卻忽地一變,繼而嘆道︰“這最後一位,我雖不願承認,但卻不得不衷心贊他一聲英雄。”

    青書奇道︰“哦?卻是何人?”白觀也是一臉好奇,只看著羅貫中,靜待下文。羅貫中面上微有難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似乎有些惡狠狠地道︰“這第三人,是一個蒙古人!”

    他自來便稱蒙古人作蒙古狗,但這一次卻是例外,破天荒地稱了那蒙人為“人”,不禁讓宋青書大是訝異。

    鮮于通听得這話,面色一變,看向羅貫中的目光,已經大為不同,以至于語氣中都不經意間帶上些許恭敬︰“願聞其詳。”

    羅貫中又是仰頭一口酒灌下,哈哈笑道︰“還記得施子安麼?若無那蒙古人相助,他是休想逃出大都的!”

    青書點點頭道︰“你且說他因何能稱英雄?”

    “他為蒙人,修《宋史》而無稍貶之意,復科舉而取漢人士子,開馬禁解農人賦稅。黃河泛濫之際,他力諫惠宗,撥下巨款,以救難民。身為蒙人而有這份胸襟,不以屠戮漢人為樂,反而為其謀求生計,所作所為,都可稱是光風霽月!”

    羅貫中頓了頓,又飲了一杯酒,續道︰“我原甚是仰慕此人,听老施說他崇尚漢學,時常作我漢人儒生打扮,不由更是起了好奇之心。那日老施事發,我恰在他家中做客,驚聞他刺殺失敗,便急匆匆領了他夫人潘氏逃出,卻在城門十里外將嫂子安頓在一戶農家,而後折返大都,卻在城門外遇見大批軍隊,想是在搜索老施蹤跡。見此情景,我心中方定,忙四處找尋老施。”

    “不出意料,我果在老施府中發現了傷的幾乎奄奄一息地老施,旁邊有一個藍衫儒生卓然而立,風姿瀟灑,氣度不凡,一雙眸子清澈如水,湛然若神。他見我來了,眉間憂色一展,笑道︰施兄說閣下必在一炷香內趕回,仁兄果是真好漢。說著又道︰城中戒備森嚴,但出城也不是難事,你二人換上普通軍士衣甲,持我令牌,即可暢通無阻。塞了一塊刻了蒙文的令牌與我,我不識得蒙古文,將信將疑,但老施卻低低地說︰這位先生,是大英雄真豪杰,絕對可信,貫中,快走吧。听得這話,我一顆懸著的心也自放下,對著那人躬身一禮,便飛速換上蒙人衣甲,逃之夭夭。”

    羅貫中慘笑道︰“我一直忘了問那人是誰,直到和老施分手後,偶然在一個通曉蒙古文字的商人地翻譯下得知,那人正是我景仰已久的蒙古人,當朝重臣,宰相脫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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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11 02:3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端倪

    一陣死寂的沉默後,那堆火焰終是不甘心的晃了兩晃,釋放盡最後一點光熱後,頹然熄滅。

    白觀揀拾著酒杯瓷盤等物,用一布袋裝了,叮鈴 啷一陣亂響。

    四人好似商量好一般,齊齊起身,也沒再說什麼,很有默契的沿著來時的小路,往山下走去。

    也是這四人武功高明,其時天色,已然不早,換做一般武林人士,這時只怕是不敢冒險下山的。萬一一個失足,可就真是千古之恨了。

    青書走在最後,他心中倒無過份仇視蒙古人的情愫,只是不斷在腦中回想與那灰衣人拆招時的情形。

    “探勢”“單推勢”“撲勢”三勢合一的一掌被那灰衣人輕輕抬手擋住,而後便漫不經心一吐勁,將他震開,另一手疾探而出,破開甦若雨“簫音渺渺”的虛招,一指將她點倒,而後又右手揮舞,五指連彈,如白蓮綻放,將楊汐晴攻招一一卸去,左手則平平一掌推來,青書避無可避,只得伸掌正面相抗。

    那一招一式,都那麼的揮灑自若,抑且招法間渾無斧鑿痕跡,分明便看不出出身何派。間或一式“羅漢拳”,又雜著兩招“武當長拳”,而後轉為“通臂拳”,往往用的都是最最簡單樸實的招式,卻可教都能勉強堪稱一流高手的宋青書三人左支右拙,而後一舉擒之。這人的武功,分明已到化腐朽為神奇的化境。

    青書甩甩頭,苦笑一聲,心道︰“若在這一年間,沒能貫通太極十三勢,或是純陽無極功不能大成,我是絲毫沒有勝算的。”

    他雖知自家武學修為已然甚高,但顯然距那灰衣人仍有極大差距。他心中不止一次將那灰衣人與張三豐比較。想來想去,卻是茫然失措。皆因他與這兩人差距委實太大,若沒跨過那一道坎,打通生死玄關。是絕沒可能與他們相提並論的。

    他又想道︰“鮮于通這些天似乎並未與何人聯系,明日便是第七天,他黃金從何而來?我倒要好生看看,這人是否和蒙人有關系。”

    思前想後,從在武當山上第一次見這位華山掌門,他便覺得極不對勁,為何會慫恿崆峒來武當鬧事?如此作為,對明教固然有利,但……似乎不大可能。

    而在黃鶴樓畔。鮮于通明顯失蹤不見,不在被圍困眾人之列,大家伙都以為鮮于掌門是不顧同門生死逃命去了,心中都自鄙夷,事後華山派弟子也對他頗有微詞,但也就這般了之。青書此刻想來。卻是倍覺可疑。

    這些日子鮮于通陪伴青書和羅貫中游覽山水,曾悄悄說出“朝廷非不愛子民,時眾口難調,百官不一,乃至各地藩屬,暴者恆暴,清者猶清。”一句。其時,恨蒙人入骨的羅貫中,正在十余丈外,興致頗高的一路攀登。

    挑起六大派與明教的爭端。顯然這位“神機軍師”功勞不小。宋青書從來都以為是朝廷派人助成昆暗中作怪,但事實證明,鮮于掌門地功勞,比在少林韜光養晦從不吭聲的圓真大師,要大的多了。

    好像忽然明白了原著里明教和六大派之爭起因,成昆不過是少林的一個圓字輩弟子,比各派掌門都矮了一輩。就算在汝陽王地幫助下同時制造幾樁冤案。而後花言巧語勸得空聞同意,那其余五派怎麼辦?

    但……如果將朝廷委派的這個挑撥離間的人假設為鮮于通呢?華山掌門之尊。神機軍師之名,說起話來,有份量多了吧?

    這樣一想,似乎神機軍師鮮于掌門,還真是極有可能是大元朝的間諜。

    只是這人既然被冠以“神機軍師”之名,顯然計謀深遠,要他說出當年惡行或許可仿照原著中張無忌所為,但至于隱藏身份麼,還須慢慢套來。

    是以青書適才故意在鮮于通耳邊低聲傳音,看他有何反應。但鮮于掌門顯然養氣功夫極好,表面看來,是極難觀察出來的。

    “嘿嘿,咱們便耗下去,今晚我繼續盯著你,看看你如何變出一大堆黃金。”青書拋開灰衣人不想,明日便是最後期限,細細思之,便決定繼續守這一夜。

    兩炷香的時光,這四人便從蓮花峰上下來,回到華山派中,寒暄兩句,便都自回房不提。

    青書的房間是在西院最里邊的一間,與羅貫中房間相隔甚遠,他在房中呆到約莫三更時分,悄悄推開後窗,躍上屋頂,月光皎潔,仿似在他身上鋪了薄薄一層銀紗。

    望著漆黑一片的各處房間,听著平穩有序地呼吸之聲,青書悄然疾行,不多時便望見遠處一間房內,仍是***通明。

    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幾下縱躍,便至房前三丈外。

    伏身躍到窗前,伸手輕輕點破窗戶紙,湊眼過去,但見鮮于通坐在檀木書桌之前,滿臉笑意,地上一個大箱子敞開,黃燦燦的一片,極是耀眼。

    青書一驚︰“這是什麼時候弄上山的?”

    卻听一個微顯蒼老的聲音響起︰“先生一切安好,王爺也就放心了。”青書心道︰“王爺?我所料果然不錯。”伸手將那窟窿弄大一些,青書看到左邊椅上端坐一人,皓首白眉,一張臉好似干皺的橘皮一般,並不比自家臉上帶的面具好看多少。

    鮮于通笑吟吟地道︰“承蒙王爺關照,在下心中感激不盡。您送來這一箱兩千兩黃金,一路勞累,卻是辛苦啦。”

    那老人淡淡道︰“哪里,這是老奴份內之事,王爺還說,先生以後還有甚事,只消王爺力所能及,必為先生辦到。”

    鮮于通道︰“王爺厚恩,在下永志不忘,將來覆滅明教反賊,一統武林,在下定然奏明聖上,這滔天功德,全是王爺一手早就。”

    老人眯著眼楮,似乎笑得很開心︰“如此,便多謝先生您了。”

    鮮于通又說了兩句客套話,似是漫不經心,話鋒一轉,忽道︰“丞相身子還好麼?”

    青書心中一驚︰“脫脫丞相?”

    那老人眯著的眼楮陡然睜大,渾濁老眼一亮,先是咳嗽一聲,而後才道︰“丞相自二十年前那場病後,身子倒是日益康復,只是前年領軍大敗紅巾軍,卻引發舊傷,如今境況……”

    鮮于通雙手一緊,問道︰“可還好麼?”

    老人慢悠悠的吐口氣,笑道︰“經太醫診斷,幾劑良藥下去,倒也無甚大礙,只是身子虛弱的緊。”

    鮮于通似乎微吁一口氣,笑道︰“丞相與王爺一般,俱為國之棟梁,身子可是要大為注意的。”說著站起身來,來到一處櫃前,取出一串鑰匙,打開木櫃,從中拿出一個紫檀雕龍小盒,打將開來,里邊盛著的,卻是一支碧玉流金的鼻煙壺。鮮于通笑道︰“您一路辛苦,小玩意不成敬意。”說著將小盒合上,雙手捧著,送上前去。

    老人連忙擺手︰“先生客氣了,老奴身份卑微,哪里用得這等貴重物事?這可是要折壽地。”

    鮮于通含笑道︰“我知您素來便喜此物,閑時沒事,抽上兩口,嗅上兩嗅,也是極好的。您就莫要推辭了。

    老人又推辭了兩番,終是抵不過鮮于通一番“盛情”,笑眯眯的將小盒收入懷中。

    鮮于通見老人收下自家送的禮,又轉向木櫃之中,取出一個長方形木盒,盒中一柄珠光寶氣地短劍,劍柄晶瑩剔透,仿若琉璃玉瓦,顯然希世奇珍。他笑道︰“此中禮物,是在下為王爺準備的薄禮,勞您捎送了。”

    老者先是一愕,而後便想到這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自家收了人家厚禮,便必要為他做點事的。只是這事和所收禮物的價值相比,委實微不足道了。當即咧嘴一笑,露出稀稀落落幾顆牙齒和紅色的牙齦︰“先生放心,老奴一定帶到。”

    鮮于通笑道︰“煩勞您了。”說著又躬身從木櫃中取出一樣物事,卻是一個錦盒,盒子倒無甚特殊之處,只是這其中物事,卻是讓老人嚇了一大跳。

    “這、這是?”鮮于通笑道︰“是給丞相的薄禮,他老人家夙興夜寐,操勞過甚,這支三千年地人參,勞您老送到丞相府上了。”

    青書暗道︰“這三樣禮物,後兩樣似乎價值相等,但前面那樣畢竟可求于市,後邊這件寶貝,卻是有價無市。鮮于通對脫脫丞相,可真不是一般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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