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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轉發一萬條錦鯉求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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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23:09:44 |顯示全部樓層
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章 遠航

  第二年,也就是永樂十年,裴瑾第二次被選中通使西洋。

  貞娘聽聞這個消息,險些暈厥,可朝廷命令不容反抗,她也唯有含淚收拾行囊,只是每每想到上一次的驚險,她都忍不住落淚。

  裴瑾安慰她:「我一定會平安回來,你且放心。」

  貞娘低泣不語,裴瑾過了會兒,說道:「若是我不能回來,你便在族中收養一個孩子,將他過繼在你名下。」他知道和貞娘說什麼不要殉節是無法說服她的,為了避免出現上一次的情況,他早已囑託族中長輩,「我死了,總要有人為我披麻戴孝,摔盆哭靈,貞娘,我要你答應我。」

  「是。」貞娘哽咽道,「我答應你。」

  啟程的日子就在幾天後,時間緊迫,裴瑾既要和同僚交接工作,又要和朋友吃酒話別,直到最後一天,他才去找魚麗。

  那是一年來,他第一次在夜裡去找她。

  魚麗屋裡點著燈,顯然是在等他:「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能進去坐嗎?」他問。

  魚麗讓開路:「進來吧。」

  屋裡只點著一根蠟燭,昏暗暗的,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中衣,烏壓壓的頭髮散了一肩。

  裴瑾在桌前坐下,她卻坐在了床沿,靠著門圍,也不說話,就看著他。

  裴瑾也注視著她。

  燭光微微,拉長了他們的影子,蠟淚淌下來,結成了一朵朵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魚麗嫣然一笑:「再不說話,天都要亮了。」

  裴瑾就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就別說了。」

  「就怕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這句話一出口,氣氛驀地沉寂了下來,但這一回,裴瑾沒有停下,他放低了聲音:「我已經囑咐貞娘,如果我回不來,就讓她收養一個孩子,絕不會叫你們殉節,這事,我也和族裡打過招呼了。」

  他的官位雖小,卻是裴家唯二為官的人,另一位是在偏遠地方當縣令,他現在說的話,還是有些份量的。

  魚麗聽了,點點頭:「知道了。」

  又是一陣寂靜,裴瑾看著不斷融化的蠟淚,良久,才問:「那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和我說?」

  魚麗想一想,說道:「平安回來。」

  「還有嗎?」

  魚麗說道:「這一回,不要再帶人回來了。」

  裴瑾眼中閃過笑意,他道:「不會了,人這一生,只有一次奇遇。」

  「那沒有了。」魚麗道,「天色不早了。」

  天色不早了,她該歇下了,他也該走了,只是,他彷彿被釘在了椅子裡,怎麼都站不起來,腿有千斤重。

  魚麗先站了起來,她走到他面前,仰起頭道:「你走吧,別忘了你是為什麼會走。」

  他一怔:「你知道?」

  魚麗點點頭:「我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呢,他離開她們,對誰都好,「對不起,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要嫁給你,你們不用這樣。」

  「不是你的錯,是我對不起她。」裴瑾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容顏,心中微澀,「是我不好。」

  魚麗沒有答話,她伸出手,輕輕推了他一下,裴瑾握了握她的手:「那我走了。」他見她想送,趕緊道,「你別出來了,外面風大,當心著涼。」

  她點點頭,又對他揮了揮手。

  裴瑾對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魚麗在房間裡站了會兒,吹滅了燈。

  那一頭,小蝶躡手躡腳走到床前,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驚喜:「夫人,大人走了,沒在那裡過夜。」

  她是貞娘的陪嫁丫鬟,自然看魚麗很不順眼,何況她嬌嬌怯怯,一看就像是戲文裡那種不安分的姨娘,她早就對魚麗多有提防,要是看見了裴瑾和她說話,轉身就會告訴貞娘。

  今天裴瑾那麼晚去見魚麗,她心中忐忑,老早就在那裡盯梢了,生怕他留在魚麗那裡過夜。

  可貞娘卻不見得很高興,小蝶疑惑:「夫人,你不高興嗎?」

  「這有什麼高興或者不高興的?」貞娘語氣淡漠,「睡吧。」

  小蝶窸窸窣窣睡下了,可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有什麼好高興的呢,她想,裴瑾就算沒有留在魚麗那裡,也和她沒有夫妻生活了。

  有時候,他總是推託公務繁忙,所以直接在書房裡睡下了,空閒的時候,倒是會留宿在此,但也僅此而已。

  她不是沒有過懷疑,裴瑾說有恙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她也有過試探,可他似乎的確沒有了從前的感覺,幾次之後,便再也不肯再與她嘗試。

  這是他們之間一個禁忌的話題,貞娘不敢再提起,可心中的擔憂不減反增。

  她不知道裴瑾這次的離開和這有沒有關係,但她知道,她逐漸不能明白他在想什麼,她越來越不瞭解裴瑾了,他離她……越來越遠了。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們是青梅竹馬,比起旁人,她對他不是不瞭解,打小,她這表哥就是個好脾氣的人,溫文有禮,會給她和弟弟們帶些小玩意兒,他金榜題名的時候,她二弟連童生都沒有考上,可他從來沒有看不起的意思,總是耐心地解答疑問。

  成親後,他也對她事事尊重,家裡的事也時常和她商量,從不曾獨斷專行過,夫妻之間,真正做到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從不曾有過隱瞞。

  但現在不一樣了,也不是說對她冷淡,亦或者是不夠耐心,他待她一如既往,可貞娘就是覺得哪裡不同了。

  或許是,他對魚麗的笑容,比對她真心許多,他對魚麗笑的時候,眼睛裡有著她從未見過的亮光。

  她要承認,那一刻,她心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嫉妒?酸澀?她也不知道。

  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覺得裴瑾的以禮相待是件錯誤的事了。

  ***

  裴瑾第二次出海,忙得不可開交,不少同僚因為暈船,吐得頭暈眼花,只能終日躺在床上,大夫煎了藥,大碗大碗分發下去,滿船都飄著藥味兒,許多工作便壓在了他的肩上。

  他也不以為苦,離開了家裡,他心裡反而鬆了口氣。

  這次出使西洋,是他自己願意的,一來,禮部是個清水衙門,每年的俸祿有限,他品級又低,家中很是拮據,此次出行如果順利,他便算是有功勞在身,不僅有賞賜,還可能調換部門,謀求更好的發展,二來,也是想暫時離開家裡,因為有些事,真的很難再瞞住了。

  他無法抑制住對麗娘的感情,每次她在場,他都忍不住想要去追尋她的身影,她一說話,他就自然而然地會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

  麗娘肯定也發現了,不然不會總是躲著他走。

  他們唯一單獨相處的時光,唯有十五日一次的休沐,有時候他出門應酬,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不能赴約,也忍不住要往她住的地方看一眼。

  就算只有燈火,也是慰藉。

  不必和貞娘同床共枕的夜裡,他會覺得輕鬆很多,不必擔憂是否會流露出異樣讓她難過,他可以輾轉反側,想想心事。

  但大多數都是一整夜睡不好覺,總是想著她。

  他知道就算他真的和她發生了什麼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名義上已經是屬於他的人,可是他做不到。

  他管不著自己的心,好歹能管住自己的身體,以免讓現在的局面進一步惡化下去。

  現在遠遠離開了家裡,他終於能夠暫時放任自己,不用太過克制地去想她了。

  這裡不會有人知道他思念的是誰,不會有人為此傷心難過,他終於可以稍稍做回自己了。

  這一去,就是將近三年,從永樂十年十一月道永樂十三年七月,期間,蘇門答臘的前偽王子反叛,船隊與其開戰,將他與妻子俘獲,還朝後獻於聖上,裴瑾因獻策有功,擢升兩級,調任至鴻臚寺。

  他回家那天,貞娘說他瘦了,連忙叫人燒水給他洗浴,魚麗逮著空湊到他身邊,低聲說:「你沒變。」

  「我知道。」裴瑾壓低聲音和她交談,「你也是。」

  一別兩三年,他們的面容竟然毫無變化。

  「你們在說什麼?」貞娘轉出來,看見他們低聲說話,不免打趣,「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裴瑾笑了笑:「沒什麼,對了,我帶了些土儀回來,你看著分一分。」他對麗娘使了個眼色,進屋去沐浴了。

  魚麗心裡記掛著他們的變化,貞娘問她「喜歡些什麼」,她也不在意:「姐姐分就好了,我沒有什麼喜歡的,我先回去了。」

  貞娘看著她匆匆離開的樣子,心裡嘆氣,母親早在聽聞裴瑾納妾時就很是擔心,怕是個不安分的,但她這些年看下來,魚麗相當安分,從來不和她爭什麼,更不會在她面前提起裴瑾,她喜歡一個人窩在房間裡寫寫畫畫,看看書,要不然就坐著發呆。

  有時候還專門和樹上的鳥過不去,拿石子丟它們,有一回,她還看見她去追一隻野貓,追得氣喘吁吁,結果貓往屋頂上一跳,大搖大擺走了,她一個人站在牆角氣了半天。

  她母親遠遠看過一眼,說她「不貞靜」,可是,妾要貞靜來做什麼,本來就是逗樂解悶的玩意兒,貞娘也不是沒有看到她的小動作,但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

  貞娘剛想到這裡,就聽見外頭「喵」了一聲,魚麗氣急敗壞:「你給我站住。」

  她正想叫她不要亂跑注意些儀態,裴瑾沐浴完出來了,用乾布擦著頭髮,聽聞動靜:「怎麼了?」

  「這幾個月總有野貓跑來家裡。」貞娘接過棉布替他擦拭頭髮,「好像還把麗娘的書弄髒了。」

  裴瑾失笑:「怪不得氣成這樣。」麗娘愛書如命,借給她的書他就沒有一本要回來的,不知道哪裡來的野貓敢弄壞她的書,這是結了大仇了。

  「這些日子你辛苦了。」貞娘柔聲道,「你歇一歇,我去叫她安靜些。」

  裴瑾拉住她,搖了搖頭:「讓她去吧。」

  貞娘瞥見在他唇邊還未來得及收回的笑意,心猛地一顫,她突然發現,或許這些被鄙薄的不安分不貞靜,恰恰是男人們所喜歡的……風情?

  ***

  過了兩天,貞娘叫魚麗過去,讓她挑一些頭面和擺件,魚麗隨便選了些,興致缺缺,貞娘問她:「不喜歡?」

  「又不出門,沒什麼用。」

  「你年紀還輕,該打扮打扮。」

  魚麗歪頭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姐姐,我回去啦。」

  貞娘沒有留她。

  魚麗剛一出門,就看到那隻野貓一竄而過,她跳了起來,提起裙子:「你給我站住!」

  貓跑得太快,直接躥進了前院,等魚麗繞過去的時候,看見的卻是……貓的屍體?

  「死了?」

  「不是。」裴瑾從書房裡出來,「它吃了荊芥,很容易這樣發呆。」他把那隻野貓拎起來抖了抖,貓擺了擺爪子,繼續眼神放空,「最多只能持續一炷香的時間,拿著,給你報仇。」

  魚麗看了看那開著粉紅色花束的植物:「這個以前怎麼沒見過?」

  「我剛種啊,不是你那邊鬧貓麼。」裴瑾把貓遞給她,「要不要?」

  「要。」魚麗拎著那隻貓正準備走,裴瑾又突然叫住了她:「等等。」他進屋去拿了一個木匣子給她,小聲道,「回去看,別讓人知道。」

  「這是什麼?」魚麗好奇極了。

  裴瑾道:「土儀。」

  「不是都在……」魚麗反應過來了,驀地抱緊,眼睛睜大,「給我一個人的?」

  裴瑾對她眨眨眼,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保密。」

  她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噢。」又很擔心,「那被姐姐看見了怎麼辦?」

  「我那裡還有一個。」裴瑾向她示意,書房的桌上果然還有一個木匣子。

  魚麗歪著頭問:「一樣嗎?」

  「那個是點心。」

  魚麗強忍著笑,故意問:「那我的呢?」

  「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裴趕她走:「快回去,別被發現了。」

  「哎。」她一手抱著匣子,一手抱著貓,躡手躡腳地跑回了自己屋裡。

  她把木匣子藏在枕頭下面,先把那隻貓弄乾淨,然後去廚房找了些食水給它,等它迷迷瞪瞪醒過來,吃了食物和水,就趴在她腳邊不走了。

  「就知道你和我一樣。」魚麗摸了摸它瘦骨嶙峋的背,「以後,我們做個伴吧。」

  直到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把那個木匣子打開,上頭是一層淺淺的糕點,魚麗把這一層挪開,下一層要大得多,裡面放著許多隻捲軸,很小的一卷,她好奇地展開來看。

  那是一幅畫,畫中不是深閨美人,不是花鳥蟲魚,是江山萬里,是遠航的船隊,是與外族戰鬥的場景。

  每一副畫裡,還有一張薄薄的紙箋,寥寥數筆,告知她那是哪裡,又有什麼風土人情。

  他將這一次出行的場景一一入畫,贈送給了她。

  魚麗的視線頓時就模糊了,她死死摀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不捨得看完那些畫卷,只戀戀不捨將第一幅反覆看了幾遍,然後細心地收好放回匣子裡,藏在床頭。

  她吹滅了蠟燭,拉上被子,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伸出手去摸一摸匣子,感覺到了那冰涼的手感才覺得安心。

  她抿著嘴忍不住笑出來,可笑著笑著,鼻尖一酸,又熱淚盈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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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27 23:10:01 |顯示全部樓層
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一章 致仕

  裴瑾現在可以確定,他的樣貌在這幾年裡,完全沒有變化,出海那麼長時間,那樣猛烈的日曬,他沒有黑,沒有瘦,雖然大家只是偶爾拿這件事打趣一番,但他心裡清楚,最壞的情況是,他真的不會變老了。

  長生不老,多少帝王的夢想,裴瑾不敢想像如果這個秘密被發現,他會有怎樣的後果。

  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外貌並非最難掩飾之處,難的是人蒼老之後的步伐神態,乃至呼吸眼神,都與年輕人不同,他必須在這個時間到來之前,致仕歸鄉,這樣才能減少被人發現的可能。

  以及,其實他並不能確定自己真正不能生育,可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他絕對不能與貞娘做此嘗試,懷不上還好說,懷上了,誰知道會生下來怎麼樣一個東西?傳出去說貞娘生了個妖孽,她難道還有活路嗎?

  所以,他必須咬死了這一點,為了安撫貞娘,要盡快過繼一個孩子,他以至而立,卻膝下空虛,若非麗娘進門,恐怕貞娘現在會面臨更大的壓力。

  裴瑾在心中盤算著,飛快做出了決定。

  他將這件事告知了貞娘:「我已經委託族裡去相看留意,到時候你也去看看,擇一過繼便是。」

  貞娘並沒有感到太過意外,她已經有所準備,平靜地應下了。

  吃驚的反而是魚麗,她頭一次不避諱人,直瞪瞪地看著他,滿臉吃驚,裴瑾被她看得不自然,白了她一眼:「看什麼看,不關你的事。」

  魚麗也翻了對白眼:「我稀罕呢。」

  話音剛落,就見貞娘不讚同地皺了皺眉:「麗娘,不可對夫君無禮。」又說裴瑾,「你也太縱容她了。」

  裴瑾迅速轉移話題:「過繼的事,就請你多費心了。」

  貞娘對他的維護心知肚明,嘆了口氣:「是。」

  這件事,大約花費了半年才辦好,裴瑾過繼了族中一對失去了父母的姐弟倆,弟弟還小,才兩三歲,什麼都不懂,姐姐卻已經懂事了,知道這個機會來之不易,十分珍惜。

  多了兩個孩子,家裡似乎熱鬧了起來,宅子不夠住了,裴瑾便和貞娘商量,買了一座大一些的院子,兩個孩子跟著貞娘住在正院,裴瑾長住前院的書房,魚麗住在西邊的小院子裡。

  家裡又添了幾個僕人,貞娘給魚麗安排了一個叫小翠的丫鬟,但魚麗不喜歡她貼身伺候,只讓她在院子裡做些灑掃的活兒,她更喜歡一個人待著,或者和那隻被她收養叫小花兒的野貓一起曬曬太陽。

  去貞娘院子裡的時候,時常可以聽見孩子的笑聲,連貞娘臉上的笑容也變多了,她和裴瑾之間多了許多話題,姐弟倆改了名字,姐姐叫裴月,弟弟叫裴曜,孩子吃了什麼,曜哥兒病了,月娘該裹腳了,一切的一切,將他們之間原本已經變鬆的紐帶重新加固了。

  每當魚麗看到他們一家人團團坐在一起的時候,都會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一直都是個外人。

  即便是過繼來的,那也是裴家正經的少爺小姐,她呢?

  但是後悔嗎?已經不了。

  ***

  永樂十四年冬,有多國來朝,裴瑾忙得腳不沾地,等事情結束,又要第三次遠行。

  有了兩個孩子作伴,貞娘這次平靜了許多,裴瑾和她與兩個孩子道別,傍晚,轉道去魚麗那裡。

  她拿了根狗尾巴草在那裡逗貓,看見他來了,也不站起來迎,裴瑾坐到她身邊:「明天我又要走了。」

  「走吧,我又不留你。」她看也不看他。

  裴瑾也不生氣:「我不在的時候,別老逗貓遛狗的,好好唸書,我給你留了不少書,我回來你讀不完的話……」他想一想,威脅道,「就沒有東西給你了。」

  魚麗哼了一聲:「我不稀罕。」才怪,她稀罕得不得了,他送她的那幾幅畫,她每天都要拿出來看一遍再睡覺。

  「那,帶你出去玩?」

  魚麗來了精神:「真的?不是拿元宵上香什麼的騙我吧。」她也不是不能出門,元宵和寒食都是可以出門遊玩的,也可以藉著上香禮佛的機會出去,只是屈指可數,一年裡也沒有幾次。

  「你先做一身男裝備著,等什麼時候貞娘回家,我偷偷帶你出去。」裴瑾笑,「要不要擊掌為誓?」

  「好!」魚麗迫不及待地和他擊掌三下,剛想抽回手,就被裴瑾一把握住。

  她愣住了。

  裴瑾的手乾燥又溫暖,手指緊緊扣住她的,魚麗側頭看了看他,他卻把視線移開了,看向別處:「你後悔嗎?」

  「不後悔了。」她說道,「如果要追根溯源,最該後悔的是來到這個世上,我們又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誰知道會這樣呢。」

  他沉默許久,才道:「對不起。」

  「你也別總是道歉了,又不是你的錯。」魚麗道,「至少,我現在有吃有住,不用提心吊膽會死,偶爾還能出門,又能看書,沒什麼不好的。」

  裴瑾拉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兒,他道:「再過些年吧,我想想辦法。」

  「別傻了。」魚麗想,還有有什麼辦法呢,難道要等貞娘死了,再把她扶正嗎?那他們都老了,而且說不定,是她先死呢,悶死的。

  裴瑾不想說出自己的猜測惹她煩憂,他只是道:「和我說平安回來。」

  魚麗看著他,慢慢道:「平安回來。」

  裴瑾鬆了手,微笑起來:「嗯。」

  永樂十四年冬,他再度離開了家裡,等到十七年七月回來的時候,已經三十四歲,升任右少卿,官至四品,這樣的升職速度在朝中也算獨一份,可他極受鄭太監信任,在此次遠航中屢立功勞,旁人即便是有不服氣的,也只能暫且按下。

  魚麗見到他時,微微吃了一驚,裴瑾的外貌已經發生了些許變化,她踟躕著站在一旁,看貞娘哄曜哥兒叫爹,有心想問,但又覺得插不進去,轉身就回去了。

  裴瑾在家休整了幾日,有一天夜裡,敲了敲她的窗戶,她把窗打開,他站在外面遞進來一個木匣,和上一次一模一樣,她伸手去接,被他握住了手:「都好嗎?」

  她點了點頭。

  他便笑了笑,鬆開了她:「那我回去了。」

  「喂。」她叫住他,怒目而視。

  裴瑾忍俊不禁:「噓,小聲點,明天我再來找你,我還要考你功課呢。」

  魚麗這才罷休。

  他走後,她不急著把匣子打開,而是先把藏在梳妝台裡的書拿出來,放在最上面的,就是一套《水經注》,是裴瑾在臨走前交代她看的。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讓她看這樣的書,山川湖海的風光離她太遙遠了,她有的只是這個小院子裡的四方天空,院子裡的葡萄架,和一隻相依為命的老貓。

  第二天下午,他來她這裡,兩個人坐在院子說話,魚麗問他:「你的臉變了。」

  「做了點手腳。」裴瑾摸了摸臉頰的輪廓,「慢慢開始變吧,你不急,再過兩年吧。」

  魚麗側頭給他看:「我臉上塗了粉,這樣看起來老一點。」她在深閨,又養尊處優,沒有什麼變化也不容易惹人起疑,但謹慎起見,她現在也不曾叫丫鬟貼身伺候,寧可自己梳頭換衣。

  裴瑾點點頭:「那也好,你自己注意。」

  「嗯。」魚麗看著自己繡鞋上的圖案,問,「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那些書?我又看不到,越看越不開心。」

  裴瑾低聲問:「你相信我嗎?」

  「我要是不信你,怎麼會跟你回來?」魚麗反問。

  裴瑾道:「那你不要問,什麼都別問,我還不能確定……你要信我,麗娘。」

  魚麗咬了咬嘴唇,好半天,點點頭:「我知道了。」

  「對了。」裴瑾對她微笑起來,「你的衣裳做好沒有?」

  魚麗的眼睛一亮,他彎了彎眉眼:「明天貞娘回娘家去,她走了,我們就走。」

  魚麗用力點了點頭,興奮地心砰砰亂跳。

  這是相當美妙的一天,貞娘帶著兩個孩子一走,裴瑾就帶著換上男裝的她從側門離開了,既不去胭脂鋪也不去銀樓,直接帶她去了書坊買書。

  魚麗在那裡花費了足足一個時辰還猶不滿足。

  「好了,下次有什麼好書我買來給你就是了。」裴瑾低聲勸著,眼裡都是笑意,「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抓緊時間。」

  魚麗這才戀戀不捨離開這裡。

  裴瑾帶她去了一家酒樓吃飯,又給她買了點心,這才帶她回去。

  魚麗意猶未盡:「天色還早,不能再玩一會兒嗎?」

  「我要去劉家接貞娘。」裴瑾對她笑了笑,「下次,好嗎?」

  魚麗就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似的,頓時就清醒了,是呵,他還要去接貞娘……畢竟,事事都要以貞娘為先,她是妻,她是妾。

  「好吧。」她若無其事地說,「回去吧。」

  「你在生氣。」

  「我沒有資格生氣,我自己選的,你忘了嗎?」魚麗對他笑了,「往好處想,至少我還能出來,做人不能太貪心。」

  裴瑾心裡比她難受千萬倍,可他無能為力。

  ***

  十九年春,第四次遠行,二十年八月回來,這次裴瑾沒有再升職,但賞賜不斷,裴家逐漸富裕。

  二十一年冬天,裴月十五歲及笄,貞娘千挑萬選,為她擇了一戶家世清白的人家,風風光光把她嫁了出去。

  魚麗不算自己出嫁的那一次,這還是頭一回圍觀成親,鑼鼓喧天,鞭炮聲響,她抱著小花兒在院子裡,想像著那邊的熱鬧。

  「也不算很糟,我畢竟也有過。」她把玩著它柔軟的肉墊,自言自語。

  可她心裡還是落寞極了。

  嫁了裴月,在二十二年正月,裴瑾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下西洋,他回來時,成祖已經駕崩,太子繼位,已經是洪熙元年了,同年,仁宗病逝,繼位的是被後世稱之為宣宗的仁宗長子,年號為宣德。

  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裴瑾開始生病,請了太醫來看,也說不清是什麼病症,說是或許是在外染上的,先是咳嗽,再是胸悶氣短,慢慢惡化下來。

  只有魚麗知道,這是因為他開始自己服用毒藥,幾年時間,一點點加深劑量,把藥當做飯來吃,才能保證自己的病態。

  她有點擔憂:「你非如此不可嗎?萬一真的傷了身可怎麼辦?」

  「麗娘,生病可以服藥,衰老是沒有辦法的。」裴瑾用力咳嗽幾聲,面色蒼白,「我這些年升的太快了,是時候抽身了。」

  從一開始,他就打算好四十多歲便急流勇退,並不打算穩紮穩打慢慢升,若非如此,怎麼會三番五次下西洋去?

  他要掙夠功勞,獲取足夠多的財產後,致仕還鄉。

  「我已經上書乞骸骨,聖上雖然留而不發,應當會派太醫來。」裴瑾從抽屜裡取出配好的藥粉倒入茶水中,慢慢道,「我會病得很重,你不要怕。」

  魚麗點點頭。

  裴瑾將茶水一飲而盡,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就吐了血。

  第二天,太醫果然來了,搭脈看了半天,搖頭嘆氣,開了個方子道:「好生修養,不可費神。」

  他在家中養了半個多月,算是能起身了,再次上書,這一回,聖人恩准了。

  宣德五年,鄭太監第七次下西洋,也是歷史上最後一次,裴瑾四十五歲,正式告老還鄉,結束了自己的官場生涯。

  既然要回姑蘇,家裡的宅院得賣掉,還有東西要收拾,拖了半個月,才啟程坐船南下。

  魚麗從知道要走的那天就開始興奮了,自從幾十年前到了京城之後,她還是第一次出遠門,曜哥兒也很高興,但很不幸的是,他和貞娘都暈船了。

  裴瑾原本想借這個機會帶他們在沿岸走一走,如此一來,只能罷休。

  走了約有一個多月,才到了姑蘇,裴瑾早就讓人在姑蘇買了宅子,和京城四四方方的院子不同,姑蘇園林曲折迂迴,風景秀麗,是個養老的好地方。

  裴瑾因為需要養病,選了園裡最清幽安靜的一處作為居所,貞娘照舊住正屋,離她最近的院子給了曜哥兒讀書,如此一來,魚麗住的反倒離裴瑾近了。

  隨著年紀漸長,曜哥兒漸漸長大,貞娘對有些事早已看開,她的生活重心早已從裴瑾變成了裴曜,關於曜哥兒的一切,她事無鉅細都一一過問。

  但在讀書的事上,她是插不上嘴的,都聽裴瑾安排。有趣的是,相比於貞娘的上心,裴瑾對於這個過繼來的孩子很溫和,不是不上心,也不是不關注,只是從不嚴加要求。

  反倒是曜哥兒很知道上進,初到姑蘇,也不出門玩耍,日日在家閉門苦讀,有不解之處,總是來向裴瑾討教。

  對於自家孩子,裴瑾沒有什麼藏私之處,他現在有了空閒,自然毫無保留地一一教給他。

  但不知怎麼的,魚麗總覺得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有些疏離,曜哥兒或許感覺不到,他對這個從前鮮少見面的父親是敬畏有加,可魚麗作為旁觀者,看得更清楚一些。

  魚麗有一天和他說:「我覺得你好像是故意的。」

  「什麼?」

  「你和曜哥兒不親近。」她低頭繡著花,「故意的吧,不是親生的緣故嗎?」

  裴瑾微笑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不要拿你們相處時間短來糊弄我。」魚麗摔了繡棚,「你有事在瞞著我。」

  裴瑾悠悠道:「瞞著你的事可多了,你指哪一件?」

  「你!」魚麗氣惱,悶了半天,恨恨道,「算了,瞞著我也沒什麼,我有什麼資格叫你說給我聽,不說算了。」

  「麗娘。」裴瑾撐著頭看著她,「別這樣。」

  「這樣是哪樣?」魚麗冷笑道,「你看不慣我,把我送給別人好了。」

  說罷作勢要走,裴瑾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麗娘。」

  「說吧,要把我送給誰?」魚麗賭氣不看他,「我保準二話沒有,收拾東西就走。」

  裴瑾罕見地動了怒氣,顧不得裝病,一把把她拉了回去:「麗娘,你說這種話,你摸著良心……」他說著說著,突然頓住,半晌,艱澀道,「你和我說這種話……」

  他慢慢鬆了手,魚麗眼眶發紅,但扭頭看著窗外,不去看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道:「麗娘,我的心意,你明白嗎?」

  她霍地轉頭:「我不明白!」

  「快二十年了。」他聲音壓得很低,無限心酸,「你和我說,你不明白。」

  魚麗冷靜地反問:「我能明白什麼呢?我最好什麼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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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二章 脫殼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極有默契地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貞娘還是一進來就發覺了:「你們倆怎麼了?」

  「哦,小花病了。」裴瑾笑了笑,「她正不高興呢。」

  貞娘便也跟著笑:「你們糊弄我好了,只一點,」她點了點魚麗,「夫君身體剛好些,你別老和他頂嘴。」

  魚麗微微笑:「看姐姐說的,我怎麼敢同他頂嘴,我就是嘴笨,不討有些人喜歡。」

  「又胡說八道了,表哥那麼喜歡你……」貞娘話音未落,便見兩個人的面色都變了,她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心中納罕,她剛才說了什麼了不得的話嗎?

  魚麗再也坐不住,立刻站起來道:「我想起來該去看看小花了,它病好些日子了。」

  裴瑾也跟著岔開話題:「它不是病了,是老了。」他看著魚麗,「多陪陪它吧。」

  魚麗腳步一頓,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麗娘……」貞娘想叫住她,可魚麗已經走遠了,她沒奈何地搖了搖頭,「真是沒有規矩。」

  裴瑾扯開話題:「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

  「是曜哥兒的親事,我想著,不如先定下來……」貞娘和他說著打算,裴曜已經考中了秀才,也是時候相看起來了,「表哥覺得呢?」

  裴瑾沉吟片刻,問:「曜哥兒自己呢,有沒有中意的?」

  「我看他是有些中意張家二姑娘的,只是門第著實低了些。」張二姑娘長得標緻些,知慕少艾,裴曜寒食節踏青遠遠看了一眼,難免動心,只是張家只是平頭百姓,怕是教出來的姑娘撐不起門戶。

  而貞娘更中意嫻靜大方的趙家大姑娘,趙家是書香門第,家裡還有人在朝為官,對曜哥兒未來的官途也更有幫助。

  裴瑾想了想,道:「我同他說說,這事也不急。」

  貞娘應下了。

  裴瑾便找了時間和裴曜聊了聊,裴曜倒也沒有否認對張二姑娘的好感,可他說:「但憑父母做主。」

  「你可想好了?」裴瑾問他。

  裴曜道:「是。」

  裴瑾點了點頭,轉告了貞娘,貞娘也並不意外,娶妻娶賢,張、趙兩家門第差得太遠,裴曜既然決定要走仕途,自然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方。

  「說起來,」貞娘突然問,「如果是表哥的話,會選哪一個呢?」

  裴瑾望她一眼,笑笑道:「我已經很幸運了。」

  「是嗎?」

  「一直都是。」

  娶貞娘為妻,真的是他非常幸運的一件事,何謂娶妻娶賢,這就是娶妻娶賢。

  只是愛……愛是沒有辦法的事,不知時間,不知地點,不被掌控。

  宣德六年,裴曜娶了趙家大姑娘,並且開始備戰明年的秋闈,裴瑾的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有時會指點一些學子,不是沒有人想要拜他為師,但他都以身體不佳婉拒了。

  可縱然如此,他在姑蘇一帶的讀書人之間風評極好,畢竟多數進士都在朝為官,鮮少有他這樣年紀輕輕就致仕還鄉的,何況他還數度下西洋,見過更廣闊的風景。

  家中陸陸續續有客來訪,大多是來求教學問的學子,魚麗一開始還不明白,後來想起來才恍然,無論是給裴曜鋪路,還是營造名聲,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在為自己的離開做準備了。

  甚至,她後來才聽裴瑾說起,有些雖然名為請教海外風光,實際是想做海外生意的商人,他們回贈了他大筆財物,只是這些事,連貞娘也不知曉。

  他做得非常隱秘。

  宣德八年,他寫完了一本《海外志》,敘述了自己五次下西洋的經過,順利達成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青史留名。

  之後,他開始了自己最後的計劃,讓身體逐漸「康復」後,尋仙問道。

  那個時候,魚麗多多少少能感覺到一點他在做什麼了,她問他:「你走了,我呢?」

  「別怕。」裴瑾溫和地說,「記得嗎?當初我帶你回來,答應過你會照顧你,永遠有效。」

  魚麗抿著唇:「你讓我留在這裡終老,也是照顧。」

  「呵。」裴瑾微笑起來,「放心,我去哪裡,你就在哪裡,你要耐心一點,好嗎?」

  魚麗只能選擇相信他。

  裴瑾一開始只是尋訪仙山,貞娘縱然擔憂他的身體,也阻攔不得,只能任由他去,幸好他都安全回來了。

  同一年,裴曜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裴家有了第三代。

  裴瑾回來喝了孫女的滿月酒,再一次離開,臨走前,給了魚麗的一支簪,兩支簪合為釵,他拿走一支留下一支,顯然是想留作信物,魚麗不解其意:「你到底在做什麼,不能告訴我嗎?」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怕事情不成功,你會失望。」

  次年,裴曜中了舉人,裴瑾沒有回來,從寄回來的信看,他去了武當山。

  宣德十年,宣宗歿,繼任的皇帝年僅9歲,改元正統,這一年,貞娘生了一場病,雖然好了,可上了年紀,怎麼都比不得過去了。

  正統二年,裴瑾回來,給了魚麗第二支簪,並對她說:「記住,這是第二個信物,不能記錯了。」

  魚麗現在反而不在意這個了:「姐姐最近身體不太好,你還要走嗎?」

  「不得不。」

  裴瑾為貞娘請了當地最好的大夫,等她的病情稍稍穩定了,再一次離開,這一次,他沒有再回來,叫人傳了信回家,說是要在青城山上住下,與高僧論道。

  正統五年,有人扶棺歸來,說他受了一場風寒,沒能熬過去,過世了。

  魚麗如遭雷擊,不可置信,貞娘卻比她堅強很多,開始操辦喪事,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那時,裴曜的兒子剛出生不到一年,還沒能見祖父一眼。

  魚麗在靈堂裡,哭也哭不出來,她只是想,這是假的吧,裴瑾怎麼可能死呢?那麼多年來,他不老不死,怎麼會因為一場風寒去世呢?

  一定是騙人的。

  她不敢信,又怕是真的,像是失了魂似的,渾渾噩噩,貞娘反而來勸解她,魚麗問她:「姐姐不傷心嗎?」

  「當然傷心,我十六歲嫁給表哥,一晃眼,都那麼多年了。」貞娘想起往事,眼圈微紅,「可是,很多年前,我就失去他了。」

  她傷心,是因為失去了一個親人,而不是一個愛人,她還有曜哥兒,還有孫子孫女,她知道自己能挺過去的。

  但魚麗不一樣,她什麼都沒有,連裴瑾都沒有真正擁有過。

  貞娘一直在想,也不知道這兩個人有沒有後悔過,一直沒有跨過那條線,她始終想不明白是為什麼。

  魚麗嫁給了裴瑾,明明對他有意,卻不肯委身於他,先不說這事匪夷所思大逆不道,貞娘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

  裴瑾也是,她以為自己是瞭解這個表哥的,可沒有想到他在這件事上一堅持就是幾十年。

  這兩個人,她真的看不明白。

  裴瑾死後第二年,有一個年輕人到了裴家,說是魚麗的外甥,並且拿了一支簪作為信物,說是當年魚麗及笄時所用。

  那支簪和裴瑾留下的那一支,正巧是一對。

  魚麗什麼都明白了,她壓抑著狂喜,聽著那個年輕人問願不願意回老家安度晚年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是良籍,只要貞娘同意,便可以離開,貞娘只是捨不得她:「我們幾十年作伴,你真不願意留下來嗎?」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外甥,她一定不會走,正如貞娘所說,她在裴家那麼多年,還能去哪兒?可她知道不是。

  裴瑾一定在等她。

  何況,她的容貌雖然也做了遮掩,可能瞞到幾時?貞娘一旦故去,她和裴曜毫無感情,到時候,還能再脫身嗎?

  她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貞娘同意了,贈予她財物,交代她要記得寫信回來,便送走了她。

  那人把她送到青城山,將她交給了另一對夫婦,魚麗那時還以為她被騙了,很是驚慌,直到那對夫妻拿出了第二支簪。

  還有裴瑾的一封信,信上說:變回原樣,跟他們來。

  到這裡,她就確定裴瑾真的沒有死了,這是個金蟬脫殼的詭計。

  她沐浴梳妝,重新從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變回了自己真正的樣子,站在鏡前,她竟然恍惚了。

  鏡中的人容顏如昔,不曾改變。

  長生不老,是不是長生不知道,但她真的沒有老。

  這讓她覺得有些害怕。

  這對夫婦帶她走了幾天,終於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個縣城的一戶普通人家,一進的小院子,但拾掇得非常乾淨。

  她聽見那個婦人和街坊鄰居這樣介紹她:「是裴大夫老家的媳婦兒,他給接過來了。」

  他們說話帶著口音,她有點聽不懂,但裴大夫還是聽明白了的,她想,裴瑾這是要做什麼呢?

  婦人扶她下了馬車,她走進宅子裡,裡頭卻空無一人,她走進正屋,看見熟悉的擺設,突然疲倦,竟然走到床邊,倒頭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她一睜眼,便聽得有人問:「醒了?餓不餓?」

  魚麗揉揉眼睛坐起來,有些困惑地打量面前的人,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直到裴瑾擰了擰她的腮,她吃痛,這才發覺是真的:「裴瑾?」

  「哪有你這樣連名帶姓叫人的。」裴瑾摸了摸臉,「怎麼,恢復原樣,你不認得了?」

  魚麗笑了:「看慣了你那張老臉,還真有點不認得了。」

  「我還認得你。」裴瑾摸了摸她的臉,「和我記憶裡,一模一樣。」

  魚麗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乍一見他,難得柔順,任由他撫摸自己的面頰,不止如此,她還伸手去摸他的臉:「你要詐死也不和我說一聲。」

  裴瑾握住她的手,貼一貼自己的臉:「那你為我哭了嗎?」

  她故意道:「姐姐哭了,我沒有。」

  「記住,沒有姐姐了。」裴瑾道,「裴瑾已經死了,你不再是他的姨娘了,現在,你是裴大夫的夫人了。」

  魚麗被他話中的含義所驚,一時回不過神來:「什……什麼?」

  裴瑾很有耐心地和她解釋來龍去脈:「你應該已經發現了,我們不僅外貌沒有變化,連身體都和當年一樣,這些年,你沒有真正生過病吧?」

  魚麗有時候會裝病,一會兒說身上不舒服了,一會兒說咳嗽,但其實她自己知道,她什麼病都沒有生過,年齡大了,也不覺得腰腿痠痛。

  「你是說……」

  裴瑾在她耳畔低聲道:「長生不老藥。」

  「所以,」魚麗明白了,「你這些年都是為了尋找這個?」

  裴瑾搖了搖頭:「這只是其一,我始終找不到答案,所以我也做了其他準備,例如,為我們重新安排一個身份,你在途中,已經換了一個身份了。」

  魚麗這才明白為什麼是兩撥人來接她,而裴瑾為什麼又留了兩支簪,都是為了確保新身份的安全:「那你可以早和我說呀,害得我白白擔心。」

  「萬一不成呢,不是叫你白掛念一場。」裴瑾笑了,眼神柔和,「不過,以後不會了,再也不瞞你了。」

  魚麗揚了揚嘴角:「這還差不多,那我現在的身份是……你……」她頓住了,裴瑾替她道:「嗯,因為,咳咳,重新安排兩個人的身份比較費力,你嫁給別人又會有別的麻煩,所以……」

  他清了清嗓子,再也壓抑不住笑意,「我們是夫妻,你會是我唯一的妻子,現在是,以後也是,我耽誤了你那麼多年……」他話還沒有說完,魚麗就撲進了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這樣相擁。

  無限的心酸,無限的感慨。

  「真瘦。」裴瑾還笑,「比我想得要瘦一點,但是,」他突然哽咽了,「真好啊,我能抱你了。」

  懷裡的人微微顫抖起來,無聲哭泣。

  裴瑾撫摸著她的秀髮,再摸一摸她的肩頭,又輕輕拍著她的背,半晌,才道:「你肯定餓了,我去買些吃的來,你將就著吃一些,明天我們再買兩個丫頭。」

  魚麗點點頭,又紅著眼睛說道:「我要沐浴。」

  「我叫人替你燒水。」

  魚麗這才痛痛快快洗去了一路的風塵,吃了晚飯,散著頭髮晾乾,裴瑾就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而她好像也聽不夠。

  「這裡和江南的風土人情大有不同,我明天帶你上街去,這裡的話你是不是聽不懂?我教你。」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月上中天,該就寢了。

  魚麗知道沒什麼理由能趕他走,她只是問:「那麼,以後都不和姐姐聯繫了嗎?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等到她去世再離開。你不要忘了,我生過那麼大一場病,年紀又比貞娘大,我必然比她早逝。」裴瑾摩挲著她每一根手指,「而我讓你等的夠久了。」

  魚麗不作聲。

  裴瑾又道:「你依然可以寫信回去,我們仍然能知道她的情況。」

  「為什麼,」她問,「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呢?」

  如果貞娘知曉真相,或許他就不必出此下策。

  「這個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無論是你還是我。」裴瑾微蹙眉頭,「所以,麗娘你一定要記住,無論你多麼信任一個人,這件事,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否則,你我將有大禍臨頭。」

  他鮮少這樣嚴肅地和她說話,魚麗怔了怔,點頭答應了。

  裴瑾這才道:「不告訴貞娘,也是為了她好,我能為她做的,我都盡力了,有些做不到的,是因為我太自私了,我太想和你離開了,太想了。」

  要不是怕人起疑,他早在第一時間就把她接過來,可他還是等了一年,這一年裡,每天都難熬至極。

  所以他還是把魚麗接過來了,縱然知道貞娘仍然在世,他依然……拋棄了她。

  雖然他們極有可能不老不死,但不到那個時間,誰也無法確定,或許就會耗盡壽元而死,若是如此,他一定會後悔不曾真正和她在一起過。

  所以,他選擇自私一次,做一個負心人。

  「這些都是我的決定。」他低聲道,「我一個人的決定,你只是被動承受,這和你沒有關係。」

  他摸了摸魚麗鬢髮:「你不用覺得對不起貞娘,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沒有做過,你只是離開了那裡而已,所有的錯誤,都是我一個人的。」

  魚麗聽得出他語氣中的掙扎與愧疚,她靜默片刻,失聲痛哭:「怎麼會是你一個人的錯?我才是那個壞人。」

  如果沒有她,她相信裴瑾一定會和貞娘相敬如賓,白頭到老……可她的到來,改變了一切,?裴瑾不得不離開京城,數次遠行,貞娘不得不獨守空閨,受盡欺瞞。

  而這兩個人,偏偏都對她那麼好。

  「麗娘別哭。」裴瑾輕輕拍著她的背,「別哭了。」

  這幾十年來,他其實有過無數次的選擇,有些選擇非此即彼,可他偏偏選了最艱難的那一條路,他不知道這個選擇是不是對的,因為這一路走來,所有人都受了傷,無人倖免。

  為什麼會這樣呢?他也想過這個問題,是他不該見異思遷,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還是他太過優柔寡斷,兩個都不想傷害?

  他不知道。

  一拖拖了幾十年,拖無可拖,三個人的故事裡,總有一個要形單影隻,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離開貞娘的那一刻,與麗娘團圓的這一刻,很可恥的,他感覺到了輕鬆與解脫,還有,無窮無盡的愧疚。

  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對貞娘的歉疚會始終存在於內心,縱然他已經盡其所能,給了她孩子、誥命、地位……但這愧疚是不會消失的。

  只不過,他並不後悔,他必須帶著麗娘重新開始。

  「別想了,麗娘。」他喃喃道,「都交給我吧。」

  一切都到此為止吧。

  麗娘該過上正常的日子了,而他……他會背著那無形的枷鎖,繼續走下去。

  畢竟,人在紅塵,誰能獨善其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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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三章 大樂

  木已成舟,再多的愧疚,再多的自責,也無法讓時光倒流。

  裴大夫——他現在的名字叫裴瑜——和他在老家的妻子,還是在這個小縣城裡安頓了下來。

  魚麗再也無法抗拒新生活的誘惑,哪怕她在午夜夢迴時依然會覺得對不起貞娘,可當新一天來臨,裴瑾堂而皇之帶她上街時,她屈服了。

  屈服在這種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生活裡。

  不必再擔心被發現,不必早早回去,不必注意分寸,她忍受不住這種誘惑,她在布店裡買了一匹紅色杭綢。

  大紅色,顏色很正,掌櫃說很多是買回去做嫁衣的,但她還是堅決要求買下了。

  裴瑾笑盈盈看著她,也不說破,任由她去。

  魚麗的熱情直到晚上才淡下來,她盯著那匹布,像是要看出一朵花兒來,裴瑾翻了一頁書,忍著笑意:「讓我猜猜,你是在想該怎麼處理它,是不是?」

  「我可以做成裙子。」她清了清嗓子,若無其事地說,「好好繡花就行了。」

  「好像還有得多。」裴瑾道,「我有一個提議。」

  魚麗轉頭以示詢問。

  「被面。」裴瑾看起來像是很輕鬆似的,實際上心已經開始狂跳,「或許,我們圓房的那天會需要。」

  說完這句話,他覺得房間裡安靜地過分,時間被無限拉長了,但很快他就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因為魚麗很疑惑地問他:「我們不是已經……睡一起了嗎?」

  這院子只有一間正屋,他們倆理所當然睡在了一張床上。

  裴瑾愕然,半晌,扶著額頭:「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魚麗納罕。

  裴瑾這次思考了很長時間,距離魚麗第一次嫁人已經過去了快要四十年,很多事他有些記不清了,但……按照她當時的情況:「你出嫁前,沒有人和你說什麼嗎?」

  「有啊。」魚麗平靜地說,「殉節。」

  這個艱難的話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上一次說起來的時候,還是成祖晏駕,后妃殉葬。

  裴瑾不想說起這件沉重的往事,他道:「其他呢?」

  「沒有了吧。」魚麗疑惑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有一點點的,」裴瑾眼眸幽深,「嫉妒你。」

  魚麗吃驚極了:「為什麼?」

  裴瑾嘆了口氣,支頤道:「我有一個糾纏了幾十年的小煩惱,我本來以為或許你會有,然而,你從沒有過。」

  魚麗不明所以,可這不妨礙她聽出他語氣中的真誠,她覺得自己像是佔了某個大便宜:「是嗎?唉!」

  裴瑾瞥見她臉頰的梨渦,狠狠戳了一下:「我會讓你也有這個煩惱的,過來,給你看一篇文章。」像是擔憂她拒絕,他加重了語氣,「非常,有意思的,文章。」

  魚麗果然起了好奇心,走到她身邊去看。

  文曰《大樂賦》:「夫懷抱之時,總角之始;蟲帶米囊,花含玉蕊。忽皮開而頭露(男也),俄肉俹而突起(女也);時遷歲改,生戢戢之烏毛(男也);日往月來,流涓涓之紅水(女也)……」

  魚麗手裡的書「啪」一下就掉了,她看著裴瑾,面如火燒,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我、我不看了。」

  說著起身欲走,被裴瑾拉進懷裡:「不,你要看,這是世間最根本的道理,我不同你玩笑,我現在的身份是個大夫,我也知道你不想被困於閨閣,如果你想以後和我一起在外,你就必須學會這些。」

  他把她的臉扳過來,再把燭台移近,方便讓她能更清楚地看見紙上的每一個字。

  「……乃出朱雀,攬紅裈,抬素足,撫肉-臀。女握男莖,而女心忐忑,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方以津液塗抹,上下揩擦。含情仰受,縫微綻而不知;用力前衝,莖突入而如割。觀其童開點點,精漏汪汪。六帶用拭,承筐是將。然乃成於夫婦,所謂合乎陰陽。」

  魚麗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看完了。」

  「明白嗎?」他很耐心地問。

  可魚麗發生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種意味不明的笑意,所以她警惕地說:「當然。」

  「太好了,」他說著把她攔腰抱了起來,「那我們試試吧。」

  什麼?魚麗瞠目結舌,她立刻改口:「不,我剛剛的意思是,我不明白。」

  裴瑾也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愉快地回答:「好,那我親自教你好了。」

  魚麗還想說什麼,背部已經接觸到了柔軟的被縟,他靜靜凝視著她:「可以嗎?」

  魚麗緊緊抓著他的手臂,神色慌亂:「現在嗎?一定、一定要嗎?」

  裴瑾沉默片刻,捏了捏她的臉,笑了:「騙你的。」他站了起來,坐回了書案前,「我再看一會兒書,你先休息吧。」

  魚麗鬆了口氣,竭力忽略那絲遺憾,慢慢放下了帳子,寬衣就寢,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發覺帳子被掀開,隨後,他也躺了進來。

  「沒睡?」

  她翻了個身作為回答。

  裴瑾像是有些無奈似的,從背後抱住她:「別生氣了,是我太心急了,我不提了,好不好?」

  魚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所謂的夫妻圓房,是這個意思?」

  「是的。」

  「為……」黑暗給了她安全感,讓她能開口問出這樣羞恥的問題,「為什麼要那樣,進去……太奇怪了。」

  「因為這樣婦人才能受孕生子。」裴瑾原先對此瞭解不深,可給自己安排了新身份後著實下了苦功研究,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魚麗倒吸口冷氣:「那應該會很疼吧。」

  「不會,」裴瑾輕輕道,「試試看,好嗎?」

  魚麗不說話了,裴瑾試著撫摸她的肩頭與手臂,她也一聲不吭。他心裡有了數,去解她的中衣,衣料下是晶瑩如玉的肌膚,他細細抽了口氣,然後無法抑制地輕輕咬了她的肩頭,隨後,開始吸吮她後頸的肌膚。

  這柔軟的觸感和她身上傳來的香氣打開了他慾望的牢籠。

  黑暗裡,一切都變得敏感起來。

  魚麗被他半摟半抱,他壓在她身上,她情思昏昏,這才知曉什麼叫「枕上交頭,含朱唇之詫詫」,脫了羅裙,再解繡袴,肌膚微涼,魚麗想去抓他的手,呼吸急促:「說話。」

  「說什麼?」裴瑾的聲音比平日裡低沉沙啞許多。

  魚麗有點慌亂:「我不知道。」

  「別怕。」他舔舐著她的耳垂,「我會很輕的。」

  羅帳低垂,嚶嚀有聲,裡面發生了什麼呢?《大樂賦》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或掀腳而過肩,或宣裙而至肚。然更嗚口嗍舌,磣勒高抬。玉莖振怒而頭舉,金溝顫懾而唇開,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撻坎,湛如幽谷,動趑趑之雞台……」

  ***

  裴家小院裡。

  「這個是什麼?」裴瑾指著一些白色的植物根莖問。

  魚麗努力搜尋記憶:「白芷?」

  「不對。」

  「黃芪?」

  「不對。」裴瑾嘆氣,「是防已。」

  魚麗把臉埋在胳膊裡:「好難分,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出海的時候。」裴瑾道,「那會兒我就覺得可能會用上,正巧我和旁太醫住得近,就向他請教了。」

  海上的日子十分無趣,他便趁機向隨行的旁太醫學習醫術,旁太醫是得罪了貴人才會在耳順之年被派來隨行出海,裴瑾一路對他多有照顧,他便也投桃報李,傾囊相授。

  魚麗長長嘆了口氣,把面前的中藥摟到面前,繼續努力分辨。她再也不想在這四方天地裡困幾十年了,既然裴瑾願意帶她出去,她絕對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如果我認完了這些。」她問,「你會帶我出去嗎?」

  裴瑾悠悠道:「當然會,我會帶你上山採藥,帶你出門看診,所以,你還要學望聞問切。如果我不方便,就要你去了,所以,切記不可偷懶,人命關天。」

  他身為男子,總有不便的時候,若是不能看到病人,誤診的可能便會提升,可若是有了麗娘便不同了,他們不但可以同進同出,還可以救更多的人。

  既然是服下毒藥都會安然無恙的不死之身,若是不能救濟蒼生,未免辜負了上天的一片美意。

  魚麗去拉他的手:「當真?你不騙我,真的會帶我到處走嗎?」

  「真的。」裴瑾摩挲著她雪白的手腕,手指鑽到她的袖子裡去,指腹所觸的肌膚細滑柔嫩,讓他想起另一處「溫比玉,膩如膏」的風景。

  魚麗狠狠抽回手:「青天白日的……」她說不下去了。

  裴瑾若無其事道:「青天白日的,怎麼了?」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魚麗擰了一把他的手背,「混賬。」

  裴瑾沉下臉:「沒規矩。」

  魚麗一愣,心中委屈,可不等她說什麼,他捉起她的手就湊到唇邊親了口:「不過,情之所鍾,不嫌棄你。」

  魚麗被他這一齣鬧得面頰緋紅,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羞的:「姓裴的,你不要臉。」

  「好端端的,罵自己幹什麼?」裴瑾佯裝詫異,憐愛地看著她,「可憐的麗娘,都學傻了。」

  魚麗:「……」她深吸口氣,「我想看明律,」微笑著看著裴瑾,「我想知道,謀殺親夫的話,怎麼判?」

  裴瑾:「……」

  「裴大夫,裴大夫你在家嗎?」突然,院外有人敲門,新買的丫頭從廚房裡出來開了門:「大娘?」

  「裴大夫在家嗎?」拍門的大娘急得滿頭是汗,一進院子,便按捺不住急切,「我家大虎腿摔斷了,您能去看看嗎?」

  裴瑾在屋裡聽見,立刻出來道:「我這就來。」他對魚麗笑了笑,「我先出去一趟,可能回來得晚,晚飯你自己先吃。」

  魚麗點點頭,目送他提著藥箱離開,心想:過不了多久,我也可以跟著他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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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四章 情鐘

  山上,蒼翠茂盛的樹木遮蔽了陽光,魚麗在溪邊汲了水,再打濕帕子給自己洗了把臉,這才拿著水囊往回走。

  裴瑾還在那裡小心地清理某種植物的根鬚,魚麗辨認了一會兒問:「是獨活嗎?」

  「是的。」他將獨活完整取出放進背簍,這才長長鬆了口氣,也顧不得儀態,直接坐在了地上,魚麗用帕子給他擦臉,又把水囊遞給他,裴瑾先喝了兩口水,這才道:「麗娘,幸好有你。」

  「又說什麼傻話。」魚麗悶悶道,「和我在一起,你只是一個平頭百姓,以前,你卻是受人敬仰的裴大人。」

  裴瑾笑了:「可那個時候,你不快樂,我也是。可我現在每天醒來,都覺得很快樂,很滿足。」想了想,又補充,「我心裡很平靜,真正的平靜。」

  在改換身份前,他總是覺得很不安,一則是因為長生的秘密摺磨著他,要他不得不未雨綢繆,為最糟的結果做準備,二則是覺得每一天都很難熬。

  因為他知道,每一天,他在熬,麗娘也是,貞娘也是,每過一天,三個人都在痛苦,為了儘可能維持表面上的平靜,他已經竭盡全力,權利、金錢、名望,他得到了,可從沒有好好享受過。

  但現在不同了,放棄了「裴瑾」的身份,他感到輕鬆多了,雖然這麼做對不起貞娘也對不起兩個孩子,可他無法否認內心的愉悅。

  現在每天清晨醒來,他看到懷裡的人是心上人,他可以隨意觸碰她,擁抱她,他可以無所顧忌,掏心掏肺地對她好了。

  這種兩個人在一起親密無間的時光,令他得到了久違的平靜。

  魚麗能聽出他話中的真摯,她又何嘗不是:「值得嗎?」

  「值得。」裴瑾對她笑了,「如果你還想當官太太的話,過幾十年吧,到時候我再給你掙鳳冠霞帔。」

  魚麗心中一動,鳳冠霞帔,要麼新婚,要麼誥命:「我不要當官太太,我想,你娶我一次,三媒六聘,娶我。」

  「我知道,這次,委屈你了。」

  裴瑾心裡何嘗不想給她鳳冠霞帔,只是這次改換身份,小心為上,成親的動靜太大,親朋好友,父母高堂,從何而來,就算能有,也很難保證萬無一失,所以他權衡利弊之下,直接越過了這個步驟,給她按了名分。

  但是……他都知道的,不僅魚麗想,他也想,所以,他一定會補上這個遺憾:「我會想辦法的,我保證。」

  得到了他的承諾,魚麗已經很滿意了,她笑了起來,從筐中拿出乾糧:「吃飯吧,不早了。」

  「我去洗個手。」

  兩個人坐在一起分著吃了乾糧,又採了些草藥,這才在日頭偏西的時候下山去。

  在山下的小村子裡,為一個剛剛難產的婦人看了病,鄉下人家,沒有什麼禮教大防,他給那婦人把了脈,開了個藥方,當家的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種田漢,一個字也不認得,蒲扇似的兩隻手捧著那一頁紙,像是有千斤重。

  「給藥鋪的人看了就好。」裴瑾笑了笑,「有什麼事再來找我。」

  「謝謝裴大夫。」那漢子說著就要從懷裡掏錢,裴瑾擺了擺手:「順路而已,不必了。」

  他急了:「那怎麼行!」可裴瑾執意不收,他沒辦法,在家裡轉了一圈,把攢了幾天的雞蛋裝了一籃給他。

  裴瑾想了想,笑道:「先留著給你媳婦補補身體吧,等以後好了,再給我診金不遲。」

  那漢子還想再說話,他躺在床上的妻子就拉了拉他的衣擺,勉強起身和裴瑾道謝:「那就謝謝裴大夫了。」

  裴瑾走到屋外,魚麗正抱著孩子在餵米湯,看到他出來解釋:「裡面太悶了,孩子一直哭。」

  坐月子要求不能見一點風,屋裡悶得慌,現在又是夏季,難怪孩子會難受吃不進東西。

  「我看看。」裴瑾就著她的懷抱看了看孩子,對跟著出來的男人說道,「孩子本來就瘦弱,餵米湯不是辦法。」

  男人漲紅了臉:「可我媳婦兒一直不下奶。」

  「牛乳羊乳都可以。」裴瑾示意魚麗把孩子還給人家,「魚湯對剛生產過的婦人也是有好處的。」

  山裡什麼都缺,可撈幾條魚還是可以的,那漢子連忙應下了。

  天色已經不早,裴瑾和魚麗趕緊坐車回縣城裡,騾車上,魚麗就一個問題表達了不解:「為什麼馬和驢可以生出騾子?」

  裴瑾:「……不知道。」

  「那這樣,豈不是貓和狗也可以生孩子?」她異想天開。

  裴瑾駕著車,很冷靜地回答:「迄今為止沒見過。」

  魚麗感慨:「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當然。」

  騾子噠噠噠,夕陽西下,慢慢把他們拉回了家。

  裴家現在的僕人是一對母女,王寡婦和她的閨女大妞,王寡婦的男人病死了,家裡又窮得揭不開鍋,公公病了,兒子還小,她的婆婆就做主把她和賠錢貨閨女給賣了,換了銀錢給丈夫買藥,給孫子買糧。

  正巧裴瑾帶魚麗去挑人,魚麗便挑中了她們,家裡地方小,也就是做飯灑掃費些功夫,其餘事她和裴瑾都親力親為,免得讓人發現端倪。

  到家時,王寡婦便張羅著讓大妞燒水,自己則去灶上下了兩碗麵條,進屋的時候魚麗在洗漱,外間只有裴瑾在,她匆匆放下碗就低頭出去了。

  魚麗撞了個正著,納悶道:「我總覺得她在躲著你。」

  王寡婦到了他們家後,手腳勤快麻利,但總是畏畏縮縮的不肯抬起頭來,魚麗一開始以為只是她性格如此,後來發覺如果裴瑾不在,她還是會和自己說說話的,可若是裴瑾在家,她不是縮在灶間便是躲在房裡,有什麼事也是讓大妞傳話。

  「避嫌。」裴瑾頭也不抬地說,「還能因為什麼。」

  王寡婦雖然被婆婆賣了,但也心存為丈夫守節的念頭,若非必要,不肯輕易出門,裴瑾敢保證,要是有人對她不軌,她就能一頭碰死以證清白。

  魚麗一想起這個就氣悶:「說兩句話,清白就沒了?」

  裴瑾嘆了口氣:「能有什麼辦法,這些年,你見得還少嗎?」

  魚麗不說話了。

  這些年裡,他們陸陸續續遇到過不少病人,有未出嫁的姑娘被人輕薄就想不開上吊的,也有寡婦被閒言碎語逼得投了河的,還有婆婆病重,媳婦割肉做藥引的,太多太多了。

  「我心裡,有點難受。」魚麗按住胸口,「悶得慌。」

  裴瑾微微笑了笑:「是嗎?我給你揉揉?」

  「呸。」魚麗沒好氣道,「我說正經的。」

  裴瑾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我也是正經的,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了,天下之大,處處有這樣的事,你能怎麼辦?」

  魚麗長長出了口氣:「唉!」

  「知道了嗎?這就是讀書的代價,矇昧是不會痛苦的,清醒的人才痛苦。」裴瑾攬著她的肩,「所以,想開點,我們現在至少也是在救人性命。」

  魚麗靠在他肩頭冷笑:「學醫能救得了幾個人?你前腳把人家姑娘救回來了,她不是隔天又撞了柱?」

  「想死的人救不活,但至少,可以救不想死的人,能救一個是一個。」裴瑾溫言道,「你說是不是?」

  魚麗氣順了些:「也是。」

  「這就對了,來,和我一起,這得馬上炮製才行。」

  兩個人就著油燈加緊處理今天採來的藥材,等全部做完,已經月上中天,魚麗打著哈欠鋪床:「今天一天好累啊。」

  裴瑾看她一眼,吹滅了燭火:「那明天晚些起。」

  魚麗那個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中不同尋常的含義,直到第二天清楚,她被一些小動作給吵醒了。

  她艱難地撐開眼皮,還沒來得及看清情況,他就吻住了她的眼睛:「繼續睡吧。」

  「你這樣我怎麼還睡得著。」她咕噥著,「你就不能消停一天嗎?」

  裴瑾道:「不能。」他手托著她的腰,讓她迎合自己,「忍不住。」

  魚麗輕輕哼了起來,她不禁想,要是這幾十年來,他都強忍著不去得到這種美好的感覺,那麼,現在那麼急切也是情有可原。

  她的嚶嚀聲讓他的呼吸愈發急促,他不禁深埋在她懷中,香氣愈發濃郁,直到後來,意奪神搖,飄然欲仙。

  不知誰家的院子裡,傳來一聲雞啼。

  裴瑾漸漸回過神來,將她摟在懷中:「麗娘。」

  「嗯?」

  「沒什麼,就是叫叫你。」

  魚麗面頰微紅,她換了個姿勢:「不理你了。」她一翻身,恰巧露出被角遮掩下的紅痕,他心中暗詫,怎麼會這麼用力?不禁替她揉一揉,但因為太滑太膩,忍不住又多揉了幾下。

  魚麗幽怨極了:「書上說『行九淺而一深,待十侯而方畢』,你呢?你呢!」

  裴瑾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不禁反思。的確,書上不止說了九淺一深,還說了「陽峰直入,邂逅過於琴絃;陰乾邪沖,參差磨於谷實」,何謂琴絃?陰深一寸曰琴絃。何謂谷實?五寸曰谷實,過谷實則死也。

  「但是,於我們無礙。」裴瑾沉吟半天,終於有了結論,「還是想怎麼樣就怎麼用吧。」

  既然不老不死,又何必拘泥於所謂的養生之法?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且縱情快樂罷!

  魚麗:「……」突然覺得身上更酸了。

  「我再給你捏捏。」裴瑾順著她的大腿往下捏,等到她的肌膚微微發熱才停手,正想起床,不經意間看到她的玉足,不由伸手去捉。

  被翻紅浪間的金蓮微舉,最是可愛,魚麗雖然沒有纏足,但天然自在,未嘗不美。

  他想著,雙手捉住她的玉足握在手心裡:「幸虧你沒有纏足,不然想帶你出門都出不去了。」

  魚麗用力抽了回來:「別鬧了,沒什麼好看的。」她藏進被子裡不讓他看,「醜死了。」

  裴瑾看著她,微皺眉頭:「不醜。」

  「你叫哄我好了。」魚麗別轉頭不看他。

  「我說的是真心話。」裴瑾躺到她身邊,攬著她道,「不難看,我也是這樣的。」

  魚麗才不信:「你是男人,怎麼好和我比。」

  「話不是那麼說,也不是所有人都纏腳的,你這樣當初才能跑,現在,才能陪我到處走。」裴瑾問她,「這樣,難道不好嗎?」

  魚麗咬著嘴唇:「也不是不好,就是……不好看。」

  「我說好看就好看。」

  「真的?」魚麗翻過身,牢牢看著他,「不騙我?」

  「真的。」他道,「情之所鍾,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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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人在紅塵 第一百零五章 眷侶

  魚麗和裴瑾在川蜀之地安穩地過了五六年,期間,魚麗讀完了好些醫書,認識了絕大部分的草藥,並且,還為一位婦人接生——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天,她和裴瑾出門,誰知下了傾盆大雨,只能找人家借宿避雨,當夜,那戶人家歸寧的婦人提前發動,可暴雨如注,來不及去請穩婆,又遲遲生不下來。

  魚麗下意識地去找裴瑾,可那婦人看見他來,連連驚叫,裴瑾趕緊避了出去,對魚麗道:「你得給她接生,我不行。」

  「我沒有接生過。」魚麗瞠目結舌,「我做不到。」

  「我告訴你怎麼做,只能你去做。」

  她只能硬著頭皮按照裴瑾的吩咐去做,產道不開,孩子下不來,最後沒有辦法,用剪刀剪開,她把手伸進去掏,才掏出一個貓崽似的嬰兒,那婦人流血不止,她親手拿著針線為她縫合了傷口,兩隻手上沾滿了鮮血。

  就在她好不容易剪斷臍帶,把孩子從鮮血中洗乾淨時,她聽見外頭有人呵斥:「荒謬!婦人生子,如何能叫個男人來?」

  「是我夫人在為她接生。」她聽見裴瑾淡漠的聲音。

  魚麗抱著孩子出去,那人在看見她的打扮時臉色才好轉,第一句話也不問妻子是否安好,只問:「生男生女?」

  「是位千金。」魚麗的目光在他的長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回答。

  那人面上的喜色頓時淡了下來,魚麗把孩子交給他,自己衝出門去,裴瑾一把扶住她:「麗娘?」

  「嘔。」她衝到路邊嘔吐,像是要把胃裡的酸水都吐出來,鼻端仍然有一股血腥氣。

  裴瑾給她拍著背順氣,安慰道:「沒事了,你救了她,至少兩命。」

  若是他為那婦人接生……她只有死路一條。

  魚麗救了她兩次。

  「好多血。」魚麗雙手微顫,「天哪,那太可怕了,我真的……太可怕了。」她緊緊抓著裴瑾,「那麼多血,她流了那麼多血,可他只關心是男是女。」

  裴瑾默然無言。

  天已經亮了。

  魚麗道:「我們回家吧。」

  「你一宿不曾休息……」裴瑾話還沒有說完,見她一臉堅持,便點頭同意,「好,我們回家去。」

  等到了家裡,關上了房門,她再也抑制不住,轉身摟住了他,裴瑾溫言道:「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嚇壞了?」

  「不。」她忍著淚光,「我只是突然覺得,當初遇到的是你,太好了。」

  如果換做是另一個人,她想也不敢想。

  裴瑾攬著她的腰,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半晌,魚麗笑了:「你看我,這把年紀了,還那麼感情用事,白活了。」

  「這有什麼,今天也著實為難你了。」裴瑾拉著她在床上坐下,「你睡會兒,一夜沒有闔眼了。」

  魚麗微蹙眉頭:「我睡不著,你不知道,我看著都疼。」

  她自己就是女人,哪裡能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嬌嫩,平日裡裴瑾用過了點力她就會覺得疼,別說這樣用剪刀剪開了。

  想一想,都不寒而慄。

  「那下次這種事,我們不管了。」裴瑾心疼壞了,「你別怕,我們不生,你不會疼的。」

  魚麗猶豫片刻,反倒是下定了決心:「不,從明兒去,我就像錢大娘學接生去,不和你出診了。」

  「你可想好了?」裴瑾這些年也就叫她進內幃看看病人的面容或是幫忙包紮傷口,從沒有叫她眼睜睜看過生死。

  但女人產子,半隻腳在鬼門關,產婦血崩而亡,嬰孩夭折,都是常事。

  魚麗嘆了口氣:「想好啦,只有這件事,是我能做而你不好做的。你說,我們恰好是一男一女,可結為夫婦,也可以救別人,這是不是上天故意安排?」

  「聽你這麼一說,的確是恩賜,但最重要的是你我心意相通,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裴瑾執著她的手,有感而發,魚麗於他,是妻子,更是知己。

  這太難得了。

  「那你支持我嗎?」

  「當然。」

  ***

  過了幾年,他們離開了那個縣城,或許是因為在那裡重生,魚麗對此地格外不捨,可裴瑾道:「時間越久,越是不捨,我們要趁大家起疑前離開。」

  道理魚麗都懂,可就是有點捨不得。

  裴瑾心疼她,嘆氣:「那我們再留兩年?」

  「不用了。」魚麗蹬著被子,「這次機會難得。」

  他們兩個人單獨上路,容易遇到危險,所以裴瑾選擇和商隊一塊兒走,彼此之間有個照應,而商隊出門在外最怕遇到什麼頭疼腦熱,有大夫同行是再好不過的了。

  不過,魚麗臨走前是依依不捨,可一上路就把所有傷春悲秋都拋之腦後了。

  她穿了男裝,也不刻意偽裝成男人的樣子,只是男裝便利,她可以騎馬。

  是的,上路第一件事,她學會了騎馬,為此至少興奮三天。

  裴瑾躺在馬車裡補覺,任由她去,反正玩兩天就會膩了,原因很簡單……風塵大。

  騎著馬溜一圈,晚上臉上頭髮裡全是塵土,她用梳篦一篩便飄下來一層黃土,魚麗臉都綠了,把篦子一摔:「我要沐浴!」

  「你那樣也弄不乾淨,過來。」裴瑾對她招手,讓她仰面枕在自己腿上,他撿起水盆裡的梳篦,替她細細篩去塵土,然後再喚人打了熱水來,替她洗頭髮。

  這不是第一次了,她從沒有想過裴瑾會替她沐浴濯足,可他都做過了,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覺得鼻酸眼脹。

  「閉眼。」他道。

  魚麗合上眼,感覺到他的手指在髮間穿梭,輕輕撫摸著她,她不由伸手去抓,沒落空,她抓住了他的衣袖:「小心浸濕了。」

  「那你抓著好了。」裴瑾掬了水澆在她的頭髮上,小心翼翼,生怕弄在她臉上。

  魚麗沒話找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你都沒有提醒我。」

  裴瑾輕笑道:「看你玩得那麼開心,怎麼忍心潑你冷水?」

  魚麗手指絞著他的袖子,使勁拽:「我不信,你肯定是想看我笑話。」

  「在你心裡,我就這麼壞?」裴瑾說著,捧著她的頭抬起來,用布巾包住吸水,「好了,起來吧。」

  魚麗半濕的髮披在肩上,慢慢擦拭著:「真的不是嗎?」

  「當然。」裴瑾啼笑皆非,「我是希望你早些學會騎馬的,這很重要,遲早有用。」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沒有想到那麼快就會兌現。

  過了約半個月,他們路經城裡時,聽見了一個消息,前些日子黃河決堤了,沿途城鎮爆發水患,無數村莊被洪水沖毀,災情極其嚴重。裴瑾一聽,立即決定與商隊做別,趕往受災地。

  商隊聽聞他們夫妻這般仗義,二話不說送了他們兩匹好馬,讓他們能盡快趕去。

  魚麗沒有意見,她這次學乖了,用布巾將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既能遮擋容貌,又能防風沙,一舉兩得。

  不僅如此,裴瑾還將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交給她防身,生死關頭,人心險惡,還是不要太過大意為好。

  然而,只不過剛剛靠近災區,他們便遇到了劫路的災民,他們夫妻兩人兩匹好馬,絕對是靶子中的靶子。

  魚麗問:「怎麼辦?」

  「別怕,衝過去。」裴瑾給她做示範,不僅沒有讓馬慢下來,甚至還抽了一鞭,馬兒吃痛,撒蹄子就跑。

  膘肥體壯的馬橫衝直撞,餓得面黃肌瘦的災民絕對不會想要來挑戰一下斷肋骨的感覺。

  魚麗有樣學樣,跟著衝了過去,越過人肉牆後,她不由摸了一把馬兒的脖子:「厲害了!」

  她的馬打了個響鼻,抖了抖鬃毛,十分得意。

  魚麗立刻和它培養出了感情:「我要好好保護它。」

  「那是應該的。」裴瑾放慢速度,「可別讓它們被人殺了。」

  魚麗深以為然。

  再往前走,那就是被洪水淹沒的災區了,距離洪災爆發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個多月,看不到有多少活人,唯一能見到的,便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

  有家禽,也有人。

  雞鴨豬羊,男女老少,在水裡泡了那麼多天,不僅味道刺鼻,而且都已經腫脹不堪,魚麗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屍體,又驚又噁心。

  裴瑾道:「人若溺死在水中多日,便會變成這樣的浮屍。」

  魚麗實話實說:「很噁心。」

  「是有一點。」裴瑾道,「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水災過後,必有疫情。」

  這才是他要趕來此地的原因,每次水災過後,因為誤飲污水,或是忍受不住飢餓,貪便宜吃了死掉的家禽,就有可能患病,這種疫病極具傳染性又很難對付,是災後最棘手的敵人。

  「差不多了。」裴瑾道,「咱們進城。」

  魚麗奇怪:「城裡的災情應該不嚴重吧?」

  「你的馬不要了?」裴瑾看看她,「我們倆什麼都沒有,就算有了應對之法,你又能救多少人?」

  魚麗:「啊,那怎麼辦?」

  「先進城看看情況。」

  城裡的情況還算可以,官府應對得當,進城的災民都暫時安頓了下來,可正如裴瑾所料,已經有人開始生病了。

  應對水災,朝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也不止裴瑾一人想到了疫病,官府在前兩天就已經召集大夫們應對此事。

  裴瑾和魚麗來得不早不晚,正巧趕上。

  他們倆化裝成一對中年夫妻,再老就扮不像了,可即便如此,魚麗女子的身份還是飽受詬病。

  雖然懸壺濟世是好事,可是一來,大家都不覺得區區女子有何高明的醫術,二來,女子拋頭露面,總是不合規矩。

  哪怕她是已婚婦人,哪怕有裴瑾力挺,環境如此,個人微薄之力,難以改變。

  魚麗心態放得很好,她和裴瑾說道:「那我就不去了,我有別的辦法。」

  裴瑾:「……什麼辦法?」

  「還是那句話,你做你能做的,我做你不能做的,只有我能做的。」魚麗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過,「寧治十男子,莫治一婦人,男人病了可以隨意找大夫,女人有些病根本找不到人看,這方面,你也不是很懂,是不是?」

  「是。」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魚麗有點迷惘,男女有別,裴瑾在這方面也所知甚少,全要靠她自己琢磨。

  裴瑾笑了起來:「一試又何妨。」

  就這樣,夫妻倆分頭行動,裴瑾與其他大夫一起為疫病奔波,魚麗不動聲色,在客棧裡先住下。

  縣城裡到處是來投奔的災民,客棧早已住滿,其中就有一位即將臨盆的產婦,夜裡突然發動,魚麗被吵醒,披上衣衫出去問:「要幫忙嗎?」

  那客棧夥計知道他們夫妻是大夫,大喜過望:「這位夫人可會接生?」

  魚麗攏了攏頭髮,神色鎮定:「會啊。」

  這就是開始了。

  ***

  二十年後。

  「我寫好了,你好了沒有?」裴瑾放下了筆。

  魚麗還在咬筆桿:「沒有,我要再修改修改。」

  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容貌與壽命沒有絲毫改變的意思,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是長生不老無誤。

  但他們仍然決定出一本醫書,不求流芳百世,只求能為杏林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貢獻^_^

  幾十年來,刪刪改改,修修補補,到現在,是該集結成書的時候了。

  「你替我再看看。」魚麗把寫好的一沓紙給他,「我怕我哪裡寫錯了。」

  兩個人就這樣一直對到了深夜,魚麗才放下筆,揉一揉痠痛的脖子:「我好了。」

  「那可以了。」裴瑾把她寫好的內容仔細收好,預備交付給書坊的人印刻。

  魚麗眼尖,瞥見最上面的《序言》部分,便拿過來讀:

  「余幼年於山林間偶遇高士,得習杏林之術……三月後,飄然而去,不知所蹤,夢耶?幻耶?不可明辨……」

  魚麗草草看了幾行便忍不住笑了,裴瑾這是編故事呢,還是志怪小說的開篇,奇異非常,可聯想到他們的情況,又怎敢說世上沒有神仙呢?

  裴瑾三言兩語交代了學習醫術的始末,然後話鋒一轉,「年二十,娶妻麗娘,仙姿玉色,菩薩心腸,舉案齊眉,恩愛非常……」

  魚麗大窘:「你寫這個做什麼?」

  「這是你我二人合著,我寫一寫你不是很正常嗎?」裴瑾反而很奇怪。

  魚麗怪不自在的:「那你還寫那麼長幹什麼?」

  裴瑾描寫自己學醫的經過只有三行,但夫妻之間的小事寫了三頁!

  「長嗎?」裴瑾納悶,「我本來寫了十張,還刪了一點呢。」

  魚麗:「……」她面無表情地把這幾頁翻過去,直接看到最後,突然之間,她愣住了,雙目微紅。

  「……前有神農氏嘗遍百草,後有華佗扁鵲妙手回春,古往今來,名醫輩出,不勝枚舉,余心慚愧,不過拾人牙慧,不足道也。獨愛妻麗娘者,雖為女兒之身,不改懸壺之志,行走於閨閣之中。較余等外男,女兒總惜女兒,女兒更知女兒,麗娘療婦人之病,遠勝於余,又無男女大防之慮。自此,有難疾不便以男治者,爭相來訪,總獲奇效,數十年來,所治者不可勝數。

  「《行醫雜記》,余所著者,不過爾爾;《婦病雜記》,麗娘所著者,價值千金。余夫婦合著此書,若能惠及一二人,平生便無憾事矣。」

  魚麗讀完這篇序言,不覺熱淚盈腮,她哽咽道:「你把我說得那麼好,我哪有那麼好。」

  「你有。」裴瑾神情難得嚴肅,見她不信,又道,「若是不信的話,百年之後,我們且看後人如何說。」

  魚麗破涕為笑:「那可真是丟死人了。」青史留名什麼的,她可從來沒有想過,但是,如果是和裴瑾一起,那真是……太好了。

  「好了,這件事已經定了,明天就該送去書坊印刻。」裴瑾笑問,「我們不如來說說接下來的打算,如何?」

  接下來的打算?麗娘思忖片刻,笑道:「我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想想就心嚮往之。

  然而裴瑾沉吟:「唔……」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揪著他的衣袖,「不樂意?」

  裴瑾笑道:「不是,我是在算錢,我可捨不得你下地勞作,至於我麼,估計也幹不了種田的活,我們不如買幾畝良田,租出去讓佃戶來種,這樣也清閒些。」

  魚麗想想很有道理,點點頭,笑道:「那我更期待了,想想看:依山傍水房樹間,行也安然,住也安然;雨過天晴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裴瑾心生嚮往之意,不由道:「閒來無事翻古卷,詩也唸唸,詞也唸唸;夜晚與你話燈前,今也談談,古也談談。」

  深更夜色涼如水,陣陣蟲聲透過新糊的窗紗,兩人攜手,不由相視一笑。

  功名利祿放一邊,名也不貪,利也不貪。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日上三竿抱卿眠,你也賴床,我也賴床。

  夜來紅燭昏羅帳,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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