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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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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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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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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另一邊,珠華可不知私底下有這麼多暗流在湧,她吃過飯後,領著小胖子弟弟滾到床上,先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養好精神再爬起來,就開始指揮玉蘭挪動屋裡的擺設。

  張萱被她這裡的動靜吵過來,好奇地問:「你做什麼呢?」

  珠華一邊在屋裡轉悠監工,一邊回答她:「重新佈置一下,現在這屋子適合我住,可不怎麼適合光哥兒。」

  張萱搖頭失笑:「他就過來住幾天,你瞎折騰什麼——哎,算了,隨你罷,要不要我叫云心過來幫忙?」

  珠華求之不得:「要!」又解釋,「不是幾天,我先就說了,光哥兒以後都同我住,不要他再去二房了。」

  「啊?」張萱怔住了,她先前當然聽見過珠華的放話,但她沒當真,以為珠華就是一時義憤,要把弟弟帶來住幾天,哪知道是以後一直都這麼住著了?

  她就有點猶豫了,一方面她認為珠華自己還是個孩子,怎麼承擔另一個孩子的教養,另一方面又覺得二房對光哥兒確實不好,繼續讓光哥兒留在那裡,也並不是件好事。

  她就只好道:「珠兒,你想清楚了?這可不是賭氣的事。」

  珠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目前為止,這個家裡珠華看二表姐最順眼,因此也願意拉一拉她的票,就走到她面前去,仰頭道:「我想清楚了,二表姐,我剛來的時候確實年紀小,光哥兒也小,所以我養不了他,可現在我十歲了,光哥兒也大了懂事了,我覺得我可以照顧好他——就算我有什麼考慮不周全的,那也肯定比二房對他好。」

  被表妹用這麼懇切的眼神看著,張萱很快就把心偏過去了:「你說的是,就是你不行,還有我呢!」

  她決定下得快,行動力更快,立刻轉頭去把云心喊來了,云心弄明白她們要幹什麼,笑了:「姑娘,表姑娘,依我說,既然是打算往後長留著表少爺在這裡住,那很不必折騰這間屋子,雖是親姐弟,這個年紀也不太適合同居一室了,便暫時湊合,至多年把,也是必要分開住的。」

  張萱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云心笑道:「姑娘忘了旁邊那間屋子?三年前表姑娘和表少爺才來,太太讓把這個跨院收拾出來,原就是預備著給他們的,只是表少爺抱去了二房,那屋子才讓丫頭們住了。」

  這一說,張萱就想起了:「可不是,這就好辦了,你和光哥兒一人一間,住著正好!」

  珠華卻有疑問:「那讓玉蘭和紅櫻住去哪?」

  「在你和光哥兒的屋裡住就是了,當初那間屋子空著才分了她們,現在既是光哥兒回來,自然該她們湊合了。」

  張萱一邊不在意地說著,一邊出門往旁邊走,她也沒敲門的打算,直接伸手就推。

  門沒栓,一推之下吱呀一聲開了,夕陽的一點餘暉鋪進去,裡面有人咳了兩聲,嗓音乾澀,帶著一點不耐道:「你和姑娘在隔壁折騰什麼呢?吱吱呀呀吵了這麼久,攪得人不得安寧。」

  張萱這暴脾氣,哪聽得了這個口聲,臉一轉,便向云心:「你去,把她給我拖出來,我竟不知道,這裡還藏了個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敢嫌棄主子吵鬧了她!」

  躺在床上的紅櫻嚇了一跳,忙翻身爬起,赤足踩在鞋上,兩手捏著前襟,道:「我不知是二姑娘,給姑娘賠罪了。」

  張萱冷笑:「有你這樣賠罪的?腰桿子挺得比我還直,真叫我長見識!」

  紅櫻愣了下,眉宇間劃過絲不情願,而後才慢慢跪在了地上。

  珠華打量了眼她,紅櫻比玉蘭的眉眼要周正不少,是個能算得上美麗的丫頭,只是她此刻看上去有點不正常的瘦弱,臉色也蒼白,似乎是個抱病的模樣。

  珠華便輕輕扯一把張萱,張萱也發現了,口氣緩了緩:「你這回是真病了?」

  紅櫻垂著眼道:「回二姑娘話,可能是夜裡吹了風,有點咳嗽,吃東西不大有胃口,不是什麼大病,養兩天就好了。」

  既是真病,張萱倒不至於還跟她計較了,就揮揮手:「罷了,你起來罷。」

  紅櫻默默站起來,珠華向張萱道:「二表姐,大夫明天來看大舅母嗎?要是來的話,請他順帶給紅櫻看一看罷。」

  張萱還未答話,紅櫻忙搶道:「不用!」

  珠華詫異地看她——紅櫻意識到了自己的急切,勉強笑道:「我歇了這幾天,已快好了,不用勞動大夫。」

  她既這麼說,珠華也懶得管她了,她多這句嘴本就不是心疼這個懶丫頭,是看她得的好像是感冒之類的毛病,兩邊住這麼近,怕被她傳染上來著。

  不過,紅櫻這個模樣,倒是不好讓她騰屋子了,她一個病人,並不好和人合住,更別提還指望她近身伺候主子了。

  張萱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在原地站了一會,只好道:「看來這間屋子暫時還不能給光哥兒了,只能你姐弟兩個先合住幾天。」

  珠華心中一動:這跨院裡東邊明明還有兩間廂房,一直都掛著鎖,顯見是沒人住的,怎麼張萱主僕倆提都不提?

  怕露餡,儘管疑惑,珠華也不好問,應著聲跟著張萱出來了:「就跟著我住罷,光哥兒中午就是和我睡的午覺,我那床不小,能睡下的。」

  當下計議已定,張萱便吩咐云心:「玉蘭不中用,你帶兩個婆子去二房,把光哥兒那些衣裳用具拿過來。」

  紅櫻在隔壁房裡聽見,猶豫了片刻,出來道:「我跟云心姐姐一起去吧,也搭把手。」

  張萱以為她是才被訓了,這會兒想求個表現,便不管她,由她跟在云心後面去了。張萱自己則興致勃勃地同珠華商量起怎麼重新佈置屋子來,葉明光坐在一旁,眨巴著眼睛聽得也很入神,不過,能聽懂幾分就不知道了。

  **

  且說云心和紅櫻兩個往二房去辦差,張興志此時不在,馬氏先前同丈夫商議過,心裡有了底,便沒有過多阻攔,由著二人領著婆子進去了葉明光住的屋子。

  魏媽媽原在隔壁哄著張良勇玩,見她們過來,來意似乎不善,忙丟下張良勇走過來,紅櫻是和她一起在河內時的葉家舊人,她兩人自然更好說話,這時紅櫻便自告奮勇,上前問她要起葉明光的那些物件來。

  云心久已看不慣紅櫻成天裝病躲懶,見她出頭,樂得由她去了,見她說了幾句,勸服了魏媽媽後,方指揮著婆子們按照魏媽媽的指點搬運起來。

  葉明光畢竟年紀尚小,又是男孩子,積攢的日常用物並不太多,一會便收拾好了,紅櫻笑道:「姐姐,你身上事多,先回去忙吧,我同魏媽媽說兩句話就來。」

  云心懶得理她,隨意應了一聲便帶著人走了,這裡紅櫻見她遠去,忙對魏媽媽道:「云心那蹄子在,我先沒好問你,怎麼光哥兒在我們那裡,你卻沒跟過去?」

  魏媽媽臉色不太好看地把先前的事說了,紅櫻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才聽二姑娘和我們姑娘說話,似乎以後就把光哥兒養在那邊院裡,不送回來了,還惦記著想叫我騰屋子,你可快想想法子,光哥兒真在那邊住下了,於你有什麼好?」

  提到這個,魏媽媽倒是不在意:「你放心罷,便是我願意,二老爺二太太能捨得把一株搖錢樹放走?且輪不著我出頭,他們再不會讓的。」她說著打量了紅櫻一眼,忽然曖昧地笑了,低聲道,「我無非也就這樣了,倒是你,究竟打算怎麼樣?我早就跟你說了,別一天天的只是想著躲懶,難得你生了這張臉,難道將來就想配個小廝就完了?姑娘這麼點年紀,你是指望不上她的,你的終身終究要著落在這家裡,你先既說看上了三老爺,怎麼不曉得多往他那裡使使勁——」

  紅櫻心慌意亂,忙打斷了她:「媽媽別胡說,我那是無聊了,順口瞎扯幾句,哪還能當得真了。」她扯著帕子,「媽媽可千萬別往外露風,我不是那樣人。」

  魏媽媽笑道:「你和我還藏什麼?我同你又沒利害關係,還怕我會害了你不成?罷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罷,不過為著咱們是一根繩上的,我才多說兩句而已。」

  紅櫻胡亂應了兩聲,便道:「媽媽還是上點心,早些把光哥兒抱回來罷,我可不想真把屋子騰出來,我覺輕,不慣和別人住一個屋。」

  魏媽媽道:「我知道,二太太吩咐了,我明早就先去你們那看看,要是姑娘新鮮勁過去了,我當時就抱回來。」

  紅櫻這才放心,又說了兩句,告辭去了。

  魏媽媽立在門檻外,目送她遠去,神情陡然一變,轉換出滿面不屑來,往地上啐了一口:「丫頭命倒養出個小姐的身子來,還不慣和人住一屋,那是你的屋子麼,呸,真有臉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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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珠華做了噩夢。

  夢見被泰山壓頂。

  她用盡力氣地掙扎呀掙扎——

  眼睛陡然一睜,把自己給鬧醒了。

  往下一看,葉明光不知怎麼睡的,昨晚入睡前明明和她在一頭,現在卻到了另一頭,一條小粗腿橫過來,正正壓在她胸口上。

  這小胖子!

  珠華好氣又好笑,拎著他的腿丟去了一邊,側身往外爬了爬,掀開帳子看看外面天色,見天光已濛濛亮了,玉蘭正在窗下疊她自己的鋪蓋,聽見動靜轉回頭來。

  珠華向她露齒一笑:「早啊。」

  玉蘭有點發怔:「……姑娘早。」說著回過神,忙走過來,「姑娘這就起了?」

  珠華「嗯」一聲,墊著腳尖下了床——這古代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樁好處,因為娛樂的極度匱乏,讓她不得不早早就上床,睡得早醒得也早,硬生生把她的起床拖延症給治好了。

  在玉蘭的幫助下梳洗罷,今天還多了一項任務,她該換藥了。

  一層層解開布條,脖間的還好,本傷得不重,額上的卻仍是有些駭人,珠華往鏡子裡望一眼,嘀咕:「不會消不了吧?」那她可虧大了,要早知道有這麼一張臉,她就算想死也不會往臉上添傷。

  玉蘭安慰她:「姑娘別擔心,這是大老爺請金陵城裡最好的大夫給配的藥膏,聽說有樣稀罕的藥材沒有,老爺還特意往魏國公府去借了,只要姑娘好好養著,一定會好的。」

  「希望如此。」珠華決定她還是相信中醫好了。

  她這裡換完藥,玉蘭正給她把新布條裹上,床那邊便傳來動靜,珠華忙催玉蘭:「我自己來,你去看看,小胖子好像醒了。」

  話音剛落,打帳子裡探出張胖臉來,葉明光的眼睛還眯縫著沒怎麼睡醒,但已然往這邊放射出委屈的光芒:「姐姐,誰是小胖子?」

  珠華才發覺自己不小心把心裡的外號給叫出來了,她哈地一笑,學他睏睏的小奶音道:「誰是?就是你呀!」

  葉明光胖坨坨的肉臉往下垮,眼角也垂下來了,一副要哭的樣子:「姐姐,我不胖,我這是壯。」

  珠華原不過順口逗他一句,被這一回,倒覺出有趣來了,而且不知是不是神奇的血緣關係在起作用,她看葉明光那一雙被肉擠得快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居然看出可愛來了,起身過去,伸手揉起他的大胖臉:「給我看看,你這臉上貼了幾層金?你還會說壯,你見過壯的人長什麼樣?和你一樣嗎?」

  「魏媽媽索我這樣是有胡氣——」葉明光讓她揉得吐字都不清了,卻還努力在為自己的肉肉辯解。

  珠華停了手:「那你呢?你喜歡長成這樣嗎?」

  葉明光沉默了,眼睛望著她,慢慢浮出水光來,跟著搖了搖頭。

  「我,我不喜歡,」他說,「二舅舅那裡的姐姐們私下笑我,我聽到了,她們說我肥,說二舅舅養我,就像在養豬一樣。」

  「……!」怕帶壞小孩子,珠華硬生生把到嘴邊的一句髒話憋了回去,她又揉了葉明光一把——她其實不愛和人親近,但葉明光太小,沒有任何威脅性,幾乎可以把他當成一個小動物看,又這麼多肉,賣相雖差了點,手感卻是極佳,很容易就揉上癮。

  「別理那些人,個個又醜又壞,還不安好心。」珠華道,「你往後就在這裡住,姐姐養你,包管把你養成個小帥哥。」

  葉明光眨巴著眼:「小帥哥是什麼?」

  珠華已經很注意用詞了,沒想到還是冒出個超出時代的詞彙來,不過這不礙什麼,她很快就解釋道:「就是美男子,」她有意要逗葉明光,說著還摸了摸臉,「你看姐姐長這樣,你肯定也不會差,你聽姐姐的話,到年底姐姐就叫你換個模樣。」

  葉明光卻沒立刻露出歡喜的神情,反而有點遲疑:「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飽了?」

  珠華有點驚奇,她自己也有個弟弟——後媽生的,珠華和他打交道的時候不多,後媽有被害妄想症,基本不允許珠華靠近弟弟,但都住在一個家裡,不可能一點接觸都沒,就珠華的觀察,她那個弟弟在五歲的時候可遠沒有葉明光的機靈勁,要換她弟弟,被這麼一哄這會兒已然光顧著樂了,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實際將面臨的是什麼遭遇。

  「你想好看,就要受一點罪呀。」鑑於葉明光似乎已經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珠華不拿虛的忽悠他了,試著直接和他講道理,「什麼都不做,那就什麼都不會有,好事情不會憑空掉到你的頭上,你明白嗎?」

  葉明光摳著自己圓圓的指頭:「明白,人不能坐享其成。」

  珠華這個驚喜,五歲的小朋友能冒成語不算稀奇,有可能是從大人話裡聽來的,但他不但會用,還用得很準確,這就難得了。她不由誇道:「光哥兒好聰明,就是這個意思,那你願意努力一下嗎?」

  葉明光的胖臉糾結著,糾結著,最終還是點了下頭——看來他雖然會拿「壯」來給自己解嘲,但對於自己的體型,他其實是有正確認知的。

  珠華很開心,她管葉明光本是出於義務,但這會真找著了一點帶孩子的成就感,又乖又受教的小孩子,很難不讓人喜歡啊。

  她就抱著這種愉快的心情候著葉明光起床穿衣,梳洗好了,預備著一道用早飯。

  玉蘭去了廚房,珠華在屋裡守著弟弟,葉明光昨日才來時還覺生疏,基本珠華到哪他到哪,不動也不鬧,現在待了天半有點熟悉起來,小孩子心性活潑,他坐一會就坐不住了,下了凳子走到門口去,往外張望,望一會扭頭:「姐姐,我想到院子裡看看。」

  珠華揮一揮手:「去吧,走路慢些,別摔著了。」

  葉明光脆脆地應了一聲,下台階跑去院子裡了。這個跨院很小,其實真心沒什麼好看的,也不好玩,但小孩子的世界與成人不一樣,葉明光挺有勁地跑了兩圈,撅著屁股趴在海棠樹下看了一回——不知是不是發現了螞蟻窩,然後又跑到了東邊的廂房門前。

  「姐姐,這裡為什麼鎖著呀?」

  在門口站著看顧他的珠華:「……」她也不知道好嗎?實話是不能說的,她只能隨口胡謅了一句,「因為裡面有寶貝。」

  「哦~」葉明光一邊拖長音應著,一邊整個趴到了門上,大腦袋左右晃動著,試圖從門縫裡窺視裡面是什麼寶貝。

  他正自得其樂著,玉蘭出現在了月洞門裡,手裡提著朱紅食盒,珠華一眼見到,笑道:「光哥兒別玩了,過來吃飯——」

  她的笑意凍住了,冷冷望著跟在玉蘭後面出現的魏媽媽,生出滿心不痛快,感覺一個早上的好心情都被破壞掉了。

  她揚起下巴:「你來幹什麼?」

  魏媽媽微彎了腰,陪笑道:「姑娘,我擔心光哥兒,不知他昨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所以來看看他。」

  葉明光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魏媽媽眼睛一亮,忙向他張開手:「哥兒,到媽媽這裡來。」

  葉明光遲疑地邁開步子,向她走去,魏媽媽臉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她帶著這樣的笑容,眼看著葉明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忽然——

  葉明光一轉方向,掉頭跑向正屋,挨到珠華身邊,抱緊珠華垂在身側的右手臂,垂了頭不說話了。

  他雖然不吭聲,但這個表態卻很明確了,珠華抽出手來把他攬住,向魏媽媽冷笑一聲:「不勞媽媽費心,我弟弟在這裡吃得好,睡得香,且不用挨表哥表弟的打,媽媽放心回去照管你的寶貝表少爺罷。」

  魏媽媽撐著笑,一邊往前走來:「姑娘誤會我了,我知道姑娘生氣我昨日的話,可光哥兒確實搶了勇哥兒的東西,我先說出來,替光哥兒認了錯,主子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不然,我要胡亂偏著光哥兒,勇哥兒也長了嘴,他鬧著不依,把真相說出來,光哥兒的錯豈不是翻了倍?」

  「你這話昨天怎麼不說?」珠華斜眼看她——因為身高差問題,這個動作有點困難,不過珠華硬是堅持了,不然不足以表達她對於這婦人顛倒黑白的鄙視。「想了一夜才想出來的吧?你可真是機智,為著推卸責任,一會兒是光哥兒錯了,一會兒是勇哥兒鬧,把責任都推到孩子身上——可惜你再推也沒用,始作俑者就是你,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虧待光哥兒在前,何至於有昨天那場事!」

  魏媽媽道:「姑娘想多了,我真沒有姑娘說的那些意思,當時兩碗蛋羹上來,我只是隨手一分——」

  「你站住!」

  魏媽媽是一邊說一邊往前走的,已經走到了階下,眼看著要上來,珠華伸手一指,厲聲打斷她:「不許再過來,不許進我的屋!」

  她突然發作,魏媽媽微驚,腳步停頓了下,到底心裡看輕珠華如今是個孤女,沒爹沒娘,便繼續又往前走。

  珠華面無表情地抿了唇,拉著葉明光轉頭進屋,鬆開他,往桌上拿了兩個茶盞,重新走到門前,用力狠狠擲出。

  啪!

  甜白瓷碎裂在魏媽媽腳尖前,珠華舉著剩下的一個,逼視住嚇得跳起來後愕然望過來的魏媽媽,道:「我這一個再砸的話,瞄準的就是你的腦袋了——你不信,只管繼續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再往前一步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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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瓷器碎裂的聲響招來了隔壁的張萱,她剛服侍完母親吃藥,聽到動靜,端著個空藥碗就忙忙地跑來了:「怎麼了?誰失手砸破東西了?」

  「不是失手。」珠華揚聲回應,「魏媽媽一早跑來,說看望光哥兒,我不愛看她裝模作樣,攆她走,她不聽我的話,不但不走,還要進來,我生氣就砸了她——二表姐,為什麼她想進我的屋就可以進?我不喜歡她來不行嗎?」

  「怎麼不行!」張萱立刻道:「你是做主子的,愛使喚哪個下人就使喚哪個,不愛就不理會,全憑你的心意,管是多大臉的下人也沒有和主子叫板的理。」

  說著就看魏媽媽:「就你昨天做的那事,今天還好意思過來?光哥兒不稀罕你看,你離他遠些,他只怕還活得快活些——還站著幹什麼,等我叫人來請你?」

  魏媽媽不把年幼的舊主放在眼裡,卻不敢對張萱如何,加之受了這接二連三的排揎,她面皮再厚也著實不大撐得住了,勉強扯了嘴角:「姑娘消消氣,我明天再來看光哥兒罷。」

  珠華道:「我同你說得清清楚楚,你既然以前不愛管光哥兒,那以後也不用你管,光哥兒和你再沒有一點關係,他用不著你看,你也沒權利看他。今天我是一時沒找著趁手的東西,才拿茶杯砸你,你明天來,等著你的就是磚頭了,你不怕只管來,我倒想看看,你的腦袋與磚孰硬!」

  「噗!」

  是張萱被逗樂了,她快步過去,伸手把珠華手裡的茶盞奪下來:「還孰硬,哈哈,你跟個下人認真生什麼氣,想教訓她,叫人敲她幾板子就是了,哪用得著你動手——給我看看,手沒劃傷吧?」

  珠華乖乖伸手。

  魏媽媽這下是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低了頭,使袖子把臉一捂,碎步快走了出去。

  且說她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馬氏知曉,自然免不了把她一通教訓,又令她隔日再去,魏媽媽無奈又委屈:「二太太,不是奴不用心,可二姑娘出了面,奴實在是沒辦法。」

  張萱的脾氣就是一個放大版的珠華,兩個一般的烈性子,所以以前一直不大對付,卻不知怎地,珠華傷了一遭,竟和張萱好起來了,讓張萱幾次三番地替她出頭。張萱是張推官的嫡出姑娘,魏媽媽糊弄糊弄珠華罷了,哪敢去她面前多話,而兩人又住得近,一點動靜隔牆相聞,想繞過張萱都沒法繞,竟是無從下手了。

  馬氏不悅地掃她一眼,客觀條件如此,縱使不甘,也不能逼她去做無用功了。好在張推官打今日起已經恢復了當值,絕早就走了,馬氏怕大伯,對侄女卻沒那麼大顧忌,便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去探望光哥兒的,結果連句話都沒和他搭上,算什麼事?明天我纏住那兩個丫頭,你好好哄一哄光哥兒,把他哄好了,抱他回來自然就容易了,珠丫頭樂不樂意,又有多大關係。」

  魏媽媽諾諾應了。

  **

  張萱震嚇住了魏媽媽就走了,珠華轉回頭去安慰葉明光,怕他被自己的發飆給嚇著,結果葉明光小眼睛亮亮的:「姐姐,你好厲害。」

  珠華放下心來,謙虛地笑了笑:「一般般啦。」這具身體還是太小了,不然她剛才就直接上手把魏媽媽往外推了,何至於還要找個武器。

  葉明光仰著腦袋:「姐姐,我以後真的都和你一起住呀?你不會又攆我走吧?」

  珠華有點呆:「又?」

  葉明光道:「姐姐忘啦,以前有一次,魏媽媽待我不好,我生氣了來找姐姐,想和姐姐在一起,但姐姐留我兩天後就煩我了,不願意看見我,把我送回二舅舅那裡去了。」

  珠華:「……」

  她下意識在心裡要責怪原主,但想一想又怪不起來,她那點年紀,指望她有耐心帶孩子未免要求太苛,而光哥兒這一身肉看著也不像個受虐待的樣子,受閱歷見識所限,原主沒放在心上是難免之事。

  「不會了,以後你就在這裡,只要你不願意,誰都不能帶走你。」珠華蹲下來,和他保證,又道,「姐姐以前年紀小,沒能力照管你才送你回去的,你不要怪姐姐呀。」

  ——原主儘管彆扭,其實還是心疼弟弟的,否則以她那個熊孩子的性子,何至於給表姐乾佔便宜?

  葉明光眯著眼睛笑了:「嗯,我不怪,二舅母和魏媽媽都說姐姐不喜歡我,不要我,我都沒信。」

  珠華的眼睛也眯起來了——她現在希望魏媽媽明天最好能過來了,她非給她砸個窟窿不可!

  玉蘭在旁站了半晌,這時終於找到個插話的時機,忙道:「姑娘,先吃飯吧,涼了就不好了。」

  「哦,對!」

  珠華回神,領著葉明光到桌前坐定,玉蘭一邊從食盒裡往外拿東西,一邊卻有點忐忑,低聲道:「姑娘,剛才是我反應慢了,沒眼色——」

  珠華愣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應該是她沒及時站出來幫忙,不在意地道:「沒什麼。」

  玉蘭木是木了點,可幹活是一把好手,比隔壁那個現在多半還高臥著的懶丫頭好多了,至於性格上的不足,珠華不打算責備,人無完人嘛,她對玉蘭還挺滿意的。

  想到紅櫻她便想起一事:「你的飯取來了沒?」

  玉蘭不解何意,搖頭:「沒有。今天添了表少爺,一趟拿不了。」

  珠華道:「那你等會再去拿你那份時,就拿你自己的,不必再幫紅櫻帶了,我昨日看她雖有些不大舒服,卻是能走能跑,我已經不和她計較,都不要她服侍了,她給自己拿個飯也不能拿?」

  「我,」玉蘭微有遲疑,「我怕她要不高興。」

  「我還不高興呢。」珠華嗤笑一聲,「你聽我的就是,她要有話,叫她來和我當面說。」

  如張萱先前所說,紅櫻是從河內跟過來的老人了,看在這個資歷的份上,珠華可以寬容她一點,對她的偷懶睜一眼閉一眼,可凡事該有個底線,不想伺候主子就算了,自己的吃穿都懶得動彈,要欺壓指使一道工作的同事,不管紅櫻以前過這種好日子過了多久,反正打今天起,結束了。

  玉蘭微微笑了笑:「好,我聽姑娘的。」

  於是開始吃飯,葉明光的傷口小,用不著怎麼忌口,他的早飯數量和張萱昨天在這裡吃得差不多,但份量是兩倍,他開始吃得很歡,後來想起什麼似的,緩了下來,再後來,更緩,直到慢慢把勺子放下。

  珠華早就吃好了,正看著他吃,見他碗裡的粥明明還剩了小半,碟子裡的油餅沒有吃完,他看上去也不像吃飽了的滿足樣子,不由道:「怎麼了?不好吃?」

  「我要少吃一點。」葉明光嚥著口水,努力不去看桌上剩下的吃食,「我答應了姐姐的。」

  珠華簡直想把他抱到懷裡揉一揉,看看他的塊頭,咳,放棄了,笑眯眯地和他講:「早飯不用省,不但不用省,多吃一點都可以。我們剛開始減肉,慢慢來,你就晚上少吃一點就好。」

  「真噠?!」葉明光的眼睛裡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珠華點頭,學他的聲調:「真噠真噠。」

  葉明光開心死了,像憑空撿到一筆橫財,馬上重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珠華看得心下滿意:她本來對於教養葉明光是有一點懸著心的,因為畢竟她也沒養小孩子的經驗,難免忐忑,恐怕養不好他。不過這一天多功夫處下來,她的信心充足多了。

  同時在心底哼哼,明天不管是魏媽媽獨個來,還是她拉著二房夫妻來撐腰——哪怕她把張老太爺都請來,她也不可能把明光還回去。

  **

  珠華白備戰了,隔天早上,別說二房兩口子了,連魏媽媽都沒來。

  因為天光剛亮,李全就去敲二房的門了。

  張興志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吵醒了很不開心,怒道:「哪個王八蛋在外面吵吵,這才什麼時辰,叫魂呢?!」

  進來傳話的丫頭春草惶惶然地道:「是李管家,他問老爺的行李收拾好了沒,在車馬行租的馬車已經來等著了,請老爺快著些,別誤了去碼頭上船的時辰。」

  張興志迷糊著道;「什麼車什麼船,亂七八糟的,李全敢是吃錯藥了,叫那老小子滾,老爺要睡覺,沒空理他。」

  睡在床外側的馬氏卻是差不多清醒了,一下擁被坐起:「讓老爺上哪去?你問清楚了沒?」

  春草道:「送二娘子回應城啊——李管家說,前天大老爺就在正堂說過了,老爺肯定知道這事的。」

  ……

  張興志慢了好幾拍地消化完了這句話,終於也醒神了,仰躺著,眼睛瞬間大睜瞪成了銅鈴:「什麼?真要回老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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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事情來得太措手不及,二房就沒想過張巧綢真回老家的可能性,什麼東西都沒收拾,這下兩口子再也躺不住了,匆匆起床忙亂穿衣。

  馬氏一邊梳頭一邊忍不住抱怨:「你說你,前天怎麼和我說的——巧綢不會真走,老太太一定會想法反悔,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張興志作為利益相關的當事人,心情比她煩躁上十倍不只,粗聲道:「你問我,我問誰!那老娘們以前什麼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仗著咱爹愛她年輕,一點不如意都能鬧得翻過來,我怎麼知道她這回哪根筋不對了!」

  馬氏道:「那現在怎麼辦?你去還是不去?」

  這時候的出行可不像詩裡說的那麼愜意,什麼野梅參差發,旅榜逍遙歸的,一去上千里,除了衣還能事先自備齊全之外,食住行樣樣得受限,張家又非豪門,能帶上上百號豪奴靠人力彌補上這不便。

  總之,張興志此刻的心情,簡直恨不得一頭倒回床上去假裝重病在身——到底又不敢,他要昨天裝還勉強說得過去,這車都等在門口了,他忽然說病得起不來床,未免也太蔑視張推官的智商。

  眉頭鎖得快擠到了一起,他跺跺腳:「罷了,你先把我行李收拾著,我去爹那裡看看!」

  一出門,李全等到門口,躬身笑道:「二老爺,可以上路了?」

  張興志呸啐了他一口:「上你娘的上,你給我說說,這裡面到底什麼情況,巧綢怎麼就真要回老家了?」

  他一路問一路疾步走,李全跟了幾步就看出他是往正院方向去的,笑道:「什麼情況,二老爺不比小的清楚?前天您可是在正堂待著的,當時都說好了——二老爺,我剛從老太爺那過來,二娘子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著二老爺了。」

  得到這個情報,張興志的心更是不住地往下沉,悶頭直往前走,及至到了正院,果見裡面一大早上人聲鼎沸,丫頭婆子們抱著一個又一個的大包裹往外走,張老太爺兩口子站在台階上,張巧綢穿著簇新的一身衣裳,擠在張老太太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場面一看上去就是生離死別。

  張興志快走到跟前,急問道:「爹,真要送巧綢走啊?」

  張老太爺正在旁安慰著小女兒,被他這一問,方才發現他來了,嘆了口氣,道:「這不都說定了?不走不行啊。」

  張興志不死心地道:「就不能再去找大哥說說?」

  雖說張巧綢不走張推官很可能丟官,但畢竟丟官是個未知數,而他要跟著一道去受罪卻是眼跟前的事,兩者相比,張興志果斷地選擇了先顧眼前再說。

  張老太爺只是嘆氣,張老太太倒瞄了他一眼,忽然道:「要麼你去和老大說說?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是不中用了,你和老大一個娘生的親兄弟,說不準他倒能聽你的。你要能說服了老大,我們娘倆後半輩子都感激你。」

  張興志想都沒想,立刻搖頭道:「爹說都不管用了,我哪行,大哥不揍我就不錯了。」

  開玩笑,他又不傻,收點好處給敲敲邊鼓還成,可張推官的態度都擺得那麼明確了,他還要再當面和長兄對著幹,那可得不償失。一個後娘生的不值錢丫頭,和他又沒多少感情,他圖什麼給她強出頭?這便宜妹妹心還毒,這麼點年紀,嫉妒親戚長得好,就敢給人亂下藥。張興志捫心自問,他雖然對外甥和外甥女也沒懷多大好意,可也沒張巧綢這麼心黑,他只求財,可沒打算過害命哪。

  張老太太的臉色冷淡下來,就要刺他兩句,話到嘴邊想起來,巧綢要指著他一路護送,這會兒得罪了他,路上他隨便給巧綢添點堵,巧綢沒人護著,那是吃不完的虧。只得忍下來不再提,轉道:「老二,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沒?可別誤了時辰。」

  「……」

  張興志心堵得不得了,什麼話也不想說了,喪氣地轉回頭。

  回到自家屋宅,馬氏一見他的臉色就明白了,到底還是不死心,追問了一句:「怎麼樣?」

  「你說怎麼樣!」張興志往外噴火,「別廢他娘的話了,快給老子收拾東西!」

  馬氏同他夫妻多年,單就脾氣而言,張興志不是個暴躁的人,所以一般馬氏也不會從他那裡得著這麼大沒臉,當著丫頭婆子的面,這下氣的,一瞥張興志的神氣,感覺他要在爆炸邊緣了,不敢當即噴回去,只得選擇把受的氣往下傳達:「都發什麼愣,還不快緊著收拾,一個個死木頭樣,不知道養著你們白吃飯幹什麼!」

  下人們忙亂起來,什麼衣裳物件,不管有用沒用拿到手裡就包起來,個個顯得自己很忙的樣子。

  動靜太大,把睡在廂房裡的張氏三兄妹都吵醒了,張良翰和張芬過來知道怎麼回事後都十分驚訝,他們也以為張巧綢肯定是走不了的,馬氏太忙,沒空解釋,只叫他們不要添亂,兩人畢竟年紀大些,看情形如此也就聽話回房了。張良勇才六歲,卻沒這個眼力勁,被吵醒了十分不自在,拉著嗓子就嚎起來。

  馬氏心情本就不美,這算找著個現成的撒氣的了,大步走進房,逮著張良勇就是一巴掌:「你娘還沒死呢,號什麼喪!」

  睡在床外側的秋芳下意識要攔——她是張良勇的生母,張興志某次酒醉後把她收用了,馬氏氣了個死,當即就要把她賣了,張興志雖然醉酒,那也是對這丫頭有兩分意思才睡了她,便硬扛著保下了她。

  馬氏當時讓了步,心裡這份不痛快卻是不可能消散的,張興志娶她的時候張家還未發達,兩家算得門當戶對,都是尋常市井人家,哪有什麼妾室姨娘的說法。及到後來張家勢起,馬氏的想法卻還是老想法,沒想過張興志有納妾的一天,她對張興志的最大容忍就是自己看不住的話,他出去打個野食也罷了,可在家裡明公正道養個小的,這叫她如何能忍?

  因此秋芳雖然留下了沒賣,馬氏卻也萬不肯喝她的茶令她正名,仍舊把她當個丫頭使,而且還把她使喚得滴溜溜團團轉,白日裡幾乎就沒叫她閒著的時候,凡髒累的活都使她去幹。關於這一點,張興志就不管了,他又不是對秋芳動了真感情,犯不著為她和老婆沒完沒了地鬧,髮妻美妾都在,家裡又能消停下來,對他來說就行了,至於秋芳怎麼受罪,那是受在秋芳身上,他又不疼不癢,至多她哭訴的時候說兩句好話哄哄罷了。

  正是因這麼個情況,張良勇才多半由魏媽媽帶著,魏媽媽能發揮出自己的功效,其實算是鑽了秋芳的空子。而在馬氏來說呢,她雖然看不慣張良勇在魏媽媽手裡享福,但與讓他生母帶著,跟生母一日日培養出感情;或者再單獨撥一個人帶他,浪費二房本就不多的下人,三者相比,那還不如由魏媽媽順帶著一道照料算了。

  ——不過到魏媽媽那裡,順帶著照顧的慢慢地變成了正經小主人葉明光,這其中各有利益,各有盤算,可謂盡顯人心之複雜,非三言兩語能敘。

  且說當下,秋芳一攔,馬氏順勢第二個巴掌就扇到她臉上:「我教訓兒子,有你這小娼婦什麼事,要你插手!」

  秋芳挨了打不敢吭聲,張良勇吃這一嚇,哭聲卻是一下嘹喨起來,扯著嗓子大嚎。

  馬氏被吵得受不了,生氣地揚手拍他兩下,威脅道:「閉嘴,再哭我拿板子打你了!」

  受了驚的小孩子哪有道理可講,張良勇耳朵裡都是自己的哭聲,根本沒聽清她的話,一心一意哭自己的,嗓門一點不減,馬氏氣得又拍秋芳:「你是死人哪,就不知道哄哄你生的小賤種!」

  秋芳先挨了打才沒動作的,誰知又得了不是,不敢跟主母分辯,只得依令側身去哄兒子:「勇兒乖,不哭了,不哭哦——」

  卻是全然無效,張良勇閉著眼睛只是嚎,秋芳怕惹馬氏不快,娘倆再遭殃,急了去捂他的嘴,張良勇不吃這套,活魚一般邊嚎邊掙扎,把臉都掙紅了,嗓子還哭出了個劈叉音。

  馬氏也有點急了,她怕把張興志給招來,張興志平時給她面子,是不大理論她怎麼管教庶子的,可這會兒情形不同,張興志要是被吵毛了再過來訓她,當著秋芳這小賤蹄子的面,她哪裡丟得起這個人?

  忙亂中想起魏媽媽來,忙揚聲叫道:「魏氏,魏氏呢?死哪裡去了,還不快過來!」

  魏媽媽其實早已守在門口了——她是被哭聲引來的,只是看馬氏發威,不敢進來,怕跟著吃掛落。這時聽見馬氏傳喚,忙應聲道:「太太,我來了。」

  就走進去到床邊,越過秋芳把張良勇抱出來哄勸。

  張良勇三歲多的時候開始由魏媽媽帶著,這個年紀正是開始記事的年紀,因此他雖知道秋芳才是生母,也認她,但情感上更多地卻是依賴魏媽媽,這會受了委屈,也是魏媽媽的安撫更有效。

  眼看著張良勇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馬氏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張興志那邊還有許多事體要處理,她沒空也不想再在這裡跟小賤人生氣了,囑咐了魏媽媽一句:「好好帶著他,別叫他再添亂了。」

  便匆匆走了出去。

  「勇哥兒乖,媽媽在呢,不怕哦……」見馬氏出去,魏媽媽坐到床邊,摟著張良勇繼續柔聲細語地哄著,說一會話還唱一會小調。

  秋芳坐在床頭,幽幽地看著魏媽媽。

  她在二房度日如年,煎熬裡唯一的希望是她畢竟生了個兒子,等有一天兒子長大了,成人出息了,就能給她個依靠。可誰知道,兒子卻一天比一天更親近魏媽媽——哪怕兒子親近馬氏她都可以認,法理上馬氏是嫡母,秋芳無力也不妄想能改變這一點,可魏媽媽算什麼東西?

  一個外人家的奶娘,同她一樣的下人,憑什麼把她的兒子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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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雜亂無章的收拾中,李全來催了幾遍,催得張興志煩躁得不得了,劈頭要罵,李全面上賠罪說好話,心裡並不怕他,仍是一直催促,張興志無法,只得轉而再去催下人們,下人們被催得逃荒一樣,根本核對商量不及該帶哪些東西,胡亂著往車上搬,搬了一堆算完事。

  張興志啃著個包子趕到大門口的時候,要出行和送行的其他人都已經在了,以張巧綢為中心點的送別圈氣氛比先前還要沉重悲痛,不像送行,堪比出殯。

  這種情形下,負手站在一邊的張推官被對比得像個劊子手,站在他旁邊矮了一大截的珠華則像個小劊子手,這甥舅倆,一個腦門上貼著「冷血」,一個腦門上寫了「無情」。

  珠華的外貌更無害些,但她的表情彌補了形象的不足——因為張推官只是沒表情而已,她卻是笑嘻嘻的,眼睛彎彎,滿臉興味,只差摸出把瓜子來,幸災樂禍之意一覽無遺。

  珠華是故意的,就她來說,其實不覺得張巧綢被送到鄉下兩年是多嚴重的懲罰,也不為此波動多少情緒,但既然張巧綢表現得好像不是去鄉下,而是下地獄一樣,那她不配合一下,豈不白費了她一大早被亂糟糟的人聲吵醒,特地跑來送的這趟行?

  她的演技還不錯,因為張老太太餘光裡瞄見她,臉瞬間就僵了,沒空也不好說她,只能扭了臉,加倍可憐自己的女兒,摟著張巧綢哭道:「我苦命的巧巧啊……」

  張興志直著脖子,把最後一口包子噎下去,拍著心口道:「我的娘,噎死我了——巧綢還哭啥呀,這死催活催的把我催出來,倒又不走了?」

  張推官上前兩步:「這就走了。巧綢,上車罷。」

  張巧綢的哭聲停了片刻,從張老太太懷裡探頭,迷濛著紅腫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宅院,要離開這錦繡叢的無邊恐懼剎那將她淹沒,她如溺水般,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響,人向後便倒,似乎真要抽過去了。

  張老太太嚇得不輕,死死抓住她胳膊扶住了她:「巧巧,巧巧,你怎麼了,你可別嚇娘啊!」

  珠華踮起腳尖圍觀——裝病?呃,好像不像,張巧綢要有這麼精湛的演技,當初就不會被她一眼識破嚇跑了。

  張巧綢整個癱在張老太太身上,臉色慘白,張老太太抱著她胡亂喚了好一會,才把她喚得有了回應,打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我、我不回老家……」

  「好好好,不回,不回!」張老太太沒口子地答應,轉頭就盯住張推官,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老大,我知道你心狠,我也不求你了,可是你看見了,巧巧都這樣了,你總該讓她緩兩天吧?緩兩天再走,這你總不會也不答應吧?」

  張老太爺被這突發事件弄得呆了片刻,反應過來後愁眉苦臉的,向張推官道:「老大,就讓巧巧先留兩天罷,這總不能病著叫她上路啊?大夫呢,快去請個大夫來。」

  張興志精神了——哈哈,他就說嘛,這後娘哪是個善茬,原來在這兒等著呢,說什麼緩兩天,這一賴下來,還能有走的時候?他不用跟著去吃風了,太好了。

  事關未來,張興志忙殷切地看向張推官,就等著他金口一開,吐出個「好」字來。

  珠華也看向張推官,等著看他如何處置。

  眾人矚目裡,張推官薄唇微動,欲待說話之際,忽地若有所覺,目光一凝,往隔壁宅院看去。

  隔壁大門處有人影晃了晃,須臾,轉出來,原是一名同張推官差不多歲數的中年男子,衣裳也和張推官穿的一樣,青袍公服,胸前繡展翅鷺鷥。

  張推官迎上去拱手:「趙大人。」

  這位趙大人既然能住在府衙官署,自然也是應天府的官員了,他現任通判一職,品級較張推官略高,張推官是從六品,他是正六品,不過要論實際職權,卻是拼不出個高下——因為雖然同為府衙佐貳官,但推官這個職位國朝定死了一府只設一人,在編制上可以向作為正印官的知府看齊;可通判不一樣,它是不定員的,視各府縣情形數目不等,就應天府而言,這是舊都,配置必須豪華些,於是足足設了五個。

  雖說各自劃分了管轄範圍,但實際日常中不可能真那麼井水不犯河水,總有矛盾衝突處,碰上政敵互相扯後腿也不鮮見,同一言而決的推官比起來,總是不那麼愜意了。

  趙通判打了個哈哈,熱情地迎上來:「張大人早啊!」

  ——他不是真跟張推官的關係有多好,純是因為先前縮在自家大門裡,偷看人家熱鬧看得正起勁來著,這一不留神被抓個正著,未免汗顏,只得故作個熱乎的樣子出來。

  既然已經被發現,再裝沒事人就太刻意了,再者,趙通判也實在好奇這到底鬧的哪一齣,看模樣是送行,可正常送行不過依依惜別而已,哪至於搞出這如喪考妣的場面來?

  他便直接問道:「張大人有家眷要遠行?」

  張推官當然發現了同僚眼中的八卦之光,這些日子以來,他承受最多的便是這種目光的洗禮。

  旁邊的張老太太已在呼喚丫頭,張羅著要把張巧綢弄回去了,張推官聽著響動疲倦又不耐,下了決心,道:「不怕大人見笑,是我治家無方,出了不肖之人,只得送回老家去,令其反省。」

  張推官沒說具體事宜,但響鼓不用重鎚敲,似趙通判這般官場上混的人,難道還需要一五一十和他扳扯清楚?聽話聽音,有這一句,就足夠趙通判明白前因後果了。

  他望向張巧綢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稀奇,看一下又轉看珠華——他當然不認識珠華,但珠華身上的傷處是很好的身份標示,很容易可以猜出她就是苦主。

  他看一看珠華又轉回去看張巧綢,雖然兩個年紀小,也是女眷,張推官沒有細說的意思,他不好出言相問,為了滿足好奇心,只能自己這麼看著,目光來回倒騰了好幾遍。

  珠華很坦然,趙通判第一次看她的時候她還像模像樣地屈了屈膝,之後就挺直了背脊安靜站著。對於張推官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沒再試圖猶豫著和稀泥或倒退回去,她很滿意,因此也不打算發言。

  張巧綢的感受卻是大不一樣,她被這麼看著,感覺自己好似變成了地溝裡的老鼠,又好似別的什麼髒東西,不能見人,不該見人,卻被硬生生丟到大街上,扒衣剝皮,讓烈日照著,萬人指著,那種心臟都要痙攣的羞辱感從頭到腳將她密密裹著,讓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這一輩子都再也不要出來。

  這一刻,張巧綢才終於明白她到底幹了什麼,以及她幹的事對她會有什麼影響——在張家有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罩著,別人知道了她的所為也沒人敢當面說她什麼,張老太太還一個勁安慰她,一定會保住她,只要她肯給哥哥瞞著,扛這一時冤屈,以後她想要什麼都可以,萬事都會順著她。這些源源不斷的話語給了她很大的錯覺,開始知道珠華死掉後的那些害怕慢慢不見了,也不以為自己做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還有一種她為了哥哥真的受了委屈的感覺——

  可在此時,面對著一個陌生人那種看殺人兇手似的目光——他的目光沒有任何問題,他就是在看一個這麼小年紀就敢於殺害親人的兇手,但正是這種正常令張巧綢受不了,說起來有點白蓮花,但在張巧綢來說,她還真是頭一回認識到了自己原來是個這麼可怕的人。

  她接受不了。

  也承受不起。

  這種被迫把心肝挖出來示眾的感覺太恐怖了。

  ——這還只是一個人而已,要是她硬賴著留下來,別人都知道她是個這麼壞的人,都拿這種眼神看她,她還怎麼活下去?

  她先前也嚷嚷過幾次要沒臉見人了,可此時才真正地體會到,沒臉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她什麼也想不了了,她現在只有一個迫切的念頭: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藏起來!

  張巧綢的目光盯上了停在幾步之遙外的馬車,好似看見救命稻草,一把推開了張老太太,逃命一樣猛地向前奔走,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死死抓住車簾,喊道:「走,快走!」

  這展開令眾人有點措手不及,還是張推官最先回過神,這結果正如他意,他也不管張巧綢怎麼突然又願意走了,馬上轉向張興志:「行了,別耽誤了,你們快走吧,路上謹慎些,一路平安。」

  「……」張興志有氣無力地哼了聲,老大不樂意地往後一輛馬車走去。

  張老太太險些被推了個跟頭,好容易站穩了忙向前奔,要去掀開車簾,著急地道:「巧巧,巧巧你怎麼了?」

  張巧綢哪肯露面,在裡面抓著車簾不放,嘴裡只是叫嚷:「我不要留在這裡,走,快走!」

  張老太太不死心,還要拉扯,張推官使個眼色,幾個運送包裹出來的丫頭婆子忙上前,一邊勸一邊把她扶開。

  晨風裡,車輪吱呀開始轉動,駛向碼頭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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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熱愛八卦的人多半也熱愛分享,趙通判看完熱鬧,去到衙門裡,隨意翻過幾篇公文,自謂自己是幹了活的,便心安理得出了堂屋,往各處去串門。

  不到午間,這一整片府衙的各級官員們都知曉了張推官家的新事,且不管這些人如何感想,府衙的頭頭,汪知府也聽說了之後,即令人去請張推官過來。

  張推官本無根基,因此日常挺注意保持和領導的團結,他昨日就已來匯報過事情的最新進展,表示已經處理妥當,不過汪知府不放心,還要找他來確認一遍,他當然只能立刻來了。

  確認過後,汪知府大體放下心來——金陵總是他的治下,張推官又是他的手下,出了這等事,他面上多少跟著也有兩分無光,幸虧人救回來了,事情搶回在了可控範圍內,若不然,輿論持續發酵放飛下去,連他都得背上連帶責任。

  不過仍有一點不足:「那個懷有牽機的游商要是能抓到就更好了。」

  張推官道:「下官已經命人制了海捕文書貼往各處,想來早晚會有消息的。」

  他嘴上如此說,心裡卻是清清楚楚——永遠也不可能有消息,因為壓根就沒這麼個游商。

  他不可能把牽機的真實來源招認出來,那就只能編瞎話了,給汪知府說的是有回查案,發現有個游商模樣的人行跡不對,便下令追擊,那游商拔腿就跑,因為張推官當時身邊帶的人手不足,沒追上他,只撿到了他慌亂裡丟下的一包東西,裡面就有牽機。張推官當時不認識,但直覺不是什麼好東西,便先帶回家中收好,預備尋個大夫來看的,沒來得及,先叫起了歪心的妹妹給偷了,當毀容藥下給了外甥女,結果,惹出這一場大亂。

  汪知府對那游商不是很關注,線索太少,說也說不出個頭緒來。提了一句就轉而道:「興平,你這回可得吃一塹長一智,好好管一管家裡人啦,你公務上並無差錯,同僚們相與得也好,到頭來要是毀在家事上,叫人一本把你參下去,你說你冤不冤?」

  張推官忙道:「多謝府台良言,下官以後一定注意,好好約束家人。」

  汪知府點點頭,又問:「你那外甥女如今狀況如何了?」

  「好多了,已能行走自若,想來再養一段時間就可完全恢復了。」

  「這便好。」

  見汪知府再無別話,張推官識趣地告退了出去。

  **

  忙完一天公務,張推官這天難得心情輕鬆地回了家,吃過晚飯後被張萱纏磨上了,鬧著要把葉明光以後就留在東院裡養著。

  張萱是代表珠華出的面,她本打算把珠華明光一起拉過來的,誰知珠華那個小彆扭鬼,高冷地表示她的弟弟她養,不勞煩張推官費神,所以也用不著來求他。張萱自認自己在珠華那裡是長姐,妹妹不懂事,只好她來給出頭了。

  ——其實她要知道珠華不來的真實原因,別說給她出頭了,估計得揍她一頓。

  因為在珠華而言,雖然張推官是她現在能接觸到的最有權勢的人沒錯,可她一點也沒想著要巴結他,討好他,在他這裡多刷些存在感什麼的,因為在這個「最有權勢」的定語之前,還有個更重要的定語:張推官他不是個好人!

  這等不是好人的長輩,依附他住著已經是迫於無奈,雙方維持個君子之道得了,珠華可以不給他找麻煩,但絕不樂意再主動親近他,張萱以為她是彆扭,珠華性格裡也確有彆扭的一面,但她做這個決定的時候還真不是出於性格裡的缺陷,而是有嚴謹客觀的考量的。

  你想,一個有權勢的壞人,他不來害你就不錯了,你不離他遠一點,還想從他身上撈好處,你是生怕他不把你賣了還叫你替他數錢嗎?

  所以,珠華非但自己不會主動親近張推官,她甚至也不想葉明光來親近,他那點年紀,還是張白紙,更不能跟壞長輩走得太近了,要被帶歪了可划不來。

  淡如水最好。

  按下珠華心機不表,且說此刻張推官聽了不置可否——呃,某方面來說,他和珠華達成了同步,因為在他心裡,這個外甥女也不是個善茬。

  他對珠華有愧疚有心疼,可同時也對她頭疼,尤其她遭了回難,性情裡多了陰晴不定的一面,就更難捉摸了。張家又太理虧,張推官下不了手去管教她,只能睜一眼閉一眼由著她去。

  提到葉明光養育這事,葉明光終究姓葉,張推官不是不願意讓珠華養,但他怕珠華這時候氣頭上一門心思要養弟弟,過幾天新鮮勁沒了,就厭了不樂意了,葉明光年紀雖小,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被親人這麼踢來踢去的,心裡如何好受?

  而且,即便珠華能夠堅持,張推官也對她的性情有顧慮,葉明光雖在二房受了些虧待,可他長得並不錯,小小年紀,是非分得清楚,也說得出來,聰慧且先不提,這份心性底子就算難得了。張推官擔心他到珠華手裡,長日跟珠華一處,反叫珠華帶歪了,把這份正大的心性丟了,也學得陰晴不定起來。

  雖然心裡更多的是不讚同,但張推官到底沒有一口把回絕死了,只道:「珠兒既然喜歡弟弟,那就讓光哥兒再多住幾天罷,別的,且往後看著再說。」

  張萱再要糾纏,張推官就不肯退步了,張萱無法,只得鎩羽而歸。

  **

  至隔天一早,張推官正要出門時,收到了李全遞進來的一封帖子。

  送帖子來的是汪知府家的下人,但並不是送與他的,而是送給鐘氏。

  張推官拿著帖子匆匆回轉,鐘氏是塾師之女,自小耳濡目染,識得些字,一些日常書信的閱讀並無問題。她倚在床頭,拆開看後,遞回給了張推官,示意他自閱。

  張推官迅速掃過那幾行字,原是汪太太五日後要帶著女兒往棲霞寺去燒香還願,聽說鐘氏犯了春疾,拖了好些天未能痊癒,便邀她一道同去,拜一拜佛,去去晦氣。帖子末尾點了一句,若去的話,不妨也帶上小輩們,大家一處好說笑熱鬧。

  張推官與妻子對視一眼——彼此心明,這所謂「小輩們」,事實上指的就是珠華,汪知府這是要讓家眷親自觀察一下珠華的狀態,以確保風波已定,水平如鏡。

  鐘氏略有猶豫:「我瞧珠華包紮得還是嚴實,可見傷處沒好,她能出門嗎?」

  張推官倒不擔心這點,道:「她傷是沒好,可精神頭已經養得足足的,昨兒一大早還跑到大門口去看熱鬧,我讓她回去都不肯,出趟門想來也沒什麼問題——我顧慮的是你,你身上覺著怎麼樣?別硬撐著,不然我還是去跟府台賠個罪,請汪太太到我們家裡來坐一坐罷了。」

  鐘氏搖頭:「這不好,我又不是什麼大病,就是總拖著,拖得人心裡都發燥了。汪太太說的也不錯,我去拜一拜菩薩,散散心,說不準倒好了。你去衙門罷,家裡的事就別操心了,我心裡有數——」

  正說到這裡,外面一聲尖叫,唬得鐘氏嚇了一跳:「什麼動靜?」

  「我去看看。」

  張推官說著出屋,叫聲是從隔壁小跨院裡傳來的,還在持續著,他循著聲音走到月洞門裡一看——嘴角剎時抽了一下。

  只見院子裡,他那個外甥女不知從哪尋摸著一根棍子,正威風凜凜地攆著魏媽媽,攆上了就是一棍——她還有策略,避己之短,專打人腿腳,不往上招呼;魏媽媽不知是本身武力值太弱還是不敢跟小主人動手,居然全無還手之力,被攆得滿院子亂跑,嘰哇亂叫。

  跑了兩圈,站在一旁的馬氏才反應過來,叫著:「珠丫頭怎麼打人,你可是瘋了?!」

  追上去要阻攔,原本也站著傻看的玉蘭忙也上去,要幫珠華,但她一看就是不慣幹這等事的,又略膽小,不敢真對馬氏動手,於是能起到的幫助很有限;縮在門框裡的葉明光見著,憋不住了,像一枚小砲彈一樣衝出來,撲在馬氏身上,抱著她的大腿不肯放,大喊:「不許欺負我姐姐!」

  馬氏猝不及防,下意識要踹,險險收住,反擠出個笑臉來:「光哥兒,沒人欺負你姐姐,來,快跟二舅母走。」

  乘著那邊打得起勁,她抱起——馬氏臉都掙紅了,抱不動葉明光,只得直接上手拉扯,悶頭拖著他往月洞門那邊走,走了不上三五步,眼前出現一襲青袍,阻住了她的去路。

  馬氏心頭一跳——家裡有資格穿官服的除了張推官還有誰?

  她硬著頭皮抬起頭來,果見張推官冷冷地注視著她:「你在做什麼?」

  馬氏心中叫苦不迭,張興志昨日走得太突然,她忙亂著收拾後續,把葉明光這事給忘了,到晚間時才想起來,今天一早便忙忙地來了,她來之前特地著人偷偷看了的,見著張推官離開東院才敢過來,哪知道他不知怎麼又居然折返了回來?

  她好一會才擠出句話來:「我、我來看看光哥兒。」

  「光哥兒在這裡很好。」

  張推官招一招手,葉明光忙掙脫了馬氏,跑過去挨著他站好。

  另一邊,珠華也終於發現了張推官的到來,她停了步,拿棍子拄著地,喘了兩口氣,笑嘻嘻地道:「舅舅,你還沒去衙門呀?遲到了扣你俸祿不?」

  張推官努力忍著——到底沒忍住,笑斥道:「你也太胡鬧了,哪家的小姐會拿棍子打人?」

  珠華斜一眼遠遠躲開她的魏媽媽:「舅舅,我可夠有涵養了,她那麼刻薄光哥兒,我都沒說什麼,只是不要她而已,按理講她就該被掃地出門了,可她仗著二舅母的勢,跑到二房裡賴著,我也沒上門去硬要攆她,她倒好,蹬鼻子上臉,還跑回來欺負我了,我憑什麼還要忍?再忍,我都成聖人了。」

  張推官道:「沒叫你忍,她有錯,你同我說,我叫人來罰她便是,何必你親自動手?」

  珠華順口道:「那我現和舅舅說,舅舅替我攆她走呀?」

  她是不打算凡事都靠著張推官,魏媽媽這等她有能力解決的事就更不打算了(雖然解決得不那麼好看),但現在張推官撞上了自己開了口,珠華順桿爬一爬,又是另當別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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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張推官還未開口,魏媽媽先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連連磕頭:「姑娘,姑娘,我錯了,別攆我走,我再也不敢了,我沒兒沒女的,無處可去,求姑娘給我留條活路。」

  珠華道:「少裝可憐,誰不給你留活路了?你在二舅舅那裡待著,我說什麼了嗎?你喜歡二表弟,我就讓你帶他去,皆大歡喜啊,你有什麼不足?」

  魏媽媽想不出話來答,只能不斷磕頭求饒,眼淚也下來了。

  她自己心裡再明白不過,二房留她是因為她身上牽著葉明光,哪是因為她帶張良勇帶得好,論本心她也願意安心帶著張良勇就罷了,不想到這裡討珠華的嫌惡,可馬氏不能容她啊,她要真的從此再也不能靠近葉明光,那馬氏分分鐘把她提腳賣了,張良勇一個庶出的小崽子,馬氏看他一百個不順眼,怎麼可能願意特地給他備個乳母。

  魏媽媽此刻才真心後悔起來,想當初,她看葉明光失父失母,唯一剩的姐姐年紀一般幼小,且不把他放在心上,她跟著這麼個點點大的小主人實在如浮萍一般,所以才被二房一籠絡,就沒禁住靠過去了,以為日後有了著落,盡心賣力,誰知不過三年時間,世道就變了呢?

  她失去了葉明光,才是真的變成了浮萍。

  珠華微有不適,扭臉走到旁邊去。她看魏媽媽一萬個討厭,但一個這麼討厭的人跪在她面前痛哭磕頭,她也並不能坦然受之,總覺得怪不舒服的。

  張推官道:「罷了,畢竟是光哥兒的乳母,打小養他起來的,攆出去須不好看,有那不明道理的人知道了,還當是你待下刻薄。這一回先略施薄懲罷,若再有下次,再另說。」

  他說著轉頭,這番動靜不小,早驚動了東院裡幾個丫頭也探出頭來看熱鬧,張推官隨便看準一個:「你去告訴李全一聲,把魏氏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那丫頭應一聲,忙忙跑了,珠華一句抗議含在嘴邊又吞回去了,瞄一眼張推官——她以為「薄懲」就是罰魏媽媽跪一跪之類的,哪知道張推官開口就是二十板子,實打實的肉刑還說得多麼寬容別人似的,做官的人,心眼可真壞呀。

  張推官身有公務,沒工夫再多說,只掃了馬氏一眼:「二弟妹,光哥兒是我同意留在這裡的,你有別的意思,來與我說便是,哪有直接來搶人的道理,我張家是土匪窩嗎?」

  馬氏訕笑:「這、大伯誤會了,我就是來看看光哥兒,一家人,說什麼搶不搶的。」

  她不敢與張推官槓上,但又到底不甘心,劍指了珠華,「大伯,不是我多話,你也該說一說珠丫頭,她哪還有一點敬重長輩的樣子?魏氏便不好,也不該當著我的面喊打喊殺,這不是安心下我的臉面?當初大嫂身子弱,禁不得孩子鬧,是我好心把光哥兒抱了過來,一養三年,把他從個肉團團養成如今這副健壯的模樣,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不指著珠丫頭怎麼感激我,可也不該恩將仇報吧?你看看光哥兒這身彪肉,我養他容易嗎?一粥一飯,一絲一縷,哪樣不要錢,好了,如今看他大了,跑來摘果子了,我竟是白費了那麼多精力和錢財,就是丟進水裡,我還總能聽個響呢,早知今日,我當日真是何苦來!」

  她說得動情動色,珠華卻是邊聽邊冷笑,她才不信馬氏在葉明光的教養上花過什麼心血呢,葉明光是自帶乳母來的,他的日常肯定是魏媽媽在照管——珠華給魏媽媽留了一點餘地便是為此,她認可養娃不容易,雖然魏媽媽養得不經心,但意外地葉明光長得還不錯,底子沒有歪,看在這點上,沒到死仇,不必下死手,只要魏媽媽老實縮著,不來煩她,那她可以容她喘息。但她要還不識相,還來尋死路,那就兩說了。

  至於馬氏說錢財云云,珠華就更不以為然了,馬氏怎麼可能花自己的錢養葉明光,肯定是張推官給補貼的,平時還時不時到原主這佔點便宜,這也叫替她養弟弟?做生意還差不多!珠華這是來的時間太短,還沒騰出手,也沒尋著合適的契機,等她搞明白二房都「借」走了哪些東西,哼。

  馬氏一邊說,珠華一邊心裡開啟吐槽模式,等她住了口,珠華當即便要反駁,誰知剛張嘴,先聽見光哥兒冒了一句:「我沒白吃你家的飯,我給了錢的。一年三百兩,肯定夠我吃的了。」

  ……哈?

  珠華生出狐疑來,聽小胖子的口氣,這錢不是張推官出的,倒好像是來自葉家?葉家有錢?

  她不由望向馬氏,馬氏的臉色變得十分精彩:「……你、誰跟你說的?」

  她都結巴了,可見其震驚。

  葉明光嗓門透亮地道:「我聽到的,你和二舅舅抱怨,說大舅舅小氣,我家明明給了一萬兩銀子,大舅舅養姐姐,扣著姐姐的那一半就罷了,憑什麼把我的也扣著,一年只肯給過來三百兩,怎麼設法把我的那五千兩都弄到手裡就好了,或是自己做生意,或是買鋪子出租,就寬綽多了。還說,大表哥眼看著大了,要說媳婦了,以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噗!」

  珠華拄著棍子笑出來了,她當然不是有毛病,聽見被這麼算計還開心,純是因為小胖子不知是老實還是損,他不但學了馬氏的話,連馬氏說話時的口氣都一併學出來了,他那麼個小模樣,學中年婦女說話,搞笑得不行。

  馬氏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她的震驚指數直往上飈——因為她記得很清楚,這番話是她去年和張興志說的!在此之前也說過幾回類似的,但因為一直沒能如願從張推官那裡摳出更多的錢來,她慢慢也不得不死了心,去年那次是她最後一次抱怨,後來再沒說過。

  那時候葉明光才多大?四歲。

  她看他就像看個小貓小狗,不以為他有智商這回事,沒把他放在心上,說話也沒想著太過避著他,哪知他不但聽懂了,時隔起碼半年了,居然能完整地複述出意思,幾乎都沒差幾個字!

  因為這一震驚,她失去了第一時間抵賴的時機——其實抵賴也沒用,張推官又不傻,葉明光不是親耳確實聽到了,難道還能是自己想的這些話?

  升米恩,斗米仇。

  張推官腦中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彈出了這句話。

  跟著他就想,他昨晚的想法要推翻了,原因非常簡單——二房這樣的地方都沒把葉明光養歪,珠華又如何能養歪他?畢竟外甥女壞的只是脾氣,不是人品。

  馬氏終於緩過來了,她心理素質不錯,還能撐出笑容來:「你這孩子,肯定是聽岔了,錢不過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花的心力,養孩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珠華盯著她看,她目前為止沒花過一文錢,不知本地物價如何,但從馬氏的反應她確定了:三百兩應該是很豐厚的一筆錢。

  因為馬氏那麼能白話的人,居然一個字都沒有扯要買這買那養孩子很花錢其實並不夠花她也有往裡貼錢啦之類,她直接帶到「心力」上去了,這就證明,三百兩養一個葉明光一定是綽綽到非常有餘,以至於她完全沒辦法說不夠。

  也就是說,她先前的那個問號可以換成句號了:葉家,有錢。

  珠華的內心激動而崩潰——這麼重要的事,原主託夢時居然一個字都沒提過!

  當時時間太緊,珠華沒來得及問到這一茬,在家財上,她只能後來自己根據已知條件推斷了一下:首先,以原主年紀論,張推官的妹妹出嫁至少是在十年之前,那時張家家世更弱,張妹妹陪嫁應該有限,那麼從張妹妹這裡繼承遺產,應該是繼承不到啥的;其次,張妹妹嫁的葉安和是個挺不錯的潛力股,但悲劇的是,去的太早,歿於縣令任上,潛力壓根沒發揮出來,別說他從人設上看應該不是貪官,哪怕他是,剛起步的官場生涯也貪不到多少,而父母雙亡後原主不得不帶著弟弟寄居張家,可見法理上更親近的祖父那邊人丁凋零,可能根本無處可投奔——葉安和本人沒多少家產,他出身的葉家如此,也不像多興旺的樣子,那麼父系這裡的財產,也就十分堪憂了。

  綜上總總,珠華默認了自己沒錢的淒涼設定,一時便也沒有著急去摸清自家財產啥的——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還沒來得及,畢竟她從床上爬下來的天數還不超過一個巴掌。

  哦,她現在不要想那麼多了,把那些看似有理其實錯誤的腦補都拋開,她現在只有一個美妙的發現:葉家有錢。

  她其實是個有錢人。\(≧▽≦)/

  現在的問題就只在葉家到底多有錢,一萬兩不會是葉家的全部家產——假如是家產的話,她和葉明光肯定不是一人一半這種分法,古時各個朝代情形各有不同,但在重男輕女這一點上,一以貫之了上千年,極少有例外。

  從葉明光的形容上聽,更像是葉家給出來的撫養費,本來應該是她和明光一起的,因為他倆分開了,所以錢也跟著分開了,明光那份由張推官按年支付給二房。

  把這個年費用五千除一下的話,結果就更一目瞭然了:差不多可以撐到葉明光二十歲,正好到他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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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珠華心裡砰砰砰地放起煙花,她很快尋了個切入點,問張推官:「舅舅,那我的五千兩花掉多少了呀?是不是還剩下四千一百兩——哦,四千兩左右,春天馬上就過去了。」

  葉家家產的問題她暫時不敢問,因為不知道「她」應該知道多少,掌握不住度,但這個問題就一點也不怕露餡了,原主那個小糊塗蛋,從她不停念叨張巧綢毀了她心愛的裙子卻隻字不提家產就可以看出,她也許知道自己的身家,但實際上對錢財並沒多大概念,更不可能想起算撫養費的賬,「她」不知道問一問很正常。

  ——唔,仔細回想一下,原主其實也透露了一點蛛絲馬跡,主要體現在她說張芬眼皮子淺,把些擺件當成寶那句,不過就這麼一點點線索,沒有前因後果的情況下,珠華是真的注意不到那麼多,要到此刻回想,才慢慢把這條邏輯線串了起來。

  張推官被問得眉頭抽動了下——因為這句在他聽來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對他開嘲諷,他無奈地道:「你把舅舅想成什麼人了,養你一個小丫頭幾年還要問你收錢?你那五千兩你大舅母替你好好收著呢,等到你出嫁了,給你一起帶走。」

  打珠華睜眼見到張推官至今,這是看他最順眼的一回,立即笑道:「那謝謝舅舅啦。」

  嫁不嫁的她是完全沒考慮,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家有五千兩的小金庫了,心裡砰砰又放兩顆煙花。

  她沒有此刻就問張推官把錢要過來的打算——要過來幹啥用呀?就她目前的現狀,這錢擺在她手裡還真不如擺在張推官那裡安全,她安安心心地讓人養著就好。

  張推官倒微有詫異,他以為珠華接下來就該質問那怎麼二房養葉明光就要那麼多錢了,誰知她卻沒聲了,看上去還笑得甜蜜蜜的,真心高興的模樣。

  珠華是不知道他的心聲,不然得翻個白眼給他:當她傻呀?二房這樣的,不把錢給的足足的能樂意幫著養葉明光?

  在大房不便收容幼兒,只能由二房養育的前提下,珠華一點也不覺得多給錢有什麼問題,有些錢能省,有些錢不能省,這是幸虧錢給得足,不然葉明光在那邊還不知是什麼待遇呢。並且張推官選擇把錢按年度給,而不是一次性全給出去,已經是幫葉明光考慮過的結果,珠華當然能明白到這一點。

  且說張推官雖有疑問,但他的時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便拋去一邊不想,小丫頭的心思捉摸不定,他也算是習慣了。

  他另向馬氏道:「你說的不錯,養孩子這般不易,往後便不辛苦你們了,從今天起,光哥兒就住在這裡,我來養他。」

  「……」

  珠華驚訝仰頭,她沒想到張推官會主動替她把事扛了過去。他要說的是由珠華養,那馬氏還能有個討價還價的餘地,可他說的是由他養,那意義就不一樣了,馬氏便是千萬個不情願,她能搶得過張推官?這就是一鎚定音了。

  馬氏聽到這一句,果然表現出來的就只剩一個傻眼:「啊?」

  其實張推官心裡非常惱火,他在葉明光的撫養費上經過了細心的計算,他知道弟弟是個什麼德行,所以不敢把錢一次全給他,怕他就此對葉明光不再上心,也怕他一下得了橫財出去惹禍;但又不敢少給,怕他不甘心,再去剋扣葉明光的用度,這麼再三思量,才定出了三百兩的額度,他時不時也會去看葉明光一眼,見他養得肥肥壯壯,就放了心,以為自己把他安排得不錯;偶爾他也聽到葉明光和勇哥兒鬧點矛盾,但兩個小公雞一樣的男孩子,養在一起難免要鬥一鬥,他便沒多留意,哪知勇哥兒只是一塊斑紋,真正的問題在二房這對夫妻上,他竟是管中窺豹了!

  如果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張興志,張推官已經直接上手抽他了,對著弟妹卻不好如何,也不便和她多話,只能壓著怒氣道:「就這樣罷,我會讓人去取光哥兒的東西。」

  珠華不知怎麼發展成這樣的,但顯然正合她意,歡樂助攻:「舅舅,表姐前兩天就讓人幫著都拿回來啦。」

  張推官微微意外,旋即道:「這便好,你好好帶著弟弟,舅舅去衙門了。」

  摸摸葉明光的頭,把他推過來,珠華上前牽住,兩個站一排,目送張推官匆匆離開。

  馬氏別管多不甘心,也不敢追上前堵住張推官要去衙門的路,鬧得這麼沒臉,雞飛蛋打一場空,她恨恨要走,被一直忽視著的魏媽媽白著臉喊:「二太太!」

  馬氏哪還可能理她,恍若未聞,很快出了月洞門,一路快走離開了。

  很快,李全找了兩個粗壯婆子來拖魏媽媽去受罰,小跨院裡很快又恢復了清晨的寧靜。

  珠華帶著弟弟悠閒地吃早飯,飯罷,鐘氏那邊來了人,請珠華過去。

  料著應該是她動手的事傳到鐘氏耳朵裡,估計要教育教育她了,珠華隨口應了,她不怕教育,站起來同那丫頭一道走進隔壁正房。

  她卻是多慮了,進了屋,鐘氏提也沒提剛才的事,只和她說了知府太太邀約的事,問她心意如何,可願同去。

  珠華很心動,她對燒香拜佛沒興趣,但對出門逛逛很有興趣,她打穿來一大半時間都困在床上,對外面的風物是兩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如今難得有這個機會,當然不想放過了。

  她很痛快地答應了:「好啊,我陪大舅母一道去。」還主動要加人,「能把光哥兒也帶著嗎?他天天在家也沒事。」

  鐘氏略有遲疑——這趟出去不是單純的遊樂,是有任務的,光哥兒年紀太小,小孩子不可控,出門在外,很難預料到他可能會出什麼狀況,她身上又不好,精力欠缺,實在不確定能照管住他。

  便婉拒了:「下回罷,下回單我們一家人帶他出去玩。」怕珠華多想,二來本也是要告訴她的,便把把其中深意說了,然後道:「珠兒,你明白了嗎?光哥兒跟著,實在有些不大方便。」

  珠華先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靈活地轉了轉眼珠——難怪剛才張推官幫她幫得各種痛快,原是有用得著她的地方,怕惹毛了她,事情不諧啊。

  罷啦,人家的價錢出的不錯,她再拿架子反倒把自己弄得難看了,再者,即便張推官不對她示這個好,她往後畢竟要在張推官的羽翼下生活,瞎搗亂,壞了他的事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

  便點點頭:「好,不過大舅母,你可得讓個人在家幫我看好光哥兒呀。」

  鐘氏笑道:「這是自然,你放心,你表姐不和我們同去,就讓她替你看著。」又安慰她,「到時我們去了,你不必緊張,只依禮行事就是了,汪太太是個和氣人,先前在徐老太太壽宴上見過你一回,很誇了你生得好,你記得嗎?她不會挑你不是的。」

  珠華含糊點頭:「記得的。」只見過她一回,那沒多大關係,好過關。

  正說著,張萱回來了,她先前不在,此時才在院裡聽丫頭們說了剛才發生的事,進來就鬧珠華:「好啊,不得了了,我們家出了個女李逵了!說,你的棍子是哪來的?」

  珠華怕癢,被她抱著咯吱了兩下就哈哈笑著扭成了一團,身上沒力氣,想躲躲不開,惡向膽邊生:「二表姐,你先回答我,你的《水滸》是哪裡看來的?」

  紅樓裡寶玉看個《西廂記》都是禁書,要偷偷藏在床頂上,《水滸》裡不提打打殺殺,單是潘金蓮同西門慶那不可說的故事就足夠它被遠遠剔除出閨秀們的閱讀書目了,珠華這一問,可謂用心險惡。

  張萱果然停手怔住,然後忽反應過來,加倍撓她癢癢:「果然能耐了,敢犯上了!我又要先問你,你從哪怎麼知道什麼水滸不水滸的?」

  珠華笑得要喘不過氣,努力掙著嗓子喊:「我看了!怎麼了?!」

  她又沒對古板爹娘管著她,她就是不守規矩,就是亂看禁書,怕什麼!

  她正滿心理直氣壯,不料張萱哈地一聲笑了:「你看什麼看,你認得幾個字,寫個自己的名字都缺筆少劃的,你看得懂書?我看看,你這臉胖得快趕上光哥兒了——恐怕是戲文上聽來的吧?」她說著,忽地又笑了,這回略懊惱,是笑自己的,「我給你繞進去了,我也說是戲文上看的得了,沒得心虛什麼,險叫你詐住了。」

  ……

  珠華僵住了不再掙扎,心裡失控地連著暴了兩句臥槽。

  第一個是因為原主居然是個文盲!

  後世的掃盲教育真做得太好,以至於她把慣性思維帶了過來,完全沒考慮到原主的年齡及其它問題,默認她就應該是識字的;第二個是因為幸好張萱不是文盲!

  她此刻才回味過來這時代的受教育程度,張萱雖然出身不錯,但她是女子,依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理論,她不識字的可能性可比識字的大多了。仍舊拿紅樓舉個例子,李紈她爹還是國子監祭酒呢,頂頂清貴頂頂有文氣的職位,約等於現代頂尖大學的校長,養個女兒照樣照著半文盲養——李紈識字,但珠華記得,她爹只讓她看列女傳、女四書(這什麼鬼,看名字就想跺一腳)等三四種書,這種程度的識字十分有限,且無一點意思,講真,還不如做個文盲呢。

  回到眼前,珠華看二表姐瞬間順眼了十倍不只——幸虧她識字啊,不然她怎麼解釋?向一個文盲問她的禁書是哪裡看來的?她就把腦子想到打結成麻花辮也給不出合理的解釋啊!尤其鐘氏還在場!

  這一刻,珠華剛得知自己是個小財主的喜悅都被沖淡了,因為她悲傷地發現:她雖然有錢,但是是個有錢的文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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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因為受衝擊過大,珠華卡頓的時間有點長,張萱以為把她嘲笑惱了,拽了拽她辮子:「生氣了?好啦,不說你了還不成?」

  但她是個天生好教導人的性子,到底憋不住又冒了兩句,「這會兒曉得臉上過不去了,當年家裡還有先生時,叫你跟著學,你怎麼不願意?天天和三妹妹比著賽地偷懶,到我大了不學了,爹看再請著先生也是白費,讓人走了。你這會呀,後悔也晚了。」

  鐘氏在旁先是含笑看著,見珠華忽然不動了,也以為她是生氣了,偏偏女兒的賠罪忒沒誠意,她擔心把珠華惹得更惱,再鬧起來,便打個圓場道:「萱兒,哪有你這樣沒完的,珠兒現在若是又想讀書了,你不正是個現成的先生?你們不要考科舉,不需學得多精深,有你教就夠了,識些常用字,以後當家理事,算個賬看個書信什麼,不用指著旁人,總是方便多了。」

  張萱馬上心動了:教乖乖的小表妹讀書,多好的差事啊!

  她眼睛往下瞄珠華,下巴卻揚起來,拖著長音道:「我要幫著娘理家務,哪裡有這個空閒,再說,就算我一頭熱,還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呢——」

  珠華馬上撲上前抱大腿——她新從弟弟那裡學的賣萌技巧,很不熟練,但非常時刻,只能豁出去用了:「二表姐,我願意我願意!」

  什麼都先放在一邊,找機會受教育最重要啊,「文盲」的設定怎麼能忍!

  張萱倒有些被她的熱情驚著:「當年叫你練個字都裝病,這會怎麼這麼大勁頭?」

  珠華毫不猶豫地道:「我那時候小,不懂事。」

  「你現在也不大好嗎?」

  張萱笑噴了,在她頭頂揉一把,不過並沒多想,在大多數家長的心情來說,學渣孩子忽然開竅了要學習了那是屬於要燒高香的事,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極少有人會煞風景地非得追問學渣的心路歷程——你到底為什麼忽然想學習了呀?答案明擺著的,孩子大了懂事了嘛!

  此事就這麼定下來,張萱本就好教人,如今尋著個正大光明的機會,為人師的熱情一點也不比珠華這個做學生的少,馬上就去翻出本自己舊時所學的啟蒙讀本《三字經》來,領著珠華回去小跨院,在堂屋裡端正坐下,先要考一考珠華的程度。

  「你先也學過的,來,背一背我聽,看你還記得多少,我再決定從哪教你。」

  珠華清了清嗓子,開始:「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張萱正認真聽著,誰知只聽了四句就沒聲了,不由追道:「還有呢?」

  珠華臉略紅:「……還有不記得了。」

  怪她生太早,她念小學那會兒是不要學《三字經》的,也不怎麼講究課外讀物,她對這本古代啟蒙讀物的瞭解就僅限於前四句了,後面依稀也記得幾句,不過顛三倒四的,中間還不時得落下好大一段,硬擠出來也沒什麼光彩,不如老實承認不會得了。

  張萱扶額:「你這真是——」要不是怕把小表妹剛生出來的向學心給打擊沒了,她真要說幾句難聽的。

  珠華厚起臉皮懇求:「二表姐從頭教我吧,我這回一定不偷懶了。」

  張萱嘆了口氣:「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

  張萱的私家小書塾像模像樣地開張了,學生數增加到了兩個——珠華把葉明光也拉上了,五歲正該是啟蒙的時候,他手太小不好握筆,寫不了字,跟著先唸唸書卻是沒有問題的。為了照顧葉明光,珠華特意跟張萱商量了,課上就教讀書,字她閒了自己找本帖子練。

  剛開始學時,珠華信心滿滿,因為她其實是有文化的呀,所要克服的最大障礙是打破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屏障而已,《三字經》對她來講也不陌生,她雖沒系統背過,但從各種途徑裡零零散散地接觸過,好多句子都似曾相識,她只要把這些散亂的金句串起來成文就好——

  但,在佔據如此大的先天優勢的前提之下,她、背、不、過葉明光!

  第一二天的時候珠華沒發現,因為她自己記得也挺好,和葉明光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到第三天的時候,張萱看他們的進度都不錯,就加重了學習內容,這個時候差距就出來了,珠華還在那裡搖頭晃腦背著的時候,葉明光已經能完全複述出來了——必須得給珠華正個名,真不是她笨,也不是她記憶力差,張萱的教學方式是幾句連著教,包括釋義一起串講,講完後留給他們時間背誦或提問,都能連著釋義背出來就算過,接著講下面的。

  前兩天的時候張萱是八句連講,《三字經》作為兒童啟蒙讀物,內容並不艱深,三字一斷,朗朗上口,基本上張萱一講完,珠華和葉明光就都能舉著手背給她聽了。但今天張萱是十六句連講,內容翻了倍,珠華就需要點時間整理一下了,她很珍惜賣萌換來的學習機會,非常認真地聽講,一點也不走神,張萱為此很表揚了她。

  但,這一切並沒有什麼用。

  因為葉明光還和昨天一樣,聽完就舉著手表示他記住了,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背著手,字正腔圓地把張萱剛教的內容背了一遍,中間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他背完了,就扭臉看珠華,小眼神熱情地示意:姐姐,該你啦。

  珠華「……」她有點氣虛地道,「等一會,我想一下再背。」

  好容易她發憤圖強地背完了,張萱繼續往下教,然後,這個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珠華臉都垮了:被五歲幼童吊打得這麼慘,她的悲傷度一點也不亞於發現自己是個「文盲」。

  張萱在旁看著,都有點同情她了,因為她覺得小表妹真的學得很認真,腦子也不錯,尤其跟她當初比,現在這個學習進度已經像開掛了——但不幸的是,旁邊坐著個葉明光,於是一比,她仍然像個學渣。

  同情之餘,張萱更多的是心裡癢癢,天底下做老師的,就沒有不愛良才美玉的,張萱這個半路臨時出家的也不例外,不過她到底還顧慮著小表妹的心情,先徵求了一下珠華的意見:「珠兒,我看光哥兒好像不是一般的聰明,我想試試他的底,好嗎?」

  珠華點點頭,她其實也挺好奇來著。

  要探底,《三字經》就不太合適了,張萱改講了一章《論語》,她挑的是學而篇,開卷第一篇,首句便是大名鼎鼎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張萱先不講釋義,只把全篇背了一遍,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你背給我聽聽,不要緊張,沒記住沒關係的,你記得幾句就背幾句。」

  光哥兒脆聲道:「好的,二表姐。」

  然後——

  然後他把全篇都背了下來!

  一字不漏!

  珠華眼都瞪直了!——她其實不知道光哥兒背的對不對,她完全是由張萱的表情推斷出的這個結果。

  兩個人都傻了,反是葉明光不大好意思起來,道:「姐姐,二表姐,你們別這樣看我,其實這篇文章我聽過的,大表哥以前在家裡背過好幾遍,我聽多了,才記住了一些。」

  珠華聽到這話才冷靜了點,拿手搓了搓激動得發熱了的臉頰,但仍舊很驚嘆,因為學而篇和三字經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三字經本身就有易於成誦的特點,學而篇沒有,上下也不連貫,這個曰那個曰的,她聽了兩遍連裡面對答的是幾個人都沒搞清楚,記得最清的只有一個「子曰」,葉明光卻能成篇背誦,雖說他以前聽過,可現把張良勇拉來比一比就知道了,明光聽見的,他肯定也聽見了,但他能背得出一句不?

  總而言之,毫無疑問,這小胖子,是個神童。

  對珠華而言,這智商上的碾壓來得太鮮明了,她先以為自己撿著張美人臉就很走運了,現在一看,真正的金手指其實是開在了葉明光身上,光臉長得好有多大意思,他這種過耳成誦的極致聰慧才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珠華嫉妒死了,伸手就揉他的大胖臉:「臭小子,你說,是不是你把我們葉家的聰明都搶走了,害得姐姐這麼普通!」

  張萱哈哈笑著過來拉她,道:「別鬧了,這篇光哥兒說他聽過了,那我們就再試試別的。」

  她便又背一篇,這篇葉明光沒聽過,表現就沒那麼逆天了——相對他自己而言,事實上他可以記住大約一半的內容,仍舊毫無壓力地吊打只能記住開頭和結尾的珠華幾個來回。

  張萱再背一遍,葉明光只漏掉了兩句半。

  再來,第三遍,葉明光聽完,一字不漏,完整背誦。

  接下來再講釋義,因為是聽得懂的話,葉明光記得更快,兩遍就足矣,再連上原文一起背,他也毫無壓力。

  張萱用了好大力氣才壓制住當天就告訴張推官的衝動,忍到隔天,再去抽查葉明光,凡先前講的內容,他全部記著,一點沒忘。

  這晚張推官再回來,她就手舞足蹈地衝上去了:「爹,爹,咱們家有個神童!」

  張推官官服還沒換呢,叫她鬧得哭笑不得,道:「說什麼呢?」

  「光哥兒啊,光哥兒可聰明了!」

  張萱是個行動派,說著就衝去小跨院裡把葉明光拉了過來,珠華挺驕傲地跟在後面——葉明光是她弟弟啊!與有榮焉。

  張萱拉著葉明光叫他把學的兩篇文章都背一遍,葉明光老老實實地開始背了——他其實不太懂姐姐們為什麼這麼激動,他是有發現自己的記憶力應該比別人好一點,這個別人主要是二表哥,不過他私心裡覺得二表哥挺傻的,所以比他記性好,好像也不是多麼稀罕的事。

  葉明光背書的中途有丫頭來上了茶,張推官隨意接到手裡,一口沒想起喝,乾站著聽葉明光背完了,才有了反應,震驚地望向女兒:「你教的他?」

  「嗯!」張萱響亮地應了,跟著就把這兩天的事都交待了,然後喜孜孜地向張推官確認,「沒錯吧?光哥兒真的是個神童!」

  張推官定了定神,把茶盞丟去一邊,沉吟片刻,然後向葉明光道:「光哥兒,舅舅現在念一篇文章,你聽好了。」

  葉明光點點大腦袋。

  張推官便開始,他也選了《論語》,不過是另一篇,篇幅和葉明光背過的兩篇差不多。一時唸完,他和顏悅色地道:「光哥兒,你試一試,看記得幾句。」

  珠華微微緊張地注視著葉明光,這是在長輩面前的正經考校,和昨日張萱帶幾分玩鬧性質的又不同。

  但對葉明光來說沒什麼差別,他照舊大約能記下一半來。

  張推官神色聳動——過目不忘或過耳成誦這種神技書籍裡時有記載,基本每朝每代都有,還有發散成雅人軼事的,比如著名南宋大家李清照,和她丈夫趙明誠一對才子佳人,兩人日常遊戲是飯後坐在堂中,烹茶,由李清照指堆積著的書史,言某事在某書幾卷、幾頁、幾行,以中否定輸贏,留下了翻書賭茶的佳話。

  單從書裡看,似乎神人很多,但,能在書裡留下字號流傳後人的本就是英才中的英才了,真正的現實裡,很多人一輩子未見得能碰上一個這種奇才,張推官沒有想到,年過不惑,居然能在自己家裡發現一個——嚴格來說,葉明光應該算半個,但扣這個字眼意義不大,他這種記憶力已經足以甩開一大票普通人,遠遠跑在前列了。

  張推官按捺住激動,把文章再念一遍,葉明光這回可能是習慣了學習的狀態,比昨天還爭氣,第二遍聽過,他完整背出。

  「好,好。」

  張推官都站不住了,左右走了走,踩了一圈地磚,心中激動過後,跟著便泛上來一圈後怕:依他本意,本想讓葉明光再在二房裡混兩年,手指骨骼長好了些,再請個不第秀才來給他和張良勇一起開蒙的,現在看,幸虧外甥女犯了牛脾氣,執意要把他抱回來養,這等良才,如何能蹉跎?至於和勇哥兒一道唸書,更是提也別提,兩人資質天差地遠,根本念不到一起去。

  後怕過後,張推官又陷入了興奮裡,他也是正經科舉中式的人,腦子裡不一會給葉明光開出了一堆書目,制定了十七八條學習計劃,一邊想一邊便要指導葉明光,結果一低頭,對上葉明光略呆的大胖臉。

  「……」忘了,外甥才五歲。

  張萱不明就裡,在旁追著問:「爹,我沒說錯吧?光哥兒是神童吧?他簡直聰明得不得了!」

  「確比常人聰慧些。」

  張推官終於冷靜了下來,此時又有一點「傷仲永」的憂慮,便特意誇讚得含蓄了些,想起來轉眼望珠華,含笑道,「珠兒呢?珠兒學得怎麼樣?」

  珠華挺直的胸膛瞬間頹了點回去,她乾咳了一聲:「一、一般吧。」

  張萱笑了:「珠兒也不錯啦,學得挺快——」她拉長了點聲調,「不和光哥兒比的話,是這樣。」

  珠華衝她「哼」一聲,伸手拉過光哥兒,一揚下巴,道:「二表姐,看見沒有?我倆這叫才——貌——雙全!」

  「哈哈——」

  張萱爆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來扯她臉頰,「才我見著了,貌在哪裡?快讓我仔細找找!」

  「哎呦痛,快鬆手啦……」

  張推官失笑地由著她們鬧,心情舒暢地進了內室去換家常衣裳。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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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4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隔日一早,是和汪太太約定了一起去棲霞寺燒香的日子。

  珠華的傷此時已好上不少,不用再綁著布條了,在玉蘭的幫助下,梳了個垂掛髻,就是張萱曾梳過的那種,額前有劉海,恰遮住了傷疤,鬢邊插了兩朵小小的珍珠花釵,珠光瑩潤,映襯著粉面桃腮,往鏡子裡一望,珠華眨眨眼,鏡子裡的小姑娘也眨眨眼,眼波流動間,她都感覺有點被自己迷住。

  「這鏡子可真好啊。」

  珠華望著銅鏡感嘆,這種鏡子磨得再光再亮,也不可能和玻璃鏡媲美,映照出來的人總有一點模糊,一些細微的斑點缺陷不湊得極近是再看不出來的,好似自帶了層柔光,平白給人加了兩分美貌度,這鏡子要是販到後世去,賣給那些中年貴婦人說不定很有市場。

  玉蘭一頭霧水,她也望著鏡子,正準備誇兩句小主人越生越好呢,結果珠華先把鏡子誇上了,她搞不懂這邏輯,只好閉嘴了。

  一時收拾停當,用過早飯,出門上車。

  珠華一路湊在車簾邊,掀條縫往外看風景。

  剛出來這條路叫府衙前街,因佔著臨近府衙及官署的地利之便,極是繁華,只見街邊酒樓、旅店、茶館、藥堂、錢莊、字畫鋪子等各色店舖鱗次櫛比,另有不少挑著擔子的小商販,混在穿梭如織的行人裡,亮嗓叫賣。

  這種純本真的古色古香,真是再好的電視劇也表現不出來——原因不在建築太新彆扭,也不在衣裳首飾不合規制,有一些大家參與的電視劇製作得很好,基本沒有穿幫之處,但跟這眼前所見的真實一比,差別仍舊是非常明顯。

  因為,幾百年的鴻溝,整個時代背景的大變遷——珠華心中百感交集,她一時想不出該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覺,有點模模糊糊地想了一句:總之,眼前所見這一切,似曾相識,只是,現在是活生生的了。

  金陵作為舊都,當初開國初立朝時是下過大工夫狠狠整治過一番的,耗費了大量人力,把城裡主道都運了條石鋪得齊齊整整,但離開幾條繁華主道,再往前走就沒這麼好待遇了。

  路面倒還算平整,只是卻是土路,以張家財力,折騰不起專門弄幾個下人在前面清水灑道,於是車輪過處,細塵飛揚——這塵土不只是張家馬車揚起的,還有對面道上貢獻的,一般慢行的馬車還好,碰上那種騎馬的人,噠噠噠一陣跑過去,塵土能撲珠華一臉。

  沒一會她就受不了了,丟了簾子,老實擺正身子做好。

  鐘氏坐在對面閉目養神,這算珠華和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了,這位大舅母比她想得要寬容許多,隨她在車上摺騰,並不訓她一句。

  ——張推官那麼囉囉嗦嗦心眼多多的一個人,怎麼他的老婆女兒都不錯呢,他別的不咋樣,運氣可真好啊。

  一路東想西想,不知走過多久,珠華腰都坐酸了,她這時才理解為什麼不能帶葉明光出來了,這土路再平也是土路,同石板路不好比,總難免有點坑窪,看著是個小洞,可車輪陷進去就是一顛,她人就跟著一震。這麼震啊震的,沒點定力真坐不住。

  她有點難耐地動了動,伸手要揉自己的腰,玉蘭坐她旁邊,見著了忙伸手替她揉起來。

  正揉著,外面忽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請問車裡的是張家太太嗎?晚輩汪文蒼,奉家母命,來給太太請個安。」

  鐘氏醒覺,睜開眼來,那少年說話的聲氣是在珠華那一邊,珠華會意,把車簾譁一下撩開,同時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

  只見一個十六七的少年騎在馬上,束著布冠,穿著藍袍,相貌十分斯文,正微微躬身向車簾裡看來,同她目光對上,不由一怔。

  跟著才望見對面的鐘氏,忙拱手道:「張太太,晚輩有禮了,家母正在寺裡候著太太,算著時辰太太差不多該到了,命我來迎一迎。」

  鐘氏忙道:「汪太太已到了?可是我出門晚了,真是失禮了。」

  汪文蒼笑道:「太太有所不知,家母因是來還願,想搶個頭香,更顯對菩薩的虔誠,所以昨日就來了,在廟裡住了一夜,並不是太太晚了。」

  汪太太雖是知府太太,但金陵與別地不同,達官貴人遍地,知府說是父母官,可能壓他頭上的人估計兩個巴掌都數不完,所以汪太太如果一定要這柱頭香,跟主持打過招呼之外,還真得自己也親來守著才放心。

  鐘氏這才釋然,笑把珠華介紹了一下,汪文蒼笑道:「妹妹好。」

  珠華牙疼似地擠出了個回話:「……汪哥哥好。」

  這稱呼也太肉麻了,可汪氏介紹的時候就說的是「這是你汪家哥哥」,珠華也不知道別的合適稱呼,只能順著來了,喊完了趕緊把車簾撂下。

  這裡距棲霞寺已不遠,當下由汪文蒼領路,又行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終於進了寺廟山門,知客僧要過來引領,汪文蒼向他揮揮手,笑道:「師傅忙去罷,張太太同我家一路的,不必勞煩你。」

  知客僧專業迎賓,自然認得知府家公子,便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有勞施主」,向一旁讓開離去了。

  停好馬車,張家一干人下來,鐘氏戴好帷帽,她給珠華也準備了一頂小的,不過珠華問過知道她這個年紀可戴可不戴之後,就果斷拒絕掉了。

  再步行一段,便到了汪太太所在的禪房。

  守在禪房外的丫頭隔著一段距離見到幾人,忙進去通報了,待鐘氏等人走近時,直接被請進了屋裡。

  珠華知道鐘氏為什麼用「和氣」來形容汪太太了,因為她打眼一看還真的就是個和氣人,一張雪白圓臉,長相不算很美,但眉眼舒展,身材圓潤,雖是上司家太太,對著鐘氏卻是未語先笑,並無一絲架子。

  兩方互問了好,珠華向汪太太屈身行禮,汪太太身後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也向鐘氏屈膝,她同汪太太一般生著一張圓圓臉龐,五官也有相似之處,珠華雖不認識她,也一眼就猜出她該是汪太太的女兒。

  汪小姐向鐘氏行過禮後,目光便移轉向珠華微微一笑,珠華忙向著她也屈了屈膝——感謝《紅樓夢》及製作精良的八七版《紅樓夢》電視劇,她不多的一點古代禮儀常識全是從裡面學來的。

  之後,汪太太的注意力極自然地轉向了珠華,笑道:「珠兒過來,讓我看看,都哪裡傷了?」

  珠華往前走了走,汪太太嫌不夠,直接伸手把她拉到身邊打量。

  珠華脖間的傷處好得差不多了,見她要看,只得撩起劉海,把額上那塊紅疤露出來。

  「啊——」是汪小姐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抽氣。

  汪太太也皺起眉來:「唉,可憐見的,我上回見著你還好端端的,玉雪般嬌嫩的一個小人,我見過的女娃娃裡再沒誰生得這般齊整模樣,回去我都惦記著,和我們蘭若說,過幾天下個帖子,讓你舅母帶著你一起來我們家坐坐。誰知,還沒來得及,就聽說你出了事。」又問她,「還痛嗎?這傷疤可能消下去不能?」

  珠華抿唇笑了笑:「多謝太太記掛,已經不疼了,舅舅給我尋了好大夫配的好藥膏,我現按時擦著,應當能痊癒。」

  汪太太露出放心的模樣來:「這便好,不然姑娘家的臉面留了疤,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鐘氏微有歉疚地說:「這有我的不是,因我一向身上不好,精力短,有些事留心不到,才叫人鑽了空子,讓珠兒受了這場罪。」

  汪太太正要問,聽她提起,忙接著道:「我聽我們家老爺提了兩句,內裡細節卻是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你那小姑子幹的?我上回一併見過,似乎和珠兒差不多年紀,沒大兩歲,怎麼就下得了這個毒手呢?」

  鐘氏嘆氣:「正是為著年紀差不多,才起了嫉心呢……」

  她就一一說起來,不獨汪太太,連閨名「蘭若」的汪小姐並汪文蒼都聽得聚精會神,直到鐘氏把整段來龍去脈說完,眾人才長出了一口氣。

  汪太太就道:「妹妹,別怪我多話,你這小姑子,等日後回來了,你可得嚴加管教才是,不管用什麼法子,總得把她這心性扳過來——若就是從根子上歪了,實在扳不回來,那至少也得讓她有個懼怕,像這麼一不如意就給別人碗裡亂下東西,一個不好,可能把你全家都坑害了。」

  鐘氏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我和老爺都是惱得不行,若依我們的意思,她這一送走,最好是別再接回來,就在老家找個人家嫁了罷了。可我們家的事,太太也知道一點,就我們家的老太太,她如何肯依?她雖是我們老太爺後娶的,也是正經長輩,一個孝字壓下來,我們有什麼辦法?若一定堅持,她尋死覓活起來,我倒罷了,我們老爺做官的人,如何背得起逼死後母的名聲?只得退一步忍了。」

  她說著歇了口氣,喝了口茶,又繼道:「只是委屈了珠兒,我們老爺為這好幾夜沒有好睡,半夜裡都在嘆氣,說對不起大妹妹。我聽著,心裡也是不好受。」

  有這一茬?珠華想了想,發現不大想得起來了,那應該是她剛穿來時的事,那時連著幾天她神智都不清楚,自然注意不到張推官是什麼狀態。不過就算注意到了她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觸動,張推官對虧待了她有歉疚,頂多表示他還算個有點底線的人罷了。

  汪太太看一眼珠華,問道:「好孩子,你心裡怎麼樣?可還怨你舅舅?」

  珠華知道戲肉來了,她坦然道:「開始怨的,不瞞太太說,小姨害了我,舅舅還護著她,我可真是要氣死了,他來和我說話,我都不想理他。」

  這明顯的孩子話把汪太太逗笑了,她笑道:「那現在呢?現在你原諒你舅舅,不怨他了?」

  「也不算。」珠華想了想,「我知道了舅舅有難處,所以不那麼生氣了——其實也談不上原不原諒的,畢竟害我的人不是舅舅,所以我可以體諒他,不和他鬧了。至於原諒,這個話應該說的是小姨,太太,我不怕人說我小器,反正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原諒她的,過多少年都是這樣,她認不認錯悔不悔改是她的事,我受的傷害是實實在在不能重寫的,我就不原諒她。」

  她知道真正政治正確的說話應該是怎麼樣,但她就是不樂意,原主是真的被害死了,所以她絕不願意從她的嘴裡說出原諒兇手的話,也許她說了會對她本人的形象更好,可這樣的話,讓沉冤九泉的原主如何自處?

  這件事也許在所有人那裡都終將會過去,可在珠華這裡,絕不會。

  哪怕她能力有限,可能一輩子也不能為原主報仇,可至少,她應該讓所有人都記住,張巧綢是個兇手,她曾經做過什麼事。

  她一日不原諒,這件事就不會真正了結。

  想學戲裡搞個事過境遷冰釋前嫌握手言和的大團圓喜劇結局?

  不可能。

  因為,就算無人得知,可她清清楚楚知道,這裡面已經填了實實在在的一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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