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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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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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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52: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章

  一回到東院,張推官立即使人往前面去傳話,讓李全叫個不起眼的小廝去買打胎藥來。

  他說這話時,屋裡只有兩三個心腹下人在,便沒背著人,鐘氏也聽見了,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是像張老太太說的那樣了,不好意思地平了情緒,坐在一邊聽張推官開審。

  也不算審,只是問,紅櫻到這地步還有什麼可瞞的,一問就直接招了:「……是、是三爺。」

  珠華揚眉:「嗯?」

  她有一點意外,張老太太最起初賴張推官的時候她是信的,因為不管從地理位置的便利講,還是從紅櫻本人的利益出發,確實是張推官的可能性最大,這應該也是張老太太認準了張推官的原因。

  而從紅櫻的反應排除掉張推官之後,後宅還剩張興志張良翰張興文三個成年男人——張老太爺就算了,紅櫻得多想不開才去攀他的高枝啊。在珠華的推想裡,這三個人裡張興文的嫌疑其實是最小的,理由仍然是紅櫻的反應:她的孩子不是張推官的,那麼她被張推官帶回來肯定討不了好,基於這個前提之下,如果是張興文的,她當時就該說出真相了,張老太太可能留下她要這個孩子,也可能不認不要,她總有個賭贏的機會,可她沉默到底,連最後的掙扎都不做,這算怎麼回事呢?

  張推官同樣意外,他的想法和珠華細節有差,但大致走向是差不多的,他除了認為張興文的嫌疑最小之外,還同時鎖定了個嫌疑最大的,就是張興志,他一個白身還有妾有庶子,女色上本就不安分,又因為撫養葉明光的關係,三不五時要往東院來,具備了和紅櫻搭上的條件,所以他當時隱忍不發,以最快速度把紅櫻換了回來,只要人回來,灌藥打胎,再遠遠一賣,張老太太不過一個後宅婦人,不可能有本事再追回來,證據既沒了,餘事就都好辦了——怎知原來並非如此?

  兩個人心情彷彿,目光不由對到了一起去,張推官見著外甥女黑白分明閃著疑惑的眼睛,一下醒神:「……珠兒,你回你房裡歇著去。」

  珠華哪裡肯,一口拒絕:「我不。」

  鐘氏也慢半拍地意識到讓她旁聽不妥了,跟著勸道:「珠兒,這不是你女孩兒能聽的話,還是回房去吧,你想知道什麼,回頭我告訴你。」

  明明有現場聽,誰要聽轉播呀?紅櫻犯下這種過錯,雖則還沒有到決定如何處置她的那一關,但她不可能再留下來了,肯定要賣掉,珠華要現在離開,說不準再來時已經見不著紅櫻了,到時候她再有疑問問誰去?

  因此珠華堅決不肯,但張推官比她更堅決,直接示意丫頭來把她抱出去,珠華回身抱住椅背,同他爭辯:「舅舅,你沒道理,紅櫻是我的丫頭,她犯了事,我為什麼不能聽?」

  僵持間,紅櫻不知被觸動了什麼,忽然爬過來,抖著嗓子道:「姑娘,姑娘別走,我知道你們要問我什麼,姑娘在時我才說,姑娘不在,我就不說了。」

  紅櫻打的這點主意,在張推官眼裡可謂一目瞭然:無非是自知所犯過錯甚大,看著珠華畢竟年紀小,心軟,和她求情好求些,所以要她留下罷了。

  丫頭的心思,張推官是不予理會的,他能讓人開口的手段多了,但外甥女卻著實有些難辦,這等私情雖確不該讓她參與,但她這般硬扛,張推官猶豫片刻,不想同她鬧僵,私心裡終究還是偏向了她,無奈擺擺手,讓丫頭退開來。

  既允了珠華在場,那張推官的問話就只能含蓄著來了,他先問:「什麼時候的事?」

  紅櫻重新跪好了,兩手放在面前的地上扣在一起,垂著頭,低聲道:「去年,大約年底的時候。」

  張推官:「……」

  他欲言又止,頭痛地掃一眼珠華,她端正坐著,一臉聚精會神——這再往下怎麼問哪?問兩個怎麼勾搭上的?這種話他覺得每一句都不該給外甥女聽。

  珠華看懂了他的糾結,但為了防止再被趕出去,她只裝不知道,若無其事地道:「舅舅,你沒想到要問什麼,那我先問一個成嗎?」

  張推官無力地道:「你問罷。」

  「好。紅櫻,你剛才為什麼不向張老太太說出真相?」

  這是珠華最大的疑問,也是她所以賴著不走的原因,她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些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我不敢。」

  珠華緊跟著問:「為什麼不敢?你怕什麼?」

  「我、我怕——」紅櫻的聲音又顫抖起來,而且這回抖得比先還劇烈,她的手指扣住了地上的磚縫,似乎從中得到了一點支撐,猛然喊出來,「我怕三爺!」

  她喊完嗚嗚哭了出來:「姑娘,姑娘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該瞞著的,我沒想到他那麼可怕,我以為他就是說說,我沒想到他真敢下手,嗚嗚……」

  珠華努力試圖理解她的話:「你什麼意思?害我的人不是小姨嗎?跟小舅舅有關係?你提前知道?」

  她一邊問出一連串問句一邊下意識往張推官看,張推官也是震驚,他知道張興文在珠華被害的事上有蹊蹺,但這只是他的感覺,張巧綢閉了嘴,僅憑洗墨的話無法定罪,畢竟不能說張興文知道有牽機就一定會拿牽機去害人吧?

  萬沒想到,他留了尾巴在紅櫻這裡。

  紅櫻只是痛哭,珠華和張推官都忍了不去催她,紅櫻發洩般的哭了一陣子,情緒終於穩定了一點,邊回憶邊開始敘說。

  「是我不好,我見姑娘年紀小,想著我的終身指望不上姑娘,就自己亂想辦法,我又心高,不想只配個小廝,三爺暗地裡向我示意,說以後會納我的時候,我就動了糊塗心思,從了他——」

  張推官忙打斷了她:「好了,不必細說。」

  珠華摸著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先來找了你?」她聽前面還以為是紅櫻主動勾搭了張興文來著。

  紅櫻抹了把眼淚:「我說的是實話,姑娘想,我是伺候姑娘的人,日常都在小跨院裡,三爺大半時間在外面讀書,我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也沒理由去老太太院子裡找他,見他一面的時候都少,便是想,又怎麼能搭上他呢?」

  珠華點頭,有理。

  紅櫻便繼續說:「我傻,我以為三爺是真的看上了我,就一心奉承他,他問我什麼,我都願意告訴他,我還盼著——」

  這回是珠華打斷了她:「他問過你什麼?」

  「姑娘的嫁妝,他問是不是真有五萬兩那麼多。」紅櫻咧開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還問了些別的,都是繞著姑娘的嫁妝問的,我當時鬼迷了心竅,居然沒有一點覺得不對,還求著他早日把我要過去。」

  珠華的心情飛揚了一下:沒白賴下,看,這就有意外收穫了。五千兩夠寬寬綽綽地養葉明光到成年,五萬兩——

  她又摸摸下巴,這回是為了把嘴角捋下來,然後繼續認真聽紅櫻往下說。

  「……他開始都只是哄我,說不好隨便開口,得等個合適的機會,結果等到三月裡有一天,他悄悄來找我,說他和姑娘是隔了輩的甥舅關係,我是姑娘身邊的丫頭,他不好要我,大老爺不會答應的,我聽了就呆了,我的身子都給他了,他這會和我說這個話,我怎麼辦呢?我心裡急,但也不敢和他吵,就一直求他,求了好一會,他終於鬆口了,他說有個辦法,如果姑娘不在了,那就沒人理論輩分不輩分的了,我一個丫頭不會再有人管,他可以輕鬆地把我要過去——」紅櫻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然後他就說他知道大老爺書房裡有樣奇藥,一點點就可以致人死命,他說他可以製造機會讓我偷出來,然後下在姑娘的飯菜裡——我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她往前爬兩步,急切地對上珠華的目光:「姑娘,我懶,我心高,我到張家後生了外心,我都承認,可我沒有壞到要殺了姑娘啊!殺人是死罪,是江洋大盜亡命徒才幹的事,壞透芯子的人才會殺人,我怎麼敢呢——我真沒有這麼壞啊!」

  她嗚嗚嗚,又扭曲著臉痛哭起來。

  珠華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你繼續說。」

  不管這個丫頭有多少過錯,最終下手去偷牽機並給她下藥的人確實不是她,這就足以證明至少在這件事上她是清白的了。

  張推官則心中清明:對上了,張興文尋紅櫻不成之後,才轉而慫恿上了妹妹,這個過程確實更為合理,要對珠華下手,她的貼身丫頭本就更為方便。

  紅櫻聽到珠華的話之後,好過了點,忍了眼淚接著道:「我當時就嚇壞了,跟三爺說我不敢,三爺再三勸我,我都沒鬆口,他見這樣,就轉而哄我說是開玩笑的,讓我別放在心上,也別和別人說。我心裡覺得有一點不對,他說得那麼真,連大老爺書房裡有藥的事都打聽著了,不像是開玩笑——可我不敢說出來,我的身子已經讓他哄去了,我告了他,他說出來或者反咬我一口,我一個做丫頭的能有什麼好下場?我就存了僥倖,心想他也許真是玩笑話,畢竟殺人多大的事啊,他怎麼敢——他真的敢!」

  紅櫻抬手揪住了自己的領口,顫聲道:「姑娘半夜裡出了事,看到姑娘的樣子,我當時就嚇傻了!萬幸姑娘救了回來,我躲著姑娘,我不敢見姑娘,我心裡有愧啊,要是我之前不瞞著,我能提醒一聲——」

  張推官道:「那這時你為何還不說?」

  紅櫻哭道:「我想說,但是我沒證據,而且這時候我發現了件可怕的事——」她手往下摀住了肚子,眾人就都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事了。

  風清端著個藥碗靜靜走進來,張推官便暫緩了下面的問話,示意風清直接過去灌藥,紅櫻一抹眼淚道:「姐姐,我自己來,三爺連親妹妹都能推出去頂罪,我算什麼?我現在想到他心裡都冒涼氣,哪還敢和他有什麼瓜葛。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又怕人知道,才拖下來了。」

  風清望一眼張推官,張推官微微點頭,風清便遞出了藥碗,紅櫻接過來,果真沒耍花樣,老老實實地喝了下去,不過一會,就捂著肚子癱在了地上……

  **

  另一邊,正院的藥早熬好了,張老太太端著藥碗,讓丫頭捏著張興文的下顎,慢慢一勺一勺地,已經給他灌了大半碗下去。

  再要灌時,張興文的眼皮忽然動了一下。

  張老太太眼尖地發現了,大喜:「三兒,你——」

  一語未了,張興文忽然在床上活魚般彈跳了一下,手掌揚起來打翻了張老太太手裡的藥碗,瓷器落地的清脆聲響中,張興文睜開了眼——他眼球暴突,一副極致疼痛的表情,但他的手捂向的既不是被劃花的臉,也不是摔破的後腦勺,而是下身。

  張老太太乍著手,目光從驚喜,到茫然,再到明白過來而不可置信的恐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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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前院客房。

  蘇長越站在廊下,望著客院角落裡的一叢修竹,舉起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滿足的懶腰。

  他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有點亂糟糟的,老僕梁伯舉了個梳子過來,讓他坐在旁邊的靠椅上,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問:「少爺,這時候才去拜見張家老爺真的不晚嗎?人家會不會怪你不恭啊。」

  「不會,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樣子,我不往裡摻合,躲遠些,才是有眼色呢。」

  蘇長越到客房之後,除了吃飯之外,還洗了塵,小睡了一下,現在是神清氣爽,生龍活虎。他微微側頭向後道:「梁伯,你休息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樣,不知這附近哪裡傳來的,聽著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爺又捉弄人了,這麼繁華的府城裡哪來的狼?老僕是沒有聽見。」

  蘇長越揮揮手:「真的,沒騙你。」

  梁伯不確定地道:「那大約是哪家養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個叫法。」蘇長越想了想,「要麼是我做夢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沒聽得太真切。」

  梁伯比較認同這個:「肯定是,少爺一路趕路累著了,所以多夢起來。」

  兩個人閒話幾句,蘇長越髮髻綁好,站起身來,回去屋裡,從包袱裡翻出個大盒子抱著,這是蘇父讓他送給張老太爺的壽辰賀禮,裡面裝的是當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鶴延年圖》,作為賀壽禮物十分合適,因為先前場面太急亂,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蘇長越抱著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爺等等。」

  從包袱裡又翻翻翻,翻出來兩個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來,塞到蘇長越懷裡:「少爺忘啦,這是給葉家小姐和小少爺買的禮物,不如一併帶去,少爺難得來一趟,張家老爺應該會讓他們出來見一見,到時候少爺兩手空空的,不好看。」

  蘇長越覺得有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手一個,一併拿著走了。

  **

  蘇長越不知,其實他朦朧裡聽到的動靜是張興文的慘嚎。

  張興文身上真正要命的傷處不是被洗墨劃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說是太巧了,疼痛瞬間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致使他立時陷入了昏迷中,隨後的摔傷和劃傷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麼,只是因為傷在明處,沒有衣物遮掩,最先為人所見,反而反過來掩蓋住了他的致命傷。

  張老太太這回是真瘋了,連滾帶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來,兩個粗壯婆子使勁按住蜷縮著在床上亂滾的張興文,大夫解開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頭責怪地道:「這麼嚴重的傷,怎麼早不說?」

  張老太太在兒子的慘叫裡搖搖欲墜,張口回噴:「你、你先怎麼沒看出三兒這裡傷了,庸醫,庸醫!」

  被甩鍋的大夫這個鬱悶,他一來就直接被拖著給張興文看腦袋和臉上的傷了,再沒人告訴他張興文還有別的傷處,或者還有哪裡不舒服,既沒別的話,他當然照著病家說的毛病看診,無端端的誰會想著給病人做個全身檢查啊。

  ——這得說是洗墨的功勞了,要不是他劃那一道,張興文這麼被送回來張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撞著了,可他臉上添那一道,半邊臉鮮血淋漓的太搶眼,張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別的了。

  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閉了嘴,不做無用辯解,硬著頭皮準備開始搶救,不過動手之前話是要說清楚的,和張老太太是沒法溝通了,大夫轉向了張老太爺:「老太爺,我醜話說在前頭,令郎傷的這個模樣,老太爺也見著了,在下只能盡力把他的命挽救回來,至於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爺若一定有這個要求,在下只能告辭,請府上另請高明了。」

  張老太爺也很心痛兒子,但他和張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張老太太那裡張興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張老太爺還有兩個兒子,小兒子雖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張家真正的支柱是張推官,支柱沒事,張老太爺就還能撐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張老太太尖叫:「還有什麼?!快救我兒啊!」

  大夫仍舊向著張老太爺:「請老太爺派人去東城的帽兒胡同把馮一刀請來,在下的專長雖在治跌打損傷,但令郎傷在這種地方,又這麼重,在下一人無法獨立醫治,須得找個幫手才行。」

  張老太爺連連答應:「好,好。」

  張老太太瞪著眼在旁插話:「這個馮一刀也是城裡有名的大夫?我怎麼沒聽過他的名號?!」

  大夫忍她很久,聞言淡淡道:「馮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張老太太暴跳,他緊跟著在張興文已經由慘叫變形成嘶吼的背景音裡補上下句,「是個經驗豐富的刀子匠。」

  所謂刀子匠,即是專門給太監做淨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這類依附皇權而生的特殊手藝人,先帝遷都之時,大部分都跟著去了新京,但也有個把年歲大的或是有別的原因沒跟著一道走,這個馮一刀就是其中一個。

  張老太太來金陵有些年頭了,刀子匠這個名頭她聽過,聽的時候是以一種聽秘聞的輕鬆心態聽的,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生的兒子有一天會和這種人打上交道,此時急怒攻心,兩眼往上一翻,向後便倒。

  丫頭忙搶過來扶住,到底隔得遠些,慢了一步,還是讓張老太太的頭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這一暈也算好事,沒她在裡面打岔,事情很快進展了下去,張老太爺急慌慌命人把張推官又叫回來,跟他說了請人的事,張宅不大,張推官也聽到了慘叫聲,正命人出來查看,這時知道是因為張興文有更要命的傷處,詫異不已,查看了他的傷處,立刻想到了東院裡剛剛落胎的紅櫻,心裡一陣悚然。

  他不多話,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請馮一刀,而後立在院中,聽著張興文斷續的嚎叫,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

  儒家都云不語怪力亂神,然而此刻,他心裡只有鮮明的兩個字:報應。

  報應啊。

  候到馮一刀趕來,張推官溫言與他說了兩句,馮一刀同張老太爺差不多歲數,如今已是安心養老,早不做活了,但有這個機會能給張推官效力,攀上點關係,他自然是很樂意的,主動表示盡力保密,進屋去和大夫會診。

  受傷的畢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張推官用不著一直在這裡守完全程,和張老太爺說了一聲,便重回東院去了。

  回去告訴了鐘氏,鐘氏唏噓不已——張興文做的那些事以及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體病弱,張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瞞著她的,所以鐘氏並不知背後有那許多糾葛,只以為張興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為他嘆了回氣。

  珠華跑過來打探消息,那動靜她自然也聽見了,不過張老太太現在就是匹受傷的母狼,她才不會送上門去填槍口,因此硬忍著,如常哄著葉明光一道讀書練字,等到張推官回來,才跑過來問。

  張推官:「……」

  他發現這又是個無法和外甥女啟齒的問題,乾咳一聲:「沒什麼,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華才不信,她又不是沒撞過頭,痛是痛,但哪至於叫成這樣。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說,張推官顧左右而言他起來:「你才在練字吧?我昨天看過,你那筆墨是萱兒拿她的給你,她用的筆是硬毫,你初學,不怎麼適合你,明天我去鋪子裡給你買一套軟毫的,你這回可要持之以恆,不能學一學就厭了,就想著偷懶去了。」

  學渣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家長絕招,說不過人了不佔理了就開始扯學習,珠華上輩子沒體會過,然而不幸這輩子穿成一個文盲,不得不承受這個攻擊,瞬間理解了學渣的痛苦,覺得張推官好煩人,張口就要反駁回去,月朗進來了:「老爺,太太,蘇家郎君在外面,問老爺太太得空沒,可能進來請個安。」

  這一天事情確實太多,且接踵而來,張推官險把他忘了,聽了忙道:「快請。」

  月朗出去,張推官不知珠華已經見過了蘇長越,和她道:「珠兒,你對蘇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時給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裡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來了,你們隔這麼遠,難得有逢上的機會,就不講究那些俗禮,你順帶跟著見一見罷。」

  怕外甥女這時候犯起陰晴不定的毛病,給人留下壞印象來,張推官抓緊時間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說是來給老太爺祝壽,其實是看重你,這麼千里迢迢的,可見對你的重視了。」

  珠華抽了抽嘴角「……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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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52: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二章

  蘇長越進得屋來,先端正見禮,而後奉上禮物,再禮貌關心了一下張興文的傷勢。

  他這回登門的時機實在不怎麼好,堪稱趕上了張家事最多的一天,便是個對張家一無所知的陌生人,也該看出當中有些不可說的亂象了,但他恍若無覺,舉止大大方方的,張推官心中點頭,收了禮,回應了關切,命人看座上茶。

  蘇長越謝過坐到了珠華對面去,他正是竄個子的年紀,身形顯得有些瘦削,但不管坐立,始終腰背筆直。張推官此時才有空閒細打量他,一見之下便覺心內滿意,他看人不只是看臉了,在他眼裡,這少年周身那股蓬勃英氣,風華明朗,比他的相貌更為出眾,令人易生好感。

  茶沾過唇,先問一問旅途,再敘幾句兩地風物,張推官便笑道:「這麼遠路,你難得來一回,可莫同伯父客氣,只管多住一陣子,金陵城裡也有不少好景緻,得了閒我們一家都去逛逛,逛遍了再走。」

  蘇長越欠身笑道:「要辜負伯父的好意了,不瞞伯父,晚輩出京除了來恭賀老太爺的壽辰外,還要返家鄉去,參加今年的童生試,時間上有一些緊,還請伯父見諒。」

  張推官原本下一句就要問他正讀什麼書的,一聽,不由歡喜:「你今年十五吧?已能下場了?」

  蘇長越謙道:「不敢,只是去長一長見識。」

  張推官心中有數,此時規定,凡科考學生必須回原籍去考,禁止異地報名,擠佔本地生源,所謂參加一下長一長見識云云,適應於那些正在本地安家的考生;如蘇長越這種,他父親現在京裡做官,本家卻是德安府安陸縣的,兩地相隔上千里,他要不是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哪裡會浪費這個時間來回奔波?

  未來的外甥女婿人才既好,又有出息,張推官很替珠華高興,外甥女雖然身世凋零,但有這麼個夫婿,終身總是有靠了。

  他就含笑看一眼珠華,珠華正襟危坐,只做未覺。其實張推官那一副考女婿的做派弄得她怪彆扭的,除了那點心虛勁揮之不去外,兼且還有一點逆反——她不討厭蘇長越,他這種明快開朗型一般人就算不喜歡,至少也不會討厭,但這和她對於被包辦的不悅感並不衝突,她的成長環境和張萱有太大不同,她不可能毫不掙扎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婚姻,哪怕安排來的是個十全十美的男神也不行。

  ——咳,逆反的程度或有不同,但反正是不可能馬上欣然受之的。

  張推官沒在意,外甥女能乖乖坐著就行,一般人看女子美德,總是以貞靜為要。倒是他這一望想起葉明光來,便向丫頭道:「去把光哥兒領來,他也該來一道見見。」

  珠華跳下椅子:「舅舅,我去。」

  張推官看她也罷了,她剛才感覺到鐘氏也在來回看她和蘇長越了,眼神中含著那種長輩特有的迷之欣慰,這麼個相親似地場面太怪了,她受不了,趕緊蹭著張推官的話溜了。

  張推官:「……」

  他一句「珠兒」含在嘴裡沒來得及出口,無語地望著外甥女快速消失的背影,這「貞靜」人設立了還沒一刻鐘就崩了,簡直憂傷。

  珠華很快牽了葉明光過來,身邊多了個小胖子,再進屋時那種迷之氛圍就被打破了,珠華鬆一口氣,自然多了,推葉明光上前,主動給介紹:「那是從京城來的蘇家哥哥,你去作個揖。」

  葉明光平常小大人一樣,又聰明又懂事,但見到陌生人還是有點怕生,他聽著珠華的話,兩隻胖手合到一起靠了靠,小聲叫了聲:「蘇哥哥。」

  就要退回珠華旁邊去,蘇長越忽然探過身來,笑著歪頭看他腋下夾著的幾張紙:「這是什麼?你寫的字?」

  珠華去拉葉明光的時候心神不定,他又圓滾滾的,還真沒留意到他帶了東西過來,聽了下意識便也低頭去看。

  才只看個角落,她臉就抽了,忙要伸手去拿,卻遲了一步,蘇長越已經伸手先一步抽了出來,低頭觀看。

  寫字的顯然是個新手,寫的是啟蒙讀物《三字經》,宣紙還一折一折地疊出了格子,展開如扇一般,看上去十分用心,但字就——

  蘇長越原忍不住要笑,但很快收住了,因為他翻過兩張後,覺得有點奇怪起來,一般初學者不會寫這麼多複雜的字,而能把全篇《三字經》都寫出來的,字也不太可能還這麼醜了,起碼的橫平豎直總是能做到的。

  一隻好似白胖饅頭的小手伸過來,小心地把蘇長越手裡最底下的一張紙抽回來,葉明光舉著給珠華看:「姐姐,你看,這是我寫的。」

  原來他見珠華每天固定練字,他卻還練不著,心裡羨慕,小孩子好奇心又強,剛才珠華練到一半跑過來,筆墨放在原位沒收,他撿了這個空子,就趕忙爬到椅子上,學著自己塗了一張,要給珠華獻寶,因來得匆忙,順手一抓,把珠華的幾張也抓來了。

  他還邀功:「姐姐,我照著你的字寫的,像不像?」

  蘇長越伸頭看看他手裡那張,再看看自己手裡的,憋著笑插話:「像。」一樣醜。

  珠華哪裡看不出他的意思,很有點不服:她的字明明比光哥兒好多了好嗎?光哥兒那手不好握筆,寫出來的字一個賽她三個大,一撇下來還十分豪邁,旁邊的字都被擠歪得離了格,她的都好好待在格子裡——

  好吧這也沒什麼可驕傲的。==

  大概在真練過字的人眼裡,她這筆字和葉明光就是沒差多少罷。珠華悻悻向蘇長越伸手:「給我。」

  蘇長越一邊向她遞出去,一邊笑問道:「你學的是柳體?」

  她這筆爛字還能看得出是什麼體?珠華驚呆——她「文盲」的一面暴露出來了,初學者習字,一般從顏柳入手,這兩位是法度嚴謹的大家,適合入門,不易放飛走歪,兩人的特徵也比較鮮明,所謂顏筋柳骨,一個含蓄圓潤一個勻衡瘦硬,所以即使珠華的字那麼醜,蘇長越還是可以辨出一點頭緒來。

  但珠華不知道,她那點悻悻立刻飛了,能被辨認出是什麼體感覺上就很高大上啊,好像自己的字也不那麼醜了似地,她看蘇長越一下就順眼起來,忍不住衝他笑道:「是。」

  蘇長越也不知珠華心內已經莫名其妙地自得起來,他見珠華笑,還以為她不好意思自己的醜字呢,就問她:「你習字多久了?」

  珠華心內默算一下,告訴他:「大概半個月了。」

  蘇長越:「……」

  他吃驚地睜大了眼,他知道珠華習字時間肯定不長,可沒想到只有半個月!半個月就敢放開帖子自己寫自己的(柳公可沒寫過《三字經》),真是——

  無知者無畏啊!

  原還想問她是不是沒有先生教導,自己琢磨所以寫成這樣的,得,不用問了,哪個先生也不敢這麼教學生。

  ——張萱其實教過珠華一點,不過就是隨意講了幾句,因為在她的想法裡,珠華是學過寫字的,雖然偷懶等於沒學,但基本的概念她應該是有的,而練字又不同於讀書,需要先生一篇一篇講解,練字的重點就在個「練」字上,空講講再多都那麼回事,必須得練才能出成果。

  珠華確實有,她這一輩人,毛筆字是沒學過,鋼筆多少是練過的,不管什麼筆,原理是相仿的。她所以還這麼亂來,實則是因為她學習的目的沒這麼單純,如今的學習對葉明光來說是啟蒙,他一步一個腳印往上走,對珠華來說,則只是找個理由讓她的自帶學識變得合理而已——來個粗暴點的比喻,這和洗錢的過程也差不了多少。

  當時不用心,現在放飛的惡果出來了:她又遭遇了學渣攻擊,而這回還不是誤傷,雖然蘇長越那眼神祇是一瞬,但攻擊力道十足,珠華畢竟面皮不厚,一層紅暈就飛上了臉頰。

  小娃娃羞愧臉紅起來的模樣還怪可愛的,當著長輩的面,蘇長越控制住了去掐她一把的衝動,一本正經地指點道:「你才開始學字,就不要脫離帖子寫自己的了,還是以臨帖為主,也不用全篇臨,可以先練一個字,這個字練好了,再練下一個。」

  他們這裡搭上話了,說的又是正經學問,張推官挺欣慰,起身也過來湊趣,就著珠華手裡拿回來的字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珠兒這字,臨帖都嫌早了,該從『永』字慢慢練起才是。」

  說著他心中一動,轉向蘇長越道:「賢侄,不如你寫一篇字形簡單的字留給珠兒練罷,她聰慧是有的,這麼快能記這麼多字了,就是這個性子,太急了些。」

  蘇長越明白這明為教導珠華,實則是要考校他了,笑著起身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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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珠華那裡筆墨都還攤開擺著,便引著蘇長越直接過去了小跨院,堂屋正中新添了一張書案,案後並放兩張椅子,是珠華和明光的位置,以他兩人年紀,共用一張書案並不擁擠。

  案上一應齊全的筆墨紙硯,案角摞著幾本啟蒙讀物和名人法帖,不管學得怎麼樣吧,這個氛圍看上去是挺有書香意味的,凡讀書人見了都會有親切之感。

  蘇長越就一點不認生地站案後去了,沉吟片刻,提筆沾墨,沉腕落字,墨跡遊走間,一篇王維的短詩躍然紙上: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珠華伸頭看看,她只能認得出是非常標準的楷體,墨跡乾了的話,和那些字帖上的字在工整嚴穩度分不出什麼差別來。

  人家這個水平,笑她她也只好認了。

  但蘇長越卻覺不足,他眉頭一動,似有懊惱:「寫順了手,一時忘了,你與我不同,不用寫這種無聊的字。」

  抬手把擱去一邊,另換過一張來,重新寫起。

  珠華起初茫然:哈?先那字很好啊,哪不對?再說字分個美醜她能理解,無聊是什麼評價?

  但等蘇長越一句寫完,她忽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同一篇短詩,仍是楷體,但筆鋒一轉為圓潤靈動,整個的感覺一下就活了起來,第一張雖然也好,但就沒有這股活潑潑的「躍然紙上」的意味。

  「你本來習的是顏體?」張推官認出來了,出聲道。

  蘇長越笑道:「是。」看向珠華,「你習的是柳體,不過柳體我練得時間短,後來就擱下了,寫得不太好,你若要,我就再獻個醜。」

  珠華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她把那張顏體捧到手裡看,她原來選柳體也就是隨便選的,本身並不執著,這會看著人現場寫出這張字來,在她手裡總不聽話的毛筆到了少年手裡如臂指使,筆尖勾挑提按,流淌出一個個墨色方塊字,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出來的成品賞心悅目,一下把她的心拉偏過去了。

  她看一看就抬起頭來宣佈:「我以後就學顏體好了。」

  蘇長越一下被逗笑了:「你心變這麼快。」

  張推官也忍俊不禁地搖頭:「小孩子,就是這樣。」

  橫豎珠華不用考科舉,學些詩詞文章不過陶冶情操,隨心就隨心了,張推官也不去壓她,轉而拿起先前的第一張來看,讚道:「台閣體能練到這個水準,門面這一關是必過了。」

  看過了交給珠華,囑咐她:「你雖用不著,也別丟了,可以留著給光哥兒,他日後習字時用得著。」

  張推官講出「台閣體」三個字,珠華模模糊糊有點印象了,她不記得哪看來的,這大概屬於此時的考試專用字體,考生們不管平時怎麼放飛習的哪位名家,進了考場必須得老老實實得寫這個字體,該字體最大優點是端正整齊,形同印刷。

  她便應了放去案角,由它繼續晾乾。

  再說得幾句,天色將暮,鐘氏那邊遣了丫頭過來,催他們去吃飯。

  **

  東院一片和氣,正院裡卻是慘霧層層。

  張老太太第一回昏的時間不長,但她醒過來的時間不巧,因為她剛由丫頭急慌慌地攙著回到張興文躺著的屋裡,就聽到大夫和馮一刀這個專業人士會診之後,給出了結論:張興文的寶貝保不住了,必須得切,不然持續壞死下去,不出三天,他連命都得一起賠進去。

  張老太太雖有了一點心理準備,但這個話太刺激人了,她瞪著眼,喉嚨裡呵呵兩聲,痛快昏了第二次。

  她這次昏得久,再度醒來的時候,天色已從黃昏轉換成了清晨。

  張興文那邊的切除術已經做完了。

  好消息是:切除術還算成功。

  壞消息是:他永遠失去了男人的獨有功能,另外,暫時還不能確定他的命是否就此保住了。

  ……這不瘋能行嗎?

  張老太太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出她的憤怒了,都這樣了,居然還跟她說不能確保兒子的性命!

  大夫也很憤怒:這種大症本來就有恢復觀察期的,一個好好的人切了還不能保證百分百就能活著變太監呢,何況張興文這種。這趟診實在是出得吃力不討好,辛苦了一夜沒睡,沒得著感謝罷了,又被噴一臉!

  怎麼就能有這麼討厭的老太太呢!

  還是張老太爺懂事些,來給安排了房間讓他和馮一刀一起吃飯歇息去了。

  張老太太也顧不上和大夫一直生氣,忙奔進去看兒子的狀況。

  張興文醒著,生不如死地醒著。

  他還接受不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明明上一刻汪小姐唾手可得,他還巴結上了徐四公子,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怎麼下一刻就天地翻轉,跌進他從未想過的深淵裡了呢?

  簡直像做了一場噩夢。

  可怕的是身上的疼痛無處不在地提醒著他,這場夢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完了。

  張興文就這麼躺著,乍看上去還很安詳,因為他的力氣都耗盡了,再也掙扎不動,嗓子也嚎啞了,說不出話語來。

  張老太太近前來一看他這比死人多口氣的模樣就嚇傻了,顧不得自己那點情緒了,忙撲在床前語無倫次地安慰他:「三兒,你別傷心,總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

  張興文毫無觸動,眼皮都沒動一下:還有什麼辦法?他是活活地失去了那個器官,再麻痺不了自己了。

  張老太太更怕了,努力想法勸說他:「對了,你不是喜歡那個汪小姐?娘有辦法,還叫她嫁給你,你娶了她,就都和從前一樣了!」她再也顧不得什麼要保密的了,一股腦全倒出來,「珠丫頭那有個叫紅櫻的丫頭,你知道吧?老大那個假正經和她有了首尾,而且紅櫻還有了身孕!這個大把柄他是再也賴不掉的,娘拿著這事去要挾他,他是個要臉的人,不敢不幫忙的,到時一定能幫你達成心願!」

  ——其實張老太太此時心裡未必不清楚,以張興文現在的狀態,哪怕紅櫻懷的是個金疙瘩也不抵用了,張推官拼著事情傳揚出去名聲盡喪,也不可能受她的要挾給幫這個忙,這麼去坑人,不只是結死仇了,簡直是結世仇的節奏。

  但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明知道是瞎話也說得斬釘截鐵的,別說,還真有點效用,張興文眼球轉動了一下,終於向她看過來了,嘴唇蠕動著,用氣音問了句話。

  「紅櫻有了身孕?」

  張老太太有點吃力地辨認出來,忙用力點頭:「沒錯,所以三兒你別擔心,你想要什麼,娘怎麼也給你弄到手!」

  張興文的眼裡有了點亮光,他費勁地開合著嘴唇,擠出來點嘶啞得不行了的聲音。

  「紅櫻的孩子不是大哥的,是我的,快把她要過來。」

  ……

  兒子在廢掉之前居然留下了種,這本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張老太太一聽之下,渾身卻如浸入冰水之中,頃刻間從頭涼到了腳。

  她看向兒子的眼神變得恐懼無比,聲音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三兒,你說真的?」

  張興文疲倦過度,沒精力分辨母親的狀態,他在枕上點點頭,繼續費勁地擠出聲音來:「時間對得上,快去。」

  「……哦,哦。」

  張老太太失魂落魄地站起來往外走,她不敢想昨天她是怎麼把紅櫻弄出來,又怎麼愚蠢地交回去的,但她又不能不想,腦子裡不受控制地一一閃現昨天的畫面。

  那不是張推官的種,怎麼會呢?

  兒子什麼時候和紅櫻勾搭上的,她怎麼一點兒不知道?

  這等能勾引親戚家男丁的賤人,還有什麼貞潔可言,也許她除了兒子之外,也和張推官有一腿呢?

  ——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兒子的!

  這一句一在心裡出現,她的那些其它懷疑就立刻都虛軟無力地消散了,再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張老太太腦子裡只剩下了這一句話。

  她加快了腳步往東院跑,因為太急切慌亂,她連個丫頭都沒想起來帶,直愣愣地就撲進了東院。

  她這麼個又像逃荒又像討伐的姿態是很引人注目的,來請安的蘇長越在數丈外猶豫片刻,皺了皺眉,轉身循原路回去了。

  張推官洗漱過了正預備去看看張興文怎樣了呢,還沒出門,先叫張老太太堵上來了,她劈頭就厲聲問:「紅櫻呢?!」

  張興文應該醒了。

  張推官會意過來,淡淡道:「老太太找紅櫻做什麼?她病著,在休息。」

  紅櫻已經落了胎,現正躺在院裡一間偏房裡,她身下還淋漓不盡,這麼個一看就是小產的模樣暫且不好發賣,總得等兩天才成。

  張老太太很明白這所謂「病著」是什麼,但她執拗地不願也不敢相信:沒這麼快的,紅櫻昨天才被送回來,老大一定沒來得及下手,他就是詐唬她,紅櫻的孩子一定還在!

  抱著這個希望,她也不問了,往裡便衝,張推官不好與她發生碰觸,但也不能讓她在東院裡亂闖,索性喊了個丫頭,直接讓帶她去紅櫻那間房裡去看。

  門扉啪一聲被推開,這是間很狹窄的小屋子,紅櫻躺在床上,應聲半抬起頭來看,她那個灰濛蒙的臉色已經說明了問題,但張老太太猶自不信,跌撞過去在紅櫻短促的尖叫裡一把掀開了她蓋的薄被,下面的一片血色幾乎要刺瞎了她的眼睛。

  她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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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蘇長越在客房裡待了一會兒,自己給自己出題目破題玩,剛破到第三個,東院那裡來人了,請他過去。

  張老太太已經被送回去了,不知是刺激受多了麻木了還是怎樣,她這回沒昏,只是被人扶走的時候,看上去一下子像老了十年而已。

  她也沒再鬧,因為這塊石頭是她自己搬起來,準準地丟下去照著自己的腳砸的,便再有胡攪蠻纏的本事,也跟張推官纏不出理來:張推官做錯了什麼?是啊,他是知道紅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所以打掉有什麼問題?

  說到底,孩子是切切實實地沒了,就是鬧到把東院一把火燒了,她最後一絲血脈的希望也照樣是沒了,那還有什麼動力鬧啊。

  看著張老太太頹然離去,張推官才安了心,這兩天是特殊時期,怕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什麼不可控的意外,他特讓人去汪知府處告了假,汪知府此時也知徐四公子馬車出事,連累上張興文的事了,便二話不說地准了假。

  乘著有閒,張推官把蘇長越喚來,先領著他往正院去一趟,昨天張興文鬼哭狼嚎的,實在不方便過去,可人家本是祝壽來的,若是頭都不讓給老壽星正經磕一個,那失禮的不是蘇長越,而是張家了。

  張推官選的這時機正好,張老太太回去就躺倒了,根本沒敢去告訴兒子這個噩耗,張興文又沒力氣再喊,獨剩一個張老太爺,雖則愁眉苦臉沒個過壽的喜慶樣,好歹神智還正常,在蘇長越來說,他當然也可以理解老人家愛子受傷的心情,並不為此覺得自己受了冷落,於是兩方會面的時間雖然短,總還算順利地結束了。

  再來便是二房,張興志雖不在,但馬氏這個未來的二舅母在,早晚是一家親戚,也該見一見,不過這就不用再上門去了,直接由鐘氏使了丫頭,去把二房的人請來了東院。

  張良翰去書院讀書了,張良勇據說又淘氣了在哭鬧,於是來的就只有馬氏和張芬。

  張芬是硬跟來的,蘇長越目前為止對她來說還是外男,照理她不該見,但一來張家規矩還沒修煉到正經的官宦人家那樣,二來蘇長越又還能沾著點親戚的邊,於是她硬要跟著湊這個熱鬧,馬氏也就把她帶上了。

  對於珠華的夫家,張芬挺好奇的,隱隱也有點嫉妒——她不知道蘇父的具體職位,只聽說是在京裡,在京裡做官的人家,這一聽上去就很體面,感覺一定差不了的樣子。

  及至見到蘇長越,她那一小點嫉妒心馬上就發酵成了一大團。

  姓葉的小丫頭運氣怎麼這麼好!

  雖然爹死了娘沒了,但留下了一大筆嫁妝不說,給定的親事也這麼沒得挑剔!

  張芬很不自在,酸溜溜地瞄了旁邊的珠華一眼:這麼個三寸丁的孩童模樣,懂什麼呀,蘇家郎君不可能對她有興趣。

  ——張芬自己也只有十三歲,不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已經出落得有一點少女的模樣了,身材比例不再那麼是純粹的稚氣。

  她悄悄望了蘇長越一眼,不自禁地在椅子上坐直了點,又抬手撫了撫鬢邊,摸到一朵小小絹花,便後悔自己出來得太隨意,早知該換上那支掛珠釵就好了。

  她要就此安分也罷了,但怎麼說呢,一個人在遇到優秀異性時的表現欲是不大能自控得住的,張芬倒也沒有把珠華的未婚夫勾為己有的意思——她真的還沒有想這麼多,她就只是忍不住地,總想在蘇長越面前故意顯示自己一下。

  珠華在感情上算遲鈍的,沒經驗嘛,所以一次兩次她都沒察覺,但到三次四次,她就坐在張芬正對面,眼一抬就可以看到有個人總在開屏,就算開屏的對象不是她,她也沒法罔聞了。

  她稀奇地觀察了張芬一下,確認自己的感覺沒錯,就轉去看蘇長越。

  蘇長越正含笑聽長輩們說話,馬氏間或也問兩句,他很有禮地答了,但他轉頭的角度好像被設定好了什麼程序一樣,每次都只轉三十度,恰恰好只可以面對馬氏,不再分出一點多餘的目光,完美閃避了馬氏隔壁的張芬。

  他一定也感覺到了。

  珠華摸摸下巴,覺得略丟人。

  她再望向上首,從張推官的臉色看不出他知道沒,但從他的話語裡可以知道他是有數的——因為珠華回憶了一下,他至少兩次提出這次的會晤很成功可以告一段落了,但馬氏不願意,她沒注意到女兒,她只是很有興趣多打探點蘇家的事,就不接張推官的話茬,而說到底張芬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別人也不好給出過激反應,於是就只能拖了下來。

  珠華再看她旁邊的張萱,張萱感覺到她的眼神,疑問地以口型問:怎麼了?

  ……好吧二表姐沒開竅她是早知道的,指望不上她。

  只有坐在她另一邊的小胖子可以上陣了,珠華往他那邊傾過去,向葉明光眨眨眼,葉明光正有點無聊,接到示意忙在椅子上往她這邊挪了挪,小聲道:「姐姐?」

  珠華以手掩唇,以氣音道:「光哥兒,你幫姐姐一個忙……」

  葉明光認真聽完,點點頭,挪下椅子,跑過去舉手拉住蘇長越的衣襟:「蘇哥哥,我有篇文章讀不懂,你教我一下好嗎?」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當仁不讓先開了口:「哪一篇——」

  張推官笑著打斷了直腸子女兒的話,向蘇長越道:「親戚們也見了,就不拘著你了,光哥兒有書要請教你,你便同他去罷。」

  蘇長越應了,行了禮,伴著葉明光退下。

  他都走了,馬氏也沒什麼好留的了,張芬戀戀不捨地望了眼蘇長越高挺的背影,沒理由跟去,懨懨隨馬氏回去二房。

  **

  蘇長越往小跨院走的一路上都是忍不住要笑的模樣,到進了堂屋,就真的漏出了一聲笑。

  珠華弄不懂他哪來的開心勁,他要自己笑自己的也罷了,偏偏笑完了還看她,這是在笑她?珠華莫名其妙道:「你笑什麼?」

  蘇長越低頭——距離有點遠,不太順,他索性直接蹲下來,望著珠華笑:「是你讓光哥兒找我的吧?我看見了。」

  「所以呢?」這有什麼好笑的,珠華還是莫名。

  不過她這個表現在蘇長越那裡就成了理直氣壯,他更覺得好笑了,眼都彎了,忽然伸手捏了把她的臉頰:「別人多看我兩眼你就不樂意啦,其實沒關係的,看我的人多了,我習慣了,不理他們就行了。」

  他是真覺得很有趣,小娃娃也會吃醋呀,還要指使弟弟來把他哄走,怕他讓別人多看兩眼看跑了怎地?

  珠華:「……」

  她終於明白了蘇長越誤解了什麼,臉忍不住抽了。

  少年,你打哪裡來的自信——這個念頭一閃珠華就給掐了,好吧,明顯是從臉上來的,他這個長相,要硬說不知道自己長得好反而虛偽了,恐怕打小接受的注目就沒少過,所以敢自然地說出「習慣了」之語。

  有自信沒問題,但是給她扣一頂「吃醋」的帽子她就冤極了。

  珠華受不了地望天翻了個白眼:「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只是不想讓張芬繼續毫無自知地丟人下去好嗎?

  蘇長越逗她:「我想的怎樣?」

  珠華擰眉回瞪他——這算調戲了吧?

  但這念頭同樣只有一閃,因為在她打算伸手推開蘇長越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五根短短的指頭——蘇長越除非是個變態才會對現在的她有什麼多餘想法,他就是閒得慌,在逗小孩子而已,其心路歷程,大概跟那些會問小孩子更喜歡媽媽還是爸爸的無聊人士差不多。

  被這麼對待,這憂傷度,實在跟被「調戲」不相上下。

  手伸都伸出來了,就這麼收回來未免吃虧,珠華索性變掌為握,也去他臉上掐了一把,回道:「不管你想怎樣,反正都不對。」

  臉頰微微一痛,溫熱的觸感離開,蘇長越呆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沒了,開口:「你掐我?」

  這個反應把珠華弄得有點忐忑起來,不會是個古代重度直男癌吧?只許他防火,不讓人點燈那種?

  嘴上不能認輸:「你先掐的我。」

  「是,是,我先掐的你。」蘇長越忽然又笑了,而且笑得好開,「你怎麼這麼可愛呀,比我妹妹可愛多啦。」

  珠華知道他有兩個妹妹,剛才馬氏問話裡帶出來的,但是——這個結論是怎麼得出來的?這回輪到珠華有點呆了,少年,你萌點是不是略詭異?

  蘇長越不知她想什麼,他微微直起身子往外看了一圈,他兩個在這裡說話說了一會還沒說完,葉明光站不住,跑去海棠樹下看螞蟻窩去了,此刻小跨院裡清清靜靜,再無旁人。

  要說長得好就是佔便宜,這麼探頭探腦的動作別人做起來多少要有點猥瑣,蘇長越就不,非但不,此刻珠華看他還如同他剛才看珠華一樣了,覺得他這個動靜有點可愛。

  ——她的萌點好像也沒正常到哪去。

  珠華乾咳一聲,等他看回來,擺出正經臉和他道:「你剛才的話,回去不要和令妹提起。」

  雖然以後未必會和他變成一家,不過總有個幾率在,那最好還是不要提前去拉仇恨了。

  蘇長越:「……哈哈哈!」

  珠華霧水臉:又笑什麼?

  她話沒錯,但她又一次忽視了自己的年紀,以她現在這個模樣,說起這種話是很有喜劇效果的——準確點形容是反差萌,蘇長越原來心裡還有猶豫,這下定了主意,小聲和她商量:「我親你一下,你不要叫好不好?」

  珠華:「……!」

  「我下回再見你,你應該就長大啦,不是個小娃娃的模樣了。」蘇長越說話的表情還挺惆悵的,「只有這一回了。」

  珠華持續地:「……」

  蘇長越就當她默認了,迅速伸過臉來,吧唧,親了她臉頰一下,然後一臉萌點被滿足的表情退了回去。

  「來,我教你寫字!」

  他精神十足地站起來,牽起凌亂得不知該做何反應的珠華往書案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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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16:53: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五章

  蘇長越當真認真地教了她一會寫字,怎麼運腕,怎麼下筆等等,有免費先生,珠華不用白不用,便由著他教,把先前的事拋去腦後——橫豎也就碰了下臉,且明顯沒惡意,她除了有點彆扭之外,也不至於大驚小怪,硬要計較什麼。

  除了用筆的方法外,蘇長越還給她說明了一下周邊相關:「你們小姑娘都愛美,你每天寫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不然手上會磨出繭子來。我妹妹開始不知道,拿筆後沒兩個月就磨出了一層,她可傷心了,天天在家裡一邊泡藥膏一邊哭,哭得我頭疼。」

  他說著搖搖頭,一副想到妹妹天天嚶嚶嚶心有餘悸的樣子。

  珠華很淡定:「有就有吧。」

  書山題海裡滾過來的人,手上有兩個繭子多正常,這種繭其實也好消,她到大學裡,課業有一部分轉由電腦代替,書面寫字頻率直線降低之後,當初磨出來的繭子慢慢自動軟化下去,長回成正常的皮膚,她其實都沒在意過。

  不過她倒是有點好奇,用毛筆和用硬筆的長繭部位是不是有差別,就歪了頭,去看蘇長越的手。

  蘇長越會意,擱下筆,攤開手掌示意給她:「在這裡。」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長而骨節分明,又有一點秀氣,屬於看上去就很適合拿筆的那種。他手指分開,給珠華看的是他無名指第一個指節處。

  珠華回憶了一下,她那時被磨損的同樣是這個部位,不過蘇長越的繭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時只是薄薄一層而已。

  蘇長越自己也低頭看了看,然後道:「什麼時候我這個繭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練成了。」

  書法界有這種說法?珠華好奇又帶點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節,好硬,不過估計還扛不住銳器。

  蘇長越忽然噗哈哈笑了:「我開玩笑的,這你也信呀?」

  智商不慎掉了一回線的珠華額角掛下黑線:「……」怎麼有這麼無聊的人?

  蘇長越持續哈哈:「誰沒事拿刀砍自己啊,只有小孩子才會信——嗯,你就是小孩子,那難怪啦。」

  珠華先面無表情,但讓他這麼感染著,不一會繃不住,也露出了笑意:想想確實蠻好笑的,明明那麼明白的一句玩笑,她就是沒反應過來,還真情實感地發散到書法界去,她要看人這麼犯傻,也很難憋住不笑。

  當然,這不能改變他的無聊本質,既然都這麼無聊了,不如大家一起來。珠華快速拿起筆,往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手心裡便畫,刷刷一大圈一小圈,再點幾筆,一個簡易圖像飛快畫好了。

  蘇長越把手掌攤平了看:「這什麼?——是你?」

  他肯定認出來了,反應還這麼快,馬上取笑回來,珠華沒料到這個展開,倒是愣了一下,才忙把鍋扣回給他:「是你。」

  「好啦,是我就是我。」蘇長越笑了,抬手要捏她,手伸出去注意到掌心的墨跡豬頭,怕蹭她臉上去,就放下換了隻手,不過有這個耽擱,珠華早已留意到他的動向,敏捷地往旁邊閃躲開去了。

  蘇長越遺憾地收回手,突發奇想,向她道:「珠兒,我考完試回家,和我爹娘說一聲,他們同意的話,就來把你娶回去好不好?」

  ……

  好、好什麼好?!

  珠華一下嚇得汗毛都豎了,差點要大喊一聲二表姐有變態!

  總算蘇長越的相貌看上去實在和變態沒有一點關係,她才很快又冷靜下來,揚起下巴,堅定地回絕他:「不好!」

  「為什麼呀?」蘇長越居然毫不羞愧,還要繼續這個話題,不過他壓低了聲音,「我覺得,你舅舅家實在有點亂,你又是寄居在親戚家裡,更隔了一層,恐怕沒少受些說不出口的氣,我瞧你脾氣又軟,又不很愛說話,讓人欺負了多半也只會白吃虧。你不如跟我家去——你別誤會,我不是想說你舅舅壞話,不過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在這裡的處境並不像我以為的這樣,那在自己家住,也總是比在別人家舒心。對吧?」

  珠華沒想到他居然說的是正經話,心下很是詫異,又覺微暖,她能感覺得到蘇長越是真的有留意過張家的狀態之後才說的這話,也是誠心誠意地在替她著想,然後——等等,「自己家」是什麼鬼?!

  不管怎麼說她和張推官是正經的甥舅親,實打實的血緣關係在牽繫,她和蘇家卻有多大關係?不過一紙虛無縹緲她還沒想好要不要認的婚約,蘇長越就直接把她扒拉過去,毫不客氣地把蘇家認證成她的家,珠華抽著嘴角,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好了。

  蘇長越已經在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了:「我爹娘應該會答應的,到時候你可以把弟弟也一起帶去,我來之前,我爹還念叨著光哥兒,說都沒機會見過他,不知道他長得好不好呢。你不用擔心,他和你爹關係那麼好,一定願意撫養故交遺孤的。」

  珠華無語望天:「我不擔心——」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好嗎?

  「不過也有一個問題,」蘇長越摸摸下巴,打量她,「你這個年紀,我領你回去,容易讓人誤會你是童養媳,這個名頭——唔,稍微有那麼一點不太好聽,不過家裡肯定沒人敢亂說,只是外面有些嘴碎好講人閒話的會亂傳,我覺得問題不大,你呢?你介意嗎?」

  珠華板著臉,一字一頓地回答他:「非常介意。」

  張家以前是亂,可她好不容易地已經混出點頭緒來,害她的人送走的送走,吞苦果的吞苦果,眼看她往後的日子要好過多了,這時候走,再去到一個完全陌生不知善惡的環境去重頭開始,她傻了才這麼做。

  她的態度太堅決了,蘇長越只好惋惜地放棄了他覺得還不錯的主意,說道:「好吧,那就再等四五年罷。」

  珠華臉板不住了,驚道:「啊?這麼快?」四五年後也還是很早啊,哪怕照五年算,她到時候也只有十五歲,她知道此時早婚,可這個年紀嫁人,想一想都嚇哭好嗎?

  不過思路一轉,她很快想起張萱來了,張萱今年剛好十五歲,親事還沒定呢,可見未必需要早婚到這個地步。她便鬆口氣,刷刷搖頭:「不要,太早了,別人都沒有這麼早。」

  「對我來說不早啦。」蘇長越道,不過他是少年心性,其實對成親不成親的也沒多大概念,珠華提出異議,他就很好說話地徵求她的意思,「那你想什麼時候?」

  珠華穿來才一個多月,雖然她對蘇長越印象不錯,但在她的人生裡根本還沒規劃到婚姻這一塊呢,就隨便算了算,儘量把時間往遠了派,張口道:「十年後吧。」

  這下輪到蘇長越吃驚了:「難道要我等你十年?天哪,那我都等老了。」

  珠華這才想起自己和他的年齡差,呃,十年以後他是二十五了,這個年紀應該確實大了點,她一時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就五年吧!」她不說話,蘇長越就自己給定了音,「要是運氣好,我這次能中試,那還可以拼一把鄉試。」

  他說到考舉正事了,珠華就不跟他糾纏反駁了,反正還有五年呢,單就應變的話,這麼長時間其實是足夠的,現在想太多也沒用。

  她拿起筆,乘著先前被教的記憶還新鮮著,重新認真練起字來。

  **

  蘇長越需再趕回安陸老家去考童生試,因此他實際在張家只停留了一天半,這天過後的一早上,他就收拾包袱重新踏上了旅程。

  從張宅到碼頭還要坐上一個多時辰的馬車,為了趕上合適的一班船,五更天時,蘇長越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停當,只待告辭出發了。

  珠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張推官命人拎起來去給蘇長越送行,她現在雖然不賴床了,但也沒有這麼早起過,睏得要死,玉蘭替她梳頭穿衣洗臉整套流程做完,她的眼皮都還睜不開。

  跟在張推官後面出門,天剛拂曉,太陽還乖乖待在地平線以下,天色清灰,微風拂在面上,清新裡帶著一點涼意,珠華裹在玉蘭給她披著的一件小絲緞披風裡,一路走一路哈欠,還因為打哈欠打得滿眼淚水,看不清路,往張推官腿上撞了兩次。

  磕磕絆絆地終於到了大門處,張推官自然要對蘇長越說些送別勉勵之語,珠華就在旁邊打瞌睡。

  小孩子的身體睡眠質量是真的好,她知道自己不該睡,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張推官講了什麼話,她一句也沒聽進耳裡,全部的毅力就用來和瞌睡蟲搏鬥了。

  ——不能睡,你是來送行的。

  ……好睏……

  ——快醒醒,把眼睛睜開,不能睡!

  ……睏……

  蘇長越努力控制住自己專心聽張推官講話,不要去瞄他腿邊的珠華,但是忍不住,她太搶戲了,只見她眼皮睜睜睜——又落下了,頭跟著慢慢往下點,到一下點下去時,她人跟著左右微微一晃,這一下把她晃得有點清醒;於是一下抬頭,睜眼,沒睜到完全時,又開始往下落,她看上去很努力地想要睜開,還有點惱恨自己的不爭氣,小小的嘴巴都嘟起了,但沒用,很快,她整個表情舒展成一種甜甜的酣睡,眼皮合到一起,頭又開始往下點——

  蘇長越心裡快笑翻了,面上不好露,憋不住了只得掩唇咳兩聲,把笑意稍微紓解一些出去。

  張推官終於把該自己的話講完了,想起來推一下珠華,想讓她也說兩句,珠華正處於和瞌睡蟲鬥爭失敗的階段,讓他一推,毫無定性,裹著個披風不倒翁似地就往旁邊倒。

  蘇長越忙搶上兩步,把她扶到臂彎裡。

  張推官:「……」他知道珠華睏,但說話說得太入神了,沒留意到她在這站這麼久了睏意還沒過,居然還能站睡著了。

  這麼忽然失重地倒了一下,心裡猛一驚,珠華終於給嚇得清醒點了,她揉揉眼睛,意識到該她說話了,向蘇長越露出個笑臉來:「一路平安,蟾宮折桂。」

  雖然字句簡短,還睏意濃濃,不過祝福的意思是都有了,當著張推官的面,蘇長越要正經多了,笑著回她:「好。」

  退開再向張推官深深一揖:「張伯父留步,晚輩告辭了。」

  乘著頭埋下去張推官看不見他的臉之際,向珠華用力眨了下眼,嘴角挑起,給她個笑容,而後返身大步向前,和老僕梁伯一道上了等在旁邊的馬車。

  車輪滾滾向前,珠華呆立原地,目送馬車慢慢遠去,她當然談不上傷心難過之類,但心底確實劃過了一絲悵然所失。

  ——大概是因為他最後那個笑容挺帥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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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送完人,珠華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來的時候,就有隔壁的大丫頭月朗來找她,說紅櫻想見她一面。

  「紅櫻發賣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太太想著,她畢竟是姑娘的丫頭,主僕一場,所以同意了,讓我來傳個話,至於到底要不要見,自然還是看姑娘的意思。」

  珠華沒多思索,直接道:「我去看她。」

  她知道紅櫻想見她做什麼,看在她儘管一身毛病,但終究還是有一點底線,沒有踏出由人成魔那一步的份上,珠華可以給她一個最後說話的機會。

  紅櫻躺的那間小屋極窄極偏,原就是堆雜物用的,連個窗戶都沒,門一關屋裡黑洞洞,大白天都得點燈,要把門扉大敞著,才能有陽光透進去,給屋裡帶進一點生氣。

  此刻的門扉就敞著,不過對紅櫻來說,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呆呆注視著屋頂——因為沒有帳子,所以她的視線不受阻礙,甚至她躺的那個也不能算床,只是兩張廢棄春凳挨著牆角拼合而成的一個勉強能睡人的地而已。

  她的臉色蠟黃憔悴,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打擊,不過短短兩三天功夫,已經讓她變得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樣,只有聽見門前傳來了腳步聲時,她才像陡然活過來一般,拚力抬起頭來往外張望。

  待望見珠華小小的身影進來,她一下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姑娘!」

  聲音哽咽無比,只吐出了這一個稱呼,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站在紅櫻的角度看,她其實挺倒霉的,好好一根高枝,已經攀到手裡連娃都揣上了,眼看著板上釘釘的事,結果公子撕下面具搖身一變成殺人犯,改變命運的願望破滅不說,連原有的丫頭職差都保不住了,兼且留下了心理陰影,簡直連偷雞不成蝕把米都不足以形容。

  她的自憐同珠華沒有什麼關係,珠華在屋裡站定,左右望了望,只望見一張椅子,漆色斑駁,一副很有年頭的樣子。

  沒得挑也就不挑了,珠華把帕子鋪上去,四個角捋平整了,而後轉身,掂著腳把自己挪了上去。

  沖那頭還在流淚的紅櫻抬一抬下巴:「別哭了,說吧,你往後的命運怎麼樣,就看你現在能說得怎麼樣了。」

  這麼乾脆的開場白讓紅櫻愣了一會,她的淚珠慢慢停住了,面上的神情有點怔忡,又夾著一點複雜:「……姑娘,你長大了。」

  珠華泰然回答她:「人當然會長大的。」

  關於人設不符可能會露餡這種事,她現在已經基本不擔心了,其實這裡面有點奇妙,因為她沒有多麼謹慎多麼步步為營地經營這個新身份,但不知是哪裡來的緣分,讓她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個十歲孩童的人生裡,現在就算她暴露出諸如「文盲」這一類的問題,她也不怕了,因為她有信心可以靠耍賴賴過去。==

  所以她也不憚於在紅櫻面前表現什麼,一個馬上就要發賣的丫頭,就算她看出什麼不對來,難道能出去狂吼讓張家人來把她這個冒牌貨燒死?不會有人信她的,這只會加速她自己被賣出去的速度。

  紅櫻沒有想這麼多,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再說她打從到張家以後,離了故主約束,就一直比一天好躲懶了,伺候珠華的時候比玉蘭少了一大截,在小主人的起居上本就疏忽,沒那麼瞭解珠華,現在就算讓她琢磨,她也琢磨不出什麼來。

  「姑娘想知道什麼?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姑娘!」

  求張推官是沒用的,紅櫻很清楚這一點,她只能把最後一點微小的希望寄託在珠華身上,她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儘量爭取一個好一點的下家,不要被胡亂發賣出去。

  珠華笑了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紅櫻沒想到是這個模式,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是。」

  開頭她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就只好先把自己準備好的一條拋了出來:「二舅太太和三姑娘常往姑娘這裡借東西,因為原先光哥兒養在二房,姑娘不好拒絕,她們不還,姑娘也不好去要——她們借走的東西很不少,現在光哥兒回來了,姑娘如果想討還的話,我悄悄記了一份名錄,就放在我睡的那床枕頭底下。」紅櫻希冀地望過來,「姑娘知道,東廂房那些東西都是我管著的,要拿都要經我的手,我記得好好的,保證一件都沒有漏掉。」

  打知道葉家有家產之後,對於一直鎖著的東廂裡放著什麼珠華差不多就猜到了,她沒有立即去查看,是因為不知道要問誰去要鑰匙——她不確定這鑰匙是自己這方拿著的,還是在隔壁東院那裡,沒尋著合適的時機問這個她一定該知道的問題,就拖了一陣下來。

  珠華也不是很著急,那兩間廂房橫豎不可能像個戲裡的寶藏一樣堆滿金銀財寶,估計是些家具古董字畫之類,這些東西她見著了也看不懂價值,而且都跟她鎖在一個小院子裡,臥榻之側,總不會長了腳忽然跑了,那就等再多瞭解點信息再看無妨。

  現在信息來了。

  這鑰匙原來在紅櫻手裡,且她話裡透露出的更重要的一個訊息是——她居然識字!

  一個貌美、識字、能管賬的丫頭,可以想見她本來一定很受重用,葉家長輩陸續逝去之後,也是她陪著千里迢迢過來投奔舅家,現在她犯了這麼不可說的事,鐘氏還是肯讓她見自己一面,大概就是看在這份曾有的情分上罷。

  可惜世上忠臣難得,忠僕一樣難得,主弱僕強,沒有相應約束之下,如紅櫻這般心思活絡而又還有兩分資本的,終究是慢慢離心,拋開主家只為自己打算了。

  暫且拋開那些不提,不管紅櫻人品怎樣,她在個人能力上還真有一套,原主同意借出去並且不打算要了的東西,她還偷偷留了一份名錄,這份名錄對珠華來說當然很有用,不過她因此而有了一個衍生問題:「東廂房裡的東西都是你管著的,那你想做手腳的話,應該也很容易吧?」

  「姑娘,我能做什麼手腳呀?」紅櫻急急辯解,「東西雖由我管著,可當初我們來時有一份最明白不過的清單,大老爺派去的人和我們家的人一同清點的,如今單子保管在大老爺手裡,我摸都摸不著,如何往裡做什麼手腳?——我會記下姑娘以前借出去的東西,也正是怕以後對賬時對不上,有什麼說不清的再賴到我身上,我一個丫頭,如何賠得起?」

  原來是賬物分開的,這確實還挺科學。珠華點點頭,鑑於紅櫻一開腔就給了這麼多訊息,珠華不吝於鼓勵她一下:「好,是我誤會你了,你繼續說,還有哪些可以告訴我的?」

  「還有……」

  **

  東院的對話在繼續,此時汪知府宅裡,同樣也有一場小姐與丫頭的對話。

  汪蘭若剛從正房請安回來,她有些心神不寧,因為先前請完安要走時,她聽到僕婦來跟汪太太稟報張興文受傷的事,她就站住了,躲在簾後偷聽了一會。

  跟她一道去的丫頭香雪站得遠些,但也聽見了一兩句,嚇得不輕,等回了房,立刻把小丫頭趕出來了,只留下另一個大丫頭香雲,然後苦勸汪蘭若:「姑娘,快饒了我們吧。姑娘愛什麼別的吃的玩的,我們都能依從,便是太太不讓,我們是姑娘手底下的人,願意聽姑娘的話,擔點風險也不怕,可張家那個——那是要命的啊!我怎麼勸姑娘愛惜自己,姑娘都不肯聽,如今只好求姑娘可憐可憐我們,看在我和香雲打小陪著姑娘長大的份上,別再惦記那些越禮的事了,給我和香雲留條命罷!」

  原本有點茫然的香雲聽出頭緒來,大驚失色:「什麼?姑娘又和那個人瓜葛上了?!」

  ——是的,汪蘭若同張興文有情的事,她身邊兩個貼身服侍的大丫頭都知道,這等私隱,可以瞞父母瞞天地,但再瞞不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混在一處的身邊人。

  兩個丫頭面軟,發現的第一時間被汪蘭若哄住了,後頭再想說,怕汪太太追究連帶責任,就有些不敢說,一拖二拖,拖了幾個月下來,唯一還算慶幸的是自家姑娘畢竟是官宦之女,長居深閨,出行不方便,找不到多少機會能和那賊子相見。她們現在就天天跟滿天神佛亂許願,希望姑娘趕緊清醒過來,對那賊子淡了,重新做回規規矩矩的大小姐。

  汪蘭若恍若未聞,由著香雪說了那麼一大串,她一開口,卻是問道:「你聽見了沒有,褚婆子說,張公子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臉面叫人毀了,從眼角到下巴,好長的一段,險些連眼睛都沒保住。」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蘭若不理她,皺著眉,仍舊只顧問自己的:「你說,那得是什麼樣呀?是不是很痛,還能治好嗎?我要是能找個機會看看他就好了。」

  香雪這下真哭了:「姑娘,這不可能的,您別再胡思亂想了。」汪蘭若要去張家不難,可她哪有理由往張興文的屋子裡去啊?這要是偷偷去,被太太發現了,她和香雲一個也跑不掉,被發賣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邊的香雲也是心驚肉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點頭緒,就上前兩步:「姑娘,您要知道他傷的是什麼樣子,這不難,用不著親眼去看,我現在就能扮給姑娘看。」

  她快步往妝台去,打開裝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進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邊臉上,自太陽穴一路往下畫了條長長的鮮紅的線,而後猛一轉身:「姑娘,大概就是這樣。」

  胭脂畫出來的痕跡當然無法媲美真正的鮮血,但屋裡光線沒外面那麼強,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膚素白的香雲依著妝台一轉身,臉上多出這麼道痕跡來,也是有點驚悚的。

  汪蘭若就被嚇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涼氣:「……可嚇死我了。」

  香雪見有機可乘,忙抹了眼淚附和:「是啊,真的嚇死人了,這還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萬別想著去看他了。」

  「你當我瘋了嗎?」汪蘭若自己揉著胸口,臉上都是餘悸,「去找這個罪受。香雲也是,你隨便抹一點行了,抹成這樣,我一點防備沒有,現在心裡還跳著呢。」

  香雲笑著要來替她揉,汪蘭若忙伸手推阻攔,不許她靠近:「你快去把臉洗了,別再叫我看見了。」

  香雪開心地問:「姑娘,這下您不想著他了吧?」

  汪蘭若微有一點猶豫:「說不準找到名醫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斬釘截鐵地道,「我弟弟小時候腦袋磕在樹上,就磕了個寸把長的口子到現在都還留著印子呢,何況他這麼長?」

  汪蘭若憂傷地嘆了口氣:「唉。」

  她自知相貌尋常,難以尋覓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擇人學識,就想找個長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麼就這麼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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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和紅櫻談完話,珠華回去自己屋裡,坐在書案後,手托著腮,發了一會呆。

  ——張萱這個做先生的在忙著壽宴過後各樣器物的入庫清點,這兩天都沒有過來,所以她就放空也沒人管。

  倒是葉明光坐在旁邊,見珠華一直不來抽他背書,有點坐不住了,拿手肘戳戳她:「姐姐?」

  「嗯?哦。」

  珠華讓他戳醒了神,拿過《論語》,隨便翻了一篇:「是里仁篇,就背這個好了。」

  葉明光坐直了身子,搖頭晃腦地開始:「子曰……」

  在左一句又一句的「子曰」裡,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又開始發散了。

  她和紅櫻大概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主要是她聽,紅櫻說,直到紅櫻表示她再也想不起來還可以說什麼為止。

  珠華要走的時候,紅櫻半抬起身哀叫:「姑娘!」

  珠華心神有些恍惚,隨口回道:「我知道,我會和舅舅說的。」

  紅櫻微微鬆口氣,但是珠華太小,她又不太放心,怕她有些事不明白,追著挑明了道:「姑娘,我不敢跟大老爺求別的,只求姑娘幫我說說,別把我賣到那些髒地方去,要那樣,我不如一頭碰死了。」

  珠華「嗯」了一聲,抬腳走了。

  然後她就回來恍惚到了現在。

  怎麼說呢——她就覺得她從紅櫻那裡知道的某件事挺不可思議的。

  她那價值五萬兩白銀的嫁妝,原來不是她的縣令爹留給她的。

  她以前的推斷沒有錯,葉家確實就是個普通的人丁單薄的家族,葉安和本人去得又早,沒有來得及累積財富,以葉家微薄的家底,完全不可能給她留下這筆巨款。

  那錢是哪裡來的呢?

  答案是葉安和繼娶的填房,也就是葉明光的親娘,她後娘。

  這位繼任的葉太太姓曾,是葉安和任職的河內縣鄰縣一個大商人的獨女,那商人獨此一女,自然千般寶愛,給女兒精心挑選了葉安和這樣一個喪妻無子的青年低階官員為夫,女兒出嫁時又幾乎傾家陪送,可惜命不好,沒幾年趕上發洪水——也就是讓葉安和殉職的那場浩劫,河內險情如此,鄰縣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只是兩縣情形卻又有不同,河內的知縣葉安和是忙著抗洪,甚而殉職;鄰縣的知縣呢,卻是忙著勾結城外山匪,把山匪假充作災民放進城來,放任他們搶劫大戶。

  曾家老夫妻就命喪於這場動亂中,其實據知縣後來口供,他倒是有約束過山匪不許動曾家,怎奈人搶紅了眼,哪裡還有理智?見到屋舍好些的進去就一通搶,反抗的隨手就砍死,哪管姓張姓曾。

  當時葉安和剛剛殉職,這知縣聽聞大大鬆了口氣,忙隨便逮了幾個人,當成首腦就準備結案。但曾氏女就在鄰縣,距離這麼近,好多人家都是熟識的,撒了人手去一打聽,就把其中的疑點打聽出來了。

  曾氏沒有聲張,她強忍悲痛,寫信往京城珠華的夫家處去求救,因蘇父在京城為官,這是她僅知的能上達天聽為己伸冤的途徑了。

  蘇父接了信見好友家發生如此慘事,當即寫了摺子奏報,雖事發點遠在河南,但他正任御史,本就有風聞奏事權,而河南境內遍發洪水,也是皇帝的關注點之一,聽聞竟有此事,聖怒非常,下特旨令當地按察使冒著受災風險前往查探,真相很快大白,因情節極度惡劣,勾結山匪的知縣被全家處斬,似乎舉家只留下一個未成年孤女,不知流落去了何方。

  朝廷隨後又下了旨意嘉獎葉安和,包括賞贈曾氏誥命等,冤情得雪,大仇已報,這不算是最壞的結局,告慰亡人之後,應當可以努力往前看了。

  然而曾氏接連喪夫喪父喪母,哀毀已極,明知愛子幼小,不能留他一人生活,也實在是無法再撐下去了。

  重病多日,她自知不起,用最後一點精力給一雙兒女把剩下的家產分了分。

  分得很簡單。

  一人一半。

  是的,居然是這個比例。

  珠華聽到的時候如何能不傻?

  哪怕珠華同明光一樣,是她的親生女兒,這個分法都算非常少見了,何況珠華還不是,她只是前頭人留下的拖油瓶——原配嫡長大小姐這個名號聽起來很威風,可得親娘在才算數,對後娘來說,沒這麼花頭,事實非常單純,她就是個拖油瓶。

  對於在後媽手裡長起來的珠華來說,她再清楚這點沒有了,並且這都不分什麼古今中外。

  還有一點更重要的是:葉家本身是沒有多少家產的,珠華分得的這一份,絕大部分其實來自於曾氏的嫁妝。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

  後娘做到曾氏這樣,簡直打個滿分都嫌少。

  當然她有她的理由,紅櫻話裡也提過:「太太很感激蘇家老爺,他那麼快就說動聖上派了欽差過來,他要是不幫忙,或者不上心,拖個一陣子,讓那殺才有機會處理了證據,說不準曾老太爺就要沉冤了……」

  蘇父及時幫了忙,而那是珠華的夫家,所以曾氏愛屋及烏,將這份恩情還在了珠華身上。

  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不。

  屬於珠華的那部分家產,沒有一併運到張家,而是作為嫁妝,北上直接提前送去了蘇家。

  簡直神來之筆!

  葉曾兩家都已無人,一雙兒女唯一能投靠的地方只剩下了張家,珠華還好說,總是人家親生的外甥女,葉明光卻只是名義上的外甥,他事實上跟張家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係,這麼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小肉糰子抱過去,如何能保證他會被善待?

  沒有時間細細籌謀的情況下,只有砸錢。

  所以曾氏給了相當於家產十分之一的撫養費,同時還給了珠華豐厚到不能再豐厚的嫁妝,務必讓張家平和地接待葉明光,好好養育他長大。

  這是慈母心。

  而從出身商家的利益角度論,把家產一分為二,分隔兩地,假如蘇張兩家任何一家出問題,或是天災,或是人禍,總還有另一家可以依靠,姐弟倆的家財可以互為守助——兩家都靠不住的可能性也有,但很小,在曾氏來說,她已經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了這個風險。

  說穿了簡單,就是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而已,聽過這句話的人很多,但真的面臨此境,能捨下家財做到這一步的,真不多。

  曾氏重病彌留之際,還能有這個冷靜頭腦,真奇女子也。

  珠華的思緒不知不覺往奇怪的地方拐了一下——假如,只是假如,她的後媽能是曾氏這樣的,那她應該不至於養成現在這種性子吧?

  她不是個討喜的人,珠華很清楚這一點。

  而打穿越以來,她始終不能真正平心靜氣,人生的逆轉,環境的大變,包括張家那些紛擾,讓她性格裡古怪彆扭的那一面更加放大了數倍,她的心底深處好似住了一座火山,時不時就想要噴發一通,便沉寂時,也只是在忍耐,被動被迫地接受這無常世事而已;忍著忍著忍不住了,就要亂來,遇事有時明知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她偏偏不用,就是要隨心所欲,不如此發洩不出心中鬱憤。

  直到此刻,她的心態終於悄然平和了一點下來。

  在葉明光的朗朗背書聲中,珠華莫名其妙地進入了一種對自己過往的自省中,她的實際年紀其實也沒有多大,遠不到會審視人生的時候,但這一刻,她有點悶悶地想,她得承認,她最重要的幼年成長期裡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環——一個像樣的長輩。

  這讓她外表也許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她的心裡卻始終空了一塊,她找不到可以模仿崇拜的對象,只能自己隨意生長,受一回傷害就往背上插一根刺,直至把自己插成一隻刺蝟,長成如今這副樣子。

  如果她在當時就有成熟的心智可以選擇,她會願意變成這樣嗎?

  不可能的。

  只是人生不能重來,哪怕穿越了還童了也不能,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已牢牢烙印在她的身上,並不隨時空的轉換而消失。

  但也並不是就此定死,珠華沒有想到,她缺的這一環居然在這裡補上了。

  雖然事實上她都沒有見過曾氏一面,但這並沒多少妨礙,瞭解一個人,聽其言之外,更重要是的觀其行,曾氏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安排選擇,已經明白昭示了她的人品與智慧。

  不只是曾氏,葉安和更是,只是她以前沒有合適的契機細想,這兩個人,一個盡忠職守,一個大氣果敢,哪怕不在了也足以為作為她和葉明光成長的標竿。

  子曰: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珠華的眼光劃過書頁上的這一句,大概是曾氏的大手筆實在震撼到了她的心靈,她對著這一句聖賢遺音,居然覺得有一點能感同融會了。

  順帶一提,她現在知道葉明光的高智商是哪來的了,除了青年得中進士的葉安和,還有他母親曾氏,父母都如此,他聰明一點又有什麼奇怪呢?

  「姐姐,我背完啦!」

  葉明光其實背完有一會了,見她總不說話,才忍不住又戳戳她。

  「……好的。」珠華回神,摸一把他的大腦袋,誇他,「光哥兒背得真好,一個字都沒有錯。」

  雖然她沒在聽,不過這一點並不需要懷疑,她所以還堅持每天抽查葉明光學過的內容,只是為了培養鞏固他學習的習慣而已。

  這麼一個天才型的娃娃,要是落到她手裡反而漸漸泯於眾人,那她簡直是在犯罪。

  如果說,珠華原先把葉明光要過來照管一半的理由是因原主託付,另一半是葉明光本人聽話乖巧的話,那從現在起,則只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真的把這個小胖子當成自己的弟弟了。

  葉明光伸手來拽她手裡的書,他記憶力好,背書比珠華快得多,但因為年紀太小,沒接觸實際的案牘紙筆,所以認得的字並不多,珠華不知他要書幹什麼,見他拉扯,就順勢鬆了手給他。

  葉明光拿到手裡,十分開心,他把書嘩嘩翻一陣,任意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然後把最左側的題目亮給珠華看了看,珠華還在茫然,他向珠華露出歡悅的笑容來:「姐姐,該你啦,你背這一篇!」

  珠華:「……」

  熊弟弟好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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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小孩子有一種模仿大人行為的天性,葉明光作為天才兒童也不例外,他被珠華抽查了這些天,這一下突如其來地反客為主,倒考起珠華來,當即把珠華考啞了火。

  她哪有葉明光的記性,這麼短時間內就能把整本《論語》熟記如流,可讓她對著葉明光清澈雀躍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承認自己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她也真是說不出口。

  「……我要看書了。」

  珠華頗有點灰頭土臉地把書拿回來,把那些胡思都拋到腦後,老老實實地開始背誦起來。

  雖然她對文言文沒興趣,且考不了科舉,學了對她也沒多大用,可至少得給弟弟做個好榜樣不是?

  葉家再無旁人,小胖子想找個親人模仿崇敬,只能找她了,她不想小胖子有樣學樣,跟著她長歪,那就只能先把自己擺正了。

  從今天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因為遭受了一次心靈上的洗滌,或者更文藝一點地說——珠華同自己達成了一點和解,她心底的火山溫伏下去,在紅櫻的事上表現出了極大的寬容。

  她沒有食言,等張推官晚間回來後,真的去找了他,把紅櫻的請求轉託了他,張推官以為她是顧念主僕情分,紅櫻雖則犯事,但她在該閉嘴的時候牢牢閉住了嘴,沒有一條道走到黑,給張推官省了不少事,現在外甥女來求,張推官想了一想,也就答應了她:「好罷,我會跟牙婆囑咐一聲。」

  張萱恰巧在場,撇撇嘴:「我看,有誰家要買妾的,不如就讓她去好了。她拈輕怕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這回吃了虧,這性子也是再改不了的,哪裡能安心當個丫頭服侍人,注定做不長久,早晚總要生事。」

  她是隨口一句,張推官聽過也就罷了,這個丫頭是犯了錯才要發賣的,主家哪會幫她考慮這麼多。

  但事有湊巧,隔日一大早叫了牙婆來,牙婆有意巴結,見過紅櫻一面,再聽張推官簡短說了要求之後,便站著想了一會,當即給了回覆:「可巧,老身這裡正有一個山西的糧商想討小,他家產不算十分豐厚,但眼光卻高,頭回來金陵,叫城裡的繁華迷花了眼,再看不上那些鄉下小門小戶的閨女,我領了好幾個去,都嫌人家村;一心想在城裡找一個,又不想要那些煙花地的,可著實難為了老身。如今見了老爺府上要打發出來的這位小大姐,生得這麼副好模樣兒,倒是各方面都合適,就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張推官問道:「他是常在城裡做生意,還是要回老家去?」

  牙婆忙道:「這個月底就走了,他的生意不在這裡,討了人便不帶回家,也是到外地去,若不是這樣,老身也不敢薦給老爺聽。」

  張推官不再多問,便同意了。他不可能在紅櫻身上花費多少精力,能把她遠遠地賣走就行了。

  只再多囑咐了一句:「莫要與他說人的來歷。」

  牙婆笑道:「老爺放心,老身久做這行,一應規矩都知道,再不敢壞的。」

  紅櫻見她的時候雖然已經收拾過一下,但牙婆專吃這口飯,豈有看不出她身上不對之處,她這個下場一看就是睡了不該睡的人才招致的,而且張推官親自出面發賣,可見惹的事更不小,對這種官家的秘事,牙婆自然懂得閉嘴少說話才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不過鼠有鼠道,不能和那晉商直說人的來歷,但可以說「某個大戶人家」,而且不妨吹噓得更高大些,紅櫻雖然破了身,但她模樣著實不錯,皮肉看著又光溜,沒有受罪吃苦過的痕跡,只怕蒙那晉商說是公侯府上出來的他都肯信。

  當下事情已定,便到了商量身價這一步,牙婆試探著開了個二兩的價錢,張推官哪裡在乎這個,隨意點了頭就命立文契來。

  牙婆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就是她最喜歡同官宦人家打交道的地方了,隨便開價,極少有人提出異議,更不會跟外面那些窮鬼們一樣為三文兩文地都要爭上半天。

  不過牙婆不可能在這上面得罪張推官,所以她開這個價錢也是在行情之內,買個一般的丫頭這個價還貴了呢,只是紅櫻生得好,美貌值一附加上去,她的可操作空間就大多了,二兩賣來,忽悠得好轉手賣給那晉商一百兩也不是不可能。

  ——事實上,等到牙婆真的把紅櫻領回去,在調理的幾天裡發現她居然還識字,能做簡單的賬目,這簡直可以坐實她大戶人家出來的背景,牙婆樂翻了,當即把價錢翻了倍,最終以兩百兩的高價賣給了那晉商,可謂大賺一筆。

  後話不提,此時立好文契交割過,牙婆就可以領人了。月洞門處,玉蘭幫著給收拾了一個包袱出來,遞給紅櫻。

  紅櫻低著頭不想接,玉蘭等了一會,舉得有點手酸了,只好直接塞到她懷裡去。

  紅櫻驀然抬頭,眼睛通紅地瞪她:「……你是不是早就等著我有這一天了?!」

  玉蘭有點吃驚地退後了一步:「啊?你說什麼,我沒有。」

  紅櫻冷笑:「別裝傻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看不慣我了,我落到這個下場,可算是趁你的願了——」

  她嘴唇陡然閉攏,劇烈抖動了一會,才回過神似地,抹了把眼睛,再開口時聲氣和順了不少,「對不起,我心裡亂,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玉蘭微怯地笑了笑:「沒關係,我知道你捨不得走。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就是沒法子做自己的主,你也別往壞處想了,說不定能去個不錯的人家呢。你好好保重。」

  紅櫻「嗯」了一聲,一串淚珠忍不住直落下來。堂屋那邊,珠華和葉明光清脆的讀書聲朗朗響著,她豎著耳朵,留戀地聽了一會,才又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也保重。我走之後,大老爺應該會另外買個人來服侍姑娘,到時候你就是老人了,資格比她硬,可別再成天傻傻光幹活不吭聲,叫人壓到頭上欺負了。」

  玉蘭的臉色終於滯了滯,紅櫻頭腦確實比她轉得快,透過淚光也看出來了,含淚笑了:「我說吧,你明明就怪我,還嘴硬。」

  玉蘭:「沒、沒有……」

  她口舌上來得遲鈍,讓人說中了心中隱秘就不知該回什麼了,只好虛軟地否認,但她人又老實,不擅說謊,勉強說了不等別人戳穿,她自己先臉熱起來,等於直接把口是心非四個字掛到了臉上。

  紅櫻邊哭邊笑:「好了,別說啦,我都知道,是我總欺負你,待你不好,只是我現在認也晚了,都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她說不下去了,趕在自己的情緒快崩之前,趕忙轉身,丟下一句:「我走了。」

  快步走到隔壁大院去,這等好人家發賣出來的僕從多半都捨不得離開故主家,要哭要鬧要死要活什麼樣的都有,牙婆見得多了,見到紅櫻的樣子,向張推官告退後,拉著紅櫻一路往外走,一路就熟練地安撫著她,把給她找的下家說了,又只管把那晉商往好裡吹。

  張推官也預備要去衙門了,臨行前餘光瞄見桌案上的那一小塊碎銀,牙婆付的,他碰都沒碰。

  略一想喚人:「月朗,拿過去給表姑娘罷。」

  月朗應聲,拿起碎銀走過月洞門,進堂屋遞給珠華,說了來歷。

  珠華望著那一小塊碎銀發了下呆,揚聲叫來玉蘭:「紅櫻走沒?還趕得上就給她遞去,趕不上就給你了。」

  玉蘭有點遲疑地接到手裡:「姑娘不要?」

  珠華揮揮手,重新豎起書擋了臉:「不要,不要,你快去吧。」

  她不是聖母心發作,怎麼說呢,她就是覺得有點膈應,不想要。

  管它給誰,她就是眼不見為淨得了。

  玉蘭就匆匆攥著往外跑,這麼一會功夫,紅櫻沒走太遠,牙婆出入的是後門,此刻紅櫻正在門邊和她糾纏,倒不是想鬧著回來,而是能給商人做妾已是紅櫻料想不到的好去處了,她不知是湊巧撞上了這麼一樁頭緒——張推官只要把她往遠裡賣,而那晉商的家鄉正好夠遠。她以為是珠華給說的好話,一路越聽越感激,便想回去給珠華磕個頭。

  不管她想幹什麼,在牙婆那裡都是節外生枝了,牙婆便不願意,勸著她走,正纏磨之際,玉蘭趕過來了。

  她拉過紅櫻,把手裡的碎銀塞她手裡:「這是你的身價銀子,月朗姐姐拿過去給姑娘,姑娘不肯要,讓我來給你,叫你自己拿著罷。」

  「……」

  紅櫻望著手心裡的碎銀,她本已快到頂點的情緒終於崩潰了,膝蓋一軟,往下便跪,抱著包袱,握著碎銀,嗚嗚嗚痛哭起來。

  牙婆忙拉她:「快起來,這要招了人來可不好說,你主子人好,到這步了還給你留餘地,你可別再帶累了她。」

  紅櫻沒有當即起來,她把包袱放去旁邊,砰砰砰往地上磕了三個頭,磕得牙婆心都痛了:「哎呦你這丫頭,可輕著些,別把頭磕破了。」

  待紅櫻抬起頭來,她忙蹲身湊近去看,見只是磕紅了,才鬆了口氣——她一般買人可不是這個聲氣,所以對紅櫻這麼和氣,還不是看在她生得好能賣上價的份上?

  紅櫻在牙婆的攙扶下爬起來,想再說些什麼,一時說不出來,牙婆又一直在旁邊催,她最終只能抖著嗓子說出一句:「……你好好伺候姑娘。」

  而後就被牙婆拉著走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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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23:57: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九章

  且說張老太太怕刺激到兒子的傷情,不敢告訴他孩子已經沒了的事,好幾天話到嘴邊又都縮回去,張興文催問,她只敢跟他說紅櫻是珠華的丫頭,不能硬奪,須得想個法子才好把人要過來。

  一邊用託辭拖著,她一邊焦心地想怎麼才能圓場,為此院門都沒心思出,除了看兒子,就是悶在屋裡想,想了好幾天,終於讓她想出個「法子」來了:不管那麼多,就當紅櫻沒有打胎,孩子仍在,照樣把她要過來!

  先糊弄過眼前這一段,讓兒子能安下心來養身體再說,至於以後,兒子是肯定不能有親生的子嗣了,能瞞的話不如一直瞞著,到差不多該生產時偷偷去外面抱個孩子來,就當是兒子生的,雖不可能比得上親生的,可到底比日後鬧得人人都知道的那種抱養近了一層。

  張老太太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再坐不住,出來看一看天色,這個時辰張推官一定還在衙門裡,鐘氏不足為懼,便點起院裡幾個粗壯的僕婦來,同眾人說了此行目標,便要動身。

  卻有一個僕婦沒跟上來,反而語帶為難地叫道:「老太太——」

  張老太太不耐轉身:「你有什麼話?」

  僕婦道:「老太太要去帶紅櫻,可紅櫻已經賣掉了啊。」

  張老太太頭嗡地一響:「——你說什麼?!」

  「是前天的事了。」僕婦小聲道,「紅櫻那蹄子還挺捨不得的,在後門那哭了一陣,讓人看見了,我才聽說的。」

  「……」

  張老太太悶在院裡幾天,下人們知她心情極壞,沒人敢來打攪她,她就錯過了這個消息——其實她就算沒聽說,想也該能想到的,張推官怎麼可能還留著紅櫻?只是她一直拚命琢磨著怎麼能哄慰兒子,一根筋鑽進去,想得有點魔障了,竟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推論。

  一、一定還有辦法的!說不定兒子還睡過別的丫頭呢!

  張老太太顫巍巍地往張興文的屋子去,她這時候已經剩不下多少理智,問話時無力再掩飾面部的表情,張興文看出不對來了,紅櫻一直沒能出現在他面前,他其實已經有點預感,如今這預感成了真,他眼神空茫地望了張老太太一會,既沒有回答她「有」,也沒有回答她「沒有」。

  張老太太急迫地追問:「三兒,你快跟娘說啊,說不定她也有了呢,娘都給你一起弄來,你——」

  「閉——嘴!」

  張興文毫無預警地暴怒起來,他都這樣了,還要騙他,還要騙他!

  他現在已經有點力氣,顫抖著手在床上胡亂摸索,摸一會沒摸到什麼,氣急了把頭底下的枕頭拽出來,用力往外扔:「都出去,出去,我誰也不想再看到,滾!」

  張老太太被兒子這麼對待,嚇得不輕,又怕他傷到自己,連連應聲:「好,好,我出去,三兒,你冷靜些,可別亂來。」

  她踉蹌著忙退出內室。

  張興文自此連著發了快兩個月的脾氣,他做了這個切除術有可能導致腰佝僂,一生都不能伸直,因此就算度過了危險期,後面還有一個抻腿的過程,這個過程痛苦非常,身心俱損之下,他的脾氣愈加的壞,把身邊伺候的人都鬧得苦不堪言,丫頭們進他的屋如進魔窟。

  時令進入盛夏,天氣漸漸熱起來,終於有一天,張興文的怒火好像是噴灑完了,他安靜了下來。

  丫頭們跟著鬆了口氣。

  張老太太也安了點心,不管怎麼說,兒子的命總算保住了。

  張興文提出要出去走一走的時候,她就沒有拒絕,兒子在床上躺了這麼多天,著實可憐,他現在願意出去轉轉,散散心,未嘗不是件好事。

  就給派了兩個小廝跟著,千叮萬囑必須要把人跟好了,同時還要哄好了,張興文要買什麼玩什麼,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身體,都只管順著他。另外,張興文的身體還虛弱著,她不放心在外太久,又讓天黑之前,務必把他帶回家來。

  天黑之前,小廝們確實回來了,但回來的只有他們自己。

  張興文——丟了。

  準確來說,也不能算丟了,因為之後搜他的屋子時,在枕頭底下搜出來一封信。

  張興文留的,他在信裡表示,他如今是廢人之身,不可能再參加科舉,再進書院讀書也沒意義了,但他不甘心就此沉淪一生,他要自己去找一條出人頭地的路。他讓父母不必擔心他,因為他知道張老太太的私房放在哪,偷偷拿了,是做好了準備走的,所以家裡也不必找他,等他有朝一日成為人上人了,自會回來。

  張老太太怎麼可能不擔心?又怎麼可能不找他?!

  這件事自然只有著落在了張推官的頭上,他亦沒想到異母弟弟居然會離家出走,此事對他來說有利有弊,利處是他這一跑,他省得替他操心了,張興文先前身體沒好,張老太太無暇想別的事,但等他好了,關於他日後出路前程等事就要擺上桌案了;弊處則是張興文本來就心毒手狠,絕不是個安分守己之人,受此重創後,心性應當更有大變,這要在外闖出什麼嚴重的禍來,坑他自己就罷了,怕的是連家裡一起坑了。

  兩條一擺,弊壓過利,張興文還是在自己的控制中最好,因此張推官找人還是用心的,只是跟人的那兩個小廝當時發現跟丟了之後,心裡害怕,沒有立刻回家來報,而是先無頭蒼蠅般在大街上尋找,直尋到快天黑也沒見人影,這才不得不返了回來,有了這個時間誤差,人海茫茫,再想找一個人又談何容易。

  張推官命人在城裡尋了快半個月,不但把家裡能動的人手都調動起來,還拜託了五城兵馬司的兵丁,但都杳無消息。

  之後,張推官的解決辦法只能是把那兩個小廝撒出去,讓他們將功贖罪繼續找,算是給病倒的張老太太一個交代,至於別人,不可能無休無止耗在尋一個公子哥上,人家兵丁們有巡城正差,家裡的下僕們也要當差。

  **

  天氣越來越熱,過了小暑,連著好些天都是赤日炎炎,無遮無掩肆無忌憚地烘烤著大地,珠華受不住這熱情,除了往隔壁大院去吃飯之外,等閒她連屋門都不出了。

  葉明光要更難熬些,因為他是個小胖子——其實他現在已經瘦了一些了,後世的姑娘們不管在學識性格等等上有多少差別,提到減肥這一件事釋放之四海而皆通,科學的不科學的,速成的健康的,人人都能撂出個三五套方案來。

  珠華也不例外,針對葉明光的實際情況,她主要給制定的是兩條:一是少食多餐,這種減法相對溫柔,不易引起葉明光在情緒上的不滿反彈,且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種減法不會讓他有在成長期虧了根本的風險,雖然慢了點,但安全許多;二就是運動,珠華不能天天出門,張宅又不大,所以最方便的跑步不用想了,珠華便把體育課上的那一套搬過來,找根繩子,再問廚房大娘要幾根鮮豔雞毛,縫了銅錢包個布團做成毽子,每天讀書之餘,就領著葉明光跳繩踢毽子。

  三個月下來,成功把葉明光的三層下巴減成了兩層。

  成效算卓著,但要對抗這炙人夏日就還是差了點,所以他連書案都趴不住了,逮著空子就溜到牆角的冰鑑邊上去,把蓋子打開,胖臉熱得紅通通的,張著嘴往裡吸涼氣,只差把舌頭吐出來了。

  他這個模樣珠華見一回笑一回,開始都由著他去,沒管他,但後來鐘氏來看見了,就說不能讓他長久待在冰鑑邊上,小孩子精氣不足,易受寒侵,涼氣入體了不是玩的。

  那之後珠華就多了一項任務,和葉明光繞著冰鑑鬥智鬥勇,葉明光雖然一直忍不住要往牆角跑,但他被拎回來的時候倒是不反抗,就無精打采地趴回書案上。

  拎他的珠華自己也不大有精神,她沒葉明光那麼不耐熱,但是她很無聊,本來就沒娛樂了,這下連門都不能出,只能悶在屋裡練字。

  這麼快悶到了大暑,張興志回來了。

  珠華知道這一點的契機有點奇怪,因為不是誰來告訴她的,而是一天傍晚,張推官忽然帶人往小跨院裡給她送了一堆東西。

  珠華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看那堆物件雜七雜八,有首飾有花瓶有字畫有杯盤,她挺詫異:「舅舅,給我這些做什麼呢?」

  張推官微微笑了笑:「忘了,你二舅舅家問你借的東西,現在他不用了,都還給你。」

  哦!

  珠華恍然大悟,原來是紅櫻記的那份名錄上的東西,紅櫻一走,珠華去她說的地方翻出名錄來,沒自己跟二房去磕,而是轉手就交給了張推官——她的那份都遠在京城,也就是說,這名錄上的東西都屬於葉明光,二房動這個腦筋,往大了可以說是張家在吞沒葉家家產,張推官作為家主,這事他當然該管。

  張推官知道一點二房會借東西的事,但他不知道借了這麼多,更不知道只借不還,一見名錄,氣得不輕,跟珠華保證一定都會讓二房還給她。

  時間過去這麼久,中間又出了張興文失蹤的事,珠華就有點忘了,不想張推官倒是牢記,效率也高,馬氏獨自在家時他做大伯的不好去理論,候到張興志一回來就堵上去了。

  珠華往那堆物件打量兩眼,已經吞到口裡的東西,二房不可能爽快吐出來,張推官這麼快就能到手,應該是直接讓人搶出來的。

  「你點一點,看還少了什麼沒有?」張推官說著,把那幾張名錄遞給她。

  珠華擺擺手,甜甜衝他笑:「不用,舅舅幫忙,我有什麼不放心的。謝謝舅舅啦。」

  弟弟家這麼占人便宜,說起來挺丟人的,難得外甥女不多話,張推官鬆一口氣,也不多提,只當此事揭過,招呼了她和葉明光去隔壁用晚飯。

  隔日珠華就找到事情幹了,她要指揮玉蘭和另一個鐘氏從自家新撥來給她的叫小荷的丫頭把那一堆物件重新歸類入庫,葉明光也在旁邊東摸西摸地湊熱鬧,姐弟倆正忙著,又來了新事。

  是鐘氏那邊的風清過來,行了禮同她說:「表姑娘,汪太太才下了帖子過來,邀我們太太後日去坐坐,太太讓我來問,表姑娘要不要一道跟著去透透氣?他家離我們近,光哥兒若想去玩,也可以都跟著去。」

  這大暑天喊人出去做客,未免不那麼得宜。珠華心中一動,掐指算算時間,笑了,衝風清眨眼:「姐姐,我猜一猜,是不是汪家哥哥中了秀才呀?」

  風清抿唇笑了,汪文蒼對張萱有意的事在外秘而不宣,但她這等主家心腹是知道的:「表姑娘聰慧過人。」

  汪家哥哥效率真高,看來那邊結果出來,這邊就催著家人預備挑明了,鐘氏只帶著張萱去未免有些招眼,再帶上兩個小孩子,就自然多了,彼此間也好找話題。

  事關二表姐,這個障眼法珠華很樂意配合,就笑道:「好,你回大舅母,我和光哥兒都去。」

  「是。」風清笑著福身去了。

  珠華則扭過頭去,往書案的筆筒邊上看了一眼,那裡擺著個書生模樣的小泥人,是蘇長越送她的禮物,珠華初見沒什麼興趣,但細一看,發現竟和蘇長越有幾分相似,這倒蠻好玩的,她就作為個擺件順手放那了。

  她伸手過去,指頭敲敲那書生小泥人。

  你中是沒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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