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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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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0: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法桐葉在潮熱夏夜裡發出簌簌聲響,薛選青認出下車的人——

  宗慶霖,宗瑛的父親。

  她心裡一撮火驟然竄得更旺,卻鬆開了緊揪住宗瑛的手,一言不發往旁邊一站,餘光瞥向宗瑛的臉。

  宗瑛當然也認出他來,兀自整了整制服,喊了宗慶霖一聲:「爸爸。」

  宗慶霖目光掃過她們兩個人,半天說了一句:「上去吧。」

  宗瑛沉默,薛選青沒好氣地別過臉。

  最終宗瑛轉過身,摸出鑰匙刷開門禁,拉開門請他們進去。

  宗慶霖先進的門,薛選青寡著張臉低頭摸出煙盒,語氣不善地拒絕:「我不上去,我得抽根煙。」

  宗瑛尊重她的決定,鬆手任門自動關上。隔著玻璃門,薛選青手裡的煙在黑暗中亮起來。

  宗慶霖很久沒來699號公寓,可能十年,也可能更久。今天這樣的突然造訪,很難得。

  電梯裡父女倆都不說話,臨開門了,宗慶霖才說:「他們通知我你失蹤了,我想有必要來看一看。所以你去了哪裡?」

  宗瑛毫不費力地將謊話複述一遍,宗慶霖卻沒有像薛選青那樣三番五次地質問她。

  他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宗瑛的陳述,並不覺得有哪裡可疑。

  看到被撬開的門鎖,他才說了一句:「怎麼撬了?真是莽撞。」

  宗瑛沒有理會這一句,進了屋打算招待他。可她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沙發旁邊橫著冷冰冰的勘查箱與物證箱,茶几上煙灰缸裡堆滿了薛選青丟棄的煙頭,家裡面有一種煙薰火燎的氣味,給人感覺焦枯躁悶。

  她走進廚房接了一壺水,水壺汩汩地燒起來,聲音逐漸熱烈。

  宗慶霖進屋沒有落座,說:「這裡倒還是老樣子。」宗瑛守著水壺不出聲,看他在家裡走動。

  天熱,水沸得也很快。宗瑛拿了一隻乾淨水杯,從櫥櫃裡翻出一盒紅茶,手拈了一些茶葉,都已經懸到杯口,最後還是放棄。

  算了,也許他喝不慣。

  宗瑛倒了杯白開水端去客廳,轉頭卻看到宗慶霖走進了朝南的開間。

  那邊算是宗瑛的書房,在她使用之前,屬於她的母親。

  宗慶霖在一個書櫃前止步,頂上陳舊的燈光將玻璃櫃照亮。

  一隻相框安靜擺在角落裡,黑白相片裡幾十號人穿戴整齊,或坐或站,最前面坐著幾位老師——

  是藥學院1982屆畢業生留念。

  照片裡有他自己,有宗瑜的舅舅邢學義,還有宗瑛的媽媽嚴曼。

  面容年輕,嘴角上揚,全都在笑。照片可以凝固愉快的瞬間,但無法留住它們。

  到現在,嚴曼死了,邢學義也死了,只剩他還活著。

  宗慶霖抬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去碰一下那隻相框,卻被玻璃櫃阻隔了。

  宗瑛在他身後說:「那個櫃子裡都是媽媽的東西,外婆鎖上了,我沒有鑰匙。」

  宗慶霖收回手,轉過身什麼也沒說。

  宗瑛問:「宗瑜情況怎麼樣?」

  宗慶霖面色愈沉重:「聽說不是很好,我正要過去看看。」

  宗瑛與這個弟弟感情並不深,可能年紀差了太多,也可能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敵意,沒法說清。

  她能確定的只一點,母親去世之後,自己飛快地長大,飛快地升學,只為遠離家庭。

  現在也如她所願,她成了那個家裡的「陌生人」,關心和打探都能只能適可而止。

  宗慶霖這時接了個電話,好像是宗瑜媽媽打來的,催他去醫院。宗慶霖簡略答覆一聲「曉得了」,隨即同宗瑛講:「你快三十了,做事有分寸一點。失蹤這樣的事,最好不要再發生。」

  他不會給什麼實質性的建議,也不樂意溝通,只愛講「你可以,你不可以」、「好、不好」。

  此等大家長做派,宗瑛早習以為常。

  她送他出門時,薛選青才抽掉兩支煙。

  目送宗慶霖上車,宗瑛打算上樓,薛選青也緊跟上來,在後面皺眉問:「他是不是還惦記你媽留給你的股份,不然怎麼會屈尊到這裡來?」

  宗瑛回頭瞥她一眼,薛選青連忙講:「我多嘴。」

  宗瑛走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說:「你撬開的鎖,你找人來解決,我不想敞著門睡。」

  薛選青在撬鎖這件事上是絕對理虧的,所以當真四處聯繫叫人來換鎖,無奈太晚,很多人不樂意出工,薛選青就乾脆出去找。

  她都走到門口,突然退兩步折返客廳,搶寶貝一樣抱起物證箱,盯住宗瑛,一臉的謹慎與防備:「我必須先把這個帶走,絕不給你機會動手腳。」

  宗瑛太瞭解她了,這種時候攔她根本無用,於是大方地說:「拿走吧。」

  薛選青走後,宗瑛收拾了屋子,打開窗,令南風湧入。

  她想起昨晚,也是在這裡,但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更有序清淨,促使她睡了一個飽足的覺。

  宗瑛站在風口看著滿目的高樓燈火,告誡自己不該再想了,那個時代,還有即將到來的戰爭,都同她毫無關係。

  薛選青大概是兩點多鐘回來的,拎著一把不知從哪裡買到的新鎖,又從宗瑛家裡翻出工具箱,索性自己動手換起鎖來。

  這兩個人都屬於幹起活來不愛閒聊的人,薛選青只顧悶頭換鎖,宗瑛就坐在沙發裡看她換,兩個人一句交流也沒有。

  等換好,已經過了淩晨三點。薛選青站起來拍拍手,抱怨一句「真費事」,接著麻利收拾好工具箱,「砰」地將門一關,進屋洗手。

  水聲嘩嘩,她問:「快天亮了,你要不要洗個澡跟我的車去局裡?」

  「不。」宗瑛拒絕。

  「那你抓緊時間睡一會。」薛選青關掉水龍頭,擦乾手,將新鑰匙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記得換掉,我先走了,再故意關機我絕對弄死你。」

  宗瑛躺在沙發裡不出聲,薛選青看她裝死,大步走出門打算狠力關門洩憤,可最終響起的卻只有哢噠一聲,輕細小心。

  宗瑛抬手掩起臉,過了好半天,才起身給手機充上電,隨後去洗澡。

  久違熱水沖刷掉周身疲憊,她心跳逐漸快起來。換好衣服,宗瑛彎腰拿起茶几上一串鑰匙,想了想,卸下一把備用,放進玄關斗櫃,又翻出一張字條寫上「門鎖已換」四字,壓在鑰匙底下。

  她抬頭,一不留神就看到那盞亮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廊燈。

  這當口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房間打開保險櫃,取出盛清讓的公文包,拿起手機就往外走。

  出門時已過五點,地鐵還沒開,出租車在半明半昧的街道上停下來,載上宗瑛直奔浦江飯店。

  路上出其不意地堵了,司機講:「前邊好像出了事故」,宗瑛坐在車裡看時間一點點逼近六點,乾脆提前下車,跑步前往。

  剛剛甦醒的街道在餘光裡不斷倒退,她氣喘吁吁趕到飯店時,前臺一盞掛鐘指示剛過六點,終究晚來一步。

  她努力平穩呼吸,詢問前臺是否已經退房,前臺答「退了,十分鐘前,是一位先生退的」,她又問是否有留言,前臺「嗯?」了一聲,給出一個標準微笑,答:「沒有。」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宗瑛居然察覺到一絲不可控的失落,手中的公文包也似乎沉了一些。

  她走出門,坐上門童幫她叫的出租車,只能回單位。

  途中她取出盛清讓的手記本,翻到最新一頁——

  「24日,暫定上午八點資委會會議,下午專業小組商議內遷事宜,晚上學院模擬法庭照舊。抽空拜望老師。」

  往前翻——

  「23日,晚上與宗小姐詳談(願能見面)。」

  那一晚是他們正式見面。

  宗瑛合上手記本,車窗外太陽升起來,陽光罩在寬闊河面上,一切都是舊的,一切又都是新的。

  她打開手機查看723遂道案的相關新聞,看到有個知情人冒出來講——

  邢學義車內的確發現毒品,但邢學義的屍檢結果顯示他並沒有吸毒駕車。

  底下質疑甚囂——

  車輛沒有故障吧?沒有吸毒那車輛為什麼會失控?案件負責法醫到底是不是宗慶霖的大女兒?

  知情人答——

  案件負責法醫另有其人,並非新聞中指出的宗姓法醫。同時貼出一張打了馬賽克的內部表格。

  質疑仍不止,並帶上尖刻的嘲諷——

  不過是被人戳穿後偷樑換柱的慣用伎倆,假得要命。

  知情人至此沒有再答覆,可能因為氣憤,也可能因為……沒必要了。

  有些人也許不是真的在意真相,他們出聲質疑,只是為了求證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其他相關的,除遇難者家屬對相關部門及新希製藥的「聲討」外,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

  他肩部骨折,纏著繃帶打著石膏,坐在一把輪椅裡,目光無助茫然,標題是「他在事故裡失去了雙親和未出世的胞弟」,說得不多,但足已讓看客吃下這戛然而止的悲傷。

  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消費。

  宗瑛關掉頁面,極緩慢地嘆了口氣,過了好久翻出通訊簿,撥給在附院工作的一個師妹。

  她開門見山:「小戴,能不能幫我約一個腦血管造影?」

  師妹先是一愣,問:「什麼情況,上來直接做DSA?」

  宗瑛看向車窗外:「篩查已經做過了,我需要一個確診報告。」

  那邊沉默了大概半分鐘,最後說:「好吧,你騰兩天時間出來,週五週六可以嗎?」

  單位大樓出現在視線中,宗瑛答:「好,謝謝。」

  七月最後一天,宗瑛請好事假,如期辦了入院。

  做完一系列造影前檢查,小戴詢問完病況,只問她:「嚴格禁食禁水了吧?」

  宗瑛給了肯定答覆,小戴又說:「我們院這方面沒有盛師兄醫院那邊強啊,你何必捨近求遠呢?不想讓師兄知道?」

  宗瑛說:「他知道差不多等於所有人都知道。」

  小戴苦笑:「你就是看我口風嚴才找我。」說完遞知情同意書給她:「簽吧。」

  試敏結束,宗瑛關掉手機進檢查室,器械護士給她做消毒,無菌單一層層鋪下來,小戴蒙著口罩在一旁問:「師姐,你那時候完全可以轉別的科室,為什麼直接就放棄了醫院啊?公安系統也未必見得比醫院輕鬆啊。」

  1%利多卡因注入,完成局麻,穿刺針推進皮膚,刺入動脈。

  宗瑛躺在造影床上,走了神。

  ====================================

  盛先生:我7月27號早上到7月31號之間沒有去過699號公寓,因為我去南京了。不知道699的宗小姐有沒有一點點地想念過我。另外,在南京穿越的那幾個晚上我把2000塊幾乎全花完了,為什麼在你們的時代,沒有個證件還不給住店了?

  幾個說明:

  1.主檢法醫是個職稱,可能相當於醫院主治醫生這個級別?

  2.DSA>CTA>MRA,精確度、費用各方面都是這個順序。CTA和MRA對於血管檢查來說僅是粗篩,確診標準以及後續治療一般還是需要靠DSA。

  3.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事故出正式結果不可能太快的,尤其這個事情不僅僅是一樁交通肇事案,涉及到的相關部門還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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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1: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為什麼放棄了醫院?直到造影結束,直到第二天出院,宗瑛也沒有想出答案。

  答案不重要,她對當下工作的感情,並不亞於當初對神經外科的熱愛,明確這一點就足夠了。

  取報告是三天後,小戴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宗瑛剛從一個高墜案現場轉移到殯儀館,手續單填到一半,她接起這個電話。

  「師姐你還是趕緊來一趟吧。」

  「我手頭事情還沒做完,有空我會去拿報告的。」

  她語氣不慌不忙的,好像這個事跟她沒什麼切身關係,並不需要太上心。反而是小戴,在電話那邊嘆口氣講:「師姐你怎麼好像有點消極啊?」

  「沒有的。」宗瑛說,「初篩結果我看過,什麼情況我心裡有數,急也沒有用的。」她擱下填表的筆,走到門外,看向鬱鬱蔥蔥的墓園:「不如你同我講講會診結果?」

  電話那邊的小戴好像醞釀了一下情緒,說:「會診意見是雖然情況複雜,風險較大,但還是建議及早手術,不然萬一發生破裂——」後果宗瑛應該很清楚,小戴也就沒有講下去。

  「嗯,我知道了。」宗瑛低頭看一隻豆粉蝶從花壇裡飛過去。

  「那麼你要趕緊入院的呀,把方案定下來就可以動手術了,你要是不放心我們院,那麼轉去盛師兄那裡更好。」

  小戴在電話那邊不斷給出建議,宗瑛全部都聽進去了。

  可她最後還是慢條斯理地說:「手術的事再等等吧,我有一些別的事要先處理。」

  「有什麼事不能手術之後再說呢?」小戴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但講完她就後悔了。

  她是醫生,更應該考慮到手術的風險,尤其這個病例複雜棘手,手術成功倒是完美,不成功則一切枉然。萬一出了意外,屆時可能連勉強活下去的願望都沒法實現,更別提「處理事情」了。

  宗瑛這時開口:「小戴,我準備好了會去的。」

  在小戴眼裡,宗瑛一貫的有主見。既然宗瑛這樣講,她也沒必要再徒費口舌,只說:「那麼只能先吃藥控制一下。」

  「麻煩你了。」

  「不麻煩,你去忙吧,注意休息,儘量控制好情緒。」

  宗瑛掛掉電話回去繼續填表,小鄭在一旁穿防護服。

  他一邊穿一邊問:「宗老師,你覺得這個高墜案的死者是自殺、意外還是他殺呀?」

  「從現場看,自殺的可能性大一些。」

  「哎,年紀輕輕為什麼要自殺呀?她小孩才多大,她死了之後小孩可怎麼辦呢?太自私了吧。」

  宗瑛填好手續單,抬眸看他一眼。

  小鄭想起平日裡薛選青叮囑的「不要隨便評價死者」,馬上剎住話頭,將防護服給宗瑛遞過去。

  外面烈日當空,蟬鳴愈囂,解剖室裡是散不去的熱量和特殊氣味,宗瑛穿著悶氣的防護服,一邊操作一邊同小鄭講解,汗從鬢角流下來。

  結束了關腹縫合,宗瑛放下器械,摘下雙層手套,俯身對死者鞠了個躬。

  小鄭跟著照做,餘光瞥見宗瑛側臉,莫名覺得她今日表現出來一種特別的鄭重。

  他沒問,宗瑛當然不會講。

  和殯儀館工作人員交接完,兩個人走到門外抽煙。

  宗瑛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遠處的墓園走神。

  小鄭偏頭瞥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每次來殯儀館總是這麼看著墓園,於是問:「宗老師,那邊有什麼好看的呀?」

  「我媽媽就睡在那裡。」她沒有避諱,低頭彈落煙灰,嘆息一樣說道:「她也是死於高墜。」

  小鄭一聽,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連忙又遞一支煙過去給宗瑛。

  宗瑛低頭瞥一眼,說:「不抽了,我打算戒煙了。」

  「啊?」小鄭以前聽薛選青講,他們這些跑現場的,因為味道重壓力大,幾乎沒有不抽煙的。他遂問:「真不抽啦?」

  「慢慢來吧,總能戒掉。」宗瑛說。

  太陽刺眼,樹葉紋絲不動,氣象預報一遍遍發佈高溫預警,在市民的抱怨聲中,又一遍遍地進行倒計時預報:「高溫還將持續兩天——」、「高溫天氣預計明日結束,未來幾日將會迎來一個強降雨過程——」

  終於,經歷了連續十個高溫天之後的上海,因為接連幾場雨迅速降了溫。

  公眾對723隧道案的關注熱度似乎也跟著降了,只有遇難者家屬仍然上躥下跳,希望爭取更多的支持。

  藥物研究院這時候出了聲明,表示邢學義藏毒屬個人行為,與新希及藥物研究院無關,新希的注射用抗腫瘤藥物將如期上市。

  縱然這樣撇清關係、強調新藥上市,新希股價仍持續下跌。

  宗瑛雖然持有新希的股份,但她毫不關心股價下跌的消息,在部門同事議論723事故的同時,她手頭最後一份鑑定報告收了尾。

  「那個小孩的舅媽擺明是想鬧大了撈一筆,畢竟這個小孩現在只能由他們來養,養小孩的確是不菲投資啊」、「是誒,養小孩太燒錢了,我家隔壁的幼兒園學費漲得簡直不像話。」、「漲了多少啊?」

  同事們的話題轉得飛快,宗瑛也擱下工作,開始做別的事——

  寫好病休申請,附上她從醫院拿來的診斷報告掃瞄件,一起提交。

  接下來就只要等。

  這件事她從頭到尾一星半點也沒透露給薛選青,交班的時候,薛選青甚至心情很好地給她塞了一大盒鮮肉月餅:「不用謝,明天買點現烤肉脯來回敬我。」

  「明天我不上班。」宗瑛坐在椅子裡,打開紙盒拿了一塊。

  「那你別吃了。」薛選青橫她一眼,迅速奪回餅盒。

  宗瑛將鮮肉月餅用力嚥下去,喝乾淨杯裡的餘水,收拾妥當下了班。

  雨天出租車更忙,宗瑛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坐進去,車載廣播正唱著腔調久遠的老歌。

  「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絃琴,彈一曲呀唱一聲……」

  宗瑛看向窗外,漫天的雨往江面上倒,暢快又迷茫。

  她突然想起,盛清讓好像已經有十幾天沒有出現了。

  今天是8月11日,週二,南風轉西風,溫度在26攝氏度左右,舒適宜人。

  那邊也是8月11日,週三,會是什麼樣的天氣?他不出現,是因為上次的事情而顧忌699號的不便,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宗瑛想了一路,到699號公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在電梯裡碰到平日裡總是晨起練琴的小囡,那小囡笑起來雙頰兩個梨渦,聲音清脆動聽:「姐姐你也會彈琴的嗎?」

  宗瑛不會,她家的鋼琴是她媽媽以前用的。

  「上個月有天晚上十點鐘的樣子,我聽到你家有琴聲哪!彈的是那個……」她撓撓頭,眼睛一亮:「肖邦的夜曲對不對?但是好像跟帶子裡彈的不太一樣誒,姐姐你是忘譜了嗎?」

  「……」

  電梯門打開,小囡同她道個別就先走了,宗瑛轉向另外一邊,打開門,按亮廊燈。

  早上出門時忘了關窗,屋子裡的舊物沾了雨氣,有一點兒時的親切霉味。

  宗瑛走過去將風雨關在窗外,轉頭瞥見角落裡一架老鋼琴,母親去世後,幾乎再沒有人碰過它。她坐下來小心推起琴蓋,生硬按下琴鍵,只突兀響起幾個音。

  沒有人去彈奏的樂器,保養得再好,也缺少一種生命力。

  她起身合上琴蓋,彷彿能看到母親坐在這裡,又似乎能看到盛清讓坐在這裡脫譜彈夜曲。可斂回神,確實什麼人都沒有,只有頂上一盞燈,與世無爭地亮著。

  宗瑛去洗了澡,喊了外賣,坐下來打開筆記本電腦,繼續看上次沒有看完的關於拉普蘭德的紀錄片。

  一集看完,家裡的座鐘響了十下。

  晚十點了。

  宗瑛四處看了看,最終抬頭看向樓梯,空空蕩蕩,毫無動靜。

  她突然皺起眉,關掉視頻頁,打開搜索框,快速輸入——

  「盛清讓」三個字。

  這個人有怎樣的出身,有怎樣的履歷,又會有怎樣的結局,按下「搜索」,一切唾手可得。

  宗瑛喉嚨緊張起來,右手懸在ENTER鍵上,遲疑了大概半分鐘,握起了拳。

  她突然深吸一口氣,鬆開拳頭,無名指連按三下DELETE鍵,最終清空了搜索框。

  這是他的人生,她沒有資格提前知道。

  宗瑛突然站起來,迫切地想要抽根煙,但她一根煙也沒有了。

  她在客廳裡走了幾步,到玄關取了傘,決定出門。外面雨勢小了,她撐傘穿過街道,去附近戲劇學院學生愛去的店裡買煙,一堆稀奇古怪的進口煙。

  老闆推薦給她一盒女士煙,漆黑包裝,印著Black Devil字樣。

  「很香的,奶油味。」他說。

  聽起來適合戒煙過渡,宗瑛拿了一包,當場拆開抽出一支,問老闆借了火。

  她抽著煙往回走,下意識抬個頭,隔著一條馬路,意外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站在699號大門前的梧桐樹旁。

  他腳底下是白天落的法桐葉,頭頂是啪嗒啪嗒往下掉的雨水。

  整個人風塵僕僕,渾身濕透,路燈照亮他大半張臉。

  他單手提著公文包,努力站得挺直,聲音卻已經十分吃力,他講:「宗小姐。」

  宗瑛迅速滅掉煙走過去,就在她快到他面前時,他突然身體一歪,宗瑛及時地伸出了雙手。

  =====================================

  盛先生: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長時間沒有出現,可能已經死了?我沒有,我只是生病了。

  幾個說明:

  1.法醫解剖按照規定戴兩層手套。

  2.歌詞出自吳鶯音《我有一段情》,這個歌年代沒有《十里洋場》那麼早了

  3.練琴小囡說的是Noe No.2 Op.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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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即便有密密麻麻的葉子遮蔽,零星雨水還是往下落個不停。

  宗瑛吃力地支撐住對方,咬肌繃起來,後槽牙輕顫了一下,她喚了聲:「盛先生?」

  盛清讓毫無反應,下頜緊挨她肩頭,眼瞼合得沉沉。

  宗瑛偏過頭,他潮濕的頭髮擦著她側臉,有一點點涼。

  來了一陣風,樹葉上的雨水就嘩啦啦落得更厲害。宗瑛狀態不佳使不上力,幾乎要同他一起癱下去時,終於有保安出來了。

  他講:「哎呀這什麼情況?」宗瑛鬆開牙關:「搭個手。」

  保安趕緊上前幫忙,皺著眉一路嘀咕:「怎麼淋成這個樣子的?要緊伐?」

  宗瑛沒餘力回答,騰出手拉開門進樓。

  保安與她一起將盛清讓送回頂層,幫宗瑛打開門鎖,說了聲「那麼有事情打值班室電話」就返回了電梯。

  宗瑛獨自扶著盛清讓,挪到客廳將他往沙發上一丟,鬆口氣,活動活動關節,在旁邊坐下,伸手搭上他額頭——

  滾燙。

  宗瑛手移下去摸住他頸動脈,緊接著翻開他眼皮看了一下。

  高燒加過勞,燒退了休息一陣就好,問題應該不大。

  只他全身都濕透,放任他這樣睡一晚,必定雪上加霜。

  宗瑛起身去北邊一間客臥,翻出一套小舅舅以前穿的家居服,又多拿了一條薄毛毯。

  折回客廳,她俯身替他換下濕透的衣服。護理昏睡病人是力氣活,也講究技巧,宗瑛雖然好幾年沒練,但毫不手生——拆袖扣,解襯衫,鬆皮帶,一氣呵成。

  等一切更換妥當,宗瑛鋪開毯子將他裹了一圈,又去廚房取來藥箱和水,碾了一顆退燒藥給他餵下去。

  宗瑛在他旁邊坐著,下意識去摸口袋裡的煙,但手指尖剛碰到煙盒,就放棄了。

  她前傾身體拿過茶几上的電腦,擱在腿上看論文。過了很久,座鐘懶洋洋地響起來,宗瑛合上屏幕,拿起遙控打開電視,又調到靜音。

  一場無聲的球賽,運動員在場上奔跑爭奪,宗瑛看著看著,睏意卻漸漸席捲上來。

  她挨著盛清讓睡著了。

  醒來時身體略墜了一下,整個人似乎陷進更柔軟的沙發裡。

  手機在口袋裡不斷震動,宗瑛睜開眼,面前沒有電視機,只有偌大一個茶几和一面牆。她的一隻手仍搭在盛清讓額頭上,這時能察覺出他體溫降下去了一些。

  她拿出手機關掉鬧鐘提醒,時間六點出頭,打鐘聲剛結束。

  毫無疑問,她又來到了1937年,那麼今天應該是8月12日。

  宗瑛想起這個日期,感覺不妙。

  盛清讓睡得很熟,宗瑛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小心地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她翻出火柴,刺啦一劃,火苗竄起來,樓下花園裡響起一陣嘈雜。在外面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中,宗瑛點燃了煤氣,開始燒一壺水。

  等水開的過程中,她又打開櫥櫃翻了翻,只尋到一些大米。淘好一碗米倒進鍋裡,銅壺中的水終於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她倒了一杯熱水,等米在鍋裡滾了一番,關掉火,走到玄關,從斗櫃裡翻出上次放在這裡的幾十塊錢,收進口袋,開門下樓。

  興許太早了,樓道裡幾乎沒人,往下走個幾層,卻聽得喧喧嚷嚷好大陣仗。

  宗瑛到達一樓寬廊時,看到上次那個在服務處抽煙的太太,她站在入口處,板著張臉看傭人往電梯裡搬行李。宗瑛從她旁邊過去,看她咬著牙不甚愉快地同邊上的葉先生抱怨:「放著鄉下房子不去,非到這裡來討嫌!人家租界裡沒親戚的,還沒處逃啦?」

  葉先生這時看到宗瑛,雙眸一亮笑起來:「宗小姐很久不來了呀。」

  宗瑛隨口敷衍:「嗯,有點忙。」講完就要去取牛奶,葉先生馬上跟過來,說:「哎呀,今天牛奶還沒有送來呢。」

  宗瑛看過去,木箱子裡的確空空蕩蕩,連報紙也沒有。

  她還沒問為什麼,葉先生已是搶著開口:「外邊亂糟糟的,北邊(蘇州河北)的都湧到租界裡邊來了,弄得一大早就不安生,可能遲一點,該送還是會送的。」

  宗瑛略略側身,問他:「我剛回上海,眼下怎麼個亂法?」

  葉先生講:「昨天黃浦江上20艘日本艦,就停在小東京(虹口)旁邊的碼頭,耀武揚威,陣仗駭人。國軍昨天晚上也進駐上海,說是真的要開戰!閘北現在亂糟糟的,不是往租界裡避,就是往鄉下跑,比五年前那次要亂得多!」

  宗瑛明白他指的是1932年一二八滬戰。他講得其實沒錯,逃亡規模比之前大,即將到來的戰爭也會比五年前更慘烈。

  但他又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樂觀,因他緊接著就說:「不過也不要緊,法租界裡總不會隨隨便便打起來。」

  宗瑛好意開口:「葉先生,多做一重準備總歸穩妥些的。」

  葉先生無可奈何搖搖頭:「哪邊還有另一重準備可做?我鄉下已經沒房了,現在想要離開上海去別的地方,經濟實力也不准許,那麼也只能待在租界裡。」

  他將話講到這個份上,宗瑛不再多言,只回頭看一眼空蕩蕩的奶箱,兀自出去了。

  盛清讓家裡除了半袋大米,幾無存糧,她需要去買一些即食品。

  一路走,碰到好幾個店都緊閉著門,街上有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他們舉目張望,有一種不知何處可落腳的茫然。

  宗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西洋茶食店,櫥窗簾子卻拉下來三分之二,原該擺得密密麻麻的食品櫃裡,空了一大半,門也關著。宗瑛抬手按電鈴,外國店員朝外看看,才走過來開門。

  他一臉的謹慎,宗瑛進門之後他又將門關起來,用蹩腳的中文講:「小姐需要買什麼?」

  店裡充斥著奶油和香精的氣味,但都冷冷的,像隔了夜,缺少蓬鬆的新鮮感。

  宗瑛低頭看玻璃櫃,裡面沒有一樣點心令她有食慾。她問:「沒有現做的嗎?」

  「很抱歉小姐,今天烤爐沒有開。」店員如是答覆,宗瑛抬起頭,看向裝法棍的筐子說:「那麼,把法棍都裝給我吧。」

  店員抽出紙袋,將餘下幾根法棍全裝進去。待宗瑛付了錢,他這才將袋子及零錢一併給她,同時提醒她:「小姐,路上請小心一些。」宗瑛偏頭看向外面,確有難民虎視眈眈盯著這邊。

  她推開門,恰有兩個巡警路過,她便跟著巡警回到了699公寓。

  那位太太已經不在入口處了,想必閘北親戚們已經順利入住她家。

  葉先生仍在服務處忙著,看到宗瑛說:「宗小姐,報紙剛剛送來了,牛奶還沒有!」宗瑛去拿報紙,他又講:「我剛剛是聽說送奶工在路上被搶了呀,不曉得真假。」

  宗瑛沒接話,摟著法棍和報紙上樓。

  這時盛清讓已經醒了。他坐起來,先是發覺自己身處家中,緊接著又看到門沒有關,最後才意識到身上裹了條陌生毛毯,衣服也不是自己的。

  高燒剛退,多少有些反應遲鈍,盛清讓聽到腳步聲時,宗瑛已經進來了。

  她將報紙擱在餐桌上,進廚房放下法棍,喝完之前倒的一杯水,擦亮火柴,重新點燃煤氣灶煮粥——

  得心應手,有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從容。

  盛清讓看得略怔,他回過神,試圖回憶昨晚上的事。

  淋了雨,累得不行,無處可去,最後只得到699號公寓。再後面的事,他一概記不得了。

  這時宗瑛倒了一杯溫水放到他面前:「盛先生,你昨晚發了高燒。」

  她說著在對面一張籐椅裡坐下,盛清讓抬頭看她,交握起雙手,毯子就滑下來。

  他又連忙撿毯子,看到自己光裸著的一雙腳——鞋沒了,襪子也沒了。

  他試圖詢問,宗瑛卻懇摯坦蕩地開口:「抱歉,你換下來的衣服落在我那裡了,今晚再去取吧。」

  他昨晚病得不省人事,那麼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換的衣服。盛清讓短促閉了下眼,腦海裡迅速過了一遍那情形,一種「被人剝光」的尷尬和不適感迅速地升騰起來,逼得他耳根不自然地泛起紅。

  他喉嚨肌肉驟然變得緊張,但臉上仍保持著體面的鎮定,同時心裡也努力說服自己——

  醫生眼中無性別,宗小姐是個大夫,那麼護理病人對她來講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有尷尬的必要。

  這樣的寬慰終於使得他耳根的燥熱褪下去,可宗瑛卻突然起身,很理所應當地伸手探了一下他額頭,蹙起眉講:「還有些燒,可我沒有帶藥,多喝點水吧,再睡一會兒。」

  盛清讓僵著身體往後靠了一下,好在粥再度沸了,宗瑛折回廚房去關煤氣,給了他一個鬆氣的機會。

  可他緊繃的雙肩還未及鬆弛,屋內「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鈴聲乍響。

  宗瑛當然不會搶他的電話接,站在廚房看他從沙發上起身,又見他略微一晃,緊接著挺直脊背走到電話前,不急不忙拎起了聽筒。

  她隱約聽到一些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語氣急迫,嗓門很大。盛清讓則只回:「我知道了、好的、我今天去。」

  掛掉電話,室內恢復平靜。

  盛清讓在電話旁站了一會兒,隨即走向臥室。

  他換好衣服打開門,宗瑛就站在門口。

  她抬起頭:「盛先生,你要出門嗎?」

  他說:「是的,我有要緊事,需要出門。」然他臉色慘白,精神也很差,身體稍稍傾向牆面,幾乎要挨上去。這樣的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持他出門,甚至去辦要緊的事。

  宗瑛想勸他不要拿身體開玩笑,但她講不出口。

  盛清讓側身繞過她,腳步虛浮往外走,宗瑛突然上前一步,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臂。

  ====================================

  宗瑛家的沙發:是不是該給我發最佳道具獎?

  盛先生家的沙發:那麼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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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1: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盛清讓察覺手臂被抓,立刻轉過身。宗瑛手稍鬆,卻並沒有放開他,只是換了個抓法,帶他到餐桌前,拉開椅子,請他入座。

  盛清讓坐下來,聽她在身後問:「這件要緊事如果晚去半小時會不會出人命?」

  「應當不會。」、「那麼吃早飯。」

  她語氣不凶不急,卻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盛清讓起身拿過茶几上的水杯,才喝了一口,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就遞到了他面前。

  不稠不稀,煮得恰到好處,上面灑了一些肉鬆。

  「今天牛奶沒有送。」宗瑛端著一隻白瓷盤一杯水在對面落座。盤子裡裝著切片法棍,看起來乾巴巴的,咀嚼起來很費力。她將厚片撕開塞進嘴裡,側著頭看桌上的報紙。

  一份英文報,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上面記錄了日本艦隊入滬,不管是文字還是照片都呈現出一種緊張態勢,但新聞版外卻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廣告和租界裡的瑣碎,格格不入,彷彿另一重人間。

  宗瑛吃東西認真用力,咀嚼吞嚥過程中側臉的肌肉重複運動著,有序流暢。

  盛清讓莫名地看了她一會,斂回神,握起調羹吃粥。

  她飛快地吃完盤裡的法棍,放下報紙問他:「要叫車嗎?」

  盛清讓抬頭看她,她目光移過來,注視他三秒鐘後,好像得到了回應,起身去撥了電話。她挨著桌子同祥生公司的接線員說需要一輛汽車,對方問了地址,又同她解釋「租界多處路口擁堵,汽車可能不會那麼快到,敬請諒解」。

  十分鐘內抵達接客的黃金時期,看來也到頭了。

  掛掉電話,宗瑛端起瓷盤迴廚房,餘光瞥見玄關的穿衣鏡,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隨意了。短袖白T恤,灰亞麻的寬鬆家居褲,並不是很適合出門。

  將碗盤放入水池,她問仍在吃粥的盛清讓:「盛先生,上次我穿的那身衣服還在嗎?」

  盛清讓一碗粥還未吃完,聽她這樣問立刻放下了調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問她:「你也要出門?」

  宗瑛擰開水龍頭洗了個手,反問:「你能保證晚十點前回來嗎?」

  盛清讓沉默了,外面局勢瞬息萬變,他的確不能保證晚上準點回來帶她回去。因此他起身,打算替她去取衣服,宗瑛卻從廚房走出來:「你接著吃,衣服是在臥室裡嗎?」

  他只能重新坐下,說:「在靠門的五斗櫃裡,最後一層。」

  宗瑛進入臥室,順利從斗櫃最後一層取出一隻紙盒。打開盒蓋,襯衣和褲子疊放得整整齊齊,顯然清洗過了。她關上門,迅速換衣服,長褲穿好,襯衣下襬紮進去,扣上褲腰一排紐扣——

  剛剛合身。

  她不可能在短短十來天內胖這麼多,那麼只可能是,褲子腰圍改小了。

  宗瑛默不作聲將換下的家居服疊妥放進盒子裡,出門時看到盛清讓又收拾了一個新的公文包出來。

  對,他昨天用的那個又落在她那裡了,希望裡面沒有急用文件。

  祥生公司的車來得確實比上次慢了些,司機服務依然周到,但笑容多少有點沉重勉強。

  他問:「先生去哪裡?」盛清讓闔上眼答:「盛公館。」

  車子順利駛出街道,離開法租界,開往公共租界靜安寺路(南京西路)上的盛家公館。晨間還一片暗藍的天,這時徹底被太陽照亮,天氣有些悶,進入租界避難的人隨處可見,一隻金鳳蝶落在車窗外,對這座城市即將到來的風暴,毫不知情。

  車內安靜得教人發慌,宗瑛克制著煙癮,手揣在口袋裡一言不發。

  盛清讓這時睜開眼,啞聲徵詢宗瑛的意見:「宗小姐,你需要一個對外解釋的身份,這樣你方便我也方便。助手可以嗎?」

  宗瑛上次去銅匠公所找他就用的這個身份,她本身是無所謂的,但她想到他是要去盛公館,那麼——

  「盛先生,你是要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很重要嗎?」

  「也許。」宗瑛答,「回家意味著會見到你的家人,而我上次可能已經見過你的家人之一——一位年輕的女學生,我之前同她說我是你的朋友,如果這次我以助手身份出現,或許會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和麻煩。」

  盛清讓明白,她指的這位年輕女學生就是他的麼妹盛清蕙。但他說:「不要緊的,宗小姐。」

  汽車在盛公館外停下,外面圍牆鐵門,裡面偌大一棟別墅,還有私家花園,奢氣十足。

  此時鐵門緊閉,盛清讓下車,抬手按響牆上電鈴。

  傭人聞聲出來,看到盛清讓喚了一聲「先生」,而不是三少爺。

  他不急著開門,只彎著腰說:「大少爺吩咐過,倘若先生是來談遷廠的事,那麼什麼都不必談,請先生回去忙別的要務,不要再操心盛家的產業。」

  對方講的是再明顯不過的拒客之辭,盛清讓卻不打算放棄:「請你再去轉告大少爺,我有別的事要同他談。」

  傭人一臉為難:「今天二小姐一家也在……」

  盛清讓輕抿起唇,想了想說:「那麼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二姐談。」

  傭人很擔心盛清讓進去會討嫌,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說:「那麼我進去問一下。」

  宗瑛立在一旁,看傭人左右為難,又看盛清讓強打精神站得挺直,莫名看出其中深藏的幾分卑微,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的熟悉。

  就在傭人返身時,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三哥哥來啦!」

  盛清蕙從人力車上跳下來,很大方地給了車伕一塊整錢,快步走到門口,朝三五步之外的傭人喊道:「姚叔,怎麼不給三哥哥開門呀?」

  那個叫姚叔的傭人又折回來,只顧緊皺起眉,盛清蕙就在一旁催他:「快點姚叔,難道還不給我開門啊?」

  姚叔嘆口氣,無可奈何將鐵門打開。盛清蕙見機一把抓住盛清讓,趕緊帶他進門,又扭頭看到外面的宗瑛,講:「啊你不是那位——」過路朋友?

  小姑娘暫不打算深究,只催促:「快點進來啊!」

  宗瑛入得大門,看盛清蕙拽著盛清讓往別墅裡去。

  盛清讓這時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快步跟上,走到盛清讓旁邊,主動伸手拿過他的公文包。

  甫進門,盛清蕙便喊:「大哥二姐!今天學校停課啦!」

  偌大房子裡清淨得詭異,只有盛清蕙的聲音在迴蕩。盛清蕙皺起眉,二樓探出一個腦袋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趴著欄杆說:「小姨你回來啦,爸爸媽媽和大舅舅在二樓客廳裡講話!」他說完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只看著,一聲不吭。

  孩子的反應是最直接真實的,他顯然認識盛清讓,也知對方是長輩,但連稱呼也沒有一句,就格外奇怪。

  宗瑛留意到這個細節,想到盛清讓公寓裡那張合影——相片裡的他只有大半張臉。

  這時盛清蕙快步上了樓,盛清讓也跟上去,宗瑛走在最後。

  腳踩在厚重地毯上,動靜微乎其微,彷彿這整棟樓是一隻吞吃聲音的妖怪。

  盛清蕙最先推開二樓會客室的門,裡面煙霧繚繞,二姐夫和大哥都在抽煙,二姐一個人抱胸坐在邊上的單人沙發裡。

  意識到門開,三個人紛紛抬頭看過來。

  先是看到盛清蕙,然後看到盛清讓,最後是宗瑛。

  大哥陡然蹙眉,摁滅煙頭,徑直質問盛清讓:「你還來做什麼?」二姐索性別開臉,二姐夫接著抽煙。

  盛清蕙無視這沉悶氣氛,兀自往長沙發裡一坐,抬頭同盛清讓講:「三哥哥有事情坐下來談嘛。」言畢又看一眼宗瑛,示意她也坐。

  盛清讓臉色愈差,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講完就走。」

  大哥不耐煩地抿唇,身體後仰,鼻子裡逸出沉重氣息:「講。」

  盛清讓落座,宗瑛將公文包遞給他的同時,也在旁邊入座。

  這滿室煙味令宗瑛很迫切地想要抽一支煙,但情況不允許。

  她偏頭見盛清讓從公文包取出幾張票,又聽他用一貫不慌不忙的語氣講:「今日俞市長雖還在工部局同岡本孝正談判,但雙方軍力紛紛入駐上海,此談判大概只是流於形式的表演,時局已不會向著和平。」

  他頓了頓,緩慢地說:「上海避不開戰爭了。盛家在楊樹浦的機器廠,緊挨日本海軍陸戰司令隊,一旦戰火燃起,終歸難倖免。資源委員會讓我務必來同大哥再次洽商,也是不願見其毀於戰火,甚至資敵。倘現在撤離,亦有遷移及重建補助——」

  大哥原本就被一大早的停工消息惹得不高興,這時怒氣更甚,竟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架勢,霍地打斷了他:「緊挨著日本人又如何?最差不過是被全部炸掉!盛家不止這一家工廠!」

  「那麼,撇開楊樹浦的不談,盛家在租界裡的工廠也不要緊嗎?」

  「國軍、日軍,哪個敢隨便進租界打?」

  「是不行,那麼空襲呢?」他聲音平靜無波,「炸彈不長眼睛,也不認租界。」

  大哥拿起煙灰缸就朝他砸過去,盛清讓避開了。煙灰缸砸在地板上,灰白煙灰散了一片。

  宗瑛不落痕跡蹙了下眉,此時盛清讓突然側過頭,貼著她耳朵小聲地說:「你先出去一會兒。」

  宗瑛餘光看他,他卻已是重新坐正,好像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屋子裡靜了將近一分鐘,宗瑛在這短暫時間裡撤了出來,那個小孩仍在二樓的走廊裡玩耍,看到宗瑛也是一聲不吭的。

  宗瑛從他身邊走過,下樓梯時突然注意到懸在牆上的一張巨大的全家福——

  裡面有大哥,有二姐,有一個穿軍裝的青年,還有小妹盛清蕙。

  唯獨沒有盛清讓。

  =======================================

  盛先生:是啊,為什麼拍全家福從不叫我。

  宗瑛:沒關係,以後我拍照喊你。

  幾個說明:

  1.字林西報頭版採用美式新聞頭版風格刊登重要新聞。

  2.上海虹口地區是近代日本僑民的重要聚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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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宗瑛出了別墅,在屋外花園裡等。

  抬頭就能看到二樓會客廳潔淨的玻璃窗,厚實窗簾幾乎遮了全部,陽光費盡力氣,也只能探進去細細一縷。

  她斂回視線,終於有機會摸出煙盒來抽一支煙。

  夏樹蒼翠,蟬不知倦,公館裡似乎有與世隔絕的平和,只以它願意的狀態存在著。

  然而事與願違,二樓會客廳裡這時聚集著焦慮、憤怒及由來已久的成見恩仇,許多矛盾一觸即發。

  盛清讓講明滬戰無可避免,又承遷委會之托,以私人關係試圖再次說服大哥盛清祥,將楊樹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內的盛氏各廠移設內地。

  單為此事,盛清讓已不止一次兩次來勸過,大哥從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現在面對亂局的焦頭爛額,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廠——

  畢竟是浩大工程,與尋常人家的撤離是截然不同的。

  舉家遷移也不過是收拾出幾個行李,一家人順利登上車船,抵達目的地找個落腳處即可。

  但對偌大工廠而言,一個「遷」字,包括機器拆解、包括裝箱、包括運輸,還包括抵達內地之後的廠房租借、復工事宜,沒有一件敢稱容易,更不必說這其中還有大量的人事、資金問題需要解決。

  戰爭時期,貿然將這麼大的工廠整個的搬到內地去,誰也沒有經驗,只是想想都覺得荊棘載途,生死未卜。

  煙灰缸死氣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煙也滅了。沒有新鮮的煙氣騰起,室內彷彿進入一種凝滯狀態。

  大哥肥胖的身體陷在皮沙發裡,聽盛清讓繼續講「遷移補助條例」,眼皮略略搭下來,面上顯出疲態。

  也許為時已晚,他想。

  與其冒著那麼多的未知與風險將工廠遷到內地去,還不如搏一搏運氣,或許戰爭不會持續很久,又或許盛家祖宗保佑,能儘量避開轟炸。

  大哥想到這裡,心裡幾乎是拿定了主意,那麼盛清讓的講話聲就變得格外招人討厭。

  大哥緊皺起眉,厲聲道:「你不要講了,出去!」

  盛清讓沒有起身,但也不再開口講話,病容裡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挫敗。

  清蕙察覺氣氛不對,在旁邊插話道:「三哥哥,我們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讓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幾張票放到了茶几上:「Rajputana號,17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個席位,家裡或許用得上。」

  他聲音低緩,沒有半點的攻擊性,完全是出於一種好意的關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卻冷哼一聲:「英國人的船票,什麼意思?給我們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脈?」

  盛清讓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頭重腳輕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一屋子人緩聲說道:「楊樹浦的工廠直接曝敵,最是危險。若有損失,可做文書,名義上轉讓給德國人,只要設法倒填日期,去德國領事館登記即可。這樣至少能向日本軍部申請一點賠償,減少損失。」

  他講完開門出去,走兩步撞見小外甥。

  那孩子仰起頭看他,將手裡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剛好砸到他腳面。

  盛清讓俯身撿起來,用力握了握玻璃球,只同小孩子講了一聲「不要亂扔東西」,就繞過他下了樓。

  烈日杲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

  宗瑛站在門外抽煙,盛清讓走到她身邊,混在煙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竄入他鼻腔。

  宗瑛察覺到他過來,迅速掐滅煙頭,舌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乾燥的唇,嘗到一絲煙薰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了嗎?」她問。

  「走吧。」盛清讓看她將熄滅的煙握進手心裡,欲言又止,最終只低頭往外走。

  姚叔給他們開了門,兩人重新坐進汽車,這時候車內多了一股被烈日蒸過的味道,溫度也升了上去。

  司機問:「先生還要去哪裡?」盛清讓說:「四川路33號。」

  他講完就闔上眼,宗瑛並不知他是要去遷委會覆命,可她一句話也不問,只安靜坐著看向外面。車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後退,蕭條歸蕭條,但好歹風平浪靜。

  到蘇州河時,車子被迫停下來,司機扭過頭講:「先生,過不去了。」

  盛清讓睜開眼,宗瑛也探頭去看,狹窄橋面上堆滿了亟待運輸的機器設備,橋對岸則擠滿了從蘇州河北邊來的工人和難民,幾乎水洩不通。

  除了繞路,別無選擇。

  司機帶著他們繞了一大圈,中午時分終於到四川路33號,大樓的第六層,即遷移委員會的臨時辦公處。

  兩人才走到五樓,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腳步聲,雜遝忙碌。

  宗瑛停住腳步:「如果我不便出現,那麼我下樓去等,正好我餓了,想去吃點東西。」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只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了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了些餅乾糖果,站在玻璃門裡面拆開餅乾袋吃了一半,口乾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裡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了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乾脆往上走。

  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走廊裡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裡翻著大遝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劈里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裡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了一片。那人潦草道了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個身直接進屋子裡去了。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裡,吃了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在血糖應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糖果,快速地轉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於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集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於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思。

  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傭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了嗎?」

  被稱作徐叔的傭人無奈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了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了。」

  那人恍若未聞,過了好久突然啞著嗓暴怒般地開口:「來幹什麼?!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裡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裡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餘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家,轉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家。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家時得來的產業幾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了,打他;沒有煙抽了,打他;打麻將輸了,那麼也要打他。

  年紀太小了,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了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枚厚厚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裡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坐了很久,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麼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寥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家。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鬆了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裡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麼?」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麼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了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他想了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若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爭缺少實業的支持,又哪裡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口袋,觸到了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忌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了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只纏了一圈細細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麼,我有什麼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他語聲像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了。」

  幾個說明:

  1.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國府在各方面壓力之下,不得不做一些抗戰的打算,其中有一項是在資源委員會(簡稱資委會)之下,組織一個技術合作委員會,該會分機械、電機、化工、土木工程、公用事業、金融、經濟、法律等12組,每一組設委員5人,共60人。

  2. 8月17日,數百名英國人乘坐拉傑普塔納號(Rajputana)趕赴香港。

  3. 「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是一個叫何銘生(Harmsen)的法新社記者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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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最後一天的和平了,聽起來卻是抽象的未知。

  沒有親歷過戰爭的人,並不能想像明天天亮後的上海會是什麼樣子。

  宗瑛任由指間捲煙燃盡熄滅,突然側過身,伸手探向他額頭。

  盛清讓沒來得及避開,索性也就不避了。宗瑛收回手,語聲篤定:「盛先生,你還在發燒。」

  「我知道。」他聲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裡快要燃盡的燭火,又像耗到1%的電量格,幾乎要撐不住了。

  宗瑛看他頭略歪了歪,猝不及防挨向了右側冷冰冰的車窗。二十秒過後,她伸手謹慎地攬過他的頭,借了肩膀給他枕。

  右肩略沉,甜絲絲的煙草味在密閉的空間裡久久不散,宗瑛摸出關了一天的手機,打開播放器,音量調到最小,點開一首Looking with Cely,口琴聲低低地響起,宗瑛閉上眼。

  汽車緩行,小有顛簸,穿梭在風暴降臨前黑黢黢的申城裡,好像可以不停頓地一直開下去。

  可惜道路皆有盡頭,到699號公寓,司機停好車,下來給宗瑛開門。

  他正要開口,宗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稍稍側頭小心喚了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沒有回應,宗瑛就叫司機幫忙,一起將他送上去,安頓在樓上朝北的客房裡。

  宗瑛同司機結清車費,關上門將早上的粥熱了熱,吃完後換了衣服上樓,守在床邊等待晚十點的到來。

  夜色沉寂,秒針以它的規律不慌不忙地移動,這種等待在某個瞬間變得神秘而未知。因為這間公寓,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產生一種微妙且難以分割的聯繫,誰也不知道這種聯繫何時會被切斷,但有一點宗瑛很確定——

  完全的置身事外是不切實際的。

  只要他還會來到這裡,只要她還住在這裡,那麼接觸不可避免,被捲入彼此的生活不過是早晚的事。

  十點快到了,她回過神握住他的手。不同於上次的溫暖乾燥,這次他手溫很低,有些潮潮的涼感。以這樣的身體狀況去迎接戰爭的到來,是件很糟糕的事。宗瑛突然起了一個念頭,閉眼盤算了會兒,聽到打鐘聲,睜開眼就回到了她熟悉的時代。

  她起身按亮壁燈開關,環視四周。

  自從被盛清讓鎖了之後,她再沒有進過樓上這間客臥。很顯然這裡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樣子,看起來不僅僅是客臥,倒像個五臟俱全的小居室,日用品、衣物、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或許是為了儘量避免使用她的物品。

  宗瑛沒空多打量,匆匆下樓找來退燒藥又給他餵了一顆,隨後關上門離開。

  她出去了很長時間,回公寓已過了十二點,又在客廳裡忙活半天,睡了一覺後,在六點前離開了699號公寓。

  盛清讓在打鐘聲裡醒來,頭還是昏沉沉,睜開眼看向天花板——是他的客臥,他的時代。

  他想抬手,驀地發覺手裡被迫握住了什麼,坐起來低頭一看,偌大一個尼龍包捆在了他手上,顯然是宗瑛所為。

  盛清讓解下尼龍包,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拉開拉鍊,裡面密密麻麻擺滿了醫用品——

  藥品、各種敷料、消毒水、甚至還有手術包。每個物品皆貼了編號,最上面放一隻信封。盛清讓抽出厚厚一遝信紙,上面對每個物品做了說明——什麼情況下使用、如何使用。

  字跡工整、嚴謹有序。

  他彷彿能想像她埋頭一件件整理物品、書寫說明的樣子,那是一種冷酷的專注。

  宗瑛在說明後面寫了「有急事請聯繫我」字樣,緊跟著附上了手機號碼、家裡的座機號、還有辦公室座機號,辦公室號後面加了註明:「我近期可能會休假,儘量不要往這個號碼打,除非別的都打不通。」

  最後落款「懇請保重。宗瑛,2015.8.13」,沒有其他多餘的話了。

  盛清讓從裡面取了一盒感冒藥,掀開毛毯下了床。

  他去廚房,想要接一壺水來燒,用力擰開龍頭,出來的卻只有漫長管道裡傳來的空洞響聲。

  他在1937年的這一天,是從停水開始的。

  宗瑛的這一天,則是在和領導談病休事宜中開始的。

  宗瑛是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平時有點悶聲不響的,突然提出這麼一份病休申請,弄得上級領導也很吃驚。申請寫得很明白,她需要手術,需要時間恢復,回歸可能要在三個月之後。

  按照病休標準,三個月不多不少,正好,沒有任何理由駁她的申請。

  事情談完,很快有了結論,流程一路走完,領導祝她儘早康復,又問她還有什麼要講。她想想,只提了一個要求:暫時保密。

  身體怎麼樣,是很私人的事,沒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宗瑛不喜歡被「關注」,也不喜歡被「議論」,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節奏。

  薛選青仍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約了宗瑛晚上喝酒。

  這是非備勤期的慣常活動,宗瑛答應了。下班後她坐上薛選青的車,小鄭也跟她們一起去。車子駛出停車場時,小鄭突然說:「宗老師,聽說你休假啦?」

  「休假?」幾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的薛選青對此事一無所知,突然扭頭可疑地看向宗瑛。

  宗瑛坐在副駕位上,面不改色地反問她:「我休假很奇怪?」

  「誰休假都不奇怪,除了你。」薛選青瞥她一眼,「你入職這麼多年,從沒有提過休假吧?說說看為什麼突然說休就休了?」

  「累了。」宗瑛坦言,「我要出去散散心。」

  小鄭在後面說:「宗老師你要去哪裡啊?」

  宗瑛突然想到拉普蘭德,白雪皚皚,到處是奔跑的馴鹿,是個好地方。她答:「還沒有定,我問問。」

  說完,她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點開旅遊網站,找到一個旅遊顧問熱線,在薛選青極度懷疑的目光中,直接撥出去,同時點開揚聲器,坦坦蕩蕩地外放。

  電話嘟了三聲,那邊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您好。」

  「你好我想諮詢一下。」

  「請問女士貴姓?」

  「宗。」

  「好的,宗女士,您想諮詢我們哪款旅遊產品?」

  「我想去拉普蘭德。」

  對方短促沉默了一下,確認沒有這款產品,立刻說:「宗女士,我們可以提供定製服務,現在給您轉高級旅遊顧問可以嗎?」

  「好。」、「您稍等。」

  電話被轉過去,一個悅耳的女聲響起來:「宗女士您好,我是您的高級旅遊顧問小周,剛才我的同事說您想去拉普蘭德是嗎?」

  「是。」

  「您是現在要去嗎?」、「是。」

  「請問您護照辦理了嗎?」、「是。」

  「請問您護照有效期到什麼時候?」

  宗瑛突然想起來,出境證件都被單位統一收管了,她說:「我不太確定,但大概是明年到期。」

  「您護照不在自己手上嗎?」對方彷彿很有經驗,緊接著就問:「宗女士,您是不是國家公職人員?」

  「是。」

  「您在哪個系統?」、「公安。」

  對方顯然覺得她出境不易,沉默了幾秒鐘:「宗女士,您對拉普蘭德什麼方面感興趣呢?」

  宗瑛給了八個字:「冰雪極光、馴鹿雪橇。」

  對方保持著微笑說:「您如果要看大雪和極光的話,至少要到十月下旬,現在拉普蘭德是夏季呢。這樣吧,我給您推薦一些國內的旅遊路線可以嗎?」

  宗瑛聽她在那邊介紹,目光卻移向了窗外,說完「不用了,謝謝你」,掛掉了電話。

  正在開車的薛選青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她居然還能那麼和氣地同你推薦別的路線,估計暗地裡白眼都要翻上天了。你這種諮詢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可我的確想去的。」宗瑛低聲說了一句,視線仍在窗外,一路的繁華街景,和她昨天所見,簡直兩個人間。

  今天是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的第一天。

  她緊閉著唇,鼻息緩慢而沉重,夜色愈濃,沒有人理睬她剛才的話。

  薛選青帶他們去了一家中式酒館,小酒小菜上桌,宗瑛又要了一壺茶。

  薛選青看她往瓷杯裡倒茶,抬眉問:「怎麼,不喝酒啊?」

  宗瑛張口胡說:「生理期不方便喝。」

  薛選青咕噥一句「時間怎麼又不准了?」,兀自倒滿酒,仰頭一口悶。

  她酒癮一向大,宗瑛也懶得管。酒館裡有個小檯子,唱著蘇州評彈,唱到「山河破碎難回補,北望河城恨不平」,宗瑛手機響了。

  她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接起電話。

  是一個認識的律師打來的,他在那邊講:「我剛剛才看到你的留言,怎麼突然找我?」

  宗瑛挨著門說:「我有一些財產需要處理。」

  對方顯然覺得突然:「處理財產?你怎麼回事?」

  宗瑛說:「沒什麼事情,就覺得凡事提前做個準備妥當一點。」

  對方不再追問,翻了一下日程說:「那麼約個時間詳細談一下,下星期三上午可以?」

  「好。」

  宗瑛掛了電話回來,薛選青已經有點醉意了,小鄭在旁邊問:「薛老師,我聽說他們在裝毒品的袋子上提取了很清晰的指紋啊,說是除了邢學義的,應該至少還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你說會不會是新希製藥哪個高層的啊?」

  薛選青瞥他一眼:「不要亂打聽,不要亂猜。」說完醉醺醺地支頤看向宗瑛:「轉第二場吧。」

  宗瑛今天心裡有事,絲毫睡意也沒有,就陪著他們開第二輪。

  小鄭找了個唱歌的地方,三個人開個包間,宗瑛坐在昏沉沉的角落裡聽他們亂唱。

  從12點胡鬧到淩晨四點多,薛選青和小鄭都喝多了,各自在沙發裡找了地方睡。宗瑛仍舊偏居一隅,隱約聽到隔壁包房傳來的歌聲,撕心裂肺的,不知是痛快還是不痛快。

  她彎腰拿過桌上的一罐飲料,啟開拉環,一股涼氣無力地噴在手指上。

  氣泡迅速產生,又迅速破裂。

  宗瑛仰頭喝完,突然察覺到了手機的震動。

  淩晨4點21分,她摸出手機,一串陌生號碼在屏幕上持續亮著,震動彷彿愈劇烈。

  外面這時候吵得更厲害,宗瑛按下接聽,貼近了耳朵聽到一個熟悉聲音:「宗小姐,我是盛清讓。」

  ====================================

  祥生汽車出租車司機:那、那位小姐在車裡放音樂的那個機器是什麼?

  見多識廣的盛先生:手機。

  說明:

  1. 有些地方的政治處是只收處級及以上人員護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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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2: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宗瑛想努力聽清楚對方的話,外面鬧聲卻愈囂;信號不佳,聲音也斷斷續續。

  她皺起眉,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黎明前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氣異樣的新鮮濕潤,她終於能聽清楚盛清讓的講話聲。

  他說:「宗小姐,很冒昧打擾你,但我——」語聲仍然帶了很重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疲勞:「很需要你的幫忙。」

  「你講。」

  「我現在的位置距公共租界很遠,但我亟需在六點前趕回租界。」

  「這個號碼是誰的?」宗瑛一貫的冷靜,「如果是借的手機,請你叫他接電話。」

  一個女生接起電話,小心地「喂」了聲。

  宗瑛說:「請將所在地址用短信發給我,同時轉告你身邊的先生,讓他在原地等。」又講:「感謝你的幫忙,有勞。」

  對方忙說:「不要緊的,馬上發給你。」隨即掛掉了電話。

  十秒鐘後,一條短訊推進宗瑛的手機。宗瑛看了一眼屏幕,拉開門快步折回包間,喊醒薛選青。

  薛選青懶懶地睜開眼,一副醉態。

  「有急事,車借我用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們回去。」

  薛選青半闔眼皮,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她去。

  宗瑛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到前臺結清費用,又額外加了些錢請服務生替薛選青和小鄭叫出租。

  出門時淩晨4點33分,天邊是暗沉沉的藍,城市還未醒來。

  時間緊促,宗瑛車速很快,開了四十分鐘後,她餘光瞥嚮導航屏,顯示抵達目的地。她抬首,前面一個人也沒有,從後視鏡看出去,終於發現了站在路燈下的熟悉人影。

  宗瑛按響喇叭,同時打開車窗:「盛先生,這裡。」

  盛清讓這時也終於認出她,提著公文包疾步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繫好安全帶。」宗瑛說著拉了一下旁邊的安全帶,示意他自己想辦法扣上,隨即調轉車頭,說道:「我不是特別清楚租界的界限,這裡離哪個入口最近?」

  盛清讓立即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地圖,指了外白渡橋說:「這裡,公園橋。」

  宗瑛調出導航,掐算了一下時間,幾乎是剛剛夠。

  她沉住氣開往外白渡橋,盛清讓收起地圖,說:「宗小姐,謝謝你。」

  宗瑛不喜歡分心,便索性不開啟話題,連一句簡單應答也沒有。

  她來的路上想過他為何會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求助——或許是用完了她之前給的現金,因此無法搭乘交通工具,只能從郊區徒步到此地,無奈時間實在緊迫,最後還是只能想辦法打電話給她。

  縱然他獲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這個龐雜的現代都市中,沒有錢、沒有人脈,仍然步步艱難。

  不過眼下這些統統不需要在意,該關注的重點他們是必須在六點前通過外白渡橋。

  作為上海地標建築,此橋位於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處,是蘇州河北岸通往南邊的重要通道,在戰時,它顯得更為重要。

  橋這邊,很快淪為戰區;橋那邊,是暫時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運。

  今天是8月14,中日開戰第二天,原本那些懷揣僥倖不願逃離的民眾,在經歷了前一天的炮火之後,會幡然醒悟般開始潰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亂,有無數人想要擠入租界獲取暫時的安全。

  這座橋,也將迎來擁擠的高峰。

  天色無情地亮起來,時間極有原則地流逝,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翻動。

  宗瑛瞥了一眼屏幕,05:55:55,幾乎在瞬間,又跳到05:56:00,逐漸逼近六點。

  車內的氣氛緊張起來,導航不急不忙地發出指示路況的語音,宗瑛握著方向盤抿緊了唇,呼吸聲在密閉空間裡逐漸加重。

  很近了,近得彷彿在咫尺。

  還剩一分十秒,紅彤彤一盞交通燈卻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對面橫行的汽車川流不息。

  宗瑛從D檔推到N檔,拉了手剎。外白渡橋幾乎在眼前,拐個彎就能到,預計用時半分鐘都不到。

  信號燈右側的計時器數字在緩慢遞減,還剩三十秒。

  盛清讓的目光從手錶盤上移開,抬頭看向宗瑛緊繃著的側臉,提出請求:「宗小姐,請你讓我下車。」

  宗瑛唇抿得更緊,驟然鬆開牙關短促篤定地說了一句:「還有二十秒,請你相信我。」

  他講:「二十秒不到,大概來不及了,宗小姐。」

  宗瑛宗瑛顯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壓制著焦慮,目光緊盯著信號燈:「來不及又怎樣?大不了——」

  話還沒說完,宗瑛突然聽到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她偏頭,見盛清讓正打算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眨眼間,她身體前傾,越過副駕抓住了他的手:「盛先生,這很危險!」

  一輛車越過他們開往另一側道路,後面催人行的喇叭聲急促響起,宗瑛打算鬆手的剎那,突然察覺到後背一陣鈍痛——墜地了,她置身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著鋪天蓋地的推擠。

  場面亂到幾乎沒有人在意他們的突兀出現。

  一隻手分外努力地伸過來,又數次被人群推開,宗瑛認出那隻手,吃力且及時地握緊了它。

  「宗小姐——」

  在經受推撞甚至踩壓的痛苦之後,因為人群中轉瞬即逝的一點空間能站起來,還能重逢,是了不起的運氣。

  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復。

  哭喊聲嘶嚎聲拚命湧入耳內,擁擠得彷彿要撐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盤繞在鼻尖,幾乎阻塞了新鮮空氣的進入……宗瑛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了一起,又好像沒有了腳,無意識地被動前行著,如無根之萍。

  這時,盛清讓反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越過人群站到她身邊,伸臂用力地攬住了她的肩——

  是比牽手更緊實堅固的聯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沖散。

  宗瑛下意識地握住了他另一隻手。

  這時她才有了一瞬喘息的機會朝前看,視線中只有密密麻麻一顆顆的人頭,根本辨不清誰是誰。所有人都被無情地裹挾著前進,捲入人海中,就再無後退的可能。

  他們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還在發生,在前面,在後面,也在腳下——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軟滑的、硌腳的,肉體或者骨頭,隨時都因爭奪空間起無辜死傷,緊缺的空氣中裡凝結著無望和冷漠。

  宗瑛轉過頭,後面是更密集的漆黑頭顱,漫開來,幾乎佔領橋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卻不過只有一座十幾米寬的橋樑,所有人都想要活著通過它,抵達彼岸。

  這種歇斯底里的求生氣勢,衝垮了把持入口的日軍哨崗,成千上萬的人湧入了公共租界。

  宗瑛記得從橋上下來的時間,7點02分。

  大批的人重獲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趕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搶佔難民救濟所的一席之地。

  與2015年這一天的早晨不同,這裡的天際線一片灰白,颱風不合時宜地席捲了整座城市,這將是極其糟糕的一天,蘇州河裡溢著臭味。

  宗瑛精疲力盡,想要坐下來喘口氣,但街道上異常混亂的人群,卻不容許她有片刻鬆懈。

  盛清讓鬆開她的肩,又緊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講多餘的歉言,只平抑沉重呼吸,穩住聲音說:「宗小姐,請儘量跟上。」

  他走得異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覺到那力量中的緊張和不安。

  她只答了一聲「好」,便低著頭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華懋飯店(和平飯店)。

  盛清讓去辦手續,宗瑛就站在裝飾柱旁等著。

  飯店大廳裡聚集了許多外國面孔,他們早一步從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撤離,轉而入住這裡,仍然衣冠楚楚,毫無狼狽,談話中雖然隱約表露出對局勢的擔心,但有說有笑,似乎並不認為這危險與自己息息相關。

  因為擁擠和疾走,宗瑛幾乎全身汗濕,她突然有些站不動了,於是找到沙發坐下來。

  沙發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顯然將她當作了北岸逃來的難民,目色中便不由浮起些不屑,並同端來咖啡的服務生講:「華懋飯店怎麼什麼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嘖嘖——」

  宗瑛聞言扭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又將視線移回了自己腳面——

  灰色運動鞋幾乎被血液染透,襪子褲腿血跡斑駁,而這些血,沒有一滴是她的。

  濕透的衣服漸漸冷下去,內臟裡漫出被擠壓過的不適感,八月天裡,一陣寒意從背後緩緩地竄起來。

  不遠處的黃浦江裡,日軍指揮艦「出雲」號穩穩當當停著,數架戰機在颱風天裡起飛,轟鳴聲忽遠忽近,飯店裡的人幾乎都暫停了手頭的事,凝神去聽那聲音。

  空襲開始了。

  =====================================

  薛選青:我的車啊!居然給我停在那裡!要被拖走了啊!得罰多少錢啊!?回來跪指壓板。@宗瑛 你那個盛先生是不是瘋了?為什麼要在路中央下車?民國無知boy。

  幾個說明:

  1.外白渡橋因其毗鄰外灘公園,當年的英國人叫它「花/公園橋」(Garden Bridge)。

  2.「我的雙腳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著兒童和老人的身體前行,他們被無數的腳不斷地踐踏直至踩平。」——《字林西報》羅茲・法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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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2:5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緊張氣氛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人們通過炮聲判斷出危險的遠近,認定只是虛驚,就又不甚在意起來。

  飯店大廳恢復了秩序,從禮查飯店轉來的外國客人陸陸續續辦理入住,坐在沙發裡諷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終於端起精緻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聲隆隆,裡面一派安逸。

  香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裡浮動,送咖啡的服務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開口要求她離開。

  宗瑛一直垂著的頭終於抬起來,她說:「我在等人。」

  旁邊喝咖啡的女士擱下杯子,唇角一揚,意有所指地講:「都等十幾分鐘了,也不見有人來嘛。」

  宗瑛雙手緊緊交握,肘部壓在膝蓋上,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務生問:「那麼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無心應答,彎曲了脊柱,垂下頭沉默。她視線裡只有兩雙鞋,一雙血淋淋的球鞋,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看起來並不在同一個世界。

  服務生見她不答,措辭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臉要攆宗瑛走時,盛清讓快步走了來,彎下腰小聲同她講「抱歉讓你久等了」,隨即將手伸給她。

  他沒有講更多的話,也沒有斥責服務生的不禮貌,見宗瑛不做回應,索性主動扶她起來。

  在經歷過昨天郊區的戰火後,他顯然已經接受了戰時的冷酷與無情,表現出的是十足冷靜。

  他察覺到宗瑛的手很冷,但進入電梯後,還是鬆開手,謹慎地問了一句:「宗小姐,你還好嗎?」

  宗瑛沒有出聲,但毫無血色的臉已經給出答案。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帶她出去,迎面遇見一對夫婦,帶了一個很小的女孩兒。

  那小囡穿著雪白裙子,面龐粉粉嫩嫩十分可愛,她似乎並不在意別人的狼狽,仰起腦袋給了宗瑛一個笑臉。

  穿過長長的走廊,盛清讓取出鑰匙打開客房門,站在門口同宗瑛解釋:「今天從蘇州河北岸轉過來許多客人,飯店幾乎客滿,只餘這一間了,暫時先歇一下。」

  他說著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開櫃子取了拖鞋給她。

  宗瑛悶聲不吭地換下運動鞋,提著鞋子進入浴室。

  關上門打開電燈,昏昧燈光覆下來。用力擰開水龍頭,水流就嘩嘩地淌個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頭將臉埋進去洗——重複了數次,慘白的一張臉終於被冷水逼出一點血色。

  她又脫下長褲,將褲腿置於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順著潔淨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顏色加深一些,淺了之後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樣都洗不乾淨。

  之後是襪子,最後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聲一直斷斷續續。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黃浦江上的炮聲終於停了。

  沒有衣服可換,宗瑛穿了浴袍出來。

  盛清讓聽到動靜,將文件重新收進公文包,轉過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卻又馬上走向浴室。

  房間裡僅有一張大床,陽臺窗戶半開著,被颱風吹得哐當哐當響。

  宗瑛上前關緊窗,拉好窗簾,在靠牆的沙發裡躺下來。

  門窗緊閉,炮聲歇了,閉上眼只聽得到浴室的水聲。

  待浴室水聲止,宗瑛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沙發窄小,她以一種蜷縮的姿態入睡,睡得侷促且不適。

  盛清讓走到沙發前,拿過毯子要給她蓋,卻又不忍她睡得這樣難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猶猶豫豫了半天,手指總在觸到浴袍時收回來。

  此時宗瑛突將眉頭鎖得更緊,這促使他最終彎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將宗瑛從沙發上抱離。

  宗瑛額頭挨在他頸側,呼吸不太平順,牙關似乎緊咬著。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後,宗瑛睜開了眼。

  她抬起眼皮,視線裡只有他的頸、他的喉結、他的下頜。她啞聲開口:「盛先生。」

  盛清讓後肩驟然繃得更緊張,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狀況尷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躊躇之後,他沉住氣,避開宗瑛的視線,將方才決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隨即鬆開手,站在一旁解釋道:「那張沙發太小,宗小姐還是睡床妥當。」

  宗瑛看他講完,又看他轉過身走向沙發,乍然開口:「沙發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嗎?」又問:「盛先生,藥帶了嗎?」

  「帶了。」

  「那麼吃完藥——」宗瑛瞥一眼大床右側,語聲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講完就躺下了,柔軟薄被覆體,她閉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與願違,此刻房間裡一切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倒水聲、板式膠囊錫箔紙被戳開的聲音,甚至吞嚥的聲音,最後是擱下水杯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盛清讓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過一條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裡傳來零星的講話聲,宗瑛睜開眼,背對著他問道:「這麼早趕到公共租界,有什麼事嗎?」

  盛清讓嗓音壓得很低:「盛家楊樹浦的工廠需要同德國人簽一份轉讓書,大哥約在這裡和德國人見面,我也要到場。」

  「約了幾點?」

  「原本是早上7點半,但我剛剛在接待處打了電話確認,大哥更改了時間,改到了下午4點半。」

  上午改下午,為什麼在這裡等而不回家?

  宗瑛剛起這個疑問,卻馬上又放下了。數萬名人湧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時難控,交通更是不便,從這裡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來辦事,太費周折且不安全。

  何況他們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著煙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館那個密閉的會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間煙霧繚繞的民居。她問:「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歡別人抽煙?」

  盛清讓沉默了一會兒,語聲平淡又緩慢:「小時候,家裡總是煙霧繚繞的。」

  「哪個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屬於盛家,又不屬於盛家,那是寄人籬下——賦予人察言觀色的本能,又淬煉出敏感細膩的內心。

  「你在大伯家長大?」

  「嗯。」

  「後來呢?」

  「幸蒙學校資助去了法國,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時你多大?」

  「十八歲。」

  在不喜歡的環境裡待著,最渴望遠走高飛,宗瑛深有體會,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這時盛清讓卻問:「宗小姐,上次新聞裡的事情,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麼麻煩?」他指的是媒體曝光她和新希關係的那一篇。

  宗瑛沒有正面回答,她蜷起雙腿,嘆息般說了一聲:「睡吧。」

  一個幾乎趕了徹夜的路,一個聽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又都歷經早晨數小時的煎熬,不論是生理還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盡,房間內的呼吸聲逐漸替代了斷斷續續的講話聲,外面天光始終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來已經是下午4點多,黃埔江上傳來轟炸聲,兩個人在炮聲中坐起來,都錯過了午飯。

  盛清讓看一眼時間,請服務生送些食物來,隨即進入浴室整理著裝,打算吃完飯下樓赴約。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長褲褲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響穿,趁著盛清讓進臥室的當口,迅速換了衣服。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發裡慢吞吞地喝,隨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過茶几上的煙盒,拿在手裡反覆地摩挲,最後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陽臺抽一支煙。

  盛清讓彷彿早一步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索性拉開陽臺門自己去外面避著,又轉過身講:「宗小姐請你隨意。」

  他這樣做,令宗瑛更加壓制了抽煙的念頭,她決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這個念頭剛起,連步子都還沒邁出去,盛清讓突然從陽臺衝進來,幾乎是在瞬間撲向她,將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整座樓都在顫抖,幾秒後,又響起炮聲,近得彷彿就在耳邊。

  牆灰簌簌往下掉,頂燈搖搖欲墜,過了一分鐘後,外面炮聲歇了,宗瑛一聲不吭,盛清讓牢牢地護著她,貼在她耳側一遍遍地講:「宗小姐,沒事了,沒事了。」

  宗瑛在煙霧裡劇烈地咳嗽起來,盛清讓鬆開她,想找一杯水給她,但屋子裡幾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棟建築,在經歷了短暫的沉默之後,迎來了驚慌失措的哀嚎與哭喊——倖存者手足無措地摸索下樓,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知道該去哪裡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這樣的危險。

  樓梯間到處散落著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慘不忍睹,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躺在積著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氣裡交織著血腥和刺鼻的火藥味,抵達一樓,宗瑛看到一個孩子的屍體被氣流壓平,緊緊貼在了牆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滿是血污,面目已經模糊——

  是早上在電梯口遇見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個對宗瑛笑的人。

  盛清讓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廳,廢墟裡伸出來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老三,快、快救救我。」

  ======================================

  至於大家關於「盛先生穿越的時候為什麼不會把坐著的沙發啊睡著的床啊坐著的汽車啊帶走」的問題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認為是這樣的

  盛先生大概只能帶走和他有直接接觸、並且他能夠帶得動的東西,超出他承重負荷的應該是帶不走的。

  那麼如果宗瑛是一個胖子,盛先生可能抱不起來,那麼就帶不走了。

  所以宗瑛是一個瘦子。

  說明:

  沙遜大廈(和平飯店)於1937年8月14日下午4點27分被炸,同時被炸的還有匯中飯店,一共兩顆炸彈,它們原來的目標並不是這兩座飯店,只是落偏了。

  空中較量的時代,從來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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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盛清讓循聲轉過頭,在廢墟中尋到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灰白泥粉幾覆其身,又因壓了重物無法動彈,只有嘴唇顫抖著出聲,音量虛弱到難辨。

  盛清讓認出他,連忙彎下腰,吃力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重物搬開,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雙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幾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複這一句,聲音愈來愈低。

  盛清讓面對這狀況顯然無從下手,只能轉向宗瑛,有些為難地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樓梯入口處,並沒有注意到求助聲。

  她出過很多現場,也接觸過大量屍體,但都與眼下情形不同。有人從樓上猛衝下來撞到她,她這才回過神,聽到了盛清讓的聲音。

  宗瑛緊抿著唇越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他身旁,見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讓一下。」她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乾淨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了一番,一聲不吭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了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了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裡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愈發重了。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儘快聯繫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檯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佔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檯拿過他手裡的電話聽筒,迅速撥了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了爆炸,那裡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了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了。」

  大世界劇院也炸了。

  那裡剛成立了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沉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錶,指針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了,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抬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了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倖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家的汽車,盛家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衝擊下停止了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點27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佔領了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到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只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台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用力咬住下唇,隨即又鬆開,抬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臺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了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台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只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咬肌繃了一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抽出來:「只能這樣了。」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了衣服套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只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抬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宗瑛,講:「那麼——」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麼做。必要時——」她頓了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只能握穩了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瀰漫,只吝嗇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自始至終都沒有拿過一把刀,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了,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了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了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徵,辛苦了。」

  講完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間,一抬頭,迎面就見到走廊裡站著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們接到消息剛剛趕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顯又是一愣,眼前這個人從「過路朋友」變成「三哥哥助手」,現在又成了「醫生」,多重身份的變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但小姑娘也僅是暗暗吃驚,並沒有完全外露在臉上,只是扭頭同身後的盛清讓講:「三哥哥,手術好像結束了。」

  盛清讓抬起頭,宗瑛的視線此時只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別的人需要交待,徑直走向他,說:「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時刻留意。」說罷將雙手插進白大褂口袋,壓低聲音問他:「盛先生,天黑了,我們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確,時間不早,距晚十點越來越近,他們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較妥當。

  這時二姐卻同一個護士爭執起來。

  護士先是告訴她「醫院沒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駁:「怎麼會沒有床位?高級病房也不能安排?」,護士講「無法安排」,二姐便來了脾氣:「醫院今日這樣亂,我們也不樂意住,那麼這樣,你們派一名醫生去盛公館值夜也行!」

  護士態度亦十分強硬:「沒有醫生可派。」

  二姐一氣之下指了她道:「你等著——」說罷踩著高跟鞋馬上去院長室。

  可她趾高氣昂而去,卻憋了一口氣歸來,明顯是被拒絕了。

  她到這時才注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剛才做手術的醫生?今天醫院裡忙成這樣子,待在這裡不過吃力不討好,不如去公館,給你開十倍酬勞如何?」

  宗瑛側過頭,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作回應。

  盛清讓卻立即反駁:「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沒能認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讓帶去公館的「助手」,略不屑地開口:「有什麼好特殊的?不過就是個醫生。就這樣決定了,我馬上叫他們送大哥回去——」說著看向盛清讓,幾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賬還沒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讓的神色變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讓的手,聲音極低:「盛先生,你做決定。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只有盛清讓能帶她回到屬於她的時代,她別無選擇。

  盛清讓選擇了回公館,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一行人坐車離開醫院返回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一共兩輛車,宗瑛與盛清讓、盛清蕙坐在後一輛車裡,氣氛凝重,平日裡話多的清蕙,也因為家裡出了這樣的事變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側過頭,聲音低得幾乎要貼到最近才能聽清楚。

  盛清讓偏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語氣懇切:「我很餓。」

  「我知道。」盛清讓同樣低聲回她,「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再等一等好嗎?」

  盛清蕙這時突然遞了一顆糖過去。

  盛清讓接過糖,擰開脆脆糖紙,一顆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著銀光的糖紙上。

  他將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飛快地拿起來塞進嘴裡,別過臉看向窗外無邊的夜色,乾巴巴地說了一聲「謝謝」。

  一路都是平靜的,一到家卻又翻起大浪,簡直同外面的颱風天一樣難以理喻。

  一眾人將大哥安頓在臥室,二姐將盛清讓喊去隔壁問話,房間裡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宗瑛留在房內,隱約能夠聽見隔壁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斷然不會去找德國人轉讓!更加不會約到華懋飯店去!好好一個人現在居然殘廢了!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斷你的腿!」

  一到了責駡怪罪的時候,就又當作是一家人,甚至連祖宗也要被架出來。

  宗瑛覺得似曾相識。

  隔壁二姐怒氣不減,言辭中卻少新鮮內容,無非是將大哥受傷的所有責任推到了盛清讓身上。

  但宗瑛分明記得,是大哥自己約在華懋飯店,並且主動將時間從早上改到了下午四點半——倘若不改時間,既不用逼得盛清讓一大早著急忙慌趕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襲。

  甚至連她也不必被扯進來,更不用經受從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創傷。

  宗瑛坐在椅子裡不出聲,房門突然被推開,盛清蕙端了一個木託盤進來。

  託盤裡擺了四個菜碟子,還有一大碗米飯,一碗湯,冒著熱氣。

  「都是熱過的。」盛清蕙放下託盤同她解釋,「是三哥哥下車時悄悄同我講的,叫廚房給你準備一點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講了一聲「謝謝」。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說:「你救了大哥的命,應該我家謝你才對的。」她對宗瑛充滿好奇,但這時候又不好多問,就只能看著對方吃。

  宗瑛進餐快速,卻看不出半點狼吞虎嚥的不雅。

  她節奏和動作都控制得很妥當,盛清蕙想。

  十分鐘後,託盤上的飯碗、湯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雙手置於託盤兩側,盛清蕙回過神忙說:「放在檯子上就好了,傭人會來拿的。」

  既然清蕙這樣講,宗瑛就容託盤這麼放著,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裡,一隻手伸進褲袋。

  聽著隔壁沒完沒了的訓斥聲,宗瑛在猶豫要不要抽煙,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對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宗小姐……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宗瑛穿著昨天下班換的便裝,短袖長褲運動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還是鞋子的式樣,看起來都與現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測是舶來品,加上她覺得宗瑛作風很不尋常,就更願意相信她是從異鄉來。

  宗瑛面對探詢,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盛清蕙又問:「所以你實際是……醫生?」

  是醫生嗎?曾經是,現在可能也算,但嚴格意義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問:「重要嗎?」

  盛清蕙被反問住了,她探詢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但她又實在看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這個人為什麼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裡,又為什麼裝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兩個人沉默著坐了很久,宗瑛見對方不再發問,起身打算出去抽煙。

  盛清蕙轉過頭去看她往外走,卻突然見她伸手扶住了門框,緊接著幾乎是癱下來。

  可能因為經歷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術過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頭痛發作得雖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連忙上前詢問,但宗瑛發作起來全身肌肉都緊張,哪裡還能多講一句話?

  恰好傭人這時候上樓來,盛清蕙就喊她幫忙,將宗瑛送到自己房間裡去。

  隔壁房間裡,二姐從大哥遭遇空襲這件事一路扯到工廠遷移,她講「現下河道也被封鎖,想要遷廠,只能從蘇州河繞路,用腳趾頭想想也曉得這個事情多麼危險」的時候,盛清讓頻頻低頭看手錶。

  時間一點一滴逼近晚十點,一向沉得住氣的盛清讓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講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辭。」說完他起身拉開門,直闖隔壁房間,然房間裡哪還有宗瑛?

  盛清讓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過去——一無所獲。

  他手心在瞬間滲出汗,茫然四顧,喊道:「宗小姐?」

  客廳裡的座鐘響了,鐺鐺鐺地敲了十下。

  在臥室中護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開門走到樓梯間,問傭人:「剛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傭人不確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沒有發現盛清讓的身影,咕噥著「見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點三十分,薛選青在699號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隊的通知,因為她的車違停在馬路中央,而且停得離奇到嚇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目擊者聲稱:「那個車開到那裡,遇到紅燈停了一會,紅燈結束之後就死活不動,跑過去一看根本沒有人!冊那,見鬼啊!連門都沒有開一下,也沒有人下車!」

  拋開罰款扣分不談,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舉動簡直不正常到了極點,這讓她非常擔心。

  因此上次趁著換鎖,她留了一把備用鑰匙。儘管很不道德,但她顧不上那麼多了。

  十點三十一分,她聽到腳步聲,又聽到鑰匙的響聲。

  薛選青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她辨聽出外面的人正拿著鑰匙試圖插進縮孔,但不知道是鑰匙拿錯了還是什麼原因,死活無法如願。

  鑰匙聲消停了,薛選青突然壓下把手,打開了門。

  =====================================

  薛選青:好啊,這個民國無知boy,終於被我逮著了。

  青哥如願活捉到一個開門鎖(但是不知道鎖已經被換了)的民國無知boy。

  說明:

  1.昨天又查證了一下,沙遜大廈(華懋飯店/和平飯店)是於下午4點27分被炸,因為飯店入口處的鐘錶被炸壞了,因此時間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特此更正。

  另,這兩顆炸彈落下的時間應該只差幾秒,之前說十幾秒應該也也不對,特此更正。

  2.大世界劇院於同天下午4點45分左右被炸,死難者多為北岸難民和當時聚集在此看熱鬧的市民,大概有六百多人死亡(法租界警方數據),最初報導也有說死傷五千人的,具體數字仍有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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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3: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門打開的剎那,一個強作鎮定,一個抬眸審視。

  薛選青挑眉問:「找誰?」

  盛清讓從聲音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鎖的那位女士,於是立刻尋了個藉口:「抱歉,我可能走錯了樓。」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薛選青瞥一眼他手裡的鑰匙,講:「不對吧,這把鑰匙就是這裡的。」緊接著繼續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錯門,而是不曉得鎖換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盛清讓避無可避,索性不打算避了。

  他收起鑰匙看向薛選青:「那麼請問,宗小姐是否在家?」

  薛選青沒料到他問得如此理直氣壯,但還是如實回:「不在。」

  盛清讓問得委婉:「我記得這是宗小姐的房子,是她邀請你來的嗎?」實際卻是同樣在揭穿薛選青「不問擅闖」的事實。

  薛選青冷不丁被將了一軍,顯然不爽,冷眼反問:「她邀不邀請我同你有什麼關係?你是她什麼人,怎麼會有鑰匙?」

  「朋友。」盛清讓如是答道。

  「朋友?」薛選青藉著門口廊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個人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老派作風,連公文包都是復古風格。她問:「哪種類型的朋友?」

  「比較特別的朋友。」

  說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選青下意識覺得他同宗瑛最近的異常表現有直接關係,因此側身讓開,請他進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進來坐坐,說不定宗瑛過一會兒就回來了,你說是伐?」

  「是。」盛清讓在這個時代除了這間公寓外本就無處可去,當然贊同她這個提議。

  他從薛選青身邊走過時,薛選青敏銳捕捉到了一些不尋常的氣味——火藥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選青察覺到其中怪異,低頭瞥了一眼他褲腿,隱約可見血跡。

  她默不作聲關上門,進廚房取了一隻透明玻璃杯洗淨擦乾,往託盤上一擱,拎起水壺將杯子注滿。

  薛選青將盛著水杯的託盤往茶几上一放:「不要客氣,喝水。」

  盛清讓道了聲謝。

  薛選青摸出煙盒點了一支煙,抬眼看向茶几對面的盛清讓:「貴姓?」

  盛清讓不落痕跡地抿了下唇:「免貴姓盛。」

  「名字呢?」

  「這不重要。」

  「那麼盛先生是伐?」薛選青抽著煙,開門見山地問: 「大晚上來找宗瑛有什麼事?」

  「這屬於隱私範疇,我是否能不回答?」

  「那你早上是不是和宗瑛在一起?」

  「你是在審問我嗎?」

  薛選青的確一副審問架勢,但這審問沒有任何強制效力,對方完全可以拒不作答。

  她看他拿起水杯,原本繃著脊背突然稍稍鬆弛,放任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裡,問話態度亦委婉了一些:「盛先生,我也是宗瑛的朋友,今天既然遇見你也是難得,不妨認識一下,留個電話?」

  她說著已經掏出手機,盛清讓卻擱下水杯,答:「抱歉,我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怎麼可能?薛選青掐了煙說:「你在開玩笑嗎?」

  盛清讓穩穩坐著,有理有據答道:「我從法國回來不久,因此沒有國內的號碼。」

  「那法國的號碼呢?」

  「房子退租了,不方便透露房東的電話。」

  「法國的手機號?」

  「停用了。」盛清讓說完從公文包裡取出手記本和筆,翻開一頁空白朝向薛選青:「不如你留個號碼?」

  反客為主。薛選青垂眸盯了片刻,最後拿起筆,唰唰唰在空白頁上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

  寫完擱下筆,薛選青端起託盤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廚房燈沒有開,一片暗沉沉。薛選青從櫥櫃裡抽出一隻保鮮袋,背對著盛清讓,面無表情地將託盤上的空玻璃杯放進去,封好口。

  她又隨便找了個紙袋裝好,轉過身說:「盛先生,既然宗瑛還沒有回來,這裡也不方便久留,我們還是走吧。」

  盛清讓卻坐著不動,他講:「我想再等一等。」

  「這不好吧。」薛選青看出他留意強烈,可她偏偏不想讓他如願:「你能進來是因為我開了門,那麼如果我要離開,你又怎麼能留在這?我既然開了這裡的門,得保證走的時候裡面和我來之前一致。你說是伐?」

  盛清讓見識過薛選青的執著。只要她想,最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離開。

  他不想同薛選青有太多糾纏,也不想給宗瑛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起身,同意了薛選青的提議。

  薛選青目的達到,提著紙袋走到門口,當著盛清讓的面重重將門一撞,頗為故意地鎖了兩道,將嶄新鑰匙收進包裡。

  盛清讓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兩人一道坐電梯下樓,薛選青去取車,盛清讓就在699號公寓門口的梧桐樹下站著。

  他身無分文,一整天沒有進食,在這個時代,無處落腳。

  薛選青坐進車裡,打開手機,翻出剛才偷拍的照片,抬頭望窗外,就能看到樹底下的盛清讓。他原地站了很久,看起來居然有一種無助的茫然。

  她斂回視線,瞥一眼副駕上的紙袋,發動汽車駛離了街道。

  比起盛清讓,留在盛公館的宗瑛要安逸得多。

  她睡了一覺,醒來時淩晨四點多,小妹就睡在她旁邊,手裡還抓了本書。

  宗瑛坐起來,驚動了對方。盛清蕙抬手揉揉眼,啞著聲音講:「宗小姐你醒了啊。」大概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竟然就這樣睡著了,清蕙解釋道:「我坐著看書來著,後來好像太睏就睡了……」

  宗瑛仍隱隱頭痛,但並不礙事,她看清蕙下床,又聽其絮叨完,才開口問:「盛先生呢?」

  「三哥哥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盛清蕙坐到梳粧檯前整理頭髮,「二姐昨天還因為這個事在走廊裡罵了好一陣呢。」

  看來自己又被留在這個時代了,宗瑛想著,揉了揉太陽穴。

  她低著頭問:「二姐似乎對盛先生有不滿?」

  盛清蕙撇了撇嘴,扭過頭壓低聲音講:「那麼當然了,畢竟二姐和三哥哥有過節的。」

  宗瑛「嗯?」了一聲,清蕙遂接著說:「二姐夫同二姐快訂婚的時候,二姐夫家的工廠攤上個官司,三哥哥恰好是那些工人的辯護律師,二姐夫家因此敗訴,然後就得罪了二姐夫,順帶得罪了二姐。這個樑子一結,關係就更差。二姐覺得三哥哥就是翅膀硬了回來報復——」清蕙似乎並不喜歡二姐夫一家:「可二姐夫家做得是不對,換成我是三哥哥,也一定循法幫理不幫親的。」

  「是麼。」宗瑛以為他會無原則無條件幫家裡人的。

  清蕙聽出她語氣中的懷疑,馬上問:「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三哥哥看起來很和氣很好欺負?」

  宗瑛不答,只換了詞語評價:「他很周到,也會忍讓。」

  「你也這麼覺得呀?」清蕙別好頭髮,「我聽奶媽講,以前給三哥哥起名字的時候,爸爸隨口講了個『讓』字就定了下來,好像天生就該『讓』一樣。他後來果真成了一個處處為別人考慮的人,好像不太計較一時的得失,什麼事都斂著,貿一看就是很容易吃虧的樣子,但他畢竟有底線的。」她一字一頓總結道:「底線之內,一切好談;突破底線,一切免談。」

  宗瑛從她眉飛色舞的臉上看出她對盛清讓的喜歡,因此問道:「你覺得你三哥哥好嗎?」

  「那麼當然了,三哥哥是家裡最講道理最聰明的人,而且一點也沒有依靠家裡,他是我的榜樣。」她講完站起來,迅速地岔開話題:「宗小姐你是要再睡一會兒,還是吃點什麼?」

  「不睡了。」宗瑛答。

  「那麼我去廚房找點吃的來。」盛清蕙說著走向門口,迎面撞到一臉焦急的傭人。她問:「怎麼了?」

  傭人講:「大少爺燒得可厲害了!剛才量出來的溫度簡直要駭死人!二小姐叫宗醫生快去看看。」

  盛清蕙扭頭,還沒來得及講話,宗瑛已經走到她身後:「走吧。」

  兩人進入房間,宗瑛無視了二姐的抱怨,重新給大哥量了體溫,又檢查了創口情況——感染非常嚴重。

  手術條件差,術後護理環境也不理想,最關鍵的是藥物作用太有限了。

  二姐在旁邊追究責任:「不是吃了藥嗎?為什麼還會這樣子?是不是手術出了差池?!」

  盛清蕙在一旁聽著,覺得十分尷尬,她餘光悄悄留意宗瑛的臉,但宗瑛並沒有生氣,只緊抿著唇,像在思索。

  突然,宗瑛發表意見:「需要換藥。」

  二姐聲音愈高:「那麼快點換!」

  「藥不在這裡。」宗瑛看一眼二姐,沉著應答:「應該在盛先生的公寓。」

  「馬上去取!」二姐已經無法冷靜,都未細想這其中緣由,就直接吩咐:「快叫小陳開車,去法租界取藥!」

  盛清蕙說:「小陳昨天開車送大哥去華懋飯店,被炸死了。」

  二姐滿臉焦躁:「那麼叫別的司機啊!」

  盛清蕙暗中抓了一下宗瑛的手,示意她一道下樓。

  兩個人出了門,盛清蕙叫傭人去準備汽車,又問:「三哥哥那裡怎麼會有藥的?」

  宗瑛之前給盛清讓準備過一個醫藥包,她解釋道:「有一些我帶回來的藥,效果很好。」

  盛清蕙沒有懷疑,宗瑛說要去洗個臉,獨自去了一樓的洗手間。

  她擰開水龍頭,洗了個冷水臉,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覺得有些陌生。她沉默著擦乾臉,推開門,盛清蕙就在外面等她,她講:「好了,走吧。」

  只有宗瑛和司機上了車,清蕙留在了家裡。

  車子在暗昧晨光中駛出去,颱風還未撤離,天氣依然糟糕,到處睡著難民,巡警看起來力不從心。

  好在時間早,道路還算順暢,一路開到盛清讓在法租界的家,六點鐘還不到。

  宗瑛走到服務處,葉先生看到她就講:「宗小姐呀,今天的牛奶送來了!」

  宗瑛沒有時間煮奶喝,只問他:「葉先生,服務處有公寓的備用鑰匙吧?」

  「有是有的。」葉先生蹙眉問,「盛先生不在家嗎?」

  「他不在。但我有急用物品在他公寓,必須現在取。」宗瑛語氣懇切,「葉先生,人命關天,請務必幫忙。」

  葉先生猶豫半晌,取出備用鑰匙,親自帶她上了樓。

  打開門,宗瑛進屋,他就一直在門口待著,聽裡面悉悉索索的動靜。

  宗瑛最終在臥室找到醫藥包,她翻出一些藥品裝進紙袋,臨出門又打開玄關櫃,裡面只剩兩塊錢,她全部拿起來塞進口袋。

  葉先生瞥一眼她袋子裡裝的東西,說:「藥片啊?宗小姐你是醫生呀?」

  「算是吧。」宗瑛沒時間多做解釋,關上門道了謝,快步下了樓。

  她坐上車時,天色已從暗藍轉為灰白,風很急,路上行人也多起來。

  車子越開越慢,到後來乾脆停了。司機是個新手,他看著前面密集的逃難人群,毫無把握地講:「好像開不過去了……」

  「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宗瑛問。

  「那麼可能需要繞個遠路了。」司機皺著眉答道,「快一點大概一個小時能到吧。」

  這裡的路宗瑛不熟,她只能將決定權交給司機。

  司機調轉車頭,打算避開密集人群,從別的地方進入公共租界。他往東開,宗瑛留意著一路掠過的街景,幾乎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過了大半個小時,又遭遇逃難人群,宗瑛問:「現在到哪裡了?」

  「現在、現在是……」司機支支吾吾,緊張得額頭冒出密集汗珠來,沒能給出答案。

  宗瑛意識到他可能迷路了,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裡是不是華界(非租界區)?」

  司機不答,宗瑛說:「趕緊想辦法繞回去,還記得原來的路嗎?」

  司機抬手擦汗:「只能試試了。」

  外面風更烈,將街邊懸著的各色外國國旗刮得烈烈響,華界的居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進行一種自我安慰式的保護。

  車開了半個小時,隱約可見租界入口,這時車子卻突然熄火,司機轉過頭,小心翼翼同宗瑛講:「沒油了。」

  宗瑛下了車,疾風幾乎要將人吹走,她只看到鐵門外更擁擠絕望的人群——

  租界的入口被關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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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先生身無分文,被青哥狠虐之後,又被關門外,無人救濟,餓了一整天hold不住了,於是只能去620號通宵小商店去討要人家報廢的關東煮吃:「別、別扔啊。」

  給盛先生下套成功的青哥:宗瑛你快回來,我已經get到了民國無知boy的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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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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