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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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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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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53: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上)

  真真手忙腳亂拉開門,只見外頭站著四個抱著包袱的瑟瑟發抖的雪人,還有一輛大車,車上堆著些箱籠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裡的包袱,笑道:「娘,媳婦來抱。」

  王婆子不肯鬆手也不說話,真真愣在那裡進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來,忙道:「那個重,你抱不動的,且去燒鍋開水來。」

  真真只得領著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兩張骨牌凳安到火盆邊,又撥了撥灰,讓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婦去燒些薑湯來。」走到灶後添柴,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過來,抱怨道:「我幫著擦擦箱籠水漬,老太爺罵我是小偷呢。」

  真真歎氣,良久方道:「老太爺老奶奶雖然脾氣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長輩,他們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薑湯,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廚房又發了一回呆。王慕菲尋來道:「這幾日雪大,家裡草房都壓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們家長住呢。且把東西廂收拾出來給爹娘和妹子住罷。」

  真真為難,舉著燈帶相公到西廂看,兩間房一間擺著織機等物,另一間擺著幾筐年貨並些雜物,雖然還能搭個鋪,給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這樣雜亂,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們西屋裡外兩間收拾出來罷,妹子叫她住外間,如何?」

  王慕菲遲疑道:「都擠在一處怎麼好?和我爹爹在一間屋子裡頭,我哪裡睡得著。也罷,我把這幾架織機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鋪子裡叫兩個伙計來搬罷。」

  王慕菲搖頭道:「叫人來搬,多少總要把幾文賞錢,老人家過慣了節省日子,看我們大手大腳花用,又不知怎麼說呢。還是我自家來罷。」回到房裡換了一身舊衣,連帽子都除去。不過一會功夫,不只織機,就是那些雜物都搬到小梅房裡。兩口兒再加上小梅三個人,七手八腳搭出兩張床鋪來。真真抱來厚被褥,小梅移過兩個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來的箱籠又移到西廂裡,足足忙了一個時辰。真真在後邊收拾出一桌飯菜,王家四口兒吃過了。青娥笑嘻嘻到廚房,搶著做活。真真推她出來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麼。方才爹爹說了,一家人分兩處住不像,鄉居又甚是不便,以後就和哥哥住在一塊,等嫂嫂生了小侄兒,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裡打個突,請公婆搬來同住的話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長住,比不得從前兩口兒獨居自在,想必相公極是不樂意。她隨著小姑子走到西廂,看到窗上映出三個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處不不曉得說些什麼。青娥推門進去,屋裡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臉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婦才想起來,前些天替爹娘做了兩件皮袍,奴就去取來。」反手將門輕輕闔上,就聽見婆婆壓低嗓門說話。真真無心細聽,到房裡開櫃取出早就打好的兩個包,轉到階下套上木屐,皮靴雖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裡,只凍得真真想跺腳。她咬著牙吧答吧答從院當中穿過,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腳,裡屋突然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真真推門,門是拴上的。王慕菲一邊開門,一邊笑道:「叫小梅送來也使得,這樣冷天進進出出小心著涼。」

  真真就覺得鼻子發癢,側過身打了個噴嚏。王婆子一邊使黃銅火箸撥火,一邊慢慢說道:「想是凍著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著嘴,笑道:「那媳婦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還請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裡,脫了大衣服,如釋重負倒在床上,外頭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隱約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門和婆婆尖細聲音。

  桌上的一支白蠟燒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著呵欠回來,愁眉苦臉歎氣道:「爹說要搬到城裡來住呢。他哪裡捨得買房,必是要和咱們擠一處,完了,完了。」

  真真一邊替他寬衣,一邊安慰他道:「住在一處雖有許多不便,到底是你親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幾日你就曉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裡捎信。等大姐來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麼對付爹娘的。」無意中看見房裡多了四個箱子,忙問:「這是你娘家搬來的?」

  真真略點點頭,她爹爹送來的東西雖多,卻無半件是給王慕菲的,所以她心裡極是愧疚,賠笑道:「爹爹上回見我穿的舊了些,所以取了幾件從前舊衣與我。還有幾塊上好尺頭,奴明日去尋幾斤上好絲棉,給妹子做件新襖罷。」

  王慕菲看了看房裡,差不多都是這幾個月從真真娘家搬來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愛的是銀子,最恨的是花銀子。咱們且把房裡扎眼的東西歸置起來,休經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們說你。」

  真真頓時覺得滿腹的委屈都煙消雲散,興高采烈取出一個白地繡紅梅花的緞子,掛在身上比給相公看,「夫妻,這個給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紅壓細邊。」

  燈下尚真真的笑臉格外嬌艷,王慕菲感念嬌妻,取下尺頭放在一邊,摟著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們做些正經事要緊。娘問我們什麼時候養個孫子給她抱?你說說咱們什麼時候給她抱孫子?」

  王慕菲口裡的熱氣一陣一陣噴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覺得自己一寸一寸軟下來,貼著相公寬闊溫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來,輕輕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燈扯下帳子,黃銅帳鉤蕩了許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來,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來燒水做飯。」

  王婆子伸個懶腰,笑道:「老頭子,你糊塗了,有媳婦呢。」

  王老爹披衣起來道:「叫青娥起來,叫兒子收拾收拾東廂兩間,咱們搬那邊住。這邊原是他的作坊,咱們住著,作坊怎麼辦?。」

  王婆子道:「若說住人,誰家兒子媳婦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東廂的?」

  王老爹歎氣道:「你慣的好兒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裡過?」

  王婆子不快活。一邊穿衣一邊道:「素娥在秦家是當家太太,不然咱們搬到她家去住罷。」

  王老爹吐出一口濃痰,喝道:「放屁,誰家放著兒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兒的?」唧唧呱呱數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聽了半日,爬起來想去勸說,王慕菲伸出胳膊摟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臥裡,笑道:「爹娘無一日無一事不爭幾句的,休要理會。昨晚上叫娘子勞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掙脫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來了,我做媳婦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頭淨洗臉,繫上圍裙去廚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時青娥也來幫忙,煎魚燒雞,收拾出十來碗抬到客座,請公公婆婆來吃飯。王老太爺對著滿滿一桌雞鴨魚內,極是捨不得,使筷子點了七八樣,對青娥道:「這幾碗撤下,哪裡吃得下這許多。」

  青娥看著嫂嫂,只道:「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過年,多幾碗葷菜怕什麼?」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過日子哪能這樣奢侈,細水長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麼多怪話。說到你哥哥嫂嫂,怎麼你哥哥還沒有來?」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裡做什麼,媳婦叫他來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還在睡?媳婦,不是婆婆說你,不要只顧自家賢惠。你男人好吃懶做也要提點些,人家說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聲兒就好聽麼?」

  其實王慕菲早就起來,因嫌娘老子煩,縮在房裡看書,渾忘了吃早飯。真真去叫過一回,因他正經要背書,回說背完了再來的。無緣無故叫婆婆搶白了幾句,真真雖然好脾氣,也免不得辯白「實是和媳婦一早就起來的。不曾睡懶覺。」等語。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張臉陰沉沉的能滴出水來。真真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卻不敢說話,偷偷溜出來,尋王慕菲道:「二哥,你還不來吃飯?娘在說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斷了,本來就惱火,聞言放下書本,趕在妹子前邊到東廂,正好看見老娘拿著筷子沖娘子指指點點,口內正說:「我們窮人持家過日子,能省則省。又不是請酒,擺出這許多菜來做什麼?」

  真真低著頭看碗,不敢做聲。王慕菲心疼娘子勞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貶,沖上前道:「我們平常在家吃早飯也只一葷一素兩個菜,為著爹娘好容易來一回,才把這些捨不得吃的雞鴨魚肉都擺上來。娘若是嫌我們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開,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燒肉,一碗鹹豆角在桌上。大聲跟真真道:「中午這兩個菜沒吃完,不許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夾胭脂鵝脯的筷子還懸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忙站起來道:「妾身都記住了。」甜絲絲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廚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頭子幾句氣話,又因兒子對這個媳婦偏聽偏信,存心要殺媳婦的威風。卻不料兒子長大了,敢當場給老娘沒臉。再看他兩口兒一條心,格外的惱火,把筷子丟到桌上,抹眼淚道:「我養活你幾十年,就給幾根鹹菜給你老娘吃。」

  王慕菲懶得理她,說道:「我還有半篇字沒有寫完。妹子回頭送兩碗粥去給我。」反手還捎走了幾上一碗沒來得及搬走的煎黃魚。走到廚下吩咐小梅道:「鹹豆角,醃雪裡紅,醬王瓜一樣一碗。再加上一個葷菜就使得。老太爺老奶奶在家,不許多上菜。」

  真真本來還有些氣悶,聽出來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來,偏著頭道:「休要胡說,哪有給公公婆婆吃鹹菜的。三葷兩素到底寒傖了些,再加個什麼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過娘子手裡的茶,吃了幾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張卷子,去尋姐姐來。這幾間房窄鱉鱉的,如何住得下這許多人。姐姐家在府裡租房不少,隨她挑個院子給爹娘住著也罷。」

  真真雖然叫相公體貼的無一絲抱怨,到底見識過公公婆婆的本事,心裡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說,料得相公回頭要請公婆搬走必有爭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這許多年貨,我們也要回個禮才好。她家什麼沒有?只送她兩盒泡螺表表心意罷,到底是我撿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換衣裳,帶你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肯吃,換了衣裳,小梅捧著盒子,先到雜貨鋪子落腳,掌櫃李二叔喊了兩頂轎子送她們到尚家去。

  且說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著對面道:「你們這西廂原來是作坊吧,轉過年還要重架織機,我們不好在這裡居住,還是搬到這東廂來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這幾間屋,爹爹暫住幾日還罷了,若要長住,還是另覓個屋舍多的宅子罷。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間。」

  王老爹恨恨道:「敗家子,有了幾兩銀子就想著買房置地!怎麼不夠住?你們兩口兒挪到東廂來,我和你娘住上房東裡間,叫你妹子住西裡間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門邊道:「我住慣了的,不要搬。放著姐姐、姐夫家裡那許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們擠什麼。就是姐姐那裡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買不起房的人,何不買幾間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錢愛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錢如剜他的肉一般。順手撈起一個茶盅丟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錢銀子一個呢,碎了可惜。」轉手丟給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兒子說得可是正理,秦姐夫家還有三四個大兒,家產將來姐姐學不曉得能分幾分兒,不如咱們去要間大宅住。」

  這話卻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兒,就數你乖。他秦家從聘素娥出了三百兩的聘禮,年節也不過六個盒子,就是把我們間大宅住也是應當。兒,快去叫你姐姐來。」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鬆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來,雜貨鋪尋著掃地抹灰的小三兒,給他幾個錢道:「取紙筆來,我寫個帖子你送到香露園秦家,給秦老太爺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說家裡草房叫大雪壓塌了,如今爹娘在我家住著呢。」

  秦老爺六十六歲時正經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孀婦做填房,家裡三四個大兒鬧得家反宅亂,誰知鬧了個把月,反說起繼母好來,家事盡交把那個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裡提起香露園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兒捏著信走了兩刻鍾,到秦家門房,只說是王夫人娘家送住來的,那門房屁滾尿流送進去,少時裡頭一個大管家出來,給他二錢銀子的賞銀,問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爺說知,我們夫人換過衣裳就動身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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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7 17:54: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中)

  話說真真不在家,慕菲不肯敷衍爹娘,捧了本書在臥房裡苦讀。王婆子和王老爹輪番進來,都是有話要和兒子說得意思,偏王慕菲指指書本,一句客套話都沒有。

  王婆子扯老伴,悄聲道:「兒子有心上進,卻是好事。咱們到廚房說話。」

  王老爹哼了一聲,大步出來,路過小梅住的那間房,推門進去瞧,裡邊擺的東西極多。王老爹翻翻,臘肉、火腿、板鴨、香腸等俱是隨隨便便堆在角落裡,這些隨手就能拿去換錢之物如何能放在丫頭房裡?王老爹左手拎兩隻板鴨,右手牽一掛香腸,對王婆子說:「咱們把這些都搬到東廂裡間去。」

  王婆子忙叫來青娥來,三個人累出一身汗來,才把小梅房裡值錢之物盡數搬走,王老爹還不放心,從他帶來的箱子裡取了把鎖,把裡間門鎖上,拍拍身上的灰塵,教訓女兒道:「記住了,僕婢皆不可信,咱們做主人的,一根針都要看好。」

  王婆子還想翻小梅床頭的一個箱一個櫃。青娥忙道:「嫂嫂不在家呢,不好翻她丫頭的東西。」

  王婆子呸道:「不是我家銀子買的?有什麼不能翻的?」推開女兒,掀起箱蓋,拎出幾件衣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老太太心痛銀子,哎聲歎氣道:「你哥哥實不會當家,這樣的好綢緞給丫頭做衣裳,有錢燒的麼。」把小梅的衣箱翻了個底朝天,氣呼呼回房取個大包袱來。

  青娥不解,問:「娘,你要把小梅的衣裳收到哪裡去?」

  王婆子心疼道:「她哪裡配穿這些好衣裳?我收起來,把你穿。」

  青娥笑道:「小梅這幾件衣裳雖然都好,可是女兒比她高了一個頭呢,哪裡穿得上?娘還是放回去罷。」

  王婆子比了比,果然青娥穿是小了。王婆子猶不捨道:「你穿不得,收起來等你嫂嫂生了女孩兒,長大了給她穿。」

  王老爹咳嗽了一聲,罵道:「沒見識的婦人,我的孫男孫女豈是穿底下人的衣服的?都給我丟回去。」上前搶過大包袱,把衣裳胡亂丟回箱子裡。對王婆子說:「眼看到中午,兒子不是說素娥要來?你們快去廚房備飯。」

  王婆子好容易做了一天高高在上的婆婆,只隔了一日又要做活,抱怨道:「做活做活,有了媳婦還要叫我做活!青娥,你嫂嫂到哪裡去了?」

  青娥笑道:「聽說嫂嫂去她姐姐家送年禮去了。」

  王婆子等王老爹進了東廂房,才道:「就是送禮,去了這一日也當來家。偏生家裡要來客,她反到躲出去閒逛。」

  青娥極是喜歡這個嫂嫂的,忙替嫂子說話:「嫂嫂走的時候可不知大姐要回來,聽說她姐姐夫家就是城東李百萬家,想來必要留她住一二日。」

  王婆子聽說是李百萬家,李家在松江乃是大族,現今在各處做官的也有十幾二十位,不禁感歎道:「松江最有錢的就是他家,若是你能嫁到李家就好了。」這麼一想,提高了嗓門又道:「你嫂嫂怎麼就不曉得帶你去!」

  青娥愣了一下,笑道:「哥哥叫我泡茶的,偏忘了。」飛快的拎了一壺開水,夾著兩個茶碗跑出來。走到正房台階下,小聲道:「哥哥,喝茶。」

  王慕菲放下筆不耐煩道:「進來罷。」看妹子手裡兩個茶碗,嚇得他跳起來看後面,還好老爹不曾進來,忙道:「什麼事?」

  青娥跳了幾跳,取不到架子上的錫罐,笑道:「娘又在那裡說我嫁人的事,借哥哥這裡暫避一避。」

  王慕菲走過來取下錫罐交給妹子,歎氣道:「爹在做什麼?」

  青娥取茶葉倒水,又把銅壺架到火盆上,王慕菲到裡間取了一盒點心遞給妹子,微笑道:「吃罷,稻香樓的核桃酥和雲片糕,聽說你喜歡吃,你嫂嫂特為留著,打算過年捎給你的。」

  青娥搬了個小几在火邊,笑道:「難為嫂嫂記得,哥哥也吃。方才爹爹把小梅房裡那些醃肉、乾筍、冬菇等物都搬到東廂裡間鎖起,說是怕小梅偷拿。娘問嫂嫂幾時回家?」

  王慕菲兩條眉毛絞在一處,好半日才歎氣道:「你嫂嫂難得走一次親戚,只怕要到晚飯時回來罷。」擱下茶碗就站起來。

  青娥忙把手裡的幾片糕吞下,鼓著腮幫子拉哥哥坐下,含糊不清的說:「好哥哥,叫我歇歇。天天紡紗紡的手都抽筋,還好今日爹娘都想不起來叫我做活呢。」

  王慕莫指著中間那屋道:「你嫂嫂也是天天織布,就沒聽見她抱怨?還是你懶!」

  青娥不敢做聲,吃了半碗茶,走到書桌邊看了看,笑道:「哥哥比從前越發出息了。這字寫的比從前在家時好多了。」

  王慕菲又好氣又好笑,道:「哥哥我是明白過來了,倒是你,平常無事不要只曉得吃,還要讀幾句詩破破俗的好。你不曉得對門住著一個大才女呢。多少世家公子日日圍著她打轉,都巴不得娶她回家,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自己尋個小女婿子,還怕爹娘嘮叨你的婚事?」

  青娥含羞嗔道:「若是妹子這樣無法無天,豈不叫爹爹活活打死?」

  此話恰恰彈著王慕菲心事,他可不是自己尋的娘子?由不得臉就板起來,青娥猜是說錯話惱了哥哥,忙站起來小聲道:「我去熱菜。」

  王慕菲想起妻子找出來的兩個尺頭要給妹子做衣服的,忙尋出尺頭道:「你嫂子說要給你做件新襖。喏,這包裡絲綿、棉線俱全,你拿去自家做罷。」

  青娥解開包袱看,摸著白底小紅花的緞子愛不釋手,問她哥哥:「我就在哥哥房裡裁開吧。」王慕菲丟了把剪刀給她,笑道:「床後有張大畫案,你去那裡裁罷。」

  有人把院門砸呯呯響,王老爹開門,小三兒原是見過老爹的,忙退後一步打個千兒,笑道:「老太爺好。東家叫小的去秦家捎信,秦夫人就來的。」伸伸頭看裡邊,又問:「老太爺還有什麼吩咐?」

  王老爹拈著鬍鬚不做聲,小三兒又行了個禮,一溜小跑回店裡。李二叔喝道:「小猴子,這半日你跑到哪裡去了?」

  小三兒笑道:「姑爺的高堂和妹子都搬到莫家巷來住,方才叫小的給秦家的姑奶奶送信的。」

  李二叔也曉得是那位六十多娶填房的秦家,忙道:「伙計們上門板,這樣大雪天必無客人來。我回去一趟。」坐著運貨的車趕到尚家。

  其時尚老爺正和真真姐妹兩個坐在暖閣裡商議家務。李二叔有心,只叫小僮悄悄兒請大小姐出來,回道:「昨日二小姐的公公婆婆搬來,聽說是要在莫家巷住下,今日二姑爺又去請他們姑奶奶回來,想是有什麼話說。」

  鶯鶯聽了,冷笑道:「難怪妹子初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原來一家子都搬到城裡來享福來了。他家人知道瑞記是二小姐的?」

  李二叔皺著眉道:「想是知道,上回王老太爺尋二姑爺,是鋪子裡一個小伙計帶的路,說是東家呢。」

  鶯鶯道:「真真寫的字據只有二三百兩吧?」

  李二叔恭聲應了個是字。鶯鶯才道:「我都知道了。你們累了這幾個月,都到帳房領上等封賞去。明日就放年假罷,過了正月初十再開門。」揮手叫個小僮帶他去帳房,回來問妹子:「你公公婆婆搬來,怎麼不說?」

  真真笑道:「公公婆婆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處也是天經地義,有什麼好說得?」

  鶯鶯道:「我花了許多心思,怕你和公公婆婆同住吃苦頭,特為替你安排的莫家巷那房,就只夠住你們兩口兒。人家的媳婦哪是那麼好做的?你倒好,打開大門把他們迎進去,有你哭的日子在後頭!」

  尚老爺喝道:「鶯鶯!雖然爹爹看不慣姓王的臭小子拐了我女兒。公婆面上,到底還要恭敬些兒。若是你家那個小子這樣說我,你待如何?」

  鶯鶯紅著臉道:「賞他兩巴掌,休了他!」

  真真抿著嘴只是笑,替爹爹和姐姐各斟了一碗茶,姐姐那碗遞到她唇邊道:「姐姐吃口茶去去火氣。我公婆雖然都有些小性兒,卻是天性流露。就是小姑子青娥,脾氣相貌都是極好的,姐姐見了必愛她。下回妹子帶來你瞧瞧。許是節儉慣了,看不得我使錢如流水,說我幾句是有的。」

  鶯鶯吃了茶,撫著額頭歎氣道:「你那個叫使錢如流水?爹爹你評評理,你養的女兒一個月花不到十兩錢就敢說她使錢如流水呢。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尚老爺心疼小女兒這幾年過的困窘,敲敲桌子道:「鶯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李家係鳴鍾鼎食之家,一日花幾百上千不為多。你妹子嫁把種田的人家,一個月花十兩可不少。豈能混為一談。真真的公婆會過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鶯鶯滿臉不樂意道:「錦衣玉食把她養到十幾歲,愛如珍寶一般……」看爹爹老臉發黑,忙改了口道:「我做姐姐的不捨得嘛。」

  真真微笑道:「姐姐不必為妹子操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明年阿菲必能中舉,我們日子就好過了。」

  鶯鶯看妹子提起相公就滿臉堆笑,忍不住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你家相公快快的高中。不然和你公公婆婆擠在那處小院裡子,連放個屁都不敢響聲,看你忍到何時?」

  尚老爺盡力咳嗽兩聲,道:「真真,你公公婆婆在家,總不好叫老人家做飯,且叫管家趕車送你家去罷。」

  真真其實心裡也牽掛家裡,忙站起來道:「初二再和您女婿來看您。姐姐那日也來?」

  鶯鶯笑道:「初三到初十要請家裡伙計們吃散伙酒呢,我哪能不來。先約下妹子,那幾日回娘家幫忙罷。這事你姐夫不好出頭,倒不好拉他來。」

  真真點頭道:「使得。妹子也和姐姐學學怎麼管家。」

  鶯鶯捂著嘴笑道:「心急了?怕做不來舉子娘子了?」

  尚老爺背著手在房裡轉了兩圈,真真和鶯鶯等他半日,他才慢慢道:「我久有心去尋一個修仙的朋友,又放不下你們兩個。如今你二人各得其所,過完了正月為父就先去峨眉住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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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公公婆婆搬來住(下)

  尚大小姐頭一個不依,沖妹子擠擠眼,姐妹倆一邊一個挎著爹爹的胳膊,撒嬌道:「不許爹爹去。」

  尚老爹何嘗捨得女兒們,看看左邊的鶯鶯,再看看右邊的真真,不捨道:「癡兒,人只活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若是爹爹得證大道,再來渡你們不好?不然咱們父女不過聚這幾十年,又能樂幾時?」

  鶯鶯低頭良久,慢慢鬆開爹爹,哽咽著說:「爹爹是想娘了。只求爹爹遇著便人就寄信回來。若是得空,一年回來一遭兒才好。」

  真真也流淚哭泣,抱著爹爹道:「總是真真不懂事,連累爹爹早生華發。還是多聚幾日再走罷。」

  尚老爺摸摸真真的頭頂,強笑道:「臭小子待你真心實意,爹爹也放心。其實老友候我久矣,且為你再多留一月。出了二月再走罷。」

  尚忠進來回稟馬車已備好,問二小姐何時動身,尚老爺催著女兒回家。鶯鶯送了幾步回來,提起王慕菲的父母搬來同住,怕妹子受氣,因道:「不如把板橋那邊的宅院收拾一間出來給妹子住罷。」

  尚老爺擺手道:「使不得。這不是明擺著說你妹夫沒本事麼。且叫他王家想法子去。若是那個小王八蛋待真真不好,吵鬧的過不得了,卻是不能共患難的夫妻,倒不如叫真真棄了他別覓良人。」

  鶯鶯笑道:「爹爹的心思女兒都明白,好像他李家,若我換成種地老漢的女兒,縱然青書待我極好,他家必是不肯的。」

  尚老爺微微點頭道:「門當戶對就是這個道理。你妹子嫁的人家略窮了些,咱們行事就要格外當心,一招不慎,人家以為我們仗著財勢欺人,反倒不美。」

  尚老爺沉吟良久,走到博古架前,取出一隻小錦盒來,裡面一雙鳳凰牡丹紋銀鐲。鶯鶯認得這是爹爹時時把玩的愛物,睜大眼看著爹爹取了一隻套在她手腕上,問道:「爹爹?」

  尚老爺輕聲道:「這對鐲子是你娘的留下的,那一隻留給你妹子罷。」

  鶯鶯忙把那一隻也套到手上,應道:「這只鐲子女兒不會離身。這只也叫我戴幾日。」

  尚老爺輕輕敲了敲女兒,彷彿她還是六七歲淘氣的孩子,笑道:「這個爭強好勝的脾氣,分一半給你妹子就好了。」理了理衣服,出去到花園靜齋獨坐。

  鶯鶯握著兩隻鐲子垂淚許久,夫婿李公子青書尋來,攬著她的細腰道:「娘子,怎地又傷心起來?為夫替你賠個不是罷。」取了一方舊絲帕子替娘子揩去眼淚,磨過她的臉偎著自己的臉,嘴碰著嘴笑道:「好娘子,笑一笑。你要什麼,上天入地相公我都替你尋來。」

  「呸,那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鶯鶯叫他嘔得笑出來,推開他道:「家去罷,不然你家老祖宗又要念:我的孫兒哪去了?」自顧自披上披風,繫帶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碰到金鐲,叮當響了兩下。鶯鶯忙道:「先到莫家巷走一遭,我要分只鐲子給妹子。」

  李青書抬起娘子的手細看,鶯鶯雪白的手腕上幾只鑲寶石的金鐲子都是他送的,眼生的只有一對再平常不過的銀鐲子,疑惑道:「這有什麼典故?」

  鶯鶯抽回手,抬起鐲子輕碰嘴唇,微笑道:「這是我娘走時留下的,那時真真還小,什麼都不記得。爹爹又不肯和她說緣故……走罷。」

  李青書其實也想問緣故,看娘子的神情,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下去,移開半步扶著她出來坐車,徑到莫家巷。

  真真其實到家也不久,小梅正服侍著換家常衣裳。

  外頭有人敲門。青娥以為是姐姐來家,三步並做兩步跑去開門,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停在門口,就把她嚇著了,結結巴巴問車夫:「你是我姐姐家的?」

  青娥家常穿著綠裳紫裙,那車夫看她打扮不像婢女,倒像是個窮親戚光景,卻也不敢怠慢,上來打個千兒道:「我們是李九公子和九少奶奶,來看九少奶奶的妹子的。」

  青娥想到早晨她娘算計要和李家結親,過了晌午李家就有人來,紫漲了面皮掉頭奔回廚房裡,探頭說了聲:「嫂嫂,你姐夫姐姐來了。」躲藏到房裡不肯出來。

  王慕菲嫌妹子舉止失儀,皺著眉要去說她。真真拉他道:「姐姐必是有什麼要緊事趕著追來。咱們出去接接。」掠了掠頭髮,兩口子笑著接出來。

  李青書扶著尚鶯鶯正好走到門口。鶯鶯掃了一眼院子裡,看見一個婆子伸頭出來又縮回去,心裡有三分不耐煩,怕自己說話不留心傷到妹夫的面子。真真再三的請她房裡坐,她只是不肯,就在院門口脫下一隻鐲子給妹子,微笑道:「這個是方才尋出來的,爹說我倆一人一個。」也不顧天上還飄著小雪花,擼起妹子的衣袖替她套上,鄭重道:「不許脫下來,回頭得空我再說緣故你聽。」沖王慕菲嫣然一笑,就拉相公出門。

  李青書沖小姨子和連襟拱拱手,笑道:「年節下忙的緊,初二回門再和妹夫好好喝幾盅。」

  真真摸著那鐲子若有所思,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回來看到妻子還在桂樹下發愣,笑道:「巴巴兒送這麼一個不值錢的鐲子給你,其實蹊蹺。」

  真真牽著相公的手,笑道:「過些日子自然知道。」因她展顏一笑,王慕菲還沒有喝酒就醉了,伸手摟過娘子,就要親。豈料王婆子從西廂房跳出來,真真唬一跳,霎時離王慕菲就有二尺遠。

  慕菲掃興,沒好氣道:「娘,你又有什麼事?」

  王婆子道:「你姐姐何時來?」

  王慕菲冷笑道:「秦夫人想何時來就何時來,我哪裡曉得。」上前兩步扶著娘子上台階。真真為難,輕輕附著相公的耳朵道:「和婆婆說話你客氣些如何?」

  王慕菲冷哼一聲。王婆子隔得遠,聽不清兒子媳婦說什麼,心裡惱羞成怒,轉身回房和烤火的王老爹說:「這個媳婦仗著娘家有錢,極是可惡。還要削削她的傲氣才好。」

  王老爹瞇著眼睛縮在火桶裡,面皮牽動鬍子,算是笑了一笑,只道:「取茶來我吃,你就不能安份些?」

  卻說小梅得空到自家房裡,一眼就看到少了許多東西。再翻箱櫃,都叫人翻得稀爛。慌的她連箱蓋都不曾和起,連滾帶爬跑到門口扯著嗓子哭喊:「小姐,姑爺,有賊來。我房裡年貨都丟了!」

  王慕菲和娘子大半天不見,兩個縮在房後小窗前你濃我濃。小梅這樣一喊,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住了。真真只當是真遭了賊,拎著裙子先跑出來。王慕菲本是想拉住娘子說那些東西叫他娘搬到東廂房裡間鎖起,只是老娘行事到底不光彩,他又不肯在娘子面前說自家人的不是,遲了幾步才到小梅門口。

  小梅哭的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指著空屋,來來回回只有一句:「不得好死的賊。」

  青娥從廚房出來,臉紅紅的看著哥哥。王慕菲不得已,上前喝住小梅道:「並不曾丟什麼。休要哭鬧。」用力把發呆的真真拖回房,緊緊拴上門,賠著笑道:「是我娘無意路過,怕小梅房裡太擠,所以將那些東西都搬到東廂房去。」

  真真老實,猶自問道:「東廂本是客座書房,擺了那些鹹鴨臘肉,正月間來個客,坐哪裡吃酒?」

  王慕菲眼珠一轉,笑道:「我家姐姐只怕就要來接爹娘去住。咱們這幾間屋擠著,哪裡像話。」

  真真面上笑了笑,其實心裡不快,嫁把王慕菲這幾年,他兩口兒過的和美,阿菲有事都和她商議,就是家務活都搶著做。公公婆婆來了才二三日,不只事事都受婆婆褒貶,樣樣都不得她拿主意。又趁她不在家收拾東西,翻她丫頭的箱櫃,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氣。真真低著頭,也不說話,把房裡的箱櫃一一翻過,掇出幾件破衣爛衫,把桌上的妝盒並幾樣值錢之物都收起上鎖,鑰匙細心拴在腰上,方道:「我曉得爹娘是信不過小梅的意思,房裡還是嚴謹些好。」

  慕菲何等伶俐的人,曉得真真惱了。忙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笑道:「我娘小氣,你也不是頭一回得知,且忍這幾日罷。」

  真真低頭嗯了一聲,出去安撫小梅。王慕菲心裡著急姐姐不來,走到院門口等了好半日,才看到兩個管家挑著寫著秦府兩個大字的紅燈籠在前引路,中間四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抬著頂福建官轎,一個長圓臉,鼻翅上有幾點俏麻子的大丫頭扶著轎桿,後邊跟著兩個挑擔子的管家,兩個抱包袱的婆子。

  那個丫頭看見王慕菲穿著襴衫繫著黑帶,像是個書生模樣,又和女主人生的有二三分像,走上前萬福,笑問:「這裡可是芙蓉鎮王秀才家?」

  王慕菲點頭道:「正是。」上前幾步,笑道:「姐姐,幾年不見了。」伸手拉起轎簾。王素娥欠身站起,扶著兄弟的手慢慢出來,滿頭珠翠映著雪花,越發的襯得她粉光脂艷,別有一番動人的豐姿。

  秦夫人素娥站定,使水汪汪的眼睛細細打量眼前的小院子,只看得見七間舊房,西廂牆上還掛著一架紡車,當中院子裡只有一棵大桂樹,此時雪積的甚厚,偶爾有雪塊跌落。石頭台階上結著一層薄冰。素娥皺了皺鼻子,厭惡道:「兄弟,你就叫爹娘住在這個地方?」

  王慕菲笑嘻嘻道:「兄弟我是窮人,既然此處住不得人,還要煩姐姐相助,尋處好宅院安置爹娘和妹妹。」

  素娥微微點頭道:「那是自然,秦木頭?」

  一個白面微須的管家小跑著上前。

  素娥道:「咱們家在東門荷花池那邊不是有一所三進的宅子空著,即刻叫人粉涮。一切動用家活器皿叫吳都管撥給。」那管家小跑著去了。

  王慕莫得償心願,以後不和爹娘住在一處,心裡喜歡。倒不計較姐姐嫌他這裡粗陋,幾大步踏到東廂,叫道:「爹,娘,姐姐來了。」

  素娥倚著丫頭,前呼後擁進客座。一個婆子搶上前把一個太師椅用力擦了幾把,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厚錦墊鋪上,素娥先對爹娘行了禮,方款款坐下。又一個婆子從包袱裡取出茶碗、手爐等物排列在小几上。王婆子低眉順眼道:「又有半年不曾見你,倒比前些胖了好些。」

  素娥慌得丟下手爐,雙手撫臉,掉頭問兄弟:「阿菲,我是不是又胖了?」

  王慕菲還來不及說話,立在邊上的那個大丫頭已是笑道:「夫人說哪裡話,奴婢瞧著夫人甚是操勞,倒是比去年還瘦些。」

  素娥重重歎了一口氣,眼角露出些笑。慕菲卻是曉得,但是相貌生的好些的女人,沒有不怕胖的,忙道:「我看著也和前幾年差不多,倒是腰好像還細了一分。」

  素娥這才滿意的笑了一笑,側著頭看看窗外,頭上那掛黃豆大的雪白珠串晃了一晃,問道:「弟妹和青娥呢?」

  慕菲笑道:「她兩個在廚房忙呢,我去叫來。」

  素娥道:「你去做什麼?」換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吩咐:「劉媽,你去後邊請舅太太和青娥來。」

  那個婆子應了一聲就要出去,青娥已是挑開簾子,真真捧著三只細磁茶碗進來。那婆子看了看女主人的臉色,退到牆邊不動。

  青娥先捧與爹娘,第三碗捧到姐姐跟前,笑道:「嫂嫂,這是我家大姐。」

  真真放下托盤上前萬福,笑道:「姐姐好。」

  素娥一手抬著茶碗,一手揭開蓋子撇茶沫,淺淺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待笑不笑道:「這是弟妹?」側頭和她的丫頭道:「元寶,把見面禮取來。」

  元寶從懷裡掏出一個彩繡荷包遞給真真。真真雙手接過,謝了大姑子又謝公婆,才鄭重把荷包系到腰間。

  素娥打量真真,頭上勒著一方葡萄紫的首帕,穿件半新不舊的月白緞面小皮襖,下邊繫著條湖藍的馬面裙,實不像富貴人家女兒出身,若說是哪家鋪子裡的老板娘倒有八分像,雖然生的還不錯,哪裡配得上自家風度翩翩的兄弟!

  真真也站在一邊打量大姑子。渾身上下珠光寶氣,彷彿把妝盒裡的首飾都掛在身上。最耀眼的卻是掛在脖上的那一掛多寶串,都是蓮子大小的紅綠寶石。下頭串著一個白玉透雕的繡球,本是供在案上清玩之物,偏偏叫她掛在脖上。真真因大姑子如此,想了想,笑道:「奴去後邊照看。」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都出來,真真就道:「你姐姐帶的這些人都要招待呢,相公把他們請到小梅房裡暫坐罷,我去取賞錢來。」

  王慕菲依著她,叫小梅把外頭的幾個轎夫都叫進來,從他們房裡移出一個火盆。真真回房封了十來個紅包,每個裡頭一錢銀子。出來遞給相公道:「回頭送客的時候一人一個,姐姐身邊的大丫頭須給她兩個。休叫秦家笑話咱們窮人沒有禮數。」

  王慕菲笑道:「姐姐已叫人收拾荷花池那邊的房子去了,想來爹娘年前就能搬的。」

  真真嗯了一聲,想到房裡秦夫人,就覺得頭疼,笑道:「小梅一個人在廚房可不成,我去照看,收拾幾樣熱點心送上去,再煮一鍋熱酒釀與秦家的管家們驅驅寒。」

  王慕菲也道娘子想的周全,一個人回東廂。素娥看只有他一個進來,忍不住笑道:「你娘子呢?」

  王慕菲坐下來笑道:「收拾點心待客呢。」

  素娥就道:「她不是尚家的小姐?怎麼連使喚的人都沒有?難道尚老爺沒有給她贈嫁?」

  慕菲想了想,道:「花岳家的銀子有什麼出息?」

  王婆子心裡打鼓,生怕傻兒子推掉妻家的錢財,忙道:「胡說,誰家嫁女兒沒有嫁妝?你姐姐說尚家極是有錢,尚老爺買泥巴做的茶壺,一把都捨得出二三百兩。就是把二三萬兩銀子給他女兒做嫁妝又待如何?」

  王慕菲氣悶,拍桌子道:「那也要正經三媒六聘才有嫁妝。兒子我不和哄真真與我私奔,如今哪有臉去要嫁妝!」

  王婆子看了看王老爹臉色如常,大著膽子道:「若是他不把,你就說那個尚真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不要她!」

  王慕菲越發著惱,站起來大聲道:「我做不來那樣的事。也不會棄真真另娶。還請娘對真真尊重些,不然,兒子跑得了一回,跑不了二回麼!」氣呼呼推開牽著他衣袖的青娥要出去。

  素娥笑道:「喲,幾年不見,兄弟到有擔當了。還不坐下。他尚家不給,姐姐替你安家就是。回頭就把荷花池那間院子的地契送來。再送你兩房家人,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我不要。我家這幾間破房雖然小,也夠我和真真過日。」

  王婆子生怕房子和家人飛了,偏王老爹咳嗽個不停,她又不敢出聲,眼巴巴的看著老伴。

  王老爹取茶呼啦啦嗽口,轉身吐到腳下,用力踏了幾腳,方道:「既是你姐姐有心贈你,就收下罷。這裡實住不得許多人。」

  慕菲挺身道:「我住慣了這裡,不搬的,要搬爹娘搬去就是。」

  王老爹拍案,鎮得茶碗跳起來,青娥怕嫂嫂心愛的茶碗跌壞,上前移過茶碗。王老爹指著兒子的鼻子罵道:「孽畜,別以為認得幾個字進了學就敢不把爹娘放在眼裡。誰家父子分居的,小心老子去府衙告你一狀說你不孝,削了你的生員,看你怎麼中舉人中進士!待荷花池那邊收拾好了,全家都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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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一次PK(上)

  青娥最是膽小,嚇得一哆嗦,擦著素娥帶來的兩個婆子溜出來,幾步跑進廚房。真真看她小臉一陣青一陣白,舀一小碗熱酒釀遞給她,笑道:「吃幾口定定神。」

  青娥吃了兩口,眼睛發酸,索性放下碗,抱著嫂子哭起來。真真慌了神,手忙腳亂拍著她的肩膀問:「怎麼了?怎麼了?」

  青娥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臉,扭頭看窗外,兩個秦家的轎夫正在外頭說話,強笑道:「無事。」縮到灶後看火,低著頭不肯再做聲。

  真真雖然納悶,到底她是做人家媳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鍋裡酒釀還下著元宵,也由不得她再去安撫小姑子,忙忙的裝了一個攢盒,叫小梅送去。自家取了一疊大碗,盛了六七碗送到隔壁,就見那個叫元寶的丫頭下台階,一步一滑的過來,看到真真手裡正拿著一碗酒釀,湊過來笑道:「怎麼舅太太還要自己做活?」

  真真淡淡看了她一眼,把碗遞給她,也不說話,轉身回廚房又端了兩碗出來送給轎夫。元寶自恃身份,不肯和轎夫們坐一處吃,端著碗到廚房,嫌板凳上有灰,指著青娥叫道:「噯,過來把板凳擦擦。」

  青娥老老實實站起來尋了塊抹布。那元寶看清是她家主人的妹子,慌的手腳都沒有地方放,忙放下碗來接過,討好的笑道:「哪裡敢勞動二小姐。」擦完了要扶青娥坐,青娥搖搖頭,又縮回灶後燒火。元寶還想代勞,真真過來,輕輕說道:「元寶姑娘,這裡髒亂,還請到客座去。」

  元寶這才想起原是夫人叫她來喚舅太太的,忙道:「看我昏了頭,我家夫人請舅太太和二姨過去說話呢。」

  真真看了一圈廚房,笑道:「如此,還請姐姐幫著看火,我們去去就來。」丟下苦著臉的元寶,拉著青娥出來。就在桂花樹上抓了一把雪,替小姑子擦了擦臉,笑道:「好了,方才像個花臉貓似的。走吧。」

  青娥磨磨蹭蹭跟在真真身後,進了門又想順著牆邊溜到角落裡,偏生王老爹看見,大喝一聲:「青娥!誰似你這般縮頭縮腦!」跳下來把拉住她的頭髮,一巴掌甩過去,王慕菲和王婆子都來不及拉。真真卻是從來沒有想過做爹爹的會捨得打女兒,王慕菲拉她到邊上坐下,好半日她還愣愣的。

  王婆子把小女兒藏到身後,對穩穩坐在太師椅上的大女兒說:「青娥還小,又不似你曾讀過幾年書,到底不如你行事大方得體。」

  素娥橫了兩個婆子一眼,秦府的家人和小梅都退出去,她才開口說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若不打她兩下,她就不曉得改!」

  真真看小姑子微微聳動的肩膀,心裡極可憐她,胳膊才抬起,就叫相公不動聲色用力按住,她疑惑的看了王慕菲一眼。王慕菲微微搖頭。

  王婆子卻是想找個台階下,偏兒子媳婦都不動,只得看老伴。王老爹取了一片玉米松慢慢嚼,彷彿邊上哭泣的不是他女兒,吃完了才對真真說:「媳婦,後日我們搬到荷花池去住,你且把你房裡動用的物件都收拾收拾。咱們到那邊過年。」

  真真看王慕菲面無表情,只得站起來含糊應了一聲。

  秦夫人舉起戴了三個明晃晃寶石戒指的左手擋著櫻桃小口打了個呵欠,輕笑道:「我來了這半日也乏了,且等爹娘搬到新居再說話罷。」伸出手半日,也不見元寶來扶她,尖起嗓子叫:「元寶!」

  真真恍惚聽婆婆叫她一般,正想站起來,只見那個元寶飛跑進來,秦夫人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元寶胳膊上擰了一把,扶著忍著疼的元寶出去。王家人送素娥至門外,真真輕輕推了推慕菲,他才想起袖裡那一把賞錢,忙掏出來散把婆子、轎夫,元寶格外給了雙份兒。

  轎子走了沒多遠,王婆子迫不及待地問:「是什麼?」

  王慕菲頭疼,道:「賞錢。」

  王老爹還不放過他,追問道:「那樣一個小包,裡頭能包幾文錢?」

  真真含笑道:「不多,都只包了一錢銀。」

  王老爹雖然心疼,到底不是從他荷包裡掏出來的,心裡難受咳嗽了幾聲,把責罵的話都咽到肚裡。王婆子的嗓門兒提得極高,如鍋鏟刮過鍋底一般,尖叫道:「一錢!他們十來個人就是一二兩銀子!我的兒,恁般有錢?」

  王慕菲不耐煩道:「咱們不要臉,姐姐還要臉呢。回娘家來底下人半個錢不賞,她在秦家如何抬得起頭來?」

  王老爹覺得兒子想的周全,笑嘻嘻點頭道:「兒子說得有理,只是一錢太多,一人給他五十文足矣。下回再要把人賞錢,須先問過我方可行。」

  王慕菲皺眉,哪裡願意再教爹娘綁住手腳,鼓氣勇氣道:「爹,這裡是府城,不是芙蓉鎮鄉下。人情來住自有我和真真做主。爹爹享兒子福便了,何必操這些閒心。」

  王老爹鬍子翹得老高,彎腰拾了一根人家小孩棄在地下的燈籠桿要抽兒子。那根棍子上沾著泥,又結了一層冰,只一棍,王慕菲的身上那件寶藍團花綢面襖上就是一條漆黑的印子。王婆子忙攔道:「才上身的新衣裳,你怎麼下得去手!」

  王慕菲皮襖下還有小襖,穿的厚並不覺得疼。王婆子攔,王老爹要打,他也不躲避,由著老子抽了幾下,冷笑道:「爹爹,兒子不是拖鼻涕的小毛孩,不是說打就打的。」牽著真真的手道:「咱們出去走走,等爹爹消了氣再來家。」不由真真說話,拉著她出莫家巷,尋相厚的一個朋友去了。

  王老爹愣了一會,丟下棍子回家,把老伴和女兒都拉進門,用力拴上門拴,啐了一口罵道:「狗崽子,看你回來求我開門。」

  王婆子心疼兒子,求情道:「這樣冷天,怎能叫我兒在外頭吹風,若是凍著如何是好?」就要上前開門。

  王老爹打落她的手,罵道:「就是你慣的他!手裡有了兩個臭錢,連老子也不敬。」

  想到兒子手裡的錢,王婆子跳起來道:「不能再叫他跟著那個小賤人跑了,咱們去他房裡搜搜,把金銀收起,一文錢難到英雄漢,手裡無錢看他往哪裡跑?」

  王老爹覺得有理,帶頭闖到正房翻東西,王婆子拉青娥就要跟上,青娥難為情,抱著桂花樹死也不肯鬆手。王婆子拍了女兒一巴掌,罵道:「沒出息的貨!」顛著屁股追老伴進房。青娥看爹娘都進了房,忙忙的開門,一直追到巷子口都尋不著,垂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回家,拴上門到廚房尋小梅想法子。

  小梅繫著圍裙在那裡洗碗盞,見了青娥,忙笑道:「青小姐,要換新房住呢,怎麼不高興了?」

  青娥臉上紅霞飛起,結結巴巴道:「方才哥哥賭氣帶嫂嫂出門去了,爹娘怕他們再……」聲音低下去,又提起來,「要把哥哥的銀子都收起來呢。」

  小梅手裡一個大海碗跌到地下粉碎。她顧不得撿,扯下圍裙丟給青娥,道:「隔一條街有個梅秀才和姑爺要好,必是在那裡。我去尋。」提著裙子飛一般跑出去。青娥吐一口氣,取條帚掃過地,繫上圍裙慢慢洗碗,才洗了五只,就聽見王婆子尖尖的嗓門罵:「這是防咱們呢,凡是箱櫃都上了鎖,老頭子,取錘子砸了!」

  王老爹歎了口氣,道:「兒大不由娘,還當是他小時候拾枚銅板都給你?」

  王婆子嘟喃道:「我兒子從來老實,必是尚家那個妮子鎖的。」兩個兩手空空出來,看見院門洞開,扯開喉嚨叫:「青娥!」對面的大門光當一聲打開,幾個管家模樣的都伸頭出來看熱鬧。

  青娥從廚房跑出來,王老爹問她:「門是你開的?」

  青娥小聲道:「不干我事,小梅打醬油去了。」

  王老爹厲聲道:「不許打醬油!」

  王婆子看門口圍了一圈人指指點點在看笑話,沖門外吐了一口口水,把大門關上,又問女兒:「小梅到底到哪裡去了?她不問我們拿錢,如何打得醬油」

  青娥道:「巷口的鋪子不是有哥哥的本錢麼,嫂嫂但是要什麼都是叫小梅去取,從來不曾取錢。」

  王婆子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哪使得,以後買東西老身親自去罷。」

  正說話間,只見小梅氣喘吁吁拉著尚真真和王慕菲回來。真真臉上微有怒容,王慕菲也是臉色發青,理也不理站在門口的娘老子,拉著娘子直闖進房門,大力關上當中的門。

  王婆子臉上掛不住,只看王老爹。王老爹若無其是道:「我去和兒子說。」上前幾步推門,門卻從裡頭拴上了,怎麼也推不動。王老爹喊道:「兒子開門!」

  王慕菲隔著門跺腳道:「明日你們就搬荷花池去!這是我家,不要你們指手劃腳!」

  王老爹極是惱火,踢門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老子說得話就是天條,你敢不從,快開門。」

  真真輕聲念道:「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世上哪有公公無故搜媳婦箱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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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一次PK(中)

  王老爹粗通文墨,曉得媳婦這幾句話無異指著他鼻子罵他為老不尊,氣得他用力也咳不出聲來,漲紅了臉回西廂,忙忙的卷包袱扛箱子,氣呼呼對跟在後邊進來問長問短的老伴說:「你兒子媳婦齊心要趕我們走呢。」心裡卻在疑惑:兒子怎麼還不出來來留他?

  王婆子奇道:「媳婦不是說阿菲不是?」

  王老爹的臉紅裡透黑,環顧左右,青娥不在跟前,方道:「你大字都不識幾個,和你說也無益。橫豎不是好話,且張羅搬家罷。」

  王婆子一屁股坐在床沿,壓著一個大包袱的邊角,冷笑道:「尚家的小賤人不是我王家大紅花轎抬來的,做不得數。好不好一頓鞭子趕到廚房做活去,哪能由著她爬到公公婆婆頭上作威作福!」

  王老爹也心動,尋思著,把兒子媳婦各打幾鞭子,自然聽話。從前素娥也逃過一次家,叫他狠狠打過一遭兒,後來就好了。兒子卻是老伴慣的緊,不曾好好教訓過。正想尋鞭子,聽見外頭開門聲,青娥領著朋友老胡進來。

  老胡看他房裡橫著的箱子二三只,床上的包袱四五個,亂的如同打過仗一般。老兩口一個坐在桌邊,一個站在窗前,臉色都不好看,笑問道:「老哥哥老嫂子年下搶零嘴吃,惱了不成?」

  王婆子性子急些,顧不得老頭子對她使臉色,把方才的事細細數落一番,抹著眼淚歎道:「小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如今倒會沖娘老子摔門子給冷臉。」

  老胡想了想,拈須沉吟道:「你家媳婦是不是姓尚,排行第二?」

  王老爹點頭道:「是姓尚,他家還有個大的嫁把李百萬家了。」

  老胡鼓掌道:「原來就是他家,恭喜王老哥,他家的錢不比李百萬家少呢。」

  王婆子忙道:「他家又沒有田又沒有地,只幾個破作坊,尚老爺又是花錢如流水,能有多少錢?」

  老胡伸頭出去看看外頭無人,縮回來笑道:「這事除非問我,別人都不知的。這個尚老爺前幾年買了幾個鹽窩子,是我一個朋友做司客幫著跑衙門的。偏他時運高,買一個發一個,如今揚州鹽商裡頭最有錢的只怕就是他。只是萬事他自家極少出頭,人多不知罷了。」

  揚州鹽商富甲天下,這幾句話說得王婆子全身酥軟,緊緊揪著老胡追問:「那他家有多少錢?真的比李百萬家還有錢?」

  王老爹用力掰開老婆子的手,教訓她道:「揚州的鹽商哪一個不是有錢!隨他哪一個買下半個松江城也夠了。」

  老胡又道:「尚老爺最偏疼女兒,妙的是也不曾聽說他家有子侄。將來家產必是兩個女兒繼承。老哥哥,我那世侄可是尋了門好親呀。」

  王老爹咳嗽了幾聲,罵老伴:「房裡這樣亂,還不快收拾。我和老胡到前頭酒樓吃幾盅酒去。」

  極親熱拉著老胡的手出去。王婆子一邊收拾,一邊喃喃自語:「真是?為何捨不得替女兒辦一副體面嫁妝?」

  且說真真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想要開門跟公公賠不是。王慕菲摟住她,埋首在她懷裡,廝磨好半日才道:「從前實是受不得爹娘行事才離家的,如今兩位老人家越發的糊塗。爹娘養我一場不易,我是應當,卻叫娘子因為我受委屈了。」

  真真伸手貼近相公的臉,他下巴上冒出幾根鬍子扎在手心麻麻癢癢,這幾日積在胸口的不快因他這句話剎那間煙消雲散,微笑道:「和公公婆婆好生說說罷,咱們雖然窮,一個月拿五兩銀子供養老人卻不難。」

  王慕菲捉住娘子的手親了親,歎息道:「落到我爹娘眼裡的銀子哪裡撥得出來?為何那幾只箱子不許小梅去碰。裡頭裝著不下五六千兩銀呢?不捨得買地,不捨得做生意,還怕銀子壞了,恨不得藥水煮過埋在地下呢。」

  真真擋他的嘴,輕輕道:「到底是你爹娘呢,咱們有個小鋪子,日常用度不愁。明年你或是中舉,或是納監,必能得個一官半職。還怕沒有銀子用?爹娘的那點銀子就叫爹娘收著罷。」

  王慕菲感動,貼著真真的耳朵道:「難得你明白道理。只是一個月分五兩銀子孝敬爹娘,我若得中舉必要打點,手裡不方便再問爹娘討要又何必?且等等罷。」

  真真不過看相公情分,其實心裡不喜公婆,點頭道:「相公怎樣說,奴便怎麼做。」兩個鬆開手,把被翻亂的床鋪重新鋪平。王慕菲因外頭靜悄悄的,到底是他爹娘放心不下,趁真真還在那裡理抽屜,輕輕推開門出來。

  東廂外間一盆炭火燒的正旺,一陣一陣鹹魚混著醃肉的味道傳出來,王慕菲歎氣,捏著鼻子又到西廂,這兩間房裡新箱子上疊著舊箱子,明晃晃七八把銅鎖極是引人注目。他們房裡抱出來的新被褥不見蹤影,床上攤著的是爹娘蓋了二十年的舊被子,上邊還打了三塊大補丁。妹子床上,原是真真極心愛的一床杏子紅綾面的被子,也換成了青布破薄被。王慕菲再次歎氣,輕輕掩了門到廚房,卻見老娘在井邊剖魚,妹子在洗白菜。

  看到兒子過來,王婆子笑嘻嘻道:「真真最愛吃煎魚,晚上咱們煎兩條鯽魚吃罷。」

  老娘這樣和顏悅色反倒叫王慕菲心裡打戰,結結巴巴道:「娘,你怎麼了?」

  王婆子毫不做難,甩甩手上的魚鱗,笑道:「娘是叫豬油糊了心,以後再不動你們房裡一根針。如何?」

  王慕菲半信半疑,眼睛只盯著妹子。青娥轉了轉眼珠,王慕菲會意,走到廚房裡去。少時青娥提著菜回來,附到哥哥耳邊道:「胡老叔方才來尋爹娘,不曉得勸了爹爹什麼話,爹爹請他吃酒去了。」

  王慕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叫娘前後判若兩人,自懷裡掏出一錠半兩的銀子把妹子,笑道:「這個把你買針線用,若是娘爹有什麼話說,你不妨記在心裡,無人時和哥哥說知。」

  青娥已是接過銀子,聽得哥哥這樣話說,彷彿手裡是塊紅炭一樣,把銀子往地下一拋,搖搖頭跑開。王慕菲撿起銀子,恰好老娘進來,只得在懷裡又掏出兩塊來,也不知有幾兩,遞把老娘道:「娘,明日搬家的腳錢,先把你。」

  王婆子接在手裡,笑道:「哪裡要這許多。」一面說,一面納到袖子裡。喊:「小梅,菜油在哪裡?」

  王慕菲走到門口看看,北風刮得越來越猛烈,漫天雪花飛舞,路人都是神色匆匆,留下的腳印不一會又叫雪蓋住。他靠著門框看雪景,心裡還在想老娘為何對真真好起來。

  突然撲哧一聲嬌笑,對面的黑漆大門慢慢移開一道縫,姚小姐伸出手來招他道:「王兄,方才有只呆雁飛過,你瞧見沒有?」

  王慕菲看她穿著朱紅的長襖,頭上是雪白的昭君套,無憂無慮的彷彿是赤子一般,本來沉重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由不得笑道:「一隻不曾見,倒是見到一雙呆雁在雪地裡看風景呢。」

  他本是無心之語,姚小姐聽到「一雙」驀地紅了臉,縮回去又移出半邊身子來,笑道:「若是王兄無事,來小飲幾杯如何?梅兄和陳兄就到呢。」

  王慕菲卻是曉得那位陳公子對她有意,自是不願趟這淌混水,忙擺手道:「大節下,家裡還有事呢。多謝多謝。」

  掩上門回來,真真抬頭見他衣帽上都積了雪,取了手巾替他擦拭,順口問他:「哪裡去了?」

  王慕菲答道:「門口看看,恰巧遇到對門姚小姐,說了幾句話。說起來她也怪可憐的,女孩子家家又沒人管束。跟一群風流才子混在一處,將來嫁了人家,公婆不知怎麼看他呢。」

  真真微笑道:「不是說想嫁她的人多的是麼,只怕公公婆婆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待她如寶似珠呢。」

  王慕菲點頭道:「說得也是。方才我娘在井邊剖魚,說是晚上要煎魚把你吃呢。」

  真真哎呀一聲,尋出圍裙道:「我去我去,你娘來這幾日,只到廚房裡轉過一兩圈,她哪裡曉得油鹽醬醋放在何處?」出了門又回頭道:「我叫娘到東廂烤火去?」不等王慕菲回話,踏著輕快的腳步已是走遠了。

  且說王婆子心裡翻江倒海,看見媳婦進來,忙笑著推她出去,道:「今天是娘的不是,媳婦你回去歇歇。」

  真真不動,笑道:「娘是貴客,哪裡能叫您做活?」喊小梅道:「小梅,扶老太太到東廂烤火去。」又推青娥道:「妹子也去,實是嫂嫂的不是,怎麼叫你去洗菜。」青娥愣住了,叫真真推出來,扶著娘到東廂坐定。王婆子扁了扁嘴,道:「明明是我家,怎麼是客。」

  青娥只要爹爹不在跟前,膽兒卻大,笑嘻嘻道:「這是哥哥嫂嫂家,咱們來了怎麼不是客?」

  王婆子道:「你哥哥不是我的兒?你哥哥家不是咱們家?」

  青娥指指天指指地,問道:「這裡有一片瓦,有一塊磚是俺爹給他蓋的呀?都是嫂嫂紡紗織布積了十兩銀,和哥哥做了兩年小生意賺來的。」

  王婆子想想自家兒子當初叫老伴打了一頓離家,身上實是一個大錢沒有,啐道:「胡說,誰家兒子和老子分的這樣清楚。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的就是我的!」

  青娥低著頭撥火,冷不丁問道:「那姐姐嫁把秦家,姐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秦家怎麼不是我家的?」

  王婆子道:「傻丫頭,現在不是,等你秦姐夫死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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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5: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第一次PK(下)

  王老爹吃得滿面紅光,拎著一副豬肚子哼著小曲進門,遞把老伴,笑道:「晚上咱們和孩子們吃兩盅。」

  王婆子轉手交給青娥,掐她一把道:「還拄在這裡做什麼?去廚房換你嫂嫂來歇歇!」

  青娥慢慢出門,飛一般跑到廚房,把豬肚子捧到嫂嫂面前,笑道:「嫂嫂,爹爹叫我換你歇歇呢。」

  真真接過來看,卻是翠屏樓有名的糯米八寶豬肚,忙洗淨了片成薄片,取瓷盤盛了放在飯上溫著。轉過頭來看青娥還在,笑道:「妹子,不要你做活,若是怕公公婆婆說你,不妨到房裡收拾下你的東西,明日就搬呢。」

  青娥摟著嫂嫂的背,眼淚汪汪道:「嫂嫂一同搬去呀,嫂嫂一同搬去呀。」

  真真推開她的手,無奈的笑道:「非是嫂嫂不肯,只是這裡又是小作坊,又是雜貨鋪的走不開。」拍拍小姑子的臉,又道:「雖是住在兩處,卻比從前近呢。」

  她嘴上這樣說話,心裡想到這幾日受的氣,卻是拿定主意,任公公婆婆說破了天也不要同住。眼見青娥一步一步蹭出去,到底有些憐她,回房取出兩個緞子遞給她道:「你做兩個裙子過年穿。」回到房裡依舊把箱子又鎖上。

  慕菲看她這樣小心,又好氣又好笑,丟下筆道:「我還在屋裡呢。再說了,娘都認錯了,必不會再做那樣的事。」

  真真冷笑道:「幾塊臘肉幾個鹹鴨能值幾何?還要搬到眼皮底下鎖起。」

  王慕菲揉太陽,好半日才道:「我爹娘天性如此,何況從耳房搬到廂房罷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你還記著這個?」

  真真道:「且看著罷。」忽然傷心起來,坐在窗邊苦笑,「公公婆婆搬來才幾日,我兩個就口角,難怪我姐姐說人家媳婦不好做呢。」

  王慕菲移到她身邊坐下,也道:「這哪算口角,實是我娘在家胡鬧慣了,休要理會。過兩日他們搬走,咱們關起門來還是娘子大人說了算。」

  真真歎氣,站起來挽袖子,笑道:「說正經的,卻是這幾年事事都是我說了算,乍一遇到公婆,時時低頭奴就不行。這個脾氣卻是不好。容我慢慢改罷。」

  慕菲自家何嘗不是如此,娘老子搬來二三日,他就覺得好像過了二三年一樣,想到此處責怪娘子的心就軟了,摸著娘子的細腰,笑道:「男主外女主內,這家裡大小事情本就該你做主的。」

  真真想到還要煎魚,推開相公要站起,王慕菲哪裡肯放,兩個嘻嘻哈哈在床上鬧,親嘴耍子。突然門外傳來王婆子的尖嗓子:「青娥!你又偷懶!」

  王慕菲吃了一驚,小腹處本來硬的那一塊居然軟了。真真看他臉色不對,探到他襠下摸了個空,忍不住伏在枕上笑起來。慕菲又羞又惱,急中生智去呵娘子的癢癢。

  王婆子躥進東裡間,看見兒子和媳婦疊在一處,先豎起眉毛想說媳婦的不是,又想到老胡的話,急怒變笑,無奈笑容擠都擠不出來,鼻子眉毛抽筋一樣跳個不歇。

  王慕菲和真真急忙分開,看老娘在那裡擠眉弄眼,兩個都不好意思說話。在王慕菲,心裡還有二分惱火,恨老娘害他出醜。在真真,雖然羞愧,到底不好叫婆婆一個人在那裡唱戲,勉強問:「娘,可是扭著腰了?」

  王婆子忙道:「不曾不曾,你們接著……」接著做什麼卻是說不出口,王慕菲和真真兩個低著頭,臉都紅了。王婆子想起是找女兒,又尖叫:「青娥!」退後幾步出去。

  慕菲一拳搗在枕上,恨恨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真真理了理裙子,笑嘻嘻道:「我去做飯。」王慕菲伸手去撈撈了個空,眼睜睜看著她出去。他想到方才硬了又軟,實是有些擔心,掩上門解小衣,要看看壞了不曾。誰料才掏出來,就聽見背後有咳嗽聲。王慕菲跳起來扯褲子,惱道:「爹,你來做什麼!」

  王老爹看看兒子衣衫不整,也猜得到方才他兩口子在房裡必是做了點什麼。撫了撫鬍子威嚴的說:「雖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到底不好清天白日……」

  王慕菲手裡緊了一緊,汗巾差點勒死自己。

  還好王老爹的咳嗽又犯,咳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笑瞇瞇湊近兒子的臉問:「真真家是不是在揚州做鹽商?」

  王慕菲搖頭道:「這卻不知,倒是聽真真說,他爹覺得生意不好做要歇了家裡幾個作坊呢。」

  想到他爹從來不會無故獻殷勤,突然警覺,反問道:「爹你問這些做什麼?」

  王老爹笑道:「你胡大叔說你泰山在揚州做鹽商呢。又說不曾過繼子侄。」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你休要打錯了算盤。我王慕菲雖然窮,不是靠老婆娘家吃飯的人。尚家的錢,我一文都不會要。」

  「你……你……」王老爹想到金山銀山叫兒子推開,心痛如刀絞,扶著桌子只說得兩個「你」字,臉色發青。王慕菲忙替爹爹撫胸捶背。低聲軟語道:「爹爹,兒子明年就是不中舉也能納監,穩穩的從七品在手裡,還怕沒有銀子?」

  王老爹聽說兒子必得官,胸口立刻不悶了。站起來道:「有本事你自己考個進士。花銀子納監算什麼!」

  王慕菲應了一聲,舉起書本道:「兒子讀書,爹爹到東廂和娘說話去罷。」

  晚餐時王老爹居然對真真笑了兩回,夾了一箸魚到她碗裡。真真受寵若驚,王婆子拉她坐下,笑道:「我這個媳婦,生得又好,又會做活。卻是我王家燒了多少香修來的福氣呢。」

  真真一口飯哽在喉嚨裡,用力咽了幾回才咽下。青娥睜大她那雙丹鳳眼,手裡夾著的一塊香腸滾落到地下都不覺得。王慕菲愣了一下,忙道:「實是兒子的福氣。來,真真,魚頭夾給你。」

  王老爹白了老伴一眼,咳嗽了幾聲。再無人開口,鴉雀無聲吃完了飯。真真和小梅去廚房,慕菲回房讀書,青娥看看爹,又看看娘,悄悄兒順著牆出來,把嫂嫂給的緞子又抱到哥哥房裡,笑嘻嘻道:「哥哥,借你房裡大桌子裁料子。」

  王慕菲替她點了兩支燭,把大書桌讓給她,自家取了本卷子在邊上讀。

  青娥一邊落剪,一邊問道:「哥哥,你和嫂子是怎麼認得的?」

  王慕菲拍了妹子一巴掌,假裝惱了:「與你何干,快些剪。」

  少時真真進來,青娥又問,真真含笑道:「說與你聽也無妨,只是不許和別人說。」

  青娥點頭如搗蒜,恨不能賭咒,王慕菲還是不肯,哄她說:「去罷,娘叫你呢,再不去,仔細爹打你。」

  青娥把頭一偏,彷彿正在挨打一般,皺著眉道:「聽嫂嫂說完了,就是打我二十棍我也認了。」

  婆家真真只和這個小姑子處的好,含笑拉她到桌邊坐下,小聲道:「那一年有個表兄來求親,我爹爹不曉得他為人,有心許他。我姐姐卻是知道他吃喝嫖賭無一不沾,無奈爹爹偏聽偏信。所以姐姐和姐夫商量,叫我暫避一時。誰料走了消息,那位表兄尋到我躲藏的尼庵,幸好你哥哥經過,拼了命才救我出虎口,還帶著我躲了半年。我感激他,所以嫁他。」

  青娥笑得眼睛瞇成一雙月牙兒,道:「原來哥哥這樣了不起。」

  真真道:「可不是,若不是良心好,誰肯擔著吃官司的風險幫無緣無故的陌生人。」說完了沖王慕菲一笑。

  慕菲心癢難忍,想站起來和娘子親熱,看到青娥含笑看著他,又怏怏的坐回去,嗡聲嗡氣問:「青娥,你還在磨蹭!」

  真真執起剪刀,喀嚓幾下剪好,把衣料卷成一卷遞給小姑子道:「西裡間有上等的清水好綿,我去取些來。」

  青娥看哥哥沖他做鬼臉,舉著一個燈跟著嫂嫂過去,取了線就出去了。真真掩上門回來,笑道:「趕她走做什麼?」

  王慕菲撲上來把娘子按倒在床上,笑道:「你說做什麼就做什麼。」

  真真怕公公婆婆再悄悄兒進來,不肯似平常那般由著相公玩鬧,打了個滾就爬起來道:「我去叫小梅送洗腳水來。」推開纏在她身上的慕菲,到廚房看燒水,著小梅送了兩桶水到公婆房裡。第三桶她兩個洗臉洗臉。第四桶才抬到正房。

  王慕菲等的心焦,問小梅:「怎麼挨到此時才來?」

  小梅指指西屋,也不說話,把水傾在盆裡出去。王慕菲跺腳步:「這孩子!在我跟前半句話都不肯多說,難道我吃了你不曾?」

  真真取來烘的乾乾淨淨的鞋襪,笑道:「總要先伏待過你爹娘吧。」

  王慕菲道:「他兩口子幾十年也不曾見使喚過誰,偏有了媳婦就嬌貴起來。」賭氣一般伸出腳道:「伏侍我洗腳。」

  王老爹和王婆子進門,正好看見真真一邊笑一邊替他們兒子脫鞋解襪帶,兩位老人家都心花怒放,王老爹笑道:「媳婦賢惠。」

  真真忙行禮道:「外頭冷,爹娘怎麼還過來,有話說叫媳婦過去也是一樣。」

  王老爹不曾瞧見他兒子的臉都皺成核桃,春風滿面坐在兒子的床上,笑道:「我們明日搬到荷花池,還要擇個好日子和親家見面。媳婦,你爹爹何時得空?」

  真真還不曾說話。王婆子已是搬著指頭算起來:「初二素娥要回門,不如初二罷,人也齊全,也叫秦家女婿和親家見見。」

  真真本是訂了初二要回娘家的,因為沒有想過要和公婆長住,回家也不曾說,一聽說初二,眉頭就皺起來,想了想,道:「我家正月有事,我爹爹叫我初二回去長住呢,只怕出了十五才得空回家。」

  王慕菲極怕上不得台面的老娘在泰山面前丟人,巴不得道:「泰山家是有正事,不如十六請罷,大家方便。」

  王婆子選初二本是想兩次並做一次好省一桌酒菜錢,偏生兒子媳婦不曉得她心意,急得只拿眼睛看王老爹。

  王老爹拍拍被褥,笑道:「初二本就是回娘家的好日子。阿菲呀,你就陪真真回去好好住些日子,等尚家的事辦完了再回來,哪日親家得空,哪日請他。」拉著不情不願的王婆子出去。

  王慕莫捏著拳著僵了半日,突然彈起來,赤著腳跑到外間把門拴上。

  床上公公婆婆坐過的地方,雪白的水紋綾留下一個灰不灰黃不黃的手印。真真發了半天呆,歎氣道:「拆了重洗罷。」扭頭看到相公沒穿鞋,兩行濕腳印通向外頭,忙拉著相公坐到盆邊,按他兩隻腳浸到腳盆裡。

  王慕菲張口要說話,就聽見有人推門,無奈方才他已拴上門拴,怎麼推都不得開。真真起來要去,王慕菲搖頭。外關王婆子尖嗓門喊:「阿菲,你爹爹喊你呢。」

  王慕菲大聲道:「我睡下了,有話明日再說罷。」低頭只洗腳,一隻手強拉著娘子不叫她去開門。

  王婆子又喊了幾聲,悻悻回去,王老爹在桌邊吃酒,青娥在剝花生。老太太受了冷遇,就拿女兒出氣,一把掀翻了裝花生的方盒,惱道:「你姐姐像你這麼大時都嫁人了,你只曉得吃吃吃!」

  青娥剝的花生本是把爹爹下酒的,偏生爹爹只瞇著眼在那裡咂酒,不替她說話,她滿腹委曲說不出來,又不敢當著爹爹面掉淚。借著拾花生,趴到桌底下拿袖子擦眼睛。

  王婆婆抱怨道:「你兒子不肯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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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5: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才女初露鋒芒(上)

  一輪紅日初出,屋簷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冰掛結的都有四五寸長,呵一口氣眼前就是白霧一片。真真心裡快活,和小梅兩個取鏟子把院中積雪都鏟到院子角落裡,猶有餘勇,打開大門又把她家門口的雪也鏟掉。

  王慕菲聽得外頭跨擦跨擦鏟了半天,真真和小梅說笑聲如銀鈴一般,忍不住爬起來換了粗布短衣,出來搶真真的鏟子,笑道:「這都是男人做的事,怎麼不叫我?」

  真真出了汗,臉蛋紅撲撲的,笑起來如同五月的水蜜桃,讓人想咬一口。王慕菲越看越愛,哪裡捨得叫街上那些挑菜販水的人看他娘子,把真真推回家,又叫小梅回去換把大鐵鍬來,朝手心裡吐口唾沫,埋頭幹起來。

  莫家巷住的多是小戶,有人先出來鏟雪,誰好意思在家向火,各家男人都扛著鐵鍬出來鏟雪。一群粗笨男人裡頭夾著一個小秀才,格外扎眼。大伙一邊鏟雪一邊閒話,

  真真使大鍋煮了一鍋茶麵,叫小梅拎出去散與眾人吃,各家也有送點心出來的,也有搬板凳出來的,一群人圍在一處吃吃說說,極是熱鬧。

  王老爹和王婆子其實早就起來,帶著青娥在房裡捆箱子,生怕真真進來看見王家的老本,把門拴的緊緊的。

  聽到外頭鏟雪,王婆子已是嫌吵,再聽見兒子和左右鄰居說話,她心中不快,抱怨道:「這是胳膊肘朝外拐呢,不在家收拾箱籠,偏在外頭鬼混。」一說再說,說得王老爹不耐煩,背著手出來,巴著門朝外看。他的秀才兒子穿著粗布衣衫,跟覓漢沒有兩樣。

  王老爹恨鐵不成鋼,撥腿跑出兩步,才想起兒子大了,不能當著眾人面給他沒臉,咳嗽幾聲,踱到兒子面前道:「我兒,家去罷,仔細吹了風著涼。」

  慕菲站起來應了聲是,跟著老爹回家,王老爹掩了門暴跳:「就要搬家,你還在外邊鬼混。」

  慕菲只當看不見,由著爹爹在身後咆哮,洗臉換衣,收拾齊楚方才坐下,接著小梅奉上的香茶,淡淡的道:「爹爹的箱籠不是都收拾好了麼?」

  王老爹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喝道:「你房裡為何不收拾?」

  慕菲笑道:「我這裡又有作坊,又有鋪子,無人看管卻怕伙計不老實呢。」

  王老爹愛錢如命,偏又生性多疑,除他自己外一個人不信的,但有銀子從來都是傾成大元寶藏起,若是叫他取出來做生意,就如割他的頭一般,哪裡有個肯字。兒子這般說,卻是合他心意,因道:「做生意甚是操心,又要防帳房搗鬼,又要怕同行排擠。再打點了官府和地方,哪裡有賺頭,不如歇了罷。」

  慕菲搖頭道:「歇了容易,只是那一二百銀子能花幾日?兒子成家立業,難不成還要問爹爹要錢用?」

  王老爹聽說只有一二百,跳起來道:「兒子,你連爹爹也哄!那個雜貨鋪沒有二三千兩?」

  慕菲也不爭論,想起那張收契,從一個拜匣裡翻出來遞把爹爹看。王老爹顛來倒去看了十多回,手指頭顫抖,指著銀錢數問:「真是?」

  慕菲點頭道:「我們存了幾年,只得這點積蓄。」

  王老爹發呆,好半日才道:「難道真真她一錢銀子都沒有?」

  慕菲道:「她帶了些,只是我們在濟南,看見那些災民可憐,盡數捐把官府煮粥了。這幾百銀是娘子織布積下,我們做小生意掙來的。」

  王老爹又問:「如今尚家認你這個女婿,難不成眼看著你們受窮?」

  慕菲想將來自己做了官再到真真娘家去,必得泰山敬重,笑得格外燦爛,:「自己掙的錢用的踏實。兒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老婆奴有什麼做頭?」

  王老爹無話可說,全身的骨頭好像被抽走一樣,拖著腳步有氣無力回東廂客座。

  早飯時真真一直提心吊膽,怕公公婆婆強要他們小兩口搬去同住。萬幸公公婆婆都低頭吃飯,連話都懶的說一句。吃過飯秦家管家果然帶了兩輛大車一輛轎車來替王家搬家。

  真真在人堆裡沖王慕菲使了個眼色,兩個轉到井邊,問他:「公公婆婆不叫咱們搬?」

  慕菲笑道:「不搬。方才你沒聽說,娘一直在算計要把多的房拿出來租把人住呢。」

  真真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從心底笑出來,湊到相公面前,在他臉上啄了一下,飛快的跑開。王慕菲抬頭看天,一輪紅日高懸,摸著腮幫子,大嘴咧到耳朵根的笑,到爹娘跟前一派孝順兒子的模樣忙前忙後。王婆子說要把東廂裡間的東西搬一半去,真真一絲也不作難,取了一隻火腿下來,別的盡數都叫人搬到大車上。慕菲到新宅幫忙,家裡只有真真和小梅,先收拾出東廂,把窗子都打開透氣。真真才取了兩方帕子,自取一塊擋住口鼻,遞一塊給小梅道:「綁上,咱們去把西廂收拾下。」

  小梅指著孤零零吊在樹上曬太陽的火腿,小聲道:「小姐,都叫他們拿去了,咱們家過年吃什麼?」

  真真笑道:「哪有都拿走,廚房裡還有一壇子鹹菜呢。」

  小梅翹著嘴把帕子蒙上,跟著真真進房,拆了床鋪,真真使火鉗夾出一隻臭襪子來,笑道:「我還以為是死耗子,原來是他。」

  小梅隔著帕子都受不了那股子陳年臭味,推開窗戶,拎了一個裝柴灰的破罐來,把那只襪子埋進去,扯開帕子笑道:「婢子扔掉它。」不等真真吩咐,已是跑遠。

  真真把兩間房細細看了一回,把床板移到牆外,掃出兩簸箕碎布頭爛鞋面來。小梅怕有臭味,都扔到幾條街之外的河邊去了。回來和主人說:「小姐,街上許多小攤,咱們去逛逛?也買幾盞花燈回來掛好不好?」

  真真數了幾十個錢把她,笑道:「你去鋪子裡找小三兒和你一道耍去,只別走遠了。明日等姑爺一起去逛再買東西。」哄走了小梅,回來繞著幾間房轉了一圈,把大火盆移到自己臥房榻邊,又泡了一壺香茶,焚了一塊好香,伸伸懶腰換了件紫羔皮的寬大皮襖,臥在榻上抱著一匣點心取了一本書享受,翻了十頁,不覺沉沉睡去。

  睡夢裡到了一處所在,恍勿間王慕菲在前邊大步向前,眼睜睜看著相公邁進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自家到了門口卻無論如何進去。真真張口要喊卻發不出聲來,正六神無主間,聽得啪的一聲,卻是南柯一夢。看火盆裡的香才燃盡。還好手裡的書不曾落到火盆裡。拾起來再看卻看不進去,心裡想著方才做的夢,索性放下書,到門口看相公回來不曾。

  且說姚滴珠早起在街上逛累了來家,熱鬧慣了的人不肯獨自在繡房裡,偏要在大門後看熱鬧耍子。一來他家不是高門大戶沒有什麼規矩,二來老主人不在,家人們樂得討小主人喜歡,哪個肯說她。所以滴珠穿了件大披風擋住頭臉,只露出兩個眼珠看街景,盯著一個手裡拿風車的小把戲轉過街角,就聽見對面開門。滴珠忙縮到門後,從門縫裡看去,開門出來的不是那個書呆子。卻是他娘子,散著頭髮,穿一件寬大的袍子,倚在門邊說不出的嬌柔嫵媚,只看了外頭幾眼就關門。滴珠眼尖,看她轉身翻起的衣角隱隱露出點黑色,才曉得她身上那件不是襖子,分明是件紫羔皮襖兒。紫羔皮小襖她也有一件,卻不捨得做那樣一件袍子來穿。從來同伴間她樣樣占先,無意間撞見對門一個窮秀才的老婆穿的比她好,她哪裡伏氣。用力把大門關上。回到房裡叫帳房來問:「我家如今有多少錢?夠不夠我做兩件大毛衣服?」

  帳房搬了帳本來,翻到最後幾張推到小姐跟前道:「這幾個月小姐花費不少呢,老爺留下的銀子只剩一百兩不到。」

  滴珠平常要買什麼說一聲罷了,聞言嚇了一跳,心裡不信她用了這許多,取帳本細細算過,果然都是她不知不覺花去。此時爭強好勝之心都化做滿腹羞愧,低頭想了半日,道:「鋪子裡的紅利可曾送來?」

  帳房道:「鋪子裡捎信來說是明日送來。只是……」

  滴珠拍案道:「快說!」

  帳房道:「只是只有二三百兩。濟不得事。」

  滴珠算算,歎氣道:「也罷,原來訂了上元節請客,不必預備了,只說我病了,一個客不見。還有這三四百兩銀能挨到明年分紅吧。」揮手叫帳房退下,自家尋思:爹爹能賺錢,為什麼我不能賺錢?妝盒裡的金珠也值不少銀子,不如撿幾樣不愛的出來,或是絨線鋪子或是紙筆鋪子開一個,賺些錢,一來也在世人跟前顯顯我的本事,二來不和朋友來往正好打發辰光,卻是兩便。她本是個急性子,忙忙的開了妝盒,把自己的珠花金釵一一排開,翻了許久翻出些小金錁子來,這不是對門那個呆秀才拿來賣的?滴珠想到那回他爬在地下找金子的傻乎乎的樣子,隨手又把這幾塊金子丟回妝盒,把挑出來的七八樣首飾拿塊舊手巾包起,換了件舊衣裳,叫了個老管家跟著出門,尋了個世叔家開的當鋪要當死當。

  世叔道:「侄女若是少銀子使,叔叔這裡盡有,取一二千去花用就是。何必當當,叫你爹爹回來罵我不是。」

  滴珠笑道:「侄女不少錢使,只是有心做一件事不肯用家裡的銀子,把這些用不著的俗物當了也罷。」把金珠推到世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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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5: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才女初露鋒芒(中)

  那位世叔卻不過姚老板情面,那幾樣首飾高高的估了三百兩銀,六十個五兩一錠的小元寶抬出來,推的小山樣高。兩個伙計幫著抬回莫家巷,

  這樣一堆小元寶堆在桌上,小桃花轉來轉去,心裡捨不得那幾根釵,問小姐:「小姐的那幾根釵,哪一根不是五六十兩買來的,怎麼這樣便宜當掉?」

  滴珠笑道:「你白在我家這些年,就不曉得當鋪是九出十三歸?本來值十分的東西,若要去當,給你五分就是上上簽兒。或是你去當,能當得二百兩就是你本事。」把銀子盡數移到箱子裡。使了個心腹叫做姚大毛的就在莫家巷左近尋鋪面。大年下人家鋪子多是關門歇業。極容易就尋到間鋪面。就在瑞記雜貨鋪隔壁,兩間門面,樓上兩間閣樓,後頭兩間房,一年只要十八兩租金。姚小姐親自去看過,算計紙筆比不得絨線家家都要買,就要開個絨線鋪。就把房子租下,趕著叫家人粉刷牆壁打箱櫃。恰好有個富商尚家不知發了什麼瘋,好好的生意都歇掉,貨物比市價都便宜半分。姚小姐取盡那三百兩買下許多絲錢,又是許多汗巾、荷包、扇墜之類的零碎,打點正月十六開門。

  且說尚真真到了初二回娘家。尚家上下待王慕菲雖然不甚客氣,也不至於冷淡。尚鶯鶯因為娘家的家財是她和妹子一人一半的,為了避嫌不肯叫夫家人經手,連夫婿都晾在一邊閒坐。真真又不是怎麼在行的人,明曉得慕菲還不如她,自然也不好叫自家相公上前。所以一應事體都是鶯鶯做主,真真旁聽。尚家兩個女婿李公子青書和王秀才慕菲,雖然都在尚家,其實是兩個閒人。

  王慕菲記掛著蟾宮折桂,猶自捧著書在花園靜室苦讀。李青書本是世家公子,哪一日不是高朋友滿座,夜夜笙歌?忍了兩日,來尋慕菲道:「連襟,我家十六弟在天香樓擺酒,和我一同去耍耍?」

  王慕菲擺手道:「吃吃喝喝有什麼意思。不去,不去。」

  李青書倚著桌子,翻了翻他的書,笑道:「書呆子,你這般苦讀哪裡有用?文采再風流也抵不上家兄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你我骨肉至親,不害你的。席上有牛學道公子,還有薛糧道兄弟,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與我同去走走罷。」

  慕菲還在推辭,驀地鶯鶯和真真姐妹兩個攜手進來,聽說李青書要帶慕菲出去吃酒。鶯鶯忙道:「去罷,與其在家抱怨無趣,不如和十六弟樂一日,叫人抬兩壇家釀的桂花酒去。」

  真真也推相公道:「去罷,過年也要耍耍。」王慕菲教他們三人打攪,斷了文思,擲下書本笑道:「我是個村人,若是出醜,姐夫千萬替我遮擋一二。」

  李青書因娘子一直沖他微笑,曉得這事做得漂亮,拍胸脯道:「無妨,誰敢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我李青書。」

  鶯鶯看不慣自家相公牛氣沖天的樣子,冷笑道:「極是,誰敢瞧不起李百萬家?」嗆得李青書差點閃了腰,灰溜溜扯著連襟出門。

  王慕菲雖然和尚家大小姐不大對盤,和這位富家姐夫還說得來,因笑話他怕老婆。李青書笑道:「你對真真妹子何嘗不是百依百順。」

  王慕菲搖頭道:「我家真真性子柔順,何曾這樣當人給我下不了台?順著她些兒也是應該。」

  李青書不伏氣道:「我家鶯鶯心直口快,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何苦和她爭一時意氣。自家人順著她些兒又何妨?」兩個誰也說不服了誰。還好天香樓離的不並遠,見到李十六公子迎出來,二人都打點精神寒暄。

  滿座俱是華衣美服的貴公子,王慕菲只認得一個陳公子。那陳公子看他和李九公子一同進來,就不似平常怠慢,站起來與他見禮,笑道:「王兄何故才來?」

  王慕菲因他臉向著自己說話,眼睛卻一直看向李青書,必是想借機和李青書搭訕,笑道:「路上耽擱了一會。」

  李青書和相識的朋友打完了招呼,看到他還站在一邊,忙過來拉他上前和學道公子、糧道兄弟說話。王慕菲留心看陳公子坐在角落裡,背著眾人問李青書:「姐夫,那位陳兄是府上親戚?」

  李青書隨意看了那邊一眼,小聲笑道:「一表三千裡的表親,哪一房的不記得了,理他做甚?來,咱們和牛公子,薛公子一處劃拳。」

  慕菲和陳公子以往文會裡常遇到,陳公子總是圍著幾位才女打轉,和他不過泛泛之交罷了。聽說他不是李家親戚,不過一笑,就把他拋到腦後。打疊精神和牛公子說笑話,陪薛公子猜拳吃酒,一頓飯吃了一個多時辰。一來王慕菲極會看人眼色說話,二來李九公子有心拉攏,他就和牛薛兩位成了相與,幾人訂下第二日到牛家吃酒,第三日到薛公館賞梅,第四日又是李青書做東。王慕菲也要請一回,那位薛公子道:「王兄台,你要請也使得,請嫂子燒幾個菜,咱們到你家吃一回就好,天香樓日日吃他卻厭了呢。」

  李青書笑道:「薛兄說得極是。過了正月,咱們好好到王兄家樂一樂。」散了二人走在回尚家的路上,李青書笑道:「妹夫好運氣,牛公子最是清高,只和孔兄處的好。倒是薛公子是性情中人,這般替你省錢,就是把你當好朋友。秋試走薛大人的路子,想必一個舉人穩穩在手裡了。」

  王慕菲歎道:「姐夫這般說,豈不是讀書無用。」

  李青書笑道:「天底下最有才的除去李太白就是杜子美,這兩位官運如何?這世人,不得中舉,又沒有錢的,咱們酒席上遇見了無好話誇人家,不得已叫一聲才子。誰當真,誰是傻子。」說完牽王慕菲的手,又笑道:「我家真真妹子極是天真爛漫的一個人,為著你在泰山和鶯鶯跟前受了多少褒貶,快快搏個舉子來叫她揚眉吐氣。」

  王慕菲本來心裡瞧不起這些富家公子,生來好吃好穿,就是讀書也有好先生教,好不好,使銀子開道,功名易如反掌。今日李青書這般替他設法,心裡也感動,就在大街上唱了個肥喏謝他,道:「姐夫一心為我,我都記在心裡。」

  李青書受不得他這樣一本正經,湊過來勾肩搭背,笑道:「真有心謝,不如請哥哥去梨花巷聽蘭兒唱小曲兒?」

  王慕菲曉得他是個老婆奴,在家連丫頭的手都不敢摸的,也就半真半假答應。到家李青書被泰山請去說話,真真又捎話來說晚上要和姐姐一處查帳,不回來住。他一個人無聊,想著還天色還早,不如回家看看。請個小婢進去說了,少時裡邊送出一個食盒來,他也不要人送,自己拎著回城。

  正月裡滿街滿巷都是人,一路上鋪子都開著門在做生意。王慕菲記掛自己家雜貨鋪的生意也不細看。走到巷口,就看到自家鋪子隔壁新開了一間鋪子,地下鋪著一層厚厚的紅紙屑,裡邊好像沒幾個人。倒是瑞記的小伙計小三兒,穿著一身新衣和一群頑童在路口放炮仗。

  王慕菲因手上食盒沉重,清了清嗓子喊:「小三兒。過來拎東西。」

  就聽見那鋪子裡有人應了聲,伸頭出來見是王慕菲,一路小跑著接出來道:「原來是王先生。裡邊請,裡邊請。」

  王慕菲認得是他家對面姚家的一個小廝小三兒,笑著擺手,正要說我叫我家的小三兒呢。卻聽見簾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傳來,幾個女孩兒掀了簾子都召手叫他:「王兄,裡邊請。」

  王慕菲正在愣神,姚家的小三兒已接過他手裡的食盒,先進了那間鋪子,顯見得是把他當成來賀人家新鋪子開張的了。王慕菲哪裡好意思說那是在下要拿回家的晚飯,小生也不想和才女們打交道,不得已沖眾才女拱拱手,心裡還在心痛他的晚飯,勉強笑道:「舍下還有事,先回去了。」

  姚小姐收了他的禮,不好意思叫人家空手回去,上來拉他,笑道:「小鋪新開張,王先生進來坐坐,我姚湘蓮收了先生的厚禮,若是一盞茶也不吃一口,那只有把先生的食盒退回去啦。」

  扭著頭對劉小姐她們道:「都來幫我請一請。」

  王慕菲怕和一群女孩子拉拉扯扯叫街坊們看見笑話,幾大步跨到姚家的鋪子裡。這間鋪子不負姚小姐賽嫦娥之名,布置的猶如月宮一般:各色絲線掛在無數根小棍上,高低錯落。首帕汗巾並脂粉等物都齊備,整整齊齊的擺在幾個架子上。樓梯處還掛著一架珠簾,隱隱聽見上頭有女子和男子的說笑。

  王慕菲看了一回,笑道:「茶呢?」

  姚小姐指指樓上,笑道:「陳兄和梅兄幾位都在樓上,今日小號開張,還請王兄上去小飲幾杯。」看王慕菲皺著眉想要推辭的樣子,想是他家的嬌妻在家等候,存心為難他道:「王兄莫不是記掛家裡的嫂子,不肯吃酒罷。」

  王慕菲年輕氣盛,最不喜人家說他怕老婆,忙道:「也罷,好久不見他們,我上去見見。」

  帶頭上去了。

  那位劉小姐附到滴珠耳邊道:「請這個呆子上去做什麼?」

  滴珠笑道:「這個王秀才雖然呆了些,到底住在我家對門,又巴巴的送了禮來,怎麼好不留他一留。」請這幾個同窗一同上去。

  劉小姐因不喜歡王慕菲,存心要叫他出醜,故意當著眾人揭食盒,笑道:「且叫大伙兒看看王家嫂子的手藝。」第一層是四碟乾果子兩小碟鹵菜,一碟泡椒鳳爪一碟糟鴨掌。劉小姐一碟一碟捧到桌上,口內猶道:「這幾樣細果子卻少見,王兄也捨得?」

  陳公子自從上回天香樓一別,久有心和王慕菲結交,忙出口相助,笑道:「王兄快來,我們正商議要聯句賀滴珠妹子哪,再想你來。」就把紙上的聯句把他看,把他的名字寫在最後,叫他拈韻。

  王慕菲微微一笑,坐在他邊上再不理會姑娘們。幾個秀才當著姑娘們的面,怕聯不出來出醜,俱都低頭沉思。

  劉小姐再揭第二層,就無人理會。四個中碟,卻是千張卷肉,拆骨雞塊、油炸蝦和糖醋排骨,姚滴珠忙叫人送到樓下去熱。第三層,裡邊一大盆燒海參。這樣一盒也要一兩多銀子才辦得起來,怎麼不體面。姚滴珠曉得王秀才身家不厚,感他盛情,趁眾人飲酒作詩,下來取了好些絲錢和首帕汗巾,論進價也值二兩銀,用紙包好放回食盒裡,吩咐守在門邊的小三道:「回頭王秀才下來,記得把盒子還他。」上去劉小姐問她:「哪裡去了?」她含糊帶過,將晚散席,這幾位秀才和小姐,都買了四五兩銀的貨物走,關起門來算帳,除去酒席花費和本錢,賺了也有十二三兩銀。

  滴珠頭一回賺錢,喜出望外,第二日索性發了帖子把她在女學裡的同窗都請來吃酒,來了也有二三十位小姐,年紀只在十四五六歲之間,都是爭強好生的年紀。誰也不肯當著別人的面少買。當下鋪子裡的存貨就去掉一半。滴珠晚上緊趕著進貨。如此這般三四日,一個松江府的有錢人都曉得莫家巷口新開一個絲線首帕店,誰家小姐想買幾根絲線,必到她家去,一來滴珠是個女子,可以說話解悶。二來滴珠自家也會繡花,曉得小姐們愛什麼不愛什麼,人家來配絲錢,必要先問明白人家是繡什麼方才替人家配,繡出來的繡件鮮活雅致。所以開張大吉,一邊十來天,天天只聞銀落錢箱聲。

  且說真真在娘家助姐姐十幾日忙,好容易把家裡產業都折現變賣。攏一攏也有十幾萬兩銀子在手,都藏在花園密室裡,只他父女三個曉得,連家僕都瞞過。這一日真真放心不下家裡的小梅,和王慕菲辭了爹爹和姐姐回家。

  到家真真第一眼看見擺在上房當中大桌上的食盒,心疼道:「這個食盒雖然樣子平常,倒底是個物件兒,怎麼不洗刷收起?」

  王慕菲笑道:「那天回來晚了,隨手就擱在桌上。實是忘了,我將去井邊洗就是。」

  真真推他道:「這個要溫水洗的,先叫小梅燒水去。」自家上前揭了蓋子看,裡頭一個碟子都不見,收拾的十分乾淨,最底層還有一個大紙包,解開是些絲線首帕,也值三四兩銀子。不由的心裡納悶:「這些女人之物他是哪裡得來的?」

  悶悶的把紙包擱到架子上,提了食盒到廚房,問小梅:「前幾日姑爺回家,可有異樣?」

  小梅想了想,笑道:「那日來家天都黑了。姑爺好像吃了幾盅酒,」

  真真想想不對,那天阿菲本是下午回去,他走了一個多時辰天才黑,必是有什麼緣故罷,回來問他:「阿菲,碟子哪裡去了?」

  王慕菲哎呀一聲,拍頭道:「忘了。想來還在她家。又不是什麼值錢的好東西,且等她使人送還罷。」

  真真笑問:「誰家?」

  王慕菲笑道:「對門姚家呀,新在我們瑞記隔壁開了個絲線鋪子。鋪子裡收拾的極是雅致呢,明日無事,我帶你去逛逛?」

  真真見他扯得又遠了,心裡的結越打越粗,汪出一些酸來,把紙包摔到他跟前,笑道:「這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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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才女初露鋒芒(下)

  王慕菲翻了翻,笑道:「這都是些女人的東西,哪裡來的?」

  真真笑嘻嘻道:「食盒底下取出來的,你買了人家這許多東西,到是大方的緊。」

  此話甚酸,王慕菲拿手在鼻子前招了招,笑道:「娘子,醋瓶倒了。實話說與你知道,我也不知怎麼來的,想是姚小姐收了我的食盒回的禮。」

  真真嗔道:「她在我家隔壁開鋪子,李二叔已是送過禮了,你怎麼又送。那天晚上你吃的什麼?」坐在床邊背對著王慕菲生氣。

  王慕菲笑道:「在她鋪子裡,和幾個相識的朋友吃酒做詩呢。因為做的都不好,我也沒好意思抄回來。娘子,咱們又不吃虧。你看看,也值二三兩銀子的。」用力把真真的臉扳過來,湊上去親她,笑道:「姚家那個小妮子,也只貴親戚陳公子當她是月中嫦娥罷了,和一群人日日在外頭瘋呀傻呀的,誰待見她。」

  真真扭著脖子不肯讓他親,冷笑道:「這話真真奇怪。我家可沒有親戚姓陳,休把我們和他扯到一處,他家祖上是李家的管家,後來不知怎麼的有個女兒做了李家的姨太太,才抬舉他家做親戚的。」

  王慕菲笑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姐夫不肯理他。」手下一鬆,真真從他懷裡溜出來,提著那包東西道:「這些我們瑞記一樣有賣,倒不好收白她的。奴拿銀子去還她。」取小籃裝上,獨自出門到自家鋪子,先進帳房問掌櫃:「李二叔,這些天生意如何?」

  李掌拒站起來回道:「比年前還要好些,自隔壁姚家拉了許多少爺小姐來吃酒耍子,無事都要到我們店裡逛逛,什麼貴買什麼。」老臉笑成一朵菊花,捧出帳本來給二小姐看,正月十來天,鋪子裡只各樣上等乾果就賣了有三四十兩銀子,什麼明水玻璃鏡、濟南梳妝套盒哪一日不賣三五個出去。

  真真一頁一頁翻過去,嘴角漸漸朝上翹起,最後啪的和起,笑道:「這個月關雙晌。」站起來指指籃子,又道:「李二叔看看這些值多少錢。」

  主人有話,李二叔怎麼敢不奉承,把紙包打開,又取了架算盤,每一樣都估了價錢,算了總數笑道:「若是在我們鋪子賣要二兩一錢多。若是在隔壁,要三兩六錢。」

  真真一驚,問道:「隔那麼多?」

  李二叔笑道:「這些其實都是從五色莊進的貨。五色莊領的本是我們家的本錢,如今我們家只有這個小雜貨鋪,大小姐把許多我們鋪子能賣的貨都送了來。自然比他便宜。」

  真真道:「這也太多了些。」

  李二叔拈著下巴上幾莖鬍子,把算盤放回櫃上,笑道:「做生意圖的是細水長流,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才好,似她這般掙快錢的能撐幾日?二小姐且看罷。」

  真真道:「如此,櫃上支三兩六錢銀與我。」李二叔應聲去稱銀子,小三兒從門縫裡沖二小姐擠擠眼。真真只做不知,笑道:「小三兒前邊領路,咱們到隔壁逛逛去。」出來就把銀子丟給小三兒,扶著小三兒的胳膊站住看姚小姐家鋪子的門面,門口掛著一個黑底綠字鑲金邊的牌子,上邊大書「紅繡招」三個字。真真瞇起眼睛細看,伸手去擋簷上滴水,冷不防一片荔枝殼落下來,打個旋兒,擦著她的頭髮落到台階上,和許多果殼滾做一堆。真真和小三兒同時皺眉,小三兒緊趕兩步上前,拿腳踢開那些瓜子殼干荔枝殼,彎腰掀簾子請二小姐進去。

  裡邊伙計看見小三兒帶人進來,忙迎上來,先以為是隔壁鋪子的貴客,張口就喊:「貴客一位,裡邊請!」喊完了才見是一位妝扮平常的婦人,原先彎下去的腰身又挺直,變臉問道:「這位大嫂要買什麼?」

  真真偏著頭只是一笑,對小三兒點點頭,霎時滿室如春花綻放。小三兒趁那個伙計還在發呆,走到樓梯邊說:「二小姐,姚小姐平常都在樓上。」

  真真扶著欄桿款款而上,方才那個伙計看著她的背影,好半日才道:「我滴個乖乖,這個小娘娘是隔壁的東家?」

  帳房裡一個伙計一個帳房先生聽他這般說,都跑出來看,卻是遲了,只有一截空樓梯。因圍著他問:「姚大富,隔壁的東家來我們店裡做什麼?」

  姚大富搖頭道:「來找咱們小姐的。生的恁好看,咱們小姐是賽嫦娥,她就是賽天仙。」擦擦下巴上的口水,一溜煙上樓。卻見他家小姐和方才那個美婦人坐在一張小桌兩邊。四下裡無人說話。

  姚滴珠看著王秀才娘子,微笑道:「嫂子百忙裡到小店,想是要買此什麼?」

  真真笑道:「前幾日外子在貴鋪買了些絲線首帕,今日奴特地把銀送來。」偏頭看看小三兒,小三兒從真真身後斜跨半步,從袖裡掏出銀推到桌子那邊,又退回來垂手站直。

  滴珠看到隔壁的小三兒,方才想起原來王秀才是他們瑞記的東家,偏生自己忘了。居然可憐他是窮人,還塞許多東西把他,叫人家娘子找上門來,臉上不由的飛起兩朵紅霞。

  真真看她臉紅,本來想好的一大篇話也不好意思說口,換了笑臉道:「在商言商,姚小姐在我們瑞記買東西,奴也是要收錢子的。」站起來施了一禮,小三兒在前邊引著下樓去了。

  姚滴珠越發的羞愧,伏到桌上不肯抬頭。樓上幾個男女不曉得緣故,俱不敢說話,只有陳公子自問和她情份與別個不同,貼近她坐下,笑道:「滴珠妹子。這人是誰?」

  姚滴珠推開他,走到兩個女孩子身邊坐下,沒好氣道:「誰是你滴珠妹子!我叫姚湘蓮。」

  陳公子摸摸下巴,拾起銀子丟給站在邊上的伙計小團子,笑問道:「方才那婦人是誰?」

  小團子回道:「是我家對門王秀才娘子。」

  陳公子奇道:「方才那婦人不是說瑞記是她家的麼,難道隔壁那個鋪子是王秀才的本錢?」

  小團子點頭道:「去年王秀才在他們鋪子裡放了二三百銀子入股,也算是東家。」

  姚滴珠心裡叫起屈來,方才王秀才娘子的樣子,好像天底下的銀子都是她家的,生生被她唬住了,滿腔羞愧都化做怒意,冷笑道:「陳兄,還記得你上回說王家嫂子是大族之女,如何?」

  陳公子看她一張雪白的小臉皺得跟吃了酸梅子一樣,越看越愛,不由自主又湊到她跟前,笑道:「原是哥哥我的錯,平常婦人罷了。」

  滴珠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哪裡肯信他。眼前這群男女說說笑笑的,就覺得嘈雜。只是在座的都是有錢的少爺小姐,她不肯輕易得罪,推說下去算帳,揪著小團子到帳房審他:「隔壁瑞記王秀才有多少本錢,是他當家還是他娘子當家?從前怎麼不跟我說知?」

  小團子老老實實道:「小的和他家小三兒要好,都是聽他說得。小姐不問,小的哪敢亂說。」

  滴珠問他要了銀子,丟給帳房先生道:「稱稱,看瑞記的人會不會做生意。」問過是三兩六錢銀子,冷笑道:「他倒把我家的價錢打聽的清楚,一文錢都不錯的。」隨手把銀子倒進錢箱,在房裡轉了幾圈,問道:「他家鋪子生意比我家如何?」

  房裡一個帳房,一個掌拒兩個伙計俱不敢說話。滴珠小姐脾氣,等了一會無人說話,忍不住拍案喝道:「姚大富,你說。」

  姚大富退後一步,結結巴巴道:「他家絲線首帕都賣的不如我們家好。」滴珠睜大眼睛瞪他,他又退後一步,大著膽子道:「他家是雜貨鋪子,鋪面又大,樣樣都賣……」

  滴珠氣的拍案喝道:「他家鋪面大,貨物多,所以我家不如他家,是不是?」眼角掠到帳房先生微微點頭,指著他道:「你,過來!說!他家正月掙多少,我家正月掙多少?」

  帳房先生手一抖,掐斷一根鬍鬚,心疼得他手更抖了,一個帳本翻了幾回都翻不開。小團子看小姐氣得滿臉通紅,忙取了帳本翻開送到小姐跟前。

  滴珠一看,卻拿倒了,轉過來看,從開張以來一日極少也賣十幾二十兩銀子的貨,最多的那一日足足賣了六十三兩。論本錢最多不過一半罷了,只這二十日,就把本錢都賺了回來。滴珠雖然是頭一回做生意,從小兒聽爹爹和商人朋友閒談,也曉得十分利不容易,不免有些自滿,親自取算盤又算了一回,笑道:「他家那鋪子一個月賺多少,小團子知道否?」

  小團子滑頭,摸摸耳朵笑道:「小的不知,不過他家一個月算一回帳的,不如等他算了帳,我去請他家的小三兒吃酒,多吃幾杯他就說了。」

  滴珠揪住他的耳朵,輕輕一提,小團子裝腔作勢叫痛道:「小姐!痛,小的不敢亂說。是真不知。」

  滴珠叫他招笑了,鬆手輕輕踢了他一腳,啐道:「支二錢銀子把他,若是打聽不出來,仔細你的皮。」

  帳房稱了二錢銀子給他。滴珠就道:「掌櫃的留下,你們都出去。」和掌櫃的商議進新貨,換二樓的陳設,俱都談定,掌櫃的小聲道:「小姐,生意興隆,不如給伙計們晚上添兩個葷菜?」

  滴珠依了,臨上樓又道:「回頭我們他們還要在樓上吃酒,只怕還要叫幾個唱的來,你把首帕撿幾個花樣時興的,再有那個滴珠香粉,都一人送一個。」

  姚大富看小姐走了,拉著帳房進來問掌櫃:「六哥,怎麼樣?」

  掌櫃搖頭道:「不曾說,且過幾個月再說罷,咱們的生意和隔壁也差不多,偏生工錢只得他們的一小半。說不得呀,說不得,小姐的脾氣,你們也是從小看到大的。」

  且說真真和姚滴珠打過照面,曉得她是個不懂事的毛丫頭,就把早先打翻的醋都收拾起,高高興興拎著那籃子絲線要家去。小三兒追出來替小姐提籃子,看左右無人,忙道:「二小姐,小的有話說。」

  真真微笑道:「小猴兒,又搗什麼鬼?」

  小三兒跨著臉說:「前幾日親家太太來,拿了兩面明水鏡子送人。」

  真真微微皺眉道:「我婆婆給了低銀子?」

  小三兒搖頭道:「分文不曾給,掌櫃的怕小姐曉得跟姑爺生氣,自家掏了六兩銀子賠了虧空。小的想,這事還是跟小姐講清楚的好,姑爺連日都不在家,也不曉得,小姐莫要怪他。」

  真真歎息道:「你姑爺是不肯用我娘家銀子的,在他跟前休提,你回去也休說。明日姑爺要出門吃酒,你回去和李二叔說,叫他明日得空到我家去。」

  說話間到家門口,裡邊王慕菲接出來,看娘子面上並無半分惱怒,又把那只籃子拎回來,忙接過籃子笑道:「怎麼又拎回來了?」

  真真含笑白了他一眼,笑道:「三兩六錢銀子買來的,可不便宜。姚家小姐可是會做生意。」

  王慕菲聽說要這許多錢,唬了一跳,一邊翻籃子一邊說:「難不成是金鑲玉,這樣值錢?」

  真真打他的手,奪過籃子道:「看你髒手。」轉手交給小梅拿回房,心裡算計要繡兩幅送子觀音,洗過手才去分絲線,一邊分一邊歎息:「顏色雅麗,姚小姐果然心思靈巧,配的好線。不枉她家鋪子生意好。」

  王慕菲看她分過之後還有許多,堆在桌上五顏六色一團。笑道:「你平常也不大繡什麼,這些白擱著可惜了,不如捎去給妹子罷,叫她給你繡個什麼?」

  真真忙叫小梅把那些包起來,手裡分線纏團,她心裡卻想起方才小三兒說得話來,依著婆婆的性子,樣樣都到鋪子裡來取,勢必叫李二叔為難,還要想個法子才好。這般想,眉頭就緊緊的絞在一處。

  王慕菲瞧見娘子又皺眉,忙丟下書本,過來問:「怎麼?」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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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6: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送子觀音(上)

  真真開箱尋出一個素緞子,比著大小剪下兩塊來,對看著她的相公道:「借你紙筆用用?」

  王慕菲笑道:「敢不從命?」把書桌上的紙和筆墨都移到後窗下,替娘子大人磨墨。

  真真從妝盒裡翻出四五本繡樣來,挑出兩個花樣,細細描繪。王慕菲閒著無事,湊在她身後看,呼出的暖氣噴到她的脖子上,惹得真真扭來扭去,轉過身來嗔道:「做什麼?仔細描壞了。」

  王慕菲哈哈大笑:「你不是說要繡送子觀音?怎麼描起花來?」

  真真睜圓杏眼,佯怒道:「這不是送子觀音外邊一圈的花?」也不理王慕菲,取了筆略加思索,在紙上繪出一幅懷抱嬰兒,腳踏蓮座的觀音,雲紋流光俱備。且不說觀音端莊秀美,就是那嬰兒,活潑潑的拍掌歡笑,就教平常不喜歡孩子的王慕菲看了又看,愛不釋手,贊道:「頭一回見娘子作畫,原來畫的這般好。」

  真真紅臉,站起來謝他,解釋道:「這是小時候先生的畫,奴只是照著樣子描過幾幅,哪裡能算是畫,倒叫方家笑掉了大牙。做個繡樣子罷了,相公不可對人說。」揭過一張,又畫一張,觀音懷抱的嬰兒卻是另一個樣子,指給王慕菲看,笑道:「像誰?」

  王慕菲把所有認得的人都想過一遍,指著嬰兒下巴上的一個笑渦道:「這是李家姐夫?」

  真真伸出左手彈了彈他的下巴,笑道:「孺子可教也。」

  真真素來端莊,平常極少調笑,此時眼波流轉,擦了點點胭脂的臉說笑間彷彿發光,引得王慕菲情動,奪下她的筆,一把摟住她,笑道:「送子的可不只有觀音娘娘,為夫送你一個如何?」輕輕把真真拋到床上,出來拴上門,轉身又撲到真真身上,一邊呵她癢,一邊解她的裙子。真真也心動,笑軟在床上,伸出胳膊輕輕攬著相公的脖子,輕輕在他耳邊吹氣,笑道:「後窗還不曾關。」

  王慕菲轉向後窗,後簷下冰掛已有一尺有餘,玻璃窗上結著冰花,外頭哪裡看得見裡邊如何?忙伸手扯開被子,把酥胸半露,嬌喘連連的真真包住,笑道:「娘子先請,為夫脫了衣裳就來。」

  小梅在自己房裡做活,眼見到了飯時小姐還不曾她,她就自己淘米煮上一鍋飯,切了些臘肉,碗底填上半碗乾香椿頭。翻遍了廚房,只案板下有小半籮青蘿蔔,椽子上掛著一個豬腿,小梅取板凳爬上去割了兩斤肉,做了一個紅燒肉燒蘿蔔,使砂鍋墩在火盆裡。一直到日頭偏西,院子裡那灘冰化的水又結成薄冰,才看到姑爺披著皮襖出來,到廚房妥了一大盆熱水進去,又緊緊關上門。小梅年紀小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不敢進去服侍,悶悶在廚房看火。許久,真真和慕菲手攜著手笑嘻嘻出來吃飯。飯罷,真真賞了小梅一塊做裙子的料子,道:「小梅,這幾日你守家辛苦,明日工人們就來上工,倒不好把蘿蔔他們吃,走,咱們買菜去。」

  娘子在娘家奴婢成群,吃口茶都是人送到唇邊,回家卻要親自去買菜。王慕菲看著笑呵呵的真真拎著籃子和小梅出門,心裡愧疚。再想到自家老子幾箱金銀藏在床後白白壓塌了箱子底,有心替老子分憂,心想不如回家要些來添幾張織機。想到此處,換上出門的衣裳去荷花池。

  荷花池王家新居本是秦家產業,秦夫人素娥不知在枕頭上吹了什麼風,把契紙要來,所以王老爹就以主人自居。

  這所宅院其實也不算小,門面三間到底三層,東邊還有個跨院。進門一個極寬敞的大院落租把隔壁商家堆放木頭。前院幾間房又有一個教書的來租了做學堂,從東邊進去一個跨院還帶一畝地的庭院,也有十來間屋,是他家三人居住,其餘三十來間房都是租把人家住。王慕菲站在大門口,看著在木頭堆爬上爬下的幾個頑童倒唬了一跳,從一個靠在牆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身邊跨過,才進東院就看見他妹子一邊呵氣一邊收曬的蘿蔔乾。

  青娥笑問:「哥哥好,嫂嫂呢?」

  王慕菲道:「明日我們織布作坊要開張,你嫂子買菜去了。」

  青娥站起來,把一簍蘿蔔乾提到堂屋,到後邊捧出一碗茶來,對東張西望的哥哥說:「有個經濟帶人去看咱們家桃園,爹娘回芙蓉鎮去了。」看看天色,笑道:「也就來家,哥哥尋爹娘有事?」

  王慕菲低頭吹去浮沫,吃了一口,覺得不如家裡的茶好吃,擱在桌上道:「也罷,過幾日閒了再和你嫂子回來。」一路都在盤算如何向爹爹開口要銀子,走到莫家巷口,正遇見姚滴珠笑容滿面從她家紅線招出來。王慕菲想到她好意回禮,又是對門住著,不得不謝他一謝。他理了理帽子上前唱了個肥喏道:「多謝姚小姐厚賜。」

  姚滴珠勉強回了個禮,搶上前幾步,陳公子在後邊追上來,看看前面的佳人,又看看全身上下煥然一新的王秀才,腳步兒慢下來,和王慕菲打招呼:「自前幾日天香樓一別,王兄可是精神多了。」

  王慕菲因他眼睛在自己的新衣上打轉,微微一笑道:「陳兄也是極精神的。」

  陳公子不以為然,挨近他笑道:「滴珠妹子不知為何惱你呢,還不上去賠個不是?」

  王慕菲不理他,到自己家門口,掏出鑰匙來開鎖。陳公子不等他開口請,先伸手推門進去,指著院子裡的桂樹,笑道:「我家那兩棵金桂實不如你這個。」

  王慕菲不喜歡他得寸進尺,冷著臉道:「陳兄有什麼話直說!」

  陳公子因他撕破臉,轉身掩上門,也收起笑臉道:「王兄和我家九哥交好,想必也曉得我陳二的底細。小弟對姚小姐勢在必得,還請王兄成全。」

  王慕菲忍不住冷笑起來,「且不說在下已有妻室,就是沒有,也不會看上她。陳兄無事請回罷。」

  陳公子咬牙,沖王慕菲彎身道謝,道:「若得姚小姐為妻,自當重謝。」

  突然門板被重重踢開,姚滴珠滿臉通紅沖進來,先摑了王慕菲一掌,再甩了陳公子一巴掌,留下兩個男人對望彼此的紅掌印發愣。

  陳公子疼得話都說不清楚,吱吱唔唔半日,捧著臉甩下一句:「小賤人,看大爺怎麼收拾你。」

  也在門上重重踢了一腳,狼狽而去。

  王慕菲想笑,嘴一動就抽冷氣,隨手在桂枝上的冰掛上扳下一塊貼到臉上,回頭推推他家的大門,還好不曾叫這兩人踢壞,放下心來。因臉上冰化成水淌到脖子裡,濕答答的難受,才棄掉冰,就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

  「小梅,我記得你最喜歡吃蝦。」真真且笑且言,進門看見他家相公臉上紅紅的,半邊脖子濕答答,慌的籃子跌到腳下,兩條大鯽魚在地下亂跳,她都不覺得,輕輕摸相公的臉,問他:「怎麼回事?」

  王慕菲肚裡算計,白白挨人家一巴掌,若是實說,娘子必要去尋那姚滴珠算帳,何必徒生事端?不如按下罷,計定強笑道:「方才一個路人從為夫身邊經過,落下一個銀包,我拾起還他,他當我是賊就給了我一下。」

  真真心疼得眼淚都落到相公的衣襟上,咬牙切齒發狠道:「不長眼的東西,再叫奴家遇到他,一定使爹爹的帖子送去府衙打板子。」

  王慕菲摟著娘子,哄她道:「莫惱莫惱,他已賠過不是。站在這門口,風吹過來怪冷的。」

  一條魚從小梅手裡跳出來,偏偏跳到真真腳邊,真真無處出氣,伸出三寸小金蓮,用力踢出,那條池魚飛到牆角,啪一聲落回地下,不再動彈。真真猶不解恨,沖上去還踩了兩腳,拾起交給小梅道:「等我來剖!」

  王慕菲暗自慶幸不曾說實話,不然娘子必將姚小姐當魚剖了,捂著臉吸了一口冷氣,叫:「痛,娘子,速回房替為夫揉揉。」

  真真忙上來扶他回房。取熱水先洗淨了手,再替相公洗臉,最後取菜油塗過。替他輕輕揉散。其實姚滴珠一個女子,就是盛怒,又能有幾分力氣?揉得一時指痕消散,不過略顯紅腫而已。真真不放心,還要去找郎中來,王慕菲攔她道:「雖是誤會,叫人打一巴掌倒底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在家躲兩日罷了,休要張揚的人都知道。」推她到廚房道:「晚上吃煎魚呀。再不做飯,天都黑了。」

  真真無法,繫上圍裙去剖魚,王慕菲舀了盆水回房,把臉上的生菜油洗去,開娘子妝盒取了面小手鏡坐在妝台前照了又照,按不下對姚滴珠的怨氣,冷笑道:「無緣無故打人,等你落到陳二少手裡哭去罷。」放下鏡子換了件家裡穿的衣裳出來。比照荷花池的房子,就覺得眼前這個小院太小。區區幾間屋不夠居住,明日工人來了,想和娘子私底下說句話也不夠,悶悶的走到門口,恰好看見左鄰門上貼著一張紅紙,上書急售兩個字。隔壁比他家還大著一倍,房子也多幾間兒,若是買下,當中開個門,一邊住家一邊作坊卻是方便。

  他忙到井邊尋娘子道:「明日作坊開工,只怕家裡不夠住,雜貨鋪的紅利還不曾取,不如取來把隔壁買下?」

  真真皺眉道:「紅利也有些,怕你秋試要用,所以奴都不曾取來家。作坊鎮日出入,實有些吵鬧,隔壁要價幾何?」

  王慕菲笑起來,臉上有些疼痛,吸氣道:「不曾問過,才看見他家貼出急售的紅紙條呢,我去問問。」

  天黑透了,真真把飯擺在廚房,親自點一個燈到門口去接,王慕菲回來,笑嘻嘻道:「他家是極整齊一個院子,正房廂房耳房齊全,一共十一間,因他家兒子吃了官司打點衙門等錢用,只要一百二十兩銀。」

  真真為著王慕菲,沒有什麼捨不得,忙道:「極是劃算,買下罷。奴去取銀子來。」時價一兩銀能換八兩銀,她就把妝盒底下的金子取了出來,使等子稱了十五兩交給王慕菲道:「這是奴壓箱底的金子,你收起。我叫小梅去請本坊的地保來替你們做中人,就在我家吃酒罷。」轉頭對剝蝦吃的小梅道:「回頭再吃,去把客座的火盆添炭,再去鋪子裡要一小壇金華酒來,把幾個錢給小三兒,叫他去叫地保。」

  小梅應聲而去。王慕菲笑道:「我替娘子收拾。」把金子納到懷裡,點上兩個燈送到客座,又把房裡供的一瓶茶花搬到客座的高幾上,真真搬了盆熱水進來揩抹桌椅,王慕菲從房裡取出一錫罐乾果子,就在娘子身邊擺個盒子剝,突然笑道:「還記得那回請秦老吃酒否。不是他叫我考秀才,哪有今日?請他一請如何?」

  真真點頭道:「那位老人家極熱心,自是要謝他。只是我爹爹出了二月就要遠行,奴想和爹爹多聚些時日,且過了二月再請他如何?」

  王慕菲剝了一個落花生,又摸出幾把乾果來,把松子,瓜子等物分到幾個格子裡,笑道:「你說哪日就哪日。這些吃酒是夠了。娘子燒一鍋白煮肉,再煮一鍋大米飯。他們都是粗人,也不必做的太精緻。」

  真真道:「奴省得。中午小梅燒的紅燒肉再添幾把乾菜,如何?」

  王慕菲應了一聲,笑道:「我去隔壁請他來,你去燒肉罷。」兩個走到台階下,真真拉住他,摸他的臉問他:「還疼不疼?」

  王慕菲軟香在懷,輕聲笑道:「不疼。」放開娘子依依不捨的纖手,出門看到對面高掛的紅燈籠上寫著的姚字,越發覺得姚小姐任性而為,面目可憎,若是陳公子不收拾她,自家遇到機會,也要打她幾下出氣。

  左鄰一召就至,等到地保來做中人寫了契紙,那左鄰曉得他是巷口雜貨鋪的東家,連金子的成色都不驗,約定明日搬老家再付五兩金子,忙忙的取了十兩金子先去了。地保一人吃了個爛醉,真真做主又送了他一兩銀子,地保爬到地下謝過,說道:「小的明日再來伺候。必叫他家早搬。」

  果然第二日地保問隔壁要了五錢銀,一力張羅,中午那家為著銀子也趕著搬走。真真使人回娘家叫來十幾個管家,就在廚房邊的牆上開了個門,把隔壁粉刷糊紙,收拾了幾日搬了過去。王慕菲又賒來兩張織機,添了兩個織工。就把空出來的上房做倉庫,客座還是照舊,打算等日後生意興隆了請個帳房。

  且說王慕菲興致勃勃張羅作坊,真真每日清早回娘家陪伴老父,晚上掌燈回來。他兩口子一個讀書,一個繡花,都到三更才睡,哪裡想得起曾在爹娘跟前說過十六回家吃飯。王老爹和王婆子從十六就等他們回家,偏偏兒子回來那一次他們又不在家,老兩口對著抱怨又等了十多日,王老爹忍不住來尋兒子,進院門見他家三間正房都改成倉房,問兒子:「你們住哪裡?」

  王慕菲指指左邊道:「不夠住呢,我們把隔壁也買下來了。」引著爹爹到隔壁院子東廂的書房,叫小梅捧茶上來。

  王老爹聽說兒子有錢買房,喉嚨裡就癢的緊,再看到這邊廂房耳房齊全,心痛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罵他道:「家裡空著十來間屋沒人住。你還花這許多銀子買房,十幾間就你們兩口兒住,敗家子!速速搬回家是正經。」一口濃痰吐到地氈上,重重的踏了兩腳。

  王慕菲沒好氣道:「爹爹,那塊地氈要八分銀子,你老人家這一口,八分銀子就沒了。」

  王老爹抬起腳細看,紅地氈上一個漆黑的腳印,邊上還有兩三點泥點,都是他帶來的。心痛道:「小梅,快把這房裡的地氈拿去刷刷。」忍著不咳嗽,喉嚨卻越發的癢起來,跑到門口用力咳了半天,吐出一大口濃痰,回來灌下整整一碗茶,因一直不見媳婦來問好,問:「真真呢?」

  王慕菲道:「泰山出了二月要遠遊,回去陪他老人家說話解悶去了。」

  王老爹惱道:「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怎麼總回娘家?你娘等你們回家等了十多日,叫她回來。」

  王慕菲道:「且等幾日罷,真真這幾年都不在家,叫她多陪陪丈人又如何?她在我們王家一輩子呢,等我們送走岳父,必回家看望你們二老。」

  王老爹想到前幾日女兒素娥回來提起尚家在變賣產業,想來媳婦日日守在娘家也是有緣故,心裡已是千肯萬肯,偏板著臉說:「也罷,你丈人要遠行,你無事也去陪他說說話罷。過了二月得空爹娘再來看你。」站起來走了幾步,又道:「上回你姐姐說你們鋪子裡的鏡子極好,你妹子也想要。你叫人去鋪子裡給我拿兩個來。」

  王慕菲曉得那個明水玻璃鏡雖然不比從前要十幾兩一面,鋪子裡也賣到三四兩銀,不是平常人家用得起的,只是他又不肯在老子面前跌面子,因道:「妹子有一面就夠了,我送爹爹到巷口雇轎,就便去取就是。」

  走到巷口,王老爹緊跟著兒子進去,李二叔聽說是姑爺的妹子要面鏡子,捧出來一個妝盒道:「這是小號從山東進的狄記妝盒。裡頭就有一面大鏡一面小鏡,還有梳子等物,都是齊全的,人多買去做嫁妝的。小號哪一日不賣幾個?」看王老爹有些意動的樣子,就使了個大包袱包起,王慕菲拎起來送老子出門,回來問李二叔:「掌櫃,這個妝盒多少錢?」

  李二叔笑道:「這是我們問明水鎮的狄家作坊訂的,外邊十兩銀也買不到一個。」

  王慕菲道:「這樣貴!且記在帳上罷。」

  李掌櫃笑道:「我們進來的價錢只三兩五錢銀,賣都是五兩一個。倒是隔壁,一樣的妝盒請了漆匠漆兩朵花,就賣到十兩呢。」

  王慕菲跌足道:「漆兩朵花就純賺五兩,怎麼不學他們?」

  李二叔冷笑道:「十兩銀一個,他一個月才賣二三個。咱們五兩一個,一天就能賣二三個呢。才斷奶的毛丫頭,哪裡曉得做生意的道理。」

  王慕菲恍然大悟,賠禮道:「原來如此,卻是在下無知。」

  李二叔笑嘻嘻回禮道:「東家放心,最多兩年老夫就能吃下他家。」

  王慕菲想到姚滴珠甩到他臉上的巴掌,隱隱覺得臉上有些痛疼,李掌櫃的想法正中下懷,忙道:「那是極好,我也看不慣她。」

  出來想到自己家的鋪子擠到了姚家,姚小姐勢必要求低聲下氣求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到家卻見妻姐也在,和娘子圍在繡架前看繡得一小半的觀音,兩個人頭靠著頭噥噥啾啾不曉得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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