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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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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36: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都督宴飲

    幾日之後,來自長安的婚使終於抵達靈州。待婚使在驛站中稍作歇息,都督府就舉行了盛大的宴飲以示歡迎。靈州上下諸世家官眷皆取出最華貴的首飾衣裳,盛裝打扮,滿面喜色地乘著牛車馬車前往都督府。消息靈通些的,已然打聽出這位婚使的身份,簡直喜出望外;消息不靈通的,也只當這是一次再好不過的露臉機會,自然容不得半點閃失。

    李家別院離都督府並不遠,出門的時辰也不晚,但尚未來到都督府所在的那條街上,就已經淹沒在諸多華麗精巧的馬車牛車中央了。他們家的牛車一向不常用,看起來十分不起眼。好不容易趕到都督府內院,後頭就有不少車都試圖越過去。只是,都督府迎客一向嚴謹得很,這些人便是心中再瞧不起,也不敢隨意造次。

    「原來是柴郡君。」在內院門前笑臉迎客的,是兩位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貴婦人。兩人都梳著高髻,插戴著盛放的芍藥與鑲著寶石的玉梳。一個身著八幅銀泥夾纈長裙,挽著泥金寶相紋披帛,顯得尤為富貴逼人;一個不過是穿了六幅絞纈胭脂色菱花長裙,挽著鵝黃色夾纈披帛,看著妝扮簡單,衣料卻是奢華之極。

    柴氏微微笑著迎上去,喚著兩位貴婦的名:「老身難得來一回靈州,想不到居然便趕上了這次宴飲。許久不曾見兩位縣君,近來可好?」

    「便是郡君想在家中躲清閒,恐怕阿家也是不願的。好不容易才得了這樣的機會,將郡君們都邀到靈州來呢。」其中那位裝扮低調奢華的貴婦抿唇笑道,「剛要派人給郡君送信,卻不想正巧便接到郡君的帖子,阿家高興得很。若不是因籌備宴飲忙亂了些,她早就想著約郡君來都督府敘一敘了。這幾位,是郡君的孫兒孫女罷?瞧著便俊俏聰慧得緊。」

    「崔縣君謬讚了,不過是魯莽的小兒並小丫頭罷了。」柴氏道。李遐玉、孫秋娘、孫夏、李遐齡遂上前向這位崔縣君行禮問好,她含著笑將他們扶起來:「真是幾個讓人見了就喜歡的好孩子,柴郡君可得帶他們出來多走一走。」

    柴氏笑道:「最近接了好些帖子,正好讓他們認一認人。」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崔縣君,發覺她與李丹薇生得很有些相像,心裡也生出了幾分親切熟悉之感。隴西李氏常年與清河崔氏互結婚姻,想必這位崔縣君應該出身於清河崔氏。同為五姓七家的高門,一等一的世家貴女,處事風度卻比旁邊那位縣君高妙許多。至少,待她們這等寒門之家亦是有禮有節——至於旁邊那位縣君,煩勞將臉上的不耐與不屑收一收罷。這哪裡是來迎客的?簡直就是來得罪人的。

    「弟妹,我來招待柴郡君,後頭應該是柳郡君的車,便有勞你了。」崔縣君回首笑盈盈地囑咐一句,便把著柴氏的手臂往裡而去,又對旁邊的婢女道,「讓十二郎過來,帶李家兩個小郎君去馬球場頑耍。另外,別忘了與十娘說,她心心唸唸的元娘妹妹來了。」

    原來崔縣君果然是十娘姊姊的阿娘!她也知道她們相交之事了,看起來亦似乎並不反對。李遐玉微微張大明眸,難掩笑意。孫秋娘、李遐齡也眉開眼笑,除了偶爾會吃吃醋之外,他們都很喜歡李丹薇的性情。至於孫夏,從未與李丹薇見過面,自然仍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片刻,李丹薇便與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聯袂而來。她梳著有些俏皮的雙螺髻,插戴著栩栩如生的紅玉石榴釵,著一身六幅石榴裙,顯得極為鮮亮動人。那位少年郎的模樣與她、崔縣君都有些相似,眉目俊秀、英氣勃勃,穿著一身朱紅色窄袖圓領袍,更襯得唇紅齒白。

    見到李遐玉後,李丹薇便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兩人雖然並未寒暄問候,但舉手投足都充滿了默契,嘴角噙著的笑意亦不用多言。柴氏與崔縣君看在眼中,自是各有想法,臉上卻不露半點端倪。李十二郎態度亦很是熱情地引著李遐齡、孫夏去了外院。便是他們走出了一段距離,李遐玉仍能聽見他絮絮叨叨:

    「早知道你們會來,我便也組一個球隊了。偏偏兄長們都覺得我年紀小,馬球場上又太過危險,他們顧及不來,便死活不讓我去。」

    「可惜我阿兄不在。他打馬球可厲害了,一擊即中,從未失過手。大兄和我只需聽他的安排,便贏了好多回呢!」

    「當真?唉,他怎麼不曾來呢?眼下遣人去喚他還來得及麼?」

    「他大約正在軍營裡呢。李郎君若能派人去喚他一聲,應該馬上便能過來。」

    聽起來三人相處得不錯,李遐玉便略微放心了些。謝琰不在,她難免有些擔憂孫夏與李遐齡能否適應這樣的交際活動。不過,也正因謝琰不在,他們二人才更該努力學會與人應酬才是。不然,總是受著照顧,何時才能獨當一面呢?

    這時候,走在前頭的崔縣君也與柴氏說起了李丹薇前些時日的弘靜縣之行:「原本只想讓她出門散散心,不想回來之後竟懂事不少,也不那麼倔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在弘靜縣的時候,多得柴郡君照料,還結識了元娘……」

    「我可不曾照料十娘子什麼。她一個小小的人兒,將身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完全無需外人插手。而且,她舉手投足風儀出眾,將我家兩個小丫頭也帶得雅緻了許多,不愧是盧夫人與崔縣君教出來的隴西李氏貴女。」

    「真當不得柴郡君的讚賞。她呀,骨子裡還是毛毛躁躁,不曉事得很。」

    說話間,便已經快要到正院內堂前了。崔縣君停了下來,從手腕上褪下兩個金玉紅寶手鐲,親熱地給李遐玉、孫秋娘套上:「好孩子,往後可得多來我們家走一走。十娘難得結交到如此合心意的閨中密友呢!」

    裡頭傳來一陣笑聲,便聽一位年紀不小卻中氣十足的貴婦笑道:「阿崔究竟是見了哪一家的小娘子?竟等不得與我們一同給見面禮了?」崔縣君揚起眉,應道:「就怕這兩個孩子太討人喜歡,兒備的禮拿不出手,這才想領先一步呢。沒想到,卻還是教阿家聽了個正著。」

    一群僕婢上前,將她們擁了進去。柴氏不卑不亢地向著長榻上坐著的貴婦行禮問好。那位貴婦滿頭銀發,面相顯得很年輕,說話間雖和藹,目光中卻帶著幾分威嚴。李遐玉、孫秋娘也跟著上前行禮,心裡明白這位一定便是李都督的夫人了。都督為正三品,而刺史不過是從三品,都督夫人自然是正三品郡夫人,亦是靈州品階最高的命婦。

    此時坐在內堂中的,不是靈州境內的世家貴婦便是四品五品的官眷。即使心裡瞧不起李家的出身,面上也不會過於失禮。因李遐玉、孫秋娘頭一回出現在這樣的宴飲中,她們便都笑著拔下自己的釵朵簪子、褪下手鐲臂釧等,給她們當作見面禮。她們自然也帶了些小娘子過來,柴氏覺得好幾個看著都臉生,便將身上的首飾作為禮物送了出去。

    走了一圈見禮之後,李遐玉、孫秋娘臉都要笑僵了,收穫卻也很是不少。不過,兩人都對這些名貴首飾不感興趣,自然不會眼皮子淺地失了態。看在眾貴婦眼中,也不得不讚一聲:雖是寒門小戶,教養卻是不錯。

    「祖母、阿娘,元娘、二娘是頭一回來咱們府上,兒帶著她們出去走一走罷。」李丹薇見她們並不喜這種場合,便主動從一群姊妹中站出來。盧夫人、崔縣君難得見她如此積極,自然頷首答應了。她身後一眾姊姊妹妹瞥著李遐玉、孫秋娘,神情不一。

    李遐玉尚來不及感嘆大家族果真複雜得很,便再一次被李丹薇牽住了手。孫秋娘依偎在兩人身邊,就像一頭誤入狼群的小羊。三人向長輩們告退之後,走出內堂,沿著長廊往園子裡去了。

    同樣是在園子中漫步,三人的步伐卻看似靈動實則矯健,不多時便轉了大半個園子。幾位貼身侍婢倒是跟得輕輕鬆鬆,隨出來服侍的其他侍婢卻很是辛苦,只恨不得自己再生出兩條腿來。也有見到她們好幾回的旁觀者心中奇怪:分明是三個年紀不大的小娘子,怎地走了這麼久也不歇一歇?竟似一點也不累呢?

    都督府家的園子自是精心雕琢,處處幾乎都是景緻。譬如遠觀不過是嶙峋起伏的山石群,近看裡頭卻曲徑通幽,水流潺潺,甚至還有珠玉飛濺的瀑布;譬如亭台樓閣都只隱隱綽綽可見一角,百折千回之後,才在眼前驀然出現,其精巧亦令人驚喜不已。此外,這座園子並不似許多人家那般,只顧著種名貴花木,而是林蔭與花木相得益彰、互相映襯,也頗有一番剛柔並濟之美。

    因正值仲夏時節,日頭已經很是酷熱了,三人出了一身薄汗之後,便在涼風習習的湖邊八角亭中坐了下來。湖中開滿了粉色、白色的蓮花,散發出陣陣清香,彷彿讓微風中都帶著幾分旖旎清麗。

    李丹薇吩咐侍婢送上些吃食漿水,笑道:「覺得這園子如何?」

    「移步換景,自然是極好的。」李遐玉道,腦海中掠過些許景象,彷彿像是更雍容富貴的園林。她蹙了蹙眉,卻並未再細想下去。如今她來過的最華貴的府邸便是都督府了,更美更精巧的園林自是無緣得見。

    孫秋娘也感嘆道:「咱們光是匆匆地走馬觀花,已經覺得很不錯了。若是沉下心來仔細賞玩,肯定更覺著好罷?」便是她再不懂得欣賞,回想起自家的園子,也知道兩者之間的差距足足有成百上千里了。

    「或許看上幾日、幾個月仍是覺得新鮮。不過,若連續看上好幾年,再如何精緻的美景,也都會覺得膩味。」李丹薇輕輕一嘆,「哪裡像你們,偌大的一座賀蘭山便如同後園一般,隨時都可進去探一探。」

    李遐玉禁不住笑了起來:「便是聖人天子,恐怕也沒有那麼大的後園呢。十娘姊姊真是太高看我們了。直到如今,想要深入賀蘭山對我而言也絕非易事。」深山中的變故實在太多,便是武藝再高強,若不仔細準備亦很容易出差錯。而且,謝琰、孫夏都盯得很緊,至今不願放她與女兵獨自入山。

    李丹薇愁眉微解,笑道:「我怎地突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了?你們好不容易來探望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罷了,索性也不想其他了,咱們自顧自盡興頑耍就是。待會兒宴飲的時候,你們也不必管那些個只會在背後議論的人,不用按著座次與那些陌生小娘子坐在一處,只管跟在我身後。」

    李遐玉與孫秋娘自是頷首答應了。她們方才就已經感受到不少絕非善意的視線,當然不願耗費時間與這些人周旋。有那點閒工夫,倒不如多在外頭走一走呢!

    「眼下時候還早得很,你們想繼續逛園子麼?或者……」

    李遐玉似是想到了什麼,雙眸微微一動,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十娘姊姊,說起來,我目前倒是對一事好奇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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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6: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長安來使

    那一廂李丹薇帶著李遐玉、孫秋娘閒逛花園,這一廂李十二郎領著李遐齡、孫夏,一路歡聲笑語地穿過重重庭院,終於來到外院左側的馬球場外。方才隔著數座院落,三人便能聽見一陣強似一陣的喝彩之聲,誘得他們雙目發亮,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飛到馬球場邊。如今眼前豁然開朗,更是覺著四周人聲鼎沸,當呼喊之聲響起來的時候,甚至完全聽不見身邊人在說些什麼。

    李遐齡一臉好奇地觀察著四周,圓圓的眼眸中充滿了驚嘆之色。之前他在朱家莊園中所見的馬球場,與眼前這座馬球場根本無法相比!且不說北面砌起的那座足可容納數百人的觀戰台,光是中間那塊夯得格外緊實又以油反覆澆灌過的馬球場,就平滑光亮得令人禁不住熱血沸騰了。

    此時球場上已經有兩隊人馬正在激烈廝殺,馬蹄聲如雷。時不時有人揮起球杖,漆成彩色的球在他們之間躍動,很是醒目。轉眼便又到了搶球的關鍵時刻,支持不同隊伍的觀眾情不自禁地高聲大喊,而球場上眾人的動作也越發令人眼花繚亂了。也不知是誰利落地一杖擊出,球如流星般射入門內。

    這一瞬間猛然響起的歡呼聲,令李遐齡立即摀住了耳朵。直至聲音漸漸平息下來,他才隨在激動得滿臉通紅的李十二郎身後,往觀戰台而去。孫夏握著拳頭看向場中央,只恨不得換成自己在場中御馬飛奔,回過神來之後,趕緊跟了上去。

    趁著兩支球隊換馬的工夫,李十二郎尋了個合適的空地坐下來。或許因他是都督府小郎君的關係,這塊地方的視野相當不錯,如同一個現成的觀景亭。裡頭還有服侍的僕從,十分知機地送上吃食漿水,而後立即退到一側默然靜立。

    「方才擊球的,是我家阿兄!」李十二郎興奮難耐地道,指著正在馬球場兩側換馬順帶換衣衫的球隊,「就是穿松花色袍子的那一隊,中間正拿球杖指著球門的,就是我阿兄!不!應該說,都是我家兄長!」

    李遐齡知道他排行十二,卻不想原來並非族中排行,而是自家堂兄弟排行,不禁感嘆:「原來你竟然有這麼多兄長。」不過,他也曾聽李丹薇提起過家中兄弟姊妹,似乎關係並不算太好。所以,他倒也不羨慕——與其有這麼多不算太和睦的兄長,倒不如他家的兩位兄長來得親熱可靠呢!

    「我家確實人丁興旺得很。」李十二郎朗聲笑起來,又指著另一隊穿石青色錦袍的,「那也是靈州城中有名的一群世家官宦子弟,與兄長們頗有幾分交情。他們常在一起騎射狩獵,打馬球的技藝亦是不分上下。」

    孫夏則看向場邊的計籌架,松花隊得了十五籌,石青隊十三籌。只需一隊擊滿二十籌,便算是贏了。如今不過相差兩籌,松花隊領先,石青隊卻仍有機會。這場球賽已經過了大半,約莫午時前定能結束。若是下午還有人意猶未盡,說不得便會臨時組成球隊,到時候他或許也可下場試一試了。

    不多時,球隊便換了馬與袍服,繼續滿場飛奔。李十二郎看得很是投入,激動之時甚至握拳跳了起來,毫無所謂的名門世家貴公子風範。李遐齡雖也興奮,但總覺得若沒有謝琰下場便像是缺了什麼似的。在比賽間隙中,他偶爾左顧右盼,突然於觀戰的人群內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奔了過去:「阿兄!!」

    那位著一身竹青色窄袖翻領袍的俊秀少年郎,可不正是風度翩翩的謝琰?他聞聲回首,見是李遐齡,似乎也並不意外,噙著笑道:「果然,來馬球場上便定能遇見你們。阿夏可在?你們是隨著誰一同過來的?」

    「李家十二郎帶我們來的,大兄正坐在那裡看球呢!我們的坐席視野更好些,阿兄一起去麼?」李遐齡回道,想到不日謝琰便要遠行,又難免有些惆悵,「阿兄要跟著祖父出門,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謝琰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前此事不便明言,如今你們都知道了也好。」說罷,他忽然頓了頓,眯起了雙眼,烏黑的瞳眸中掠過幾絲無奈與縱容:「玉郎,元娘與二娘可是隨著祖母去了內院中?」

    李遐齡點點頭:「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無趣的飲宴,阿姊也會覺得高興罷。」

    「呵呵。」謝琰挑起眉,帶著他越過人群,朝著觀戰台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齡剛開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待瞧見三個連帷帽也沒戴的盛裝小娘子時,不由得瞪圓了眼睛,失聲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馬球場上的你來我往,絲毫不在意周圍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長安,看馬球亦是世家貴女們喜愛的活動,更別提民風彪悍的靈州了。她們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過,因周圍喧鬧無比,待聽得李遐齡的呼喚聲時,謝琰已經近在眼前。

    李丹薇從未見過謝琰,有些稀奇地觀察著這個少年郎,心中暗暗讚嘆:若是仔細論起來,便是她嫡親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沒有眼前這個少年這般出眾的風姿。不論誰見了他,恐怕都不認為他會是寒門之子。若非頂尖世族,絕對養不出這般雅緻而又隱藏驕傲的錚錚風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義兄,不禁猜測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現的自然是——陳郡陽夏謝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於驚,臉上浮起笑靨,「原以為阿兄入了軍營,便再也見不著了呢。莫非,阿兄是隨著祖父來的?」如此盛大的宴飲,作為正四品折衝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約。不過,謝琰當初的身份是他身邊的部曲,為何卻能夠來到處處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馬球場當中?

    謝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許,我恢復了身份跟隨在祖父身邊。」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軍營中的片段。當時他正以部曲的身份,與軍營中其他折衝府的府兵較量,屢戰屢勝,給河間府掙足了顏面。李和極為高興,許諾不再計較他先前給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為,還答應共飲那壇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凍春。祖孫二人想到石凍春的滋味便饞了起來,正要回軍帳開懷暢飲,旁邊便有人將他們喚住,說是也想試一試身手,卻不想上場的竟是那位婚使帶來的部曲。謝琰十戰五勝,來到婚使跟前——那人撫著鬍鬚大笑,卻對李和道:「這小子哪裡是什麼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孫兒罷!!部曲家可養不出這般風骨的少年郎!」

    「阿兄見過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幾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說話的?」

    謝琰立即收回浮動的思緒,笑道:「阿玉,原來你還唸著呢。祖父說得是,你很不必冒險行事。先前咱們都想得差了,此番畢竟不同尋常,還是謹慎些為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靜下來,又問:「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還與十娘姊姊說,不知能不能遠遠看一看這位從長安過來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請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們根本不可能進去,這才來了馬球場。」她們也是想著馬球場如此熱鬧,或許都督會引著婚使前來觀球,才悄悄地過來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謝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書崔公。」

    「兵部尚書崔公?那位曾數次出使突厥、吐谷渾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許不知,但與邊疆兵事息息相關的眾多名將名臣,她皆記得一清二楚。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長崔敦崔禮之。他深識突厥、鐵勒、回紇等諸蕃之情,精通蕃語,頻繁奉命出使安撫諸部落,數度化兵戈之亂於無形。從靈州都督轉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書。雖說當初出任靈州都督只不過幾個月,但說來與靈州也很有淵源,亦曾是李和的頂頭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書畫詩賦策論四絕的崔子竟之父。」

    「原來崔公竟是崔狀頭之父?」李遐玉從未背過世家譜系,並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傳承境況。然而,因鍾愛書法的緣故,她卻素來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時也多臨摹他的摹本,最愛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畫。「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樣了,說不得崔狀頭年老之後,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麼?真是難得的好機會!」

    謝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愛送過好幾回他的字畫與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難得流露出幾分小女兒心思,笑道:「眼下都督與崔公都在正堂內,說不得待會兒便會過來看馬球。你們三人待在此處太過擁擠,倒不如選一處視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帶我們坐在那邊,不如同去?」李遐齡終於得了機會說話。孫秋娘忙跟著頷首:「此處前頭都坐滿了人,一到擊球的時候便都跳了起來,弄得我們什麼都瞧不見,只能心裡乾著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個時候,滿目都是人,哪裡還能看見馬球場的邊邊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應了。來到李十二郎、孫夏所在的觀景台上時,兩人看球看得太過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齡出去了一遭。孫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長一把,對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後,心里長嘆不已。李遐玉與謝琰倒是並不在意,李遐齡已經將滿九歲,並不是稚童,也無須看顧得太緊。

    坐在此處安安穩穩地一邊用吃食漿水一邊看球,自是比方才安逸許多。李遐玉對馬球並不算狂熱,在看球的間歇中,仍不免掛記著方才之事,悄悄問謝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緻得很?」

    「……」謝琰仔細一想,道,「崔公常年在邊疆行走,便是曾經再雅緻不過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緻了。不過,若論容貌,確實很是不錯。不然,崔公之弟也不會尚了真定長公主。」數百年來,品評世家子弟一看才華一看容貌,只有才貌雙全者方能名動天下。久而久之,這樣的習俗流傳下來,容貌昳麗者無論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氣,都會更高一籌。世族子弟說起容貌,也絕非羞恥之事,而是驕傲。他雖然厭惡那些個空有什麼容貌氣度的繡花枕頭,卻也並不認為容貌出眾是壞事。不過,當才華壓不住容貌,只能憑藉著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來崔公之弟居然是駙馬。」李遐玉道。提到「駙馬」二字時,忽覺有幾分艱澀複雜,彷彿這個詞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盤旋的信念不願她提起似的。她想起無數次做的噩夢,很淡定地將這些感覺暫時放到一旁。「阿兄居然連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過世族譜系的人都知道——謝琰心想著,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李丹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接道:「若是有心人,別說六部尚書了,便是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來,謝郎君也很費了不少功夫。」

    謝琰瞧了她一眼,並未繼續說下去,只道:「你們瞧,那頭走來的,正是都督與崔尚書。」

    李遐玉立即轉首看去,果然見兩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領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過來。左側的正是靈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經年逾七十,依舊很是健旺,龍行虎步間赫赫生威,卻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風儀。右側的老者年約五十餘歲,鬚髮斑白卻毫無老態。他確實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較而言收斂含蓄的氣息,卻令人一眼望去便會忽略他的臉孔以及高大健碩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氣息與武人的堅毅執著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讓人絲毫不敢輕視,卻也不會過於防備。

    李遐玉端詳半晌,嘆道:「天子之使當如此。」鋒銳無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風度雅緻之人胡人卻不懂欣賞。崔尚書果然不愧是常年與胡人打交道的使節,連外貌氣度都彷彿是天然為此而生一般。

    謝琰亦低聲感嘆道:「男兒亦當如此。」當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斂兄弟二人時,誰又能想到,他們今日竟能滿門煊赫?振興家族,絕非死抱著貢舉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衝擊性的功勛,需要謀劃,需要經營,或許亦需要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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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知交遇阻

    崔尚書並未在靈州停留太久,不過兩三日之後,他便領著由數百府兵充作的扈從,啟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帳。若非須得給靈州刺史一個面子,參加他家早便籌備好的宴飲,恐怕他拔營離開的日期會更早。不過,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閒暇帶著謝琰回了一趟別院,與家人團聚之後,這才遠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與柴氏說了些什麼,李遐玉發現,祖母竟然生出了長留靈州的打算。且不說連續的宴飲活動,柴氏場場不落;亦不提端午競舟的熱鬧,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都很是開懷;便是因天候漸漸炎熱的緣故,靈州官眷們的活動少了許多,柴氏也並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靜縣的意圖。

    她心中疑惑,卻並未出聲詢問,而是仍舊有條不紊地繼續磨練武技。至於那些紛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飲活動,於她而言已經毫無吸引力。柴氏見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學了幾分為人處世的手段,也並不再勉強於她。倒是孫秋娘為了觀察世家貴女們的衣著裝扮,便於她做出更時興的衣衫長裙,偶爾會陪著柴氏出行。

    這一日,李遐玉正獨自在別院中練習刀法。只見她身姿輕盈地騰挪移動著,手中的刀卻乾脆利落毫無花哨之勢,寒光閃爍之間便是奪人性命的殺著。她所學的刀法是柴氏傳授的,攏共也就四十八招,使起來走的是輕靈一路,殺伐之氣卻絲毫不減。這路刀法很有些借力打力、閃避奇襲的意味,在戰場上拚殺,便是對上好幾個莽漢也不會落在下風,十分適合女子。

    思娘、念娘也只穿了一身短打,一個手執長槍,一個甩動長鞭,在旁邊對戰。長槍左衝右突,長鞭殘影如虹,一時間不相上下。另外幾個年紀小些的婢女侍立在一側,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

    「元娘,都督府家的十娘子、十二郎君來了。」李家二管事李敗稟報導。大管事李勝留守在弘靜縣老宅中,只他帶著數十僕從跟著柴氏來了別院。平時他也只是打理些外院事務,但因來客身份尊貴,所以才特地將貴客引了過來。

    他話音未落,便聽李十二郎驚道:「想不到元娘你居然會刀法?連你家婢女也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槍法和鞭法?!」他毫不掩飾臉上的驚訝,側首望向旁邊的李丹薇,嘟噥道:「說不得還能和阿兄他們打上一場呢!」

    李丹薇戳了戳他的額頭:「不許轉什麼奇怪的主意。元娘修習刀法不易,也並非是為了炫耀,不需要引起旁人注意。說來,我倒是越來越羨慕元娘你了。當初我想學祖父的劍法,祖母、阿娘卻說小娘子不必學這個,死活拘著我不讓學。若是那時候當真學了,或許還能與你對戰呢。」

    李遐玉又從頭到尾將四十八式都練了一遍,這才收勢停了下來。婢女們立即上前替她拭汗,捧上水盆供她洗手。待簡單收拾一番之後,她方對著李家姊弟二人笑了笑:「十娘姊姊若是不嫌棄,刀法、槍法、鞭法都盡可隨意學。只是,每日須得抽出幾個時辰來我家,讓祖母親自教你。」練了一上午,她的氣息並不紛亂,臉頰卻湧動著紅暈,一雙明眸也晶亮燦然,容色比平常還更盛幾分。

    李丹薇禁不住抿嘴笑道:「元娘這模樣可上不得戰場罷?沒有半點威懾之力,反倒會讓人看得呆住,只恨不得將你搶回帳篷裡去呢!」她的打趣相當隨意,根本不似閨中小娘子的頑笑話。李十二郎聽得一怔,腦海中不由得浮想聯翩,臉上也微微一紅。

    李遐玉卻半點也不在意,應道:「那十娘姊姊可得給我打造一張面具。我可不想戴著厚重的頭盔,便仿照蘭陵王破陣之舞,拿面具遮了就是。說來,我手底下那些女兵,也須個個都戴著張牙舞爪的面具才好。」若是一群芙蓉玉面的小娘子,衝出去殺敵確實少了幾分威勢。不若戴上鬼面獠牙如驅儺的面具,讓敵人大驚失色甚至驚嚇連連得好。

    「我親手給你做罷。」李丹薇有些躍躍欲試,上前把著她的手臂,「今日來,是想給你說個好消息。昨天聽祖父偶然說起,崔尚書一行人已經越過了大漠,正整裝待發繼續往北去。我又讓十二郎去探了幾回消息,據說這一路都平安無事。」

    「多謝十娘姊姊記掛著。」李遐玉笑彎了眉眼,轉念想到柴氏的舉動,嘆道,「說不得祖母也是牽掛著阿爺與阿兄的安危,這才不想回弘靜縣罷。」畢竟,一回到弘靜縣,打聽消息便十分不容易了。此事到底重大,誰也不能篤定那些反覆無常的薛延陀人到底會不會幡然後悔,敢不敢對大唐來使下手。當然,他們若還想在漠北安生下去,八成是不敢這般招惹大唐的。否則,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不將薛延陀人滅去,絕不會善罷甘休。

    「最近也總不見你出門宴飲,莫非是懶怠了?膩煩了?」

    「還是姊姊懂我。那些個宴飲不過是白白耗費時光罷了,頑也頑得不痛快。而且,她們其實並不想邀請我,不過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勉為其難地給一張帖子而已。我又何必巴巴地送上門去,與她們兩看兩相厭呢?」

    「哼,那你便能將我獨個丟下?也真是狠心。好幾回我都是聽說給你遞了帖子,這才興沖沖地去了。哪知道左等右等,你卻派人說不堪暑熱,在家中養病?就你這付小身板兒,找遍靈州恐怕也找不著比你更活蹦亂跳的了罷!」

    「好姊姊,饒了我罷!我最怕癢了!嘻嘻!哎呀!姊姊也不必去了,來我家陪我罷。橫豎別院離都督府也不遠。」

    李丹薇眸光微微一黯,又輕輕撓了李遐玉幾回,這才安然自若地笑道:「你當我平日都無事可幹麼?每天都能空閒下來陪你頑?最近在跟隨阿娘學著主持中饋,可是忙碌得很呢。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閒,才能來尋你。」

    李遐玉素來與她心有靈犀,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心境略有起伏,便不再提此事,轉而笑道:「若是十娘姊姊忙,那我便去探望你就是了。咱們也不必頑什麼酒令,光是射箭、投壺便足夠消磨一整日了。」

    李十二郎隨在她們身後,看她們彼此笑得坦然隨意,較之家中堂姊妹無形之間的刀光劍影,顯然情誼更加堅不可摧,不免很是老成地嘆了口氣。待得閒遊半日,兩個好姊妹依依不捨地惜別之後,他索性棄了自己的愛馬,隨著自家阿姊進了馬車。

    李丹薇斜倚著隱囊,手中把玩著李遐玉送給她的安息匕首:「怎麼?你也想勸我,少和元娘來往?」她話中帶著兩分冷嘲,更多的卻是疲憊與執著。

    李十二郎眨眨眼,嘆道:「阿姊將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先前便覺得這一家子都很有意思:謝三郎一看便不是尋常人,言談舉止都簡直讓人抬不起頭來;玉郎性情不錯,又文武雙全,也是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孫大郎雖然魯莽些,心地卻很良善。今日隨著阿姊來了一趟,更覺得元娘也絕非普通的小娘子,心性見識都不知比家中那幾個胡攪蠻纏的姊妹高出多少。」

    李丹薇神情緩和不少:「是啊。不過因她家是寒門,阿娘與祖母便不許我過於親近……」

    其實,他們隴西李氏丹陽房對世庶之別並不看重。殊不知那位赫赫有名的世祖父(李靖),娶的便是寒門之女,甚至出身都並不算太光彩。幾十年來,這樁婚事私下一直隱隱被人當做是敗壞門風之舉,很是遭人輕蔑鄙視。但那又如何?誰敢親口污衊一位一品國夫人?便是外人再多口舌,她這一世與世祖父相濡以沫、兒孫滿堂,過得不知比這群只會腹誹她的世家貴婦幸福多少。如她這樣的小輩,也從心底羨慕這等相知相守,毫無門戶之見的情感。

    但偏偏,出身范陽盧氏的祖母、清河崔氏的阿娘,卻最見不得這等寒門陋戶,最聽不得隴西李氏丹陽房的名聲被人四處詆毀。便是表面上再如何彬彬有禮、和藹近人,她們也一直拿高高在上的態度評判著她的知己好友——品行才華皆十分難得又如何?只「寒門之女」這一條,便抹殺了她的一切優點。

    李丹薇回過神,勉強笑道:「若不是將你也帶出來,說是一同去利人市走一走。恐怕我今天還沒有機會來別院探望元娘呢。只希望元娘遞帖子過來的時候,阿娘與祖母別為難她才好。」

    「若非我們都姓李,我還想著將元娘娶回去呢!」李十二郎拍著胸口,「只可惜,『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咱們家要錯失一個好媳婦了。」他其實年紀尚小,不過十二歲。然而,這樣的年紀,卻也到了知好色慕少艾的時候,說起婚姻大事亦很是坦然。不少世家大族子弟,甚至十二三歲便已經成親了——皇家幾位公主出降都不過是這般年歲而已。

    李丹薇卻禁不住笑了:「你可別拿元娘取笑,否則我饒不過你。」

    李十二郎想起方才那位美目顧盼、言笑倩兮的小娘子,臉上有些可疑地紅了紅:「我可不是胡說的。若是能將元娘娶回家,一同射箭狩獵,一同打球賽馬,我還能使劍術試一試她的刀法,豈不是夫唱婦隨的佳話?」娶得娘子,可不是為了無言以對,成日各忙各事。

    李丹薇怔了怔,神色徹底柔和下來:「若她能成為我的弟婦,簡直再好不過。可是,十二郎,元娘志不在此。」她所學的一切,都並非只為了興趣,更並非為了投未來夫君所好,而是志向所在。然而,這些離養尊處優的十二郎實在太遙遠了。

    李十二郎忽然覺得,眼前的阿姊與身後宅邸裡的李遐玉都似乎多了幾分難以理解的神秘之感:志不在此?小娘子們所求,無非是嫁得有情郎,比翼雙飛過一生。她們的「志」,還會有什麼呢?難不成,正因為她們倆所思所想都與尋常小娘子不同,祖母、阿娘才不許她們過多來往?免得阿姊的心也「野」了?

    另一頭,李遐玉將李丹薇姊弟送出去後,望著他們的馬車走遠,悵然一嘆。

    思娘、念娘均感覺到她的心情有些低落,卻不知原委。念娘試探著問道:「元娘可是捨不得李娘子?過兩日再去都督府探她便是了。如今天候炎熱,也不能成日操練,免得過於疲憊,反倒是傷了身子。」

    「我倒是想去,卻不能常去,免得教十娘姊姊為難。」李遐玉道。她先前並非不曾給李丹薇寫過信,也並非不曾再度拜訪都督府。那時只覺得崔縣君的態度無可挑剔,如今想來卻不過是不失禮而已。如李丹薇這般聰慧之人,何須在中饋之事上耗費那麼多精力?這些事也不過是隱晦地阻礙她們相交的藉口罷了。世庶之別,果然絕非能輕易踰越的鴻溝。若是換了旁人,她必定不想再勉強周旋。然而,對方卻是她唯一的知交的家人,又是祖父的上峰,容不得她怠慢。

    或許,她和李丹薇表面上應該如李家所願,漸漸淡下去。但暗中該如何來往,還須仔細琢磨一番才是。虛虛實實,才是用兵之道,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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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7: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外

    卻說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內眷對世庶之別的偏見而煩惱,開始琢磨暗中與李丹薇保持來往的法子。同一時刻,數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謝琰穩穩地拉開弓弦,一箭又一箭,例無虛發地射穿了數隻餓狼的脖頸。

    面對足足上百頭餓狼的圍攻,便是訓練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裡暗暗有些發怵。這些狼也不知在他們身後綴了多久,趁著黃昏時分人困馬乏的時候猛然襲擊,許多兵士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員都帶了精壯的部曲,面不改色地衝上去抵擋住狼群頭一回的奇襲,才不至於讓府兵們損傷慘重。

    在這些青壯的軍漢中間,年幼的謝琰顯得尤為淡定。他並未像其他人那樣,或束手束腳,或勇敢地往前衝。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只是策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練而又狠辣的箭技,卻足以令許多人為之側目。

    李和本想拔刀沖上前去盡情地劈砍,但回頭一看,其他折衝都尉卻都並未放過這個表現的好機會,正緊緊護衛在崔敦身邊。他也不想顯得太過與眾不同,只能勉強按捺住衝殺的心思,撥馬來到崔敦附近。

    崔敦掃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孫兒,又何必親自出手?」

    聞言,李和看向宛如鶴立雞群般的謝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謬讚了!這小子還有得磨呢!騎射而已,咱們靈州男兒哪個不會?若是讓他上前頭殺狼,恐怕就狼狽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眾,自己心裡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紀還小,當不得出頭鳥。他日在戰場上一戰成名,那才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過謙虛。」崔敦撫著鬍鬚,「騎射確實誰都會,但能箭箭取一頭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後,這孩子也能入宮參與每年的重陽大射,說不得還能得最上等的賞賜呢!哈哈!」

    此言毫無客套之語,充滿了他對謝琰的期許。如他這般在朝中經營數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練就出一雙識人的利眼。難得的千里馬,哪個伯樂看著不心生歡喜呢?他日若當真能見此子攀上青雲路,也是一樁識人的佳話不是?

    重陽大射,那可是只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宮參與的射禮,不折不扣的寵臣方能擁有的榮耀。李和聽出了他的善意與提攜之心,自是高興不已。其他折衝都尉卻只恨自己沒能生出這般的好兒孫來——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謝三郎一般,誰看著不歡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紀太小。」李和道,「不能投軍。否則,某早便將他記在軍府名籍上了。」以謝琰的能力,待到十六歲才能正式投軍,確實太晚了些。若是錯過了與薛延陀的大戰,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與孫女想得不同,總希望大唐目前暫時能與薛延陀交好,等到萬事俱備之後再撕破臉也不遲。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來,讓他當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華者,又何必拘泥於年紀?不如這樣罷,從薛延陀回轉之後,老夫便寫封薦信與李都督,讓謝小郎破格擔任隊正。區區五六十人,想來他應該鎮得住。」

    李和大喜,抱拳行禮:「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盡!嘿嘿,往後一定要讓這小子好生巡邊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異動,他才能拼盡全力報效大唐!為國盡忠!!」他也並非不會說好聽話,這一串話丟出來,慷慨激昂,充滿豪氣,盡顯武人之風。

    崔敦看來也十分喜愛他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眾折衝都尉掩住內心的辛酸,也跟著笑起來。有人知趣地讚了幾句謝琰,又拐彎抹角地問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這可是他早幾年就看中的孫女婿!這些人居然也腆著臉想與他搶?!想得倒美!於是推說道:「這孩子不過是某的義孫,婚事自有他家中爺娘做主。何況,他年紀還小,尚未立業,何談成家?」

    「成家立業,自是成家在前,立業在後。」眾人笑起來,「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卻又立刻接道:「俗話說得好,『溫柔鄉,英雄塚』!我家的男兒絕不能折在溫柔鄉里!」

    他們談笑之間,謝琰已經將兩個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換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殺了六十頭狼。在這般強力的支援下,衝殺在前頭的部曲與府兵們也很快將剩下的七八十頭狼屠得乾乾淨淨。一戰下來,只有幾個輕傷者,可謂是大獲全勝。

    崔敦滿意地吩咐紮營造飯,又毫不吝嗇地將他隨身帶的武器以及錢財賞給那些勇士。謝琰功勞卓著,得了一柄鋒銳無匹的橫刀。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氣迫人,且似是已經飽飲鮮血,更隱隱透出幾分煞氣。謝琰對它愛不釋手,自此從不離身。

    數日之後,持旌節的大唐來使一行人,終於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數百騎兵。為首者,則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從長子大度設兩年前大敗之後,同其一起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來使,既能彰顯薛延陀對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懾,確實是再合適不過。

    看起來,這位突利失小可汗對大唐來使也頗為友善。他甚至能斷斷續續地說幾句漢話,夾雜著薛延陀語,手舞足蹈地與崔敦描述著薛延陀部的富裕豐饒。崔敦身邊的鴻臚寺長史盡職盡責地翻譯著他的話,而其實什麼都能聽懂的崔尚書卻裝作一無所知,始終保持著友好而又疏遠的笑容。

    謝琰策馬跟在不遠處。因他年紀小,又穿得很尋常,薛延陀人只當他是侍從,對他並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讓他暫時護衛在側,以備不時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語,自是聽出這位年約三十來歲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麼:牛馬如雲的薛延陀部肯定供養得起大唐帝姬。只要這位公主嫁過來,必定會讓她過上和長安一樣奢侈的生活。

    且不說這些保證和暗示的話是否能成真,但這位小可汗的態度卻由此赫然可見。對這樁親事如此熱衷,他當然並非純然因孝順的緣故。薛延陀是化外蠻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興公主嫁給夷男可汗,等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為閼氏。突利失如此對大唐來使示好,也說明他對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卻並未獲得部族內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圖借示好來獲得大唐的偏重。

    謝琰轉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繼承人之爭。長子大度設自不必說,自從諾真水大敗之後,已經完全失去了部眾的支持;次子突利失雖說頗有幾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為小可汗的緣故,似乎並不得夷男可汗歡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為夷男可汗的大閼氏,對可汗之位亦是虎視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戰,似乎也頗得部眾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擠在外,只得率部眾往更北之地遷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穩,便是大唐重挫他們的又一次機會。不知崔尚書究竟會藉著這回出使,給他們埋下什麼內患呢?他可不信,這位崔公僅僅只是傳聖人的敕旨,將新興公主換了契苾何力便作罷了。這種事,誰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許非崔公不能成。

    又過了數天,眾人才算真正到達了薛延陀牙帳所在之地。只見無邊無際的草原上,一條清澈的河流奔騰而過,無數牛羊馬匹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邊,數千頂帳篷彷彿灰白色的雲朵一樣拱立在原野上。帳篷群中,既有牽著馬匹來回巡視的騎兵,亦有弓著腰辛苦勞作的牧民與奴隸,加起來足足有萬餘人。再仔細看,甚至依稀還能看見粟特商隊的身影,正很是熱火朝天與牧民交換貨物。

    這是謝琰所見過的最大的部落——或許不該稱之為部落,應當算得上是「城鎮」。若將帳篷視作房屋,將牙帳視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許也稱得上頗為繁華了。突厥降部雖也人口眾多,但到底可汗統轄的部族不曾像這樣全聚在一處,自然也沒有這般赫赫聲威。

    「崔尚書,請!」突利失笑道,指向最華麗高大的那一頂帳篷,「我阿父已經等待多時,咱們這便去見他。不過,去見阿父之前,崔尚書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態度仍是和善得很,卻難掩眉目中的幾分焦急之色。原因無他,一連幾天示好,崔敦都當作不曾聽懂般,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這位小可汗甚至懷疑是跟來的通譯不懂薛延陀語,或者譯錯了的緣故,才讓這位大唐使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對鴻臚寺長史也沒什麼好臉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禮節,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自然不能就這樣去拜見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換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過。」

    聽完翻譯後,突利失點頭道:「大唐有大唐的規矩,既然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崔尚書就隨意一些。為大唐使節準備的帳篷早就收拾好了,自會有人將你們帶過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帳中回稟阿父,待會兒再來接崔尚書。」

    崔敦又不緊不慢地接道:「不知待會兒可能見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臨洮縣主很是想念他,之前還囑咐我好好看顧著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傷。」他此時的態度不軟不硬,但刻意提起「受傷」二字,便已經昭示著不滿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便恢復了笑臉:「崔尚書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們的貴客,自然不會慢待於他。若是崔尚書想見他,我問一問阿父再說。」

    「有勞小可汗了。」崔敦笑著微微頷首,略帶幾分矜持。

    謝琰將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將每個人的神色與應對都記下來。並非誰都有這樣的機會,能親眼得見大唐與薛延陀的另一種交鋒。他能自其中學到的一切,往後都必定獲益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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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7: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契苾何力

    謝琰靜靜地守在帳篷外,無論是面露譏笑之色的薛延陀騎兵或是骨瘦如柴傷痕纍纍的奴隸,都未能令他轉移目光,更未動搖他的情緒。他旁邊是崔敦的親信部曲,與幾個魁梧如小山般的大漢站在一處,更襯得他身形單薄消瘦。

    不多時,李和並幾位折衝都尉便已經換了身衣衫,前來拜見崔敦。謝琰朝他們見禮,李和卻只用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低聲道:「既然得崔公看重,便只管遵命行事就是!」謝琰淺淺一笑,勾起嘴角:「祖父,孩兒省得。」身在薛延陀牙帳,也容不得任何人隨意行事。否則,影響的便是北疆局勢、大唐的安穩,數千萬百姓的安寧生活。便是再深恨薛延陀人,他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逢什麼時機,該做什麼事,是他眼下最該學的。待到更進一步,那便是為了行事而製造時機了。或許,此時此刻帳篷內崔尚書的一句話一個舉動,便能決定數年後的大局變換。並非攻城掠池才是兵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詭道用得神乎其神,方是用兵之上策。若說保家衛國、血肉搏鬥對抗能激得他熱血沸騰,那這種運籌帷幄之中的瀟灑則更令他神魂震顫、不能自已。

    以殺止殺,並非上策。待在軍府所能做的事,無非是保護與開拓罷了。但真正掌握國計民生的翻雲覆雨之手,卻仍遠在長安。掃平胡虜之後,他遲早都會踏進長安那座巍峨的宮殿中,為天下蒼生,為大唐疆域,為陳郡謝氏,做出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決策。

    正思索間,遠遠就見突利失小可汗匆匆而來,步伐迅疾,神色暗沉,眉目間滿是惱怒與忿恨。不過,待來到帳前時,他便恢復了原本的笑臉模樣:「不知崔尚書是否準備妥當?阿父聽聞大唐天子使者到了,十分歡喜。」

    「讓可汗久等了。」崔敦掀帳而出,一身精緻的紫色襕袍穿出了大唐高官重臣的氣勢與尊貴,手中持著旌節,愈發顯得氣度非凡。突利失自然知曉,服紫是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榮譽。只是不曾想到,換了身衣裝,這位大唐來使的威勢便隆重許多,怕是與可汗相較亦不相上下了。

    兩人走了幾步,崔敦忽然又問:「契苾可汗安在?」

    突利失似是早就料到他定然還會問,很是自若地笑道:「因姑臧夫人近來身子略有些不適,契苾可汗心中擔憂,接連幾日都在夫人身邊侍疾。崔尚書若想見他,也不必急於一時。諸位在牙帳還須得盤亙一段時日,何愁沒有見面的機會呢?」

    「契苾可汗事母至孝,自然不能輕易打擾。」崔敦接著他的話嘆道,轉頭吩咐了部曲幾句話,又道,「臨行之前,臨洮縣主托我帶了些衣物給契苾可汗。我派人去送一趟,應當也無妨罷。」

    聞言,突利失神情微變,剛想託辭幾句,就見部曲捧出一個精緻的檀木箱籠。崔敦隨口吩咐道:「謝小郎便抱著箱籠去一趟罷。路上小心些,這是縣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出了什麼錯漏。」他的聲音十分平和,卻暗藏著幾分威嚴,容不得任何人推拒。

    「是。」謝琰接過箱籠,發覺這箱籠輕得很,或許確實只是些衣物罷了。

    突利失已經失了先機,見謝琰不過是個年幼的「僕從」而已,於是也只得故作大方道:「能得臨洮縣主送來的禮物,契苾可汗想來應當會很歡喜。姑臧夫人所居的帳篷離此處有些距離,便由我的部下帶著崔尚書的僕從去罷。」

    於是,謝琰便隨在幾個高大的薛延陀兵士身後,默默朝著帳篷群內行去。他生得幼小,又「言語不通」,薛延陀兵士並未將他放在眼中,自顧自地說起了話。或許因上官不在的緣故,他們所言頗有幾分肆無忌憚,無非是戰利品、牛羊、女人、酒等。被軟禁的姑臧夫人、契苾何力、契苾沙門自然也是話題之一。

    謝琰靜靜地聽著,從他們的隻字片語中分析出他所不知的一些珍貴消息。

    薛延陀最近與西突厥頻繁交戰?為了爭奪漠北之首的地位,為了鐵勒諸部不再對突厥人俯首帖耳,所以才想藉著與大唐和親的時機提高聲望?打的主意倒是不錯,這位夷男可汗還真是狡詐如狐、能屈能伸的人物。對大唐有所求時,不惜放下身段,求親、議和、稱臣,無所不為;一旦稍微強大一些,狼子野心便暴露無遺,如潛伏的餓狼一般,不放過任何一個從大唐身上撕下一塊血肉的時機。

    此次薛延陀巧言令色說服契苾部劫持契苾何力一家叛出大唐,原本是想借此集合鐵勒諸部的力量,順帶離間大唐幾位胡將。卻不想契苾何力對皇帝忠誠若此,萬般計策反倒都使不出來了。薛延陀人對契苾何力自然沒什麼好話,卻沒想到他居然能給和親之事帶來轉機,也實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和親之事能成,契苾何力給薛延陀人帶來的好處,應該也不亞於他徹底叛唐了罷。

    想到此,謝琰不免對薛延陀人又高看了幾分。這些草原上的胡族,絕非什麼魯莽之輩。他們太懂得生存之道,依照本能便能使出各種魑魅伎倆,簡直令人防不勝防。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徹底打斷這些北方胡族的脊樑?迫使他們不再你方唱罷我登場,無休無止地擾亂大唐邊疆的安寧?殺個乾淨?遠遠驅走?或者以胡制胡?

    以他的閱歷,尚且想不出來。總覺得目前無論是什麼良計,都仍並非萬全之策。

    「嘖,草原上的狼跑去做了漢人的狗!還是一部可汗呢!簡直是咱們鐵勒人的恥辱!」

    「漢人皇帝還願意拿親生的女兒來換這條狗。做狗做到這個份兒上,說不得也值得了!」

    「此事當真能成?可汗和小可汗都希望能娶漢人公主,但拔灼那一頭……剛才你們也看到了,小可汗臉色很是難看,定是在牙帳裡受了拔灼的冷言冷語。」

    「按我說,拔灼那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咱們鐵勒人受了突厥人那麼多年的氣,難道還要眼睜睜看著漢人也壓在我們頭上嗎?戰敗一次又能怎麼樣?草原上誰沒敗過一回兩回?還怕了他們不成?那些個漢人就是一頭狼帶著一群羊而已,哪裡比得上咱們?!用得著怕嗎?」

    「怪不得說你頭腦簡單。如果讓小可汗知道你居然覺得拔灼不錯,你就等著挨鞭子吧!小可汗的脾性才最像可汗——不管做什麼事,咱們只需得到好處就行。至於是不是與漢人結交,又有何干係?天高地遠,他們又管不著草原上的事,也就是嘴上佔佔便宜!」

    幾個薛延陀人說得高興,又回頭瞥了瞥依舊面無表情的謝琰:「瞧這個漢人小子,哪裡像咱們的崽子們那麼結實高壯?只怕一拳就揍得他哭爹喊娘了。」他們大笑了一番,滿以為這個瘦弱小子心裡正不知有多驚懼呢,又惡狠狠道:「漢人小子,將你抱著的木箱子給我們看看!!」方才從突利失的神色來看,便似是擔心漢人藉著送禮物的機會,與契苾何力暗中來往、相互勾連。他們作為其親信部下,自然懂得要如何為小可汗分憂。

    話音方落,這幾人便露出猙獰之色,動手想要強搶。謝琰輕巧地往後一避,躲了過去。

    薛延陀兵士氣得哇哇大叫,又撲了上來。謝琰抱著檀木箱籠便往前跑去,一路上自然驚起一陣陣喧嘩。沒過多久,他便發現不遠處有一頂裝飾較為精美的大帳,兩個胡人婢女正自內而出,身上穿著胡服,繡紋卻是大唐的式樣。他心中微微一動,徑直往帳中闖去。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此帳?」帳篷內的胡床邊,坐著一位身量魁梧的鐵勒漢子。他聽見聲響之後,立刻拔刀而起,怒目而視。謝琰仔細打量著他,見他眉目深邃,神色警惕而沉著,渾身傷痕纍纍,尤其缺了一隻左耳,便能確定他的身份了。

    而這漢子見闖進來之人竟是一位烏髮烏眼的漢人少年,也吃了一驚。

    「某奉大唐天使崔尚書崔公之命,給契苾可汗送臨洮縣主所托之物。」謝琰道,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送上那檀木箱籠。他說的是長安官話,契苾何力自然能聽懂,追進來的胡婢、薛延陀人卻一頭霧水。

    「什麼?聖人遣了來使?」契苾何力微驚,擰緊雙眉,又對幾個薛延陀人喝道,「給我滾出去!沒有我的命令,爾等怎麼敢擅闖?!不分上下尊卑的東西,拖下去抽幾十鞭子!抽死了事!以儆傚尤!」他雖受困此地,但到底是一個部族的可汗,身邊仍然有些忠心耿耿的侍衛。而且,夷男可汗既然在盛怒之下也不曾殺他,自然亦不會因區區幾個兵士的生死而為難於他。

    很快,那幾個辯解自己是突利失部下的薛延陀人便被制服,徑直拖了出去。而後,契苾何力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打量著謝琰:「你是崔公身邊的人?怎麼以前從未見過?」

    「某是靈州人。」謝琰道,「有幸得崔公看重,暫時收留在身側充作護衛。」

    「崔公已經去見夷男了?」 契苾何力又問,直呼薛延陀可汗的名字,不僅毫無尊重之意,而且充滿了痛恨與厭惡。

    「是。」謝琰接道。

    「聖人果然答應和親?」

    「是。」

    「絕不能答應!」 契苾何力猛然轉身,舉步便要往外行去,「公主是何等尊貴的身份,怎能下降薛延陀這等亂臣賊子?絕不能讓夷男那畜生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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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7: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確定和親

    「可汗且慢!」

    「且慢!」

    兩道幾乎異口同聲的齊呼,喚住了渾身氣勢大漲的契苾何力。他氣惱地大喝一聲,卻仍是生生地止住了往外奔的腳步:「都是因我放縱不察之故,咱們部落居然膽大妄為叛逃大唐,一家三口才落得被人囚禁的地步!我這條性命是死是活,自己倒是不在乎!可對大唐北疆而言,卻又輕易死不得!然而,聖人惜我,居然要以親女來換……」說到此,他喉嚨哽咽,堂堂九尺大漢,竟是潸然淚下。

    「此事與你何干?」胡床上躺著的人長嘆一聲,聲音澀然,「都是阿娘的錯,不曾察覺薛延陀人混入部落。他們在阿娘跟前試探,也只是喝退訓斥了事,沒有將他們都捆起來早做防範。若不是阿娘和沙門著了他們的道,憑你之力,又怎可能會落入他們手中?」

    謝琰循聲望去,卻見一位褐髮琥珀眼的中年胡婦躺在床榻上,臉上滿是病容——想來應該就是契苾可汗之母姑臧夫人了。這位夫人生了病,契苾何力侍疾,看起來倒是都不假。不過,生病的緣由卻也值得商榷推敲——畢竟這是薛延陀人的牙帳,想做些什麼手腳實在是太簡單了。用姑臧夫人以及契苾沙門來困住契苾何力,何嘗不是薛延陀人的又一種手段呢?

    「阿娘,此事既是我們造成,便須由我們來解決!」 契苾何力接著道,「眼睜睜看著公主落入薛延陀人手中,我實在做不到!」

    姑臧夫人搖首:「外頭都是薛延陀人,此處距牙帳又離得遠。憑你一人之力,怎麼可能闖到牙帳裡頭去?別白白地再受一回傷,反倒讓夷男那狗賊又抓著藉口找你的麻煩。你且靜一靜心,大唐天使既然來了,且與他會一會再說罷。」

    「可汗,如今聖人已經頒下敕旨,天下皆知,和親之事勢在必行。」謝琰道,「想來在聖人眼中,此時此刻,新興公主金枝玉葉也抵不過可汗一家三口的安危。請可汗莫要著急,否則,反倒可能致使崔尚書談判越發艱難。」他說的所有話,皆是真實,卻在「此時此刻」四字上越發著重。

    契苾何力畢竟是膽識見解皆遠超常人之人,琢磨出他言中的暗示,轉身坐了下來:「你年紀雖小,此話倒是說得巧妙,不愧是崔尚書看重的人。不錯,此時此刻,我們絕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聖人忍痛割捨愛女的心意便白白浪費了。」

    「聖人至情至性,舔犢之情亦是不會少。」謝琰又道。說到這裡,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眼下畢竟身在敵營之中,什麼都不能說得太明白。這些道理,契苾何力應該也知曉,只是身在局中,太過愧疚,才一時迷惑罷了。

    契苾何力頷首:「我知道了。你且去回稟崔尚書,請他盡力就是。無論他想要我做什麼,我定會全力配合。」和親,說不得也是一種手段。如何將這種手段運用到極致,他不擅長,但如崔敦那般的人物自是嫻熟得很。薛延陀想從大唐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說不得反倒被大唐重重一擊呢?

    「是,某必將可汗之言盡數回稟崔公。」謝琰道,又向胡床方向遙遙行禮,「姑臧夫人病勢沉重,想來是因薛延陀缺醫少藥的緣故。此行有太醫署的太醫隨行在側,理應為姑臧夫人好生診治調理。」

    姑臧夫人微微一笑,眼角的紋路皆舒展開來:「小郎君心細如髮,多謝了。」契苾何力亦是大喜:「阿娘已經病了半個多月,確實拖不得了。你若獨自回去,恐怕有人為難於你,我立刻派侍衛跟著你去見崔尚書!」他方才還發愁用什麼為藉口,派人與崔敦聯繫,眼下卻是一箭雙鵰了。

    謝琰出了帳篷之後,原本守候在帳外的兩個契苾部侍衛便悶聲不吭地隨上了他。他隨意地瞥了一眼,方才那幾個薛延陀兵士仍被按在遠處執行鞭刑,背上已經抽得血肉橫飛,眼看著是出氣多進氣少了。見他出帳,他們竟都掙紮起來,狠毒的目光如匕首一般剜向他。誰知這少年郎竟似不曾看見似的,逕自施施然地離開了。

    三人到得大唐一行人休息的帳篷群,果然發現裡頭依舊寂靜一片。想必崔敦仍帶著幾位折衝都尉在牙帳中飲宴。謝琰也不著急,尋到崔家部曲們所在之處,與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豪爽之極。一路行來,這些崔家部曲對他極有好感,將好酒好肉都給他留了些,見他又帶來契苾部侍衛,更是稱兄道弟親熱起來。

    直到夜色漸深,崔敦一行人才在突利失的護送下歸來。謝琰喝下幾杯冰涼的水沖淡酒氣,悄無聲息地隨在後頭進了崔敦的帳篷。只見崔尚書立在帳篷中央,臉色暗沉無比,拂袖道:「小可汗不必遮遮掩掩。原以為薛延陀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卻不想還有人居然當著老夫的面就大發厥詞!若是他日公主當真嫁過來,還不知要受多少閒氣!堂堂大唐公主,豈能受這般折辱?!今日之事,老夫必如實稟報聖人!」

    鴻臚寺長史如實表達了崔尚書的憤怒,在場的大唐人無不怒目而視,難掩鬱怒憤慨。突利失焦灼之極,忙辯解道:「崔尚書,那不過是我那弟弟的酒醉之言!且阿父已經將他驅逐出帳外,顯然並不認可他的言論!阿父確實是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必會立公主為大閼氏,任誰都不可能越過公主去!」

    「呵,這種話老夫怎能相信?聽說這位拔灼王子是如今的大閼氏之子,頗得可汗寵愛?怪不得侮辱了我大唐公主,居然只是被驅逐出牙帳,什麼懲罰都不必受!且不說有愛妻愛子在側,可汗待公主還會有多少真心——他日若教這拔灼王子當了可汗,薛延陀王帳裡還會有公主的立足之地麼?!」崔敦冷冷一笑,「老夫手持旌節,代表的便是大唐天子!聖人雖有親善之意,但若爾等暗藏禍心,便不必再多談了!」

    突利失想不到他會翻臉,心裡又苦澀又惱怒,咬牙道:「方才崔尚書不是已經答應阿父,公主和親,薛延陀部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契苾可汗便充作提親使前往長安……」

    崔敦挑起眉:「不錯,公主和親——我們大唐公主的封號多得是。既然爾等無誠意,聖人又何必以親出的新興公主下降?弘化公主、文成公主,哪個不是我們大唐的貴主呢?」大唐宗室枝繁葉茂,尋個宗室女出來還不容易麼?

    突利失張大口,無言以對。便是傻子都知道,皇帝親生的公主與被封的公主差距到底有多大。若只娶了個宗室女,與吐谷渾、吐蕃又有何異?薛延陀憑什麼向西突厥施壓?憑什麼藉著大唐如今的聲威傲視漠北?可是,他心裡更清楚,阿父對拔灼另眼相看,是絕不會輕易處罰於他的!說不得他將這句話傳回去,灰頭土臉的還是自己!!

    「夜色已經深了,小可汗自便罷。」崔敦坐下來,冷淡地表示送客。幾位折衝都尉齊齊地站在他身後,努力睜圓虎目壯大他的聲勢。突利失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得道:「崔尚書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拔灼不對,我必會讓阿父處罰於他。請崔尚書一定要相信,薛延陀娶得公主之後,必定會奉公主為上賓……」

    說罷,他轉身欲出,眼角餘光瞥見謝琰上前去,低聲道:「臨洮縣主所托之物已經送到,契苾可汗十分高興。聽聞來使中有太醫署的太醫,可汗懇請太醫前往,為姑臧夫人診治調養。」

    「姑臧夫人的病勢居然如此沉重?」崔敦顯然氣惱更甚,望向突利失,諷刺道,「原來,可汗所說的,待契苾可汗、姑臧夫人一家為貴客,就是這麼招待的?!若是姑臧夫人有什麼閃失,契苾可汗事母至孝,別說是小可汗,恐怕連可汗都擔當不起後果罷?!」

    突利失額角已經沁出了冷汗。他顧不上追究謝琰到底是如何大搖大擺在帳篷群中來去的,只能道:「姑臧夫人的病勢拖不得,既然天使中有太醫,便立刻前去診治就是。若需要什麼藥材,王庭內來了不少粟特商人,應當全部都能換得。」薛延陀人生病自有巫醫醫治,但姑臧夫人在涼州居住了十幾年,早便不適應巫醫的治療方式了。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差池,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兩個憤恨之下,說不得便會帶著契苾部反叛,將薛延陀部逼死其母的名聲傳遍漠北。到時候,別說統一鐵勒諸部了,可能反倒激起其他各部的防備之心!這也是為何契苾何力不願投降效力,夷男可汗反倒拿他沒有法子,只能軟禁起來的緣故。

    崔敦沉吟片刻,命太醫立即跟著契苾部侍衛去診治,又意味深長地對突利失道:「先前那些時日,與小可汗相談甚歡,老夫也知道小可汗對大唐的親善之心。原以為夷男可汗派小可汗前來接待我等,是因重視小可汗之故。如今,我們不過才來了半日,便出了這麼多事,小可汗也委實不容易。」

    突利失雖然依舊滿懷警惕,但這幾句話無一不說中了他內心的委屈與隱憂,竟令他油然生出幾分憤然之感:不錯!看起來這是個攬聲望的好差事——當初阿父將差事交給他的時候,他也是滿懷欣喜!但誰知道,這差使居然這麼不容易?!拔灼從頭到尾都來找麻煩不說,族中還生出了這麼些事!就像這個大唐天使所說,如果阿父當真誠心誠意求娶公主,就不該縱容拔灼鬧出這麼些事來!想借大唐的威勢,還想在天使面前耀武揚威,真當人家是傻子不成?!

    「罷了,小可汗不容易,老夫也就不為難你了。」崔敦道,「本想立刻去見一見姑臧夫人,問候一聲,如今天色太晚,也不是時候。明日煩勞小可汗與可汗說一聲,老夫想見見契苾可汗。方才諸事都已經定下了,契苾可汗往後便是提親使,想來可汗也不會再阻攔才是。」

    突利失左思右想,臉色變幻萬端,最終微微一整,正色道:「崔尚書說得是。不過,提親之事,還有諸多可商榷之處,我也需見一見契苾可汗才好。不如明日我與崔尚書同去?許多事,都得坐下來好好商量方可。」

    崔敦頷首,微微一笑:「下降的究竟是哪位貴主,就端看小可汗與可汗一念之間了。吾大唐天子之意,當初冊封小可汗時,便可得知了。聖人當然更喜歡與大唐親善的女婿,如此也能放心送女兒出嫁不是?」

    聽得此話,突利失只覺得一顆心猛然滾燙起來——拔灼鬧了這麼些事,讓他受盡了羞辱,果然還是有好處的!他總算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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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7: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遠道歸來

    彷彿只是轉眼之間,便已然過去三四個月。柴氏與李遐玉終於從都督府得知,崔尚書一行人即將到達靈州。雖說此行不過是出使而已,並非沖上絞殺無數性命的戰場,但到底遠行數千里,內中又有許多變數,也令人掛唸得很。

    到得使者歸城那一日,柴氏終究經不住李遐齡、孫秋娘的央求,帶著孩子們乘著牛車前往州府城門外相迎。州城外環繞著一條寬闊的水渠,植滿垂柳,平素便是迎來送往的離別之處。此時遠遠看去,卻停滿了牛車馬車,圍起了或華麗或樸素的行障。作不同打扮的僕婢們捧著吃食漿水進進出出,宛如又一回盛大的飲宴活動,端的是熱鬧非凡。

    李家一向不講究這些,只是主人、婢女各坐了一輛輕便的牛車,看上去委實有些寒酸。穿著一身海棠紅窄袖胡服的李遐玉從神駿的愛馬上翻身而下,孫夏、李遐齡也緊緊地跟在她身後。「祖母,遠看著似乎都督府、刺史府的內眷都在,另還有柳郡君等諸位郡君的牛車。趁著崔公一行尚未至,咱們去拜會見禮罷。」

    柴氏本以為前來相迎的女眷並不多,卻不料眼前竟是如此盛況,忍不住打趣道:「難不成是家中飲宴沒有趣味,所以都紛紛趕來瞧熱鬧了?」幾位郡君前來相迎,不過是牽念家中阿郎罷了。但其他官家女眷不辭辛苦,早早地過來了,卻又是為了什麼?崔尚書總不可能親自見這些女眷罷。

    李遐玉心念一動,把著她的手臂低聲道:「說不得,崔公一行中也有女眷?」崔尚書此行說得好聽是去宣聖人降下公主的敕旨,說得不好聽便是拿新興公主和親與薛延陀談條件。而此事的關鍵,便是將契苾可汗一家三口換回來。契苾可汗授左領軍將軍,其弟授賀蘭州都督,皆為三品高官,二人之母姑臧夫人是聖人親自冊封的郡夫人,絕非尋常內眷可比。

    柴氏挑眉,微微一笑:「如此說來,各家的消息也真是靈通。」她不過是厭煩了無休無止的宴飲活動,得知李和、謝琰一路平安之後便在家中休息了些許時日,先前那些待她親熱無比的官眷轉眼就將她忘在了腦後。不過,這也怨不得旁人,話不投機半句多,若不主動去交際,誰願意白白地將消息送上門來呢?

    「咱們也不上趕著討好誰,只是來接祖父和謝家阿兄歸家,不與她們一處反倒自在些。」孫秋娘道,從另一側挽住柴氏,「一家人團聚之後,咱們也好家去。祖母和阿姊不知,兒做夢都想回弘靜縣呢。」在靈州當然不比弘靜縣自在,剛開始時或許新鮮得很,久而久之便深覺無趣了。而且,在弘靜縣中,穿著胡服騎馬隨意奔馳根本算不得什麼。不像如今,偶爾想撒一撒歡,還須得戴上帷帽方可,免得不慎教認識的小娘子瞧見,當面背面嘲笑諷刺她們是不知禮節的村婦。孫秋娘知道,若是阿姊必定不會在意這些閒話。但她似乎尚未修煉到那般地步,仍是有些敏感。

    李遐玉聞言笑了:「可不是麼?我也想回賀蘭山看看。如今正是秋狩的時候,獵了灘羊與鹿,正好炙著吃。上回十娘姊姊教咱們做的吃食,也可讓祖父祖母嘗嘗鮮呢。」提起李丹薇,她心裡便覺得又悵然又欣喜。悵然是因都督府依然不歡迎她,她們也只能偶爾見上一面;欣喜則是李丹薇絕不會錯過今日這樣的好機會,又有李十二郎居中策應傳遞消息,想來應當能尋著時機說一說話才是。

    「阿姊,我也要秋狩!」李遐齡忙道。

    孫夏也連連點頭:「跟著這些官家子弟狩獵很是沒趣,總讓人提前驅趕獵物,烏壓壓一片,閉著眼都能射中!!還是咱們回賀蘭山去,得趣多了!光是尋獵物,就須得費一番心思,總比他們傻傻地只知道策馬飛奔射箭好些!!」他肚子裡也早就攢了滿腹埋怨,無比懷念在賀蘭山自由自在奔馬射獵的日子。

    柴氏笑眯眯地聽著孩子們的抱怨,斜了李遐玉一眼:「元娘這幾個月甚少出門,想來也是拘得很了。接了阿郎與三郎,咱們就家去,一同到賀蘭山底下的莊園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由得你們撒歡。」

    「祖母說話算數!」李遐齡趕緊接道。

    「自然算數。」柴氏瞥了他一眼,「我何時不守信來著?」

    「祖母最是心善了!」李遐玉、孫秋娘忙道。

    談笑之間,一家人帶著笑意來到都督府內眷的行障前。早便有婢女進去稟報,崔縣君依舊帶著得體溫和的笑容迎了出來。入得行障內,盧夫人便笑道:「老身還道你們會來得早些,想不到竟如此不急不緩。倒顯得我們這些個不相干的更心急些。」

    周圍幾位貴婦皆抿嘴笑起來,湊趣地說了幾句話。柴氏在盧夫人旁邊的矮榻上坐下,自若地接道:「原本並不想來,家中阿郎出征無數次,坐在家裡等著他歸來也習慣了。不過,幾個小的卻是無論如何都坐不住,只得帶著他們來了。」

    盧夫人便道:「你們家的孩子,個個都是有孝心的。」

    「盧夫人謬讚了。」柴氏笑了笑,望向身側的貴婦們,「倒是阿周、阿楊怎麼也來了?莫不是來瞧熱鬧的?」

    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也不必再隱瞞什麼消息。便有位貴婦回道:「柴郡君許久不曾出現,大抵並不知曉,崔尚書帶回了契苾可汗一家。旁的不說,姑臧夫人身為郡夫人,咱們可不能怠慢。」

    「說得很是。這位姑臧夫人,以前也曾聽聞過。」柴氏道。

    一眾貴婦便都說起了姑臧夫人的傳聞——聽說當年契苾可汗主動帶著部落降唐,便是受了她的影響。由此之故,聖人才親自冊封她為郡夫人。若是往後契苾可汗封了候或國公,說不得便是國夫人了。以聖人對契苾可汗的看重,又有臨洮縣主的緣故,此事未必不會成真。

    貴婦們議論得熱鬧,小娘子們也聚在一處說起了話。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挪到李丹薇身邊,兩人看似淡定而疏遠,實則低聲交換著最近的消息。崔氏早以為她們的交情已經淡了,也不似以往那樣盯得緊,她們也不必太過小心,只需神色中不露出端倪便可。

    「我聽阿兄說,謝小郎君很是得崔尚書看重。說不得,崔尚書會將他帶到長安去呢?」

    「阿兄絕不會去長安。至少,眼下並不會去。」薛延陀一日未滅,她與謝琰的心願便未達成,又如何能就此放棄?更何況,她很清楚,謝琰想走的不是貢舉之道,而是軍功進階。此時跟著崔尚書去長安,又能從何處攫取軍功?

    「你倒是瞭解得很。」李丹薇似笑非笑,若不是眼前的李遐玉年紀太小,她甚至忍不住想促狹幾句了,「無論如何,得了崔尚書看重,祖父也會對他另眼相看。你家這位阿兄往後的前程,說不得就從眼下開始了。」

    「那也是阿兄文武雙全、才華出眾的緣故。換了旁人,恐怕這一行只會瘦上幾圈,更別提做些別的事了。」

    「這倒也是。我家好幾位堂兄都覺得他時運太好,有些看不過眼。你不知道,祖父平時很是嚴厲,看著堂兄弟們不上進,便會將叔伯們都叫上一同斥責。能得祖父青睞,可是難得得很。哼,他們也不想想,自己遊玩騎射打馬球的時候,旁人正出生入死呢,還敢忿忿不平。」

    「多謝十娘姊姊替阿兄打抱不平。待阿兄家來,我問問他可帶了什麼有趣的特產,讓十二郎給姊姊送過去頑。當然,也不會忘了十二郎的辛勞。」

    兩人說了一會兒小話,眼中都蘊著笑意。不過,因柴氏還須得去刺史夫人的行障中問候,便只得暫時告辭了。如此在各家官眷的行障中轉了一圈,李家人才回到自家牛車中。婢女們立即端上烏梅漿、酪漿以及過風消、水晶龍鳳糕等吃食,一家人都略用了些。

    將近午時,遠方終於有車馬轔轔行來,帶起煙塵陣陣。李遐玉定睛一看,只見數百匹駿馬護送著十來輛牛車、上百頭駱駝,不緊不慢地行來。牛車裝飾奢華,綴滿璀璨誘人的珠玉;駱駝均馱著沉甸甸的物品,幾乎壓彎了它們的脊背;駿馬上的兵士則精神抖擻,旌旗獵獵。為首的正是手持旌節的崔尚書,及李和等折衝都尉,與幾位從未見過的胡人男子。

    李都督與刺史笑著迎上去,崔尚書利落地下馬,與他們拍肩寒暄起來。那幾位胡人男子更是雙目微紅,淚灑衣襟,想來應當是契苾何力、契苾沙門兄弟二人及其親信了。也不知這些三品高官都說了些什麼,李都督回首命人又圍了一圈行障,幾人轉身入內,靈州大大小小的官員們也跟了進去。

    郎君們商談國事去了,以盧夫人為首的女眷便從行障中緩步而出。李遐玉左看右看不見謝琰,便假作扶著柴氏跟上去。就在此時,一輛金碧輝煌的牛車中,走下一位姿容姣好的中年胡婦。她穿著郡夫人的誥命服,顯得十分隆重,臉上雖帶著笑意,卻難掩疲倦。而扶著她的,卻是一名胡婢與長身玉立的謝琰。

    盧夫人腳步頓了頓,她從未見過謝琰,並不知這個小郎君的身份,便只笑道:「想來姑臧夫人已經累了,不如且到前頭的行障中歇息片刻?此外,可需喚些醫者前來為夫人診治?」後頭諸位貴婦都停下腳步——原想著為這位姑臧夫人舉行一次盛大的飲宴,但眼看著她竟是久病未癒的模樣,便不好再打擾她休息了。

    姑臧夫人聽謝琰低聲說了幾句,淺淺笑道:「原來是盧夫人。盧夫人盛情款待,本不該推辭。但因養病的緣故,倒是不能與諸位一同熱鬧熱鬧了。不過,我本便打算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倒也不拘今日,改日再與各位飲宴如何?」

    「本該如此。」盧夫人道,「行障就在前頭,姑臧夫人請。」

    眾內眷簇擁著兩位郡夫人,來到行障中。行障雖寬大,但姑臧夫人經受不得喧鬧,於是只得有品階的郡君、縣君們攜著自家小娘子隨行。其餘世家官眷雖也想進去露一露臉,但又無法厚著臉皮跟進去,便只得黯然離開了。當然,她們這一趟也並不算白來,多少在盧夫人與刺史夫人跟前待了一段時間,又得了姑臧夫人會在靈州停留的消息,回去也可好生籌算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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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8: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姑臧夫人

    都督府待客的行障與方才又有不同,乃是取上好的益州綾圍成,上頭繡著繁雜端整的寶相花紋,看起來既富貴又莊嚴。姑臧夫人、盧夫人以及諸位郡君、縣君依次入內後,由侍婢引著按品階坐下來。郡君、縣君們輕聲問候姑臧夫人,盧夫人作為主家也寒暄幾句,卻不動聲色地往她身後瞧去。

    不僅僅是她,好幾位貴婦都看了謝琰一眼又一眼,總覺得那個俊秀的少年郎很是面熟。而且,他看著已經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即使是姑臧夫人的晚輩,也實在不適合留在滿是女眷的行障內。更何況,他生得烏髮烏眼、舉止從容有度,瞧著完全是世家子弟做派,根本不像個胡人。

    「這位小郎君,可是姑臧夫人的晚輩?」盧夫人便問道。

    「若我能有這般俊俏又聰敏的孫兒,這輩子便知足了。」姑臧夫人笑道,蒼白的臉上泛起些許血色,「這位謝小郎不是旁人,正是李折衝都尉的義孫,在薛延陀牙帳裡可是幫了我們不少忙。說來,三郎,你的祖母、妹妹應當都在罷?且給我引薦一二?」

    「是。」謝琰彎起唇角,來到柴氏身側,深深拜下,「不孝孫兒見過祖母。」

    柴氏將他扶起來,輕嗔道:「平平安安回來就好,怎地還這般多禮?」雖是如此說,但她心中很明白,在家中能夠舉止隨意,在外頭卻須得謹慎幾分才好。這般出眾的孩兒,可不能給有心人落下不孝順的名頭。而後,她又帶著李遐玉、孫秋娘上前給姑臧夫人見禮:「多謝夫人一路照料三郎。」

    姑臧夫人眉眼間皆是笑意:「我這身子骨哪裡照料得了人?幸而有這孩子在旁邊護衛呢,也能與我說說靈州風物,解一解路途的煩悶疲累。」

    謝琰接過話:「姑臧夫人教了孩兒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受益匪淺。不過,夫人,孩兒是男子,在此處畢竟不便利。阿妹元娘是個伶俐的,可替孩兒暫時侍奉在夫人身側。她通曉鐵勒語,也可陪夫人多說一說話。」姑臧夫人雖能說長安官話,但依然更熟悉鐵勒語,這也是她喜愛謝琰的緣由之一。至於鐵勒語,與薛延陀語相通,交流完全無礙。

    姑臧夫人聞言微微頷首:「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罷。」說著,她握著李遐玉與孫秋娘的手,細細打量她們一番,笑道:「三郎的妹妹,果然都是靈慧可人的孩子。你們都身著窄袖服,難不成都愛騎射?這在漢人小娘子中並不多見呢。」見她很喜愛自家的妹妹,謝琰心中放鬆許多,便向盧夫人、柴氏行禮,悄悄退了出去。

    李遐玉回道:「不瞞夫人,今日本只想著來接祖父與阿兄,所以穿了平時慣常的衣衫,又騎了馬過來。若是早知來迎夫人,祖母說不得便讓兒與阿妹穿得更莊重些了。」

    「隨意一些倒是好。瞧我這一身誥命服,穿著沉得很,又有什麼意思?」姑臧夫人掃了四週一眼,抿嘴笑道,「諸位也都穿著便裝,倒是很有先見之明。」

    便裝與便裝亦是全然不同。李遐玉方才就見過這些個貴婦並小娘子,自然知道她們打扮得十分精心,頗有幾分爭奇鬥豔的意味。由此,她們一家更顯得樸素許多。不過,無論裝扮如何,看在心有善意的人眼中,自是能尋出千般好處。由謝琰而得來的姑臧夫人的善意,當然須得好好珍惜。於是,她便更是巧妙而又誠心誠意地與這位夫人說起話來。

    不過說了幾句,姑臧夫人便越發歡喜了,隨口命僕婢將李遐玉、孫秋娘的坐席都搬到她身側來,又對柴氏道:「柴郡君,且將你們家兩個小娘子借我些時日罷。」

    「若是姑臧夫人不嫌棄,替老身好生調教她們些時日也好。」柴氏自是答應了。

    眾目睽睽之下,姑臧夫人也並未厚此薄彼,又喚了其他家的小娘子上前來瞧瞧,給了她們不薄不厚的見面禮。因都督府是主家,她又留了兩個李家小娘子在身側,其中便有李丹薇:「盧夫人說不得也須得借兩個小娘子與我了。」

    「她們得了姑臧夫人的眼緣,也是她們的福分。」盧夫人有些矜持地笑了笑。她身側的崔縣君便擊掌,示意婢女們端上各種眼花繚亂的吃食。

    因考慮到姑臧夫人在病中,李家臨時變更了食帳,換下許多太過油膩的菜,端上來的吃食以素食、湯羹、粥餅為主。如餅類便有蝦餅、素湯餅(素麵)、古樓子(芝麻胡餅)、巨勝奴(牛羊肉餅)、天花饆饠;粥類則有紫米粥、蓮子粥、青精粥、白粥、赤豆粥等,湊齊了多種顏色;羹類有鵝肉羹、駝蹄羹、道場羹、十遂羹(十種水中物製成);素食則有崑崙瓜(茄子)、胡瓜(黃瓜)、菠薐菜(菠菜)、千金菜(萵苣)、蒸藕片等;肉類有蔥醋雞、駝峰炙、西江肉丸;點心又有金銀夾花平截(蟹肉卷)、天花(菌菇包子)、婆羅門輕高麵(糖饅頭)、曼陀樣夾餅(烤餡餅)等。

    面對琳瑯滿目的吃食,姑臧夫人每樣都略嘗了嘗,進了紫米粥與鵝肉羹,便作罷了。不過,她發覺身邊的都督府家小娘子比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更拘謹些,於是很親和地給她們布了菜。轉回首見李遐玉、孫秋娘不緊不慢地吃了好些,想起謝琰也是這般守禮卻不拘泥,不由得笑了起來。

    待得午食結束,僕婢們又呈上鮮果、乾果以及漿水,姑臧夫人便嘆道:「還是咱們大唐的吃食合口味。在薛延陀牙帳中,衣食住行都很是不舒適,這才病了許久。仔細想想,若是貴主下降,去了漠北,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盧夫人接道:「可不是麼?聖旨下來之後,聽說長安便有好些官眷都給皇后殿下上書,請殿下勸諫聖人,勿使新興公主下降和親。還有些宗室的縣主、郡主,都提出代貴主前去和親,可見姊妹情深。」

    於是,眾貴婦又喟嘆了一回,紛紛覺得新興公主受了莫大的委屈。只李遐玉卻是想開了:眼下新興公主尚未離開長安,更未出塞,變數還多得很呢。這樁婚事的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了,聖人又何必將親出的帝姬送出去呢?雖說聖旨不得朝令夕改,但其中可做的事情仍然多得很。只要尋著合適的藉口,和親之事便是作罷也無人能指責大唐的不是。

    不多時,便有僕婢傳李都督之命,撤下行障,送崔尚書與契苾可汗兄弟前往長安。盧夫人微驚:「崔尚書與契苾可汗竟不在靈州停留片刻?何須趕得如此之急?一路行來已經很是疲倦了罷。」倒是姑臧夫人十分平靜:「理應如此才是,可不能教聖人在長安等著消息。」

    一群命婦便又出了行障,李都督、刺史、崔尚書、契苾兄弟二人迎面行來。契苾何力、契苾沙門朝著姑臧夫人行禮,雙目微紅,低聲道:「孩兒即將啟程前往長安,儘早回御前奏對。阿娘便在靈州多停留些時日,待到病體養好之後,再回涼州罷。」

    「你們儘管去,不必掛念我。」姑臧夫人應道,「回到大唐後,我心中安穩許多,身子也舒適了。想來不過十天半個月,就能返回涼州,到時候再命人與你們送信。沙門應當可早歸,何力便留在長安就是。」

    契苾何力點點頭,又對李都督道:「煩勞李都督與盧夫人照料阿娘。」

    「契苾可汗安心就是。」李都督道。盧夫人也頷首:「姑臧夫人是我們的貴客,家中上下必定不敢怠慢。老身已經命人去收拾院子,夫人不多時便能住下。」

    姑臧夫人笑道:「有勞了。」說著,她似有似無地瞥了柴氏、李和、謝琰、李遐玉等一眼。謝琰、李遐玉當然明白她的善意——住在他們家自是自在許多,但都督府的好意又如何能推卻?而且,若是盧夫人有心招待,想來也會令姑臧夫人賓至如歸,樣樣都妥帖至極。

    如此,送別之後,崔敦、契苾何力、契苾沙門便帶著親近侍衛、部曲策馬飛奔揚塵而去。龐大的駝隊緊跟在後,只十幾輛牛車都留了下來,想來是姑臧夫人隨身之物。李都督、刺史並折衝都尉以及其他官員又驅馬回了都督府衙,內眷們則不緊不慢地互相辭別,而後登車。

    李遐玉牽著孫秋娘,與李丹薇一起隨在姑臧夫人身後。另一個都督家的李八娘見狀,也緩步走了過來。她們都是姑臧夫人明言「借」過去的小娘子,自然不能隨意返回自家的牛車。姑臧夫人回首,見她們亦步亦趨跟在後頭,便笑道:「雖說我已經借了你們,卻也不需眼下就隨著我走。尤其是元娘、二娘,好不容易盼得祖父、阿兄歸家,竟不想與他們團聚麼?」

    「自然……是想的。」孫秋娘細聲細氣地回道。

    李遐玉笑道:「祖父、阿兄既然已經歸家,什麼時候都能團聚。倒是夫人如今遠離涼州,更應當有人在身邊陪著解悶呢。」

    「我也不缺這麼一兩日。你們且先家去罷,何況,還有八娘、十娘並都督家那麼多小娘子呢!待再過兩天,我便遣牛車將你們接來都督府陪我。」姑臧夫人道,轉眼又瞧見謝琰,笑道,「三郎雖得了好差使,但也不急著回軍府罷,不妨帶著兄弟們一起過來。人多些,也熱鬧些。」

    「是。」謝琰道,替孫夏、李遐齡都應下了。李遐玉、孫秋娘更覺得這位夫人為人慈和,也便答應了。不過,直到扶著姑臧夫人登上牛車之後,她們這才告辭離開。李丹薇朝著李遐玉微微一笑,也上了姑臧夫人的牛車。倒是李八娘瞧了她們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上的笑意收斂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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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8: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講述前事

    卻說李家人趕回別院後,柴氏便令謝琰且去院子裡梳洗一番,略作歇息。謝琰辭了她,轉身便匆匆去了。因出身世家的緣故,他本性好潔,雖一路風餐露宿也使得,但如今歸了家卻實在忍不得渾身的風塵了。

    見他走遠,心裡存了無數疑問想追著他的孫夏、李遐齡拔足便要跟過去,卻被柴氏拘在了身邊:「三郎好容易歸家歇息,你們就容不得他清淨片刻麼?橫豎待會兒用完夕食之後,還有不少空閒,有什麼話等那時候再問就是。」

    「可不是麼?」李遐玉笑道,「我和秋娘也想聽呢。」謝琰這一路到底經歷過什麼,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期待、更好奇了。而且,單只從他得了姑臧夫人青眼來說,恐怕在薛延陀牙帳中發生的事也很是不少。

    孫夏、李遐齡只得作罷,有些心不在焉地陪著柴氏坐在內堂裡。

    到得晚間,李和尚未歸家,柴氏便帶著幾個孩子用了夕食。雖說家中的吃食不似中午宴飲時那般豐盛珍貴,但由於善用胡人香料的緣故,滋味也頗為不錯。謝琰幾乎將食案上一掃而空,這才放下玉箸。倒是孫夏與李遐齡有些食不甘味,見他停了下來,也忙都讓人撤下身前的殘羹冷炙。

    「三郎趕緊將這一路的事都說一說罷。不然,憨郎與玉郎恐怕今夜要睡不著了。」柴氏笑道。李遐玉扶著她起身,去院中散步消食:「我也盼著阿兄說呢!這幾個月應該發生了不少事罷。不像我們,待在靈州城中,不是習武騎射便是出門宴飲,簡直乏善可陳。」

    謝琰微微一笑,便從他們啟程開始講述。他的聲音如碎玉般清越,說起那些大事小事,皆是栩栩如生,或驚險萬分、或波瀾起伏、或震撼非常、或暗含機巧,令人聽得如痴如醉,簡直恨不得他能一直這樣說下去。

    直到夜色漸深,他方將幾個月的經歷一一道盡,柴氏等人仍有些意猶未盡。孫夏與李遐齡雙目放光,回想著他射狼與勇鬥薛延陀兵士的幾個片段,越想越是津津有味。李遐玉則琢磨著崔尚書、契苾兄弟與那突利失之間的鬥智鬥勇:「原來薛延陀人也並非都贊同和親。那拔灼煽動族人反對這樁婚事,恐怕也不獨因仇視大唐的緣故罷。他母親眼下是地位最高的大閼氏,又頗為受寵,怎會甘心失去目前的地位?若是貴主當真下降,便是顧慮大唐的顏面,恐怕那夷男可汗也不得不封貴主為大閼氏,任誰地位再高亦須得退讓一射之地。」為部族利益考慮固然是顧全大局,但此事牽連的何嘗不是自身的利益呢?

    謝琰頷首笑道:「正是如此。夷男可汗已經老了,過幾年可汗之位說不得就會空出來。突利失與拔灼二人,誰願意放過就在嘴邊的肉?他們一個是得大唐冊封的小可汗,一個是得可汗寵愛的王子,一個利益與大唐攸關,一個卻正好相反。雖說都不是什麼好貨色,崔尚書也少不得捧一個壓一個了。」

    「若有崔尚書火上澆油,原本不甚明顯的矛盾便會提早激發。薛延陀陷入奪嫡不可自拔,互相內耗,說不得他日便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李遐玉接道,黑白分明的雙眸中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此事於和親可有什麼干係?」

    「眼下暫時毫無干係。只要夷男可汗尚在,便不會放棄和親。」謝琰勾起嘴角,「當然,和親自有其他的法子可想。」

    聞言,李遐玉也並未追問下去,而是垂眸細思起來。與其等著他人為她解惑,她更願意自己多想幾分。柴氏見兩人一問一答,又吸引了孫夏、李遐齡與孫秋娘的注意,笑道:「夜色深了,你們且去歇息罷。便是還想問,待明日再說也不遲。何況,阿郎若在,說不得還有些別的消息呢?」

    孩子們便向她行禮告退,結伴離開內堂。如今正是仲秋時節,臨近九月初九重陽節。夜空中彎月如鉤,吹拂而來的風中也帶了些許寒意。幾個孩子踏月而行,歡聲笑語,就似從未分別那般,依舊熟稔親熱。然而,到底仍是數月未見,在謝琰看來,李遐玉、李遐齡、孫夏、孫秋娘都隱約變了不少。孫夏並兩個小的不說,不但身量又長高了,言談舉止間也似乎更有章法。而李遐玉亦抽條了好些,舉手投足也更見大氣,越發像荳蔻年華的小娘子了——若是翻過年,她虛歲也十三了,確實長大了。

    謝琰心中自是生出幾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忍不住又瞧了李遐玉幾眼。

    李遐玉彷彿察覺到他的目光,忽地靠近他身側,低聲問:「阿兄,駝隊可是薛延陀送給公主的聘禮?」

    謝琰頷首:「因牙帳中發生了不少事,薛延陀可汗便先行送了些金銀珠寶充作聘禮。不過,崔尚書說了,這些聘禮根本不足以求得國婚。待公主的嫁妝單子下來,薛延陀還須得好生繼續籌備聘禮——聘禮與嫁妝相當,聖人才會讓親出的帝姬下降。不然,便無法證明薛延陀求娶的誠意。」

    這段話聽來十分輕描淡寫,但李遐玉卻覺得彷彿每一字都滿是陷阱。她目光微微一動,似乎這才發現遠在長安那位聖人,以及已經催馬行遠那位崔尚書的智慧:「聘禮齊備?嘖,無論如何,都要教他們備不齊才好!!」

    謝琰勾起嘴角:「安心罷,還早著呢。何況,他們能備出什麼聘禮?更多的金銀珠寶哪裡捨得拿出來,無非是用牛羊與毛皮來抵罷了。」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剛開始他也琢磨不透這其中的奧妙,但崔敦卻並未給他解惑,只讓他自行去想去算。他苦思冥想許久,這才覓得些許端倪。此行的經歷,確實令他學會了想得更深遠,也讓他窺見了立在朝廷頂端那些人物的能耐。他可能需要二十載、三十載,甚至更長的歲月,才能歷練得如他們那般目光如炬、敏捷老練罷。

    李和深夜方歸,次日用朝食之時才見了幾個孫兒孫女。李遐齡想聽故事,不免又問了他幾句。可惜老人家說話一貫直率簡單,寥寥幾語便帶過去了,聽起來毫無趣味。李遐齡、孫秋娘兩個小的失望極了,孫夏也道:「昨日聽三郎說來,這趟差事實在很有意思,孫兒一直後悔當初沒跟著同去。今天聽祖父也說了一遍,怎麼這般沒勁呢?」

    李和銀眉倒豎,笑罵道:「你當誰都是三郎不成?!若是將你帶了去,說不得便給我惹亂子!罷了,罷了,這幾個月將你們拘在家裡,也沒甚麼意思。待過些時日,你們便去涼州、甘州、沙州走一遭,記得年前回來就是!」

    見他鬆了口,李遐玉喜上眉梢:「正巧過些時日姑臧夫人也要回涼州去呢,咱們送夫人一程也是好的。」她那些女兵總算能拉出去見一見世面了,這等好機會絕不能放過。而且,若不能趁機歷練一番,待到薛延陀送聘禮的時候,又怎麼能恰到好處地抓住時機,在裡頭使些招數呢?

    李和撫了撫長鬚,又道:「昨日都督正式允了三郎入軍籍——雖說手底下只有幾十號人,好歹也是隊正,正經的正九品下官職。」他瞥了瞥略有些驚訝的謝琰,哼道:「此事你早就得了風聲,何必作出這等驚訝的神色?」

    謝琰笑道:「都遮遮掩掩地與孩兒說,孩兒得了好差使,究竟是什麼差使卻無人點破。想不到一舉成了九品官,孩兒自是又驚又喜。」他與崔家部曲交好,又頗得姑臧夫人、契苾兄弟看重,自然消息靈通。只是此事一日未定下,眾人也沒什麼準話,他便也只當軍籍之事辦成了。

    如今意外成了九品官,他心中滋味也頗為複雜——便是家中兄長中了進士,也無非是正九品上的校書郎、正九品下的正字罷了。大唐文武官員並非毫無干係,若是才華出眾,既可出將又可入相——文官涉及兵事、武官涉及政事亦是常有之事。他如今已然立在兄長們尚未企及的領域,而他們卻依舊只知在家中按著母親的想法苦讀,試圖一朝一夕出人頭地。平素他們輾轉寄給他的信,也仍是勸他家去孝順母親,走貢舉一途。至於母親,則因氣惱的緣故,已經有兩年不曾給他寫過隻字片語了。倘若他們得知他眼下已經立身,是否會改變想法?——不,此事無須教他們知曉,免得橫生變數。

    「阿兄可還能與我們一同去涼州?」李遐玉也替謝琰高興,然而念頭一轉,不免又想到他以後也須得時常在河間府軍營中值宿,恐怕便不能與他們同進同出了。若是少了謝琰,清剿馬賊之事定不會像以往那般順利。

    「護送姑臧夫人回涼州也是軍府的差使,到時候向都督討來就是。姑臧夫人見了三郎也歡喜,想來都督更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樂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李和道,「至於其他,便由你們想法設法了。咱們是靈州的府兵,總不好到旁人的轄區中去搶奪功勞。」

    謝琰回過神,接道:「府兵不過五六十人,若是這一趟未能將他們收服,教他們扮作部曲去剿殺馬賊也是不妥。端看他們到時候表現如何,再作打算就是。此外,在涼州、甘州、沙州殺馬賊,也不能以府兵身份出面,賺不得軍功,他們恐怕亦不會有多大興致。若能將馬賊驅趕到靈州附近,殺他們個措手不及再上報功勞,他們自當踴躍起來。」

    李遐玉深以為是:「之前咱們悄悄剿殺馬賊,只能將他們的頭顱拿去各州府領些散碎賞錢。倒不如都交給阿兄,累計算作軍功得好。大兄轉年也能入軍籍,到時候也一起攢功勞,早早地授了勳官往上轉。」在大唐,凡有軍功的便能授勳官。從最低等的一轉武騎尉(從七品),到最高等的上柱國(正二品),共須經歷十二轉。勳官雖沒有正經的職官差使,但若有空缺也能轉任職官,是武官陞遷最快捷的路途。

    謝琰自不必說,攢軍功為的便是陞遷,孫夏也存有振興家業、支撐門戶的心思,兩人都深覺自己彷彿已經能夠自立了。李遐玉看他們倆壯志勃勃的模樣,心中突然有幾分失落。雖說她只為了報仇,才堅持習武、練女兵。但這世間,為何卻從未為女子計過軍功?便是花木蘭,不也是扮作兒郎,才能得了「十二轉」的不世軍功?她若有機會,也未必不能如花木蘭那般,給自己掙下一個十轉往上的軍功來。都說國夫人、郡夫人這些誥命風光,但靠夫君兒子得來的風光,倒不如自己雙手掙得的勳位更教人驕傲。只可惜,這世間的所有女子,都沒有這樣的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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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陪伴夫人

    翌日,都督府便遣了牛車來接李家兄弟姊妹五人。李遐玉、孫秋娘各帶了兩個貼身侍婢,並簡單收拾的幾個箱籠。謝琰三人早已習慣凡事親力親為,又擔心宅院中是非多,索性便連侍婢、伴當都不帶,只喚了數個部曲護衛在側。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都督府。李丹薇、李八娘得了姑臧夫人的叮囑,前來內院門前守候。雖是乘著牛車,但李遐玉、孫秋娘姊妹二人也並未盛裝打扮。一個著了身石榴紅色的窄袖胡服,梳著單螺髻,只插了根碧玉釵;一個穿了身櫻草色長裙,梳著雙丫髻,繫著紅珊瑚珠串。李丹薇見慣了她們如此隨性的模樣,笑著迎上去。而裝扮雖清麗卻依舊奢華無比的李八娘立在原地,撫了撫鬢邊的重瓣□□,極淡地彎了彎唇角。

    「不過分別兩三日而已,姑臧夫人便唸著你們呢。」李丹薇笑道,又讓李十二郎過來招待謝琰、孫夏、李遐齡兄弟三個。仔細論起來,大名李丹莘的李十二郎年紀尚小,委實不該讓他來待客。只可惜其他李家郎君這兩天被李都督屢次責罵,無論原本是勤奮還是懶怠,都不得不或留在校場勤加苦練,或待在書房用功苦讀。李丹莘因年紀小,又與李遐齡相熟,於是藉著待客的緣由,逃過一劫。故此,他待這三兄弟格外親熱,尤其聽祖父提起過謝琰的名字,更是忍不住探問他此行的趣事。幸而李遐齡聽謝琰、李和說過許多,便按捺不住與他分享了好些。兩個小郎君湊在一處,一個說得口沫橫飛,一個聽得如痴如醉,看起來也越發投契了。

    因姑臧夫人身份尊貴,盧夫人特意辟出園子一角最為精緻華麗而又安靜的院落與她住下。這院落旁邊植滿木樨,丹桂花期剛過,一簇一簇花朵雖日漸枯萎,但香氣卻始終繚繞不散,餘韻悠長。此外,因臨近重陽的緣故,院中也擺滿了名貴的菊花,單瓣、重瓣,各種花色,端的是姹紫嫣紅、分外妖嬈。

    李家兄弟姊妹幾個到得院中,便見姑臧夫人正手持花剪,挑著順眼的菊花剪下來。見他們來了,她眉眼彎彎地笑起來,面容上的細紋彷彿都多了幾分生動:「可算是將你們要來了。若是再遲兩日,恐怕你們祖父祖母都不捨得放你們來了罷。都過來,正好各自挑些花拿去簪。」盛在碧玉盤中的菊花足足有十來朵,既有適合女子簪戴的重瓣菊,亦有男子簪戴的單瓣菊。

    聞言,李丹薇、李丹莘都並未動手,含笑看向李遐玉幾個。他們是主家,自然須得遵循待客的禮儀,讓客人先挑。但李遐玉指了指自己穿的胡服,卻落落大方地笑道:「夫人瞧我今日穿的衣衫,恐怕是簪不得花呢。」見姑臧夫人倒是穿著及胸襦裙與半臂,便又道:「何況,夫人才是長輩,理應先挑才是。」

    姑臧夫人扶了扶今日梳的高髻,笑道:「我倒是忘了。元娘給我挑一朵簪戴,你們各挑各的。」李遐玉也不推辭,見她著的六幅襦裙是橘紅色,便與她挑了一朵十分別緻的泥金九連環。此花是重瓣金菊,花瓣捲曲交錯,看起來極為豐盈漂亮,亦是菊中名品。托起這朵金菊後,她自然而然地便替姑臧夫人插戴上去,覺得這顏色與她的褐髮也頗為相稱。

    李八娘在旁邊盈盈一笑:「元娘的眼光真不錯,一眼便挑中了最名貴的泥金九連環,正襯夫人的身份。」她此話雖是誇讚,但在李丹薇、李遐玉與孫秋娘聽來,卻多少有些意味深長,彷彿帶著幾分暗諷。

    李遐玉不理會她,孫秋娘抿緊嘴唇將不滿暗暗記在心中,李丹薇微微眯了眯眼:許是這些天祖父怒斥一眾兄弟,又提起謝琰這回去薛延陀的作為,惹惱了各房世母叔母的緣故。不然,一貫自持身份的八從姊也不會出言諷刺。只是,在貴客面前如此行事,丟的可不是折衝都尉李家的臉面,而是隴西李氏丹陽房的臉面。

    姑臧夫人權作不曾聽懂,接過話道:「可不是麼?元娘的眼光我信得過。你們可別拘謹,像元娘、三郎那般自在些才好。將你們喚過來,是來陪我解悶的,可不是讓你們陪著我這老婆子悶在這裡的。」她殷殷看著少年郎、小娘子們都簪戴了花朵,才滿意地笑道:「與我去外頭走一走罷。」

    眾少年郎小娘子便簇擁著她出了院子,順著木樨林邊的小徑往前行。走了數十步,只聞得旁邊幽香陣陣,李遐玉看向樹底下的落花,突然覺得殘花滿地也頗有意味。姑臧夫人停下步子,笑道:「之前我覺得旁邊木樨林的花香味頗為不錯,可惜那些花卻盡數都落了,再過些時日恐怕香味便散了。還是八娘想出了好法子,令人將殘花收起來曬乾做成香粉,放在香囊中佩戴。不過,這般濃烈的香氣,我這老婆子戴著不合適,待會兒還是分與你們這些小娘子罷。有你們環繞在身邊,便彷彿身處木樨林似的,心裡也暢快許多。」

    「夫人如何戴不得呢?」李遐玉笑道,「只聽過人挑香,從未聽過香挑人呢。」

    「可不是麼?這木樨香得了夫人喜愛,也恨不得配在夫人身上呢。」李丹薇接過話。

    李八娘稍微遲了一步,笑了笑:「那法子本便是為夫人留住木樨香所想的,兒幾個哪能奪夫人所好呢?」

    姑臧夫人略作思索,笑道:「你們說得對,還是我有些過於著相了。不過,咱們一齊戴著木樨香囊豈不是更有趣味?」

    孫秋娘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不如兒幾個親手為夫人做個木樨香囊如何?收殘花、曬乾、制香粉、繡香囊,樣樣親力親為,應該也很有趣味。」她素來對這種事較為感興趣,興致一起便提議了。

    姑臧夫人撫掌笑道:「這可比剪花有意思。」

    李遐玉等人自是答應了,李丹莘、孫夏與李遐齡有些無措地立在一旁,不知該作何是好。倒是謝琰,立即尋了個都督府的僕婢,去要了些簸箕、簍子來,蹲下身便收攏了殘花。姑臧夫人見狀,笑道:「三郎一貫是個只動手不動口的。」說罷,也要親自動手,卻被李遐玉勸住了。於是,她立在一旁,看小娘子、少年郎們忙碌,笑得格外開懷。

    收了好些殘花,眾人又將它們洗淨了,放在院中晾曬。一時間也沒有別的活兒可幹,又因衣衫沾了些塵土,於是姑臧夫人帶著小娘子們回房梳洗。李丹莘則領著謝琰兄弟幾人去往外院客房,也須得換身乾淨衣衫。

    小郎君們穿過都督府家的園子,因客人們都是頭一次來,李丹莘便口舌伶俐地與他們說著各處景緻。謝琰聽得認真,時不時引經據典感嘆幾句;李遐齡則更愛賞景,圓溜溜的眼睛中滿是新奇;孫夏對這些毫無興趣,頭上胡亂簪的菊花被風吹落了,心裡立即鬆了口氣——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想的,他這麼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簪朵菊花,那還能見人麼?

    都督府人口眾多,所以並未給兄弟三人各自安排院落,而是將他們都安置在一間軒闊的大客院中。光是正房便有五間,東西廂房各五間,正好隨他們挑選。謝琰、孫夏照顧李遐齡,便讓他住了正房,兩人各自在廂房裡住下。

    而姑臧夫人與小娘子們梳洗完後,又見她們個個生得花容月貌,便賜了她們好些首飾。看著她們都戴上,她心裡高興,又由著她們扶著去園林中漫步。走了沒多久,便在假山石瀑布邊遇上了陸夫人、崔縣君一行人。

    雙方自然而然地匯聚在一處,以盧夫人與姑臧夫人為首,來到湖邊的水榭中。因時候不早,盧夫人索性便吩咐僕婢將午食送到此處,又喚來家中的郎君與娘子,一同飲宴頑耍,也好稍微鬆快松快。

    「姑臧夫人有所不知,這幾日家中的小郎君都很是勞累。天可憐見的,因懼怕他們祖父發怒,個個都只顧著埋頭苦練,連歇息片刻也不敢。」盧夫人捏著巾帕笑道,「他們祖父也是個急性子,這風一陣雨一陣的,也不怕嚇壞了家中的孩兒。」

    姑臧夫人接道:「我瞧著盧夫人身邊的孫女孫兒都教養得很好,想來都督也是期望他們個個都能更出眾,所以才嚴厲了些罷。不怕盧夫人笑話,我在家中時,只管與孫女們一同玩鬧,倒是不管孫兒們如何。他們的前程,自有他們阿爺操心呢。」她這話說得隨意,卻大概沒有幾人會當真相信。哪個世家的主母不是殫盡竭慮輔佐郎君,在外頭交際往來,在家中苦心操持?教養兒孫怎可能全都交給郎君們?他們雖也掛念孩兒的前程,但自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在教養上費太多的心思。姑臧夫人這般說,或許是胡人風俗使然,又或許是隨口道來,誰知道呢?——李家妯娌幾個掩住目中流轉的心思,均露出得體的笑意。

    只有李遐玉、李丹薇心想著,教養了好兒子、挑了好媳婦,自然便不須為孫兒孫女前程憂心。安安生生地做個祖母,享受兒孫繞膝的日子,可不比什麼都痛快?殊不知世家中許多紛擾,都是阿家與媳婦之間爭權奪利,甚至於爭奪兒子的關注所造成的。若是能完全放手,那才是快意生活呢。

    崔縣君妯娌幾人也附和著笑了笑,打趣道:「怨不得阿翁每回惱怒,定要將兒孫都喚過去一同責備呢。想來不是媳婦們的錯,便是兒子們教養不當的錯了。」也是都督府看起來花團錦簇很是平和,這幾個媳婦才在盧夫人跟前拿郎君們調侃。盧夫人似乎也不在意,笑道:「老身須得與姑臧夫人學一學,撂開這些煩心事才好呢!」

    一時間水榭內鶯聲漫語、嬌啼婉轉,均隨著說起話來。因都督府家光是小娘子便有十來個,若是不看準時機說話,便絲毫尋不著出頭的機會。先前李丹薇、李八娘因得了姑臧夫人青睞,在一眾姊妹間頗為出彩,這回姊姊妹妹均有意不想教她們再奪了風頭,越發妙語連珠起來。李八娘倒是看準機會說了些話,又得了幾分關注,李丹薇索性便沉默下來,只管與李遐玉悄悄捏著手暗地裡交流。孫秋娘則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很是無辜地睜大眼睛望著眾人,笑得可憐可愛。

    待得都督府諸人都到齊之後,盧夫人又喚了吹拉彈唱的伎人前來助興,這才一同用了午食。期間謝琰很是受了郎君們的仔細打量,有心中不忿的,也有探究好奇的。待到用過吃食後,一群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將他與孫夏、李遐齡都邀去了外院書房。明面上說是要問一問他這幾個月的經歷如何跌宕起伏,實際卻存了考校比試的心思。

    謝琰自然不會將他們若有若無的試探放在心上。他不似這些仍舊顯赫的世家公子,能憑著家族蔭蔽便能得個一官半職,而後順順利利地踏入官場,又靠著家族、姻親提攜步步高陞。他須得從最底層一步一步走,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以及各路恩人的推動。仔細說起來,李和、柴氏是他的親人,崔敦、姑臧夫人、契苾兄弟卻是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恩人。或許,李都督將來亦可能對他另眼相待。故而,他不懼怕展露出自己的棱角,當藏的時候藏,當露的時候——自是須得一鳴驚人方可。他如今已是正經的折衝府隊正,又何須再遮遮掩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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