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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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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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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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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6 23:57: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翌日早上。

  汪張兩家住在同一片官署裡,相距極近,這趟出門不用太早,珠華得以有充足的時間,把自己和葉明光都收拾好了,又讓鐘氏看過沒有問題,一行人才不疾不徐地登車,徐緩往知府衙門的後宅而去。

  車行不過一刻鐘就到了。

  汪太太並汪蘭若已經等在堂屋,兩方見了面,各自見禮分賓主坐下。

  葉明光作為一個大胖小子十分搶戲,他現在瘦了點,不是那種會讓人聯想到「痴肥」的體型了,而是中年婦人最喜歡的富貴福氣型,汪太太頭一回見,當即就把他招到身邊,問他名姓年齡等語,葉明光少見外人,怯生生的,答一句就要看一眼珠華,但他智商仍然在線,回答十分清晰明了,並沒出任何岔子。

  靦腆又有禮的樣子把汪太太逗得直笑,還打趣珠華:「你們姐弟倆的性子倒是反過來了,做姐姐的剛,做弟弟的柔。」

  珠華清楚他倆就是活躍氣氛來的,她雖然不擅長,但偶一為之,倒也能湊合著施為,就笑:「太太不瞭解我,其實我可溫柔了。」

  她有意做低眉順目矜持狀,笑容也收得極淺,不但把汪太太惹得笑得更開,連她這一邊的鐘氏並張萱都笑了,獨有葉明光的胖臉嚴肅起來,有點憂心地扭著頭盯她:「姐姐,你牙也疼了嗎?」

  嗯,葉明光小胖子開始進入換牙期了,他前天早上醒來,忽然發現有一顆下門牙隱隱作痛,一摸,居然可以搖動,以為自己得了什麼重病,嚇得淚奔著來找珠華,珠華給他安慰解釋了半天才好。

  此刻在弟弟眼裡是牙痛的淑女珠華:「……」

  「哈哈——」

  一屋笑聲,連站在邊上打扇的丫頭們都忍不住低頭含笑,這也罷了,這些笑聲裡笑得最大的是張萱。

  簡直沒天理,她是為了誰才在這裡裝憨的呀?

  珠華很不樂意,悄悄瞪一眼張萱,恰被張萱接受到了,她是不懂婉轉的,直接揭穿了笑道:「珠兒,你怪我做什麼,又不是我說你牙疼的——別說,還真有點像,哈哈。」

  慣常是鐘氏打圓場,她忍笑道:「萱兒,又欺負你妹妹,你是做姐姐的,不可總是如此。」

  珠華順勢接:「可不是,都是我脾氣溫柔,才不和二表姐計較。」

  張萱剛止住笑又噗了:「好好,你溫柔,你溫柔。」

  她是真不知道緊張啊。

  珠華簡直服了她,看二表姐這架勢應該是常來往汪家的,所以這麼自然輕鬆,可今天來和以前都不一樣,不是純做客,是有目標的好嗎?

  不管怎麼樣,這麼一通笑,氣氛是肯定活躍起來了,汪太太就先笑著說鐘氏:「照我看,孩子們這樣說說笑笑很好,自家姐妹,說個話何必有那麼多顧忌,大面上不錯就行了。」

  又自然地嗔怪身邊丫頭:「我不知道多了個小哥兒同來,你們去迎人的也不知道著個人先回來報個信,這樣呆木,讓我連見面禮都沒準備,真是失禮。」

  丫頭陪笑蹲身,自陳不是。

  鐘氏忙道:「他小孩兒家,暑天在家悶了,我才一同帶出來散散,哪裡要什麼禮物。」

  汪太太道:「若是別人就罷了,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必要給的,只是我這裡都是女人家的物件,倒不便給他——這樣罷,」她目光移向那丫頭,「你去外院書房看看大爺在不在,若在,叫他挑一方好硯送來,給光哥兒以後開了蒙使。」

  丫頭笑著應聲去了,珠華佩服地望一眼汪太太,這番過場做的,因勢利導水到渠成。講真,她有點要杞人憂天了——當然她不是覺得汪太太是壞人,可婆媳相遇,處不來的幾率比處得來的大多了,而二表姐這個秉性脾氣,在汪太太手底下恐怕走不出三個回合。

  她這裡想著,那邊汪太太已經和張萱搭上話了,聽語氣她和張萱熟得多,開口不是誇她,而是嗔怪:「我不請你娘來,你就不知道主動上門來給我請個安,我久不見你,還以為是蘭若得罪了你,特特去問她,惹得蘭若怨我偏心,說怎見得就是她得罪了你,不是你得罪了她。」

  汪蘭若聽聞,在對面溫柔地笑了笑。

  珠華順著望過去,呃,她聯想到了張興文,感想有點複雜,不過這倆肯定沒可能了。看汪蘭若現在的模樣很正常,眉宇間不見悒鬱,看來就算有情傷也走出來了,倒是好事一樁。

  「蘭若這個脾氣,想得罪誰可難了。」張萱大咧咧笑道,「我想得罪她也難,太太放心,我倆在一起再吵不起架來。我家裡這陣子事情多,才絆住了,往後一定常來,只怕太太嫌我煩。」

  汪太太笑道:「我不嫌你,你天天來才好。」

  珠華聽這一句立刻轉臉去看張萱,然後驚嘆地發現她二表姐真是位勇士,她聽到暗示意味這麼濃重的一句話臉色居然仍然是正常的。

  倒是捧著一方硯正走到門前的汪文蒼紅了臉。

  他平復了一下才進來,向鐘氏行了禮,把墨硯送給葉明光,葉明光乖乖接了道謝。

  他才中了秀才,鐘氏見了他,自然要誇讚兩句,又問預備哪日擺酒請客,到時必要來賀的。

  汪太太笑道:「可別誇他了,只是僥倖過了童試,我們老爺的意思,是不辦的,不然那些有底蘊的人家看了,倒要笑我們輕狂。等下回中了舉再辦罷——只是要看他爭不爭氣了。」

  鐘氏笑道:「我要替文蒼不平了,這個年紀就能穿襕衫戴儒巾,汪太太還覺他不夠爭氣,可是過嚴了。」

  汪太太搖頭嘆道:「你不知,我這個兒子,是外面光堂裡面拗,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且定了主意就要去做,拿這次舉試來說,我們老爺都管不動他,只得依著由他去試了一試,偏偏運氣好,叫他中了。他自己拿對了這次主意,這往後啊,我們做長輩的再要管就更難了。」

  她說到管教兒子上,鐘氏就不好輕易接話了——也因摸不清汪太太的意思,到底是說汪文蒼自作主張提前考童試呢,還是說他對張萱有意的事,就暫且但笑而已。

  珠華佔著年齡優勢,清脆開口:「太太,我也要替汪哥哥打個抱不平了,我現在跟著二表姐讀書,依我的心得,學問這件事,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一點假摻不得,跟運氣有多大關係呢?我總不能去求菩薩,讓二表姐考我的時候,專考我會的,我不會的一句也不問,那菩薩恐怕不樂意搭理我。」

  一屋人又都笑了,鐘氏無奈狀指她:「汪太太看,我們家這個小丫頭都有自己的主意,孩子大了,總是這樣的。」

  汪太太就護她:「她人雖小,說的道理卻沒錯,難道還硬要擰著訓她不成?」說著笑點了點兒子,「你伯母妹妹都替你說情,罷了,往後我也不念叨你了,另給你找個厲害的人來管你,我索性撩開手,享享清福去。」

  汪文蒼面色又紅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拱起手沖母親討饒地行禮。

  汪太太揮揮手:「行啦,我們要聊些女人家的話題,跟你可沒什麼關係了。你這做大哥的,把你這些弟弟妹妹都一道領出去,好好招待著。」

  話已至此,誰都知道底下所謂「女人家」的話題是什麼了,但又都要裝作不知道,汪文蒼打頭,一串弟妹們跟著行了禮告退。

  出來之後,汪蘭若便邀請眾人去她的院子,汪家同樣是異地為官,不過不像張家一樣拖了一堆親眷過來,只有汪知府一家住著,房屋十分寬綽,汪蘭若可以獨佔一個小院。

  汪蘭若挽著張萱走在中間,珠華跟在後面,便聽汪蘭若低聲笑道:「阿萱,你今天怎麼了,話這般少,我快以為我真的得罪你了。」

  話少?珠華回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是,分界點應該是從汪文蒼進來,張萱就沒有出過一聲了——原來她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啊!

  珠華不由捂嘴偷笑,她不是存心要笑張萱,已經儘量放輕動靜了,怎奈旁邊跟了個葉明光,他張口就問:「姐姐,你笑什麼?」

  他的音量可沒放低,於是不但前面的張萱和汪蘭若聽見了,連再前面的汪文蒼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沒回頭,但是肩膀抖了抖——汪蘭若先問張萱那句他也沒錯過。

  張萱本來沒覺得怎樣的,但讓前後這麼一笑,她再大方也大方不起來了,低了頭悶聲無語。

  自己造的鍋,只好自己背,珠華抽抽嘴角,道:「……我沒笑,我牙疼。」

  葉明光有點疑惑地道:「我看錯了?」

  珠華肯定地道:「嗯!」

  她兩個在末尾一問一答,前面的人俱是聽得肩膀直抽,這麼一打岔,到汪蘭若院裡的時候,氣氛總算重新自然起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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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人最好不要咒自己。

  隔日一早,珠華攤在床上,半夢半醒間覺得嘴巴裡似乎某處牙根在隱隱發酸,她朦朧裡下意識伸舌頭去舔,外力一施加,直接由酸變成了疼。

  難道她有蛀牙了?

  不會吧——雖然這時候的牙刷次了點,但基本的清潔作用是能起到的,她每天都有很認真地刷啊。

  珠華張開嘴,閉著眼抬手去摸索,摸到了那顆會痛的牙齒一搖——

  怎麼能搖動?!

  她這一下嚇醒了,猛然睜了眼,不死心地又搖了搖那顆下牙,不是錯覺,果然是能搖動的!

  她僅剩的一點睡意不翼而飛,爬下床就往妝台前跑,正疊被的玉蘭忙過來:「姑娘,怎麼了?」

  銅鏡照不清楚,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問題,珠華轉頭張了嘴,急迫又含糊不清地問她:「你看看我的牙怎麼了?就是這顆。」

  玉蘭蹲身湊近打量了一會:「——底下的牙齦好像有點腫,是不是天太熱,姑娘昨天出門,受了暑氣了?」

  沒聽說中暑會中到牙上的啊!

  珠華慌了,這時候可沒什麼烤瓷牙還是種植牙,這牙要是壞了,她往後一笑就露出個黑洞來,那就是長了張西施的臉也不抵用。

  她沒心思跟玉蘭囉嗦了,趿拉著鞋就往隔壁跑,鐘氏正在梳妝,珠華衝她面前去,指了牙給她看。

  鐘氏看過,溫和地道:「沒事,這是剛開始,忍幾天等它活動得厲害了,就不這麼難過了。」

  珠華簡直要哭——這還不夠?還要更厲害?

  張萱恰這時過來,見她這表情,先有點嚇到,但問了怎麼回事之後,她就轉成了嘲笑:「光哥兒的牙也難受了幾天了,他都沒哭,你難道要被弟弟比下去?」

  珠華怒道:「我和光哥兒怎麼一樣,他是換牙,掉了還會長,我掉了怎麼辦!」

  簡直沒有同情心,虧她昨天那麼賣力!

  「你掉了也會長啊。」張萱詫異地看她。

  「……會長?」

  張萱明白過來了,笑道:「不然呢?怪不得你這個臉,你以為你掉了以後就是個洞了?光哥兒不懂罷了,你都換過好幾顆牙了,怎麼還這麼傻乎乎的。」

  ……

  珠華抹把臉,整個冷靜下來了,訕訕道:「我以為我這麼大了,不會再換牙了。」

  她離實際上的上一次換牙可太久遠了,哪裡還記得究竟。

  鐘氏笑著把她拉過來,重新給她看了看,然後笑道:「你應該還有兩顆牙要換,除了現在動了的這個——」她伸指輕輕碰一下珠華對應位置的另一邊,繼續道,「還有這一顆。」

  居然還有兩顆。

  珠華稀奇地自己抬起手,按著鐘氏的示意去摸了摸另一顆,這顆倒還長得挺牢。

  張萱按著她頭頂揉一把,攆她:「快回去把衣裳穿好,一天比一天大,還是這麼不著調,又穿著中衣就亂跑了。」

  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和葉明光一樣仍處在換牙期裡的珠華童心大發,少見地活潑起來,吐舌頭回張萱個鬼臉:「張姑娘,你不知我現在多開心呀!」

  喊完撒丫就跑。

  「……」張萱一下臉爆紅,看也不敢看鐘氏一眼,跟在後面追出來要抓她,「沒規矩的小丫頭,給我站著!」

  珠華才不怕她,聞聲真在月洞門裡站住,回身叉腰:「二表姐,我站著了,你不要後悔!」

  張萱都趕到近前了,緊急剎住,狐疑地道:「——嗯?」

  珠華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張姑娘,我讓令表妹帶給你的話,不知她轉告你沒有?我有些怕她忘了,但又怕她告訴了你,你覺我孟浪——唔唔!」

  她嘴被緊緊摀住,只好消了聲,一雙眼睛卻還不安分,盛滿盈亮笑意,隨著眼尾彎起,其中笑意也似傾出,灑向對面。

  張萱微怔,手掌不由放鬆了,捂不下去,只好變掌為指,點點她額心:「我不和你算你偷聽的賬,你也不許再瞎嚷嚷了,聽見沒有?」

  珠華見好就收,乖乖點頭。

  昨天不但她是助攻,汪蘭若也是,他們在汪蘭若的院裡說了沒幾句話,汪蘭若就找了藉口把她和葉明光帶開了,留出空間來給汪文蒼和張萱說話。只是珠華藉口東西落了又溜回來,就聽見了幾句。

  張萱待要問她聽見多少,不好意思問,只得跺跺腳,再嚇唬她一句:「你答應我啦,要是食言,你這顆牙掉了就再長不出來。」

  珠華抖了抖,譴責地望她:「二表姐,你好壞。」

  張萱制住了小表妹,得意地笑一笑,揚著頭轉身走回去了。

  **

  珠華這顆牙和葉明光掉在了同一天,姐弟兩個站在小跨院裡,用力把落下來的下牙扔到屋頂上。

  葉明光擺脫了這顆搖搖欲墜好些天的牙,十分輕鬆地蹦回屋裡,邊蹦邊問珠華:「姐姐,為什麼要把牙齒扔到屋頂上啊?」

  珠華也不知道,胡猜著給了個答案:「大概是想讓牙齒快快往上長出來。」

  葉明光很能舉一反三:「那我要是上面的牙掉了,是不是要往地下扔,好讓它快快往下長出來?」

  這個玉蘭知道,在後面笑著道:「是扔到床底下。」

  「哦~!」

  又隔兩天便是立秋,長日仍然炙熱,但晨起終於有了一絲清風徐來。

  黃曆上寫,這一天宜出行嫁娶祭祀。

  汪家的納彩禮就選在這一天送來,這裡面的整套程序和珠華沒有一點關係,但作為一個路人,她忽然由此生出了一絲危機感。

  因為眼見著張萱定了親,她很難不跟著想到自己頭上這一樁。

  ——怎麼辦,是認還是不認?

  認,娃娃親太荒唐;

  不認,她要面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不,不是她的嫁妝已經提前送去蘇家的事,錢財雖然重要,但不足以影響她對未來的抉擇。而是,放棄蘇長越,她靠自己找,還能找到跟他一樣顏值的嗎?

  珠華對此非常不樂觀。==

  呃,她當然不是那麼膚淺得純看臉的人,可問題是蘇長越性格讀書也都不錯,她就是想挑也挑不出什麼來,倒是人家沒嫌她父母雙亡還領著個拖油瓶弟弟她才要慶幸了。

  珠華從案上放著的插瓶裡拔出朵月季花來,若有所思地揪掉一片花瓣——那就認了?

  不,還是覺得太草率,她只是對蘇長越印象不錯而已,可離萌生出愛情來差得遠了,沒有愛的婚姻想一想多可怕啊,她可不信婚後再來培養感情這一套,這要是培養不出來,還能隨便推翻重來嗎?就算是在離婚司空見慣的後世,對於當事人來說,離一次婚也仍然是很傷的,能在婚前解決的問題,絕不要留到婚後去。

  再揪一片花瓣——那就不認?

  可是這時代說自由戀愛等於說夢,如張萱和汪文蒼,汪文蒼確實鍾情張萱,張萱對汪文蒼的評價也不錯,可他倆的相處機會那麼寥寥,能使他們成就婚事的,事實上不是因為他們的感情到這個地步了,而是兩個家庭的父輩在互相評估衡量,父權認為匹配,他們才配上了。

  若單從張萱的個人角度論,就珠華看,她現階段對汪文蒼的感情還比不上她對蘇長越的呢——起碼她是真情實感發自內心地覺得蘇長越帥。

  揪下第三片:那還是認?

  不,就這麼屈從包辦婚姻還是很怪,感覺都對不起她受了那麼多年的現代教育,她也是寒窗苦讀十二年的人,要不是出了這個意外,哪至於受困在這個小跨院裡,早就——

  珠華回憶了一下穿越前的生活,默默把「大展拳腳」四個字縮了回去,好吧,她不是女強人型,就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人生的巔峰不過鬥贏了一回後媽,就這個格局,她就沒穿也幹不了什麼大事業。

  珠華的手停在了第四片花瓣上,欲揪不揪,目光放空——她感覺已經快把自己整精分了,而她居然還沒拿定主意。

  病急亂投醫之下,她突發奇想,問旁邊拿著筆在宣紙上亂畫的葉明光:「光哥兒,你還記得幾個月前來過的那個蘇家哥哥嗎?你覺得他怎麼樣?」

  都說小孩子眼明心亮直覺強,說不準葉明光能幫她下個決心?

  葉明光的主意確實比她正多了,張口就道:「不好!」

  珠華:「……」她略呆,「為什麼?他哪裡不好?」

  難道蘇長越私底下偷偷欺負過小胖子?他是愛鬧了點,可不至於這麼沒品吧?

  葉明光把臉板得很緊,往宣紙上重重甩過一筆:「他會帶姐姐走,就像汪哥哥帶二表姐走一樣,我不喜歡他,我也不答應他帶姐姐走。」

  珠華噗地笑了,這小胖子,一定是這幾天聽多了家裡人議論張萱定親的事了,他又聰明,由此及彼很快想到了蘇長越身上,跟著就把他列入黑名單了。

  雖然沒從葉明光那裡得著靈感,但這一笑她心情輕鬆多了,把缺了小半邊的花重新插回瓶裡去,還仔細地擺弄了下,讓缺的那半邊藏到花葉裡去。

  擺好了,她收回自己的五短手指望了望,年紀小未嘗沒有好處,起碼來日方長,她現在做不了決定,那就再等一等,等她對這世界再多一點瞭解融入,也許到時候不用她有什麼掙扎,結論自然而然就浮出了。

  但世上有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

  珠華想像裡的這個到時候迫近得如此之快,蘇家出事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她掉的這顆牙齒甚至還沒有長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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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這一天珠華去往魏國公府裡做客,她掉的牙才冒了個尖尖,不留意看那裡仍是個黑洞,為此她並不想出門。

  但魏國公府的老夫人年老思鄉,想找幾個家鄉的人講一講古,以慰鄉情,便往幾戶人家下了帖子,張家就是其中之一——是的,這位徐老夫人也是德安府人,張推官能在魏國公面前說上話,和老夫人的同鄉身份是其中一重重要因素。

  鐘氏接了帖子,本也沒打算帶珠華,她這個年紀,其實還不到很需要交際的時候。鐘氏想帶的是張蓮,張萱親事已定,且定的又巧又好,這在張萱當然是件好事,但張蓮相形之下就被比得有點尷尬了,雖則她只比張萱大了月份,但大一天也是姐姐,時下風俗,姐妹間的出嫁最好按著排行來,才顯得長幼有序,所以,鐘氏眼下的要務就是快點把這個長女的親事給定下,現有這個出門機會,不管能不能碰著機緣吧,都自然要先緊著她來。

  但上門來的那個國公府僕婦除了送帖之外,卻還笑說了一句:「不知府上那位表姑娘可好?我們老夫人倒記得她,昨兒還問了一句。」

  行了,既有這話,珠華還怎麼跑得掉?被打扮成個紅包包,一同拎上了車。

  往國公府這等豪門去不好顯得太簡素,於是家裡僅有的兩輛車都出動了,鐘氏在前,珠華同張蓮坐在後面的車上。

  兩個人對面坐著,一路沉默。

  這種沉默不單單是不說話的沉默,在珠華來感受,是好像車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這倒也滿自在的,她就掏出特意帶著的一個小靶鏡來,湊近去練習笑容。

  她掉的那顆牙略略偏裡面一點,不是正中門牙,抿唇笑或者笑的弧度收斂住是可以擋住那個洞的。

  一路練習到國公府,在把腮幫子都練得痠痛了之後,她終於可以把握到其中精髓了。

  下車進府,在珠華來說她是頭一回進這膏粱錦繡地,但礙於這一點只有她自己知道,於是只能儘量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好奇,目不斜視,身姿筆直地跟在鐘氏身邊往裡走。

  走過幾道垂門屋舍穿堂,珠華辨不清各是什麼名目,只知道跟著走,直到終於見著前方一座正房大院,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她方判斷出該是到了目的地了。

  錦簾一掀,屋裡環翠圍繞,錦繡香煙撲面而來,珠華一個也認不得,不過好在正中一張羅漢榻上歪著的老太太還是很醒目的,鐘氏行過禮後,她便和張蓮上去,也行了禮。

  徐老夫人鬢髮半銀,看上去是個很和氣的老太太,命人給她們看了座,剛說了不上兩句話,應邀的另一家太太來了。

  這位太太姓許,和鐘氏似乎是認識的,她也帶了一個小姑娘來,進來先和眾人見了一圈禮,而後又額外往徐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福,笑道:「我來晚了,老夫人別見怪,我原算好了時辰,早早就叫人套了車預備過來,誰知我家那個小孽障,不早不晚偏撿著我出門的時候鬧起來,我要不理他,他哭得快震塌了房子,奶娘怎麼也哄不住,沒奈何,只得我抱著哄了一會,好容易才把他哄得又睡起來,我才脫了身忙忙來了。」

  她且說且笑,連帶著比劃,脾氣很爽朗的樣子。

  徐老夫人一邊抬手讓座,一邊笑道:「總是孩子要緊,我這裡不過說說閒話,早一刻晚一刻,能有多大關係。如今幾個月了?養得可還好?」

  許太太坐下笑道:「將四個月,可是養得肥壯,一個奶娘的奶都有些不夠吃,隔一會兒就又哭了要吃,我都不知他那麼個小人,哪來的這麼大胃口。我們家燕姐兒小時候吃的恐怕都沒有他一半多。」

  如徐老夫人這個年紀,很愛聽這類大胖小子能吃能喝的話,頗有興致地順著接道:「能吃養得才好,若不夠時,寧可再請個奶娘,可不能虧了孩子的嘴。」

  「我們老爺也是老夫人這話,老夫人不知,說起來我要好笑,我們老爺聽風就是雨,我不過白抱怨了一句,他站那裡就叫找個牙婆來,要選奶娘——這哪是他男人家幹的事?我趕著攔了又攔,才把他勸住了。」

  ……

  她們一進一進地說得熱鬧,珠華可聽不下去這些嬰兒經,慢慢就有點走神了,拿眼角餘光瞄著屋裡各掌職司的丫頭們,不管捧茶的,捶腿的,撥弄香爐的,還是伺候客人們的,都是清一色的嬌嫩美人。

  當老封君可真好啊。

  手下有這一把子水蔥一樣的美人,真是在家賞心悅目,出門氣派威風。

  珠華打心裡覺得略羨慕。

  ——她的姿勢是正襟危坐,頭也沒有亂動,但眼珠左轉右轉,徐老太太的位置比客人位略高,盡收眼裡,就忽然點了她的名笑道:「珠丫頭,你滿眼新鮮在看什麼?倒似頭一回來我這裡一般。」

  ……老太太眼好利,她都沒老花眼啊。

  珠華被點得沒防備,一時不及想藉口,也怕想了瞞不住人再被拆穿,只得老實道:「我看老夫人這裡的姐姐好看。」

  好話總是人人愛聽的,尤其從小孩子嘴裡出來的話,更顯得真誠一些,一屋水蔥們都微笑起來。

  徐老太太也笑了,沖丫頭們說道:「不能讓人白誇了你們,有什麼好果子,還不快端出來。」

  便有兩個丫頭笑著去了,過一時,端著幾碟子蜜橘回來,一人幾上送了一碟。

  其中一個丫頭笑行禮道:「老夫人,大奶奶說,這是才從南豐那邊來的,東西雖尋常,但品種同我們這邊的不一樣,特別濃甜,一點兒也不酸。大奶奶想著合您的口,特意都叫送來了。」

  許太太湊趣誇道:「世子夫人真是有孝心。」

  徐老太太含笑點頭,卻跟著又伸指點了點珠華:「這麼說,珠丫頭倒是不能多吃了,我瞧你才換了顆牙,這個階段,甜的吃多了可不好。」

  珠華服了:她在這屋裡就是個添頭,跟背景板差不了多少,徐老夫人確實也沒顯得多留意她,就一直在跟許太太說話,結果她身上的一點變化都沒藏過她的眼睛,這份掌控全局的能力,誰要把她當成一般的老太太那真是傻了。

  她不敢多表態了,謹慎地應了是。倒是許太太對此又有話說:「說到牙,我們家那個似乎快長了,這幾天整天口水流個不停,我都不敢湊上去叫他親了,碰一下要糊我一臉口水。」

  「那是快要出了……」

  談話重新繞回了嬰兒經,珠華無聊地開始剝起蜜橘來。

  「他還不依呢,這小冤家,鬧得我煩了,把他生母叫來替一會,他都不樂意,一意就盯著我,到我懷裡才笑,一笑就口水直流,唉,真是拿他沒法子。」

  ……這麼熱鬧說半天,庶子啊?!

  珠華無語地往嘴裡塞了瓣蜜橘,不懂這位太太怎麼想的,到國公府來表現自己的賢惠大度?

  「不怕老夫人笑話,我如今啊,才終於覺得對得住我們老爺了,他將四十的人了,膝下一直沒個兒子,年年祭祖,我都覺得對不起地底下的列祖列宗,這要一時去了,我都無顏見他們。如今可好了,總算有一個肚皮爭氣,生下這個寶貝疙瘩來,了了我一生的心事。」許太太說著,一副欣慰之極的樣子。

  珠華含著橘瓣一個激靈——什麼意思啊?當著和尚別說禿子,這是基本的社交禮貌,當著鐘氏的面誇耀半天自家的兒子罷了,這沒什麼,畢竟不能你自家沒兒子就讓人家有兒子的都不能提對吧,可添這最後一段什麼意思?列祖列宗都出來了,這要不是針對鐘氏,明說給她聽,珠華真不信。

  「珠兒,這橘子果然甜嗎?」

  再度被點名,珠華這下終於反應過來了,大約徐老夫人第一回叫她就不是無的放矢,她人老成精,聽許太太說了一會就意識到其中彎繞了,所以拉她出來打個岔,怎奈許太太誇耀的心太堅決,鐘氏又不是那等很能交際的,沒能適時插上話,硬還是讓她把話題扯回去了。

  她就露出甜甜笑容來——笑到一半想起不好,忙又收回去,改換成練習過的抿唇笑:「回老夫人,可甜了,我家裡買的橘子都沒有這樣好的味道。」

  心中尋思:看樣子這肯定不是徐老夫人的鍋了,她要想給鐘氏難看,犯不著一而再地出來控場,所以,是張許兩家原就不對付,私怨?政敵?

  ——不,也不對,如果兩家原就有矛盾,那國公府就不會同時下帖給兩家了,必得有個規避,否則豈不是自找為難。所以這矛盾就算有,也應該是最近才生出來的,外人都還並不知覺。

  徐老夫人笑道:「你既喜歡,回頭走時給你帶一小簍去,只是不許吃多了,一天最多吃兩個。」

  珠華忙起身道謝,又笑:「多謝老夫人,我二表姐也愛吃甜的,這回她沒來,我帶回去,可叫她沾著我一回光了,我再背錯書,她也不好意思訓我了。」

  她說張萱不過順嘴一句,但說完便見對面許太太的臉冷了一瞬,她旁邊的許家大姑娘許燕兒放在膝上的手則動了動,有個明顯扯帕子的動作。

  珠華瞬間了悟:張萱一個深閨少女能有什麼同時得罪著她們母女倆的?時間再限定到最近,那就只剩下顯而易見的一樁。

  ——汪家哥哥挺搶手呵。

  珠華就淡定多了,不管怎麼說,張萱親事已定,張家立於贏家地位,別人不忿愛說幾句酸話,那就由她去說好了。

  一個丫頭在此時掀簾進來,福身笑道:「大奶奶想請幾位姑娘去坐坐。」

  徐老夫人請人來為的是說一說家鄉風物,解解鄉愁,許燕兒和張蓮並珠華年紀太小,都不是在德安府長成的,她們在這也是無用,人多了倒可能鬧著徐老夫人,世子夫人所以掐著時間,就命人請小姑娘們過去了。

  當下三人起身,行禮告退,跟在丫頭身後魚貫退出。

  徐老夫人雖然和藹,但她身份擺在那裡,在她面前很難不繃著,如今離了她跟前,諸人都鬆了口氣,連張蓮都不例外,珠華從她面上看不出來,但覺得她的步子比先先前進正院時要輕快一些。

  許燕兒更是,她還湊近過來說小話了,挨著張蓮低聲道:「你那個好妹妹今兒沒來,是定了親不好出門,在家裝淑女了吧?」

  張蓮沉默著,悶頭往前走。

  珠華望望前方的丫頭,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酸,繼續酸,酸死你也沒用。

  許燕兒得不到回應,不甘心地繼續道:「張姐姐,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若是我,我也不開心。」

  張蓮繼續沉默。

  雖然還是沒回應,可是不反駁本身也是一種態度,許燕兒就自動把當成默認了,再接再厲地把話更往白了挑:「張姐姐,你別怪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了,什麼都不爭取,才讓別人一心就欺負你——按著排序,這門親事本該是你的才對,憑什麼越過你給了張萱?」

  張蓮的步伐慢了慢。

  許燕兒挑撥見效,心中一喜,跟著便聽張蓮終於開了口,她慢吞吞地道:「你說錯了,是你的才對吧。」

  ……

  「哈哈!」

  珠華噴笑出聲,她都顧不上露出牙洞了。

  許燕兒遭這悶頭一擊,本就大為羞惱,珠華還毫不掩飾笑她,她立刻把火力轉而噴向了珠華:「哼,小丫頭片子,你有什麼可得意的,你那夫家才要倒霉了,到時候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珠華:「……」

  哈?自己失戀跟她有什麼關係,咒她幹什麼啊。

  真討厭,怪不得汪哥哥不喜歡她,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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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許燕兒說的這句話,珠華初聽是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這聽上去就很像不痛快時順口帶出來的話——你給我小心,你馬上就要倒霉了什麼的,只是許燕兒的攻擊對象比較清奇,也可能是上面連著話趕話,又或是她認為攻擊蘇家對珠華來說更有殺傷力。

  對珠華來說,她唯一有點奇怪的是:她打哪裡知道她定過娃娃親的?不過考慮到許太太和鐘氏認識,金陵城說大很大,說小也小,這些官宦人家的交際圈子說來說去其實就這麼幾個,互相熟知彼此的家事似乎也不是非常令人意外的事。

  有鑑於此,珠華就只是順口回了一句:「許姐姐好靈通的消息,我都沒聽說的事,你打哪兒聽來的呀?」

  她不是沒有更利害的話回她,只是眼下在別人家做客,前面就是引路的丫頭,跑人家來為一點口舌拌嘴,拌贏了也沒多大光彩。

  許燕兒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了,她後悔地狠狠咬住了嘴唇,用力白珠華一眼,卻是再也不肯吭聲,自然也不會解答她的疑問了。

  這種小小紛爭既已消彌,引路的丫頭就只當全然沒有聽見,含笑帶著她們拜見了徐老夫人的孫媳婦,這一代的世子夫人徐沈氏。

  佈置得溫馨香軟的東耳房內,一名貴婦端坐正中,她天生一副窈窕身段,肌膚雪白,面比花嬌,是個一眼看上去有幾分柔弱的美人。

  但珠華穿來的時候久了些,平常又很注意收集信息,因此知道她那捧著細窯茶盅似乎細得一碰便折的手腕,可遠遠不是看上去那麼單純——因國公夫人篤信佛事,懶理俗物,這二三年來國公府的中饋家事已漸漸移交到了長媳手中,這位年不過三十、看上去花瓣一樣嬌嫩的美人手裡,事實上握著一府的內務。

  說是一手遮天誇張了點,畢竟上面還壓著太婆婆婆婆兩重山,但大權在握是毫無疑問的。

  當然,能嫁給一等公府的長子為塚婦,成為未來的國公夫人,這位沈少夫人本身的出身必須也非常豪。

  據珠華蒐集來的八卦,比徐家還豪,因為沈少夫人是有朝廷御賜的封號的——是獨賜予她的封號,而不是由世子夫人這個身份而來的誥命。

  ——樂安縣主。

  是的,這位沈少夫人是皇族,平郡王之女,同今上是三服之內的近親,能管皇帝叫一聲「堂伯父」。

  這個出身配魏國公世子當然是很堪匹配了,要不算權勢算血統,沈少夫人還更高貴一些呢。

  所以她雖然年輕,看著沒有徐老夫人那麼德高望重,但小姑娘們在她面前也仍然都帶著些屏氣凝神,不敢放肆。

  沈少夫人也覺出來了,笑道:「在我這裡不必拘禮,只管說笑無妨的,玫兒今天不舒服,不然帶你們到她那裡去,倒是更自在些。」

  她說的是徐家大小姐徐玫,照理確實該由徐玫陪著她們,沈少夫人執掌中饋,家務繁忙,本沒有陪著她們的禮。

  許燕兒立刻關心地問道:「玫姐姐怎麼了?」

  「沒什麼大礙,大夫看過了,開方吃了藥,只是要再靜心休養兩天。」

  她們說著話,站在珠華身側的丫頭見她的茶盅空了,提起小茶壺來給她續茶,不知怎地,她面色忽然一變,手下跟著一抖,壺嘴就衝著珠華身上來了。

  饒是珠華避得急,襟前仍舊濕了一片。

  那丫頭放下茶壺,眉頭緊緊皺起,看上去十分痛苦,手捂著肚子,和珠華道歉:「奴婢忽然腹痛難忍,失手濕了姑娘的衣裳,請姑娘見諒。」

  又回頭向沈少夫人討饒,沈少夫人柳眉微蹙,看上去有些不快,但丫頭這個形容,顯然也不是教訓她的時候,只得揮揮手:「算了,不要你當差了,先下去罷。」

  那丫頭謝一聲,忙捂著肚子跑出去了。

  沈少夫人起身下座,來到珠華面前拉著她看了看:「是我招待不周了,燙著你了沒有?」

  珠華搖搖頭:「不燙,是溫水。」

  就是濕漉漉的不大舒服,雖然她穿的是裌衣,但壺嘴過來的時候太急,還是有一些水跡浸到裡面去了。

  沈少夫人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馬上命另一個丫頭:「快去大姑娘那裡,要一套她小時候沒穿過的衣裳來。」

  珠華道:「少夫人不必麻煩,我帶了一套衣裳來的,現在在我的丫頭玉蘭那裡,請著人去取來就行。」

  沈少夫人便又重新令那丫頭,再安撫許燕兒和張蓮兩句後,親牽起珠華的手:「你跟我到我屋裡,先把濕衣裳脫下來,天氣涼得很,可不能就這麼硬挨著。」

  領她往旁邊正房裡去。

  珠華其實覺得自己沒那麼嬌貴,忍到從玉蘭那裡拿來替換衣裳再換無妨,但沈少夫人為著賠禮,偏要如此周到,她只好客隨主便地跟著走,由著丫頭替她解了衣裳,再取來件沈少夫人的大毛衣裳把她從頭裹到了腳。

  不知是沈少夫人的示意,還是丫頭做完了事自覺出去,總之,現在內室只剩下了珠華和沈少夫人兩個人。

  ……

  珠華有點尷尬。

  既因為她和沈少夫人真的很不熟,也因為她現在的狀態。

  衣衫不整地面對一個算得上陌生的人,就算性別相同,也總是不那麼自在的。

  尤其沈少夫人還在看她——

  珠華更尷尬了,她後悔起來,早知應該不管什麼做客之道,堅持住不提前脫衣裳的,都是沈少夫人看著荏弱,實則很有行動力,丫頭手腳又太快,她都沒怎麼反應過來事情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沈少夫人顯然沒她這份為難,看著她,忽然輕輕一笑:「——葉姑娘,你看出來了吧?我支開旁人,是有話要和你說。」

  完、完全沒看出來!

  珠華驚呆,她有一瞬間狐疑過國公府的丫頭怎麼會犯弄濕客人衣裳的低級錯誤,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也就拋諸腦後了——她這個年紀沒到和人為爭男人出百寶的時候,除了張巧綢那種心眼實在長歪了的貨,別人誰閒得沒事對付她啊?

  萬萬沒想到還真有,這個人還是沈少夫人!

  「呵,原來你不知道。」沈少夫人又是輕笑一聲,「那也無妨,我就直說了罷。」

  珠華緊盯著她——要說什麼?她可從來沒從任何八卦裡聽到她和沈少夫人有交集的訊息。

  「今天請你來,其實不是老夫人的意思,而是我吩咐人加的那一句。」沈少夫人先揭露了這一點。

  珠華:「……然後?」

  她太驚訝,想不起再按照標準禮儀說話了,她莫名覺得沈少夫人此時也不會在乎這一點。

  沈少夫人果然面色不變,只是繼續道:「以往幾次你來,也是我在老夫人面前提醒的緣故。」

  好吧這雖然奇怪,但解了珠華深埋心底的另一個不解:其實她挺奇怪徐老夫人怎麼會一直記得她一個孤女的,就剛才她身臨其境的會面,並沒怎麼感受到徐老夫人對她的偏愛,與張蓮相比,徐老夫人是和她多說了兩句話,但一是當是情形略有些特殊,二是張蓮的存在感就是很低嘛,比贏她不具備多大參考價值。

  現在答案出來了:對她另眼相看的不是徐老夫人,而是她的她的孫媳婦。

  這同時滋生出一個新問題:為什麼?

  沈少夫人沒有順她的意思馬上給答案,而是另說了一句相當於是石破天驚的話:「葉姑娘,你應該知道,我有個哥兒,比你小一歲,今年九歲了。如果我要你退了和蘇家的親事,嫁給我的兒子,你願意嗎?」

  ……天上掉餡餅了。

  珠華沒覺得高興,因為餡餅來得太大掉得太急,先把她砸暈頭了。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神展開啊!

  槽點太多,珠華都不知該說什麼了,只能從邏輯上先肯定地道:「不可能的。」

  魏國公這一代的世子娶的是縣主,下一代的世子娶個亡故小縣令之女?門第上差出了八百條街,簡直都有玄幻感了。

  沈少夫人顯然知道她說的不可能是什麼意思,笑一笑道:「這不必你操心,你只要點個頭,我自然有辦法做到。」

  她是認真的。

  珠華終於有點真實感了,她嘗試著封閉了自己的荒謬感,單從本身的意願出發,想了不多一會,就搖了頭:「抱歉,少夫人,我不願意。」

  不是她多麼有節操,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啥的,而是——九歲,天哪,她無法接受自己找一個現年只有九歲的對象,這是犯罪好嗎?

  想一想都全身惡寒,相比之下十五歲的蘇長越一下顯得有吸引力多了。

  但是沈少夫人不知道這一點,她沉默片刻,悵然一笑,道:「我該知道的,你是他的女兒,品行自然也和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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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如果情緒可以具化的話,珠華心底的驚濤已經在礁石上拍出了千堆雪。

  她在一瞬間的臉裂之後,自保機制迅速啟動,把從葉明光那裡學來的全套賣萌技巧全數拿出,務求自己看上去如初生的嬰兒一般懵懂——她此刻一點也不嫌棄自己的短手短腳了,並且全心希望時光能把她再倒流個七八年才好。

  小說電視劇裡炮灰死亡率最高的理由之一是什麼?

  ——你知道得太多了。

  珠華此刻面上茫然眨眼,心裡的淚實則已經流成了河。

  更糟糕的是,她的偽裝在沈少夫人眼中一點也不成功,她原是站著的,忽然嘴角勾起,款款坐到珠華身邊,摸著她的臉看了看,道:「吃了場虧,比先長大了,不但沒那麼膚淺,看著都討人喜歡了一些。」

  是在誇她,但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的裝樣,當此境地,珠華無法可想,只好索性破罐破摔地在心裡回了一句:何止是長大,根本就是換了個人呢,呵呵。

  「聽說你還撞過牆?我看看傷口,好了沒有。」沈少夫人說著,就勢往上拂開了她的劉海。

  她的手指有些涼,動作也很不見外,但並不粗魯,珠華不好繼續保持沉默,嗓音乾澀地開口:「好了。」

  她最後剩的一點藥被張老太太脅迫走之後,大夫又重新給她配了新藥,沒有第一回的那麼神效,但應付她後期的復原也夠用了,幾個月下來,她的額頭早就光潔如初,一點印子也看不出來了。

  「這我就放心了。」沈少夫人撫了撫她的額頭,放下了手,「令舅來借的那味藥材太少見了,還是從我的嫁妝裡才找到了一株,後來我再命人去收,一時卻也收不到了。」

  「……」

  珠華覺得這位沈少夫人真是太能帶給人驚奇了,不過不管她現在看上去行事有多麼詭異,給她提供過幫助是切實的事,她這等身份的人,也犯不著在這種事上說謊。便裹著大毛衣裳直起了身:「多謝少夫人援手,我這麼久都不知道,真是失禮了。」

  「你不知道的事何止這一樁?」沈少夫人輕笑著,把原就不高的聲音更壓低了些,「真正害你中毒的人,是你那個小舅舅吧?」

  珠華呆愣又震驚地張了嘴:「……啊?」

  她以為這是僅限於張家幾個人知道的絕密之事,直到張推官對張興文下完手,都沒有將他這個真兇公諸於眾的意思——因為這很有可能會暴露他做的手腳,張推官行明刑要證據,張老太太卻是不需要的,只要讓她嗅到一絲張興文出的意外有可能是人為的信息,她就會像鯊魚一樣聞血而動,不攪得翻江倒海不會罷休。

  從這個角度上,珠華可以理解張推官,所以她也不強求——這是在她後來偷偷打聽到張興文的長日哀嚎是因為喪失了男性最重要的功能之後。害了原主的兇手能落得這個下場,算是比死還難過,她相信這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原主了。

  這也就是說,在所有對外的層面上,眾人所知道的兇手都仍舊是張巧綢。

  所以,沈少夫人是從何得知的?或者準確點說,以她的權勢,假如全心全力想查,這件事瞞不過她的耳目不是意外之事,但問題在於,她為什麼要查呢?

  ——她再出身高貴,權勢在握,畢竟是個女子,且已為人婦,行事總有這樣那樣的束縛,假使被人發現她窺視當朝六品官員的內宅,她何以解釋?其中風險不言而喻。

  她滿心疑問,但沈少夫人卻從她的表情得到了一點答案:「看來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那麼你知不知道,害你的牽機是從哪來的呢?」

  珠華還未搭話,沈少夫人已抬起手指動作極優美地往下壓了壓:「好了,你知道。」她眼中閃過一絲興味,「玉不琢不成器,挨一場磨難,果是大有長進。」

  「……」

  珠華一點也不高興,她想哭:簡直欺負人,說她長進,可她有一點能瞞住的秘密嗎?

  「呵,委屈什麼,你這麼點年紀,能有這個城府算不錯了。」沈少夫人道,「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府裡的某個人為什麼會是在張家門口出了事呢?——沒有想過的話,你現在可以想一想。」

  雖然就在這短短的一刻鐘之間,珠華已經驚訝了太多次,但這一回,她仍舊有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毛骨悚然感!

  沈少夫人叫她想,可她提起這個疑問,就等於是把答案攤開在她面前了,她失聲道:「你——?」

  沈少夫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是我。這個人得罪了世子,世子想教訓他,能動手的地方多了去了,為什麼要送到你們家門口去?當然是因為我說了話。」

  她似乎還顧慮珠華聽不大懂,把話更往明了說,「世子手下的人要做手腳,怎麼會這麼不中用,居然讓你們家的家人看見?——當然是因為想讓他看見。」

  珠華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問了一句:「……我大舅舅知道嗎?」

  沈少夫人道:「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以令舅的聰明,自然會順勢為之,何必多此一舉?」

  ——這是高手間的過招,講的是一點靈犀,弄個小黑屋來,兩個人關裡面一五一十地密謀,呆板到這個地步的話,實在也做不成什麼事了。

  珠華問完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問了,她完全形容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覺,有點冰涼,又有點激動,心跳紊亂成了一片。

  張推官更多地還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看,有關於張興文出事當中的內情並沒有告訴過她,她全靠自己猜的,畢竟她才給張推官告了狀說張興文勾搭汪小姐,不過十天左右他就出了事,這其中的關係不言而喻,她和張推官從未宣諸於口談論過,但雙方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卻沒想到,張推官不只和她有默契,他和魏國公府這邊更是有默契的!

  他不一定知道促成這個機緣的是沈少夫人,但他一定察覺到了期間的一點推力,他事前不言,事後不語,將這一點深埋心中,如果不是沈少夫人今日挑明,珠華永遠想不到裡面還有這個關節。

  夾在這樣的人中間,她忽然發現她確實還只是個孩子。

  沈少夫人給了她一點時間消化,然後就繼續道:「這些瑣事,其實你並無必要知道,我所以告訴你,只是在這些前提之下,和你說一句,我對你沒有惡意,你現在能相信了嗎?」

  珠華遲疑片刻,點頭:「我相信。」

  她相信沈少夫人以上說的每一句話,因為在邏輯上都統統成立,她唯一頭痛的是:潛藏在沈少夫人對她這麼好的背後的原因,可實在太叫人心驚肉跳了。

  ——這根突然冒出來的大腿雖然粗壯可喜,但同時也燙得令人抱不上去。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很好——你不必多想,我確實因為令尊的緣故在暗中照看你,但我和令尊之間,並沒有多麼複雜的情由。」

  對於沈少夫人這種近乎讀心術一般的察言觀色的能力,珠華再也興不起抵抗的念頭,她只能盡己所能地修飾了一下用詞:「我沒有多想,我只是不大明白。」

  實際她不但浮想,而且聯翩了,要不是意外來得接二連三,她腦子一直沒空下來,這會兒都該給縣令爹和沈少夫人之間編出五個以上的小話本了。

  沈少夫人道:「漢樂府裡有一句詩,叫做只緣感君一回顧,你聽說過嗎?」

  珠華點頭,並順口接了下句:「使我思君朝與暮。」

  沈少夫人又笑了,她是個挺愛笑的人,但這回的笑和先前都不同,她的表情幅度不大,甚至可說是有點壓抑著的,但卻好似點亮了整張臉,連眼睛裡都似落入了星光:「我與令尊,就僅止於這一點緣分,可是卻——令我思君朝與暮。」

  她把珠華接的下句重複了一遍,與珠華單純的唸誦不同,她的語意中無限纏綿懷念欣喜之意。

  這是很明確的,戀愛中人的流露。

  珠華看在眼裡,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戀愛這門課,她還沒有修過,她知道沈少夫人的情形應該算是對縣令爹一見鍾情了,但僅此一面——可能因為縣令爹當時已經成親,也可能因為沈少夫人出身的高貴,總之,這兩個人是沒有下文的,就靠這驚鴻一瞥,就足以支撐沈少夫人至今不能忘情,乃至於移情於他的後人,施以照拂嗎?

  「你不懂,這沒關係,你還小。」沈少夫人低頭輕聲道,「不過你將來會明白,人生有這一點念想,可比沒有要有趣得多了。」

  珠華略帶茫然地點了點頭,不過她還記得表態:「少夫人,多謝您對我的援手,我什麼都不會往外說的。」

  「我知道。」

  沈少夫人顯得並不在乎這一點,珠華一想也是,她就坦白了又怕什麼?明面上她和縣令爹不過那一點點交集,說到哪裡都算不上越矩,更何況縣令爹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好了,時間不多,你既然已經信任了我,那麼,是不是可以重新考慮一下我先前的提議了?」

  怎、怎麼又繞回去了?珠華無語,她覺得自己用不著考慮,如果說,原來嫁入豪門這件事對她還有一點誘惑的話,在和沈少夫人交流過這一段時間之後,這一點誘惑也都喪失殆盡——上至徐老夫人,下至沈少夫人,這府裡全是人精中的人精,眉眼一動便是一個機鋒,她或許還不知道自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但她很明確地知道,她不要這樣步步機心的。

  太累了。

  就算沈少夫人對她而言是個確鑿無疑的好人,她也不想。

  「噓。」沈少夫人豎起一根手指,阻止了她再度的拒絕,「在你回應之前,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蘇家,要出事了。」

  「……!」

  電光火石間,珠華腦中閃過許燕兒的那句話,她不是賭氣之下的詛咒?真有其事?

  她一下直起了身子,向前探問:「少夫人,您為什麼會這麼說?蘇家現在怎麼了?」

  「蘇御史彈劾了不該彈劾的人。」沈少夫人沒賣關子,但她只簡短說了這一句就道,「多的我就不說了,你回去可以詢問令舅,他應該也聽到了消息。如今乘著事還懸著,一般人也不知當中內情,你把婚退了,不至於招致多大褒貶——便有人說,你日後要入我家門,也不必理會那些閒言碎語。」

  珠華垂眼沉默了。她相信國公府這個層面的政治嗅覺,也就是說,她的夫家,目前確然已經搖搖欲墜了。

  沈少夫人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她這一次的決定,沒有出言催促。

  她沒有等多久,珠華很快抬起頭來:「但是我知道啊。」

  她想再說兩句,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她覺得用不著,面對沈少夫人這樣的人,僅此一句就夠了,再多解釋反而多餘。

  「……」

  這回沉默的人換成了沈少夫人,她沉默的時間同樣不長,然後便笑了:「我以為我會失望,但我一點也沒有失望。」

  她喜歡的人就是這樣子的,她喜歡的人的後代也是這樣子的,一切都很好,像她想的一樣好。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欣然起身,拍一拍手,片刻後,一個丫頭捧著替換的衣裳進來,服侍珠華換上。

  沈少夫人去妝台前拿起一個牡丹雕花的木盒子,遞過來:「弄濕了你的衣裳,這根玉釵與你賠禮。只是你現在戴著還不大相宜,等再長兩歲才好。」

  珠華待要推辭,沈少夫人道:「收著罷,不說我們在裡面挑首飾,你要怎麼和外面那兩個丫頭解釋你為什麼換個衣裳換了這麼久呢?」

  她思慮如此周全,珠華就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了,道了謝,沈少夫人又牽起她的手來,領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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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以右僉都御史程文為首,另有監察御史蘇向良、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吏科給事中李永義、戶科給事中盧鵬雲等共五人聯名彈劾內閣首輔萬永,曆數他竊權罔利、妒賢嫉能、一意媚上、擅寵害政、貪賄營私等七宗罪名,向皇帝請求罷逐奸臣,重舉賢明,以正朝綱。

  「……沒有了?」

  張推官被堵在書房裡,無奈地揉了揉額頭:「還有什麼,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告訴你,實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麼可說的,便說與你一個孩子聽又有何用。」

  珠華道:「怎麼沒用,至少別人罵我的時候,我能聽懂她罵的是什麼呀。」

  張推官甚是無語,這等正經朝事,他連鐘氏都不會說,更別提外甥女一個小丫頭了,他並不覺得自己在此上有什麼過失,但要說她胡攪蠻纏吧,她偏偏又有兩分道理。想來想去,只好怪罪許太太的丈夫許御史口風不謹,窺見一點影子,就嚷嚷得閨門女兒都知道,這女兒也不好,還往外嘲笑欺負一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姑娘,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珠華把沈少夫人瞞得緊緊的,只拿許燕兒出來說事,跟著就問:「只是如此的話,許家姑娘為什麼說蘇家要倒霉了?不是說言官言者無罪嗎?連風聞奏事都可以,我聽舅舅剛才說的,那五位大人是聯名上劾,又敢給首輔安那麼多罪名,可見手裡一定是有些切實證據的——就算首輔勢大,不能把他拉下馬,也不至於被反噬吧?」

  珠華這幾個月沒有虛度,一點點把自己的自帶學識洗得差不多了之後,她就開始問張萱乃至張推官借書看,從各方面惡補本朝常識,她的進展不算慢,因為她漸漸發現她穿的雖然是個架空朝代,但各項官制風俗基本倣傚明朝,有個明確的參照物之後,再啃起書來就有目標多了,不像原來那樣無從下手。

  啃到如今,要說啃出了多少學問自然是不敢說的,但是談起內宅之外的話題的時候,她至少可以說上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了,不至於讓人覺得完全沒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當成無知小孩哄走。

  張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蘇家倒霉云云,目前來說並沒有這回事,你也不用擔心。」

  珠華冷靜地道:「也就是說,這不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了?」

  單是許燕兒的話不足為憑,但沈少夫人的份量就重得多了,跟張推官此刻的話一對照——他說是讓她不用擔心,但他用詞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會聽不出來?

  如果蘇家真的無虞,他一定不是這個口風。

  「……」

  張推官能露出這個破綻,蓋因他心境非常複雜,他已經察覺出蘇家的處境多半不妙了,這種情勢下,還要硬裝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來,他只有透露了更多一點,「彈劾奏章遞上去,萬閣老便請辭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駁回了他的辭呈,傳旨令他照常入值。至於那封奏章,卻沒有下文了。」

  聖意偏向哪方,十分明顯。

  珠華睜大了眼,她驚訝的是:「——皇上知道這個萬閣老身上不乾淨?」

  沒下文不表示沒頭緒,這裡面已經能反應出一些問題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國首輔遭遇五名言官彈劾,領頭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萬閣老有罪沒罪,至少該給個說法,有罪就查,沒罪也當明文還他個清白,當沒這回事是什麼鬼?太兒戲了啊!

  張推官卻苦笑一聲:「豈止皇上?滿朝文武,又有誰不知萬閣老奸佞貪酷,打他就任首輔以來,彈劾的摺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這點心中也鬱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這次程風憲領頭集數人之力一齊上劾,我本以為至少能對萬閣老有一二動搖,誰知——唉。」

  聯名彈章份量大,風險也大,假如是言官獨個彈劾,萬閣老反正彈章收多了,習慣了,蝨子多了不癢,但這封聯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會令他警覺激怒。

  政治嗅覺過關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數,不只蘇家,上奏的五人一個也逃不過去,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總要咬過來的,只看方位輕重而已。

  珠華明白了:原來是昏君加奸臣,標配。

  她很有點意外,因為就皇帝在當年縣令爹的事情處置上,看著是個很正常的人,就算還稱不得明君吧,應該也不至於昏,她管中窺豹,以為這皇帝人還不錯來著。

  「為什麼皇上那麼信任萬閣老啊?」

  別的還罷了,張推官轉訴聯名彈章和自己對萬閣老的評價裡都明確有一個「貪」字,可見這位萬閣老撈錢必然撈得極狠,天上不會掉錢,這撈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這也能無所謂?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屢被勸諫。近年來春秋日長,崇仙問道之心更盛,齋蘸年年不斷不說,還到處修建宮觀,勞民傷財,官員們無人支持,只有萬閣老,」張推官又嘆了口氣,「他身為首輔,為了獲取聖心,不但不思規勸,反而一意諂媚。皇上給自己起道號,他也起;皇上設齋蘸,他就進奉青詞;皇上封道士入朝為禮部侍郎,他不發一語,反而搆陷打擊彈劾的臣子。」

  ……這人設略耳熟,嚴嵩?

  別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聖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奸臣是對上了。

  珠華到這時心下真正一沉,感覺不可測的命運再次不講道理地糊了她一臉。

  就目前的態勢看,彈劾的五人明顯不具備把萬閣老拉下馬的實力,倒更類似於奸臣倒台前刷過的無數炮灰。

  ——這個說法有點不大尊重,珠華在心裡修正了一下,願意站出來要把奸臣拉下馬的不管結果成功與否,都不能否認他們本身的正直與勇氣,是炮灰,更是忠臣義士。

  只是,當這些義士裡有同自己命運另一端連繫的人時,感覺就實在是太糟糕了。

  「也許不至於有事。」張推官議責了幾句君父,這會兒心情平復了些,轉而安慰起她來:「程風憲他們的奏章已經抄出來傳閱開了,我細看了,他們很謹慎,只是專注在萬閣老身上,餘者一概沒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說萬閣老不知規勸人主,忝為百官之首而已,連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沒說,萬閣老沒法就此借題發揮,引皇上震怒拿人。而萬閣老自己,他作為官員被彈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實之處,他也只能自辯而已,沒有權利就此對言官發難。」

  珠華懂了,這其實也就是她起初說的「言官言者無罪」,言官天生幹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這要不先給套上一層防護網,折損率就太高了——不過皇帝身為萬人之上,他顯然還是有特權的,被罵不爽了,可以整個「誹謗君父」之類的罪名出來。首輔就不行,他當下只能唾面自乾,想打擊報復,只能事後另尋途徑。

  沈少夫人所說的「事還懸著」,就是這個意思了,萬閣老現在應該正在另尋途徑的過程中,什麼時候尋到,能尋到誰的,尋到誰誰倒霉。

  ——作為一個有幾千年豐富鬥爭史的內鬥大國,這途徑真不算難尋。張推官先還說萬閣老「搆陷」彈劾皇帝封道士官職的言官呢,再搆陷幾個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罷了。

  珠華便扯扯嘴角:「舅舅,別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實情況是,程風憲這邊的底牌已經亮完,萬閣老卻還沒出手,程風憲只能被動接招,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也許我的想法有點幼稚,但我覺得,萬閣老要樹立威信,煞住這股聯名倒他的風氣,他多半不會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擊報復回去,讓別人看見挑釁他的人的下場,這效果才越強烈,舅舅,是這樣嗎?」

  這想法一點也不幼稚。

  張推官於意外裡有點困難地吐出答覆:「是。」

  珠華再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這我說不好。」張推官搖頭,「不過按常理來推,可能是外放貶官,乃至斥退罷職。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難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風憲作為領頭的一定不能倖免,至於你蘇伯父,尚在未知之數。也許他運道好,能躲過這一劫。」

  珠華默默點了點頭,張推官這麼說應該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問也沒意義,只能期望事態確如他所說罷。

  就算蘇父沒有躲過,但只是貶官或者罷職的話,這結果不算最糟,蘇長越看著讀書不錯,熬過他的成長期,只要他能成材,蘇家總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現在他們能做的,唯有等待。

  **

  珠華和張推官都低估了萬閣老。

  他沒有一個一個來,也沒有只報復「首惡」。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從程文往下,五人組被一鍋端了。

  這件事簡單來說,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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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沈少夫人等推斷出蘇家要「出事」的最有力憑據是皇帝對於聯名彈章的反應。

  這份彈章上隻字未提人君的過錯,只集火在萬閣老身上,目標明確,分寸極佳,按正常態勢發展,就算搞不倒萬閣老,皇帝礙於朝廷體統也得讓萬閣老回去閉門思個過什麼的,再隨便找個人就著彈章內容查一查,當然很可能查不出什麼,但這至少能在萬閣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奮後來人,讓人意識到他並不是無堅不摧。

  後來人多了,口子多了,離萬閣老倒台的那一天也就不遠了。

  ——卻萬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過場都不肯做!

  他就是擺明了車馬,無論萬閣老怎麼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為在群臣眼裡,萬閣老是奸臣,是害群之馬;但在皇帝眼裡,萬閣老卻是個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腦子還是清楚的,他雖然一直沒耽誤搞自己的個人宗教信仰,但那時比較節制,想給天師建個新觀了,被勸諫摺子甩一臉,他也就罷了,湊合湊合自己在皇宮裡弄場齋蘸,也算盡了心意了。

  這一來是因為那時他還值壯年,沒有那麼強烈的長生不老的需求,二來則是因為,萬閣老還沒上位。

  及到萬閣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幾個閣老,憑資歷終於當上了百官的領頭羊,皇帝正從四字頭邁進了五字頭。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與聖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數,人生到此不必執著,當以看淡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這可萬萬不行!

  長夜難眠、關節痠痛、視力昏花等等這些中老年人常見的毛病挨個找上了他,把太醫院的太醫們挨個召遍了也沒轍,因為皇帝的這些症狀其實很輕微,不能算病,只能說是正常的身體衰老中發出的信號,而再好的太醫也無法逆轉時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醫沒用,他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了問道的路上。

  這回再多的勸諫摺子也不管用了,誰都不能攔著皇帝長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願望——甚至皇帝都懷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沒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攔著,這也不准,那也不許,導致他對上仙的供奉不夠豐厚,顯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誠,才未見神效。

  他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

  瞌睡碰上了枕頭,萬閣老在內閣裡裝了好些年媳婦終於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為排他後面的後輩年富力強,而萬閣老本人在政務上卻沒有什麼傑出長才,為了穩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輔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關係。

  皇帝之前修道,滿朝反對,六個閣老五個不讚成,萬閣老不敢鶴立雞群,只能和光同塵,對此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就這壓力都很大了,前兩任首輔都看出了他兩不得罪的心眼,為此很看不慣他,都動過手腳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難得有一個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沒有白費這番心思。

  萬閣老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對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從來沒有一個不字,還主動盡全力配合。

  因為他配合得太好,沒多久,皇帝的想法就變了——原來群臣勸他,他雖然不聽,但心裡知道群臣勸得沒錯,他身為一國之君,沉迷宗教,確有不妥之處。

  但他現在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了,他又沒別的愛好,不過修個道,想多活幾年怎麼了?至於靡費,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嗎?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嗎?他用自己的錢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麼了?

  ——你們這些臣工,這麼看不得朕修道,難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這當然只是皇帝被勸諫煩了之後的賭氣想法,他還不至於真的這麼智商掉線,事實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舊還很聰明,只是動腦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萬閣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樁樁件件都心知肚明——那為什麼還放任?當然不是因為真愛,而是還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彈章看上去只針對萬閣老,可皇帝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仍舊被挑動了,這些人真正要劍指的對象,以為他不知道嗎?明著是搞走萬閣老,實則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將回到過去束手束腳的不快時光裡,想收批宮女採露水都要被諫不惜民力。

  當然現在仍舊被諫,不過在數量上少了很多,因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萬閣老引走了,雖然這些摺子一樣要到皇帝案頭,但看別人挨罵總比自己挨罵要舒心。

  萬閣老這面擋箭牌,皇帝用得感覺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誕生之前,皇帝沒有換掉他,然後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綜上種種,於是他對於彈章表現出來的反應就是:萬永朕是保定了,至於別的,你們自己解決去吧。

  ——言官有防護網不錯,可皇帝更給萬閣老罩了個金鐘罩,這哪裡抗得過?

  沒什麼懸念了,級數相差太遠。

  圍觀人等憂慮嘆息著有之,漠然無謂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五人組裡的其中一個,吏科給事中李永義的情緒則要單一簡單得多——他嚇瘋了!

  知道皇帝偏愛萬閣老,沒想到偏愛到這種地步,集數人之力,竟如螞蟻撼大樹,連萬閣老的一層油皮都沒傷著!

  這震撼來得太強,直接把李給事中嚇破了膽,他在家裡,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門,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沒幾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於一天夜裡出門,悄悄敲響了萬閣老家的後門,投了誠。

  投誠不是好投的,你在摺子上把萬閣老罵成了臭羊頭,現在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這麼便宜的事,必得拿出乾貨來。

  李永義的投名狀非常有誠意,他提供了一個只有五人小組才知道的訊息:彈章上蘇向良蘇御史的簽名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程風憲的代筆!

  蘇向良和程文在官場上是上下屬,但兩人私交甚好,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寫筆跡,外人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件事細說來是這樣的:五人組碰了幾次頭後,大半定下了彈章的內容,只有一點分歧產生在了程文和蘇向良中間,程文認為應該加上勸諫皇帝的內容,蘇向良認為不應該,兩人就此爭論了兩三次,都沒個定論。

  最後一次,也就是上交聯名彈章的前一晚,兩人再度爭執起來,蘇向良並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縮,他在百般說服無效後,直接離開了。而程文在氣走了好友後,卻忽然開竅了,他認同了蘇向良的意見,依著原定的討論內容正式往奏摺上撰寫,然後四人依次簽了名蓋了章,蘇向良此時已走,程文是個急性子,便順手替他把名字簽了,言道明日絕早再派個小廝去問蘇向良要章來蓋一下就行了,省得擇日再聚,可以儘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這一順手,把五人都順進去了——萬閣老很公道,在確認了李永義沒有別的可以舉報的信息後,反手就把他也整進了牢裡。

  在萬閣老的邏輯裡,你要事前後悔了偷偷來告個密,那算你將功贖罪,萬閣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罵都罵過了,斗大的名字簽著,鮮紅的印章蓋著,這會兒來表忠心?晚了!

  萬閣老給五人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緊第一神聖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覽的,居然這麼隨便,名字可以代簽,印章也可以代蓋?都這麼搞,天下還不亂套了?

  ——其實這麼搞還真不鮮見,比如邊關那些武將們,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說不高了,根本就沒有,叫他放馬出去砍一遍人頭容易,往手裡給塞根筆,那可真是把頭髮都抓禿了也只能乾瞪眼,這種時候上陣的多半都是親兵幕僚。

  但程文這件事的性質與這些比不大一樣,因為別人是幕僚代筆,仍是自家名下的人,這種是在規則允許之內的,程文卻代的是另一個獨立的官員,這要沒人管其實沒什麼,也就過去了,幹過這種事的肯定不只他一個。

  但萬閣老知道了,硬要拿這件事作伐子,他給扣的罪名是大了點,但程文還真不能硬扛說他就是可以代別人在奏本上簽名,他沒錯。

  有錯那就簡單了,統統抓起來先。

  代寫簽名這個過錯還不夠大,不足以把「欺君」的罪名扣嚴實的話,那就再問嘛,進了大牢,雙方的溝通總是要容易一點了不是?

  但事情的進展卻和萬閣老想得不太一樣,在第一步就卡住了——除了開頭舉報的李永義外,其他人統統不承認程文有代寫簽名的事。

  ——程文雖然眼力略遜,糾集的小團體裡有一個軟骨頭,但真的只有一個。

  萬閣老則有點糊塗了,因為他發難得非常突然,幾個人全是在衙門裡被抓出來的,又是分開關押,沒有串供可能,何以口風這麼統一?

  他讓人又把李永義逼問了一遍,李永義被逼得快以死明志了,指天劃地地發誓,那字真是程文簽的,除了他之外,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和戶科給事中盧鵬雲也都是親眼看著的,萬萬不會有假!

  但蔡元正和盧鵬雲都堅持說沒有這回事。

  ——萬閣老不知道,這其實也有點怪他自己,他上來就給人扣了個「欺君」的罪名,而且還慫恿皇帝把人都抓進來,明顯是群攻的節奏,這誰還看不出來他是要往死裡整人了?

  既然認不認都是個死,那必須不能認。

  更不順利的事發生在蘇向良那邊,他除了堅持程文沒有代他簽名,奏本上的字是他本人親筆之外,他還提出了證據!

  他當晚確實生氣早走不假,這查問程蘇兩家的下人就可以倒推出他的行程,他對此沒有否認,但第二天一早,前往程宅遞印章的卻並不是小廝,而是他本人親去。

  然後他就簽名蓋了章。

  多順理成章啊。

  萬閣老命人去核查,發現情形還真是如此,不管名到底是誰簽的,那天早上蘇向良確實去了程宅。

  他要說名就是他簽的,沒有其他旁證的情況下,萬閣老真不能拿他如何。

  於是再審,這回終於審出了疑點,因為只有程文和蘇向良的話可以對上,蔡元正和盧鵬雲兩個雖然仍舊堅持程文沒有代簽,但問到蘇向良本人是何時簽的名時,他們給出的答案是當晚,而不是隔天。

  疑點就是突破點,再審。

  蔡盧二人在得知自己的答案和蘇向良不一致後,這回卻不堅持己見了,紛紛改口說自己記錯了,當晚吵得太亂,就記成蘇向良是簽了才走的,原來他是隔天。

  記性差總不能算罪名。

  萬閣老到這時也不著急了,既然正經的罪名找不到,那就羅織好了。

  錦衣衛分五隊,撲向了五人組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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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蘇宅。

  砰砰砰的砸門聲響。

  守門的老蒼頭聽著動靜不善,下了門閂,只敢先把門打開一條縫來,往外窺視——不等他看個分明,整扇門扉讓人暴力推開,老蒼頭抵抗不及,直接向後摔在了地上。

  這是哪裡來的無禮莽夫!

  老蒼頭在御史家看門,還沒受過如此對待,心下泛起不滿情緒,張嘴便要質問:「你——」

  剛說了一個字,見到了來人身上穿著的飛魚服,下面的字句便盡皆驚愕失聲。

  另一個正掃地的小廝機靈些,丟了掃把,跌撞著便要往後跑。

  沒跑兩步,他讓人自後揪著衣衫拎起,重重擲在地上:「錦衣衛辦案,不得亂跑亂動,否則以阻礙公務論!」

  小廝讓這一下摔得肝膽都要裂了,趴在地上想動也動不了了。

  老蒼頭往他的方向伸頭看了一眼,忙收回目光,保持著後仰在地上的姿勢也不敢再動彈。

  一排十來個錦衣衛看也不再看他們,只把他們當做腳邊螻蟻,逕自揚長而入。

  京城寸土寸金,蘇向良多年都在御史任上,清貴是十足清貴,外快卻撈不著多少,蘇家便只是座二進小宅,格局一目瞭然,為首的錦衣衛總旗利眼掃過,把人分成了兩撥,一揮手:「搜!」

  當下一撥在前院,另一撥則由總旗親自帶隊,如狼般撲向後宅。

  蘇父被抓,家裡的男丁只剩下了蘇長越一個,他的起居便儘量都待在後宅,以給母親妹妹壯膽安慰。

  聽到動靜,他匆忙出來,在正院前攔住了人。

  見到來人身上的服色,蘇長越面上的驚色一閃而過,旋即換成了冰冷的有禮:「內宅是我家女眷所居之地,還請大人止步。」

  總旗從蘇長越的年紀穿著上分辨出了他的身份,他的態度客氣了一點——只是相對於門口那兩個下人而言。

  「有人告你父蘇向良有欺君嫌疑,我等奉詔搜查,少公子,請讓路。」

  蘇長越沒讓。從蘇父入獄開始,他實則就再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少年的面容顯得遮掩不住的晦暗,但他的背脊依然挺直:「請問大人,何人狀告?有何憑據?」

  對五人組的審問都在詔獄中進行,因目前尚未有切實進展,一應細則都並未對外公開,即便身為家人,也是不知道的。

  總旗笑了笑:「憑據?搜了就有了。」

  「……」蘇長越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那請大人出示駕貼。」

  總旗的笑意冷了冷,自懷裡取出張字帖來,往他面前一晃,便要收起。

  「大人且慢!」

  蘇長越張口喝止,「這不是駕貼罷?」

  「少公子好眼力。」總旗慢條斯理地把那字帖塞回了懷裡,才道:「這是我們千戶的手書,我們如今都拿這當駕貼使,少公子有疑問,可往鎮撫司衙門去和我們大人說理,至於現在,本官心繫皇差,卻是沒空和少公子絆扯了!」

  他只一揮手,身後的幾個錦衣衛凶神一般衝進去,蘇長越阻攔不住,只得匆忙跟著往裡跑,進屋去囑咐母親妹妹躲好了不要出來。

  蘇母是個溫柔的江南婦人,含淚抓著蘇長越不許他出去:「你也在這,由著他們鬧罷,那都是些虎狼一樣的人,倘或傷了你怎麼好呢。」

  蘇長越沉聲道:「傷了我正好,我就去順天衙門擊鼓鳴冤去!我爹什麼罪名都沒定下來,就被破宅抄家,連家人都保不住了,我看他們怎麼收場。」

  蘇母急的拍了他一下:「別說孩子話,誰有本事和錦衣衛講理?他們愛搜搜去,老爺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就不信他們能搜出什麼來。」

  蘇家兩個姑娘,蘇婉九歲,蘇娟七歲,膽子都不甚大,聽到外面傳來翻箱倒櫃的粗魯聲音,縮在一旁嚇得嚶嚶嚶哭。

  蘇娟的生母孫姨娘站在窗邊,想透過窗紗往外偷看,但時令已入初冬,正房這裡已換上了新的厚厚窗紗,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她只好豎起耳朵,努力吸取著外面的動靜,雙手握在胸前,把一條菱花帕子揉搓得皺巴巴的,不成個樣子。

  屋外的響動持續著,蘇長越直挺挺地立著,心裡憤懣得要炸開,幾回想出去,但蘇母緊緊拉住他的手,滿眼哀求地望他,蘇長越不忍違背母親的意願,只能止步,緊緊握住拳頭,到忍不住時,一拳砸在桌面上。

  轟一聲悶響,蘇母忙心疼地扳他的手:「你這孩子,怎麼使這麼大勁,快給我看看——」

  她一語未了,外間傳來沉重紛亂的腳步聲,跟著棉簾被人一把掀起。

  「啊!」

  面對著忽然闖入的錦衣衛們,女眷們尖叫出聲,紛紛掩面,避讓不及。

  蘇長越一把把蘇母掩在身後,怒聲道:「出去!你們幹什麼?!」

  為首的總旗冷冷一笑:「少公子年紀輕輕,怎麼記性就不大好了?本官先已說過——奉詔搜查!」

  隨著他一語落下,身後的錦衣衛們蜂擁進來,孫姨娘蘇婉蘇娟並兩個丫頭都尖叫著直往蘇長越身邊擠,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蘇長越努力護著母妹們先逃到外面院子裡。

  舉目一望旁邊廂房,門扉大敞,裡面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不知這些錦衣衛們會不會再翻二遍,蘇長越不敢讓母妹們進去,只能領著她們暫且走到牆角躲避。

  然後他自己匆匆重新進去,蘇母再拉也拉不住他了——這是母親居室,絕不可由人隨意翻檢。

  但就這片刻功夫,屋裡的箱櫃已經遭了劫,幾雙粗壯大手同時翻查,頃刻間攪得原本溫馨整潔的正房一片狼藉。

  蘇長越急衝過去:「你們——」

  「有了!」

  其中一名錦衣衛把妝台上的一個五層妝匣掀得大敞,首飾釵鐶等皆倒出來,因他動作粗魯,有一些跌落到地上,大珠小珠碰撞得叮叮咚咚,他毫不理會,只把手伸進妝匣內部摸索,感覺碰觸到內裡有夾層,不由面色一喜,出聲叫道。

  總旗走過來凝神觀看,這錦衣衛抄慣了家的,這等尋常人家的機關夾層絲毫攔不住他,很快找到裡面的撥簧,打開夾層,裡面是一疊厚厚的字紙。

  「大人快看——銀票?」

  錦衣衛舉著抽出來的物事呆住了,愕然道。

  總旗眼裡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亮光,他接過那一疊銀票,粗略在手裡一過,眼裡更亮,抬手目光在屋裡一掃:「都愣著幹什麼?繼續搜!」

  「是!」

  蘇長越顧不上他們的亂翻亂動了,先沖總旗道:「大人,這不是我家的財物,乃是別人託付我家保管的,大人抄我家罷了,沒有連別家東西一起抄的道理,還請大人歸還!」

  他說著伸出手來。

  總旗恍若未見,道:「哦,別人家的?誰家把這麼大筆銀票給你家保管啊?就是至親也不太可能吧?依本官看,怎麼更像是你父親貪瀆的憑證呢?」

  蘇長越毫不示弱:「確是至親,這銀票來自我未婚妻家,我未婚妻的父親,大人身為錦衣衛,耳目靈通,想必也是聽過的——就是三年前河南懷慶府殉職的那位葉縣官,聖上都曾下了旨意褒獎過。葉家與我家是通家之好,他家長輩不幸盡皆離世之後,便把一部分財產託付與我家保管,待葉家獨子成年後,再歸還於他,此中詳情有見證有憑據,清清楚楚,再做不得假的!」

  總旗的眸尖縮了縮——葉安和還真不是無名之輩,除了他本身的功績外,他殉職後岳家遭遇的滅門慘案也是一項重要因素,當時消息查實傳回來,堪稱舉朝震動,恐怕不止他有印象,京裡對此有印象的人多了,連深宮裡那位至高無上的陛下應當都還沒有忘掉。

  這就有些難辦了,錦衣衛是皇帝鷹犬,最清楚聖意,皇帝雖然支持葉閣老,但還沒有支持到能讓他指鹿為馬的地步,想整人,可以,把事情辦得漂亮點,這麼明著顛倒黑白,皇帝總還是要臉的,不會如此寒盡天下百官的心。

  餘下的錦衣衛們陸陸續續又從另幾處隱秘地方搜出銀票來,如溪流歸海般彙總到總旗手裡,總旗一一點過,共計五萬餘兩。

  這要是能拿來指證蘇向良,足夠把他證死了。

  可惜從開票錢莊上能看出來,大半都是葉家家財。

  ——當年葉家家產一分為二,一半向南,一半往北,向南道路已通,往北卻仍有洪水攔路,無法攜帶多少行李,於是屬於珠華的這一部分就儘量分了現銀,現銀不夠就把能折現的都折了現,因葉家人丁稀薄,無力分人打點,處理災後事宜,便連田莊這些都沒留下。

  葉閣老要是看見這些銀票,一定很扼腕。

  不過對於他們來說,是一點也不可惜。

  總旗面色不變地把一摞銀票揣入懷中,蘇長越怒極,不顧力量懸殊撲上來要搶,總旗隨意伸手一搡,便把他搡去一邊。

  「少公子,你是不是眼神也不大好,沒看清剛才我們千戶的手令?上面寫得清楚——查蘇宅物,凡有字者悉數帶回。」總旗收穫頗豐,神色輕鬆地道,「本官不過聽令行事而已。」

  銀票上當然是有字的,可這如何能一概而論——這狗賊!

  總旗已不再理他,見屋裡搜得差不多了,揮一揮手:「我們走!」

  蘇長越沒說是珠華的嫁妝,而只籠統概括為葉家之物,已是盡力在掩護,未料這也攔不住這幫鷹犬的貪婪,心知跟他們已毫無道理可講,咬牙追上去,直接去抓那總旗的肩膀,明知不敵,也不能就此放他們走。

  剛沾到衣料,總旗霍然轉身,架住他胳膊一擰,同時一腳踹出,他這回沒再留勁,蘇長越瞬間被踹出了門檻,跌仰下台階,摔得全身劇痛。

  蘇母大驚失色,從牆角處忙奔出來:「長越!」

  總旗步下台階,抬起腳踩在蘇長越心口上,用力,壓制住他的掙扎:「少公子,聽說你年方十五,已經中了案首?你是個聰明人,可不要做傻事。你父現在詔獄中,如今的天氣可是一天比一天冷了,獄裡每天都要抬出去一兩個熬不住寒的人,你不想你父也成為其中一個吧?」

  蘇長越雙目通紅:「我有葉家憑據,你搶不走的——」

  「是有字的吧?」總旗笑了,「那就不用少公子多操心了,本官會作為證物,一併帶走。」

  葉家已敗,蘇向良在牢裡嘴那麼硬,非但不肯指證程文,還倒打了萬閣老一耙,把已經查出的不法事都推翻了,萬閣老根本不可能再放過他,蘇家的敗落,也就是個時間問題,而且一定會比葉家敗得還慘,連個好名聲都別想留下來。

  總旗毫無顧忌,說罷抬腳便走,蘇長越勉強撐起身體,伸出手去還不肯罷休,蘇母合身撲上去攔住他:「長越,沒用的算了,你別賭氣,你要有個好歹,你叫娘怎麼——」

  蘇母的哀求嘎然而止,她忽然蹙緊眉頭,伸手摀住了肚子。

  在她身下,一道鮮血緩緩流出來,浸入了土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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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2: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差不多的情形同時在程、蔡、盧、李家上演……

  李家格外慘一些,要是萬閣老願意看在他告密的份上保他,錦衣衛們還不至於太過分,可萬閣老既沒這個意思,那就不需多慮了。

  叛徒人人得而白眼之,錦衣衛同時身兼武職與特務性質於一體,對反骨貨尤其看不慣,抄起他家來也格外心狠手黑,不但搜刮了字紙財物,連桌椅門窗等拿不走的都沒放過,亂踹亂砸,毀損得一塌糊塗,待這一幫大爺離開,李家的人幾乎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卻也不敢囉嗦什麼,只能抱頭痛哭而已。

  成箱成箱的所謂「證物」搬進了鎮撫司衙門,八個刑偵老手一齊開工,日夜輪轉,要從這些「證物」裡找出五人組的不法事。

  萬閣老尤嫌不夠,還要催促。因為先前出師不利,代寫簽名的事被推翻,五人組目前身上是沒有罪名的,無罪而把言官關押在詔獄裡,這是皇帝才有的權利,萬閣老還差了點。

  事實上,在五人組被抓走三天而萬閣老還拿不出一個像樣的罪名後,各大衙門的言官們就已經氣勢洶洶地鬧起來了,尤以都察院為最,畢竟人家一下被抓走兩個,其中一個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頭。

  一封封摺子雪片一般往御案上飛,要求放人,皇帝很快被煩得受不了了,丟下一句「此案皆由萬閣老負責」,便縮回深宮專心修道去了。

  這是皇帝怠政之後的處事風格,言官們也算習慣了,於是自然地調轉槍口,瞄準了萬閣老,叫著讓他放人。

  ——你萬閣老是什麼意思,知道你權重後台硬,可囂張狂妄也要有個底限,以後是不是大家都不能說你一句壞話了?說一個就抓一個?

  ——就算這天下改姓了萬,可也有個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呢,皇帝都沒這麼不講道理的!

  萬閣老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手底下也很有一批言官,當即對噴回去,兩邊都是靠筆桿子和嘴皮子吃飯,掐起架來一點不遜於真戰場,直掐得昏天暗地,心理素質不好的都不敢參與,怕厥過去。

  萬閣老雖然不用紆尊親自下場參與,也不怕那些光會在嘴上嚷嚷的言官們,但天天讓人這麼抗議著,饒是他被彈劾慣了,也還是有那麼點不舒服,感覺到了一點壓力。

  讓他更不舒服的是,五人組裡除了李永義被查出曾收受吏部某官賄賂替他掩下失職事件不報外,剩下四人竟是清清白白,挖不出一點兒黑料。

  這李永義要是都察院的人還罷了,可以把這「某官」移花接木到程文身上,就算接不過去,也能扣程文一頂領導連帶責任的帽子,可這兩人名義上同屬言官,實則都不是一個衙門的,這要如何牽扯得上?

  再令查。

  還是查不出來。

  北鎮撫司的指揮使親來與萬閣老說明:「我勸閣老別耗著了,言官找別人麻煩容易,想從他們身上挑錯,那可難,費上老勁也多半白搭。閣老有什麼手段能栽給他們的,直接栽得了。」

  可栽一個好栽,連著栽四個也同樣不容易——李永義不算,他有切實罪證,隨便再添點枝葉,就夠收拾掉他了。

  萬閣老微微有些後悔:早知道一個一個來了,那要好辦得多。現在人抓都抓進來了,是萬萬不能再放的,這一放,他要殺雞儆猴的效果非但得不到,反而要損耗自己的威信。

  他面上卻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神色不動地問道:「今天的天氣似乎又冷了點,案犯們在獄裡還好吧?」

  指揮使聽得出萬閣老的潛台詞,猶豫了一下,道:「獄裡什麼條件,閣老也是看過的,能好到哪裡去,湊合著死不了罷了。」

  萬閣老眼裡劃過一絲失望——這意思就是不肯直接由錦衣衛方下手弄死人了。

  指揮使並不想得罪萬閣老,跟著就解釋:「我等自然是願意配合閣老的,只是總得有個理由不是?況且,『病』死一個罷了,一死死四個,那些言官們別的本事沒有,聒噪是一等一,到時候他們天天去吵皇上,皇上被吵煩了,來責問我等,我等也不好交代啊。」

  這事要是皇帝交代下來的,那沒得說,身為天子家奴,別說四個,就是四十個錦衣衛也敢下手,可是是萬閣老,錦衣衛同閣老大人的交情雖然好,可再好,也沒有為了他惹皇帝不快的道理罷。

  ——死一個有多大意義?萬閣老可不是那等小家子氣的人,他要的是一網打盡。

  錦衣衛既不敢出這個頭,萬閣老只有繼續自己想辦法了。

  想來想去,發現最有效的法子,還是從簽名事件入手。

  只有這件事,可以把五人組全部拖下水,程文和蘇向良固然跑不掉,蔡盧兩個當事而知情不報也是同犯,由此撬開一道口子,下面的事才好辦。

  要證實此事的最核心人物在蘇向良,打開他的嘴本來也該最容易——因為程文代他簽名的那一刻他是唯一的不在場不知情者,完全可以甩鍋程文,即便事後蓋章,程文是他的直屬上司,他也可以咬死為受上司脅迫,論投誠的話,他的條件其實比李永義要好多了。

  但,重複一遍,軟骨頭只有李永義一個。

  至於蘇向良,上刑,不招。

  上大刑,仍舊不招。

  俗語云,術業有專攻,行刑的錦衣衛校尉也是如此,哪些人是能治服的,哪些人是治不服的,幾回下來就有數了,回報上官:「沒用,這是個不怕整的,掏不出話來。」

  不怕整的不只這一個,四個都是。

  在另外三人處的逼供同樣一無所獲。

  一時間竟如狗咬刺蝟,無從下手。

  這不是萬閣老無能,有負「奸相」名頭,而是就算羅織的話,總得有個線頭,才好抽出一根線來,進而編織成網,把這些嘴硬的言官統統網進去吧?

  領頭的程文是正四品的高官,萬閣老一個切實罪名都沒有就能把他關起來,甚而上刑拷打,加起來快十天了不放人,已經是非常牛了。

  而程文不但位高,他本身還出自蘇州大族,族中為官者甚眾——他只比蘇向良大一點,今年也還沒到四十,蘇向良不過七品,他則足足高出三階,沒有關係背景,純憑個人能耐是不可能的。

  有他在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萬閣老所以一定要弄個和實際情況沾邊的罪名出來,而不是隨便往各人家裡丟點銀票栽贓,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來頭不小;不幸的是,事起源頭正是他,要是他謹慎一點,不代簽那個名字,那萬閣老都不會有機會把他們抓進來。

  ——當然這是程文自己內心的懊悔與歉疚,實際上在萬閣老那裡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沒有抓人的藉口,那就製造藉口嘛。

  比如現在,外界鬧騰聲一天比一天大,萬閣老的耐心終於耗盡,他決定,沒有線頭就自己造這個線頭,無非是事情的過程沒辦法辦得那麼漂亮了而已,他給五人組設定的結局不會變,都一樣,殊途同歸。

  **

  但人算不如天算,萬閣老這麼牛的人也有失手的時候。

  他剛把造線頭的任務佈置下去,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來到了他家門前。

  他的裝束與表情一看便是來意不善,不是尋常友眷來報喪,門口守門的小廝當然不肯放他進去。

  少年並不硬闖,也不要求一定面見萬閣老,只是手捧一條孝布,請小廝把孝布交給萬閣老,再請萬閣老轉交到詔獄裡去。

  ——笑話,給萬閣老送禮的人多了,送條孝布的真是見所未見,還轉交,你算哪根蔥,敢指使閣老做事,小心閣老讓你全家都戴孝!

  小廝跳起來把少年罵了個狗血淋頭。

  少年不急不躁,待他罵完,才眼神幽冷地報了自家名號:「家父姓蘇,諱向良,這條孝布正要請閣老轉呈家父。」

  他說完在門口放下孝布,不等小廝再說什麼,轉身乾脆俐落就走。

  往萬閣老家送孝布的行為不但閣老家的小廝沒見過,滿朝文武也同樣都沒見過。

  稀奇事就要打聽,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原來就在錦衣衛上門的當日,蘇家主母受到驚嚇推搡,再加上眼見兒子遭到錦衣衛狠毒毆打,受激過甚,當即小產,她是三十五歲的人了,這個年紀有孕本就危險,丈夫又被抓走,再遇錦衣衛上門荼毒,幾番疊加,竟至一病不起,沒幾日就過世了。

  這孝布,是夫為妻孝的孝。

  舉朝譁然,站在萬閣老對立面的言官們尤其要暴跳:好麼,一個罪名沒有,把朝廷命官抓進詔獄關押至今不放不說,連家眷都不放過,不但抄家,還害死了人命!

  這回不是上摺子就能解忿的事了,都察院與六科總共糾集了五十多個科道言官,直接上宮門口靜坐去了,要求放人。

  皇帝被打攪了清修,十分不開心。

  秦檜能給岳飛栽個「莫須有」是因為符合宋宗偏安的心意,可在如今皇帝來說,他還真沒什麼必須要搞倒五人組的理由——雖然看他們心煩,但沒煩到寧願被罵「昏君」也要整死他們的地步。你萬閣老想整,行,給朕個過得去的理由,朕可以睜隻眼閉隻眼順你的心意。

  拿不出這個理由,還惹出事來,讓人把皇帝家門口都給堵了,那皇帝就不樂意了。

  ——聯名彈章罵的是你又不是朕,朕憑什麼一起給你背這個鍋?

  雖然萬閣老過往給皇帝不知背了多少鍋,但君臣之間是沒有禮尚往來這一回事的,讓皇帝倒背一回,皇帝都不答應。

  就下了口諭問萬閣老:查出證據了沒有?沒有就別折騰了,把人放了罷。

  萬閣老先讓人往門前丟了一回孝布,已經晦氣得不行了,還不好找蘇長越算賬——人家沒鬧沒罵,娘死了,給爹捎一條孝布也不行?他無官無職,進不去鎮撫司,來找你萬閣老很正常啊,誰讓是你把人爹關進去的。

  這下還被皇帝拖了後腿,更加鬱悶,卻更沒法說話,也不敢不聽——哪怕在群臣那裡失去一百分威信,也不能在皇帝那裡失去一分聖寵,這筆賬,萬閣老很能算得明白。

  於是,言官們歡欣鼓舞地迎出了程文等四人。

  但這卻不能算倒萬黨的勝利,因為程文和蘇向良回去後不出幾天,因為受刑過重,醫治無效,相繼病逝。

  五人組五去其三,萬閣老殺雞儆猴的目的仍是達成了大半。

  ——李永義因有罪證沒被放出來,不多久被充軍流放去了西北,他也沒少受拷打,如何經得起這個路途顛簸,半途就熬不住去了。

  只是與程蘇兩人不同的是,他除了送了自己這條命,還因為是犯官,連累到子孫三代不得科舉,九泉之下,也不知他有無後悔。

  **

  初冬的第一場細雪中,一名少年乘一輛馬車,扶兩具靈柩出了城門。

  馬車裡有女童細弱的聲音傳出:「哥哥,下雪了,你進來坐罷。」

  「不用。」

  少年回道。他坐在轅座上,有細雪飄在他的頰邊,冰澈入骨,他的目光也如雪花一般冰冷漠然,面目瘦削冷硬,再也尋不見一絲曾經的笑鬧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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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2: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金陵。

  聲聲炮竹響中,珠華度過了在異世的第一個新年。

  年味比她以前過的那些都要充足得多,打臘月二十三開始,掃塵祭灶吃灶糖,守歲接神飲屠蘇,作為還在換牙期的小孩子,她這幾天應該尤其開心自在,因為一般人家過年期間都會變得寬容,除非頑皮到闖禍,不然大人們都只會含笑放任,不會撿在這幾天訓斥小輩。

  ——但珠華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因為她知道了蘇家的事。

  蘇家沒出事前,張推官瞞著未說,是不欲她添亂;但已經出了事,還出的是那麼大的事,她作為蘇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張推官是萬萬不能再瞞她的,在多方打聽,確認前因後果之後,便語氣沉重地告知了她。

  雖然距離知道的那天已有一段時間了,但珠華想起來,心情仍舊鬱鬱。

  她沒想到蘇家會那麼慘。

  明明張推官先前跟她說按常理不過「貶官乃至罷職」,誰知不出一月,蘇家會直接家破人亡。

  簡直一下從普通模式進入地獄模式。

  即便跟蘇家夫妻素未謀面的珠華聽到的時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個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華自己親緣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親情,以及不嚮往親情,只是親媽早死,親爹路人,該著她缺這一塊,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罷了。

  隨便爹還是娘,給他留一個也好啊。珠華默默想,怎麼一下子就全沒了呢,他年紀也不大,正經還是個未成年人,這一下打擊受的,怎麼是好。

  而在同情蘇長越的同時,她冷靜又微微有點糾結地知道,這門親事定了。

  她在拒絕沈少夫人的時候只是單純不能接受她的小兒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給蘇長越,假使蘇家安然無恙,那她的態度仍在搖擺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選擇的權利。

  但現在不用考慮了。

  她父母雙亡,成為孤女的時候蘇家沒有另選良配放棄她,而今蘇家蒙難,她要提出退婚那不僅是不講信用,而直接是道義的問題了。

  無論她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一旦她做出這件事,對於蘇長越來說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傷口的一把鹽,情況再壞一點,更有可能變成壓垮他脊背的最後一根稻草——總之,她不能這麼幹。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報不了瓊瑤,也不能扔一悶棍回去。

  ——但一個多月後,一記飛來悶棍差點把她打暈。

  **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長鶯飛。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樹抽出鮮嫩枝葉,花開滿枝,遠望如一片粉雲,給整個小跨院都帶來了春意。

  月朗來說蘇長越到來,請她去見的時候,珠華正在樹下試圖剪一枝合適的海棠花回去插瓶,聽到險些疑心自己聽錯:「什麼?」

  他這個時間難道不是應該在老家守孝?當時聽說他是扶了父母靈柩回老家安葬的,兩邊隔太遠,張推官和珠華沒辦法親身前去,但張推官有寫信並附白包過去,珠華也在裡面捎了一張紙,寫著勸他節哀之類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麼倒本人來了?

  「是蘇家少爺。」月朗看出她的疑問,肯定地道,神色裡還有點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樣子很吃了苦。」

  蘇長越上回雖是來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們都對他記憶深刻。

  經此大變,怎麼能不吃苦。珠華下意識想了一句,方反應過來,放開花枝,把剪刀遞與玉蘭,往月洞門那邊跑。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見到蘇長越的時候,她仍是嚇了一跳。

  少年背對著她立在屋裡,她先只能看見背影,這個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了,此時天氣還有些倒春寒,人們都還穿著雙層的裌衣,他也不例外,但這裌衣在他身上都顯得寬曠曠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聽到動靜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冰冷無波,寒潭深寂,珠華被一凍,腳步都邁不開了。

  這、這誰呀?

  如果沒見過他遭逢劇變前的模樣,珠華也許不會有什麼特別感觸,挨這麼個冷眼,她指不定還要還個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裡卻在驚訝之後,冒上了說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蘇長越臨走時偷偷衝她眨眼的那個笑容。

  他曾那麼意氣明朗。

  但現在一點那時候的影子都尋不見了。

  曾經的那個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摻入磨難,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這個陌生模樣。

  珠華形容不好自己的確切感受,她只覺得很不舒服,甚至有點傷心,當然不是被他一個冷眼打擊的,而是——這大概彷彿某位大師曾說過的那句「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

  她一點都不想看。

  她還在發怔的時候,蘇長越已經又轉回去:「伯母,我有些話想先和葉姑娘說。」

  這意思就是想私談了,鐘氏心下也很憐憫他,自無不允,於是珠華還未進門,又稀里糊塗地領著人回了跨院。

  這邊屋裡葉明光坐在書案後,正像模像樣地擦著一個定窯白瓷梅瓶,見著姐姐似乎領著個生人進來,他記性好,認一認很快認出來了,只是有點害怕蘇長越的變化,站起來,聲音小小地道:「蘇哥哥好。」

  反是蘇長越不大認得出他來——葉明光又瘦了一圈,臉上雖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來了,是個清秀的小孩子了,與先前他見過的那一張大胖臉比,堪稱大變樣。

  「……是光哥兒。」他怔了怔才喚出來,周身散發的冷氣不自覺消了點。

  雖不知蘇長越要和她說什麼,但珠華覺得他特意提出來,應該是要緊事,便讓玉蘭把葉明光暫且帶到隔壁去。

  而後她自如招呼蘇長越坐下——他再能製冷,珠華在心理年齡上碾壓他,過了剛見時的意外後,現在一點也不怕他。

  蘇長越卻不坐,只是低頭道:「葉姑娘,多謝你的信。」

  說的是她一併捎去的那張紙。珠華下意識想再勸他兩句,但節哀這種話,說一遍也罷了,說兩遍實在並沒什麼意義,她憋了一會只好道:「你別太自苦了,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

  說完感覺也沒什麼用,父母一夕雙亡這種事,本就是任何語言都安慰不了的。

  對蘇長越來說,別人說這種話對他確實沒什麼用,他不過出於禮貌聽著,但珠華不一樣——珠華沒有真的經歷父母雙亡那一段過往,於是她忽略了她在蘇長越眼裡,和他是一樣的,他們是有共同傷痛的人。

  同病相憐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無奇早已不知道聽過多少遍的一句,也遠勝過一切隔岸之人的華麗辭藻。

  蘇長越用力閉了閉眼,把快要染睫的濕意逼了回去。

  從父親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沒有軟弱的時間。

  他伸手入懷,取出兩張疊好的紙來,先遞給珠華一張。

  珠華茫然接到手裡,打開一看——是張欠契。

  寫著蘇長越因故欠了她五萬兩銀,將於十年之內歸還。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簽名外,還有個鮮紅的手印,年月日也寫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約是他回到老家的時候。

  見證人也有,只是這一行下還沒填,空在那裡。

  珠華拿著欠條的手顫抖著,仰起頭來,抱著最後一絲萬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確認:「……什麼意思?」

  「對不起,你的嫁妝,我沒保住。」蘇長越垂著眼,低聲道,「讓錦衣衛搶走了,我現在沒錢還你,只能給你打張欠契。」

  珠華:「……」

  噩想成真,她覺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張推官沒跟她說過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萬她一分沒花著,這世的五萬兩又跟她擦肩而過——那三百萬好歹還在她卡裡待過呢,她還滿心快樂地挨個數過那幾個零,這五萬兩倒好,她連見都沒見著,就——沒了!

  她怎麼就這麼背?!

  如果說橫財難發的話,那開始就不要給她啊!讓她一回又一回空歡喜,老天爺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她悲憤得頭都昏了,一口氣直堵到喉嚨口,但保有的最後一絲理智,讓她知道她不能說出什麼難聽傷人的話,因為搶走她家產的是錦衣衛,這個機構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時光,直到數百年後她的那個時代,都仍是如雷貫耳,她難道能指望蘇長越一個未成年勇敢地去跟這麼兇殘的天家鷹奴鬥爭?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氣死了!

  珠華視力所及,正好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麼用力,不只為洩憤,也同時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罵他,因為這真不算他的錯,可是損失了那麼多錢,還不能罵他——她更加生氣了!

  她牙齒持續用力,直到嘴裡的淡淡血腥味轉濃,她不小心連著口水嚥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嘔,才冷靜了一點,鬆開了牙關。

  蘇長越從被她咬起,周身的全部變化只有眉頭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後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由著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掃了一眼——

  然後凝住。

  珠華的倒數第二顆牙齒已經換完長好,不過她這月初剛掉了最後一顆,於是現在仍有個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於是,她留的那個齒印也十分清晰顯眼。

  沾著血跡的兩拍齒印間,更顯眼地空著個坑。

  蘇長越:「……」

  他嘴角抽動一下,自父母過世後,頭一回露出一點好像笑的模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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