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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趙熙之 -【夜旅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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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早晨六時許,盛清讓回到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

  按響鐵門電鈴,姚叔跑來給他開門,末了還一臉可疑地問他:「先生昨晚何時走的?」他守著公館大門,留意每次進出,但昨晚絕沒有見到盛清讓離開,難不成翻了牆?

  盛清讓不答反問:「大哥怎麼樣了?」

  姚叔答:「大少爺半夜燒得十分厲害,眼下也還沒有退燒。」

  「宗小姐呢?」

  「宗醫生一大早跟小張的車出去了,說是到先生的公寓去拿藥。」

  出去了?盛清讓沒由來的一陣緊張:「什麼時候走的?」

  姚叔皺眉答:「有兩個鐘頭了吧,照講去法租界也不遠,難道堵在路上了?」

  盛清讓側臉肌肉繃起來,蹙眉略一思索,立即轉身走,剩姚叔一人在門口嘀咕:「不會真出什麼事情了吧?」

  天不好,空氣異常的潮濕,盛清讓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一路趕到法租界公寓時,已經七點。

  服務處葉先生甫看到他,就踮腳從高臺後面探出身來,講:「盛先生回來啦?剛剛宗小姐也來過的!她打電話告訴你了伐?」

  盛清讓聞聲止步:「來過了?」

  「是呀,問我要備用鑰匙,個麼我看她很著急,就帶她上去開了門。」葉先生如實同業主彙報,「留了十來分鐘吧,好像取了一些醫藥品,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宗小姐是醫生呀?」

  盛清讓無視他的絮叨,只問:「幾點鐘走的?」

  「走蠻久了,具體我也記不清。」葉先生話音剛落,就見盛清讓快步上了樓,他連忙講:「哎呀盛先生,這邊還有一瓶牛奶,你不帶上去啦?」

  盛清讓迅速上了樓,直奔臥室翻出醫藥包。

  宗瑛只取走了一小部分醫用器械與藥品,大多數都還原樣封著,沒有動過。

  他對著那隻醫藥包沉默片刻,重新拉上拉鍊,提起包剛要出門,電話鈴聲乍響。

  接起電話,那邊語氣焦急,直呼其字:「文生啊,南京方面撥給我們的匯票無法兌現!」

  盛清讓聞言皺眉,仍用一貫語氣說:「慢慢講,銀行是如何答覆的?」

  「昨天上海各銀行就暫停兌現,現下全部限制提存!顏委員過去提現,被銀行告知這筆錢歸於匯劃頭寸,不能作劃頭抵用!可這筆明明說好是用來墊付各廠搶遷機器的專款,萬一提不了,不止失信於各工廠,關鍵是整個計劃寸步難行!」

  盛清讓本就為宗瑛提著心,被這一通電話突襲,也只能竭力穩住,問:「顏委員是什麼意見?」

  那邊答:「他眼下正同銀行交涉,但銀行態度強硬,恐怕行不通!只能另想辦法。」

  盛清讓一手握著電話聽筒,一手提著醫藥包,因為血糖太低,額頭滲出一層虛汗。

  他穩聲回道:「財政部會計司龐司長目前在上海,如無意外,應是在偉達飯店下榻。」他抬手看一眼表:「現在時間早,他應該還沒有離開飯店,你先去找他,我過會兒到。」

  對方思索片刻:「那麼也只能找龐司長看看了,你快點來。」

  盛清讓應了一聲,又細緻叮囑對方:「帶齊公私章,節約時間。」講完掛斷了電話。

  他回頭看了一眼,屋子裡無一絲一毫的人煙氣,同數十日前他剛帶宗瑛來的那個早晨截然不同。

  戰爭也結束了這裡的安逸。

  他拉開玄關抽屜,從裡面找到僅有的兩顆糖揣進口袋,迅速出門下樓,直奔霞飛路的偉達飯店。

  公共租界經歷過昨日的兩次大爆炸,資源變得更加捉襟見肘,並且開始更為嚴格地控制進入,唯持有證件者才能暢通無阻。

  盛清讓察覺到了這其中的變化,愈發擔憂起宗瑛。

  他抿緊唇沉默,思索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險,越想越是不安,心裡一根弦也越繃越緊。

  汽車好不容易抵達偉達飯店,他下了車就快步走向前臺,借用電話撥給公共租界工部局,詢問秘書:「租界入口要關到什麼時候?」

  秘書答:「盛律師,紅十字會還在同租界當局交涉,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出結果。畢竟難民大量湧入,的確已經超出了租界的接納能力,也會給租界居民帶來很大的不便與危險,當局控制難民的進入也是出於這一點考慮。」

  盛清讓握緊聽筒,正琢磨接下來要說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喊他:「文生,你已經到了!」

  「有交涉結果請立即通知我。」盛清讓掛掉電話轉過身,來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正是資委會余委員。

  余委員提了個箱子,襯衫汗濕一片,氣喘吁吁地發表不滿:「國府一面叫我們搶遷,一面又不讓銀行放款,怎麼盡做這種扯皮拖後腿的事情!快點查查龐司長在哪個房間!」

  「七樓。」盛清讓早已經打聽妥當,同他報了房號,徑直走向電梯。

  電梯上升過程中,余委員一刻不停講著資委會內部的糟心事,盛清讓看著不斷上升的電梯柵欄默不作聲——

  青黑眼底暴露了他的疲勞,繃緊的側臉肌肉顯示出他的緊張,他握緊拳,甚至有一點點隱匿不發的怒氣。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步子飛快,余委員緊隨其後,肥胖的身體愈覺得吃力。

  兩人終於敲開財政部會計司司長的房門,龐司長剛剛醒,衣服還未及換,穿著睡袍問來人:「有什麼事情?」

  「還不是遷移經費的事情!56萬的專款說好撥給我們,到銀行卻提不了一分錢!龐司長你也是遷移委員會的人,這個事情請你務必幫我們解決!」余委員顯然十分生氣,措辭急得不得了。

  龐司長同他不熟,轉頭看向盛清讓。

  盛清讓說:「顏委員今早去銀行兌現,被銀行以限制提存拒絕。現在特殊時期銀行確有難處,但這筆錢畢竟是行政院會議上敲定的專款,且關係到數十家大工廠的生死,龐司長你看這件事怎樣解決比較妥當?」

  他不急不忙先退為進,龐司長最後想了想說:「我說句實話,這件事我辦不了,你要去找徐次長。」緊接著他往前半步,壓低聲音同盛清讓講:「徐次長中午都要到這裡來睡午覺,你中午來,備好公文,等他睡好午覺叫他批。我到時會幫你說明緣由。」

  事情幫到這個份上,剩下的就只有等。

  盛清讓很識趣地帶著余委員告辭,下樓過程中他同余委員交代妥當,抵達一樓快步走向前臺,重新拎起電話撥給盛公館。

  小妹盛清蕙接了電話。

  盛清讓開門見山:「宗小姐回來了嗎?」

  「沒有啊。」盛清蕙的語氣中也顯出一點焦慮和擔心來,「按說早該回來了的。」

  「司機也沒有回來嗎?」

  「沒有呢,小陳死了就只能派新司機去,可能……繞了路。」

  盛清讓眉毛擰緊,從他們離開公館到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萬一汽車半路熄火,或是在哪裡迷了路……其中任何一件,在戰時混亂的城市當中,都是大事。

  他努力保持著冷靜,對清蕙說:「開走的是哪一輛車?車牌號報給我。」

  「好像是1412——」她這會兒愈發心憂:「剛剛聽說租界入口都封鎖了,宗小姐剛從國外回來,對上海又不熟悉的,萬一要是——」

  她的話還沒講完,電話聽筒突然被人奪走,立刻響起二姐怒氣衝衝的聲音:「大哥燒到四十多度,叫那個宗醫生去取個藥,居然這麼久還不回來來!真不曉得是不是手術出了什麼差錯,現在不想擔責任跑路了!」

  「盛清萍,說夠了沒有?」盛清讓忽然直呼其名,整個身體都繃緊,右手握成了拳:「那天街上和醫院是什麼樣的情況大家有目共睹,大哥的性命是因宗小姐才得以保全。宗小姐是我帶來的人,我信任她的專業和品格——你可以一切衝我來,但你沒有立場質疑她的職業道德,更沒有資格讓她獨自出門去取藥。」

  他講話時身體幾乎忍不住發抖,講完了後牙槽咬得死死,肌肉完全無法鬆弛下來。

  二姐顯然觸到了他的底線,他對二姐憤怒,也對自己憤怒。

  飯店前臺的服務生抬著頭愣愣地看他,電話那端的二姐也被他這一通難得的斥責弄得啞口無言。

  她好不容易回過神要反駁,盛清讓哢噠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轉身就要往外走,守在一旁的余委員緊跟上來:「文生你去哪裡?不是說好在這裡等徐次長的嗎?」

  盛清讓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緒,同余委員講:「我先出去一趟,儘量會在徐次長睡醒午覺之前回來,麻煩你多留一會兒了。」

  稍稍平復之後,他突然又折回前臺,拎起電話重新撥給工部局,轉接巡捕房後,他講明宗瑛失蹤的事情,最後說:「請留意一輛牌號為1412的福特汽車。」

  這輛汽車,此時就停在租界入口三四十米的地方,裡面空無一人。

  而鐵門外的難民人群卻越來越密集,密集到沖散了宗瑛與司機。

  租界警察勢單力薄地守著鐵門,無望地看著外面密密麻麻的人頭,那聲勢彷彿要將巨大的鐵門壓碎,人潮在沸騰,颱風天絲毫不影響人們求生的狂熱欲望,宗瑛幾乎要喘不過氣。

  這時候,有一隻幼小的手,突然牢牢抓住了宗瑛的褲腿。

  ======================================

  盛先生:你可以講我,但是不可以講宗小姐。畢竟,宗小姐是我的金主,沒有宗小姐我就只能去便利店吃報廢的關東煮。

  幾個說明:

  1.偉達飯店七層,歐洲風格式,規模不大,格局緊湊,設施精緻,每層十套客房,分置於走廊兩旁。走廊寬且長,有小廣場的意味。其中七樓最豪華,是酒店老闆的居所。八層一個大平台。按照1930年代上海建築的等高線,偉達飯店的頂層,好比巴黎的蒙馬特高地,足可以觀賞上海了。

  2.行政院會議通過林繼庸遞交的「上海民營工廠內遷方案」,決定由資源委員會撥款56萬元作為工廠西遷的初期經費,並另外給予低息貸款329萬元,作為工廠重建開工的費用。會議還決定由資源委員會、財政部、軍政部、實業部組成「上海工廠遷移監督委員會」,該會以資源委員會為主辦機關,由林繼庸為主任委員,駐滬主持遷廠工作。

  3.事件部分取材於顏燿秋口述的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時間線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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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租界巡捕房打來電話的時候,盛清讓和余委員正從偉達飯店七樓下來。

  暗沉沉的電梯裡,盛清讓將獲批的公文交給余委員:「剩下的事有勞余兄。」

  余委員接過公文,盯著上面的「照辦」二字嗤了一聲,很不滿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讀了十秒,簽字蓋章不過也十秒,為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個鐘頭,還非要等他睏醒了午覺才能辦!這可是戰時,誰允許他這樣悠閒?!」

  電梯門打開,余委員忿忿將公文收進包裡大步走出電梯,盛清讓原本也要一起出門,飯店前臺卻喊住他:「盛先生,剛剛租界巡捕房來過電話,說找到了牌號1412的福特汽車。」

  盛清讓立即折回前臺,拎起電話回撥過去,詢問汽車地址和具體情況。

  對方將汽車停靠位置告訴他,緊接著又說明:「那輛汽車幾乎已被難民砸毀,燃油耗盡,車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來,濛濛雨絲悄無聲息地飄,盛清讓掛掉電話作別余委員,焦急萬分地離開偉達飯店,直奔南部華界。

  穿過公共租界的出口,鐵門外的難民已經散了,只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對策,或者根本無家可歸。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槍守著門口,擔心一個不留神就有人從鐵門上面爬進來,明明已經精疲力盡,神情裡卻還是要繃著緊張與戒備。

  盛清讓在距鐵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了那輛面目全非的汽車。

  或許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僅僅是發洩對無法進入租界的不滿,難民們將汽車毀得完全不像樣子,玻璃碎了一地,地上隱約可見血跡。

  他的心狠狠揪起來,這時捕房警察小跑著過來,同他講:「盛先生,發現這輛車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了。」說著瞥一眼地上血跡,很識趣地不再吭聲。

  不知裡面的人是遭了打所以棄了車,還是因為棄了車車才被毀。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況,都不是好事情——

  如是前者,那麼意味著宗瑛可能受了傷;如是後者,在這茫茫華界、數十萬人口都朝不保夕紛紛逃亡的時候,她又能去哪裡?

  雨愈加密集,夏季颱風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讓一面聽巡警描述白天時的狀況,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這個地步,只能求助於工部局的人脈,請他們幫忙尋找宗瑛。

  他在電話裡描述宗瑛的長相衣著,半天也只說出「白色短袖、黑色長褲、灰色球鞋側面印了一個字母、隨身可能攜帶醫用品」這些特徵,對方含含糊糊應下時,他很後悔沒有留一張宗瑛的照片。

  對方最後寬慰他道:「盛律師,如果有符合特徵的人想要進入租界,我們會留她下來通知你的,請不要著急。」

  盛清讓道了謝,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將醫藥包送去盛公館。

  天色終由暗藍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氣不配擁有皎潔月光。

  一間廢棄民宅內,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

  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彷彿使盡了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後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不支,卻又臨產。

  他持續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佈滿歇斯底里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願意失去母親。

  做決定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宗瑛艱難挪過去護住他們,逆對了人群。

  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並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終於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剎那,宗瑛後背濕透,雙腿都打顫。

  沿途店舖幾乎全關,更別提尋一家醫館落腳。產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只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

  屋內幾被搬空,絕不能算乾淨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裡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風聲呼嘯,又隱約可聽到戰區的炮聲。

  大半個小時後,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污染的血液,胎盤剝離不全,血在昏黃光線裡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一聲不吭。

  是比租界醫院更差的條件——她帶的藥不對症,沒有棉紗布,沒有注射器,沒有消毒液,甚至連乾淨的水……也沒有。

  束手無策。

  那母親面色越發蒼白,涔涔冷汗從她額際髮梢往下流,血壓在下降,脈搏逐漸細軟無力,她張口喚了一個名字,吐字已經不清。

  小男孩轉過臉朝向她,眼裡蓄積起滿滿淚水。宗瑛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侵襲而來。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過她的膝蓋,染透她單薄的褲子,濕膩膩、帶一點體溫的液體包覆住她的皮膚。

  那母親突然努力抬起手,彷彿想要抓住些什麼。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後的努力,可她在袋子裡翻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

  這徒勞讓她後背肌肉繃得緊緊,突然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褲腿。

  宗瑛轉頭去看,那母親緩慢呼吸著,正吃力抓著她的褲腳——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褲腳。

  空氣裡充斥著無能為力的沮喪和越發囂張的血腥氣,那母親的臉上已分不清淚與汗,她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看向宗瑛,眼神中只剩下虛弱的痛苦,張嘴也只有支離破碎的字眼,說話時她又看向小男孩手裡的孩子,不捨又無奈。

  宗瑛抿緊了唇,卻察覺褲腿陡鬆,那隻手垂下去,新生兒的哭聲乍然響起來。

  蠟燭也熄了。

  黑暗中宗瑛脫下血淋淋的乳膠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

  晚上十點,雨停風止,盛清讓坐在宗瑛公寓的沙發裡,看著茶几上的一張宗瑛照片,內心交織著沮喪與焦慮。

  突然間電話鈴響,他愣了一下,隨後起身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對方上來就講:「宗瑛啊,我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機。」

  盛清讓沒有應聲,對方接著說:「之前我們不是約了星期三詳談嗎?但是我這邊突然遇到個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實在是抱歉,不然我們改個日期?週六怎麼樣?」

  對方見電話另一端遲遲無回應,這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喂?」了一聲,又問:「是宗瑛嗎?」

  盛清讓回過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為轉告。請問您是?」

  對方稍愣,但接著又說:「我姓章,是替她處理財產的那位律師朋友,我想將詳談時間從週三改到週六下午,也請她務必給我答覆,你這樣轉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讓蹙起眉,語聲謹慎地反問:「處理財產?」

  「是的。」章律師顯然沒有要為宗瑛保密的自覺,脫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就在盛清讓想要進一步探詢時,對方掛斷了電話。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公寓裡恢復了可怕的寂靜,盛清讓拿起手裡的照片,更為憂慮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環境裡,一分一秒都難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來,宗瑛抱著饑餓的嬰兒出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哭得通紅的半大孩子。

  街邊人煙稀少,早沒有了白天那種景況。租界入口外橫七豎八地睡著難民,夜班巡警提著煤氣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到帶了兩個孩子、一身狼狽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兩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轉過身往回走,此時的華界只蕭條二字可形容,沒有店舖開張,她口袋裡僅剩的兩塊錢也絲毫發揮不出作用。

  懷裡的嬰兒哭得累了,已經昏沉沉睡著了。但安靜沉睡總歸只是一時,如果沒有及時的食物補給,他努力來到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卻仍然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街道另一頭飛馳而來,在距離租界入口百米處戛然停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國軍士兵,緊接著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像是來巡查防禦工事。

  宗瑛在數米外止步看過去,那名軍官巡視完畢,大步走向吉普車。

  昏昧晨光裡,他摘下軍帽皺眉點燃一支煙。

  宗瑛認出了他——

  盛家客廳裡那張全家福裡穿軍裝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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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產程的延長容易導致大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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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4: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宗瑛決定上前時,對方一支煙還沒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煙絲在暗藍晨光裡靜靜燃燒,煙霧稀薄,一吹就散。

  「請問是不是盛長官?」宗瑛這樣問。

  盛清和面對這貿然搭訕,微斂起眼瞼,接著抽餘下的煙:「認識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醫生,在盛家公館裡見過你的照片。」宗瑛顧忌到盛清讓和盛家之間的不愉快,為免求助遭遇不順,因此沒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讓的那層關係。

  她說著瞥向他手裡的捲煙,還剩半支,她有足夠的時間向他說明情況。

  老四一直觀察她——衣著俐落簡單但並不整潔,白襯衫上血跡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雙手細長有力,懷裡托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側躲了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戰時再尋常不過的狼狽,但她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格格不入,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煙灰,饒有意味地問:「為什麼找我?」

  「盛清祥先生剛做完截肢術,術後感染嚴重,我取藥返回途中被關在了租界外,現在需要將藥送去公館。」她直截了當,偏頭看向租界大門:「但租界入口關閉了。」

  「給大哥送藥和我有什麼關係?」盛清和揚起唇,年輕的臉上寫滿漠不關心:「管著租界出入的又不是國軍。」

  他對盛家的不屑一顧,這是宗瑛沒有料及的。

  對方拒絕到這個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麼,騰出手牽過身側的孩子,繼續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遠遠傳來發動汽車的聲音,宗瑛以為他們要掠馳而過時,吉普車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她身側。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在副駕上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講:「上車。」

  宗瑛猶豫了三秒,就在對方打算講「不上車算了」的瞬間,騰出手搭住車門,緊接著帶孩子迅速擠上了後座。

  盛清和扭頭一瞥:「送藥歸送藥,這兩個孩子怎麼回事?」

  宗瑛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頭又點燃一支煙,手擱在旁邊,似乎是考慮了一下,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車子駛過好幾條街道,又繞了個大圈子,最終在營地外停下來。

  盛清和顯然沒有立即送他們回租界的打算,連聲招呼也沒同宗瑛打,兀自進入營地,將他們晾在了外面。

  天色漸漸明朗,風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絲颱風即將撤離的跡象。

  過了大半小時,突然有一輛非軍用的吉普車從裡面駛出來,又是一個急剎車,穩穩停在宗瑛身前,只差幾公分的距離。

  換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駕駛位上居高臨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絲炫技般的戲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聲帶倆孩子上了車,坐穩後才簡明了當地道了聲「謝謝」。

  盛清和面對感謝也是無動於衷,駕駛汽車直奔另一個租界入口,好像預知到那裡不會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越是臨近軍隊駐紮的地方,難民就越是想要遠離,也更難聚眾鬧事。

  汽車在一側小門停下,盛清和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本證件,單手展開示向門內,租界巡警湊過來認真辨認,緊接著卻又將目光移向了副駕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數次,又走到側旁特意觀察了她的鞋子。宗瑛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對方這時候隔著門問她:「請問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巡警看出她的戒備與緊張,馬上解釋道:「是這樣的,昨天盛律師通過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關照過。」他頓了頓,「你的鞋子很特別,宗小姐。」

  盛清讓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開側門,身旁的盛清和則收起證件,側頭看她一眼,別有意味地說:「三哥似乎對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聲音也平靜得毫無波瀾:「重要嗎?」

  盛清和彎起唇角輕笑一聲,重新發動汽車,說:「三哥在意的人,當然重要了。」

  人車未到,巡捕房的電話卻已經打到了盛清讓的公寓和辦公室,叮鈴鈴地響了數遍都無人接聽後,電話最終撥向了盛公館。

  小妹清蕙在樓上接到了電話,聽完好消息馬上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原本耷拉著的臉顯出興奮:「三哥哥,宗醫生已經找到,應該快回來了!」

  盛清讓這時剛到公館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廳裡,因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幾乎要再起爭執,但清蕙如此一講,宗瑛擺脫了「棄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懷疑站不住腳,只能閉嘴;盛清讓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晃晃悠悠終於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雖然澆熄了客廳裡即將竄起來的這把火,卻並沒有帶給盛清讓太多的輕鬆。

  他轉過身走到門口,視線越過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館大門,面上仍佈滿難以放下的焦慮——拋開恐懼、自責與後怕,他現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見到她,想要親眼確認她安然無恙。

  經歷了二十分鐘的望眼欲穿後,終有一輛汽車在公館門口停下,高調地鳴起喇叭,喚人開門。

  姚叔還沒來得及反應,盛清讓已是疾步過去,搶先打開了大門。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車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將手伸給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車吧。」

  宗瑛自然不會去承他的邀請,轉頭囑咐後座的小男孩下車,又抱緊懷中的嬰兒,低頭下了車。

  這一行人的出現,除宗瑛外,其餘三個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盛清和。

  他當年一意孤行考入軍校,畢業之後幾乎再沒有回過家,是這個家裡實打實的「叛離者」。

  待宗瑛下車後,他「砰」地一聲猛撞上車門,大步走到盛清讓面前,身高已絲毫不輸這個「三哥哥」,他彎起唇壓低聲說:「三哥,你的人走投無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聲音雖低,卻故意強調了某些字眼,同時餘光留意盛清讓的反應。然盛清讓卻只是強壓住情緒,平淡無奇地說了一聲:「多謝你。」

  清蕙這時候走出小樓,對著大門口喊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麼呀?快點進來啊。」

  至此盛清讓一句話也沒有同宗瑛說,更沒有機會過問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只看她快步走向小樓,將懷裡的嬰兒交給了盛清蕙。

  盛清蕙還沒來得及同突然造訪的四哥講話,已先被這新生兒嚇到,她回過神說:「呀,是剛出生的吧,怎麼可憐成這樣?是不是要餵點東西?」

  宗瑛非常疲勞,未講多餘的話,只點了點頭,眼神裡寫著「拜託」兩字。

  清蕙這時又敏銳瞥見了宗瑛身後跟著的小男孩,趁著二姐還沒出來,趕緊喊他:「快點跟我來。」隨即繞過外廊,送他們到傭人那裡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餘三人進了客廳,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悅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盛清和素來不吃她這一套,找到沙發兀自落座,輕笑回道:「那麼當然了,已經嫁去別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這裡指手畫腳,反而我連回都不能回?畢竟大哥傷成這樣,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視線移向宗瑛:「送個醫生回來。」

  二姐一臉的氣急敗壞,盛清和卻滿面春風,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說:「宗小姐,不是著急給大哥換藥嗎?那麼快點上樓去啊。」

  宗瑛滿身的血污,這樣貿然進入病人的房間,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她沒有精力同眾人解釋,只側過頭同身邊的盛清讓說:「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藥你帶來給大哥換過了嗎?」

  盛清讓回她:「換過一次。」

  「情況怎麼樣?」、「不好不壞。」

  她將聲音壓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攜帶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還需要乾淨的衣服。」

  說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讓,盛清讓對上她的視線,勿需多問,只說:「我知道了,你跟我來。」

  在二姐「幹什麼去?」的責問聲中,盛清讓恍若未聞地帶宗瑛上了樓。

  他帶她進浴室,確認熱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去找了衣服,這才避開來讓她進去。

  待宗瑛關上門,裡面傳來流水聲,他在門外又開始擔心換洗的衣服不合身。

  著急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法得心應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著不去回憶之前的事卻根本做不到,恍惚著洗完澡換好衣服打開門,樓下傳來盛清蕙彈鋼琴的聲音,一種不真實感迎面襲來。

  察此同感的還有站在門外的盛清讓,他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做了個夢,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確認,但最終卻克制了這種唐突,只握緊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讓一直緊握著的拳和繃緊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後怕,對視了數十秒後,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攬住了他。

  她閉上眼,彷彿也是在同自己說:「沒事了,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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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叫祥,老四叫和,二姐叫萍,小妹叫蕙,只有老三是個異類,叫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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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4: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這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儘管宗瑛只伸出右手輕攬了一下,盛清讓的後背卻在瞬間極不自然地繃起來。

  宗瑛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短促講完便鬆開手,恢復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況,醫藥包在哪裡?」

  盛清讓回過神,以一向平和的語氣應道:「同我來。」

  這時樓下鋼琴聲也戛然而止,二姐同講小妹講:「你是沒事做了伐!這辰光彈什麼鋼琴?」

  清蕙看一眼沙發裡坐著的老四,說道:「是四哥哥叫我彈琴看看有沒有進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師?叫你彈你就彈?」說罷扭頭看向二樓,只見宗瑛與盛清讓一起進了大哥房間,她立馬也蹬蹬瞪跑上樓。

  二姐推門闖入房間時,宗瑛正在檢查大哥的手術創面。

  她剛要開口講話,被口罩蒙了大半張臉的宗瑛突然轉過身,套著乳膠手套的兩隻手懸在空中,目光銳利,聲音悶悶:「病人需要儘量無菌的環境,請暫時離開這裡。」

  二姐面對她專業的強勢,驟地啞口,瞥見旁邊的盛清讓卻又講:「他能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你們是不是想作什麼鬼?」

  宗瑛本是想讓盛清讓打打下手,但現在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偏過頭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讓說:「盛先生,也請你出去一下。」

  盛清讓迎上她的目光,立刻瞭然,於是沉默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了門。

  二姐這下沒什麼好講,也只能跟著出去。

  大哥恢復得並不理想,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創口感染難以控制,宗瑛耐心處理完,隱約又聽到樓下傳來的爭執聲。

  她脫掉乳膠手套走出門,站在走廊裡悄無聲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發裡的盛清和說:「所以大哥是為了趕去同德國人簽協議才遭遇了空襲?」他誚笑一聲,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讓:「就作妖吧,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把半條命搭進去也不曉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講話還有沒有點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無忌憚地擦亮火柴點起一支煙,伸長了腿說:「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現在只集中打虹口那一塊地方,過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轉移到楊樹浦,盛家的機器廠遲早要被毀掉。至於是日本人炸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炸的,誰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戰局混亂之際,誰會承認是自己丟的炸彈?還想事後找日本軍部索賠?痴人說夢吧。」

  他明顯對偌大家業毫不在意,也不讚同盛家其他人止損的手段,只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煙霧中,恣意表達著不屑一顧。

  二姐氣急敗壞,他又講:「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家半點家財你也撈不到,何必在這裡幫忙?不如快點叫你那個窩囊丈夫帶孩子逃到香港去,畢竟你夫家也快要淪為戰區了,到時候好歹能保條命,你講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幾乎要跳起來,這時候盛清蕙端著滿滿一託盤的茶點走進客廳,試圖緩和氣氛:「還是先吃早飯吧。」

  清蕙將託盤擱在茶几上,抬首看到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宗瑛,喚她:「宗小姐,你下來喝茶呀。」

  伴著清蕙這一聲邀請,所有視線都轉移到了樓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擠了擠眼,似乎是有別的事情要同她講;老四仰頭瞥她一眼,饒有意味地彎起嘴唇;二姐壓著怒氣問她:「換好藥了伐?情況怎麼樣?溫度降下去點沒有?」;盛清讓轉過身面朝樓梯抬頭,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樓,簡單講了大哥的情況,二姐的表情變得愈發難看。

  清蕙趕緊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聲地拿起一杯茶飲盡,聽清蕙湊在她耳邊悄悄問:「牛奶可以給小孩子喝的吧?」

  鮮奶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點點頭,清蕙馬上就起身出了門。

  老四抽完煙,拿起點心碟子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塞,迅速吃完又猛飲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國難當頭,宗小姐有沒有想過與其在這裡圍著一個人服務還落埋怨,不如去戰區醫院救更多性命?」

  他對宗瑛的邀請是有預謀有把握的,畢竟一個在落難時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層面的自我要求絕不會低。

  宗瑛穩穩端著茶杯,抬起頭看他。

  此問已經關乎自我利益和職業使命,甚至涉及個體性命的高低貴賤,拋開她不屬於這個時代不談,就算她生於斯,面對這個問題,一時也很難給出答案。

  氣氛陷入沉滯狀態,盛清讓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會離開上海。」

  老四應了聲「是麼」,又說:「明哲保身,很好。」他說著繫好風紀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廳。

  很快,公館門外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再然後,只剩一片蟬鳴。

  宗瑛突然轉頭看了一眼背後懸著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讓走到她旁邊,俯身問道:「你看起來很疲憊,需要先休息一下嗎?」

  宗瑛對上他的視線,對方同樣一副倦容,她說:「好。」

  他耐心徵求她的意見:「回公寓還是留在這裡?」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說:「這裡。」

  盛清讓送她上了樓,臨關門,她講:「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還有些事要辦。」面對突如其來的關心,盛清讓稍稍別過頭,接著說:「那麼我先走了,傍晚我會來接你。」

  宗瑛沒說什麼,他又強調:「我一定會來。」

  宗瑛關上門,倒頭就睡。

  她早習慣了倒班的生活,這個時間入睡一點也不難。

  然而白日睡覺,素來夢多。

  夢到一個陰森森的生日會,又夢到一台失敗的手術,醒來時滿頭是汗,心率快到超負荷。

  她痛苦地皺著眉,壓住心口,低頭努力地呼吸,等緩過來才意識到天色都黯了。下床推開朝北的窗,外面風停了,颱風似乎真的已經撤離,燠熱暑氣將捲土重來。

  二樓走廊裡突然響起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是二姐的聲音:「這種破破爛爛來歷不明的小孩為什麼要往家裡面帶?!是不是那個宗醫生早上帶來的?你們還合力瞞我?」

  「什麼叫來歷不明!」清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護著身後幼童,年輕面龐上繃起怒氣:「你這是階級歧視!」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家裡帶,明天他就膽子偷空你的首飾盒!不信你試試!」二姐一副經慣風浪的架勢,「快點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罵得瑟瑟縮縮往後躲,忍著眼淚求饒:「我會、會走的,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軟得厲害,低頭一看懷裡的嬰兒,抬頭就繼續頂撞二姐:「這個小孩身體很差,送出去說不定就活不下來了!」

  二姐卻仍一副鐵石心腸,毫不妥協:「你一個吃家裡用家裡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間險惡,只知存了天真當飯吃!」

  她話音剛落,底下傭人喊道:「二小姐,姑爺到了!」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嗎?我限你三天之內送過去。」

  她講完馬上下了樓,清蕙領著孩子站在走廊裡,怒氣正盛,連宗瑛打開門她也沒有察覺。

  等她氣稍微消了消,宗瑛對她講了聲:「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聞言,趕緊岔開話題:「宗小姐你趕緊看看,他現在這個狀況是不是危險?」

  宗瑛走上前仔細檢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變化,但從頭到尾她都一個樣子。

  她只講:「有點虛弱。」

  清蕙皺了眉:「那要怎麼辦才好?」

  宗瑛不出聲,抬頭就看到了剛剛上樓的盛清讓。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這次來得很準時。

  宗瑛同清蕙講:「你先帶他們去休息,我一會兒來找你。」言罷又請盛清讓進屋,主動拉開了門。

  清蕙領著一大一小匆匆上樓去,宗瑛進屋坐在沙發上,請盛清讓在對面入座。

  盛清讓本是來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卻講:「我需要在這裡留一晚。」頓了頓又講:「我保證不會出門,等你回來。」

  大哥的狀況很不穩定,今天晚上很關鍵;樓上那個嬰兒留給清蕙這樣的新手照料不太妥當,也需要關照。她儘管沒有陳明理由,盛清讓也猜到了。

  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提議,良久答道:「那麼,我明天來接你。」

  宗瑛點點頭,又講:「我還需要請你做一些事。」

  「請說。」

  宗瑛伸手給他:「給我紙筆。」

  盛清讓翻出公文包裡的本子和鋼筆,旋開筆帽遞給她。

  宗瑛低頭伏在圓茶几上,嘩嘩譁迅速寫出清單。

  新生兒配方奶粉、奶瓶、兩種藥品名稱……最後又加了一套換洗衣服。

  「公寓附近那間醫院裡,有個營業到晚上12點的商店,旁邊有個24小時藥店,前面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那裡買到。」

  她說著摸出錢夾,本想拿一些現金給他,裡面卻只剩一些零鈔。

  她乾脆抽了一張銀行卡出來:「結帳的時候可以用。」

  盛清讓見過她在浦江飯店刷卡,他講:「我知道。」

  「那麼密碼你應該也知道。」宗瑛將卡片推過去。

  「為什麼會是那串數字?」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宗瑛及時關閉了觸發記憶的開關,抬頭問:「我不在的這幾天,那邊有什麼麻煩嗎?」

  「我在公寓裡遇見了薛小姐。」

  宗瑛斂眸,但並不驚奇:「她是不是留了我的鑰匙?」

  「是的。」

  「你吃她給的東西了嗎?」

  「喝了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帶走了?」

  「嗯?」盛清讓驟想起薛選青臨走時拿走的一隻紙袋:「這個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知指紋收集不懂DNA檢測,沒有防備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沒出聲,最後說:「沒什麼,不重要。」

  宗瑛說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況,這時盛清讓卻說:「還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發:「你講。」

  「有一位章姓律師打來電話,說要將原定於週三的會面改到週六,希望你給他答覆。」

  宗瑛目光驟冷,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過了會兒問道:「他還同你講了什麼?」

  盛清讓猶豫再三還是據實道:「他講,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遺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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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哥:民國boy too young too sim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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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4: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盛清讓眼裡的宗瑛,簡單,又迷點重重。

  她行動力超群,作風直接鮮少算計,為人有一種近乎單純的執著,但他對她的生活並不瞭解,哪怕他已經近距離觀察過她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專業,對她的興趣略曉一二,卻不明白相框裡那個少女為什麼在某個時間點之後拍照再無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這種年紀立遺囑的緣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頭看他一會兒,回答了他沒能說出口的疑問——

  為什麼要立遺囑?

  她講:「有備無患。」

  語氣平和,卻有無法動搖的堅定。由此看來,她並不是個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慮和主見,考量得甚至相當周到。

  宗瑛講完打開手機,屏上顯示僅15%電量,無任何信號,時間是8月16日19點整。

  「還有三小時,請儘快回公寓吧,這樣穩妥些。」她說著關掉手機電源,又接著叮囑:「公寓的鎖換過了,我在玄關櫃裡留了一把備用鑰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經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讓帶來的「麻煩」,並且在自覺適應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讓見她從壓爛的煙盒裡抽出最後一支Black Devil,包裹著煙絲的黑金捲紙被壓得皺巴巴,她雙手輕捏著一頭一尾,緩慢撚動,卻一直沒有點燃它。

  他突然遞了一盒火柴給她,隨即將信用卡及紙筆收進包內,起身告辭。

  待他走到門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識關照了一句:「今晚睡個好覺,盛先生。」

  盛清讓原本因缺覺而過速的心臟,像是莫名驟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勞,並給出善意祝福,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低了頭匆匆出門,抓緊時間趕回699號公寓。

  晚十點,盛清讓順利在玄關櫃裡找到宗瑛留下的備用鑰匙出了門。

  風裡只殘留片縷白日燠熱,體感舒適,夜色清美。一路亮著的通明街燈,是和平年代電力充足的表現;法桐在微弱東風裡輕搖葉片,閒適安定;路上人行車馳各偱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擔心遭遇哄搶……都是戰時不可能有的景況。

  盛清讓右拐進入醫院大門,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從他身邊疾馳過去,他聞聲停下腳步,又見一輛出租車穩穩停在了大樓入口處。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見面,同樣是在一輛出租車裡。他頭一回來這間醫院,也是因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車後,出租車駛出醫院,很快他也下了車,折返回醫院卻沒有再見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撐開宗瑛那把印著「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離開了醫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樓上看見了自己。

  回過神,盛清讓快步走進藥店。冷白燈光罩著,空調大力往下吹風,店裡有一股陰涼涼的草藥味。穿白大褂的老藥師倚在櫃檯後看雜誌,聽到腳步聲,往下壓壓老花鏡,抬眸避開鏡片看向盛清讓:「買什麼藥啊?」

  盛清讓擔心買錯,特意將宗瑛寫的清單拿給藥師看。

  對方又推推老花鏡,眯眼仔細辨認一番,這才到櫃檯裡拿了兩盒藥出來,說:「家裡面剛生小孩呀?」

  盛清讓點點頭,取出信用卡遞過去。

  老藥師一皺眉:「幾十塊錢還刷卡,沒得零錢呀?」

  他錢夾裡僅有法幣,只能答:「抱歉,沒有。」

  老藥師無可奈何,只能叫來旁邊一個年輕人,這才給他結了賬。

  他將藥盒收進公文包,又快步出門,去找那間營業到晚12點的商店。

  商店門口擺著賣相不錯的果籃,裡面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堆在貨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邊有專門一排架子,擺滿新生兒用品,品類齊全,但可選餘地極小,倒也省得猶豫不決。

  盛清讓站在燈下仔細看奶粉的配方說明,沒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罷。

  他對照清單選購齊全,提著籃子去結帳,盛秋實這時恰好進來買了一罐熱咖啡,站在他身後排隊。

  收銀員刷完卡讓他輸密碼,又撕了單子給他簽字,卡片就放在櫃檯上。

  這時站在他後面的盛秋實突然眯起眼,湊近看了一眼櫃上信用卡,卡片正面印著「ZONG YING」拼音。

  盛秋實順勢一瞥,POS簽購單上的簽名,流利簽著「宗瑛」二字。

  這個名字並不常見,且這張卡片也實在面熟。

  盛秋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只見他將商品一件件裝進塑料袋,幾乎全是嬰兒用品。

  盛秋實可疑地蹙起眉,哪曉得盛清讓這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令盛秋實委實愣了愣,直到收銀員提醒,他才倏地回過神。匆匆忙忙給了錢,盛秋實連零錢也不要,直奔出門,迎接他的卻只有茫茫夜色,已經見不到盛清讓的身影。

  盛清讓離開醫院回到公寓,核對清單,一切備妥,只剩一套換洗衣物——

  是宗瑛的換洗衣物。

  盛清讓犯了難,衣服放在哪裡,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只能怪自己沒有詢問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臥室門口待了數秒,最終壓下門把手,推開房門,哢噠按下頂燈開關。

  昏黃燈光亮起,陳舊的十六格窗映入眼簾,一張木床緊挨東牆,西牆面並排擺了兩隻大斗櫃,家具少而實用。

  他拉開右邊五斗櫃,順利從裡面找出一件襯衫一件長褲,但因為壓得時間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皺,需要熨燙。

  正要拿上樓去熨,盛清讓突然想起些什麼,遂又折回臥室,但又遲遲不確定要不要繼續翻——

  她需不需要換內衣?需要。

  他在昏昧頂燈下做出了決定,又俯身拉開斗櫃,從中翻出一雙乾淨棉襪。

  隨後他又轉向左邊斗櫃,拉開第一層,沒有發現內衣;拉開第二層,沒有;第三層第四層,仍舊沒有……最後一層,只孤零零躺著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冊子。

  漆黑封皮乾乾淨淨,右側由彈性綁帶封住,不著一縷灰塵,是一種克己自製的審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讓看了半天,彎腰取出冊子,解開綁帶,鄭重翻開第一頁——

  最中央貼了一張黑白一寸照,照相館給它裁出了花邊。相片主角是個年輕美人,大概只十七八歲,細長脖頸,英氣短髮,目光敏銳。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後翻,是寥寥幾張集體合照,其中一張盛清讓在宗瑛的書櫃裡見過,大學畢業合影。

  這位美人畢業於1982年,修的是藥學專業,後來公派留學,去了美國。

  回國不久之後她結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後來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總總的剪報——有報紙新聞,有雜誌採訪,有學術文章,生活看起來被事業佔據得滿滿。

  一頁頁往後翻,盛清讓看到新希製藥成立的新聞,泛黃報紙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隱約可以辨出創始者的模樣,其中不僅有這位美人,還有他上次在新聞裡看到的——宗瑛的父親。

  緊隨其後是一篇訪談文章,她在訪談最後陳述了對自主藥物研製的理想與決心。

  再往後又有幾篇研究論文,盛清讓逐篇讀過,客廳裡的座鐘鐺鐺鐺地響起來。

  夜愈來愈深,冊子也快要翻到最後,只剩了兩頁。

  一頁貼了新希製藥自主研製新藥即將上市的新聞,最後一頁同樣是新聞,標題是「新希藥化研究室主任嚴曼墜樓死亡,生前疑患抑鬱症」。

  此時盛清讓捏在手裡的只剩一張硬質封皮,前面的都翻過去了,封底即終點,也是這位美人人生的結束。

  盛清讓逐字讀完,只記住一個日期——9月14日。

  這一天,宗瑛的母親嚴曼,高墜死亡,就在新希即將啟用的新大樓裡。

  盛清讓合上封底,卻乍然在封底正中央發現一隻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宗瑛這裡看到這個符號,在這個環裡僅有一面,從一個點畫出去,最終還會回到這個點——是起點,也是終點,像一個輪迴。

  與此同時,在醫院值夜班的盛秋實剛剛巡完病房回到樓下診室,手機在白大褂裡震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他妹妹不耐煩的聲音:「只找到兩張呀,我都掃瞄好發給你了,你自己看郵箱。」緊接著又是哈欠連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時差好不好,我這邊淩晨4點鐘啊!昨天寫論文寫到2點,我還沒有睏醒呢你非把我叫起來翻老照片,簡直是毫無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見……」

  盛秋實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電話就被掛斷了。

  他無視了那端傳來的嘟嘟嘟聲,迅速打開手機郵箱,底部顯示「正在檢查郵件……」,死活更新不出來。

  醫院信號差,他內心愈急躁,最後等不及,索性穿過樓梯間快步下了樓。

  出了大樓,站在暗沉路燈下,郵箱底部終於顯示出「剛剛更新,1封未讀」字樣。

  他急忙忙點開未讀郵件,正文頁連續貼了兩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

  黯光裡,他輕觸屏幕放大其中一張合照,終於在後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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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瑛雖然過得有點糙,實際是個處女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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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4: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天下相似面孔何其多,但連神態都像到此種地步的,寥寥無幾。

  盛秋實回憶起商店裡的短暫打量,又低頭盯了手機屏半晌,突然關掉郵箱調出撥號界面,徑直打給了宗瑛。

  機械的提示音再度響起:「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他前天打電話想告知她宗瑜病況時,得到的也是這個回應。

  好幾天了,宗瑛的電話一直是關機狀態,打她公寓電話也無人接。盛秋實心裡騰起隱隱不安,決定下了班去她公寓看一趟,但在這之前,他嘗試再次撥打699公寓的座機。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時,盛清讓手捧著冊子,指腹剛剛撫過封皮上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偏頭看向房門外,黑暗裡鈴聲不懈地響,最終他放下冊子走出臥室去接電話。

  「宗瑛?」那邊試探性出聲後,緊接著就好像鬆了口氣:「你終於在了,我還以為……」擔心的話沒講完,卻又突然起了疑:「是你嗎?」

  電話這頭的盛清讓回道:「你好,找誰?」

  「你是宗瑛什麼人?怎麼會在她公寓?」

  哪怕隔著電話,盛清讓也立刻察覺出對方的態度明顯變得不善。他判斷出對方可能與宗瑛私交不錯,為免再給宗瑛惹麻煩,他答覆道:「先生,我想電話可能錯線了,這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電話那頭的盛秋實愣了三秒,盛清讓掛斷了。

  醫院大樓外人煙寥寥,只有救護車呼叫個不停;699公寓內恢復安靜,盛清讓轉身看向座鐘,秒針一格一格移動,時間已經不早。

  他忽然想起臨走前宗瑛「讓他睡個好覺」的叮囑,迅速整理好情緒,回臥室將冊子重新綁好放歸原位。

  這時外面突然起了風,老舊的十六格窗被推撞出聲響,空氣有點潮,像是要下雨。

  然而1937年的這個夜晚,颱風撤離,雲層稀薄,月亮滿了大半,幾乎就要圓滿,但終歸缺了一角。

  宗瑛照料完虛弱的新生兒,沒什麼睡意,獨自出了公館小樓。

  白月光落滿花園,枝葉泛著光,犬吠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捕捉不到一絲一毫城市該有的喧鬧,也沒有半點戰時該有的緊張。

  小樓裡所有的人安然睡著,彷彿上海仍是一塊樂土,什麼都不必擔心。

  但宗瑛明白,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

  她轉過身抬頭看這座簇新小樓,隱約記起大半個世紀後它的面貌、它的歸屬……眉梢莫名染上一縷愁緒、幾分茫然。

  如今安安穩穩睡在這棟樓裡的人,後來又有怎樣的路,怎麼樣的命運?

  這樣一個家族,最後是分崩離析,還是緊緊抱在一起挨過大半個世紀?

  很快,第一個噩耗,幾小時後抵達了還在沉睡的公館。

  天還沒徹亮,大伯家的徐叔一身狼狽地前來報兇信。二姐待在樓上根本沒高興下來,最後只有清蕙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樓,乾站在小樓外,看徐叔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手足無措。

  清蕙只覺耳朵嗡嗡直響,對方講的話她也沒有聽周全,只知住在虹口的大伯被炸死了,管家徐叔因為出門辦事逃此劫難,但已無處可去。

  大伯,連同房子,全都燒成了炭堆。

  「就差一點點,只差那麼幾個鐘頭……」徐叔聲音徹底哭啞了,「早知道如此,我無論如何也要將老爺綁去碼頭,等登上船便沒有這個事情了……我對不起老爺,更有愧先生的託付啊!」

  二姐這時終於肯從樓上下來,皺眉聽完這些,心裡煩極。

  大伯一家從來好吃懶做,只曉得占人便宜,她從小便對那一房印象極差,關係自然也冷淡。

  現今大伯死了,她更是體會不到半點悲痛,突然上前一把拉過清蕙,同徐叔講:「老三不在這裡,要哭到他公寓哭去。」言罷又扭頭瞪清蕙,厲聲道:「你下來幹什麼,回去!」

  盛清蕙在原地懵了幾秒,被她一推,退入門內,隨後聽見門哐當撞上,只能轉過身往樓上走。

  宗瑛站在樓上走廊裡看了一會兒,見她上來,默不作聲地折回了房間。

  孩子們一個無知無覺地睡著,另一個早早起來主動去廚房幫忙。

  宗瑛坐在沙發裡,見盛清蕙進門徑直往梳粧檯前一坐,對著鏡子無意識地拿起木梳,遲遲沒有動作。

  宗瑛不出聲,清蕙就一直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見清蕙低頭從抽屜裡摸出一遝船票——

  是前陣子盛清讓到公館來,最後留下的那幾張船票。

  她這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17號,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裡握著的,實際是離開上海的機會,但這機會很快就要失效。

  而這個家裡,此刻沒有一個人有打算撤離的跡象。

  房間裡好半天沒有動靜,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飲盡冷水低著頭突然問道:「船還有多久開?」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時間,卻沒吭聲。

  宗瑛擱下茶杯:「如果來得及,想走嗎?」

  清蕙沒有想過離開上海,但大哥的受傷大伯的慘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強調著戰時的瞬息萬變。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冷冰冰的死訊,誰又料得到?

  面對宗瑛的問題,清蕙緊皺眉頭想了半天,沒法給出答案,只轉過頭看向了沙發裡的宗瑛。

  她眉目裡顯露擔憂,卻又維持著幾分天真的僥倖,聲音顯然沒有底氣:「仗不會打太久的吧……很快就會結束的,是不是?」

  宗瑛啟唇,睫毛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清蕙的臉徹底委頓下去,客廳座鐘鐺鐺鐺響起來,她最後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時間,將它們重新收進抽屜——

  失效了,就是一遝被辜負的廢紙。

  盛清讓顯然料到了這種辜負,回到公館,多餘的話一句未講,只單獨同宗瑛聊了一會兒,將她囑託的物品轉交,隨即就要去處理別的事——公事、大伯那邊的後事。

  臨分別,他講晚上來接宗瑛回去,卻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兩個病患都不穩定,需要再觀察兩天。

  她並不留戀這裡,但諸事至少要有始有終,這關乎原則。

  最終兩人議出一個底線,無論如何,8月19號宗瑛必須回她的時代。

  多逗留的這兩日,宗瑛即便沒有出門,也感受到了一種切實的變化——先是食物,食材變少,廚房的傭人再也玩不出花樣;其次是水和電,熱水幾乎停了,總是停電;最後是公寓裡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從華界搬進了公館。

  好事也有,大哥狀況日益穩定,病怏怏的小兒也終於能正常飲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鬆一口氣之際,二姐仍唸唸不忘她給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現在家裡人口愈多,她就更見不得清蕙圍著兩個無關的陌生孩子轉。作為臨時的一家之長,她終於在19號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將這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掙扎著不肯去,二姐連拉帶扯將人趕出門,手握掃把站在門口放出狠話:「盛清蕙,你不把這兩個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來!」

  清蕙極不情願地坐進汽車,宗瑛也與她一起去。

  車子駛出公館,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鬥爭,如果拒不送他們去福利院,那麼她很有可能會被二姐掃地出門;但如果當真將這兩個孩子送過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慮,開口道:「說說你的想法。」

  清蕙明顯在試圖說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過去看看他們……」她緊張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到福利院做過義工,那時候租界福利院還是很溫馨的。」

  講完所有益處,福利院到了,車子卻連外門都進不去。

  福利院內外幾乎被難民佔領,早失去了夕日的秩序。清蕙看著車窗外,講不出一句話,她的自我說服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

  甚至有難民見車子停下,立刻圍上來敲窗戶,她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縮,生怕玻璃被人砸開。

  司機見狀不妙,立刻發動車子,通知後面兩位:「這裡不能待了!」

  汽車在一片混亂當中逃離,清蕙緊張得下意識收臂,只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待車子停穩,她仍沒鬆手,勒得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宗瑛喊了她一聲:「盛小姐——」在她晃神之際,接過她懷裡哭得愈凶的孩子:「我來。」

  清蕙手臂肌肉繃著,一時間難以鬆弛,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看向車外,映入眼簾的是寬闊黃浦江,一艘英國人的驅逐艦停在江面上,即將起航。

  數日來蘇州河裡飄著屍體,抬頭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隱隱升起來的黑色煙霧。難民仍不停地湧入租界,哄搶和衝突不斷發生,運糧的車輛常常遭到阻截,正常營業的商店不斷減少,租界居民儘可能地減少出門,警察顯然有心無力,戰火就在門口燒,租界的撤離也開始了——

  超過8成的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即將去吳淞口登船,撤離上海這座危城。

  啟程的驅逐艦,像遠去的諾亞方舟。

  ====================================

  8月19日,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去往吳淞登船(亞洲皇后號)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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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5: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車內嬰兒的哭聲漸漸止了,盛清蕙的視線仍在車窗外。

  她臉上的驚恐不定轉而無奈沮喪所取代,神情委頓,情緒亦低落:「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學校組織我們去福利院還是好幾個月前的事,現在連學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喃喃片語,是對之前自我說服的全盤否定。

  送福利院這條路被堵死,還有別的路走嗎?

  為此陷入沉默與為難的除了盛清蕙,還有宗瑛。兩個孩子都是由她帶進盛家,如果當時她在華界沒有施此援手,那麼也就不會有小妹現在的苦惱。

  宗瑛又下意識抿唇,思索解決辦法。

  她固然不能將這兩個孩子帶去2015年,然上海眼下這種狀況,尋常人家大多想著如何逃離,逃不走的則紛紛琢磨怎樣節省生活資料,如此節點上想要找個合適的家庭來領養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難事。

  難歸難,總要用盡辦法試試,她想。

  「盛小姐——」宗瑛終於開口,決定先將擔子從清蕙身上接過來。

  沒料話還沒說出口,盛清蕙卻突然握緊拳,撐起唇角,鼓足勇氣說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緊!我有媽媽單獨留給我的一筆嫁妝,以後我還能工作,我有本事養小孩。」

  她說完看向宗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再獲得一點支撐:「我可以教英文,說不定還能教鋼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裡也不會餓死。宗小姐,你講對不對?」

  宗瑛轉頭看她,那一雙眼眸中透著年輕人獨有的光亮與堅定,教人不知怎樣開口勸阻。

  盛清蕙此時下定了決心,從宗瑛懷裡接過孩子說:「既然今天是19號,那麼就叫阿九好不好?」她乾脆果斷地給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來抹去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愉快,並建議道:「午飯還沒有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熟練同司機報了地址,司機掉頭轉向南京路,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

  清蕙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車,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同宗瑛講:「宗小姐,這裡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剛轉過身,面上笑容卻在瞬間凝結——她摯愛的西餐廳,此刻雙門緊閉,只懸了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著今不如昔,唯有旁邊一家照相館開了半扇門,算得上正常營業。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廳幾秒鐘,又將視線移向照相館,轉頭同宗瑛講:「宗小姐,不如我們去照張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頭隨她一道進入照相館。

  一推門,鈴聲即響,西裝筆挺的老闆聞聲探出頭:「要拍照呀?」

  「嗯。」清蕙轉頭同身後的小男孩說:「阿萊,到前面來。」又抬頭對老闆講:「我們要拍張合影的。」

  老闆眼尖察覺到阿萊穿得有些寒酸,馬上就問阿萊要不要去換套衣裳再拍。

  阿萊束手束腳的,清蕙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阿萊,小孩子拍照隆重點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闆去換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這才去了。

  只一會兒,簾子後面便出來一個小人,簇新的白襯衫,灰褐格子領結,穿得齊齊整整,看起來相當精神。

  清蕙顯然十分滿意,抱著阿九走到幕布前的椅子裡坐下,又騰出手招招阿萊叫他過去,阿萊便到她身旁站著,小身板挺得筆直。

  宗瑛隻身站在鏡頭外,安安靜靜地看。

  突然,清蕙又喚她:「宗小姐,你也一起來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拒絕了這個提議:「我不習慣拍照,你們拍吧。」

  清蕙略表遺憾,但很快又進入拍照狀態,在照相館老闆的指導下調整坐姿與面部表情。

  照相館內一派風平浪靜,空氣裡隱約浮動著香水味,午後陽光順門縫爬入,照片定格的剎那,宗瑛徑直走出了門。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不該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是時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買到一些新鮮出爐的司康,到699號公寓時,清蕙分了半袋給她,又問:「宗小姐,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三哥哥嗎?」

  「嗯,我同他講好的。」宗瑛接過紙袋,又看看兩個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車回公寓。

  黃昏愈近,她進屋便捕捉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

  兒時暑假,午覺漫長,醒來就到傍晚,常常能聞見公寓裡這種被蒸了一整日的閒散氣味。

  那時媽媽講她:「暑假這麼多的時間,你為什麼總是用來睡覺呢?午覺睡太多也許會變傻的。」

  她就理直氣壯回「可是我作業都寫完了呀」,然後抱上西瓜跑去陽臺,一邊吃一邊看日頭下沉,總有莫名的圓滿和踏實感。

  她止住回憶,走向陽臺,暮光籠罩下的城市即映入眼簾。

  沒有數十年後的高樓林立,站在六樓即可居高臨下,視線所及幾乎一片低矮。戰時限電的城市,不復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塊屋瓦下的人,都必須面對這驟然的冷清與未知的將來。

  公寓花園裡不再有孩子的嬉鬧聲,上樓前葉先生就講:「我們這裡住的多是外國人,以前交關熱鬧的。現在呀紛紛退租回國,倒一下子冷清起來了,相當不習慣的,你看這一遝遝的晚報——」他說著舉起好幾日都無人要的報紙:「訂來給哪個看呀!」

  宗瑛站在陽臺上看夕陽沉落,心中不再有兒時的踏實與滿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幾分茫然。

  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她無從把握——對她而言,這個時代是不得變更的塵封歷史,貿然地對它動手腳,哪怕只是分毫,說不定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過錯。

  她靜靜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讓回來了。

  家裡漆黑一片。他按亮燈,餐桌前、沙發裡空無一人;又匆匆上樓,在客房裡也未尋到她身影。

  這令盛清讓陡生慌亂——他擔心宗瑛沒有按時來,更擔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麼麻煩。

  跑下樓,夜風將阻隔陽臺的窗簾撩起,細細一縷月光便趁機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過去,終於在陽臺裡發現了沉睡的宗瑛。

  她頭挨著椅子,月光鋪滿側臉,明晰線條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讓手裡的公文包還未放下,一動不動站在籐椅前看著她,過了許久,一顆心才恍然放下,後知後覺地嘆出一口氣來——幸好。

  他不忍打擾,但放任她睡在這裡,一是對脊柱不好,其次容易著涼,另外時間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喚她,一聲「宗小姐」還未出口,宗瑛卻突然噩夢驚醒般睜開了眼,眸光裡儘是驚恐——

  她呼吸有一剎失律,下意識伸出手就去抓,只聽得有聲音在反覆同她講「沒事了宗小姐,沒事了」,緊接著一雙穩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低柔似安撫:「沒事了。」

  她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繃起的雙肩頓時垂塌,氣息亦漸緩,聲音微啞:「什麼時候了?」

  盛清讓藉著月光瞥一眼腕上手錶,答:「近十點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溫度和踏實感,理智卻告訴他此時應該禮貌地鬆手。

  他一點一點鬆開手指,幾乎要放開她時,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剛睡醒的聲音問他:「差多久到十點?」

  「兩分鐘。」他說,「要回屋裡嗎?」

  「不——」宗瑛努力平復驚醒後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來,抬眸同他講:「我想再吹會風。」

  「那麼……我陪著你。」

  踩過晚十點線,從1937到2015,露天陽臺外是璀璨不夜燈火,高樓聳立,身處六樓只能仰視,夜空裡一顆星星也沒有,只有飛行器的指示燈孤獨地閃爍。

  離開不過幾天工夫,宗瑛竟覺得闊別已久。

  空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硝煙味,只有樓下傳來的夜宵香氣。

  宗瑛餓了,她倏地鬆開手,推開陽臺門回到屋內,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讓:「先坐。」她說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櫥櫃想找些食物,最終只翻出幾袋速食麵,又在冰箱裡找到一小塊真空醬肉——足夠吃一頓了。

  她抬手按亮油煙機,擰開燃氣,盛了水的煮麵鍋刺啦一聲響,小氣泡孤零零地從底部騰上來。

  等鍋裡水燒開,宗瑛掰開麵餅倒入佐料,又撕開醬肉包裝,取出來擱在案板上,將肉切成有一摞有序薄片鋪進面鍋,最後關掉火,從架子上取下兩隻碗,單手握住隔熱柄走向餐桌,將鍋子放在檯面上,說道:「食材不夠,只能這樣將就了,盛先生麻煩你拿一下……」

  她側頭看向沙發,卻見他已經起身去了廚房,是去取筷子,實在是一種難說清的默契。

  兩個人終於可以安穩坐下來,共享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填飽饑餓胃腹,宗瑛擱下碗筷,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盛清讓亦放下碗筷,起身收拾了餐桌。

  宗瑛握著手機看他端起餐具走向廚房,沒有阻攔,低頭長按電源鍵開機。

  剛剛搜索到信號,密集湧入的短訊和推送就差點將手機逼到死機,在卡頓數秒過後,宗瑛點開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錯過了數以百計的電話。

  這是現代人被擔心、被需要的證明。

  屋子裡叮叮咚咚的推送聲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廚房流水聲。

  宗瑛大致瀏覽完畢時,盛清讓也將洗好的餐具放上了瀝水架。

  宗瑛將手機置於一旁,想了半天,終於開口說了白天的事,她講二姐勒令清蕙將孩子送去福利院,但福利院目前卻根本無力接納。

  「清蕙打算收養這兩個孩子,但這是我的責任。」她說,「是我帶這兩個孩子到盛家的,我想我給盛家或者清蕙添了麻煩,盛先生——」

  她試圖與他商量對策,盛清讓擦乾手從昏暗廚房裡走出來:「宗小姐,不必太著急,這兩個孩子來到盛家,自有其中的緣分,這件事總有處理的辦法。」

  他講話做事總是如此,不論事情多棘手,總是先讓對方穩下來。

  宗瑛抬頭看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說,遂講:「不早了,你要不要去洗澡休息?我還有些事要先處理。」

  盛清讓聽到她手機鈴聲又響,很識趣地上樓取了換洗衣物,兀自進了浴室。

  宗瑛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盛秋實打來的,他語氣著急地講了一堆,最後問:「你在哪兒?」

  宗瑛倚著餐桌答:「我在家,打算睡了。」

  那邊安靜了兩秒,說:「那麼你開一下門,我在你家門口。」

  宗瑛的身體倏地繃直,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拒絕的理由,瞥一眼浴室,最後還是走到玄關給盛秋實開了門。

  就在她打開門的瞬間,浴室裡的水聲突然止了。

  盛秋實並沒有察覺出什麼不對,進屋便問:「這兩天你去了哪裡?」

  宗瑛答:「休假散心,出了一趟遠門,信號很差,乾脆就關機了。」她站著講話,顯然也不希望對方坐下,畢竟一旦坐下,就意味時間會被拖得更長。

  盛秋實只能陪她站著,他講:「休假?我看新聞裡講你被停職了,是真的嗎?」

  停職?宗瑛輕皺起眉,盛秋實調出手機新聞遞給她:「你沒看嗎?」

  宗瑛接過手機,只見新聞標題寫著:「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白屏黑字,無疑是在講她。

  她又抿唇,盛秋實則安慰道:「媒體熱衷捕風捉影,你不要因為這樣的事不愉快,都過去了。」

  宗瑛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一字一句將新聞看到底,沒有吭聲。

  盛秋實意識到自己開錯了話匣,因此立刻轉移話題:「你最近有遺失過信用卡嗎?尾號8923,你是不是有這張卡?」

  他問得相當突然,宗瑛警覺抬眸:「你在哪裡見到過嗎?」

  「我在醫院見有人用你這張卡結了賬。」他確信宗瑛的確是丟了卡,遂問:「所以你報掛失沒有?」

  宗瑛餘光瞥向浴室,那張卡是她拿給盛清讓用的,她當然沒必要掛失。

  這時盛秋實卻好心向她提供線索:「是一個年輕男人,大概同我差不多高,很斯文——」他說著拿回自己的手機,點開前幾天的郵件:「與我知道的一個人,長得很像。」

  他說著將手機重新遞過去:「最上面那張照片裡,正中間站的那個人。」

  宗瑛一眼就看到了合照裡的盛清讓——他站得很端正,穿衣服仍是一絲不苟,在他身邊還有其他人,大哥、小妹,甚至還有老四盛清和,以及不少熟面孔。

  宗瑛手指上滑,剛要問「你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時,緊跟在下面的一張照片就佔據了她所有視線。

  一位學生模樣的少女坐在幕布前的椅子裡,身旁站了一個穿襯衫打領結的小男孩,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笑容明媚。

  宗瑛怔住了,她問:「這是誰?」

  ======================================

  被晾在浴室的盛先生:啊那個泡麵好吃,另外宗小姐的刀工也十分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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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5: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盛秋實起初以為她是問第一張照片裡的哪個人,頭湊過去,才意識到她問的是第二張。

  黑白照片佔滿屏幕,場面溫馨情緒愉悅,在盛秋實眼裡,這不過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張家庭合影,但對宗瑛而言,這卻是半天前親眼見證的畫面——

  此時它定格在4.7英吋的屏幕上,清蕙在笑,阿萊也在笑,懷裡的嬰兒安靜地睡,一切好像才發生不久,但歲月的洪流明明已沖刷它將近一個世紀。

  盛秋實未能察覺到宗瑛的驚愕,他目光在屏幕上短暫停留,大方說道:「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宗瑛一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突然垂了下來。

  她剛剛在瞬間騰起的疑問,被盛秋實不留餘地地證實了。

  宗瑛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偏頭看一眼浴室方向,忽然將手機遞還給盛秋實,走幾步到玄關櫃摸出一盒煙,迅速點燃一根,又折回客廳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了最高。

  電視裡播著幾日前一起重大爆炸事故的後續報導,在嘈雜的群眾採訪聲中,宗瑛低頭抽了一口煙,問盛秋實:「能講講那張照片嗎?」

  盛秋實到這時才有些疑心她的好奇,畢竟她很少對他人他事生出興趣,這樣的主動詢問很稀奇。

  但他低頭看一眼手機屏,仍如實道:「這張照片應該拍於戰時,據我祖父說,當時盛小姐收養了他們,機緣巧合出門拍了張照,至於具體是哪一天,他也不曉得。」

  機緣巧合。是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巧合?她的參與又是否產生了影響?

  宗瑛仍低頭抽煙,稀薄煙霧掩蓋了她的焦慮。她問:「哪個是你祖父?」

  「盛小姐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祖父。」他接著講:「站在盛小姐身邊的是他兄長,據說他們是在逃難過程中被盛小姐收留的。在那種殘酷年代,如果沒有盛小姐,他說不定都很難存活,那麼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了。」

  「盛小姐是哪一位?」 煙絲靜靜燃燒,宗瑛從煙霧裡抬起頭。

  她從對方言辭中捕捉到一些微妙信息,他一口一個「盛小姐」,而不稱呼她為曾祖母,未免有些奇怪。

  「大概是一位樂善好施的富家小姐。」盛秋實如此描述,「當時我祖父太小,對她的印象實在有限,只曉得她姓盛,家境殷實。」

  「當時?」宗瑛蹙眉問。

  「我祖父和盛小姐只一起生活了幾年。」他嘆口氣道:「時代動盪,幾經波折,分別也是常事。何止與盛小姐分別,我祖父與他兄長也就此別離。遺憾的是,這麼多年過去,祖父再也沒有得到過他們的消息。」

  人海茫茫,各走天涯,關於盛清蕙的命運,只剩一片空白。

  宗瑛腦海裡浮現出那張善良純真的臉,不禁閉了閉眼,隨手拿過桌上一隻空易拉罐,將燃了大半的煙投進去,無意識地晃了晃罐子,煙立刻就滅了。

  屋中的煙霧味就此停滯,電視裡的新聞仍在繼續,聲音高得彷彿能蓋過一切。

  宗瑛模模糊糊聽盛秋實講:「十多年後祖父去國離家,但始終帶著和盛小姐的合影,這大概也是家裡最珍貴的兩張老照片了。」

  座鐘指針不停運轉,宗瑛看著電視畫面走神,她陷入一種因果不明的迷惘中。

  那個由她一手帶到這世上、叫阿九的嬰兒,曾出於本能的害怕緊緊攥住過她的衣服,這是她將他帶去盛家的因,由此也似乎造就了他被盛清蕙收養的果;盛清蕙收養他的因,又造就了他隨她姓盛的果,也造就了今天的盛秋實。

  但就算沒有她的參與,盛秋實,卻仍然是她早前就認識的盛秋實。

  彷彿阿九與清蕙的遇見,和後來的種種分離,都早已註定,和她是否參與,毫不相干。

  盛秋實講完老故事,陪她毫無目的地看完這短暫的晚間新聞。

  節目結束音樂響起的瞬間,宗瑛驟然回神,轉過頭看他:「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宗瑜醒了。」他說,「但情況不是很好。」

  「有沒有我幫得上的?」

  「他不願意講什麼話,前兩天他突然說想見見你,我想或許你能和他聊一聊。」

  「見我?」

  「對。」

  宗瑛略感意外,她同宗瑜不像別的姊弟一樣親近,兩人平時見得少,加上宗瑜性格內向,幾乎不在她面前講話,又為什麼突然要見自己?

  「我明天抽空去看他。」宗瑛看一眼座鐘,對盛秋實說:「快十一點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盛秋實也發覺耽擱了太久,識趣地告辭出門。

  他走到玄關,藉著昏昧廊燈,低頭看見一雙德比鞋,大概42-43碼的樣子,顯然不屬於宗瑛。

  此刻這間公寓裡,難道有第三個人在?

  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打探欲望,盛秋實移開視線走出門,同宗瑛叮囑了一聲「好好休息」,就徑直轉身往電梯走去。

  宗瑛關上門,關掉電視,浴室水聲再度響起。

  之前盛清讓一聽到開門聲就關了水龍頭,他聽到有人進屋,有人和宗瑛交談,但後來便什麼都聽不清,因為宗瑛突然打開電視且反常地調高音量,細究起來,則是一種故意的掩飾——她可能不想讓他聽到後面的談話,因那些談話,或許已經關乎他身邊人的命運走向。

  儘管未能聽到重要部分,盛清讓心中還是生出了一些猜測。

  宗瑛之前同他提起那兩個孩子時,明顯表現出了一種愧疚和擔心,她也許在質疑自己的貿然舉動,影響到了別人原先的人生道路。

  他洗完澡換好衣服走出浴室,宗瑛坐在沙發裡抽煙。

  她見他出來就滅了煙頭,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什麼都不說,起身打算去洗澡。

  夏夜深,宗瑛進入浴室擰開龍頭,嘩嘩熱水噴灑,站在花灑下,感受到的是久違水壓——這是戰時租界也沒有的。

  不久,她聽到鋼琴聲,起初以為是隔壁小囡又在練琴,但她關掉龍頭聽了半分鐘,發覺不是。

  是盛清讓在彈琴。

  這讓她清楚意識到房子裡真的有第二個人的存在。

  宗瑛吹乾頭髮出去時,琴聲歇了,公寓裡的燈關了大半,盛清讓剛剛上樓。

  宗瑛抬頭看他,只見對方站在樓梯拐角處,同樣也看著自己。

  一片黯光中,只剩呼吸聲與座鐘走針聲,彼此的臉都難辨。

  宗瑛沒有出聲,匆匆轉身打算回到臥室去,樓上的盛清讓卻忽然叫住她。

  他心平氣和地開口:「你相信嗎?宗小姐,或許就算沒有你的介入,那兩個孩子也會以其他的方式來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還是會想要收養他們。我知清蕙也只能算個孩子,她還沒有能力去照料另外兩個人,也無法獨自應對二姐的強勢,但你不必擔心太多,因為還有我在。」

  還有我在,請你放心。

  他的寬慰恰到好處,宗瑛在原地待了片刻,背對著他道了聲:「早點睡,盛先生。」

  盛清讓在樓上回:「晚安,宗小姐。」

  她關掉最後一盞燈,走進臥室,公寓陷入一片漆黑。

  公寓再度亮起來,借的卻是天光。

  早晨五點多,太陽露臉,市井聲「蹭」地一下就都冒出頭,樓下開門聲不斷,公交車報站聲過一會兒就響一次,隔壁的小囡又開始練琴,宗瑛出來洗了個冷水臉。

  洗漱完畢五點四十五,宗瑛翻了翻玄關櫃,沒什麼收穫。

  她抬眸瞄到牆上掛著的可撕日曆本,最新一張還是好些天前的日期。宗瑛算了算日子,今天是8月20,因此她撕掉了全部過期頁,開啟新的一天。

  日曆上赫然寫著「七夕節」三個字。

  她這時聽到了盛清讓下樓的聲音,轉過身將廢棄日曆紙投入紙簍,抬首打了一聲招呼:「早。」

  「早,宗小姐。」他應道。

  宗瑛走過去,將之前的銀行卡遞給他:「這張卡你先留著吧,以防萬一。」她說著又從錢夾裡取了一張藍色卡片給他:「交通儲值卡,打車也可以用,餘額不夠它會提醒你充值。」

  她的大方讓盛清讓愧於接受。

  見他遲遲不接,宗瑛二話不說低頭打開他公文包,將卡片塞進去:「至少能避免一些可以用錢解決的麻煩,拿著吧。」

  她說完抬頭:「所以準備走了嗎?」

  盛清讓答:「嗯。」

  距早六點還有三分鐘,兩人心知肚明,卻都無從開口。

  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靜的狀態下分別——宗瑛不會跟他回那個時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麼,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揮手告別。

  六點來臨,宗瑛再次見證了一個人的突然消失,像在瞬間蒸發的夢。

  她伸出手,什麼也觸不到,耳畔只有座鐘聲鐺鐺鐺地響。

  打開門,天氣晴好,這是她要面對的世界。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邊安安穩穩吃了早飯,陽光奢侈地鋪滿了桌。

  窗外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好像這才是人間該有的樣子。

  她挨到上班時間,打算去和章律師見面,卻又突然想起章律師改了詳談日期,因此只好改道去醫院。

  盛秋實也是剛到醫院,宗瑛在電梯裡和他打了個照面,他盯著上升樓層對宗瑛講:「我現在去查個房,你先上樓去看看宗瑜,看完了到樓下找我,我同你談談他的具體情況。」

  宗瑛點點頭,目送他出電梯,對著光滑如鏡面的電梯門整理了衣著——她不知道上樓會遇見誰,除了宗瑜外,或許還有他媽媽,甚至大姑。

  有些關係,她並不善於經營。

  電梯門打開,迎面是高級病區特有的安靜。

  她詢問病房時,護士甚至會詢問她的身份和來意。

  就在她低頭填登記表,梁護士剛好過來,看到她就講:「宗醫生過來看弟弟呀?我帶你過去。」

  宗瑛隨她離開,留下護士站另外兩個護士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小聲講:「她是以前在神外那個宗醫生吧?我聽梁護士講她以前蠻厲害的,不曉得上學早還是跳了級,畢業的時候年紀可小了,還是徐主任的得意門生。」

  另一個不知情的問:「那現在她在哪個醫院啊?」

  「哪裡還做什麼醫生呀!聽說當法醫去了。」

  「徐主任的高徒去當法醫?!」

  「再是高徒,當年出了那樣的事情,大概也沒有醫院肯要她,那麼只能去剖死人了。」

  兩人講著,迎面走過來一個人——淺藍色制服短袖,灰色肩章,手裡提了隻箱子,漠然神情裡隱約透著一點倨傲,正是薛選青。

  她出示了證件及相關文件,講:「2013病房,傷情鑑定。」

  護士抬眸看一眼,將登記表拿給她:「麻煩你填一下好伐?」

  薛選青接過表,一眼就看到了上面一個訪客的記錄,白紙黑字寫著「宗瑛」,要去的病房號是「2015」。

  薛選青恨不得立即去2014捉她,但她卻還是拿起筆倚著檯子耐心填表,面無表情地聽兩個護士繼續講剛才的八卦。

  「你講清楚呀,出的什麼事情?」

  「我那時候還沒來,只是聽人傳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她緊接著道,「聽說她剛升職稱就把手給跌傷了,反正傷得很嚴重,一度說不能恢復,後來不曉得又怎麼能上臺做手術了,不巧那個手術失敗了,病人家屬又鬧得相當厲害。雖然講手術都有風險,但這種事情叫別人一看,都會怪到醫生頭上的,會講她手沒完全恢復好,不該上臺拿病人生命冒險。」

  「這個樣子啊,她怎麼跌傷的呀?」

  「鬼曉得,神外醫生的手那麼金貴的,自己不注意又能怪哪個?」

  薛選青寡著臉將表格遞過去,瞥了眼兩人的工號,突然當著人家面念出來:「126,213。」

  對面兩個人一臉莫名,薛選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走廊裡靜得出奇,2015病房內也一樣的安靜。加濕器毫不知倦地吐著白霧,宗瑜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宗瑜媽媽一大早有事先出去了,護工見宗瑛來也主動避開,病房裡便只剩這一對姊弟。

  宗瑛說:「盛醫生講你想見我,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宗瑜沉重地呼吸著,每一次都很緩慢,看向她的眸光更是毫無光彩,但隱約有些悲傷。

  她從保溫壺裡倒出了一些溫水,問他:「要喝點水嗎?」

  他艱難搖了搖頭。

  這個孩子長到十幾歲年紀,文弱善良,成績很好,從不做出格事情,在家裡也很少提要求。

  宗瑛記得他小時候就很努力親近她,想討她喜歡,但彼時她一心想要從那個家裡遠走高飛,早早就將這扇門關了,也拒絕了他的主動靠近。

  霧氣氤氳中,宗瑛問他:「那天晚上,你和邢叔叔為什麼要在淩晨出門呢?」

  從宗瑛獲知的消息中,宗瑜那晚說好了是要在舅舅家過夜,難不成半夜反悔?他一向不是那種任性的孩子。

  宗瑜看著她,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不記得。」

  宗瑛試圖再問:「那麼,你記得邢叔叔的車是怎麼失控的嗎?」

  他似乎猶豫了會兒,最終搖了搖頭,這次乾脆連話也不講了。

  他受過顱腦外傷,心理上亦可能存在障礙,記憶的短暫缺失是有可能發生的。

  宗瑛知道問不出太多,索性不再問了。她將視線移向監護儀,意識到他已經很吃力了,因此重新看向他,語聲溫和:「如果你有記起來的、或者有要對我講的話,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好嗎?」

  見他沒有答覆,宗瑛又說:「那我先走了。」

  她不太想和宗瑜媽媽見面,在對方回來之前,她想先走一步。

  她從椅子上起身,打算走時,卻突然被宗瑜喊住。

  「姐……」少年艱難地吐字,出乎意料地講:「對不起。」

  已經轉身的宗瑛愣了一下,她轉頭疑惑地看過去,宗瑜卻別過了臉。

  為什麼要講對不起?宗瑛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道歉,他們姊弟之間並沒有任何互相虧欠的地方。他這聲「對不起」到底關乎哪件事呢?

  這時宗瑛的手機乍然震動,將她拽回神。

  宗瑛接起電話,那邊問:「你打算在裡面待多久?」

  宗瑛下意識抬眸,立即掛掉電話走向門口。

  她拉開房門,薛選青背靠門框,一手拿著電話,一隻腳抬起來壓住對面門框,橫阻了去路。

  宗瑛垂眸看她的腳,又抬頭對上她的視線,薛選青好整以暇地盯著她,說:「總算是找到你了。」

  =====================================

  民國boy:@盛秋實 ,你祖父的第一罐奶粉還是我買的,可是你卻懷疑我偷信用卡。

  宗瑛V:剛才看了一眼賬單和餘額,感覺可以去喝西北風了。

  薛選青V:啊終於捉住樓上兩個,我們來聊聊違停的罰款吧,好朋友也要明算賬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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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5: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宗瑛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薛選青不甘示弱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宗瑛留意到她手裡提著的箱子,猜她到此是為公務,又不巧在來訪登記簿上發現了自己,按她一貫的行事風格,到病房門口來守株待兔毫不奇怪。

  她來找自己,無非是為三件事——

  一是到底為什麼休假,二則那輛車為什麼會停在馬路中央,最後大概是求證盛清讓的身份。

  不論哪一件,都不太方便主動交代,宗瑛選擇以靜制動,等她問。

  可薛選青偏偏不揀這些問,她抬下頜指指門內,盯著宗瑛問:「恢復得怎麼樣了?」

  宗瑛略略側身,問她:「能不能容我先關上門?」

  薛選青避開來一些,待宗瑛關上門,立即又抬腳一撐,將宗瑛牢牢限制在狹小區域內:「好了,講吧。」

  宗瑛無可奈何地容忍了她的幼稚行為,抬眼回道:「脫離危險期,需要靜養,可能有記憶缺失。」

  「所以什麼都問不出來對不對?」薛選青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她講:「隊裡昨天就有人來過,問了半天,他也是講什麼都不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失憶,從他這裡入手意義不大,畢竟那袋毒品的來源,已經有些眉目了。」

  出於保密和迴避原則,薛選青無法講得很具體,但她最後這句話,卻足以讓宗瑛回憶起幾天前的一個細節。

  休假前那天下班,她和薛選青還有小鄭去酒館吃飯,飯桌上小鄭曾經提過「毒品袋上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他當時的懷疑對象是「新希製藥高層」。

  邢學義會從誰手裡拿到這袋毒品?當真有可能是新希高層嗎?如果是,那麼是誰?

  即便持有股份,宗瑛幾乎從沒有關心過新希內部的事,誰掌權,誰得勢,又有哪些派系鬥爭,她都不太清楚。

  就在宗瑛努力回憶那些相關人的面目時,病房內的宗瑜卻突然動了一動。

  他聽著外面含含糊糊的對話,聽到薛選青最後那句時,突然睫毛輕顫,眼睛睜開,茫然看向了天花板。

  此時,外面響起了他熟悉的腳步聲。他曉得,是他媽媽回來了。

  宗瑜媽媽的歸來打斷門口兩人的交談。

  薛選青睨她一眼,收回腳往旁邊避了避,剩宗瑛獨自應付來人。

  宗瑜媽媽用一向溫柔的語氣說:「宗瑛過來啦,進來坐坐啊……宗瑜一直念叨你,想同你講講話的。」她做事說話都不緊不慢,連日的徹夜守候將她整個人的精神氣削去不少,但她同宗瑛講話時仍努力撐出了笑容。

  宗瑛答她:「剛剛看過,他有些累,需要休息了。」

  宗瑜媽媽點點頭,進了門又轉過身來,抬頭對宗瑛講:「你有空多來看看啊。」

  宗瑛迎上她的目光,最終應了一聲:「好。」

  宗瑜媽媽關上門,薛選青手機響起來。

  2013病房那邊催她趕緊去,她掛掉電話卻不著急走,指指宗瑛:「你到門口去等我一會兒,我那個車的事情要跟你好好算算帳。」她說完便要轉身,卻又扭頭補了一句:「還有進出你家的那個老古董的事情,我一定會搞清楚。」

  她指的老古董,無疑就是盛清讓。

  宗瑛對此卻不是很擔心,畢竟盛清讓於這個時代而言,到底是個不存在的人。薛選青這樣做不過是徒費力氣。

  待薛選青進入2013病房,她轉過身往回走,未到護士站便隱約聽得議論聲。

  八卦未停,兩個護士仍在議論她。

  大概是翻出了那條「涉事法醫疑遭停職,曾出過醫療事故」的新聞,兩個人再度將話題焦點轉移到她身上。

  一個說:「2015住的不就是她弟弟嘛,新希家的公子,你不記得啦?」

  一個接:「723那個交通事故住進來的是伐?好像還死了一個親戚?」

  「是舅舅,說還是新希藥物研究院院長,前一陣子這件事影響很差,新希又有新藥要上市,應該也公關了不少。說到這個,我倒還想起一件事情……」

  「哪件?」

  「十幾年前新希的一樁新聞。」

  「十幾年前的事情你怎麼曉得的啊?」

  「梁護士講的啊,她說新希成立藥物研究院之前只有一個研究室,當時負責人叫嚴曼,就是這個宗醫生的媽媽,那年新希也是要上新藥,嚴曼突然就死了,說她有很嚴重的抑鬱症,好像是自殺吧。」

  「太可惜了。」

  「據說這個嚴曼和神外的徐主任交情很好的,徐主任後來那樣關照她女兒,大概也有這方面原因,只可惜啊,關照得一點意義也沒有,這個『高徒』出了事故之後,連手術臺也上不了,沒辦法跑去當個法醫,現在也要鬧出這麼多事情來。」

  宗瑛聽完議論,沒有立即露面。

  她倚牆站著,揣在褲袋裡的右手無意識地輕顫,突然回神,抽出手握了握拳,它才平息下來。

  離開特需病區,宗瑛下樓找盛秋實。

  醫院的早晨是從交班查房開始的,三三兩兩沒睡醒的實習生跟著老師穿梭在各個病房,是宗瑛曾經十分熟悉的生活。

  盛秋實突然從後面喊住她,快步追上來,搶先一步替她推開診室的門。

  「謝謝。」宗瑛說。

  「和宗瑜聊得怎麼樣?」

  「他有些虛弱,話很少。」

  盛秋實示意她在沙發上坐,又倒了杯水給她,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他稍稍整理了思路與措辭:「昨天檢查下來他心臟的問題更加嚴重了。本來就不好,這次出個車禍雪上加霜,情況很不樂觀……除了心臟移植,沒有別的辦法。」

  宗瑛拿起杯子就飲,卻被過熱的水給燙到了。

  她默不作聲將紙杯放回茶几,又聽盛秋實講:「他血型特殊,配型要求更高,可參考病例少得可憐。」

  宗瑛問:「家裡人都知道了嗎?」

  盛秋實點點頭:「昨天講的,應該都知道了。」

  外面天氣極好,這消息卻似一團陰雲,配合室內溫度極低的空調風,頭頂好像隨時要落下大雨來。

  儘管要相信奇蹟的存在,現實卻是一片灰暗——想在短時間內遇到合適的心臟供體,太難了。

  宗瑛無煙可抽,就隨手拿起茶几上的舊雜誌來緩解焦慮,The Lancet Neurology,她離開醫院後就沒有再看過了。

  盛秋實講:「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小孩子蠻可憐的,有時間多來看看吧。」

  他的話裡隱晦存了些「看一時少一時」的意思,宗瑛領了意卻未作回應。突然有個護士敲門探頭進來:「盛醫生,403會診,馬上。」

  盛秋實很忙,宗瑛也就不再叨擾他。

  她出了診室,漫無目的地四處走,最後鬼使神差停在一間手術室外。

  亮起的紅燈意味著手術正在進行,門外是焦急等候的家屬,門內則是宗瑛再也沒有資格進入的區域。

  宗瑛有片刻走神,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她斂神摸出手機,屏幕上是外婆久違的笑臉,左上角顯示對方要求進行視頻通話。

  宗瑛按下接聽,屏幕那邊圖像晃動,大概是信號不穩定,聲音也斷斷續續。

  外婆講話時,小舅舅的臉也湊進來,他講:「宗瑛你等一等,我用電話給你打過去。」說完就掛了。

  電話打過來,聲音終於清晰,宗瑛抬起頭,陽光穿過玻璃映滿她的臉。

  小舅舅在那端講:「宗瑛,外婆過幾天要回國,想試著聯繫一下杭州老家的親戚,但找不到號碼了。她講公寓裡有一本牛皮冊子上記了一些,應該是放在你媽媽那個櫃子裡了,你有空回去找一下。」

  外婆要回國的消息很突然,宗瑛回過神,說:「可是那個櫃子被外婆鎖了,我沒有鑰匙。」

  小舅舅答:「她講鑰匙就藏在座鐘後面,你去找找看。」

  宗瑛很多年沒開過那個櫃子了,老座鐘也數年未挪過位置。

  她掛掉電話,仍未等到薛選青下樓,因此決定返回公寓。

  穿過斑斕門廊,公寓寬廊裡空無一人,沒有服務處的高臺,更不會有一個葉先生探出頭來講:「牛奶到了呀,要帶上去伐?要開電梯伐?」

  只有自動打開的兩扇電梯門,冰冷機械。

  宗瑛進入電梯,迅速到頂樓。

  她甫進屋,徑直走向座鐘,小心翼翼移開它,果然尋到一把陳舊鑰匙——儘管已經失去光澤,但它卻是外婆多年之後的一種許可。

  陽臺門半開,燠熱微風撩動窗簾,落在地上的陽光隨之變形躍動。

  宗瑛手握鑰匙打開櫃門,撲面一陣淡淡的灰塵氣味,架子上依序擺滿了冊子——幾乎都是嚴曼留下來的。

  她一本本地翻找過去,抽出一本牛皮冊子。

  封皮上面手工壓了年份,像日程本,不像外婆講的通訊薄。她正要將它放回原位,卻突然止住動作,因為這個年份她太熟悉了。

  宗瑛的臉色漸漸沉下來,她雙手翻開它,滿目都是嚴曼的字跡。

  嚴曼是個做事工整簡潔的女人,日程本上的字也毫不含糊,宗瑛一頁頁往後翻,到八月、到九月……

  9月12日,9月13日,9月14日。

  9月14號那天,嚴曼只寫了兩件事:「1.數據確認;2.宗瑛生日。」但那天她沒有再回家。

  宗瑛雙手緊捏著本子,想起那個慘淡的生日,和孤零零的夜晚。

  她克制了一下情緒,打算合起本子的瞬間,卻意識到書籤帶壓在後一頁,這促使她又往後翻了一頁。

  9月15日,嚴曼還安排了三件事,都與工作相關。

  一個在9月14日打算去自殺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把工作安排到第二天?

  =====================================

  民國老古董boy:為什麼我又多了一個外號?薛小姐,請問是誰賦予了你給我胡亂起名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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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1 00:25: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宗瑛從本子上移開視線,抬起頭,目光所及是滿櫃的遺物。

  那年嚴曼猝然離世,他們在她辦公室裡找到大量抗抑鬱處方藥,結合她那段時間鬱鬱寡歡的表現,都認為她可能是受藥物影響做出了不明智的選擇。

  事發現場是新希新建的辦公樓,當時連大樓環形走廊上的圍欄都沒來得及裝,樓裡自然不可能有人辦公,因此事發時一個目擊者也沒有。

  那段時間嚴曼的婚姻也岌岌可危,生活彷彿被各種複面能量圍困,加上事故現場的勘驗結果也沒有顯示出他殺跡象,報導中對真相的猜測就更傾向於自殺。

  宗瑛合上本子,將它放回原處。

  事情過去了十幾年,曾經的蛛絲馬跡早在漫長歲月中被沖刷得所剩無幾,已很難再回頭探尋真相,但有一點宗瑛能夠確信,嚴曼的離開原因不該是自殺。

  她一向堅韌努力,對學術負責,對工作負責,對孩子負責,不會無端地一言不吭就揮別人世。

  當年那些對她「輕生、不負責任」的指責,那些毫無意義的可惜與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後關乎遺產的爭奪嘴臉,都曾清晰烙在宗瑛的年少時光裡。

  那時的宗瑛沮喪又厭惡,卻無力離開。

  外婆遭受沉痛打擊一病不起,由小舅舅接出國休養,而她只能留在這裡,形單影隻地度過一天又一天,板著臉寡言少語地活到現在,宗瑛甚至記不起小時候的笑顏。

  玻璃櫃門上淺淺印出她的臉——寡淡的、不生動的一張臉。

  她試圖撐起兩邊唇角來表達笑意,卻是不熟練的僵硬,最後只能放棄。

  宗瑛盡力平息心中翻起的駭浪,在滿目母親遺物中為外婆翻找一冊薄薄通訊錄。

  外婆出生於淳安古城,家裡兄弟姊妹早早地各奔東西討生活,此後一別多年再難相見,好不容易打聽到一二,又恰逢嚴曼去世,就再沒有聯繫。那時候留下來的電話號碼,或許早已變更易主,其實就算找到通訊簿也未必能尋到故人了。

  但人至垂暮身處異國,對故鄉故人的惦念是最後的執著,不管怎樣還是要試一試。

  宗瑛幾乎翻遍書櫃,最後在一堆筆記本裡找到了它。

  單薄紙張稍稍變脆,墨蹟只有些許暈開,並不妨礙辨認。

  宗瑛抬手關櫃,百般情緒彷彿也在櫃門關閉的剎那,都被封鎖其中。

  外婆的歸國也為宗瑛提供了絕好的藉口。

  薛選青晚上再找她,問她休假事由,她索性答覆:「外婆回國了,要陪她尋親。」

  這理由充分且正當,簡直無可指摘。

  但薛選青到底不打算全信她,講:「尋親的確是重要事情,但你這次請的假長得離奇,除了事故和病休,我實在想不通還能有什麼別的理由能讓上面批這麼長的假給你。宗瑛,我曉得這樣逼你不妥,但我希望瞭解你的難處。有些事情固然只能一個人去受,但情感上有人分擔或許會輕鬆一些,你講有沒有道理?」

  宗瑛聞言沉默,她明白薛選青是出於百分百的好心,但現在並不是攤牌的時機,於是答道:「選青,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會很快的。」

  薛選青認真想了一想,同意了,但也講:「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你一定不要鑽牛角尖,答應我。」

  「好。」她亦同樣認真地應了下來。

  八月的上海,溫度絲毫不降,浮在空氣裡的每一粒塵埃都滾燙。臨近月尾,終於連下兩場暴雨,城市久旱逢甘霖,在雨水退去之後,天地迎來一種潮濕的乾淨。

  這期間宗瑛和章律師見了面,表達了自己的財產處理意向,但因談話時間有限,這件事並沒有能夠深入,章律師只能與她另約日期。

  按照原來計劃,她應該儘早處理完這件事,即刻入院手術,但外婆回國這件事打亂了她的安排,索性就將一切都推後了。

  9月1日,外婆回上海,宗瑛去機場接她。

  小舅舅工作極忙碌,實在騰不出時間在上海久留,幾乎是將外婆送到,就又要匆忙返回,因此接待和陪伴的工作也就都落在了宗瑛頭上。

  外婆是個很有趣的老太太,除外公和嚴曼接連去世那幾年外,其餘時候她都十分達觀活潑。

  宗瑛開車帶她回公寓的路上,老太太望著車窗外感慨:「是什麼都變了,還是我老得連以前上海的樣子都不記得了呢?」

  宗瑛餘光掠過窗外,她從1937年回到2015年的剎那,也曾有此同感,遂回:「是上海變了,外婆。」

  外婆眸光裡蓄起一些上了年紀獨有的傷感:「變得我一點都不認識了。」大概是察覺到氣氛不對,話音剛落,外婆就又換了話題,同宗瑛表達歉意:「你今天是請假了嗎?看來我耽誤你的工作了。」

  宗瑛說:「我攢了一些年休假,好好陪你。」

  「不陪也不要緊的,我還曉得怎樣到網上去訂車票,我自己去杭州也是沒有問題的,你們卻當我老得什麼都做不成了,其實真的沒有關係。」外婆講話有一種不緊不慢的老腔調,令宗瑛突然想起盛清讓。

  她很久沒見他了。

  這麼多天,他一次也未在699號公寓出現過,而她給的那張信用卡,從8月21日之後,就沒有再推送過任何的消費提醒。

  盛清讓像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他是因為出了事沒法出現,還是因為時空的漏洞得以修復,以至於他不需要再反覆穿梭於兩個時代了呢?

  七夕那天的分別,隱約似鵲橋相會之後再度分道揚鑣的牛郎織女,各置銀河一端不再會面。

  不同的是,牛郎織女的下次相會好歹有一個可預見的期限,而他們分開,則根本沒有可測的相會之期。

  一個在現代即將面臨高風險係數的手術,另一個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應付戰爭帶來的種種危機,緣分真的……說斷就斷了。

  念至此,宗瑛眸光裡莫名閃過一瞬黯然。

  她確定自己是擔心盛清讓的,同時也擔心她帶去盛家的那兩個孩子,還有清蕙……等等。她從心底裡祈願他們能免於戰火侵襲,能平安度過那長達數年的不安定。

  想著想著,她的右手輕輕顫了一下。

  坐在側後方的外婆,留意到了宗瑛表露出的一絲不安。

  外婆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她。儘管這些年通過視頻或者電話能瞭解到關於她的一些近況,但當下面對面地接觸下來,外婆的擔心變得直觀而強烈——

  不論是長相、還是做事的樣子,她都和嚴曼越來越像。

  外婆憂心看向她扶著方向盤的手,謹慎地問:「阿瑛啊,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情?」

  宗瑛雖覺得這問題突然,但也很快應道:「沒有的。」

  外婆又問:「那麼你有沒有什麼工作、生活上面的麻煩?」

  宗瑛認真想了想:「有一些,但我覺得我能夠應付。」

  答覆也幾乎和嚴曼當年一模一樣,可那時嚴曼說完這些,很快就走了。

  外婆的憂慮由此變得更深,嚴曼的不告而別對她的打擊很大,她不願見有人重走嚴曼的老路,尤其是宗瑛。

  兩個人抵達699號公寓已是傍晚,外婆回到久違的老房子,心中難免各色情緒交織。

  這間公寓曾經是她結婚的新房,她曾在這裡迎接過孩子們的降生,曾目送他們出門讀書,見證他們組建新的家庭,又一個接一個地送他們離開,後來她自己也離開了這裡,一走數年,物是人非。

  外婆走到書櫃前站了許久,又越過書櫃抵達陽臺,暮色裡是一個嶄新的上海,與她老舊的傷感故事毫不相干。過去種種,其實對她而言,也都是年代久遠、需要節制的悲傷與遺憾了。

  宗瑛站在旁邊,與她講這些天同浙江親戚們聯繫下來的情況。

  她按簿子上的老號碼逐個打過去,前面幾個都撥不通,只能以後再慢慢找。姨外婆家的那個倒還有人接,但被告知姨外婆現在已隨女兒移居南京。她緊接著往南京那邊打了電話,那邊講姨外婆也很惦記姊姊,如果能見面,他們就儘早安排。

  雖不能個個都聯繫上,但還有一個能立即見面,這對外婆來講,已經是不小驚喜。

  宗瑛和南京那邊又聯繫了一次,兩個老姊妹隔著電話用鄉音講了半晌,忍住落淚的衝動,迅速敲定了見面日期——9月3號,週五晚上。

  上海到南京,吃過午飯穩穩當當出發,開車上高速,抵達時正好迎接南京的落日,進入市區遭遇小小擁堵,是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日晚高峰,這是2015年的南京。

  那麼七十多年前呢?導航提示還有三公里就到目的地,宗瑛望著遠處風平浪靜的高樓,制止了自己繼續往下想的念頭。

  會面地點就在姨外婆家裡,南京市區一間普通商品房。

  她女兒女婿置辦了滿桌子的菜來招待,十分熱情,講話都帶著一腔南京口音,只有老姊妹講的是淳安方言,她們兩個自成一個世界,日漸渾濁的眼眸皆被潮濕的喜悅包裹。

  久別重逢,大多如此。

  將近晚八點,住浦口的外孫一家、住江寧的外孫女一家也都陸續趕到,狹小的一個屋子一下子多了十來口人,頓時熱鬧得像過年。電視機播著當地新聞,孩子們在沙發裡翻滾,有人在廚房幫工,有人在客廳擺桌……宗瑛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她家裡不會有這樣多的人口,也不會有這樣的聚餐,這對她而言,是陌生的煙火氣。

  姨表妹見她一個人尷尬地佇在那,趕緊叫小囡招呼她坐。小囡抬頭喊她:「上海姨母快點坐呀,馬上要吃飯啦!」宗瑛這才收回神,走向靠西邊的一對小沙發,請兩個老人家過來入座。

  席間,外婆理所當然成了關注的焦點,也有人想打探宗瑛的情況,但宗瑛貿一看就十分內向,他們稍微問了幾句也就打消了繼續探詢她的念頭。

  一頓飯愉快結束,已近晚十點。

  平日裡這個點,老人家都早早休息了,但今天情況特殊,兩個老人家到現在也沒有睡意,一家人就都陪在旁邊,切了西瓜備了冷飲看電視。

  宗瑛在角落裡坐了一會兒,電風扇吹得她隱隱頭疼,姨表妹見她輕皺起眉,便問:「是不是太悶氣了?」緊接著又說:「要去外陽臺吹吹風嗎?」

  宗瑛默不作聲地點了下頭,姨表妹便起身領她去朝南的外陽臺。

  對方打開窗戶,講:「空調一直開著,之前燒飯的油煙沒能散出去,是不舒服的。」

  宗瑛沒應聲,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問她:「可以抽煙嗎?」

  「嗯?」姨表妹點點頭,「沒關係的,你當自己家就好了。」

  宗瑛站在窗口點了一支煙,從稀薄煙霧裡看出去,萬家燈火似星光閃爍。

  真好,宗瑛想。

  她下意識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22:06,已經過了晚十點,但毫無動靜。

  旁邊的姨表妹察覺她有些焦慮,又見她盯著時間看,以為她是著急回上海,便講:「你們今天就在南京住一晚吧?」

  「嗯。」宗瑛應得含含糊糊,她解鎖手機,點開搜索頁,猶豫片刻,搜出滬戰大事記。

  「8月21日,敵增援到,雙方激戰,陷於僵持狀態。

   8月22日,匯山碼頭我軍繼續向兩翼進展,東面逼近楊樹浦路,西面到橫濱河。

   8月23日,日機轟炸先施公司,死傷800餘人。

   8月28日,我軍與羅店之敵激戰旬餘,傷亡過半,羅店鎮陷落。

   9月1日,日軍第12、18、21、22、36等旅團抵上海……同濟大學被日軍轟毀。」

  寥寥數筆記錄下來的重大事件,顯示出戰爭的走向,但對於身處其中的每個平民的命運,卻無法一一顧及。

  就在她忍不住要去搜她曾經放棄的那三個字時,「叮咚」一聲,頂部突然推進來一條消費提醒。

  宗瑛飛快點開,消費地點顯示是南京本地一家叫百祥藥店的商戶。

  宗瑛蹙眉,一個白底綠字的招牌立即從腦海裡跳出來,她突然轉頭問姨表妹:「小區外面是不是有家百祥藥店?是連鎖的還是就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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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boy:啊。

  先施百貨很厲害的,大家可以去瞭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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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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