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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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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8: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衝突矛盾

    又過了兩三日,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陽節。說起重陽,無非是登高、賞菊、插茱萸幾件要緊事。若在往年,都督府必定會前往州府郊外,挑個小山坡圍上行障,供女眷們玩樂。只是如今姑臧夫人病體虛弱,受不得風,恐怕也登不得高。有貴客在家,都督府自是不能將客人留在府中,自行出門頑耍。於是,盧夫人便決定,在府中舉辦重陽節宴,廣邀州府內世家官家子弟內眷前來同樂。

    因都督府宴飲的緣故,柴氏遣人給孩子們送了好些新衣首飾。姑臧夫人見了,不免拉著幾個小娘子,微嗔道:「你們如今都隨著我住,哪裡還能讓家中長輩費心思?唉,也是我思慮不周,沒想過這重陽節竟也如此重要。」說著,她便又取出些名貴衣料、頭面首飾,給小娘子們各自分了幾樣。雖說衣料已經來不及用了,但這些頭面首飾都漂亮得緊,倒是很適合插戴。

    於是,到得重陽這日,李遐玉、孫秋娘、李丹薇、李八娘幾個一早便裝扮起來。李遐玉梳了嬌俏的雙螺髻,插戴著鑲紅寶玉梳、碧玉步搖,簪著菊花與茱萸串,穿著六幅藤黃色菊紋夾纈裙、黃櫨色絞纈半臂;孫秋娘依舊是雙丫髻,帶著金鑲玉小釵朵,簪著連串的菊花與茱萸,穿著五幅櫻草色楓紋絞纈裙、橘紅色半臂;李丹薇梳著反綰髻,插戴著火紅寶石釵朵,髮髻中的晶瑩珠串與茱萸似掩非掩,穿著六幅橘黃色菊花繡裙、鵝黃色半臂。

    三人都戴著姑臧夫人賜的首飾,教她看得很是歡喜,握著她們的手瞧個不停:「確實很襯你們。我那媳婦眼光不錯,只可惜我喜穿胡服,平日倒是不戴這些漢式的首飾,給了你們正合適。」她所說的媳婦,無疑便是臨洮縣主了。宗室縣主挑選的頭面首飾,自然是盛行於長安的新樣式,論精巧名貴,完全不輸都督府諸內眷壓箱底的物件。李遐玉幾個原先並不想收下這些禮物,但推辭不過姑臧夫人的好意,只得心中暗暗發誓待夫人如嫡親祖母,日後也多孝順一些,才好報答她的情誼。

    說話間,李八娘也裊裊婷婷走了出來。她已經過了及笄的年歲,梳著墮馬髻,零星戴著幾樣玉飾,穿著五幅白青色繡裙、蜜合色半臂,越發顯得清麗出塵。只是,渾身上下竟沒有戴半點姑臧夫人送的首飾,與其餘三人截然不同。見了姑臧夫人,她款款拜下,羞愧道:「夫人送了兒那麼些好首飾,本想都戴出來,但怎麼都與衣衫不相合。望夫人莫要責怪兒失禮才是。」

    姑臧夫人勾起唇角,眼中的笑意分毫未減:「既是送你們的,什麼時候佩戴自是由你們做主。也是我那些首飾都色彩濃重,式樣也老成,不適合你這般年華的小娘子,也不合你的性情。」

    李八娘又說了好些愧惱與感謝的話,李遐玉、李丹薇不動聲色地互相瞧了瞧,交換了眼神:若是當真愧惱,何妨挑一件首飾出來戴呢?姑臧夫人給的首飾,也不全是珠寶,玉飾也有一兩樣。便是戴上,再簪了花,也不見得與衣衫不相配。當然,不願意戴,又是另一回事了。雖說這般不算太過失禮,但也總是違了夫人的好意,亦會教夫人心中略有不快。於世家貴女而言,也算得上是極大的疏漏之處了。

    李遐玉並非瞧不出來,李八娘為人清高,待她與孫秋娘有些疏離。只是,她沒料到,此人竟對姑臧夫人也並無多少敬意——平日的敬意不過是刻意為之,此時的舉止方能顯出內心所想。也是,姑臧夫人雖貴為郡夫人,但在某些人看來,到底也不過是胡婦而已。陪著胡婦頑笑數日,或許對李八娘而言已經是極限。戴著胡婦給的首飾在她看來無異於討好,定然是不行的。當然,她或許更瞧不起她們,蔑視她們竟與姑臧夫人如此親近罷。

    幸而姑臧夫人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伸手讓李遐玉、李丹薇扶著,便出了院落,往宴飲之地而去。重陽節宴熱鬧極了,幾乎人人都能尋著感興趣的遊戲。郎君們遵循古射禮,在湖畔立了草靶比試射箭,獲勝者還有綵頭;另還有些投壺者,飲酒行令、吟詩作對者,或索性曲水流觴者。小娘子們則在湖畔另一側賞菊、射履、鬥草、雙陸,亦是笑聲陣陣。

    姑臧夫人應盧夫人之邀,前往九曲迴廊賞玩品評各家帶來的菊中名品。見各家小娘子分別聚在一處,頑得很是歡喜,她便道:「賞菊不免枯燥些,你們各自去頑就是。等到宴飲時,也不必刻意坐在我身側,只管盡興便可。」

    「夫人是嫌棄兒幾個了?」李遐玉笑道,「到得宴飲時,兒正想與夫人說一說待會兒的趣事呢!」李丹薇也道:「兒不坐在夫人身邊,還能坐在何處?若是腆著臉回到阿娘身側,說不得阿娘還以為兒失禮於夫人,得了夫人厭棄呢。」

    姑臧夫人見她們笑容爛漫,便道:「隨你們就是了。」

    李遐玉幾個遂結伴去頑耍,沒走幾步,李八娘便旋踵去尋了嫡親的姊姊李七娘。李丹薇望著她的背影,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牽著李遐玉、孫秋娘去瞧鬥草與雙陸。若是依李遐玉,對這些都不甚感興趣,倒是很想去湖對面瞧瞧郎君們射箭。只是,她與孫秋娘年幼,不在意什麼男女大防,李丹薇卻是去不得的。於是,三人也只能圍觀不同的遊戲,倒也被眾位小娘子的興奮激動與喜悅感染,瞧出幾分趣味來。

    不多時,便有都督府家的小娘子問:「可有姊妹們想一同泛舟?」聞言,數十小娘子紛紛響應,興致高昂。此時湖上芙蕖的殘枝敗葉早已被撈得乾乾淨淨,碧色的湖水蕩漾,時不時有錦鯉擺尾游動,倒也比尋常遊戲有意思些。

    孫秋娘很少乘舟,不免有些渴望地看向李丹薇、李遐玉。做阿姊的自是不忍心令妹妹失望,便也隨過去,等候上船。因蘭舟狹長,一船頂多只能坐五六人,眾小娘子便分了十餘船,由僕婢撐著往湖中飄然蕩去。與李遐玉三人坐在一處的,還有李八娘、李七娘與李九娘。

    李九娘年紀與李丹薇相當,自骨子中透出矜高之色。方才在其他小娘子們跟前還略有掩飾,如今卻是明晃晃地流露出了鄙薄之態。李遐玉只覺得她這模樣與當初首次來都督府所見的另一位縣君相似,想來應當就是那一房的小娘子了。不過,她並不將她的態度看在眼中,便不甚在意地回過首——坐在蘭舟上遠遠看九曲迴廊,便像是水面上臥著的蛟一般,很是別緻獨特。

    「呵,不過是巴上了個胡婦,竟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得。厚著臉皮充作我家的客人,羞是不羞?」李九娘見光是目光與態度竟動搖不得這姊妹二人,禁不住出聲諷刺,「聽說你居然還會說胡語?好端端的漢人,偏去學什麼胡語,難不成當初就料到有討好胡婦的一日?」

    李丹薇柳眉倒豎,咬牙欲反駁,但李遐玉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在這條船上,李丹薇排行最小,對自家阿姊不能無禮。但按理說,作為姊姊的李七娘、李八娘卻是理應維護客人的。誰知,那嫡親的姊妹兩個卻當做什麼也不曾聽見,逕自伸出纖纖玉手撥弄水波,低笑著頑耍起來。

    李九娘見狀,便似是得了她們的支持一般,又接著嗤笑道:「先前你們姊妹三番兩次上門,我便想說了:別以為隨隨便便就能賴上十娘,想靠著十娘結交靈州世家官眷小娘子,想得倒是便宜。也不想想,你們是什麼出身。不過是寒門陋戶女而已,懶怠搭理你們還不識趣!!如今巴著那胡婦,乾脆住進我們家了,是不是心裡高興得都要翻天了?這些天,最好別教我再瞧見你們!」

    「九姊慎言!」李丹薇忍不住打斷她,還待再說,李遐玉又重重地捏了她一下。她鬱鬱地扭頭不語,李遐玉方挑起眉,笑道:「原來,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這些話,我若是原樣說給姑臧夫人聽,想來夫人也不會勉強留在府中,免得礙了九娘子的眼。」

    李九娘一怔,臉上又惱又怒。她本只想藉著姑臧夫人諷刺這對不知羞恥的寒門姊妹,哪裡想到居然反被李遐玉威脅了?不過,便是受了威脅,她也不怕,這可是都督府:「你儘管去說便是,以為她會信你麼?」

    李遐玉有些憐憫地看著她:「無論信與不信,我若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平白指責你對姑臧夫人無禮?都督府這麼多小娘子,怎麼我卻偏偏只說了你?到時候,恐怕誰都會想到你曾經欺辱過我罷?你覺得都督或者盧夫人是會護短,還是處罰你?就算我可能再也來不得都督府,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堂堂隴西李氏,居然也能教養出這樣的小娘子,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仔細論起來,李八娘的做派也比她高妙許多。只是,若沒有李七娘、李八娘的默許,這李九娘如何能驕矜至此,竟敢對客人口出惡言?比起好惡明顯的李九娘,她倒是更不喜李八娘姊妹二人的行事與性情,失之陰刻。

    李九娘咬牙,怒目而視:「你待如何?!」

    「不如何。」李遐玉道,「你也只能背著人說一說、逞一逞威風罷了,與我何干?我陪著夫人在都督府住下,逍遙自在的是我,氣惱交加的是你,我又何必在意?」孫秋娘原本沉著臉,正打算要如何暗地裡捉弄這李九娘一番,聞言覺得也有道理。還有什麼比「看著我過得好,你似乎就很不好」,更教人愜意的呢?

    李丹薇也忍不住輕輕勾了勾唇角,淡淡道:「九姊記住自己的身份,別對客人無禮。我可不記得,祖母是這般教我們的。」

    李九娘無法,只得暫時偃旗息鼓了。下了蘭舟之後,她跺了跺腳,便氣沖沖地提著裙子走了,李七娘、李八娘悠然隨在後頭,彷彿一切都與她們毫無干係。李丹薇眼中卻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以為你們來住幾天,也能一同鬆快些時日。想不到,家中姊妹居然如此失禮。也不知她們是從何處來的成見,平日裡瞧著還好,怎麼突然便……」

    「不過是原形畢露而已。」李遐玉道,「她們做錯了事,十娘姊姊又何必自責傷心?」

    「是呢。不過,有這樣的姊妹,十娘姊姊平日也不好過罷?」孫秋娘越發覺得世家貴女也不容易,論起自在快活,遠遠不如她們這樣的寒門之女。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可羨慕的呢?倒不如他們家中人口簡單、其樂融融呢!

    李丹薇垂眸,拭去眼角的淚光:「若是習慣了,也似是平常。」

    「這都督府,看著就像是十娘姊姊的牢籠。」李遐玉舉目四望,「再名貴,亦是牢籠。十娘姊姊若在家中過得不快活,又何妨與我們出去散一散心呢?」見李丹薇神色微動,她俯身過去,輕聲道:「姑臧夫人痊癒後,便要啟程回涼州。到時候,我們都會送她一程,順便去涼州、甘州、沙州附近走一走。姊姊想不想去?」

    「……」李丹薇猶疑片刻,斬釘截鐵道,「想!!」

    李遐玉彎起唇角:「想來,姑臧夫人一時間也是捨不得離開姊姊的。咱們去求一求她,她或許會替我們出面呢?」姑臧夫人是胡族貴婦,本便不甚在意繁瑣的漢人禮節。她真心喜愛她們,想來也會憐惜李丹薇眼下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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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8: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涼州之行

    數日之後,休養得當的姑臧夫人病勢減輕,遂提出返回涼州。李都督與盧夫人自是數度挽留,無奈姑臧夫人思鄉心切,便只得答應派遣府兵送她歸鄉。由於捨不得幾個一直陪伴她的孩子,姑臧夫人又提出帶著小娘子小郎君們去涼州住些時日。除了李八娘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之外,其餘人自是滿口答應下來。當然,孫秋娘、李遐齡由於年紀太小,亦未列入其中。

    於是,九月下旬,姑臧夫人的牛車隊便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靈州州府,前往涼州。護送者除去數十位契苾部侍衛外,另有甫被提拔為隊正的謝琰部下,都督府的一百部曲,李折衝都尉家的一百部曲。這般強大的護衛,自是震懾住了暗處蠢蠢欲動的許多人,令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

    涼州,位於靈州之西,屬隴右道管轄。它地處要沖,乃是轄制河西走廊的邊關重城。古時此地原屬月氏,後被匈奴所佔,成為匈奴人放牧之地,亦是頻繁入侵中原的通道。直到漢武帝遣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河西,二度擊潰匈奴,使之哀唱「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開闢河西四郡張掖、武威、酒泉、敦煌,河西走廊方歸中原所有。及五胡亂華時,河西更成為隴西李氏等世家大族避禍之地,儒道與佛家交相輝映,為戰火遍地的北地留住了世家錚錚風骨與中原燦爛文化。

    涼州亦曾一度為漢十三部刺史之一,轄區囊括整個河西走廊及周邊,共十二郡國——包括隴西李氏祖籍隴西成紀。而國朝之涼州,大抵相當於昔年漢時之武威郡,下轄五縣:姑臧,神烏,昌松,嘉麟、番禾。契苾部蕃息所在地,便是姑臧縣南部的姑臧山。

    「昔年西涼武昭王(李暠)為敦煌太守,後感於時局艱辛,方稱帝立國。」牛車中,李丹薇如講述故事一般,敘說著河西與隴西李氏的淵源,「如今定著四房中的敦煌房、姑臧房、武陽房都是武昭王之後。敦煌房為其次子之後,姑臧房為其六子之後,武陽房為其七子之後。」

    李遐玉先前做過許多功課,自是知道這位西涼武昭王李暠亦被皇室追為先祖,不過其中仍有多處存疑。然而,當時五胡亂華,北朝一片混亂,世家大族譜系失傳者也不罕見——如太原王氏,歷經南渡北歸,亦曾一度失傳。只是,李暠一支避禍河西,譜系保存應當相對完好。而沒有譜系佐證,也只能說明皇室這一脈即便是武昭王之後,也不過是支脈罷了。「如此說來,定著四房中,只丹陽房與這位武昭王無甚干係?」

    李丹薇微微一笑:「可不是麼?血脈已經離得很遠了。便是他們幾房之間,彼此往來也並不算太緊密。如丹陽房這般的大房支,光是背自家的譜系便足足有數千人。若將隴西李氏的房支都背下來,至少數萬人,那可不容易。當初我年紀小,費了好些年才從稀里糊塗逐漸理得清楚些。」

    「原來姑臧李氏是都督府的親戚。」姑臧夫人笑道,「他們與契苾部亦有些來往,時常幫我往長安捎帶些消息。」略作沉吟之後,她又道:「如今契苾部有些混亂,我原便不打算將你們兩個小娘子都帶去族中。先前還想著,且讓你們在姑臧縣城中的別院住下,如今想來,倒不如讓你們去姑臧李氏府中住些時日。」眼下契苾部一分為二,叛逃的三千餘人仍在薛延陀牙帳,不願隨著可汗南歸。剩下一千餘族人則護著契苾沙門的妻兒留在姑臧山下,收拾殘局。雖說已經過去數月,但契苾部族依舊不夠安穩,亦不適合待客。

    「兒倒是寧可住在別院裡。」李遐玉道,「姑臧李氏說來也只是十娘姊姊的遠親,貿然上門恐怕並不合適。何況,夫人在都督府住了這麼些時日,不覺得世家大族中處處都是規矩麼?好不容易鬆散些,豈能再一次『自投羅網』?而且,咱們還帶著那麼些府兵、部曲,如何能住得下?」

    李丹薇禁不住抿唇笑了:「夫人,元娘說得很是。到底只是遠親,煩擾他們也不合適。祖父祖母也只吩咐兒帶些表禮,上門問候拜訪,並未囑託其他事。」其實盧夫人也暗示過她,去姑臧房住些時日總比隨著姑臧夫人住好些。但她此行是為陪伴姑臧夫人而來,豈有主動遠離的道理?索性便當成未曾聽懂祖母的暗示就是了。

    姑臧夫人蹙眉細想,搖首嘆道:「確實是我想得岔了。住在別院裡自由自在,總比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強些。有那麼些府兵部曲護著,你們的安危應當無礙。到時候,我給你們留下幾個奴婢,也好提醒你們認一認姑臧李氏的人。」

    「多謝夫人。」小娘子們相視一笑。

    約莫十來日後,北地普降大雪,一行人終於趕到姑臧縣縣城。因憂心契苾部近況,又擔憂大雪連降妨礙趕路,姑臧夫人便索性不入縣城,就在城門前與孩子們暫時告別。「待到部族內收拾乾淨後,我再遣人來接你們。短則十日,多則二十日。」

    「夫人儘管放心。兒等皆並非幼童,定會彼此照料妥當。」李遐玉應道。

    李丹薇亦笑道:「夫人不必掛念兒等,只管家去就是。兒瞧著姑臧縣繁華得很,也正好四處走一走。而且,涼州州城就在姑臧縣,去開開眼界也便利呢。」

    姑臧夫人見兩人談笑自若,心中也清楚她們並非尋常小娘子,便道:「如此甚好。」牛車隊遂緩緩離去,謝琰望了李遐玉一眼,撥馬隨上。他的屬下怔了怔,也都翻身上馬,跟了過去。

    未等走幾步,姑臧夫人便發覺不對,佯怒道:「三郎怎麼也跟來了?好端端的,怎麼不守在姊妹們身邊?」

    謝琰抱拳行禮道:「孩兒奉都督之命,送夫人歸鄉。如今尚未至契苾部,軍令在身,自是須得繼續護衛夫人。便是送至契苾部,夫人身邊只得數十護衛,部族中危機四伏,孩兒亦不可能輕易抽身離開。」

    「大兄也帶著部曲一同去罷。」李遐玉道,「萬一生變,只靠著眼下這些人彈壓恐怕很是艱難。我和十娘姊姊身邊還有都督府的一百部曲,護衛安全已經足夠了。」都督府的部曲雖然不會聽李丹薇的調遣,但做護衛也算得上盡職盡責。更何況,她還帶著十來個扮作婢女的女兵。另還有百餘女兵,隨著自家的商隊啟程,如今也已經到了涼州州城。

    謝琰猶豫片刻,瞥了她一眼,低聲道:「不可自作主張。」這便算是答應了。孫夏撓了撓腦袋,當然毫無異議。對他而言,殺馬賊固然痛快,但報答姑臧夫人的恩情亦是十分重要之事。何況,三郎與元娘都打定了主意,他只需聽他們的就是。

    「阿兄放心,我不會貿然行動。」李遐玉許諾道。她的女兵從未見過血,自是不能單獨出去殺馬賊。以那些身經百戰的老部曲,帶著這群士氣高昂的新兵,才能將她們歷練打磨出來。否則,恐怕只會白白消耗她們的性命罷了。

    姑臧夫人拗不過謝琰,只得讓他與孫夏一起跟去。但回首見李遐玉、李丹薇兩個小娘子孤零零的披著狐裘立在城門旁,越發覺得不忍心,便將貼身侍婢又給了她們好幾個,叮囑了好些話,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風雪瀰漫,很快便掩住了他們的行跡。因天寒地凍,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逞強騎馬,而是坐上牛車,進入姑臧縣城中。姑臧夫人別院與隴西李氏姑臧房老宅是對門的鄰里,都是三路七進的大宅子。許是常年居住的緣故,宅子不但富麗堂皇,而且頗有人氣。管事早便接到消息,帶著僕婢前來相迎,雖不見姑臧夫人車駕,但態度也十分慇勤尊重。

    「兩位小娘子都是貴客,某已經喚人收拾了正院旁邊相鄰的兩個院落,隨時都可住下。」管事領著一行人進入內院,穿過被雪覆蓋的庭園,來到收拾得十分乾淨溫暖的院落前。李遐玉眨眨眼,挽住李丹薇的手臂:「好容易得了和十娘姊姊單獨相處的機會,可不能再將我們分開了。」

    李丹薇亦笑道:「院子這般軒闊,住下我們二人並婢女們已是綽綽有餘。煩勞管事將我們安置在一處罷。不必再增添什麼,只需在小樓裡加一張床榻就是了。」

    「便是不加床榻,咱們抵足而眠也好。」李遐玉接道。

    李丹薇戳了戳她的額頭:「誰知道你睡相如何?若是擾了我的好眠,也好分床睡。」

    打理一座院子總比兩座院子容易些,管事自是順著她們答應下來。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也並無異議,只是讓人趕緊準備熱水吃食,方便兩位小娘子梳洗歇息。兩人分別洗浴之後,坐在熏籠邊晾乾濕漉漉的長發。李丹薇命婢女取來筆墨紙硯,給對門的姑臧房寫了個帖子,簡單提及此行之事,並說明過兩日上門拜訪。

    「元娘,到時候與我同去罷?」

    「不想去。」李遐玉懶懶地推著雙陸,「十娘姊姊記得那麼多譜系,正好認一認親戚,送上表禮。我若是跟去,且不說相互介紹有些煩擾,那麼多人我也記不過來。」姑臧房是李丹薇的遠親,與她毫無干係,又何必勉強自己約束性子,上門去與人虛與委蛇呢?何況,這可是涼州,並非靈州。便是拓展交際人脈,也沒有必要涉足涼州。

    李遐玉微微一怔,垂眸想了想,苦笑道:「確實不該拉著你同去。否則,若是遇上八從姊、九從姊那般性情的小娘子,豈不是白白教你受了委屈?也罷,你就在別院中等著我,或是去市集裡逛一逛也好。」

    「在客人面前,也少有八娘、九娘那般失禮的世家貴女。我可不是因此而不願去,只是純粹不想交際罷了。」李遐玉道,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說來,離拜訪還有兩三日罷。若是雪停了,咱們不如去涼州州城走一走?也好備些禮物,到時候帶回靈州去。」

    「也好。」李丹薇頷首淺笑,略微想開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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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9: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發現端倪

    翌日,鵝毛大雪果然漸漸轉小,及傍晚時分終於完全停了。彼時霞光萬丈,映照在晶瑩剔透的玉樹瓊枝上,格外清麗動人。李遐玉與李丹薇披著雪白的狐裘,在掛滿冰凌的柳樹旁緩步慢行,欣賞園中雪景。她們只道眼前夕陽雪景難得一見,卻未曾想兩個美貌精緻的小娘子漫步雪中,若是被外人瞧見,定也會成了他們眼中的勝景。

    且不說目睹此情此景的管事心中扼腕,禁不住私下對姑臧夫人的貼身侍婢連聲哀嘆:自家幾個小郎君年紀委實太小了些,不然若能將這兩個小娘子娶回家去,姑臧夫人該有多歡喜。那些貼身侍婢自是連聲附和,緊接著又哀嘆小娘子們都定了親,不然若是能嫁了謝三郎,姑臧夫人與可汗也定會喜出望外。

    李遐玉與李丹薇自是不知,她們都已經被惦記了一遭。因著姑臧房接到帖子之後,遣人回帖定下了兩日之後拜訪。橫豎這兩天閒來無事,她們便按照原定打算,前往涼州州城與商隊、女兵會合,順帶籌備禮物。

    於是,第二日,兩人便作郎君打扮,穿著暖和的灘羊皮襖,戴上毛茸茸的兔皮帽,裹上厚實的披風兜帽,打算策馬出縣城。不料,甫走出別院,便被都督府的部曲頭領攔住了。那虯髯大漢一臉不贊同,時不時以冷眼怒視李遐玉,彷彿正無言責怪都是她引誘自家小娘子走上了歪道:「十娘子,此去涼州路途遙遠,怎可捨下某等,獨自出行?何況,如今天寒地凍,也不適合騎馬遠行,倒不如乘坐牛車,由某等護送前去。」

    「不過六七十里,策馬飛奔,兩個時辰便到了。一往一返,也趕得上宵禁的時候。若是坐牛車,少不得還須得在涼州州城內停留一夜,恐怕更不合適。」李丹薇道。

    世家大族的小娘子,當然不能無緣無故在客棧中落腳歇息,免得失了身份。李遐玉眯起雙眸,似笑非笑地望向那眼看著便要出口勸誡的大漢,道:「到底十娘姊姊是主,身為部曲,理當聽任派遣,如何能對主家指手畫腳?而且,便是在長安,作郎君打扮騎馬出行的世家貴女也多得很,十娘姊姊此舉又有何踰矩之處?何況,我們亦並非獨自出行,後頭不是跟著十來個婢女麼?她們都是練家子,足以護住我們的安危,爾等也不必太過憂心。」

    李丹薇笑著接道:「我與元娘都不是身子骨柔弱的,些許寒風也經受得起,應當無妨。」

    那部曲首領見實在勸解不得,只能甕聲甕氣道:「某叫上些人手,護衛十娘!涼州畢竟陌生,誰知會發生什麼事?為以防萬一,理應多帶些人手才好。」至於帶上幾十人,會不會妨礙李丹薇與李遐玉的打算,便無須他顧慮了。

    李遐玉倒也不在意帶上這群人,畢竟此次只是去涼州逛上一逛而已。不過,若是趕去殺馬賊,這群都督府部曲依然跟在身邊,恐怕會對他們的行動多有妨礙。當然,若是不帶上李丹薇,想來都督府的部曲也不會多管閒事。而且,雖是知己,但她其實也並不想李丹薇涉入血腥殺戮之中。生在貞觀盛世的世家貴女,又何須面對血肉橫飛的場景?她只須騎射打獵,自由自在,便足夠了。

    涼州與靈州相似,皆是守備極為森嚴的雄偉城池,連四面甕城上亦是旌旗烈烈、長戟森森。戍衛的兵士穿著薄鎧屹立在寒風中,舉手投足卻依舊一絲不苟、軍紀森嚴,可見涼州都督李襲譽其人治軍之嚴明。想起這位涼州都督,李遐玉禁不住低聲問:「十娘姊姊,這位都督姓李,亦出身世家大族,可是隴西李氏?」

    李丹薇頷首:「是安康房嫡支,其兄為桂州都督李襲志,鎮守嶺南多年。」

    「一南一北,皆駐守邊疆,殊為不易。」李遐玉不得不感嘆,隴西李氏不愧為頂級士族門閥,當朝服朱服紫者數不勝數。且不說定著四房,其他大小房頭幾十個,沒落者中興者皆有之。能將家族榮光維持千年,每一代人確實都付出良多。她原先豪情壯志,意圖將自家推入世族之中,但仔細想想,這絕非一件易事。愈是盛世太平,世族淪落為寒族、寒族上升為世族便愈是艱難。更何況,如今軍功、貢舉皆不獨只屬於世族。若寒士亦能成為高官,是世族或是寒族又有何干係?倒不如約束家風、定下家規,令自家絕不能教出那等驕矜不知世事的子女更重要些。若能歷經代代傳承,家風千年不衰,又何愁聲名不遠颺宇內?

    剛年滿十一歲不久,論虛歲也不過十二的小娘子絲毫不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甚至興致勃勃地擬定了一條又一條「家訓」,打算與謝琰、李遐齡商議之後,便呈給祖父祖母作為李氏家規使用。

    不多時,一行人便策馬來到市集對面的裡坊中。由於時常來往於西域,康家在此購置了兩座相鄰的三進大宅院,專供自家商隊歇腳所用。莫說容納上百人的大商隊,便是好幾個商隊撞在一處,也都裝得下。柴氏原本也打算買座院子,便於商隊使用。但官眷經商乃是國朝大忌,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她與康家之間的交往合作已經很是小心翼翼了,也不必要在這種細節上栽跟頭。於是,李傢俬底下的商隊同樣以康家商隊的名義,在康家宅院中歇息。

    到得康家宅院前,一位穿著裘衣的粟特男子便笑吟吟地迎出來。李遐玉定睛一看,正是康五郎:「康郎君怎會在此?石娘子剛出月子,康郎君便急著遠行西域?」九月初,石娘子一舉生了個大胖小子。夫婦倆大喜過望,四處施捨錢財為小傢伙積福,直恨不得將兒子天天銜在口中,半步都不捨得離開。以康五郎對兒子與石娘子的看重,原不該在這個時候離家,走這麼一趟才是。

    「沙州有些要緊事,兄長們抽不開身,只得讓某去處置。」康五郎有些含糊地道,「而且,娘子也不放心幾位……」因李丹薇在場,他並未細說,只是將兩人並婢女、部曲們都讓進去:「從靈州到涼州,一路都很順利,貨物也並未損毀半分。只是,之後卻免不了費些心思了。尤其如今已經入冬,許多商隊都等著走完這一回,便暫停下來,待開春之後再繼續。」

    商隊趕著在寒冬到來之前走完這一趟,免得受困於風雪當中,反倒人貨皆亡得不償失。馬賊更是趕著搶完這一回,奪得些許牛羊錢財,也好找個合適之地熬過一冬。初冬與仲春,確實是馬賊最為肆虐的時候:若是初冬搶得夠了,便能順利熬過冬日;若是仲春搶得夠了,也正好彌補冬日酷寒所受的苦楚。

    見康五郎很是知情知趣地將都督府部曲帶走了,李遐玉、李丹薇二人便去見了那群隨著商隊同行的女兵。因作女子打扮太過引人注意,她們都身著丈夫衣。由於冬日穿得厚實,倒也不虞被人發現,只當她們是一群身量略矮小的南人護衛而已。為了不教人懷疑,她們還學了些南人口音,軟綿起伏的音調倒也不須刻意作態,便有七八分相像。北疆的南人本便十分稀少,是以旁人便是覺得有些奇怪,也只當是少見多怪罷了。

    「元娘。」女兵頭領之一名喚定娘,是位身量高挑、膚色黢黑的年輕娘子,亦是柴氏親手調教的婢女,「這兩日奴等去市集中打探消息,果然發現有一家金銀首飾鋪所售貨物,比市價至少低一兩成。而且,仔細瞧他家首飾的品相,極為參差不齊,樣式亦千奇百怪,絕非自家金銀工匠打造而出。」

    李遐玉對經濟庶務之事頗為瞭解,自是知道一家金銀首飾鋪頂多養十來個金銀工匠。而且,這些金銀工匠中,有兩三位可支撐門戶的便足矣。店舖中各類首飾的樣式風格亦不會相差太遠,頂多隨著長安流行的式樣稍作改變,否則便難以滿足那些豪門大戶的需求,賺不得多少利錢。故而,若是樣式品相皆千奇百怪,價錢又定得極低,那這家店舖不是以次充好,就是在銷贓。

    「按理說,若是賊贓之物,理應去質庫典當才不容易洩露行跡。」沉吟片刻之後,李遐玉道,「如今專門開了這麼一家金銀首飾鋪用作銷贓,那些馬賊便不擔心被人發現,教人順著蹤跡找上門麼?」

    「去質庫典當,也當不得多少錢財。」定娘回道,「而且,若是穿得尋常去質庫典當名貴首飾,教那些生著一雙利眼的掌櫃們看了,更容易露出行跡。倒不如尋個金銀首飾鋪,兩相得利更便宜些。」

    「那金銀首飾鋪,莫非來頭不小?」李遐玉又問,「可查出什麼了?」

    定娘蹙起眉,低聲道:「聽聞,是涼州都督內眷的嫁妝鋪子。」

    聞言,李遐玉與李丹薇都有些驚訝:手握涼州一地兵權的涼州都督,本應是維護涼州境內防務之首,其內眷卻與馬賊勾結,倒賣贓物賺得錢財?這一官一賊,未免相差也太大了些。而且,出身隴西李氏的涼州都督,娶的亦是世家貴女,怎可能缺少錢財,以至於做下這等錯事?——若往小了說,是約束奴僕不當;若往大了說,便是官賊勾結、圖謀不軌了。這可是足以削官貶謫的大罪,為了些許錢財,何至於此?!

    「且不管是何人的嫁妝鋪子,咱們只管尋出馬賊的行跡。」略作思索,李遐玉接道,「盯住那家鋪子的掌櫃夥計,看他們與何人來往,去何處進貨,與何人結賬。進貨、結賬者必定是馬賊,倒是不知是否為同一夥人。」

    「能搶得那麼些金銀首飾的馬賊,至少有百人以上。」定娘接道,「我們會繼續盯著。」

    「至於那金銀首飾鋪子,暫且不必管它。不論是否是奴僕自作主張,或是靈州都督家的內眷借勢而為,皆非你我能撼動。若是打草驚蛇,反倒容易壞了我們剿滅馬賊之事,便得不償失了。」李遐玉又道,「他日若有足夠的證據,再尋個合適的時機,悄悄交給監察御史便是。」由監察御史彈劾,事關官途陞遷、家族興衰,才能讓這些高官警醒過來,嚴加約束自家族人與內眷。

    說罷,李遐玉看向李丹薇,便聽她低聲道:「娶了這樣的娘子,真是整個家族的禍害。我們隴西李氏的聲名,定會被她們敗壞掉。」眨了眨眼,她卻回道:「教出這樣的娘子,再嫁給你們隴西李氏,與你們家必定有世仇世怨罷?」雖說自家小娘子們的清名亦剩不下多少了,也算得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報仇方式。

    「……」定娘等人聽了,竟都覺得很有道理,一時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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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49: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萬事皆備

    待定娘、安娘等女兵頭領將她們在涼州城內打聽得的消息一一稟報完後,已是將近午時了。李遐玉重新安排了她們的差使:絕大多數人留在涼州繼續打探消息,追蹤馬賊的下落;只二十來人隨著她回到姑臧縣權作貼身護衛。為了避免都督府部曲生疑,須得藉著康五郎的身份一用,只當是他送的僕婢就是。

    說話間,康五郎及時遣人送來豐盛的午食。進食之後,正逢對面傳來鐘鼓敲響之聲,意味著涼州城的南市北市坊門終於齊開。李遐玉、李丹薇便帶著女兵們去臨近的南市逛一逛。她們倆雖說裝扮全然不像富貴人家子弟,但帶著數十護衛也很是威風。各家店舖的掌櫃皆是眼光狠辣之人,忙不迭拿出最精貴之物供她們挑選。來自波斯與西域的織錦地衣、絢麗寶石、香料香露、金銀器物、胡刀匕首,來自長安的珠寶首飾、絲綢貢緞,來自益州的綾紗綃,來自蘇揚的繡品案屏,來自宣州的筆墨紙硯。形形色色的貨物,簡直教人看得眼花繚亂。

    因家中擁有幾支商隊的緣故,李遐玉自是見多了這些金貴物件,挑挑揀揀給家中祖父祖母與弟妹分別帶了些便作罷了。李丹薇出身世家,自然亦不缺少見識。只是她家中人口眾多,需要送表禮者林林總總有數十人,不得不仔細挑選一番,力求讓所有人都挑不出差錯來。

    李遐玉幫著李丹薇出了些主意,剩下的還需她自己拿捏。於是,百無聊賴之下,李遐玉四處顧盼,發現隔壁有一家書畫鋪子,便興致勃勃地去裡頭挑選法帖。她來的時候正好,店家甫從長安運來新印的名家臨摹法帖集。翻一翻目錄,其中約有三四成是崔子竟臨摹的,正合她意。故而,李遐玉頂著店家的苦笑,一口氣買了十冊:五冊拿來珍藏,一冊自己臨摹用,兩冊送與謝琰,兩冊送與李遐齡,正好合適。

    瞬間神清氣爽的李遐玉轉身出了書畫鋪子,再回金銀首飾鋪時,便見李丹薇正與一個年輕的胡人男子對峙。那男子雖是烏髮烏眼,膚色卻極其白皙,容光湛湛,生得俊美無比,教人一時間轉不開眼去。不過,看在這位年方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眼中,也不過是個生得好些的胡人郎君罷了。

    「十阿兄,發生了何事?」

    李丹薇柳眉微蹙,搖首道:「無事。不過是都瞧中了一樣首飾罷了。既然這位郎君喜愛那紅寶石手釧,我便不奪人所好了。」

    她神色淡然,側首又去瞧別的首飾,倒教那原以為會費一番口舌功夫的胡人郎君一時間有些錯愕:「多謝小娘子成全。此手釧瞧著與家中阿娘珍愛之物頗為相像,早年卻因馬賊劫掠遺失了。若能得了它,阿娘定會十分歡喜。不如,某再買一件別的首飾贈與小娘子,酬謝小娘子相讓之恩?」他的眼光倒是很利,一眼就瞧出了這些個女嬌娥的身份。

    「無功不受祿,郎君不必多禮。」李丹薇搖了搖首。那胡人郎君深深地看了她幾眼,十分流暢地行了個叉手禮,轉身便離開了。

    李遐玉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待他領著侍衛走遠之後,方低聲對定娘道:「吐谷渾人?」吐谷渾乃鮮卑慕容部後裔,早先曾累為邊患,屢屢劫掠河西走廊。自從衛公(李靖)一戰後,方歸順大唐。前些年弘化公主下降其王,這才與大唐結成翁婿之好。與吐蕃、薛延陀相比,吐谷渾已然順服許多,能在涼州得見因美姿容而聞名的慕容鮮卑男兒,亦是常見之事。

    定娘頷首:「視其衣裝飾品確實為吐谷渾人,而且,身份應當也不低。」

    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物罷了,李遐玉並未放在心上,與李丹薇說了摹本法帖之事後,兩人又去了一趟旁邊的書畫鋪子。李丹薇也買了好幾冊,用來送給家中的兄弟。幾個大錢未帶足的寒門書生見狀,忙不迭地讓人去借錢趕緊將剩下的數冊都買下來,免得這兩個財大氣粗的少年郎什麼也不給他們留下。

    將表禮都購置完後,李遐玉與李丹薇並未在涼州城過多停留,便回了姑臧縣。兩人在別院中歇息一天,到了相約的日子,李丹薇便獨自去了姑臧房拜訪。而李遐玉卻帶著一群女兵去了附近射獵遊玩。都督府部曲見自家小娘子安安分分,折衝都尉家小娘子卻張揚得很,心中也頗為複雜。

    初冬時節,獵物尚算得上豐美,李遐玉獵了幾頭灘羊便作罷了。帶著屬下的女兵們出來,也不過是為了適應寒冬的天候,以及練一練箭法而已。別院雖大,但並無演武之處,不能奔馬亦不能操練。她也只得將身邊的數十人都帶出來,頂著寒風聽著號令,完成那些枯燥的操練動作。

    待都出了一身熱汗後,女兵們利落地圍了一圈擋風的行障,生火炙灘羊吃。因帶了些禦寒的濁酒,她們笑著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亦是豪氣頓生。藉著酒意舞刀者、舞劍者,甚至對戰者比比皆是,引來眾人的呼喝叫好聲。

    處在這群女兵當中,李遐玉總會忘記她們都是女子——仔細說來,女子與男子又有何差別?女子便不能大口飲酒、大口吃肉?便不能豪爽勇猛?既然都是兵士,只要足夠勇武,是男是女又有何干?

    想到此處,她接過屬下遞來的濁酒,仰首飲盡。濁酒的滋味並不好,也不容易喝醉,她權當喝酪漿一般,略飲了幾杯解渴。說笑間,不經意瞧見遠處白雪皚皚的姑臧山,她略作沉吟:「也不知契苾部如今是否打理妥當,阿兄與大兄隨在姑臧夫人身邊,又在做些什麼。」她心中很清楚,姑臧夫人絕非尋常女子,有謝琰在也無須擔憂她的安危。只是,乾等著契苾部傳來消息實在過於被動,並非她的行事風格。

    「奴派幾人過去瞧瞧?」安娘笑問,「元娘準備些牛羊,就當作給契苾部過冬所用,順道帶過去便是。」

    李遐玉頷首:「契苾部歷經叛逃之事,想必元氣已經大傷。且從姑臧縣中買牛羊各五百頭,都送過去。問問姑臧夫人或者阿兄這些是否得用,若是不夠,再去涼州城購置。此外,給康郎君傳話,令他準備一支販奴的駝隊。」

    「販奴?」正拿匕首分割炙羊肉的思娘、念娘驚訝地抬起首,不知自家小娘子又想到了什麼主意。李遐玉用匕首插了一塊炙羊肉試了試滋味,慢條斯理道:「原先不是想著用先前的法子,跟隨康郎君家的商隊一同走麼?此舉到底不好安置那麼多人。光是你們便有一百五十人,再有自家的部曲一百人——什麼樣的商隊能供得起足足二百多護衛?若是分作好幾撥,卻不便於操練。我仔細想想,倒不如將你們其中一部分扮作奴婢。如今奴婢可是值錢得很,如你們這般年紀的女奴,一人便抵得上兩頭犍牛了。馬賊若是見了,一定忍不住前來劫掠。」

    「……元娘要將奴們當做誘餌?」安娘笑眯眯問道。

    李遐玉點頭:「不獨你們,男奴女奴都必須有,大家輪流扮作奴婢就是了。如今許多商隊畏懼馬賊聲勢,通常走較為安全的商道。咱們不欲去西域,只想剿滅河西附近的馬賊,便只能前往荒僻的大漠中引誘他們了,就假作是從涼州前往西突厥或薛延陀的販奴商隊便是。康郎君的商隊要去沙州,到底與我們不同路,也無須冒那麼大的險。」冬日能劫掠的商隊本來就少,偌大的誘餌就放在面前,魚兒能不咬鉤麼?

    「奴會請康郎君將這些事籌備妥當。」安娘點點頭,「只是,此事還須問一問三郎君罷?」

    「阿兄手底下那些府兵不能妄動,倒不好與我們一同行事。」李遐玉搖搖首,「我會與阿兄說一聲,他應當會贊同。示之敵寇以弱,請君入甕,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當然,初時此法可用,但到底需要更多實戰。待你們積累了經驗之後,便無須如此了。」

    「奴等聽元娘的。」安娘道,起身吩咐去了。

    待回到姑臧縣中,時候已經不早。李丹薇卻是過了夕食才回來,苦笑道:「姑臧房的人口雖比丹陽房少些,但留在老宅中的也有好幾房。雖不至於將我當成什麼窮親戚,但因老夫人覺得我很是面善,將我視為已出嫁的嫡長孫女,其餘人便多少有些不自在。」說罷,她又嘆道,「幸而你不曾去,不然還不知會受什麼委屈。」

    「悶壞了罷?便同是定著四房,堂堂靈州都督的孫女,她們也會給你臉色看。許多內宅女子每日無事可做,便只盯著長輩與夫君的寵愛過活了。十娘姊姊無須放在心上,當她們是過眼煙雲就是。」李遐玉道,「若是覺得老夫人可親可敬,去陪一陪她也無妨。橫豎不必將其他人放在眼中,她們是悲是喜與你又有何干?只需自己與老夫人歡喜就是了。」

    李丹薇頷首,想了想,又道:「你還記得前兩日在涼州南市金銀首飾鋪中遇見的胡人郎君麼?今日他竟去了姑臧房拜訪,瞧著身份確實尊貴,內眷們雖難免鄙薄他是胡人,卻因鮮卑到底不同,也不敢表露出什麼來。不過,她們的神情似乎有些奧妙……」

    當今聖人之母是鮮卑人,皇后殿下亦是鮮卑高門出身,對鮮卑族自然多有優容。鮮卑慕容部亦是皇族之後,雖說並未融入中原,但身份亦不尋常。待鮮卑胡人,一眾世家豪門通常都十分小心謹慎,免得令格外在意血統的皇室多思多想,惹來什麼禍患。李遐玉驗證了先前的猜想,笑道:「莫非是吐谷渾王室?聽聞當年弘化公主出降,曾經路過涼州,許是與姑臧房有來往罷?」

    李丹薇挑眉:「許是如此。也罷,橫豎與我無干。我只管偶爾去問候老夫人就是。聽聞你今日出門狩獵了?怎麼也不等一等我?」

    「如今咱們便是天天出去狩獵都使得,明日再去就是。」李遐玉回道。

    兩個小娘子便說起了今日各自發生的趣事,時不時撓上兩下,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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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誘餌作戰

    幾日之後,姑臧夫人終於將契苾部打理妥當,稍有通薛延陀嫌疑的族人盡數被趕了出去,餘下的皆是對母子三人忠心耿耿的族人。然而,無論是她或是謝琰心中都很清楚,人心易變。若是薛延陀聲勢日漸強大,昔日那些族人過得比他們更好,說不得便又會有人心生動搖。何況,在大唐他們到底是胡人、是異族,始終會受人提防,遭人鄙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要成為漢人同類須得花費漫長的時光,直到血脈徹底相融——就如同如今許多鮮卑高門那般舉族聯姻——高氏、長孫氏、元氏,歷經數年之後,誰還記得他們是胡人?

    「三郎。」姑臧夫人回過神,慈和地望向帳篷中央卓然而立的少年郎,「你且回去幫我問一問罷。若是你家祖父祖母願意,沙門家三個小娘子隨你們挑。」她最喜愛的確實是眼前的少年郎,視他如同嫡親孫兒。也正因如此,她心中很清楚,自家的孫女資質尋常,恐怕都配不上他。或許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的長女身份最合適,亦能給他帶來足夠的助力,但偏偏嫡長孫女的婚事她做不了主——契苾何力這個阿爺亦做不了主。

    謝琰垂眸,想起孫夏這兩日開懷的笑容:「承蒙夫人青睞,孩兒替大兄謝過夫人。只是,大兄情竇未開,家中祖父祖母恐怕不會那麼快給他定下婚事。不過,這些時日以來,孩兒亦覺得二娘子很適合大兄,定會如實稟告祖父祖母。」作為兄弟,他相信孫夏是個品性出眾之人,將來亦是一名難得的猛將。只是,尋常人卻未必能從他的寒門出身以及粗疏的性子中發現他的優勢。身為長輩,姑臧夫人無疑是慧眼識珠的,坦然提親的態度與李家上下的脾性十分相合。兩家人,確實是最合適的親家。

    「我也想多留二娘一些時日。」姑臧夫人微微一笑,「先定親,過幾年再成親亦不遲。我那孫女婿如今還是白身,若是不能當個隊正,可娶不得我們家的小娘子。」可汗的侄女,也並非人人都能娶得。她相中了這個孫女婿,並非瞧中了他的身家背景,卻也希望他能出人頭地,堂堂正正地來迎娶。

    三言兩語將要緊事交代清楚後,外頭便傳來一陣笑聲。便見身著鐵勒服飾的二娘茉紗麗笑吟吟地走進來,俏皮地用鐵勒語道:「祖母每天都唸著的小娘子來了!瞧著確實討人喜歡,令兒都舍不得吃醋了。」她說罷,往旁邊讓了讓,露出後頭的李遐玉與李丹薇。

    姑臧夫人禁不住露出喜色:「快過來,讓我好生瞧瞧!」

    依舊作少年郎打扮的李遐玉、李丹薇一前一後走入帳中,一眼便瞥見頷首微笑的謝琰。互相致意之後,兩個小娘子便一左一右依偎在姑臧夫人身邊,這個道:「夫人這幾日是累著了罷?可得好生歇息些時日才好。」那個又道:「夫人臉色雖不好,看著卻喜氣洋洋,精神多了。」

    茉紗麗見她們如此親熱,心中到底升起些許醋意,上前伏在姑臧夫人膝蓋上。姑臧夫人輕輕撫著她深褐色的長發,又握著李丹薇的手,淺笑道:「有她們在旁邊相陪,便無須你們幾個圍在我身邊了。心早便飛走了,還留下來作甚?」

    李遐玉、謝琰含笑的面容中多了幾分堅毅之色,朝著她行了一禮:「待掃平賊寇後,再來探望夫人。」兩人退出大帳,回首看向身後,已是立了數百人。無論是府兵或是女兵,皆是滿懷信任而又難耐激動之色地望著他們;倒是那些先前曾隨著他們外出剿滅馬賊的部曲,神色很是平淡,彷彿此行再尋常不過。

    「在校場上辛苦操練,就為了如今這一刻!」謝琰緩緩環視周圍,目光銳利而沉著,「功勛並非不重要,但你們須得知道,它並非一切!保護家國,才是我等大唐將士之職責!如今不能平薛延陀與西突厥,便將那些肆意妄為的馬賊先滅個乾淨!好教咱們大唐的百姓無須因這些畜生受苦受累!!」

    「是!!」眾人轟然應道。

    「大唐子民之仇寇,便是我等之仇寇!只有殺個乾淨,才能還家國一片安寧!」李遐玉抽出腰間的輕刀,雪亮的銳光照得她的臉龐冰寒一片,充滿了殺氣。

    「殺!殺!殺!」眾人更是熱血沸騰,高聲大喊起來,震得契苾部的人們驚訝無比。在邊疆生長的百姓,誰家沒有結下薛延陀、突厥襲擊的血海深仇!?誰不曾受過馬賊劫掠的威脅?!再沒有比報仇雪恨更激烈的情緒了,在仇恨面前,所有的間隙一瞬間彷彿都煙消雲散——府兵又如何?部曲又如何?女兵又如何?此時此刻,大家都是同袍!原本鬆散的士氣瞬間凝聚成了一柄□□,所向披靡!!

    數日之後,茫茫荒漠之中,一個約莫百人左右的商隊正緩慢前行。數十胡商牽著馱滿貨物的駱駝,走在最後的是一連串被繩子捆住手、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在人群中巡邏,發現若有步伐踉蹌者便毫不容情地舉起鞭子抽上去。

    隱約可聞的哭泣、叫罵,與濃重的血腥味一直隨在這個販賣奴僕的商隊周圍。儘管他們看起來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但依然引來了彷彿狼群般的一夥馬賊。這伙馬賊足足有一百來人,許是橫行涼州、甘州附近已久的緣故,又或許是急著劫掠過冬的緣故,他們並沒有靜靜地等待時機,而是猛然驅馬便衝了出去。

    那些馬匹四蹄都用布頭包裹,幾乎沒有蹄聲。緩步慢行時,更是連些許聲響都不會發出,也只有衝過去的時候,才引得沙地簌簌震動起來。商隊護衛立即警戒,但馬賊卻似突然冒出來似的,轉眼間就將駝隊與奴僕都沖得七零八落。

    「諸位好漢!有話好說!!」商隊主事拱著手,驚惶地求饒。但馬賊們充耳不聞,只管如餓狼似的去扯駱駝上的貨物,更有些人淫笑著去拉扯奴僕中的少女。那些個護衛有魁梧的也有矮小的,見狀竟都像鵪鶉似的轉身就要跑。馬賊們更是不將這商隊放在眼中,自顧自地將好東西都往懷裡塞。

    「別塞了!要是讓老子發現誰私藏了!整條胳膊都給老子留下!」馬賊頭領吼道,然後又獰笑著逼問商隊主事將身上的錢財都取出來。沒待他揮起馬鞭,給這個胡人幾鞭子,忽地風聲響起,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便將他射了個對穿。馬賊頭領瞪大雙目,從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就死不瞑目地從馬上倒了下去。

    不少馬賊發現不對勁,剛想呼喝起來,身邊那些或滿面畏懼或驚慌失措的護衛、奴僕們卻猛地翻身而起,拔出隨身的匕首就刺了上去。絕大部分馬賊都未反應過來,竟就這樣送了性命。少數幾個反應快的,翻身上馬就想逃,卻不想立即被連片的箭簇射了下來。

    自馬賊突然襲擊到商隊暴起將馬賊全殲,也不過是兩柱香的功夫。衣衫襤褸的奴僕、護衛與胡商們泰然自若地穿梭在滿地屍首中間,或補刀,或將被搶的貨物都歸置整齊。沙丘後頭,轉出一行背著弓箭的少女,都戴著猙獰的驅儺面具,張牙舞爪猶如鬼怪。不少馬賊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瞧見這群魑魅魍魎,更是又驚又懼。

    「元娘的主意果然好。」護衛當中,一個少年郎憨憨地道,「咱們的人一個都沒傷著,就把這群馬賊給收拾了。可惜,這回我沒用上斧頭。」他最愛揮舞自己的雙斧,誰知今天只用了輕飄飄的匕首。雖說也殺了好幾個馬賊,但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如今不過是首戰而已,大兄還擔心以後沒有用雙斧的機會?」李遐玉將面具往臉側推了推,露出一張笑顏。然而,這位好不容易在家中養得白皙細嫩了些的美貌小娘子,側首便吩咐屬下的女兵們:「將頭顱都割下來,我殺的幾人也都歸大兄了。」

    孫夏如今已是正經的府兵,也屬於謝琰麾下,可拿馬賊頭顱累計軍功。李遐玉有心想幫一幫他,但也知道他性子直率,絕不會接受將所有女兵的功勞都算在他身上的行為。雖說在戰場上,部曲的戰功理應算成家主的,也無人會置喙什麼。但孫夏與謝琰心底都認為,李家部曲算戰功也應算給李和或李遐齡甚至李遐玉,兩人都不會心安理得地領受這份功勞。

    孫夏搔了搔腦袋,還待推辭,李遐玉橫了他一眼:「我送給大兄的功勞,推辭作甚?下次再送給阿兄就是。」

    謝琰正吩咐部曲挖開沙丘,將馬賊屍首就地掩埋,聞言笑了笑:「既是元娘的好意,阿夏就領受了罷。橫豎不過是三四個頭顱而已。」李遐玉手快,馬賊首領便是她射殺的。但到底這回帶的人多,整個商隊都是自家人,砍瓜切菜一般就將馬賊都解決了,她也並未出手連射,而是將更多機會留給了女兵們。

    契苾部幾個扮作胡商的侍衛提著血淋淋的刀走過來,也接道:「許久不曾如此痛快了!」他們是姑臧夫人派出來保護李遐玉的,誰知這位小娘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保護,還將他們派出去裝扮成胡商迷惑馬賊。鐵勒部族的漢子,當然更歡喜這種能夠一展身手的快意生活,而非只當作護衛。不過,說起來,就連鐵勒部族的小娘子也少有這般凶殘無比的。

    另一邊正喜滋滋地將馬賊頭顱包起來的府兵們也暢快地大笑起來。這一戰確實痛快,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斬獲,李家部曲也不會與他們爭搶什麼,大都只是在旁邊掠陣而已。畢竟,這回最需要歷練的便是謝琰的府兵與李遐玉的女兵。

    「將痕跡收拾乾淨,趕到旁邊的綠洲歇息一兩日。」謝琰道,「留下的活全交給李丁。」

    李遐玉吩咐方才掠陣的部曲、女兵各自派斥候注意周邊的動靜,才笑吟吟接道:「確實不必著急,等著下一群入甕的傢伙就是。」如今他們尚不熟悉涼州、甘州、沙州以北的大漠,自是不能妄動,只能用這樣的法子慢慢來。待他們將這裡的地形與馬賊分佈都摸清楚了,謝琰繪製的輿圖也補全了,便可試試「奔襲」、「偷襲」、戰陣等各種各樣的戰鬥方式了。光是想一想,她便有些熱血沸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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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遇見同盟

    荒蕪的戈壁灘上,到處是雜亂的石塊,彷彿某座古早城池留下的廢墟。寒風從石塊的縫隙間掠過,發出陰森的低吼,猶如野獸警惕的嗥叫,又似鬼魅淒惶的哀嚎。一群有些狼狽的胡商騎著駱駝,逃進戈壁之中,他們身後緊跟著數十個窮追不捨的馬賊。很快,馬賊就追上了胡商,悶不吭聲地舉刀劈了過去。駱駝的哀鳴與血腥味立刻散開了,被追得無處可逃的胡商們咬緊牙齒,紛紛抽出長刀迎戰。

    由於人數相差有些懸殊,胡商們漸漸落在下風。但他們個個皆是悍不畏死,慢慢地聚集起來,將一人護在中間。那人戴著防風沙的皮帽,渾身裹得十分嚴實,只露出充滿殺氣的烏黑眼眸與白皙的臉頰。他渾身浴血,舉目四望,心中不但沒有絕望反而平白生出幾分豪氣:「就算要戰死!也得把這些豬狗都殺光!!」

    「嘿!居然敢殺老子的人!!活膩味了!!看老子不把你們這群鮮卑奴剝皮充草掛起來!」馬賊頭領雙目放出凶光,叱罵道,「要是想死得痛快點!就給老子老實交代!你們到底是不是最近那群瘋子?!」

    胡商們疑惑而又隱晦地互相看了看,卻並未應答。如今他們已經是死路一條,不妨就讓這群馬賊胡亂猜測,亂了陣腳。若是他們所說的「那群瘋子」當真出現,想來這些人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忽地,幽咽的風聲當中,依稀傳來破空之聲。數十箭簇自石塊後射出來,很快就將最前方的一批馬賊射殺了。「混賬!有埋伏!」馬賊們驅馬想逃,但隨後第二波箭雨便趕到了。箭雨與箭雨之間幾乎毫無空隙,接應得天衣無縫。轉眼之間,不過是三四波箭雨而已,就將所有馬賊都殺了個精光。

    胡商們目瞪口呆,幾乎難以置信眼前的情形:便是訓練有素、身經百戰的軍士,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藏在戈壁中的絕非尋常人,用的應當是大唐赫赫有名的「箭陣」。據說,這是最適合弓兵設伏的戰陣,輪流射完幾輪之後,便能完全摧毀敵軍的步兵。只是,想不到「箭陣」對反應靈敏的騎兵也有如此奇效,這些弓兵射箭的準頭遠遠高於常人!

    「去。」一聲輕叱之後,自石塊後轉出一群戴著驅儺面具的矮小兵士。他們翻身下馬,默不作聲地割下馬賊的頭顱,身手利落、神情從容,彷彿割的不是人腦袋而是瓜果一般。另有些人將安然無恙的馬匹都栓在一起,重傷的馬則當場宰殺。為首的一人策馬來到胡商們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他們,眼眸中仍帶著些許尚未完全褪去的殺意。

    「原來你們也在殺馬賊?」那身量異常矮小的人道,「我還以為是馬賊們特地放出的風聲,意圖引誘我們上當,想不到竟是真的。陰差陽錯在這裡遇見你們,也是緣分。你們只剩下這麼些人了?或是尚有接應的人手?」

    「不想竟能在荒漠之中再遇小娘子,確實是緣分。」被護衛在中間的年輕郎君微微一笑,行了個叉手禮,而後不著痕跡地在附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略有些失落地移開了目光。他脫下皮帽,露出一張白皙俊美的臉龐:「某慕容若,謝過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馬上之人斜睨著他,忽地一笑,也摘下面具:「想來慕容郎君身份並不低,應當是吐谷渾貴族罷?千金之體,坐不垂堂,何須貿然犯險?若是郎君在大漠中出了事,恐怕也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慕容若勾起嘴角,回道:「因與馬賊有深仇大恨,又從涼州城得了些消息,所以才追蹤而來。若不能將這些馬賊殺個乾淨,便不能撫慰亡者在天之靈,也無顏家去拜見阿娘。不過,到底準備不足,才被逼到了方才的境地。若無小娘子出手相救,恐怕某便要埋骨異鄉了。」

    「舉手之勞而已。」李遐玉道,眼眸微轉,「慕容郎君的侍衛中多有傷者,不妨與我們同行,前往附近的綠洲歇息幾日?雖說附近大抵已經安全,但畢竟仍然身在大漠之中,隨時都有危險。」冬季忍饑挨餓的不只是馬賊,還有狼群。身上的血腥味若飄遠了,恐怕隔著幾百里也能讓狼群追蹤而至。

    「承蒙小娘子恩情,某感激不盡。」慕容若拱手行禮,便命侍衛們包紮傷口,坐上駱駝隨行。李遐玉派出兩隊斥候,在附近游弋警戒,又另派一行人傳遞消息。她如今雖能帶著女兵單獨作輕騎奇兵突襲,卻仍會每隔兩個時辰便向謝琰通報情況,以防萬一。

    慕容若細細察看,發現隨在她身後軍容異常整齊的一群人都是女子,禁不住暗暗吃驚起來。也不知這小娘子究竟是何來歷,家中居然養了這麼些悍勇的女兵,還敢單獨來大漠中殺馬賊。若論起勇武,他的護衛也不差,但這群女兵顯然更加從容,想必是家學淵源的緣故。難不成是涼州都督李家的?他家內眷與馬賊勾連,又怎麼教得出這樣的小娘子?姑臧李家的?那一家尚文不尚武,也不可能——可是她的姊姊,不就是姑臧李家的?

    雖說心中對彼此出身都有疑問,但這畢竟並不重要,也沒有追究到底的必要。因彼此太過陌生,女兵們與吐谷渾人一路無話,默然並行。三四個時辰之後,他們終於到達最近的綠洲。遠遠看去,那狹小的綠洲邊已經升起了篝火,立起了重重疊疊的帳篷。慕容若尚且警戒幾分,李遐玉卻已然歡暢地策馬奔了過去。

    綠洲邊緣,謝琰一手按著腰間的橫刀,靜靜等待著。遠遠見黑暗中一騎奔來,火光隱約映照出來者的面容,令他不由得淺淺一笑。「阿兄,送給你!」凶殘的小娘子揚起手,手中赫然提著一串馬賊的頭顱,而後順手便扔了過來。

    「……」吐谷渾人目睹如此場景,心中情緒之複雜,簡直無法以言語形容。倒是女兵們已經很是習慣了,紛紛下馬,自顧自地安頓去了。謝琰亦是十分淡定地接過那串血葫蘆般的頭顱,瞥了幾眼:「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誰家送禮會送一串頭顱?!當真不是割袍絕義麼?!曾幾何時,那些嬌俏爽快而又羞澀的大唐小娘子,都變得如此可怕凶殘了?

    「一時射得順手,忘了留活口。」李遐玉又道,笑盈盈地引見慕容若,「不過,遇見了這位慕容郎君。他們與這群馬賊交手頻繁,應當知道這些畜生的來歷。我想著,既然我們都想殺馬賊,不妨結成同盟也好,便將他們帶過來了。」

    慕容?謝琰望向她身後的年輕男子,雙目微微翕張,瞬間便恢復原狀:「某謝琰,見過慕容郎君。諸位有傷在身,且先去帳篷裡歇息再說罷。」說著,他便引著行了叉手禮的慕容若往自己的帳篷而去。慕容若朝著有些緊張的屬下們使了個眼色,很是自如地隨了過去。李遐玉輕輕地甩著馬鞭,轉身去了一旁,清點謝琰與孫夏的「功績」——許是因自己殺的馬賊都送給了兩位兄長的緣故,她比他們還更熱衷於計算,隔三差五便將堆起的頭顱數一數,換算軍功。說來,孫夏已經足夠授最低級的一轉武騎尉了,作為隊正的謝琰不但可得自己的軍功,亦能同時算屬下的功勞,至少能授二轉雲騎尉罷?

    帳篷內,謝琰倒了兩杯濁酒,慕容若一口氣飲盡,苦笑道:「謝郎君見笑了,被那群馬賊追了一日一夜,若不是遇上小娘子,險些就丟了性命。」他生得俊美,態度又坦然大方,目光銳利而直率,很容易讓人生出好感。

    「若是境遇倒換,無論是誰都會拔刀相助,慕容郎君不必放在心上。」謝琰淺笑著回道,「何況,以大唐與吐谷渾的關係,便如同親戚一般,伸出援手亦是應當的。」

    「說得也是。不過,改日還須得送些禮物,感謝小娘子的救命之恩才是。」

    「那某便替妹妹謝過慕容郎君了。說來,慕容郎君也想剿滅馬賊?不知帶了多少人手?走了哪些地方?若是慕容郎君有意,我們可互為倚助,將這河西附近的馬賊都篩一遍,也好教百姓與商隊能安寧過冬。」

    慕容若略作沉吟,頷首道:「某與馬賊有舊怨,在涼州城發現些許痕跡,一時氣惱交加便追蹤而來。本來有兩百餘護衛,殺了兩伙馬賊之後暫時分兵。留在某身邊的有數十人,餘下者去抄馬賊的老巢,如今大概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過幾日應當能會合。」說罷,他定睛看向書案上的詳細輿圖,心中暗自驚訝,沉吟片刻後才圈了兩三個位置。

    「我們本想將這附近的馬賊剿滅再作打算,不想慕容郎君已經殺完了。如此,便可再行下一著了。」謝琰說了些先前從馬賊處聽得的消息,「此處以北,盤踞著一夥二百餘人的馬賊,性情極其凶惡,行蹤飄忽不定。慕容郎君可願與我們同行?」

    慕容若頷首:「寇仇尚未尋到,自然不能半途而廢。」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謝琰微微一笑,「清剿馬賊亦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此處剛拔了個乾淨,說不得另一處便又長了起來。慕容郎君若是有心,便定期前來走幾趟就是了。」馬賊是殺不乾淨的,邊疆民風彪悍,又是諸族雜居之地,總有些心思不定者只想著以劫掠為生。何況,薛延陀、西突厥偶爾亦會扮作馬賊侵擾商隊,若不將他們徹底驅逐,「馬賊」便不可能消失。倒不如將這些個混賬東西都當成磨刀石,練出屬下兵士的悍武之氣,將來在戰場上亦能獨當一面。

    慕容若略作思索,苦笑道:「確實如此。寇仇的線索尚算不得明晰,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只能將遇見的馬賊都清理了,免得放過什麼漏網之魚。」

    「慕容郎君所說的線索……」謝琰想起李遐玉曾提起的事,眉頭一挑,並未挑明。而慕容若忌憚李遐玉的身份,也不欲多言。兩人十分默契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了戰陣以及配合之事,竟也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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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50: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蕩平賊寇

    寒冬臘月,烈風呼嘯,捲起獵獵風沙如無數細小的兵刃,猙獰地撲向正倉皇東逃的人群。策馬奔逃整整兩日兩夜,這些人已經顧不上叱罵詛咒,更顧不上信誓旦旦捲土重來。追兵就在身後,若逃脫不得,馳騁大漠數年已是赫赫有名的馬賊群最終也不過是別人記功的一顆顆頭顱罷了。

    兩日不食不飲,馬賊們已是強弩之末,不斷有馬匹口吐白沫倒下,連帶著被壓倒的馬賊也奄奄一息再也爬不起來。其餘人就似瞧不見一般,從倒下的人身側奔過去。若在平時,他們多少會伸手拉一把,但此刻身後是一群實力莫測的瘋子,誰都不敢冒著風險做多餘之事。而且,絕大多數馬賊早便已經無法思考,只知跟著首領不斷地往前逃,追尋那遠方的一線生機。

    遠遠地,一座如沉睡的龍般臥在天邊的山脈出現在諸人眼前。馬賊首領精神一震,嘶啞著聲音道:「賀蘭山!!」不錯,涼州以北的大漠,東部邊緣與賀蘭山西北麓相交相望。此處山勢陡峭、幽谷狹深,地形十分複雜,亦是他們的巢穴之一。逃入賀蘭山,便是他們最後的機會!外人根本不知其中之險峻,利用錯綜複雜的地勢將追兵引入山中,再設伏全殲他們亦不無可能!!

    想到此,馬賊首領嘿然大笑:「撐過這一回!殺他們個回馬槍!教他們嘗嘗老子的厲害!」然而,他大笑片刻,幾乎耗盡了氣力,卻並未聽見周圍的響應聲。他心中不由得有些驚慌,首次仔細地四顧望去,卻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只剩下區區十餘人。且這些人神情呆滯,彷彿隨時都能摔下馬去,早已不復昔日精神奕奕的模樣。

    馬賊首領大駭,側耳細聽,身後整整齊齊的馬蹄聲依舊不絕,顯然追兵仍然緊緊跟在後頭,不肯放過他們。因心中急切,他並未注意到,驅馬跑了這麼許久,便是再好的馬此時也早已疲憊不堪,速度越來越慢。後頭的那群追兵則如戲耍獵物一般,追一段時間便輪換一回,歇息追擊兩不耽誤。而且,他們既未引弓射箭,亦未加緊追趕上來,彷彿驅趕牛羊群的獵犬,將他們往賀蘭山的方向逼去。

    賀蘭山!賀蘭山!馬賊首領幾乎是用盡全力地抽打著自己的坐騎,完全不顧它的腳步已經踉蹌起來。數息之間,已是疲憊至極的馬一頭栽倒在地,馬賊首領一時反應不過來,重重地摔了下去。他身後的馬賊依舊毫無反應,策馬從他身上踏了上去,繼續朝著東面狂奔而去。

    馬賊首領胸膛劇痛,已然是動彈不得。他甚至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判斷自己到底傷得有多重,只能拚命狂奔著,瞪圓了雙目,望向後頭那些追兵。這群瘋子究竟是從何處而來?為何不痛痛快快地取了他們的性命,卻將他們追擊到如此絕望的地步?不錯,不久之前他仍覺得自己能逃得過這一回,如今他卻已經全然絕望,只是硬撐著一口氣,想看清楚取他們性命的人罷了。

    幾匹馬在他跟前停了下來,餘下之人依舊繼續追趕所剩無幾的馬賊。

    馬賊首領掙紮著,看向那翻身下馬的四人。走在最前頭的,是一位身量矮小戴著驅儺面具的少年郎,他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一個魁梧的少年。在後頭漫步而來的,則是一個俊美雅緻的少年郎與一位膚白姿容美的年輕胡人。

    「聽聞你們過去經常喜歡頑這樣的遊戲,追得商隊無處可逃,然後殺個乾淨。如何,覺得好頑麼?有趣麼?」面具小少年在他身側停了下來,言語中帶著諷刺之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也不過是替那些無辜之人討還一二罷了。」

    馬賊首領瞠大雙目,喉嚨中湧出血流,儼然已是將死之身了。

    面具小少年歪了歪腦袋,又嫣然笑道:「你想問賀蘭山中的巢穴?莫不是將老弱婦孺都藏在裡頭了?便是老弱婦孺,吃用了他人鮮血換來的物件,也必須付出代價。呵,賀蘭山中的巢穴,位置真是再好不過了。」仔細論來,賀蘭山便是河間府的轄區範圍。若能將馬賊巢穴尋出來,功勞便不會打半點折扣了。故而,徹底滅去馬賊老巢,須得等到他們一行人回靈州之後再行事。

    「真是沒意思。」孫夏上前,一斧頭結束了馬賊首領的痛苦,將他的頭顱割了下來,「一天到晚只在後頭追著,還說是狩獵。雖說他們個個都是畜生不如的玩意兒,也算不上是什麼獵物。浪費了這麼些天,倒不如早些將他們都殺乾淨得好。」

    「追在後頭,便能白白收割頭顱,不是很划算麼?」李遐玉笑著回道。他們無須做任何事,緊迫地追著這群被他們殺怕了的馬賊,便足以教他們一路驚慌失措,拋下所有死傷者了。「以前總覺得李丁很難撬開這些馬賊的口,不知這回是不是容易些。都已經嚇成這付模樣了,想必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罷。」

    孫夏撓了撓腦袋,完全不知這位妹妹究竟在想些什麼。便是慕容若聽了,也覺得這位小娘子的脾性之凶殘,已經超乎意料。她的確是在伸張正義,也自有一些想法,但做下的事多少都帶著冷酷的意味。並非不決斷,而是太過決斷了;並非毫無同情,而是不會將多餘的同情施給任何一個罪孽滿身的馬賊。

    「不過是我們在練習奔襲追擊罷了,畢竟這般連日奔襲的機會不容易尋著。不過,阿玉說的也有些道理。」謝琰接過話,「如今這些馬賊神志恍惚,倒是容易拷問。」而後,他看向遠處雄壯的賀蘭山——越過去,便是靈州,便是河間府,便是弘靜縣了。

    李遐玉似乎察覺他微動的心緒:「阿兄,都已經臘月了,咱們也該回轉了罷?不然,便趕不及歸家過年了。」李和與柴氏將他們放出去之前,叮囑他們一定要趕回家過年團聚。在外頭轉了這麼些時日,她也確實有幾分想念親人們了。

    謝琰頷首:「收拾妥當之後,便回涼州辭別夫人。」

    不過兩三個時辰,眾人便將周圍的痕跡抹得乾乾淨淨。謝琰與李遐玉留下一半部曲在此守住賀蘭山附近的大小要道,以防裡頭馬賊老巢中出現任何異動。而後,一行人便帶著豐富的戰利品,徑直往南奔去。

    當姑臧山再度出現在眼前時,李遐玉渾身的殺意與煞氣都已經消散了。過去將近兩個月的血腥殺戮看起來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依舊是一位隨性的寒門小娘子,既尋常而又不尋常。對於她如今的自控能力,無論是她自個兒還是謝琰,心中都覺得很是高興。至少往後與親人們相會時,便不會惹得他們擔憂了。

    「原來諸位與姑臧夫人頗有淵源。」慕容若勒馬立定,掃了一眼身側的三兄妹,「某本應該拜訪姑臧夫人,不過眼下這模樣恐怕不合適。若是有機會,他日再前來拜會夫人,也好與三位一同絞殺馬賊。」他們一路緊趕慢趕,渾身風沙塵土,確實不適合做客。何況,吐谷渾與鐵勒部落昔日為寇仇,若是貿然拜訪恐怕也不合適。

    「若是慕容郎君有什麼消息,隨時可遣人去當日涼州南市那個金銀首飾鋪傳信。」謝琰道,「日後我恐怕不能再遠離靈州,但阿玉應是無妨。」作為府兵,鎮守轄區才是應有之義。除非馬賊主動進犯,不然輕易不能遠離轄區,否則容易受責。如此次這般的好機會,往後怕是再也遇不著了罷。

    「若是慕容郎君信得過我,便與我合作就是。」李遐玉接道。

    慕容若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小娘子的身手與智計,某自是信得過。開春之後,某便會遣人傳遞消息。」說罷,他頓了頓,忽又低聲道:「小娘子的阿姊,如今也在姑臧山?」他這句話與之前毫無關聯,謝琰、孫夏禁不住都一怔。

    李遐玉眨了眨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內心卻已是疑惑萬分:「不錯。」這慕容若不過是見了十娘姊姊兩面而已,居然便唸唸不忘了?說來,以他吐谷渾王族的身份,倒也並非娶不得隴西李氏女。她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卻又不免自嘲想得有些太多了。李丹薇已經及笄,都督府想必也看好了門當戶對的婚事。以她阿娘與祖母的性子,又如何願意將她嫁給鮮卑胡人?

    慕容若不免又瞧了幾眼被雪覆蓋的姑臧山,垂眸靜思片刻,便撥馬告辭了。他仍然並未表明身份,亦未過問謝琰等人的身份,方才那句話也不過是一時衝動罷了。然而,便是雙方互通名姓,李遐玉也未必會告訴他李丹薇之事。

    吐谷渾人離開之後,李遐玉等人也回到了契苾部。在部落中稍微休整了幾日,他們便辭別姑臧夫人,頂著茫茫風雪趕回靈州。來時車馬眾多,歸時亦毫不遜色,帶足了姑臧夫人的禮物與各種涼州風物。不過,這一來一回之間,每人的心境卻都悄然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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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累計功勛

    一路緊趕慢趕,眾人終於在祭灶(臘月二十六)之前回到靈州。因李和與柴氏早已帶著李遐齡、孫秋娘回了弘靜縣,李遐玉遂與李丹薇告別,過靈州而不入,徑直歸家。謝琰曾受李都督囑咐,須得前往都督府覆命,故而稍遲一步。李都督許是聽聞自家部曲回報他們曾離開姑臧山數十天,頗有興致地問了他們的去處。謝琰亦不隱瞞,一五一十說與他聽。李都督不免生出愛才之心,又多留了他兩日才放了他家去。

    如此,貞觀十八年便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北地數千里邊疆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除夕元日,處處歡聲笑語。爆竹聲響延綿,萬家燈火連天,待得上元節熱熱鬧鬧地過去之後,新春的喜意才漸漸平息下來。然而,豐年富足安穩卻始終令百姓們臉上洋溢著樸實而又平和的笑意。

    二月仲春時節,弘靜縣李家老宅內,依舊是人人精神抖擻、秩序井然。正院內堂屋簷下,上元節掛上去的燈籠仍未取下,在寒風吹拂中輕輕地轉動著。半舊的青緞圍起的行障內,兩角擺著燒得火紅的銀霜炭盆,李遐玉與孫秋娘正在對弈。柴氏倚著憑幾坐在一旁,啟開甫收到的信筒,一目十行地看過去,嘴角微微勾起來。

    孫秋娘正被逼得無路可走,棋盤上黑子的大龍已然成勢,她只得投子認輸。不過,輸給阿姊的沮喪轉瞬即過,與阿姊對弈的愉悅已經足以令她高興兩三日了。於是,她一邊拈著棋子放進一旁的紅木缽中,一邊好奇地看向柴氏:「祖母可是得了什麼好消息?」

    「姑臧夫人回了信。」柴氏道,「將憨郎的婚事定下了。」家中五個孩子,孫夏的年紀最大,已經將滿十六歲,也是時候定下親事了。然而,雖說她與李和將孫家兩個孩子視同親生,但他們到底不過是寒門小戶,尋常官宦人家看不上他們,若是與平民結親卻又埋沒了他們的人才。這一兩年來,柴氏著實有些為孫夏的婚事頭疼。本想在李和的下屬中尋訪一番,原也有幾分眉目,不料姑臧夫人卻托謝琰轉述了結親之意,實在教她驚喜得很。

    李和與柴氏本就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對胡族也並非一概視之,否則便不會與康五郎、石氏相交了。胡人又如何?胡漢結親之事,上至皇室世家,下至平民百姓,從來都不少。說句大不敬的話,當今太子的胡人血統恐怕還多些呢!而且五胡十六國之後,北地胡漢雜居將近兩百載,早就辨不清楚漢胡血統的是是非非了。只要那位小娘子懂得漢人的規矩,能夠撐得起內宅中事,便足夠了。柴氏相信,姑臧夫人教養出的小娘子,品性能力絕不會太差。更何況,孫夏聽了這樁婚事之後,支支吾吾滿臉通紅,顯然是中意之極。

    「阿姊,我那嫂嫂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孫秋娘猶豫片刻,禁不住問道。自家大兄的脾性她再瞭解不過,恐怕日後孫家上下都只會聽這位長嫂的。若是長嫂性情不錯,將來亦可彼此照應;若是脾性暴烈驕矜之人,閤家都不得安寧。

    「我只與她見過一面,是個伶俐人。」李遐玉道,「阿兄曾在姑臧山待了十餘日,他若覺得這樁婚事不錯,想來那位小娘子性情應當合適。若是你仍不放心,咱們再尋個機會去問問十娘姊姊,聽聞她們之間頗有交情。」

    「也不必特地因此煩擾十娘姊姊。」孫秋娘搖了搖首,「想來能讓謝家阿兄與十娘姊姊認可之人,應當很是不錯才是。」她有些關心則亂,一時倒忘了自家阿兄再如何不靠譜,也仍有謝琰在一旁靜觀呢。

    「祖母,如今尚且只是定親?婚期何時定下?」李遐玉又問。

    「總須得憨郎謀個官身,才好成親。」柴氏道,「否則如何稱得起姑臧夫人的青睞?」

    「不錯!咱們家的郎君,須得立業之後才能成家!!」李和大笑著自松林中轉出來,眉宇間皆難掩喜意,「今日也算得上是雙喜臨門了!待會兒別忘了將好酒好肉都拿上來,咱們一家人好生慶賀一番!」

    孫秋娘尚未反應過來,李遐玉卻眼眸一動,透出驚喜之色,望向他身後的謝琰與孫夏:「軍功都已經計勳了?!」他們從涼州帶回的馬賊頭顱,終於派上了用場?前些時日,阿兄又帶著屬下冒著嚴寒風雪去了一趟賀蘭山中,將剩下的馬賊巢一舉攻下,累積起來應當至少是二轉三轉罷?!

    說起來,國朝授勳一向嚴格。戰場上獲得軍功須得由書記官仔細記錄,以頭顱與俘虜計算每人所獲與總計全軍所獲。首先,會分為以少擊多、兩者相當、以多擊少三種戰況,即「上陣」、「中陣」、「下陣」。其次,又按戰果分為三種結果,即殺敵或俘虜四成以上、殺敵或俘虜兩成、殺敵或俘虜一成,分別為「上獲」、「中獲」、「下獲」。於上陣得上獲者,最高計五轉;於上陣得中獲者,計為四轉;於上陣得下獲者,計為三轉,依次遞減降等。若是身為軍官,功績實在出眾,也可能破格授勳。

    殺馬賊雖並非上戰場,但亦是府兵得軍功的重要陞遷之途。否則,那些非邊疆不能上戰場的府兵,哪裡能得機會陞遷授勳?不過,馬賊盜匪之流到底不比戰場,累計功勛時會酌情減等。至於謝琰是否奉命剿匪,又為何去了涼州轄區內爭功,有李和與李都督力保,倒也應當無妨。涼州都督李襲譽不至於因此為難姑臧夫人與契苾何力看重的晚輩。

    「哈哈哈!有崔尚書、都督與契苾將軍的提點,吏部司勳郎中並未為難,很是痛快地擬定了勳階!雖說如今公文尚未正式下來,但長安已經給了消息——憨郎如今是二轉雲騎尉,三郎是三轉飛騎尉!」李和眉飛色舞,「雖說並非職官,但到底也是六七品了!」說著,他舉起蒲扇般的大手,咧著嘴用力地拍著兩個孫兒的脊背,砰砰作響。

    跟在後頭的李遐齡笑容一僵,心裡有些同情兩位兄長:祖父的力氣大得很,這麼拍幾下少不得被拍傷了。他曾經親眼得見祖父的下屬被拍得臉色青白,據說後來還特地去請了跌打醫者看診!然而,當他再仔細端詳謝琰與孫夏的神情時,卻發現二人皆是面不改色——想是已經早就被拍習慣了。

    「如此說來,再過一兩年,說不得他們便能升到五六轉了?」柴氏很是驚喜,當即便讓侍婢吩咐廚下好生準備夕食。雖說勳官有俸祿,亦能蔭蔽子孫,但國朝連年戰爭,低級勳官滿地走,也不值當什麼。若是中級勳官,到時候謀職缺便更有利了,說不得便能尋個旅帥甚至於校尉的職缺。在戰事膠著緊急之時,中級勳官也更容易臨危受命越級提拔。

    「那可不容易。」李和實事求是地道,「聽聞咱們靈州夏州的馬賊都東遷,去了勝州、朔州附近,涼州之地的馬賊則西奔去了甘州、沙州。便是再立功心切,也沒有一而再再而三越境行事的道理。」就算其他軍府並沒有能力剿滅馬賊,貿然行事也是不守規矩的行為。

    「想是咱們的凶名已經傳開了?」李遐玉笑道。因天候已經漸漸溫暖起來,她著了一身鮮豔的春衫——桃紅色及胸六幅長裙,碧藍色半臂與素色夾纈花瓣紋窄袖衫,更顯得身姿高挑,且已經日益顯出少女婀娜的身段。挑眉淺笑時,衫裙隨風而動,不知為何,卻是令人的目光也不自禁地隨之微微一動。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謝琰挪開視線,淡笑著回道,「若是我們一直靠著四處剿馬賊陞遷,恐怕許多人心中不會平靜。」莫說是被搶了功勞的那些軍府,便是河間府內的其他人,亦會心生怨懟。誰不想立功勞?眼見著年紀輕輕的同僚「輕而易舉」地一升再升,又如何能以平常心視之?

    「我正想著,過一陣便帶著女兵部曲去一趟甘州以北的大漠,將馬賊都趕到賀蘭山去呢。到了賀蘭山,便是河間府的轄區,理應剿滅馬賊。阿兄與大兄可多帶些人,一同分了這份功勞。」李遐玉又道。

    聞言,李和瞪了她一眼:「你以為驅趕馬賊是件容易的事?上回也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該殺的便須得就地格殺,不可因取巧而心生懈怠!」頓了頓,他又語重心長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時候不夠正大光明,有些失之陰狠,不如給他們個痛快也好。」他性子率直,雖能理解各種計謀,但卻不喜斤斤計較耍心思手段。

    「不錯,就算是替天行道,咱們也不是什麼遊俠兒。」柴氏嗔道,「莫要看低了自己的心性,將自己降到與馬賊盜匪一般的境地。」她到底仍是擔心孫女殺孽太重,移了性情。

    自涼州回來之後,李遐玉已經被兩位老人教訓了好幾回,自是立刻作出垂首聽命之態:「是兒輕敵,想錯了,祖父祖母莫要生氣。放心罷,兒先前也不過嚇那些馬賊一嚇,絕沒有凌虐他們的心思,不會胡來。」謝琰、孫夏都不在,到時候便只有她一人獨自做出判斷,獨自與慕容若合作,確實應當更沉著冷靜一些才是。身為「主帥」,自然不能與過去一樣。

    「那阿兄與大兄只能等著開戰,才能博取功勛了?」李遐齡緊接著又問,「眼下咱們大唐正與薛延陀議親,何時才能開戰?難道阿兄與大兄還須得等上十幾年不成?」兩人若不能立業,便不能成家,姑臧夫人家的阿嫂恐怕等不得那麼許久罷!

    謝琰微微一笑:「放心,不出一年,薛延陀必會故態復萌。雖短時期內無大戰,但若能抵禦其時不時的侵擾,也能累積功勛了。」雖說如今很難晉陞,但為了大戰考慮,至少也須得謀個旅帥或校尉之職。區區數十人,在成千上萬人的戰爭當中,根本毫無作用。然而校尉手底下有兩百多人,已經能夠**行事了。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齡更是好奇,「不是說,朝廷已經讓薛延陀按著貴主的嫁妝單子下聘禮了麼?」便是他小小年紀,也知道六禮當中下聘禮等同於納徵。聘禮與婚書齊備,按國朝禮制而言,新興公主便已經是薛延陀可汗的妻子了。此時若無故幡然悔婚,大唐天子定然顏面無存。那些遵循禮制信義的文人士子,也會將此事視為恥辱。

    謝琰笑而不語。李遐玉彎著眉眼,將孫秋娘攬過來:「秋娘,想不想知道貴主的嫁妝單子上都有些什麼?」

    孫秋娘點了點頭:「想!」

    「那咱們過兩日去尋十娘姊姊問一問。」她也想知道,薛延陀究竟須得徵集多少牛羊,才能湊夠這一份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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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50: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姊弟深談

    數日之後,李家接到都督府上巳節宴飲的邀約帖子。因幾位折衝都尉是都督的下屬,每回節日宴飲的帖子都不會落下他們的內眷。只是折衝都尉們都在各自軍府中任職,內眷通常並不在靈州,故而未必會有空閒特地趕去參加宴飲。柴氏忙著準備孫夏的婚事,亦不得空,便打發李遐玉領著孫秋娘、李遐齡去散一散心。

    縱馬奔馳來到靈州後,李遐玉三人便在自家別院中住了下來。她寫了封信,托李十二郎李丹莘轉交給李丹薇,而後便特地去探望了石氏。康家的小郎君才五個多月,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李遐玉給他補了滿月禮,孫秋娘更是送了好些親手做的小衣衫小鞋子。

    瞧著小傢伙伸胳膊蹬腿,好奇地抬起頭望著她們的模樣,石氏難掩笑意:「想是兩位小娘子與大郎投緣,他見到你們心裡歡喜得很。不然,若是換了旁的生人抱他逗他,他輕易不會理人。便是他阿爺,隔了幾天不見,他也照樣不認識不搭理。」

    「我們看著他也覺得歡喜。」李遐玉微微笑道,「讓我想起了阿弟年幼的時候。」她與李遐齡相差兩歲,李遐齡出世的時候,她便已經依稀記事了。記憶中,阿弟也曾是這般天真無邪,不似後來那般懂事,瞧著卻也令人欣喜心疼。說來,她忙於訓練女兵、剿滅馬賊,已經許久未曾與阿弟說話了。如此忽視他本便不應該,也不知去歲困擾他的那些事,他如今想清楚了不曾。

    離開康家回到別院後,李遐玉便接到李丹薇的回信。在信中,她邀他們姊弟三人過兩日便去都督府小聚,直言上巳節宴飲她打算稱病不出。李遐玉直覺她應該出了什麼事,但李丹莘的神色卻一如往常,顯然連他也並不清楚內情。

    正沉思時,思娘低聲提醒李遐齡過來了。她抬起首,便見披散著濕髮、穿了一身簡單素袍的李遐齡走了進來:「阿姊,聽說你尋我?」不經意之間,原以為仍然年幼的阿弟也漸漸長大了。俊秀的面容已經逐步脫離了稚氣,眉目越發沉著冷靜,舉手投足之間帶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優雅氣度。

    顯然,阿弟並不像祖父與阿爺——究竟像誰呢?

    恍然間,李遐玉憶起初見時的謝琰。此時,李遐齡的年紀依然比當初的謝琰小一些,骨子裡卻已經頗似他的世家公子風度。若是無人知道他們的出身,恐怕便會將這孩子當成頂級門閥家的子弟罷。想不到,謝琰對他的影響竟如此之深刻——而這於他也再合適不過,彷彿他天生就該是如此模樣。

    「已經許久不曾與你好生說話了,坐下罷。」李遐玉笑道,看著李遐齡雙目一亮,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笑意,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似的。

    「阿姊一直都忙得很,我也不知該不該打擾你……」

    「最近進學課業如何?我問過先生,說你之前有段時間曾心不在焉,如今已然好多了。」

    李遐齡猶豫了一會兒,這才回道:「我曾想過棄文從武……但阿兄說文武雙全方能走得更遠。我原以為他是騙我的,但與他議論起經史子集,卻發現他幾乎無所不知。」說到此處,他的眼眸又亮晶晶的,充滿了對謝琰的崇拜:「阿兄如今若有空閒,也會時常與先生論文清談,許多時候他們的論辯我都聽不明白。所以,我打算在課業上更用心,絕不會讓阿兄阿姊失望。」

    李遐玉見他這般模樣,禁不住笑起來,戳了戳他的臉:「所以,你也想像阿兄那般,成為文武雙全之人?那到底是從文或是從武,可曾想清楚了?」不與他講道理,而是以事實折服他,阿兄也是用了不少手段,方能如此見效罷。

    聞言,李遐齡眉峰微動:「阿姊,阿兄為何棄文從武?不正是因為從武更容易陞遷麼?貢舉出仕,頂多只能是校書郎或正字,不知須得熬多少年,才能服緋服紫。若是從軍,我靠著祖父門蔭便可成為校尉,再像阿兄、大兄似的積累軍功,十年內必能成為果毅都尉。」上府果毅都尉位列從五品下,已是服緋之官。因是輔佐官,假以時日,必能陞遷為折衝都尉。正四品上,已經是許多人仰望的官職了,若是再得軍功,便能升任都督或諸衛府將軍,成為服紫高官。

    「只有從武,我方能盡快支撐門戶。若是從文,前路漫漫——」

    李遐玉打斷了他:「暫且不提支撐門戶之事,只說你到底適合或者喜歡走哪一條路,做什麼事的時候心裡最歡喜。」

    李遐齡垂目不語。

    李遐玉輕輕一嘆,搖首道:「玉郎,你分明更喜從文,何必勉強自己?若是顧慮我,大可不必。我歡喜如今的日子,完全不願似尋常小娘子那般,只知吃喝玩樂或者打理庶務。將來更不想被困在內宅之中,僅僅只能相夫教子。夏州、靈州、涼州,往後還有甘州、沙州、西域、漠北,都能供我馳騁。區區一座宅邸,又如何能關得住我?」

    李遐齡咬了咬牙,雙目微微發紅:「阿姊當真喜歡殺戮麼?」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喜歡殺戮的?殺戮之事,於男子尚且稱得上勇武,於女子又能算什麼名聲?

    李遐玉微微一怔,仔細思索了半晌,搖首道:「不喜歡,但也不厭惡。與其說我喜歡殺戮,倒不如說我喜歡以己之力保護自己——或者保護他人。報仇雪恨固然是我從武的緣由,但保家衛國也同樣重要。殺人,是為了不再殺人;征戰,是為了不再征戰。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僅此而已。」她絕不能像那個纏綿數年的噩夢中的女子那般,手無縛雞之力,只能被人擺佈。只有足夠強大,才能自保並保護家人。如果她握有數百女兵,若非權勢相壓,又有誰能欺辱於她呢?

    「那阿姊是否想過往後的日子?」李遐齡又追問,「若是邊疆再無征戰,再無殺戮,阿姊又當如何?」

    李遐玉笑了笑:「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偶爾還可幫你教養兒女,幫弟妹打理中饋。雖說年滿十七若不婚配,便有官媒上門——那也可先尋個門當戶對的成婚,日後再和離亦不遲。」她心中很清楚,如今的選擇會給往後的婚配帶來什麼影響。但婚配如何,到底並非她最關注之事。若是過得不歡喜,和離再嫁或者歸宗便是了。說不得,獨自一人沒有那麼些煩心之事,反倒自在一些。

    「那阿姊何不如今便閒時去賀蘭山跑馬射獵,隨意自在?」李遐齡已然生出些許逼人的氣勢,「就似離家的十娘姊姊那般,只管自由自在地做歡喜之事,不必受家中束縛,亦不必擔負血海深仇,更不必顧慮什麼保家衛國。」

    「可我如今更加歡喜。」李遐玉淡淡地道,「我欲效仿平陽昭公主,並非一時意氣之言。若非此誓願,我亦從不知曉,女子也能做這麼多事,也能做成那麼多事。誰說女子便不能擔負血海深仇?便不能顧慮保家衛國?若是有機會,我也想走你和阿兄那樣的路途——但我沒有機會。玉郎,你尚可苦惱到底是該從文或是從武,但我便是想這般苦惱,也沒有機會。故而,我希望你能珍惜,能盡情盡力。」

    她伸出手,握住李遐齡微微顫抖的雙手。旁的官家小娘子只恨不得渾身膚白如玉,柔嫩無比,而她的雙手因拉弓射箭習武的緣故,無論如何保養,都有薄薄的繭子。

    「玉郎,我曾心中痛苦,為何不能生為男兒。若是我並非你阿姊,而是阿兄,便不會令你如此瞻前顧後,更不會讓祖父祖母這般年紀仍如此操勞。可我到底只是長姊,並非長兄,只能盡力而為。不過,你須得記住,這並非不甘不願的選擇,亦並非為了你犧牲什麼。你只需記得,我如今很歡喜,便足夠了。」

    「阿姊……」李遐齡哽咽地喚道。

    「我原以為你是我阿弟,必定會理解我。」李遐玉淺笑道,「便是世上所有人都覺得我這小娘子奇怪得很,你也定會支持我——難不成,是我想錯了?」

    「不!」李遐齡搖著首,激烈地道,「不論阿姊想做什麼,我都支持阿姊!只要阿姊歡喜便足夠了!不獨是我,阿兄、祖父祖母一定也是這麼想的!有我們在,阿姊便是嫁不得如意郎君又如何?日後也定能過得安心快活!」

    「那便是了。」李遐玉勾起嘴角,「有你們在,那些個只會納妾蓄婢的郎君要來何用?只能平白讓自己生氣煩惱罷了。既是如此,玉郎,告訴阿姊,你到底喜歡從文或是從武?我不想你日後覺得難受痛苦,只希望你能選最適合自己的路途。何況,若是心中不歡喜,恐怕也不可能走得太長遠。」

    李遐齡仔細想了想,低聲道:「我想跟著阿姊出去見識一番,再做決定。」

    李遐玉略作思索,方答應:「如此也好。不單是你,秋娘若是想去,也可跟著咱們一同去見識一番。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你若是只待在靈州,恐怕也難以增長見聞。」若是不讓這孩子經歷一番,他恐怕仍是對從武抱有幻想。真正殺起馬賊的時候,他才會清楚自己到底適不適合走這條路。戰場,只會比剿滅馬賊更血腥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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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1:5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橫生變故

    時隔數月,李家姊弟三人再度來到都督府,總覺得不經意之間,這偌大的都督府似乎不知何處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房屋院落依舊華美大氣,路邊景緻依舊絢爛若畫,往來僕婢的舉止依舊風儀有度。一切彷彿依然如舊,卻又隱隱約約似有幾分不同。若是只憑感覺,那便是以往那些多少有些驕矜的僕婢,如今都對客人充滿了敬意——無論是他們這等寒門小戶,或是靈州城內的世家貴婦,彷彿都成了他們的貴客。

    李遐玉隨著引路的僕婢緩緩前行,柳眉微挑。以往她過來拜訪時,李丹薇必定會親自前來內院門前相迎。便是通傳遲了片刻,也不至於已經快到他們一房住的院落前仍不現身。難不成都督府當真生了什麼變故?又或者,崔縣君起了什麼念頭,以至於她甚至不能隨意出院子?

    正思緒紛繁間,便已經進入了一座百花繽紛的院落。雖則都督府很是軒闊,但由於人口諸多的緣故——光是李丹薇的父輩便足足有五房,從兄們又多有婚配者,故而所居之處十分緊張。通常而言,每一房的父輩子輩都住在相鄰的院落裡,小娘子們則挪到了園子內的樓台亭閣中居住。先前姑臧夫人前來小住時,所居之處正是園子中最好的院落。後來夫人親口將那院落給了李丹薇,讓她挪過去住下來,都督府不少小娘子都眼紅得很。

    難不成就因住處這種小事,讓她受了姊妹的刁難?但若是姑臧夫人當時不偏袒些,她的日子也依舊不會太好過。畢竟,她那些姊姊妹妹與她性情不合,心眼比針尖還小些。若是處處忍讓,她們反倒是越發得寸進尺。李遐玉眯了眯烏黑的雙眸,心中一哂:若是十娘姊姊不便出手,就由她來教訓那群小娘子罷。她是客人又是寒門之女,若有理有據地發難,丟面子的也只會是這群隴西李氏貴女。

    到得院子中主母居住的小樓前時,姊弟三人才見著笑著迎上來的李丹薇。李遐玉仔細打量她一番,只見她神情泰然自若,也稍稍放心了些。李丹薇把住她的手臂,又牽著孫秋娘,這才笑道:「最近搬來與阿爺阿娘同住,因而不能在小院裡招待你,你可別見怪。阿娘聽聞你們特地趕來赴上巳節宴飲,也唸著你們呢。」

    崔縣君唸著他們?李遐玉笑了笑,斜了李丹薇一眼,繼而便收到她略有些無奈的回視。她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崔縣君只恨不得她離李丹薇越遠越好,若是她們再也不來往,她恐怕才會拍手稱慶。不過,眼下卻又是何種狀況?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橫豎他們是小輩,理應先拜見長輩才全了禮節。

    進入小樓內後,便見崔縣君笑吟吟地坐在北面的長榻上。李家姊弟三人上前行禮問好,她溫和地將他們喚起來,又問候了柴氏是否康健,這才讓他們坐下了。許是因李遐齡在的緣故,李丹莘不久之後也過來了。兩人暗地裡使眼色,也不知在傳遞什麼消息。

    許是瞧出了孩子們的不自在,崔縣君也並未多留他們,又問了兩句謝琰、孫夏,便讓李丹薇、李丹莘各自招待客人。於是,李丹薇便攜著李遐玉、孫秋娘來到正房,只留了她們的貼身侍婢伺候,其餘僕婢皆遣開了。李遐玉四下打量,發覺這面闊五間的正房雖收拾得十分精巧,但到底仍有些角落尚未佈置妥當。想來李丹薇是匆匆搬回來的,又因事情太多而無暇顧及這些細枝末節。

    「好端端的院子,怎麼不住了?」她似不經意地問道,「難不成是哪個姊姊妹妹看中了院子,使了什麼撒嬌的法子央著盧夫人,搶了過去?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何至於此?」

    聞言,李丹薇笑了笑:「確實,不過是一座院子而已,想住便說一聲就是,何至於此?只可惜,旁人看中的可不是一座院子,而是未來夫君。」說到此,她微微一頓,輕描淡寫道:「連婚事都被人搶了,住在那院子裡又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回到阿爺阿娘身邊,由得她們去爭去搶。」

    李遐玉揚起眉,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掠過幾絲煞氣:「到底發生了何事?十娘姊姊可不能將我當成外人。」堂堂頂級世家隴西李氏嫡脈,居然也會發生這等事情?!簡直是聞所未聞!

    孫秋娘亦是同仇敵愾:「到底是誰,竟然如此不顧臉面,連姊妹的夫君都搶得?!」

    見她們皆替她惱怒憤慨,李丹薇心中微暖,握住她們的手:「我去歲便已經及笄,因祖父與故交定下兒女親家,早已身負婚約。不過,有人發覺自己的婚事不如我,便使了法子與那家郎君鴻雁傳書、私相授受。祖父當時只說孫輩相配,原便沒有當場定下到底是誰,僅是自家人知道而已。誰能料到,對家突然遣人上門提親,結果提的卻不是我——僅此而已。」

    「是誰?」李遐玉蹙眉追問。然而,無須李丹薇明言,只消將都督府未出嫁小娘子的品性在心中過了一遍,她很快便確定了對象:「七娘或是八娘?」李七娘與李八娘姊妹兩個皆是性情偏狹之人,最擅長的便是放暗箭。而以李九娘母女二人的脾性,大概也想不到這樣的主意。至於李六娘、李十一娘,都不過是庶女,年紀也稍有差別,應當不可能搶得了這樁婚事。

    「七姊比我們三人年長一歲,年底便要回長安成婚。」李丹薇淡淡地回道。

    果然是李八娘!李遐玉冷哼一聲:「對方來提親,難不成都督府就這麼將錯就錯?將你置於何地?!而且,此事很是蹊蹺,怎可能不與你們提一句,便突然遣人來提親?莫不是其中還有什麼曲折?」

    李丹薇垂下眸:「無論八姊她們那一房在其中生了什麼事,此事都已經定下了。總不可能與對方說明,定親之人並非八娘而是十娘——若是姊妹搶郎君之事傳出去,那我們丹陽房的臉面就丟盡了。」

    「那李八娘如今在何處?」李遐玉站起身來,撣了撣長袖,「我去會一會這賤婦。十娘姊姊礙於姊妹情面,不好教訓她。崔縣君恐怕也不好出面,為難她一個晚輩。但我作為你的好友,卻是無妨。」若整個都督府都沒有人為十娘姊姊出頭,怨不得她如今索性眼不見為淨,搬回了爺娘所住的院落。但若是不悍然回擊,只會教人以為好欺負。「絕不能輕易放過這賤婢,說不得她還在背後嘲弄於你!」尋常言語上的明刺暗諷她都不會放在心上,但若有人欺負了她所在意之人,絕不能輕易放過——她早已經不是那等只會被人擺佈的弱質女子了!倘若連身邊人都護不得,又何談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元娘……」李丹薇嘆息一聲,也隨著立起來,「我……其實對這樁親事可有可無。那家郎君素未謀面,也生不出什麼情意來。只是——我只是沒想到,竟有人為了個男子,真能做到這般地步。呵,是我想得岔了,總覺得姊妹之間便是生了些許齟齬,也仍有情誼在。卻不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旁人卻不會在意什麼姊妹情誼。」

    「十娘姊姊就是太注重情誼了。」李遐玉搖首道,「何須為這些不相干的人費心思?只須善待一心一意待我們好的人便是了。至於旁的人,是生是死都與我們無干。顧慮太多,瞻前顧後,反倒容易被這些人尋著空隙。十娘姊姊的性情若是能剛強一些,便無需在意那些個外人眼光、禮儀規矩,也便能與我一般自由自在了。」

    李丹薇怔了怔,苦笑道:「確實如此。在賀蘭山的那些時日,去涼州的那些時日,我才最快活。回到都督府,原本便心中鬱鬱,卻不料又發生了這種事。固然阿娘替我討公道,讓祖母削減八姊的嫁妝補償於我;固然她又忙著給我挑更好的夫婿,時常寬慰我——這些卻皆非我所願。」

    「那今天咱們就痛快一回。」李遐玉道,「十娘姊姊只管立在旁邊,看我替你出氣便是。」

    孫秋娘也很是蠢蠢欲動,連連點頭道:「可不能就這麼放過那李八娘!不然,她還以為這般巧取豪奪,都是她聰明伶俐經營有道呢!這般毫無廉恥之人,就該好好教訓一番才是!」

    李丹薇想起當時李八娘一臉愧疚地前來道歉,只推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做作模樣,心中的憤懣之氣再也掩蓋不住:「去罷!!」於是,姊妹三人雄糾糾氣昂昂去了園子裡。崔縣君聽聞僕婢匆忙來稟報之後,卻只勾了勾嘴角,並未阻攔:「十娘一直那般懂事,才教那些賤婢步步緊逼。且讓她出了這口氣,才不會心思過重傷了身子。區區滎陽鄭氏子,給了她就是了!給十娘說個文武雙全的清河崔氏子或博陵崔氏子,教她們嫉恨去罷!」說著,她又是一嘆:「想不到,折衝都尉家的小娘子,當真這般血性……倒也確實有可取之處。」

    卻說另一廂,李遐齡聽李丹莘說了此事,亦是難掩憤慨:「你居然不替自家阿姊出氣?眼睜睜看她強顏歡笑?」他多麼渴望能有個為自家阿姊出頭的機會,某人有這種機會居然不緊緊抓在手中,實在是不稱職得很!

    李丹莘被他激烈的反應驚了一跳:「可……祖父祖母都已經定下此事了。阿爺阿娘也吩咐阿兄與我不許莽撞無禮。我確實心疼阿姊,也鄙薄從姊的品性,卻也不能做什麼事壞了她這樁婚事,免得全家顏面盡喪……」

    李遐齡頗覺他有幾分「朽木不可雕也」,耐著性子與他分析:「你家阿兄為長,自然不好為難從妹,但你才多大年紀,莽撞無禮一些又有何妨?心疼自家阿姊,為她出氣教訓那從姊一番,也不過是受一受家法,跪一跪祠堂罷了。難不成你還怕受罰?」

    「自是不怕!」李丹莘挺了挺胸膛,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但……到底如何出氣?」

    李遐齡笑著哼了一聲:「隨我來!」那些個為難姊姊的人,便都是他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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