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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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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2: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章:十五(上)

  王慕菲到家才兩日,並不曉得娘老子和姐姐同姚滴珠相與,聽得陳公子求見,冷笑一聲道:「從前我是個窮秀才時,他就不把我放在眼裡,如今我一個落第的舉子有何可見之處,不見。」

  春杏為難,站在那裡不好退下。真真思度那姓陳的和姐夫李家結了親,雖然姐夫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到底不好這樣給人冷眼,忙笑道:「只說相公一早去尋朋友了,回來就去他府上回拜。」春杏含笑應了一聲出去,她方對王慕菲道:「阿菲,奴也看不慣他,到底打狗還要看主人,須替姐夫留些面子。」

  王慕菲冷笑道:「你姐夫向來不睬他的。我昨兒才到家,他今日就來尋我,不曉得搗什麼鬼呢。」

  真真微微一笑,伸出三只手指道:「我卻猜到三分,只是不好說。」

  王慕菲拉過愛妻的小手,輕輕咬了一口,笑道:「愛說不說,吊我胃口呢,咱們再去睡半個時辰罷。」

  真真抽回手,故意裝作惱了,跺腳道:「太陽都照到窗上,再不去請安,公公婆婆要說我呢。你不去我去了。」從衣架上撈了一件相公從京裡捎來的十六幅大裙子要系。

  王慕菲想到爹娘也自頭痛,披上件葛衫來替真真繫裙帶,兩個一路說話,順著牆根的陰涼處到後院,正好瞧見素娥起來執著一盞鹽水漱口,元寶捧巾,銀子捧銅盆站在門邊,還有三四個媳婦子站在階下,有提洗臉水的,有捧纏腳布的,有捧明礬盒子的。

  真真正經是女主人,早起也沒有這樣排場。王慕菲看看這幾個媳婦子都眼生,悄悄問娘子道:「這是咱們家的?」

  真真微微搖頭道:「是秦家投來的,和咱們不相干。」

  王慕菲苦笑著搖搖頭,因素娥目不斜視還在漱口,倒不好招呼的,拉著娘子到爹娘房裡。酷暑的天氣,房裡又擱了太多的箱籠,偏老太爺怕盜賊光臨晚上門窗又關的嚴實,所以房裡比外頭悶熱得多。此時初開門,王老夫人袖著手看著兩個小丫頭灑水掃地,王老太爺坐在後門口門檻上,邊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一壺熱茶、一碟荷葉餅、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一大盤肉包子。看到兒子牽著媳婦的手笑嘻嘻進來,王老爹放下手裡一個咬了一半的包子,站起來笑道:「我的兒,怎麼不多睡一回?」

  王慕菲和真真站在一邊等老兩口兒在上邊坐定,請過了安,方齊笑道:「要趁著還涼快讀書做活呢。」

  王老夫人喜歡的眉開眼笑,指指東廂道:「你姐姐梳洗纏腳總要鬧到中飯時,不是出去吃館子,就是到朋友處耍子,哪裡曉得到爹娘跟前問一聲喲。」

  真真低頭只看腳尖,王慕菲微微皺眉道:「姐姐常常出門,與何人相與?」

  王老夫人湊到兒子跟前,壓低了聲音正要告訴,王老太爺用力咳嗽了幾聲,唾沫星子濺到小方桌上猶不知,喝道:「大清早的胡說什麼,你去廚房看看,還有包子拾一盤來叫兒子吃早飯。」

  王慕菲是愛潔淨的人,那樣的包子如何吃得下,忙笑道:「同年吳兄約了兒子到他家去吃早飯呢。」辭了出來,王慕菲衣裳也不肯脫,坐在椅子上生氣,問真真:「你怎麼什麼都不管?」

  真真正解衣帶,啞然失笑,看著王慕菲道:「奴可比你後來家呢,家中事體如何盡知?」

  王慕菲又好笑又好笑,推開小梅送上來的涼茶,問她:「你到底還住在松江府,家裡的事就一點都不聞不問?」

  真真微微皺眉,笑道:「你爹娘都不能拘束你姐姐,我做弟媳婦的,又是在娘家病著,如何管她。」

  王慕菲道:「姐姐這樣鬧法,丟的可是咱們的臉。」

  真真冷笑了一聲,扭頭不語,解開裙帶,取了只團扇坐到後門蔭涼處扇風,再不肯理王慕菲。王慕菲心裡也不大快活,吩咐小梅道:「叫林管家來。」

  少時林管家進來磕頭,王慕菲問他這半年家裡如何,林管家笑道:「大姑奶奶認了位乾妹子,老太爺和老夫人都極喜歡的,說她大有本事,幾個鋪子都交給她管呢。」

  王慕菲心裡一驚,看娘子眼皮都不抬半下,心裡計較:原來自家老子這般行事,難怪真真不肯多說話。從兒子手裡要來的鋪子,明明媳婦也是商人家女兒會做生意,偏不叫她管,偏叫外人來管,休說真真,就是他自己也氣得半死。

  林管家看姑爺臉上陰晴不定,又添了一把火,笑道:「這位乾姑奶奶,姑爺也是認得的,就是住在莫家巷,姓姚。」

  王慕菲就是再好的脾氣,聽說是這麼一個主兒,也跳得有三尺高,睜圓兩個眼睛罵道:「都吃了什麼迷魂湯,和這種人攪在一處。」怒氣沖沖奔出去。

  二小姐無事人一般,慢吞吞放下茶碗,打個呵欠道:「有些頭疼呢,林叔去請伍大夫來瞧瞧罷。」扶著小梅回臥房去了。

  林管家會意,徑直從前門出去請大夫,還在伍大夫家歇了小半個時辰,待伍大夫吃過了早飯才一同回來。到得二門,就聽見後邊有吵鬧的聲音,王老夫人的調門兒最高,還有王家大姑奶奶時高時低的哭聲。家裡的管家和媳婦們各有執事,在夾道裡來來往往,無人上前勸解。伍大夫常走動的是李家和尚家,初到王家,見了這樣鬧法好生不解,站在花廳台階上遲疑半日,方道:「小可治跌打扭傷不如前門方兄。」

  林管家笑嘻嘻道:「無妨,我家得空就要唱這麼一出,連盤子碗都不得摔碎半個的。伍先生寬坐一會。老奴去叫大姐們准備」走到真真院內,卻見春杏和小梅都藏在門後探頭,林管家笑道:「以後有的看呢,快去稟小姐,伍大夫來了。」

  春杏眼珠一轉,笑道:「小梅去和小姐說,我這幾日身上也有些不好,借光叫伍大叔替我瞧瞧去。就便喚他進來罷。」一路笑著去了,在花廳裡陪伍大夫說了半日話,才帶他進來,真真臥房裡裡外站滿了人,床上早放下了帳子。伍大夫得了春杏的消息,只說二小姐稟性柔弱,吃不得氣惱,開了兩張補氣養神的方子,又吩咐道:「還要安心靜養十來日才好。勿要惹二小姐生氣。」

  春杏送伍大夫到花廳,笑道:「伍大叔且再等等,我們姑爺只怕還要來和你老人家照個面。」她藉機走到後院門口,才伸進一隻腳,劈面一隻花盆擦著她的袖子落到地下。春杏唬了一跳,再看院子裡頭還有好幾只碎花盆,只得小心,提著裙子走到鐵青著臉的王慕菲身邊,本待說話,因幾個人臉色都不好看,低了頭悄悄退後兩步。

  王慕菲接著冷笑道:「大姐,那姚滴珠是個什麼東西滿松江府有誰不知?你認了她做乾姐妹,我還罷了,青娥有這樣的乾姐姐還嫁得出去否?」掉了頭又對王老太爺道:「她與我家非親非故,你就把我安身立命的幾個鋪子交把她總管,這半年有幾分利?」

  王老太爺伸出兩根手指,喉結滾了幾滾,小聲道:「二分……」

  王慕菲冷笑道:「就是瑞記,從前你媳婦真真不過偶然去走走,也有七分利,她只把你二分,爹爹真是會算帳。」哼了兩聲又道:「把契紙都拿來,以後您二老安心在府裡養老就是,我也照姚小姐那般一年把爹娘二分利零用。」

  王老夫人尖叫起來:「有七分利只把爹娘二分!我的兒,你當爹娘是世人呢。」

  王慕菲冷笑道:「拿著自己家的錢去貼一個名聲不好的外人。叫她打著我王舉人的招牌在松江府行走,你們當我是世人呢。」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拿來!」

  王老夫人還要說話,王老爹橫了她一眼,歎息道:「爹爹我存下金山銀山來,將來不都是你的麼。」

  王慕菲冷笑道:「我去京裡活動,真真把裝盒裡幾根銅簪子都拿去當了,尋了有三千兩把我。爹爹你房裡金銀壓塌了箱子,兒子問你討,可把一錢與我用過?」

  王老爹咳嗽了兩聲,結巴道:「三千兩盡夠,帶的多了,你手又鬆,白白花費了可惜。」

  王慕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這幾間鋪子是我自家掙來的,我自家管。要麼你拿出來,要麼我使管家進去翻。」

  王慕菲今日說話硬氣,王老太爺就擺不得老太爺的架子,看幾個膀大腰圓的管家悄悄兒移到門邊,生怕兒子真的翻了臉,進去翻出他的老底來,低頭一種小跑進去,轉眼就把那幾張契紙取了出來。王慕菲翻了翻隨手遞給春杏道:「交把夫人收起。」

  又對一臉不以為然的王素娥道:「大姐,聽說秦家分了你幾間房子,若是嫌兄弟這裡拘束的慌,不如早些搬回去。認一百個乾妹子也由得你。若還要在我家住,也和真真、青娥似的,安心在家做活,無事不許出二門。」甩了甩袖子出來,王家一眾管家和管家娘子們都跟著出來了。院子裡幾個人,只有青娥覺得哥哥說得都是正經話,心裡喜歡。

  王素娥又羞又惱,王老太爺此時顧不得和兒子生氣,心裡轉著七分利打轉,心疼叫姚滴珠私吞的五分利錢,踱到大女兒跟前,道:「你去把姚家小賤人叫來,咱們問她要那五分利來。」

  素娥冷笑道:「你兒子怕我和她相與壞了王舉人家的名聲呢,不許我出二門。你老自己走一遭罷。」轉身回房,叫進元寶和銀子用力關上門。

  王老夫人低著頭嘀咕道:「做什麼把契紙還給阿菲,轉手又到真真手裡,咱們什麼也撈不著。」

  王老太爺沖過去罵道:「不是你和素娥把她誇的天上仙女一般,老子能把鋪子都交給她管,白白叫她吃了咱們五分利去?」高高揚起手來:「去把那個小賤人尋來,問她要回那五分利。」

  王老婆子怕挨巴掌,趕著繫了條裙子,沿著牆根出後門,一路上尋思,若是直說要利錢,姚家小妖精心不肯來,只說人家送了兩樣稀罕吃食,特請她來嘗嘗。自己怎麼說也是舉人家的老夫人,不好親自去請,還是使人去罷,又走回來,對看後門的鮑嫂子道:「你是認得姚小姐家的,你去請她來,只說人家才送了兩樣稀罕吃食,她姐姐叫她來耍半日。」

  鮑嫂子忙應了一聲,央了人看門,回房換了兩件新衣裳,趁人不留心,溜到真真院子裡和春杏說了,才騎了頭驢出去。

  春杏回來說把真真聽,真真半躺在床上,笑道:「虧得你使眼色叫我又裝病,阿菲想必還要和她查帳,你速去和林管家說知,咱們家那幾個能看帳的,這幾日都不要派他們差使。」

  春杏去了,小梅搬進一大盆冰來放在窗下,自家使了個大蒲扇扇風,真真笑問:「老太爺那裡送了冰沒有?」

  小梅笑道:「大姑奶奶和青娥小姐房裡都送過了。小姐放心罷,有小姐的,就不短他們一根針。」

  真真笑罵道:「才幾日功夫,你就和春杏她們學的油嘴滑舌。我這後邊有幾棵樹,還算蔭涼,不要你扇。早起吩咐他們買幾只烏雞燉湯的,你把咱們帶來家的那幾個紙包裡,寫著烏雞湯的那個尋出來,取一小包送到廚房去擱到湯裡。」小梅忙丟失下扇子翻出來,給真真看過,叫人送到廚房去。

  卻說姚滴珠,略旋小恩小惠哄得王老太爺兩口兒服服帖帖,順當接管了他家的鋪子。有了王舉人這塊金子招牌,她又是有幾分本事和見識的,生意做的甚是順當,雖然比不得人家本錢雄厚,這半年穩穩也有五六分利息在手。這一日早晨起來算了一個時辰的帳,心裡越發的快活:王慕菲你瞧我不起,如今你家的鋪子捏在我手裡,你的爹娘偏疼我,看你低聲下氣求我。她打的算盤雖好,卻不想王舉人在家已是和老太爺翻了臉,王老夫人施了計來哄她去。家人來報老夫人和大姑奶奶請她去耍,滴珠忙問:「他家舉人老爺可得了官?」

  守門的笑道:「不曾得官,前日來家的。「

  滴珠聽說他不曾得官,心裡快意,著意裝扮了,又叫人把上個月的利錢裝了一抬盒,得意洋洋坐著頂福建官轎去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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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2: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一章:十五(中)

  王慕菲送過伍郎中回房,卻見自家臥房早放下竹簾,房裡涼氣襲人,真真擁著一床薄被半臥在床上,手執一卷金剛經在誦。窗台上壓著一隻小小金獸香爐輕煙裊裊,一股子若有若無的甜香撲鼻而來,他本來煩躁的心也不由得靜下來,貼著真真的臉問:「娘子,可好些了?」

  真真微微點頭,笑道:「好多了。熱不熱?快快脫下外邊的大衣服。」掙扎著起來吩咐小梅:「去沖一碗酸梅湯來。」還要替他解衣帶。

  王慕菲剛剛才和爹娘吵過一回,回來消受娘子這般柔情蜜意,心中感激。按著她道:「真真你歇著。」走到衣架旁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我已說過大姐,想來她不會再出門,回頭把林管家叫來,平常二門和後門都鎖起罷,鑰匙叫林管家收一把,你收一把。」

  真真遲疑片刻,點點頭,微笑道:「奴等閒不出門,不要也罷。還是留一把與爹娘罷。」

  王慕菲冷笑道:「若是把他們,我鎖二門做什麼?這半年你我都不在家,家事鬆懈,還要好好管管才是,選日不如撞日,晚飯時我來說罷。」

  夫君這樣振作,卻是意料之外。真真心裡暗喜,笑道:「都依相公就是。」

  一時小梅拎著一個食盒進來,取出一隻沾滿水珠的小磁罈,倒了一碗就笑嘻嘻道:「小姐要吃藥,吃不得的。」

  王慕菲呷了一口,甘甜中微有些酸,又帶些鹹,果然涼徹肺腑。一碗吃下去,由不得自家又倒了一碗吃。真真因他吃的香甜,怕他吃多了肚子疼,忙道:「這是加了冰的,吃多了傷身。若是還不解暑,叫人換浸在井水裡的綠豆湯來你吃兩碗。」

  王慕菲把碗交給小梅,笑道:「這個酸梅湯比往年的中吃,哪裡買的?」

  真真微笑道:「姐姐家那個院子裡種了幾棵梅樹,因果子結的好,我就做了幾壇,今兒也是頭一遭吃。因不曉得好不好吃,還不敢送去孝敬爹娘呢。」因小梅還站在邊上,笑道:「姑爺說中吃,你去跟管茶水的說,多兌幾碗送到老爺老夫人處。」

  王慕菲方才沒少聽老娘數落真真的不是,此時見娘子吃一口水也不忘他爹娘,兩下裡高低立見,越發覺得真真可敬可愛。上前牽著娘子的手,長吐一口氣,感歎道:「娶妻賢若娘子,夫復何求?」

  真真偎到相公懷裡,也輕輕歎息,伸出一雙素手撫平王慕菲皺起的雙眉,正要說話。卻聽見春杏在外間清脆的聲音:「姑爺,鮑管家說姚小姐來了,正在前邊轎廳下轎呢。」

  王慕菲方才被撫平的眉頭又絞在一處,冷笑道:「這個賤人還真把我家當自己家了?從前都是這般長驅直入?」

  真真微微點頭,並不說話,只緊緊牽著相公的衣袖。王慕菲極是惱火,站起來要去找姚小姐算帳,真真忙道:「奴也喜歡不起來她,只是為著你姐姐,且忍一忍罷。」

  王慕菲奇道:「又有什麼?都說與我聽。」

  真真道:「我在娘家,聽的也不真,只聽說你姐姐在紅線招也有一二千的本錢。為著姐姐,咱們只裝不知道罷,咱們鋪子這幾個月來,只當關門歇業就是。和她打交道倒顯得咱們欺人似的。」

  王慕菲連聲冷笑,道:「這個姚滴珠去年哄了薛三公子半船貨,正經商人誰肯和她做買賣。我姐姐是豬油蒙了心!」一時氣憤不肯管這些事,坐下來翻床上堆著的幾本書看。

  真真拾起一本來,還是本佛經,輕輕誦讀。那春杏聽見裡邊只有念經的聲音,曉得小姐姑爺一時半會不得出來,走到外邊拴上院門,又叫人嚴守腰門,自去督管小梅和幾個小丫頭們作針線。

  卻說姚滴珠特為從前門進來,大搖大擺在轎廳下轎,理了理衣裳又撫了撫頭髮,問她家桃紅:「如何?」

  桃紅笑道:「我家小姐這一二年越發出息了,就是不打扮,也和月宮裡嫦娥娘娘似的。」

  滴珠含笑啐她:「貧嘴,在人家家也這樣胡說,小心家法。」其實心裡得意,這一二年除去做生意,她和舊日朋友都斷了來往,只在家中讀書練字,悶了或是描幾筆花鳥,或是彈只把曲子,極是適意,就把從前的朋友都看做是俗人,越發的目無下塵。等著後邊抬銀子的家人也到了,一行數人方從廳邊角門轉進二門。小桃花撐著傘一路走一路笑道:「從前王秀才呆頭呆腦的,又不大和群,誰能想得這幾個秀才裡只他中舉?」

  滴珠微笑道:「本朝又不要做詩,不過三篇八股罷了。找幾本時文背背,再把坊間刻的考官的八股舊文細細揣摩幾日,想不中都難。」

  說話間經過王慕菲住的院子的腰門,平常他兩口兒不在家,腰門都是緊閉,今日卻有條長板凳橫在當中,一個白淨面皮的媳婦子坐在上邊做針線。滴珠停下腳步打量這個婦人,上身是件半新不舊青綢衫,下身繫著灑線白紗裙,頭上又是青綢包頭,除去兩隻簪頭鑲珠外,還有一朵金花、一對小小巧巧的八寶金環。就是中等人家的娘子,也不過如此了。王舉人對下人甚厚,手裡必然積蓄不少。滴珠想到自從那一回賺了薛三公子半船貨,再問誰賒欠就不能,漸漸連家裡去買菜買醬都要先錢後貨,心裡的委屈都泛上來,覺得薛三公子固然不是好人,就是王慕菲,也有錢的可惱。

  守門的媳婦子偶然抬頭,看見一個滿頭金子的少女站在門邊發呆,料得就是那位姚小姐。她本在尚家多年,見慣了尚家小姐們的清雅裝束,哪裡把這樣暴發小姐看在眼裡,何況又曉得主人是不待見的不必理會,仍舊低下頭做活。

  滴珠以為那媳婦子要站起來請安問好,挺直了身子正想著給五分還是一錢銀子的賞錢,誰知那媳婦子並不動,惱得她臉都漲紅了,強道:「這般見了客人沒規矩的家人,若是在我家,一定要打板子的。」

  偏生一條黑狗穿過眾人,在姚滴珠身邊嗅了嗅,走到後邊去了。那媳婦子放下針線,站起來笑道:「老鮑又忘了拴門,這是哪裡來的野狗亂咬。書香,快拿繩子拴了丟出去。驚了小姐,仔細你的皮。」

  二門外幾棵大樹下本有幾個小廝在蔭涼處玩耍,那書香聽見說他,飛快的跑起來笑道:「六嫂子,您回家才幾天,不認得這是大姑奶奶的元寶養的。」

  那媳婦子故意拉長了聲音笑道:「原來是大姑奶奶養的啊,那可是客,是我失敬了。」

  二門外幾個小廝哪有傻的,都笑成一團,都道:「可不是大姑奶奶養的。」

  姚滴珠聽到一半,就曉得這個媳婦子指桑罵槐,又羞又怒,快步走到院,吸了幾口氣,慢慢走到素娥房裡,笑道:「姐姐這幾日可好?」

  素娥家常穿著紗衫紗褲,房裡四角都擺著四只大銅盆,裡邊滿滿的冰。極是涼快。滴珠才說一句話就一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她二人,一個有心結交,一個和妹子說不上來話又無朋友,原來極是親熱的。今兒素娥歪在美人塌上,只懶懶的道:「妹子又病了?」

  滴珠微微點頭笑道:「正是這幾日不大好呢,偏乾娘使人叫我,我就掙扎著來了。」

  素娥早上和兄弟吵了一回,心裡也覺得自家兄弟說有六七分利必不是哄人的,滴珠在她面前說只得二分,她有拆伙的想頭,心裡自有一番算計。忙微微笑道:「妹子身上不好,又是這樣暑天,原該靜養的。姐姐在青浦縣有個小莊,妹子不如去那裡住到秋涼再回來。」

  滴珠曉得王家唯有這位大姑奶奶為人大方,忙笑著應了,指指站在院子裡的抬盒,道:「妹子今日送利錢來了,乾娘可在家?」

  素娥沖元寶使個眼色,元寶就到正房後邊尋老太爺和老夫人,道:「姚小姐送利錢來了,在我們夫人房裡坐著呢,我們夫人說先收下利錢再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過去。」

  王老太爺會意,對老伴道:「你不許說話。」

  老夫人雖然不快活,到底叫老頭子壓了一輩子的人,不敢不依,跟著他到大女兒房裡。滴珠親親熱熱叫乾娘,上來請安。王老太爺板著臉只是微微點頭。姚滴珠因乾娘不似往日親熱,心裡疑惑,忙叫人把銀子抬上來,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小帳,笑道:「上個月因是換季,綢緞鋪的生意蠻好,所以比四月多一百多兩銀子。五月足有三百六十一兩七錢二分。我和大姐的紅線招因在碼頭和南門新買下兩間鋪子,花去了七百三十兩整。」

  王老夫人幾次要開口,都叫元寶在一邊使眼色止住。王老太爺取等子小心稱過,三百六十二兩還有零,自家分幾次搬回房,淌著一身大汗回來,道:「倒碗涼茶我吃。」

  元寶笑道:「茶房才送來一大壇冰酸梅湯,婢子倒幾碗來罷。」先取大碗倒了一碗把老太爺,又取四只小碗倒滿,捧了一碗出去送把青娥,反手就把門帶上了。

  王老太爺看著姚滴珠,微笑道:「姚小姐,因我兒子不在家,鋪子無人照管。你乾姐姐極是誇你能幹,所以叫你管這幾時。」

  素娥忙道:「方才我還和妹子說呢,身子不好還要靜養為上,休要年紀輕輕落下一身毛病。依姐姐看,如今我兄弟也來家了,鋪子還是依舊叫他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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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十五(下)

  姚滴珠心裡計較:王慕菲一向不把她放在眼裡,不如就把鋪子還他。自家這半年也賺了他夠二千來兩,又叫他欠我一個大人情。橫豎他姐姐和我和伙,借著這個由頭常來往。這樣呆書生哪裡會做生意,虧了本再交還我手上,再看他笑話。因笑道:「都依姐姐,妹子此刻也有些倦了,就便回去歇歇,再把帳本都撿好送來如何?」

  王老太爺還想說話,素娥已是站起來笑道:「如此就不留妹子了,姐姐送你幾步。」兩個攜手到前邊轎廳,依依不捨說了許多話才去。素娥回來,經過腰門,想著要尋兄弟商議,又不肯在兄弟面前低頭,回到自家房裡,王老太爺劈頭就問:「為何總攔著不許我問她掙了多少錢?」

  素娥重回美人塌上靠著,冷笑道:「爹爹你會不會做生意?」

  王老太爺是一個銅錢看得比臉盤大的人,做生意要付工錢把伙計,要付腳錢把腳夫,哪裡捨得。素娥初孀那一回夫家分與她兩個鋪子,到老太爺手裡半個月就把都管和伙會都開銷了,最後一賣了事。所以這一回秦老爺仙逝,秦家析產素娥為自家打算不要鋪子,單要了青浦縣一個小莊,也有二三十間房,三百來畝水田。秦家怕王舉人勢力,任她把房裡全套木器搬走。幾個兒媳婦想分幾件親婆婆的首飾做個念想,素娥早搬空了大半,那一半傾在馬桶裡也帶了出來。秦家又吃不得王老太爺鬧,捏著鼻子送繼母回娘家。細論起來,經了老太爺眼的莊子和金珠木器也值八九千兩。真真替她藏起的金珠也值四五千兩,還有她早先借常走的尼姑放出去的印子錢,素娥這一回斂了有近兩萬的身家。王老太爺自女兒來家,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她嫁出去好把這一注大財攬在自家懷裡。一個抱怨爹爹只愛錢總把女兒往火坑裡推,一個恨女兒有私心把銀子看的嚴實,所以這一對父女說不得三句就要爭吵。

  王老太爺說不出自己會做生意的話來,用力咳嗽了幾聲,沖元寶嚷道:「去請舉人老爺來。」

  元寶正要去,素娥冷冷的道:「元寶,把衣架上兩件衣裳洗了。」

  元寶忙把床前衣架上搭著的兩條紗裙一件紗衫抱起出門。王老太爺看女兒靠在塌上閉上眼不肯再理他,哼哼兩聲拂袖而去。

  外邊依然是艷陽高照,知了叫的王老太爺極是煩躁,王老夫人低著頭一聲不吭溜到樹蔭底下,青娥在那裡擺了張繡架在繡枕頭套,看見母親過來,站起來道:「娘,井裡吊著綠豆湯你吃不吃?加冰糖的。」

  王老夫人坐到女兒板凳上,喜歡道:「還是青娥曉得心疼娘,舀幾碗來我們同吃。」

  青娥把針插在架邊的針包上,又從房裡搬出只板凳來把爹爹坐,喊她房裡的小丫頭小葉子搬出張矮桌,就邁著輕快的腳步去廚院。王老夫人看著小女兒修長的背影,突然道:「青娥也大了,須替她尋婆家了。」

  王老太爺得意起來,笑道:「可不是,她是舉人的妹子,叫她嫁商人家可不成,必要尋個世家書香的好子弟,將來做狀元夫人。」

  他二人在院中說話落到素娥耳內,字字都似關公爺的青龍偃月刀,結結實實砍在素娥的心坎上,想到自家不情不願嫁了兩回老翁,臨了爹爹還想著要落她的私房,心裡如何不恨,緊緊咬著銀牙,把一件紗衫撕的稀爛。

  姚滴珠當初接手的本是幾個沒有本錢的鋪子,伙計都管有本事的都辭了去,卻是她這半年起早睡晚,如同養活自家娃娃一般養得出息了,王家說討回去就討回去她心裡也不快活。就取了書房裡早就備好的假帳,使人送了去,又喚管家請各鋪子的管事來家吃酒。管家轉了一圈回來道:「小姐,幾位都管都說王舉人今日請他們去議事,不肯來。」

  姚滴珠惱怒,拍案罵道:「這幾個吃裡扒外的家伙,當初不是我提撥他們,哪裡能做都管?如今都撿高枝飛去了。過幾個月等王家再來求我管,管叫他們回去吃自家的老米飯。」

  小桃紅曉得小姐的脾氣,惱了必要摔幾只花瓶茶碗,消了氣還要罵底下人不攔著她。趁著她還沒有動手,趕著上來把案上的硯台水盂都搬到廂房,廂房裡小姐的奶母劉氏因道:「誰又惹小姐光火?」

  桃紅苦笑道:「劉媽媽,我們家請幾個掌櫃的來吃酒,個個推說舉人老爺處有事,都不肯來呢。」

  劉奶媽冷笑道:「我就說這事不成的,偏我們小姐糊塗,當初打著王舉人的招牌雇人拉生意,如今正主兒來家,誰肯和西貝貨親近?若依了我半年結一次紅利,銀子都在自家手裡,還怕他們翻臉不成。」說罷扭著腰到廳上去,和滴珠說:「小姐,休要著惱。你不是還收著他秦夫人一千兩銀子的本錢,依著老身所見他們必要問你討的,還是想個法子要緊。」

  滴珠皺眉道:「這卻不妨,素娥姐姐和他們不是一條心。王舉人做秀才的時節也到我家來過,呆頭呆腦的哪裡會做生意,且叫他管二三個月,必虧的叫苦連天來求我。」

  劉奶媽道:「小姐勿要吃虧,下回只把他家一分利。」

  滴珠笑道:「那是自然,我們生意人家,哪能銀錢白白從手中過。」想到自家的紅線招,自從搭上舉人的招牌,生意比去年略好些,又新開了兩家分店,正好這一向無事,用心經營,利息豐厚了,素娥必然偏向她,王老太爺愛財如命,哪怕王慕菲和他娘子說得天花亂墜,鋪子還是要叫她來管的。因此氣都消了,叫倒了碗茶捧在手裡慢慢吃。

  突然一個在王家鋪子做小伙計的家生子兒滿頭是汗的闖進來,喊道:「小姐,不好了,王家帶人封了鋪子,把鋪子裡的帳本都搜了去。」

  滴珠心裡一跳,強自鎮靜,笑道:「怕什麼,若是他們幾個不替我瞞住必丟飯碗。你回去罷,只裝什麼都不知道,桃紅,吩咐守門的,只說我病著呢,誰都不見。」

  姚滴珠把帳本送到王家,王老太爺瞅得眼睛疼也瞅不出道道來,只得送到兒子處。王慕菲翻了幾頁也看不懂,有心叫娘子看,偏真真吃了藥才睡下,父子兩個丟了帳本相對枯坐。正巧李青書來瞧妹夫,王老太爺避了出去,王慕菲就問姐夫,李青書笑道:「先叫各鋪子的管事們來,叫兩個小唱,擺幾桌酒哄他們吃著,再叫管家們去鋪子裡封帳房翻帳本來,再使人去查進貨的上家。三本帳一對,不就曉得那位姚小姐有沒有搗鬼?」

  王慕菲笑道:「妙呀,就依姐夫,我就叫林管家去辦。」

  李青書笑道:「林叔在帳上平常,我使人家去叫趙大趙二兄弟兩來,一個和林大叔去鋪子,一個去查問進貨的上家,也省的遲了走漏消息被人買通。」

  王慕菲也說有道理,就在書房樓下擺了兩桌酒,把幾個鋪子的管事都喚來吃酒聽曲子,這幾個管事心裡有鬼不敢不來,都捏著一把汗約齊了在一家茶座裡商議:「問什麼咱們都推不知,叫他問姚小姐去,我們只說姚小姐是他乾妹子,所以都聽從姚小姐的吩咐。」大家對了一套話以備王舉人查問,誰知到了舉人家裡,只有兩桌酒幾個小唱,舉人老爺和李九公子出來打個照面就到後邊去了,並不曾有一句問話。

  林管家和趙氏兄弟分頭行事,只過了一個多時辰都來家,翻出鋪子裡的帳本,再和進貨的上家一對,居然兩樣。李青書見多識廣,冷笑道:「這可是太歲頭上動土,走,咱們親自去翻。」和王慕菲尋了一個最近的鋪子,把帳房貨倉和管事住的廂房都搜了一回,在管事的房裡床下搜出一個小匣,裡頭另有一套帳。李青書翻了一回,笑道:「照著這本帳算你這幾間鋪子半年來賺的錢叫她吞了大半。依姐夫看,要收拾這個小賤人不如先忍耐幾日。她吃了甜頭必不捨得你家這碗好茶飯,咱們設個局叫她跳罷。也省得人說你舉人老爺欺負弱女子。」

  王慕菲惱道:「我哪裡得罪她了,做秀才時慕名其妙挨她巴掌,我上京去她又哄我爹娘。」

  李青書笑笑,把這本帳收起,出來召集伙計們,吩咐道:「這半年新投來的伙計都到帳房問林管家領錢去罷。我們小廟容不下吃兩家飯的大菩薩。」如此這般幾個鋪子轉下來,也打發了七八個人。也有搜到帳的,也有沒搜到帳的,王慕菲把自家幾個管家分派到一個鋪子一個暫管。

  回到書房,王慕菲打發了小唱,鐵青著臉摔出三本帳本,喝道:「這三本帳是我在鋪子裡翻出來的,怎麼和帳房裡的帳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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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3: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三章:青娥的婚事(上)

  前宅燈火通明,廳裡王家和李家的管家們如走馬燈般進進出出。偏二門又上了鎖,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在二門邊不得出來,急不可耐,轉了半日王老夫人洩氣,抱怨道:「這哪裡是兒子呢,分明是防賊!」

  王老太爺身上兩件青夏布的衫褲都能擰得出水來,因道:「找真真來開門罷。」一陣風般敲門,媳婦子開門接了進去,到臥室喚真真:「二小姐,老太爺方才在二門轉了好一會,想是來討鑰匙。」

  真真趕著繫了條裙子,隨手把頭髮挽起,就要扶著小梅出來行禮。春杏拉住小姐低聲笑道:「多擦點兒粉才是病著的樣子呢。」

  真真苦笑:「一家人本當坦誠相待。偏要這般裝腔作勢。」雖然歎息,到底依著春杏擦了粉才出來。

  看著媳婦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的樣子還要掙扎著行禮,王老爹也當她是真病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把二門鑰匙與我,我和你娘出去瞧瞧。」

  真真故意裝作驚訝,瞪大了眼睛問:「媳婦並不知二門上鎖,」忙忙的喚春杏道:「你去瞧瞧。」

  春杏出去打了個轉回來,笑道:「果真是從外邊反鎖的,偏管家們都在前邊忙。婢子叫了好半日也無人來開呢。」

  真真皺眉道:「使個人等在二門邊喊人,問外邊人討鑰匙。」笑對公公婆婆道:「這樣熱天,爹娘先回房歇息罷,待討得了鑰匙就使他送到爹娘處何如?」

  王老太爺無法,只得和老伴回去,等到三更,才有人來隔著窗子回:「前邊都散了,老爺說請老太爺和老夫人先睡罷,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是夜王老太爺翻來覆去睡不著,推醒老伴道:「這麼些年來,一家大小事體都是我做主,如今兒子大了自有主張,我們兩個倒成了老厭物了。」

  老夫人道:「胡說,哪能樣樣都由著兒子做主。」

  王老太爺歎息道:「兒子是舉人,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他說一句抵得我們說十句,哪裡有我們說話處。罷罷,從今往後,咱們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老夫人心裡不肯,卻不敢違背老伴的意思,翻過身不一會又睡去,只有王老太爺一夜無眠到天明,披了件汗衫在院子裡打轉。

  早飯過後,舉人老爺召集所有管家使女,連素娥帶來的幾個人喚了去。素娥一覺醒來無人在側,喊了幾聲又無人應,只得自己起來,趿著鞋出來問趁早涼在院子裡繡花的妹子:「人都哪裡去了?」

  青娥笑道:「哥哥有話說,都喊到前邊廳裡去了。大姐,你可是要洗臉水,妹子去舀。」

  素娥冷笑道:「哪裡能叫舉人老爺的妹子與我舀洗臉水,我一個寡婦當不起。」

  青娥叫姐姐這樣扎了一下,心中委屈,偏爹爹又在一邊哼哼,她曉得又有爭吵,低著頭出去尋嫂嫂了。

  因為真真一直裝病,不肯和公婆打交道。所以王老太爺現如今頭一個看不順眼的就是大女兒,正好趁著下人們不在發作。老太爺清清嗓子道:「大清早起來就曉得欺負妹子,還是叫後街柳媒婆來,替你尋門親事罷。」

  素娥冷笑起來,大聲道:「爹爹,女兒都嫁過兩回老翁了,這松江府哪裡再去尋第三個瞎了眼的老財主?」

  王老爹慢慢道:「雖說是再嫁由身,放著爹娘都在,還有個做舉人的兄弟,你自家出頭挑撿,又能挑到什麼好人家?還不是要爹爹為你操持?」

  素娥尖聲笑道:「我自有萬金的家事,自作自吃,就是不嫁人又如何?」突然喊起來:「元寶,銀子,死到哪裡去了?」一路喊著出去。

  王老夫人自正房裡伸出頭來,喃喃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是替她尋個夫主是正經。若把小的也教成這樣,可怎麼處?」

  真真拿定了主意不做聲,萬事任憑相公處置,橫豎上上下下都是尚家的舊人,都是向著她的,倒不如學老子無為,也省得公公婆婆處有口舌。是以早辰王慕菲叫她同去,她只推肚子疼不肯去,穿著中衣在後院吹涼風梳頭。房中諸人都不在,只有小梅掐了一把茉莉花養在清水碗裡,擱在樹蔭底下,真真正愁無人替她插,青娥紅著眼圈進來,撲到嫂嫂懷裡,哽咽道:「嫂嫂,為什麼大姐總是和我過不去?」

  真真素來和她好,聞言微笑著勸道:「親姐妹哪有不拌嘴的。我和我姐姐住在一處時也隔一日半日就要吵一回。」

  青娥翹著嘴道:「嫂嫂哄人,鶯鶯姐待你有幾好?我就沒見你們吵過嘴。」

  真真想了想,挽起衣袖,露出肘上一道白痕,笑道:「這是小時候和我姐姐搶點心吃,姐姐推了我一把,跌倒留下的。」

  青娥頓時就忘了自家受的委屈,對著白痕輕輕吹了口氣,小心問道:「還疼不疼?」

  真真笑道:「早就不疼了,偶然想起來,倒懷念小時候。雖然窮些,一家三口每日親親熱熱聚在一處吃飯,你為我省一口我為你省一口……」看青娥才展開的眉頭又絞在一處,方才想起她家從來都是公公一言堂,忙道:「你替我插兩枝花罷。」

  兩個對著鏡相互插了幾朵花,說了些閒話,真真又道:「妹妹你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青娥的小臉霎時紅了,羞答答點頭。

  真真笑道:「也差不多是議親的時候了,妹子可有中意的人家?」

  青娥的頭都勾到胸口裡,漲紅了臉微微搖頭。真真歎息良久方道:「論理有公公婆婆做主,輪不到我做嫂子的操心。只是大姐……嫂嫂替你擔心,若是由著公公婆婆卻是誤了你一生。若是你肯,嫂嫂就替你去尋門好親事,何如?」

  青娥只顧玩弄衣帶,真真看她臉上紅霞,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若不肯,我樂得不管的。」

  青娥慌忙喊道:「嫂嫂管我。」喊罷羞得要死,跺腳跑出去,恰好和素娥擦肩而過,把素娥撞了一下,也不肯停下。

  素娥咬著牙罵道:「這小蹄子瘋魔了不成?早起就和我賭氣,撞了人也不問一聲兒。」走到真真身邊坐下,笑道:「這一大清早,我兄弟把我房裡幾個人都喚去,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姐姐都不曾洗臉,卻是失禮了。」

  真真站起來問好,又去房裡端來一碗溫茶,笑道:「真不曉得阿菲在做什麼,我是就著他那盆涼水洗的臉,諾,還好泡了一壺茶,不然姐姐來了連口水都勿得吃。」

  素娥端著茶碗只是吹氣,好半日才道:「昨日鬧到半夜,如何?」

  真真笑道:「昨日他回來我早睡了,今兒他走了我才起來。可是對不住姐姐,還不曾問他。」

  素娥看著真真的眼睛,似笑非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弟妹你何必在我跟前裝。我兄弟使的都是你家的舊人,就是他不說,你自然知道。」

  真真微笑道:「姐姐又何必和我裝,姚小姐和你合夥,本就走的極近,你兄弟的幾個鋪子能賺多少,別人不知,你豈有不知的?這會子反到我跟前打聽消息,倒是可笑了。」

  素娥怒極反笑,把茶碗丟到地下,冷笑道:「我的銀子我和誰合夥,難不成還要兄弟管?」

  真真穩穩坐在凳上,依舊微笑,看著自己的手指甲道:「我們哪裡敢管,就是知道也要推不知道的。若還有什麼要問的,姐姐還是去問姚小姐的好,也省傷了我們姑嫂兩個的和氣。」

  素娥原本打算要叫真真替她討合夥的銀子的,誰料話說得急了些,一向軟綿綿的弟媳婦竟然寸步不讓,反把這事擋了回來。她心裡又氣又惱,回到自己房裡又砸了兩隻茶碗,也無人來收拾,呆呆坐到日中,元寶和銀子回來收拾,秦家投來的幾個媳婦子只當夫人又是與老太爺和氣,都圍過來奶奶長奶奶短勸她:「夫人,老太爺也是為你好,休要再惱。」

  素娥冷笑道:「這一家人都看我是眼中釘呢,巴不得我死了或是尋個窮人嫁了,離了他們才痛快。」

  幾個媳婦子並元寶都不敢則聲,各自散開去舀洗臉水,到廚房覓點心、燒水泡茶,滿宅子只她們幾個忙的腳不沾地。

  卻說王慕菲興沖沖回家,卻見真真腳下一隻碎茶碗,小梅正在收拾,忙問:「這是怎麼了?」

  真真搶在小梅前邊笑道:「是我不小心失手跌碎了的。你累不累?叫他們搬只籐床出來,你在這樹蔭底下再睡一會罷?」

  春杏也不等姑爺點頭,和房裡的小丫頭們搬床抱席子,連真真的繡架都搬了出來,在樹蔭底下鋪陳好,王慕菲笑道:「也罷,我就睡一會。姐夫訪得有一個伙計,極是忠厚,又會做生意,約我明日去尋他,說若是尋得他來,就把所有鋪子都交把他管。真真你覺得如何?」

  真真笑道:「你我都是不會做生意的人,若真能尋得這樣的人自然是好,就是多與他幾兩銀子的工錢也罷了。」

  王慕菲笑道:「還要你說。還要尋十個伙計呢,原來做生意這樣難法,難怪我爹開一回鋪了賠一回。」

  真真只是抿嘴兒笑,移到繡架前繡了半片蘭葉,就聽王慕菲打著小呼嚕睡的極香甜。她站起來甩了甩手,恰好春杏站在游廊裡沖她招手。真真回到房裡,春杏使了兩個小丫頭到後邊照看,方笑道:「林大叔在前邊南屋裡等小姐說話呢。」

  真真忙到前邊,林管家苦笑道:「方才大姑奶奶帶著兩個使女硬闖出去了。」

  真真笑道:「待她回來再說罷。今兒姑爺早上召你們去,都說了些什麼?」

  林管家道:「吩咐門上不許放人隨意出入,前邊廳裡安排幾個人待客,還有著意吩咐了廚房客人來上茶的規矩。」

  真真笑道:「照咱們家的舊例罷,只是得減去七分,依著那幾間鋪子一年也就三四千兩銀子,可擱不住花的。」

  林管家點頭道:「老奴知道了,只是還有一事。如今姑爺在家必要常請客吃酒請戲班子的,只怕銀子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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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青娥的婚事(中)

  真真靠在太師椅上,微笑道:「帳房裡還有多少?」

  林管家想了想回:「老奴接手裡還有五百多兩銀子。咱們家吃的米面菜肉都是莊上運來的,只做了兩季衣裳,買了幾十車煤。如今還有三百多兩。」

  真真點頭道:「姑爺帶到京裡的銀子也只花了一千兩不到,我這裡還有兩千兩,殿試還有二年,倒不急。我取一千兩把你罷,那一千兩你親自去把我的頭面贖回來。省著些到年底鋪子裡分了紅利,就沒有饑荒了。」扭頭吩咐春杏把二千兩銀子都搬了出來,自家回房尋出當票。林管家押著銀子到李青書家的當鋪交割了銀子,贖回真真的一盒首飾。

  王慕菲睡到中飯時起來,看娘子頭上插著支點翠金鳳,笑道:「贖回來了?」

  真真笑道:「自然贖回來了,雖然是姐夫家的當鋪,到底人家的銀子也要取利的,早一日還給他的好。」

  王慕菲笑道:「你姐夫和我說,咱們只裝是那幾個查出帳本的管事的搗鬼,只打發了他們三個走,他自會知會松江各行會,誰家也不許收留這幾個人,就是他們開鋪子,也不許人和他們三個做生意。逼他們投奔姚小姐去。」

  真真會意,笑道:「若是吵開了,可不只是斷了姚小姐的活路,就是你姐姐的本錢也是打了水漂,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何苦,不如另想法子罷。」

  王慕菲冷笑道:「她自尋死路怨得了誰?若是她老老實實一文錢不昧,咱們不只要備份厚禮謝她,還要照總管的工錢加倍送銀子把她?我姐姐也是胡鬧,她的事且放放。」

  真真歎息,早上才和素娥翻臉,也不想為了這個大姑子再和相公鬧得不快活,因道:「早上我問過青娥妹子,她都十七了,還不曾訂親。我們做哥哥嫂子的是不是幫她一把?」

  王慕菲吃著茶,先道:「這事自有爹娘操心……」猛然醒悟,苦笑道:「娘子想的極是,若再照姐姐那般亂嫁,頭一個丟的就是咱們的臉。她是我王舉人的妹子,就是尋個舉人進士也配得過了。」

  真真嗔道:「你大姐當初嫁人也是為著家裡過不得,如今我倒不擔心公公會把妹子嫁老翁。只怕他老兩口尋親家只看身家不問人品。若是妹夫人品不好,就是年貌相當,妹子嫁過去也是吃苦呢。須要細細尋訪才好。」

  王慕菲笑道:「你說這話,想必心裡看定了誰?」

  真真笑道:「這都叫你猜著了。這人說起來也見過的,只是還是個秀才,也不是財主,所以我為難,一直沒回人家話。」

  王慕菲奇道:「那是哪家?」

  真真笑道:「是姐夫那個孀居娘家的三姑母,膝下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兒子,打小也訂過一門親事,偏人家姑娘七八歲上頭出花兒夭了。前年三姑夫在外頭做知府又摘了帽抄了家產。只他母子二人被老祖宗接回李家養活。」

  王慕菲道:「李家的小姐們也不少,姑舅至親怎麼不許?」

  真真笑道:「這位三姑母自恃是官太太,仗著老祖宗疼愛,不把兄弟媳婦們放在眼裡,哪裡肯再和商人家結親。若是三姑母肯鬆口,他家十來個不曾許人的小姐只怕要搶破頭呢。」

  王慕菲心裡計較了半日,方道:「論身份也相當,只是人品如何?」

  真真道:「從小兒和小姐一樣養在深閨,讀書之外極少出門。待下人也和氣,又不和丫頭們說笑。我姐姐極是贊他的。」

  王慕菲聽說,有些動心,歎息道:「你說好自然是真好,只怕爹娘那裡不肯。」

  真真笑道:「過幾日姐姐請我們一家子去耍,你和他坐一處多說說話,若是看不中他就罷了。若是你也覺得還好,咱們再問爹娘罷。」

  過了幾日鶯鶯果真備戲酒請王家去澱山湖別院消暑。王老夫人這一向因二門上鎖不得出門拘束的狠了,聽得有戲有酒自是非去不可。青娥心裡猜到二三分,羞答答不肯去,叫王老太爺喝了一句「不識抬舉」,半推半就換了新鮮衣裳。素娥本也不想去,偏房裡的丫頭媳婦子都想見識李百萬家的排場,又可順道去她在青浦縣的小莊去瞧瞧,所以她也要去。

  到了傍晚李青書接了他們一家,坐極大極華麗的樓船慢吞吞走了兩天才到澱山湖。李家的別院建在湖邊一個小鎮外,占了十來頃地,莊裡莊外都是極高極大極茂盛的綠樹,果然極是涼爽。休說王老夫人恨不得變身兔子,就是素娥算是享用過的人,心裡也極是羨慕尚鶯鶯有福氣。

  鶯鶯請了一班南京的小戲子來唱了兩日,藉口人少不熱鬧,就把三姑母母子請來。因是內親,也不怎麼回避,混坐在一處吃酒看戲也是常事。

  這日早晨李青書約王慕菲和表弟到湖上垂釣,王老太爺一家依舊看戲。鶯鶯推說日子好要給兒子剃頭,要真真和三姑母做陪,三個人在鶯鶯住的小院子後邊閒話。三姑母吃了幾口茶,抱怨道:「咱們家的女孩兒都俗氣得緊,連個上台面的都沒有。」

  鶯鶯和真真不肯接口,只逗孩子。那位三姑母按耐不住,笑道:「她們十來個捆在一起也比不得鶯鶯你喲,卻是青書燒了三輩子好香求來的。」

  鶯鶯笑道:「小姑們和姑母日日在一處呢,自然覺得我好,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沖真真眨了眨眼,笑問:「是不是三叔母又要把玉仙和你家耀揚湊一對?」

  三姑母冷笑道:「他家玉仙又沒長相又不識字,還是庶出。找不到好人家就想著給我做媳婦,你三嬸嬸無事就在我跟前誇你表弟,前兒還說要去求老太太恩典,叫我說她:我蘇家的兒媳婦是要做官太太的,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會管家送禮?她還抱怨了許久,總說女人無才就是德。」

  真真看著三姑母兩片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和把李家上上下下的不是都搬了個遍,覺得她和自家婆婆比也差不多。若是青娥嫁過去,只怕日子不比在娘家好過,心裡就有些後悔,面上淡淡的。

  鶯鶯曉得妹子被嚇住了,也不點破,等著待詔來替兒子剃過頭,姑太太去歇午覺,笑道:「三姑母其實為人很好,只是嘴巴刻薄了些。青娥上回在我們家住了十來天,她見過幾次,背著人和我打聽你妹子許人了不曾。為著她心地好,表弟和你小姑子都是好孩子,不然我也不肯出頭管這樁閒事。成不成,頭一個三叔母那裡必要翻臉的。」

  真真道:「我和青娥也提了些,她心裡是肯的,只是我公公那裡難說話。畢竟蘇家……」

  鶯鶯笑道:「李家的姑太太也多,只有這一位,一來老祖宗偏疼必有幫襯,二來蘇家是書香門弟,房族裡還有幾個官兒可以依仗。若是和他結了親,與你家阿菲也是極有好處的。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麼,妙的是她先看上你家青娥。」

  真真想了想,笑道:「青娥妹子極是天真爛漫,只怕她嫁到蘇家,和這些表親們處不好。」

  鶯鶯冷笑道:「若是老祖宗捨不得他們另立門戶還在李家,誰敢不給你姐夫面子。老祖宗心肝尖尖兒頭一個就是你外甥。敢掃我們的面子,看我不治他。」

  真真歎息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最是難擇婿。」

  鶯鶯曉得她是肯了,只為難蘇家窮了些怕掉到錢眼裡的公公不肯,笑道:「你家阿菲肯不肯?若是他肯,舉人兄長替妹子定親,你家老公公一個白丁也不能駁回。」

  真真笑道:「阿菲說還要看看人品,且再住幾日再說罷。」兩個散了,她自去戲台尋小姑。

  這處別院真真從前也來過,一個人沿著林蔭小道,看看花草,走累了就尋了個山石背後的石凳歇歇。才歇了一會兒,就聽見環佩叮當,好像有兩個女人一邊說話一邊過來。真真聽著像是素娥,不想和她撞面,索性轉到山石邊三間小軒裡去,從另一邊尋了條路到戲台去了。

  誰知素娥也愛這裡清淨蔭涼,找到石凳歇腳,元寶笑道:「這才是有錢人呢,一班戲只演給三四個人看。」

  素娥冷笑道:「你若喜歡,我就去和他們管家說,把你賣把李家。」

  元寶低頭不敢再說,安靜了好一會子,又笑道:「那位表少爺的眼睛好不老實,總是偷偷看青娥小姐。」

  此事在素娥意料之外,忙問道:「真的?」

  元寶點頭道:「真的,婢子還聽見李家的使女背後說三姑太太極喜歡青娥小姐的。」

  素娥想了想,冷笑道:「原來尚真真打著這個主意,要把我妹子嫁到李家窮親戚。她想的倒美,一個依附外家過活的小子,我爹爹哪裡肯把女兒嫁他。」

  元寶曉得自家夫人提到嫁人說親必然惱怒,借著趕蚊蠅走開幾步。

  同是王家的女兒,她就要嫁老翁,青娥傻乎乎的倒得少年書生為配。素娥坐在那裡,越想越氣,再想到自家再也尋不到好婆婆家,將來青娥做了官太太,她兩個可不是一個是天上的雲彩,一個是地底的污泥?素娥嫉妒,咬著牙只想壞了妹子的好事,猛然站起來,也不叫元寶,忙忙的回到房裡,揭開裝盒擺出鏡子,她本來生的白淨,又做了幾年夫人保養的也好,鏡中看去也不過二十許。

  素娥看著鏡中的美人,長長歎息。

  銀子看夫人又在照鏡子,上來湊趣道:「今兒李家的管家奶奶還問婢子,夫人十幾了?都以為你是青娥小姐的妹子呢。」

  素娥啐道:「胡說,她分明是老眼昏花。」其實心裡也有些得意,取了鏡子在亮處照了半日,又叫銀子把青娥喚來,貼著妹子的臉仔細照了一回,果然妹子的眼睛不如她的大,也不如她水靈靈的。妹子的面皮微黑,不如她白淨細嫩,並排站在一處姐妹兩真像差不多大。她越看心裡越喜歡,取了只玉鐲子丟把妹子,笑瞇瞇道:「你也沒有幾樣見人的東西,這個把你。」

  青娥接過,銀子就上來搶著替她套到胳膊上,笑道:「夫人對小姐真捨得,這個鐲子通體盡翠,百個裡頭也挑不出這麼一隻來,青娥小姐可要仔細,休刮壞了。」

  青娥點點頭,出來把爹娘看,王老夫人道:「快脫下來,娘替你收起。」

  王老爹自那回想通了,這些天叫李家的富貴繁華一比,隱約明白些人要衣裝的道理,喝道:「胡鬧,女兒大了,也要裝點一二,堂堂舉人的妹子連人家的燒火丫頭都比不上不是丟我兒子的臉?」

  晚飯時分,李青書一行三人回來,鶯鶯因曉得青娥的心思,索性連屏風都撤去,三家人分男女坐了兩張方桌。青娥看哥哥待蘇公子分外親熱,心裡曉得此事有八成指望,羞答答坐在席上,低著頭小口吃菜。王老太爺也瞧科三分,盤算蘇公子是官宦之後,就是窮些兒將來有李家這等親友中個舉做個官就如吃酒吃菜般平常,倒也無可無不可。只有王老夫人心思都在美酒上。

  素娥眼前著妹子覓得良緣,胸中氣悶。忍不住偷眼去看蘇公子,他穿著月白長衫,個子又高大生得又好,端的是個濁世佳公子。

  無意中和素娥四目相接,蘇公子手裡一哆嗦,小臉蛋子臊的通紅。

  素娥大大方方一笑,道:「蘇兄弟平常都讀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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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青娥的婚事(下)

  王慕菲和真真不約而同皺眉,尚鶯鶯沖李青書使了個眼色,李青書笑道:「這樣吃酒無趣的緊,現成的戲班子在,叫兩個孩子來唱曲子吧。」

  鶯鶯忙道:「這可不成,小戲子們雖然是孩子,到底男女有別,快取屏風來。咱們在屏風後聽也罷了。」依舊取屏風來,把素娥和青娥擋的嚴嚴實實的。叫他們這一打斷,蘇公子就不曾答話。兩邊安安靜靜吃完了酒散去。

  別人猶可,只有素娥頭一遭遇到美少年,心裡愛他靦腆溫柔,供在心尖上滾來滾去一晚上都捨不得放下。第二日天擦亮就起來,神使鬼差般換了件月白繡蟲草的紗衫,描了一個桃花裝。在蘇公子住的小軒外徘徊良久,或是坐在池邊看花,或是對著露珠兒歎息,到元寶來尋她,才如夢初醒回到房裡,托著腮一直發呆,時嗔時笑。

  元寶送茶來她就吃,送洗臉水來她就洗臉,銀子給她纏腳時手下略緊了些,膽顫心驚抬頭,卻見夫人嘴角含笑,忙看向元寶。元寶略微搖頭,待收拾妥當兩個都退了出去,素娥還在攬鏡發呆。

  元寶道:「夫人這般模樣,難道是中了邪?要不要和舅老爺說知?」

  銀子啐她道:「你傻了,夫人的心事你還不明白?那一年秦二姑太太家的十二少來給老爺送壽禮,我們夫人不就是這樣?」

  元寶吐了吐舌頭,臉色發白,道:「若真是這樣,還是先和舅老爺說得好,不然鬧得大家臉上不好看,必拿我兩個頂缸。你頂的是誰的缺你不記得了?」

  銀子想起舊事,也魂不附體,她到底比元寶有急智,定下心神想了想道:「這事咱們和舅老爺不好說,且去和舅太太說,到底那位蘇公子是她家親戚。」

  元寶只是點頭,兩個人借著去廚房,轉到真真後窗下扣窗。真真不愛熱鬧,一連幾日陪著公婆聽戲,今兒推說頭疼在家歇覺,還不曾起。春杏推窗看見是素娥姑奶奶的心腹,忙笑道:「兩位姐姐請進來說話。」

  元寶猶豫,銀子拉她衣袖,輕聲道:「我們有話要和舅太太說。」

  春杏瞧她兩個臉色都不大好,倒不好不稟,喊醒真真,真真靠在床上,想了半日,心裡猜到幾分,道:「叫她們進來罷。」

  銀子進來撲通一聲跪下,哭泣道:「舅太太救命。」

  元寶也跪下,哭道:「還請舅太太救我們兩個。」

  真真笑道:「想來你們做錯了什麼事,大姐罰你們?也罷,叫春杏送你們回去,認個錯就完了。」

  銀子看看春杏,咬著嘴唇只是磕頭。春杏看真真臉色,真真只微微搖頭,她忙上來拉銀子,勸道:「兩位姐姐莫急,大姑奶奶素日待你們最好。」

  銀子想到舊事後怕,心裡一慌,也顧不得當說不當說,跳起來把門關上,走到真真床邊跪下,道:「我們夫人心眼兒極小,在家總和三小姐過不去,時常在我們面前抱怨她和三小姐是親姐妹,偏父母把她賣了兩回錢,還想賣第三回。三小姐就替她擇貴婿,這幾日總說必要攪了這門親事才趁願。」

  真真歎息,並不說話。那銀子咬咬牙,把素娥拉青娥照鏡比美,今兒早上裝扮出門,回來微笑發呆等事都說了,落後道:「從前秦家有一位十二少,和夫人打過照面後,夫人就是這般情形。後來鬧得不可開交,夫人房裡的使女盡數被老爺打死。」

  真真面沉如水,等了一回看她兩個不再說話,方道:「我知道了,你們先回去罷,還是照舊服侍你們夫人要緊,如今她居孀在家,比不得從前,也只得你們兩個貼心人,只要盡心服侍,必然待你們好。」

  春杏看她兩個還在哭,曉得她們聽不明白小姐的話,一手一個扯出來,笑道:「還哭什麼?休要怕,照舊回去服侍姑奶奶,以後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我們小姐待人最厚,會不會做事還在第二,只要忠心。你們素來對姑奶奶忠心,自然待你們好。」

  元寶心裡沒底還想說話,銀子拉她急走,無人處說她:「你還不明白?咱們這回投到舅太太這邊,只要有什麼風吹草動,必要報把春杏知道。這事了了,咱們再去求求舅太太想個法子把我們要去,夫人處是不能指望的。」

  元寶是見慣素娥手段的,深以為然,兩個各懷心思回去服侍不提。那王素娥也不曉得她的兩個使女已悄悄的投到真真一邊,只顧攬鏡含羞而笑。

  卻說真真曉得大姑子存了這樣邪心,頭痛不已,思之再三,不敢和相公說知。換了件衣衫去姐姐處,才進門,就見大樹底下擺著兩隻大木盆,鶯鶯和李青書兩個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在嬉水。

  真真心裡憂慮,面上不免繃著些,鶯鶯把手裡的兒子交給奶媽,吩咐李青書:「再耍一會就抱起來罷。」接過手巾擦淨水漬,笑道:「真真,和你家王舉人吵嘴了?」

  真真苦笑道:「遇到一件出奇的事,還要姐姐替我拿主意。」

  鶯鶯引她到後院一間小敞軒,在天然幾邊坐下,笑道:「不是你家公婆,就是你大姑子?」

  真真點頭道:「自阿菲和公公吵過拿回那幾個鋪子的契紙,公公就安份了許多。是我們家大姑奶奶,她的兩個丫頭今兒早上慌慌張張來找我,氣色也不成個氣色。說她不忿青娥結親,存心要壞事。」

  鶯鶯冷笑,撫過天然幾上的坑洞,慢慢道:「蠢。只怕還不只這個罷。」

  真真漲紅了臉道:「還說她大清早就裝扮了跑出去,魂不守舍來家,只曉得傻笑。銀子說她是看上了……」

  鶯鶯的尾指上留著有一寸長的指甲突然折斷,她也顧不上看,驚問道:「三姑母家那位?」

  真真點頭,羞愧難當。

  鶯鶯笑道:「她倒有幾分眼力,也不找塊鏡子照照。休說是蘇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就是平民百姓,誰家肯叫十來歲的少年娶嫁過兩回的寡婦?」

  真真捂著嘴偷笑,忍不住道:「可不是在房裡照一回鏡子笑一回呢。」

  鶯鶯摸著指甲顧不上心疼,道:「昨日她和表弟說話,想來還是初見,我就把蘇家表弟支開,如何?」站起來走了幾步,發狠:「也罷,我使個人故意來說,就說我家鋪子有急事,我們回去,當著面問你,你也要回去他王素娥自然不好在這裡,自是和你們同去。」

  真真道:「索性我和阿菲說知,舉家辭了去罷,若是叫你三姑母疑心,青娥的親事就說不得了。」

  鶯鶯道:「也罷。此事我叫你姐夫和你家相公說去,也省得你說他姐姐不好和你鬧。」

  果真鶯鶯和李青書說了,李青書也氣悶,就尋著王慕菲道:「你家大姐頗不安份,管家們都傳說今日清早她在我表弟宿處外打轉。我三姑母最是清高,若是讓她曉得,這門親事就是個笑話了,只怕鬧得滿松江府人都知道。」

  王慕菲好似驚天一個大雷在頭頂滾來滾去,雷得他倒退兩步,撞倒一張小桌子,扶著牆好半日,不敢相信道:「竟有此事?」

  李青書點頭,又道:「已是和真真妹子說知了,真真說你們尋個由頭辭了家去最妙。」

  王慕菲愣了許久,方道:「我知道了。」拖著腳步走回房,和衣倒在床上,兩眼望著帳子頂,如木雕泥塑一般。

  真真和幾個丫頭在房裡來來去去收拾衣物、打點包袱,正忙亂間,青娥持著兩枝紅蓮進來,笑嘻嘻遞把嫂嫂道:「我才從湖裡耍來,這個給嫂嫂玩。」

  真真接過,取了塊帕子遞把小姑,青娥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子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此時對著疼愛她的嫂嫂露出兩個梨渦,咯咯的笑起來。王慕菲微抬頭,看見妹子笑的這樣快活,心裡越發煩悶,喝道:「就曉得頑,去跟爹娘還有大姐說,家裡有事,我們吃過中飯就回去。」

  青娥手足無措,只看嫂嫂。真真輕聲道:「實是有事,你哥哥心裡煩惱,只得先回去。你先回去收拾罷,我和你哥哥就去和爹娘說。」送妹子出門,回來勸王慕菲道:「婆婆最是喜歡聽戲,還要你去說一聲才好。」

  王慕菲哼了兩聲,不情不願爬起來,訴苦道:「咱們為了妹子能結門好親費盡心力,偏我爹娘百事不問,不然我姐姐……」

  真真忙捂住他的嘴,道:「罷了罷了,大姐這事你知我知就好,若讓爹娘知道,還不鬧得天下皆知?最要緊還是青娥。」

  王慕菲拉著真真的手,壓下怨氣,道:「我如何不知妹子嫁到蘇家是大好事。都依你就是,只盼老天爺有眼,叫她順順當當嫁過去。」

  真真微笑,拉著他出門,穿薔薇架,過九曲橋,到王老太爺住的院子裡,兩個小戲子分生旦裝扮了,在廳裡對唱。王老夫人和素娥都坐在椅子上聽得出神。一個捏著的嗓子正細細唱:「只為這燕侶鶯儔,鎖不住心猿意馬……」

  王慕菲看姐姐眼角眉梢都是春意,方才真真壓下去的怒火騰騰躥起三丈高,大步邁到兩個小戲子跟前,一手一個拎出去,喝道:「走。」

  幾個拉琴的都住手,沖真真點頭哈腰道了聲得罪,帶著那兩個孩子走了。王老太太道:「正聽到妙處,你怎麼打發人走?這樣不花錢的戲,為何不叫我聽?」

  王慕菲沒好氣道:「鋪子有事,我們吃了中飯回去,娘和姐姐收拾東西罷。我們坐李家的馬車回去。」說罷轉身就拉著真真出來。

  他倆走遠了,素娥才道:「這是哪裡撞了人家釘子?拿咱們出氣呢。」懶洋洋站起來打呵欠,捂著嘴道:「中飯我不吃了,先去補一覺。」回到房裡拴上門,就變了一副面孔,用力推倒進門的屏風,罵道:「連個戲也不讓人好生聽!」

  銀子捧了茶碗過來,她甩手一推,一碗茶都潑到銀子胸口,還好那茶本是在冰水裡浸著的,潑到身上只是冰涼。銀子低著頭默默退下,轉到後廂,和收拾衣箱的元寶說:「我去換件衣服……」

  素娥又喊:「銀子,你作死,還不倒茶來與我吃?」

  元寶和銀子兩個自早上到真真處去,共同保有一個秘密,反倒親熱起來。元寶丟下手裡的水田披風,低聲道:「你去換,我來倒茶罷。」走到冰盆邊再倒了一碗茶送上,笑道:「方才三小姐和我們說,中飯後要回去呢。」

  素娥哼了一起,突然道:「咱們不和他們一道,你去和李家的管家說,我們另要輛車要去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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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3: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六章:郎情妾意(上)

  聽說素娥要去她莊上看看,王老夫人也要去,王老爹也有些放不下,都跟著同去。所以辭了李青書和蘇家表弟,只真真兩口兒帶著青娥回府城。

  王素娥不情不願和爹娘坐了一輛車,頂著六月火熱的大太陽走了一個時辰,才到她那個小莊。早有媳婦子先去說知,管莊的老吳跪在院門口接,道:「小的不知夫人要來,上房還在收拾,還請夫人到小的家歇息吃茶。」

  素娥道:「無妨,你領我四下裡走走,把我家的水田在哪裡都指一回。」

  老吳只得又回家取了一把大傘,叫他的渾家撐著傘護在夫人身後,帶她去看田地。王老夫人因女兒看也不看她,跟在後邊追道:「走慢些兒,都是小腳呢。」又喊老太爺:「老伴,一同去。」

  蘇杭一帶富庶,一畝上好水田的出息抵得上北方四五畝,所以田地值錢,這個小莊雖然只有二三百畝水田,約也值二三千兩。素娥轉了半圈,心花怒放,指著水渠隔開的另一片水田問:「那也是咱們家的?」

  老吳笑道:「那是李百萬家的,聽說是他家三姑太太的嫁妝田。」

  王老太爺心中一動,擠上去問:「可是夫家姓蘇的那個?她家的嫁妝田有多少?」

  老吳忙道:「就是他家。因為蘇家瞧不起生意人,所以三姑太太的嫁妝都是田地,也有一千多畝。」

  一千多畝地還只是嫁妝田,想必以李家之富有,這位三姑太太的陪送必不少,王老太爺此時對蘇家這門親事極是滿意,拈著鬍子樂呵呵繞著那片田轉起來。

  素娥心裡有氣,慌不擇路一隻腳踩到一坨牛糞裡,釘著珍珠的藍繡鞋糊得面目全非,連裹腳布和裙子都污了,只得回來。老吳極是不安,一路陪不是,回到莊上又叫他渾家挑了兩擔水來與夫人洗鞋腳。

  素娥洗了澡換上新衣裳鞋,並無半點惱怒,與老吳娘子閒話也極是和氣,笑吟吟問:「那邊一千多畝地是蘇家的,他家人想必住在莊上?」

  老吳娘子哪曉得夫人是套話,老實道:「這是李家三姑太太的田地,蘇家住在湖州呢。三姑太太的莊子離我們家只有二里地,她也常回來住,若是農忙時節,住幾十日也是有的。過些天割早稻蘇少爺必護送他母親來。說起來,蘇少爺好相貌呢,可憐蘇老爺去的早,不然早在京裡做了大官。」

  聽說蘇少爺過幾日就來,素娥心裡暗喜,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麼一來,反倒離著俏郎君更近了,又無人管束自家,必能和他說幾句話。秦夫人越想越快活,隨手脫下一個二錢重的金戒指打賞。素娥自此安心住下不提。

  在莊上住了有四五日,鄉村地方無趣,老夫人早已不耐煩。老太爺也把自家女兒和未來女婿的田產都打聽清楚,哪塊田交多少稅,是哪個佃戶租種,一年多少租米,他都在心裡算了又算,自覺萬無一失,可惜三姑太太長住在娘家,此時並不在這裡。老太爺回去替女兒訂親的心就一刻也按不住。偏素娥打定了主意要長住,任王老夫人時時抱怨也不鬆口。

  王老爹逼急了,她道:「爹爹,這是女兒的小莊,若是你們住不慣,叫人去鎮上雇車來送你們回去罷。我還要看打稻呢。要等秋忙過了才家去。」

  王老爹心裡裝著事,哪肯多留,就依著女兒雇了車和老伴家去。素娥離了爹娘,越發沒了管束,每日使錦帕纏頭,穿著時新衣裳,叫人撐著傘在田間地頭打轉,就盼著和蘇公子偶遇。

  果然蒼天不負有情人,這一日天氣陰陰的,又有些悶熱,過了午素娥在家坐不住,換了極薄的灑線紗衫紗裙,扶著老吳娘子的胳膊出來,遠遠就瞧見水渠邊有一個白衣少年垂釣,不是她心尖上的他又是誰?

  素娥打量自己,透過紗衫能看得見裡頭雪白的胳膊和半袖的汗衫,行動間隱約有香氣襲人,方才一群閒漢路過,看著她口水還咽的嘓嘓的響。自問全身上下並無破綻。她放心攏了攏頭髮,走到蘇公子身邊,笑道:「蘇兄弟,這樣熱天,且尋個蔭涼處歇歇罷。」

  蘇公子見是將來的妻姐,雖然面嫩,倒不好不和人家說話,站起來做了揖,恭敬道:「姐姐好。」

  素娥心裡暗恨:「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把自己當妹夫了?若不把你迷的睡夢裡都想著我,我就不是王素娥。」故意移到上風處,微笑道:「這裡離我們家小莊不遠,蘇兄弟去吃碗涼水罷。」

  蘇公子從小跟著母親過活,近身的都是媳婦子老媽子,並無年輕俏俊的使女,所以他見了青年女子格外緬腆,此刻叫大姨姐的香風一吹,迷迷糊糊丟下釣竿就隨著素娥走了。

  素娥心裡得意,偏端著架子非禮勿視非禮勿動,請蘇公子在廳前通風處坐下,旋換了家常布衣去廚下,就著灶上煮好的老鴨湯下了一碗掛麵,取蔥花撒上又滴上幾滴香油和醋,整治的極是中吃,叫銀子送去把蘇公子點心。

  蘇公子到底年輕,接著麵碗,苦候素娥還不出來,忍不住問:「大姐哪裡去了?」

  銀子道:「我家小姐還在廚下整治點心呢,公子請慢用。」退到廂房和元寶說:「這才見過幾次面?就姐姐妹妹起來,和那個十二少一樣不是好東西。」

  元寶跳起來捂她的嘴,小聲道:「作死,叫那個哈巴兒吳嫂聽見,夫人還不生吃了你?」推她出去道:「我們去廚下罷。」兩個到廚下,素娥就叫她兩個煎餅做湯備午飯。自家回房又換了紗衫,捧著兩碗筍尖酸湯出來,笑遞把蘇公子道:「暑天吃些酸的,家去也多吃幾口飯。」

  蘇公子心神都在妻姐若隱或現的雪白膀子上,呆呆的接了湯,並不曉得吃,心中可惜青娥生的不如素娥美貌。正在心神蕩漾之際。素娥輕輕推他一把,嗔道:「兄弟,你看什麼?」

  蘇公子傻笑,一口吸盡手裡的湯,拱拱手去了,晚上把自家釣的魚送了一簍過來,素娥又留他吃了晚飯。自那一日起,兩個不是在村口遇著,就是在池塘邊會著,再不然蘇公子釣到魚親送把妻姐,素娥必定親自下廚或煎或蒸,整治的潔淨可口。

  在素娥,是使出了渾身解數,不怕這不經人事的毛頭小伙不動心。在蘇公子,初遇這樣美貌溫柔又體貼的婦人,常常如同小戶人家夫妻一般我捕魚來你煮吃,卻是新鮮有趣,如何不愛。又沒有老娘管他,又無人催他讀書,所以他得空就來。

  這一日蘇公子又送魚來,素娥接過,繫了條圍裙要親自剖魚。蘇公子表姐表妹極多,會做菜的也有幾個,敢剖魚的卻不曾見過,是以跟著素娥到後院,素娥雖然做了幾年夫人,到底打小兒在家做活慣了的,收拾十來條小雜魚極是爽利,蘇公子坐在邊上一碗茶才吃完。素娥已經拎著乾乾淨淨的籃子笑嘻嘻道:「兄弟,同去廚房如何?奴教你和麵烙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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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郎情妾意(下)

  蘇公子見多了大家閨秀彈琴吟詩,生平頭一遭有人要教他和麵,又是心裡愛慕的美人,如何不肯,真個跟她到廚房。素娥沖吳嫂使了個眼色,吳嫂就把廚房裡幾個人都喚出去殺雞割肉打酒支使開。素娥又尋了件乾淨圍裙,對蘇公子道:「兄弟,來繫上,小心污了衣裳。」

  蘇耀揚本是衣來伸手的人,伸開雙手才想起來不好叫姐姐替他穿,紅著臉要縮回來,素娥早替他繫上,移到他身後打結,輕輕道:「你個子真高。」

  蘇公子心裡一動,也紅著臉笑道:「姐姐生的真白。」

  素娥嬌羞不已,打完結順手輕輕一掌拍在他後背,軟軟糯糯啐他道:「死人。快去洗手,我教你和麵。」

  從小到大蘇公子都是眾人捧在手心裡養活,哪曾見過這樣和他說話的,又新鮮又有趣,果真老老實實洗過來。素娥舀了些麵粉,澆上水,笑道:「喏,你把他揉成麵糰。」

  蘇公子無辜的睜著大眼睛看著素娥,那模樣好似狐狸爪子下的小白兔。素娥曉得他老實,喜不自勝,嬌嗔道:「真真是貴公子,奴來教你罷。」依偎到他身邊,捉住他的手道:「須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蘇公子的心裡麻麻癢癢,由著素娥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盆裡的麵還不曾成團,他兩個都面紅耳赤,軟成一團。素娥因外邊無人,不肯把這樣天賜良機輕輕放過,故意推開他,佯裝害羞要走。蘇公子才嘗著些甜頭,哪裡捨得放美人兒走,攔到她前面把門拴上,牽著她的衣袖央求道:「好姐姐,救救兄弟罷。」

  素娥心裡得意,偏板著臉道:「我妹子就要和你訂親,我是你妻姐,如何能做那樣喪德敗倫的醜事。」

  蘇公子臉嫩,低下頭去開門,素娥忙拉住他,啐道:「小冤家,偏這樣招人疼。奴若依你,必定為家人不容。」

  蘇公子忙指天發誓道:「若得姐姐和我雙宿雙飛,必待姐姐如妻子。不然就叫天打雷劈。」

  素娥忙捂住他的嘴,嗔道:「不許胡說,我雖是依了你,卻要你依我三條。」

  蘇公子只要素娥肯,忙道:「姐姐,休說三條,就是三千條三萬條我都肯的。」

  素娥伸出玉指,道:「第一,我是真心愛你,不肯別嫁的,我為你守貞,你須依我,日後娶我進門。為妻為妾都使得。」看蘇公子連連頭頭,又道:「第二,不許娶我妹子青娥。隨你哪家閨秀你去娶都使得。我已是和你有了首尾,不好和妹子二女共侍一夫的。」

  蘇公子點頭道:「那是自然,有你一人足矣,休說青娥妹子,就是別家女人,我也不肯看她一眼的。」

  素娥因這兩條他都應了,貼著他道:「第三條卻不難,待我嫁到你家,還是搬出李家獨門立戶,可使得?」

  蘇公子也依了,笑道:「我家在松江和湖州都有宅院,住在外家不過是為了探望外祖母方便了。成了親自然單過。還有什麼?姐姐說罷。」

  素娥低頭,輕聲道:「沒有了。奴只要阿揚真心待我。」

  蘇公子被阿揚兩個字招得小腹發熱,他本來高大,用力把素娥抱在懷裡,笑道:「兄弟還有好些事體不懂,還要姐姐教兄弟呢。」

  素娥佯裝害羞,用力拍他胳膊,嬌聲道:「放我下來,休叫人瞧見。」

  蘇公子哪肯理會,尋著廚房裡一張守夜媳婦子睡的木榻,就抱著素娥奔過去。可憐那張木塌吱呀吱呀喊了半日救命,也無人來救它,第二日守夜的媳婦子去睡從塌上滾下來,才曉得壞了一條腿,此是後話不提。

  良久,兩個眉開眼笑開門出來,素娥叫元寶去廚下做飯,請蘇公子到她一個極僻靜的小院歇息,就從後門送他家去。

  自此蘇公子每日推說釣魚,只要貼身的小廝跟從,在外頭打個轉,就和小廝換了衣衫,從素娥留的後門溜進去,換上素娥親手做的紗衫,兩個人似夫妻一般,一道煮飯燒菜,讀書說笑,吃過中飯摟抱著去歇覺,待到日頭西斜方才起身,兩個洗浴過了,蘇公子依舊換上舊衣從後邊溜出去,回到釣魚的所在尋著小廝換回公子裝束。

  素娥不是頭一回偷情,又是自家當家作主,上下打點的周到妥貼。早把蘇公子貼身使的幾個小廝管家都買通,就是自家莊上的人,一來恩威並施壓制的眾人服貼,二來她自小心,和蘇公子勾搭上了,兩人再不出那間小院的門,也不許第三個人進來,燒水送菜都是元寶和銀子送到門口,她自家去接過,也不叫使女們和蘇公子打照面。所以他莊上的人都曉得夫人偷人,卻不知偷的是哪個,只當是誰家不成材的小廝。只有元寶和銀子盡知罷了,兩個丫頭每日背著人偷偷垂淚,生怕鬧出什麼是非來。

  這一日三姑太太偶然走到兒子房裡,看見一件長衫隨手丟在桌子上,替他收拾,抖出一個拴著金三事的帕子來。解開了看時,上邊還繡著:「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二句。三姑太太不動聲色揣到袖內,晚上先召來兒子的貼身小廝,問他:「少爺這些天可與什麼人走得近?」

  那小廝笑道:「少爺與人無並來往,就是好尋幽靜處釣幾條魚罷了。」

  三姑太太哪裡信他,暗暗吩咐幾個心腹管家留心查問,心裡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帶兒子回松江府,去把王家的親事訂下來。

  卻說那小廝轉過背回去說與自家少爺知道,蘇公子慌了神,結結巴巴道:「這可如何是好,你去問老孫頭要鑰匙,咱們快去尋素娥姐拿主意?」

  那小廝笑道:「少爺莫怕,這等翻牆鑽洞的勾當誰家沒有?就是夫人曉得了也不過說你兩聲罷了。鬧出來大家沒臉,夫人怎麼肯?且安心睡罷。」

  誰知第二日清早,蘇少爺還不曾起身,三姑太太已是套上車,不由分說叫幾個媳婦子架著兒子回府裡。可憐王素娥精心煮了一鍋烏雞湯等他來吃,從清早等到日頭轉西,也不見人來。使了老吳去打聽,才曉得蘇公子陪著母親回城去了。她此時一顆芳心俱在蘇公子身上,亂了方寸,問道:「他可說何時回來?」

  老吳深知主母底細,板著臉道:「聽說是府裡使人來喊了去的,並曾留話。」

  素娥無可奈何,因稻子還不曾割盡,指望他必回來,按著性子又在莊上住了七八日,蘇家莊上傳了消息來,說是蘇公子和一位王舉人的妹子訂親。過了兩日,王老爹也捎信來叫大女兒回家幫著張羅青娥的嫁妝。

  素娥這才曉得蘇公子虛晃一槍,這邊和她情深意重,那邊卻打著娶她妹子的如意算盤,心中大怒,帶著七八個心腹趕回家。

  原來三姑太太曉得兒子開了知識,怕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澄壞了身子,八月初一下訂,九月初十就要娶過門。王慕菲也怕夜長夢多,一一應允,打算趁姐姐不在家,就把妹子嫁過去。所以兩下裡都極忙亂。偏王老爹不曉得其中關竅,捎信叫大女兒來。

  素娥一路上酸醋之氣上沖牛斗,進了大門情不自禁沖到青娥房裡,甩了她一巴掌,罵道:「小賤人,耀揚怎麼會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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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4:0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八章:青娥抗婚(上)

  青娥女孩兒害羞,只曉得與她訂親的公子姓蘇,並不曉得他叫什麼耀揚。這一巴掌挨得極委屈,捂著臉大膽道:「姐姐何出此言?」

  她房裡的小丫頭本是林管家買來的,看見自家小姐被打,奔出門就去對林大叔。元寶和銀子都嚇呆了,看見小丫頭奔出去尋救兵,方才醒悟過來:這大小兩位姑子,在舉人娘子心裡一個天一個地,此時若不護著小的,舉人娘子不好把大姑子怎麼樣,拿她二人做筏是一定的。兩個對看一眼,銀子上前護著青娥,元寶拉著素娥的衣袖苦勸:「不關三小姐的事,夫人,咱們回屋去罷。」

  元寶這樣勸法好似火上澆油,素娥見她兩個貼心使女都偏著妹子,分明是見人家要做夫人,鵲兒揀高枝兒棲,下手分外狠些,兩隻手爪在銀子背上死命的抓。銀子咬緊牙牙忍著,實在吃不得疼,喝道:「夫人,你在莊上瞞的緊,是為著來家就叫眾人知道麼。」

  素娥實是酸醋蒙了眼,叫使女提點,醒悟過來,看房裡並無外人,停了手換一張笑臉,對妹子道:「青娥,方才是姐姐糊塗,你莫記在心上,姐姐回頭為你添嫁妝呢,你嫁到蘇家臉上多有光彩。」自以為這樣利誘,妹子又向來膽小,必不敢和人訴說。

  誰知她話音未落,林管家已是請了舉人老爺過來。王慕菲看見妹子臉上紅腫,銀子依舊張開兩臂護著她,後背上縱橫交錯都是血痕,他是曉得姐姐心事的,大怒道:「姐姐好狠心。林管家,請姐姐回房去歇息。」

  林管家站在門外道:「元寶,扶你家夫人回房去罷。」

  元寶上前,素娥冷笑道:「我何須人扶。」大步回房,吩咐眾人道:「收拾箱籠,咱們搬到莊上去住。」想想不妥,若是自己走了,不是雙手把一個香噴噴粉嫩嫩的蘇公子送把妹子了?她又道:「都停手。去燒洗澡水。元寶去廚下叫他們燒點心來。」

  元寶忙出門,只見幾個媳婦子左右扶持,護著青娥和銀子順夾道到前邊院子裡,舉人老爺鐵青著臉跟隨。看見她,候在院子裡的林管家道:「元寶,老爺有話問你,隨我們到前邊廳上去。」

  元寶大鬆一口氣,隨著林管家到廳裡,此時廳裡空無一人,林管家因道:「大姑奶奶在李家別院之事,李家人已是說與我們老爺聽過,老爺盡知此事底細,回頭有什麼話問你只管大膽說,不妨事的。」說完去後邊請主人來發落,元寶得了林管家的吩咐,心裡自有計較不提。

  真真房裡一片忙亂,一頭安撫青娥,一頭又尋藥替銀子敷傷口。王慕菲哎聲歎氣,不曉得如何開口。真真也不理她,看著媳婦子替銀子敷過藥,吩咐道:「安排她在後邊耳房養傷罷,使個人看著她。」又對銀子道:「你為著三小姐吃苦頭,我們老爺都瞧在眼裡。想來大姑奶奶惱你也不肯再用你,回頭我另買個丫頭去換你來服侍三小姐可好?」

  銀子心裡明鏡也似,忙應了,還要掙扎著起來與王慕菲和真真磕頭,王慕菲擺手道:「罷了罷了,帶她到後頭去。」掉過頭問真真:「娘子,與我同去問問元寶?」

  真真曉得王慕菲有些護短兒,從前但凡他爹娘有什麼不是,他抱怨還罷了,若是自己點得一句半句,必然有些不快活。素娥這回和青娥鬧,嚷出舊事必然要把兩個老的牽出來,自己又不和大姑子好,不如退一射之地,因道:「相公自去,奴在這裡陪著妹子說說話罷。」

  王慕菲也怕審出丟臉的事來,娘子不肯去最好,丟下一句:「好生照看妹子,再過幾日就要下定呢,休叫她眼睛哭腫了。」就到前邊廳裡,叫幾個人守在外邊,問元寶:「你們夫人為何一來家就打罵三小姐?」

  元寶跪在地下,把前事盡數招了。王慕菲先聽得姐姐妒忌妹子嫁得好,存心要攪了婚事,只當不過如此,鬆了一口氣吃茶。誰知元寶又把到了青浦縣莊上和蘇公子來往,和夫妻一般過活。夫人又時常在她兩個跟前說:「只要你們盡心服侍,將來我必叫蘇公子納你們為妾,咱們長長久久在一處。」等語一一告訴。

  王慕菲越聽越惱,汗流浹背,恨不得把不守婦道的姐姐使繩子勒死。他殿試落第,若是有門路有靠山,多多的使些銀子,未必不能得官。這回與蘇家結親,自然可以打通門路,青雲直上指日可待,偏生姐姐要搶妹夫。若是此事遮掩不住,青娥的親事做罷,一來再尋不著這樣好門路,二來青娥也不好找婆家。他越想越恨,站起來喊道:「把這個丫頭找個空房關起來。」怒氣騰騰闖進爹爹房裡,道:「爹爹,大姐惹出是非來了。」

  王老太爺靠在躺椅上並不動彈,微微睜開眼道:「你是舉人老爺,她一個婦道人家,就是做出什麼不是來,你說她就是,和我一個無用的糟老頭子說什麼?」

  王慕菲惱了,聲音微微提高道:「姐姐一回來就要打青娥,她的丫頭攔著,連丫頭的背都抓的稀爛。」

  老太爺冷笑起來,道:「方才我也聽見了些,姐妹們爭執常有,不聾不啞不做家翁,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王慕菲為難,爹爹這是惱家裡有事家人們不去尋老太爺,反捨近求遠找他,是不把他老人家放在眼裡。此時不好說什麼,因道:「姐姐在莊上偷上了蘇家公子,還要嫁他呢。聽說妹子要和他訂親,所以一來家就要打她。」

  王老太爺唬了一跳,猛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問道:「竟有此事?都有誰知道?」

  王慕菲歎息,道:「方才我問的元寶。家裡只我知道。」

  王老太爺鬆了一口氣,照舊睡倒,慢慢道:「極該把青娥叫到你們房裡。出嫁之前,就叫她在你們後邊樓上住罷。你姐姐麼,閉在房裡關幾日,待你妹子出了閣再放她出來就是。也不是什麼大事。」

  王慕菲覺得有理,出來吩咐站在外邊的林管家道:「收拾南屋沒有窗的那間房,請姑奶奶暫住幾日罷。」

  林管家略微頓了一下,道:「那間房裡見成的有床有桌,只是姑奶奶千金貴體,老奴只怕請不動。」

  王慕菲道:「多取幾把鎖來。」林管家忙叫人去取,自家先到那間房裡看了一回,把些刀剪之物和繩索都搬出來,走到王舉人跟前道:「收拾過了。」

  王慕菲冷笑一聲,挽起袖子大步闖進姐姐的房裡,對攬鏡梳裝的姐姐道:「有個好去處,還請姐姐去耍子。」揪著她的膀子拖出房來。

  素娥哪裡肯依,一邊抓撓,一邊哭鬧道:「爹,娘,殺人了。」

  王老婆子聽見,放下她那個油光水滑的錢箱子,從房裡出來,口內道:「阿菲這是做什麼?」

  王老太爺喝道:「回房數你的銅錢去。」自家出來反手把門扣上,素娥早披頭散髮,院子裡,台階上散落著七八樣釵環。她看到爹爹出來,忙喊道:「爹爹,兄弟瘋了。」

  王慕菲鐵青著臉道:「你才瘋了。爹爹叫我把你關起來的。」

  素娥睜大兩隻含淚的眼,反倒尖聲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們都想我的錢,都想我的錢,想要把我當瘋子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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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4: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九章:青娥抗婚(中)

  王老爹看兒子手下略鬆,怕素娥跑了。上來甩了大女兒一巴掌,和兒子扯著她的膀子提到那間房裡把她丟進去,還踢了她一腳,把門扣上,從管家手裡取來兩把大銅鎖鎖上,並不理會女兒的叫罵,慢悠悠道:「把大姑奶使的人都叫來。」

  王慕菲道:「還是把姐姐的三間房鎖起來罷,若是丟了什麼東西倒不大好。」

  王老夫人趴在窗格子上看著地下那幾樣首飾,忙跑出來撿起,問兒子:「為何好好把你姐姐鎖起來?」

  王慕菲只是歎氣,姐姐做出那樣事來,如何說得出口,巴到門邊看看,素娥還在裡頭哭泣。他又歎了口氣,

  看情形王老太爺是想借著這個機會把大女兒的財物收在自家手裡,王慕菲卻還沒有打算動他。林管家曉得自家小姐性子,審時度勢,沖站在院子外邊的幾個管家使眼色打手勢。那幾個人會意,飛快的尋了一大把封條,淘了一桶漿糊來,趁著老太爺發落秦家跟過來的幾個老媽子媳婦子。就把素娥三間房封了個嚴嚴實實,前後門都上了鎖再貼了封條,把鑰匙奉給王慕菲,且低聲道:「姑奶奶話說得有些不好聽,不妨把鑰匙自門縫裡遞把她,也省得日後有爭執。」

  王慕菲還不曾接,王老太爺一把搶過,咳嗽兩聲道:「爹爹收起罷。」

  王慕菲無可不無可,歎了口氣回家。真真正撫著青娥的背,哄她:「明日和嫂嫂去城外莊上住幾時罷,畢竟是親姐妹,哪有那樣大仇恨。」等語。青娥捂著臉只是搖頭,看見哥哥進門忙站起來。

  王慕菲擺擺手,問娘子:「你要帶青娥去莊上住?」

  真真微笑道:「她二人都在氣頭上,親姐妹又有什麼好爭的,不如我帶青娥去鄉下住幾日罷,你們勸勸姐姐,兩下裡都消了氣不好?」

  王慕菲歎息,正要開口說話,真真沖他使了個眼色,王慕菲便轉到東廂小書房去。過了好一會,真真面露疲憊,走進來靠著柱子苦笑:「好容易把你妹子哄住了。若是讓她曉得,又不知鬧出什麼事來。」

  王慕菲恨恨的道:「咱們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原來蘇家的莊子就在大姐莊子隔壁,天殺的叫他二人遇上了。」

  真真奇道:「三姑太太也有兩個小莊,不是在湖州麼?」

  王慕菲道:「青浦的是嫁妝田。」

  真真撫額,頭痛道:「我就忘了。李家極少買田。只有嫁這位姑奶奶,因為夫家是書香門第,怕陪送鋪子蘇家瞧不起商人家俗氣,特為買了千把畝田。遇著了又如何?」

  王慕菲笑了笑道:「我也說不出口,那個銀子不是在你眼皮底下,你怎麼不問她?」

  真真橫了他一眼道:「問你不是一樣?奴一直伴著你妹子的,若問出什麼不好來怎麼處?」

  要叫王慕菲在娘子跟前說他姐姐的不是,他哪裡肯,只道:「爹爹說把姐姐關幾日,等青娥出了閣再放她出來。」

  真真心裡猜是公公想翻素娥的私房方如此,大姑子縱有千般錯,也不能這樣待她,忙道:「爹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王慕菲搶著道:「林管家有眼色的,已把你姐姐的三間房都封了起來。爹爹只拿了鑰匙去。若是丟了什麼東西,也和咱們不相干。方才爹把姐姐房裡的老媽子都打發了去。」

  真真忙道:「使不得,阿菲。這起人一個都不能叫她們出門。若是夾帶了什麼貴重東西走還罷了,打發了他們出去什麼混帳話都說得出口的。都留下看房子箱籠,再撥兩個進房服侍你姐姐,還叫她住回原來房裡,只要守住了前後大門她哪裡得出門,何必如此?」

  王慕菲叫娘子點醒關竅,連才脫下的長衫都不來不及穿,飛奔出去安排。

  真真出來恰好看見春杏在院子裡曬鞋,春杏因四下裡無人,就忘了青娥就在房裡,把從銀子那裡問來話一五一十說出來,落後道:「這一回可是叫人為難,就是大小姐也必受老祖宗褒貶。」

  真真後悔道:「卻是我和姐姐多事,都說蘇公子品性端方,又愛青娥為人,說是良配。他也是這樣登徒子,妹子嫁把他不是吃苦呢。」想了想道:「有莊上才送來的新鮮蓮子,你換了出門衣裳親自送去把我姐姐,就把此事和她說知,就說我的主意且把訂親的事先拖幾日,……」

  「我的主意,這門親事我不肯。」青娥從房裡走出來,噙著淚道:「他既然和姐姐約定了終身,就叫他娶我姐姐罷。」

  真真一臉抱歉,青娥撲到她懷裡痛哭起來。真真想了想道:「還不曾訂親的,就便他來,不應就是。休惱,咱們叫你哥哥替你慢慢兒挑,必能挑個人品家世都好的。」

  越這樣安慰,青娥哭的越大聲。女兒家心事,嫂嫂一力為她張羅,又得將來婆婆喜歡,又是彼此見過有意的,青娥早把一顆心都繫在他身上,滿心想著嫁過去替他張羅衣裳操持家務侍候婆婆。熱辣辣正等著下訂,偏叫自家姐姐先偷上了,如何不惱?真真拍著小姑的背,哄她道:「你的心思嫂嫂都明白的,大太陽底下莫要哭壞了身子。」

  王慕菲還在夾道裡就聽見妹子嚎啕大哭,進了門看見姑嫂兩個站在院子當中,兩個都一身是汗,忙問緣故。

  真真無可奈何道:「妹子都知道了,她說蘇公子已是和大姐定了終身,叫姐姐嫁他罷。」

  王慕菲暴跳:「胡鬧,人家要娶的是王舉人的妹子王青娥,不是寡婦秦門王氏!」

  青娥唬得魂不附體,伏在嫂嫂懷裡不敢動。真真輕聲道:「卻是奴家看走了眼,蘇家公子這樣品行,妹子就是嫁過去也必受氣。不如罷了?」

  王慕菲皺著眉道:「此事從長計較罷。」在房裡板凳都沒有坐熱,又去和爹爹說:「青娥那妮子都知道了,不肯和蘇公子訂親呢,嚷著說姐姐和他訂了終身就把姐姐嫁他。」

  王老太爺瞇著眼睛笑起來,道:「若是素娥得嫁蘇家也使得。橫豎沒得便宜外人。」

  王慕菲惱了,提高聲音道:「蘇家是何等人家?肯娶比兒子長八九歲的寡婦做媳婦?」

  王老太爺聽了不做聲,王老夫人在一邊跳起來罵道:「寡婦待如何?不改嫁的寡婦能有幾個好下場?」

  王慕菲無奈,好聲勸道:「娘,若是我看中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要娶她為妻,你肯不肯?」

  那位通判老爺家的大女兒,年紀也有三十多,初嫁不過三年死了丈夫,她不肯守,再嫁把前夫的表兄。誰知小姐命硬,又不過三年相公又死了。第三回不知怎麼和前夫一個同年才十七八歲的大兒子偷上了,還要嫁他。那位同年曉得,把兒子打了個臭死,舉家搬回河南。所以滿松江府笑話了幾年,人一提起來就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此時王慕菲拿這位主兒做比,王老夫人跳起有二尺高,罵道:「休胡說,那樣賤人,娶回來做甚?你姐姐生的又好,性子又好……」想想自家女兒兩回嫁的都是老翁,那位通判小姐嫁過兩回還是年紀相當之人,一般兒和少年偷情,自家女兒還不如她呢。老太太想到此說不出話來,老臉微紅,氣哄哄走到一邊坐著。

  王慕菲道:「此時姐姐嫁不成,妹子又不想嫁,極是叫人頭痛。」

  王老太爺道:「誰家女兒由著自個的性子挑男人?他蘇家要娶的是青娥,就把青娥嫁把他。貓兒沒有不偷腥的,有了媳婦,再過得幾年自然好了。」

  王慕菲實是捨不得這門好親,聽了這一席話,也覺得爹爹說得有理,這樣數一數二的人家不嫁,嫁把誰?拿定了還叫妹子嫁到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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