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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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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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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2: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章

  崔元望聽到她這膽大包天的話動了動眉毛。

  而殿內的贊者已經在高聲頌道:「……是舉起成命,錫以徽章。第四子兆可封永王,第五子修可封睿王,第七子柘城可封衡王,第九子胥可封端王……」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小聲道:「都端莊成那樣了,還端啊……這封號也太路人了,這是要把他打發到犄角旮旯研究種地麼?」

  鄭翼:「你難道不該說修麼,整天腦子裡都是打打殺殺上房揭瓦,竟能封個睿字吧。」

  崔季明笑:「父母對孩子總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嘛。」

  殿內還在誦讀:「……十二子嘉樹可封茂王。宜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崔季明縱然不在殿內,也猛然感覺到含元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改變。太子選妃、皇子封王,殷邛早有意命幾位殿下為刺史去各地行事。想到太子如今虛弱的身體,修殿下的四體不勤,殷邛彷彿在暗示講選賢為儲君。

  太子經歷過萬花山一事,殷邛對外一副關心他的樣子,實際見過多少面,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此刻澤站在眾皇子最前頭,他年紀已經不小,雙肩支起太子朝服,蒼白面容強撐的笑容與優雅的禮儀無不在盡力扮演大鄴這帝國的太子,可他卻彷彿忐忑到了骨子裡,衣料上金光燦燦的刺繡耀眼,愈發顯得他的面容彷彿隱匿在灰色的薄霧中。

  崔元望這個平日裡站的筆直的,竟也探過頭往殿內張望。

  群臣正討論幾位殿下的冊立時機,元望忽地小聲開口:「他要哭了。」

  崔季明聽見了,轉頭:「誰。」

  「澤。」元望目光望著太子的背影:「他……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從出身到性格、從表情到行為,元望與他相識半年多,知道他這個一國太子,永遠在小心翼翼觀察別人的目光,修正自己的行為。

  這一場拖得太久了的大朝會終於結束,崔季明也累得不行,她微微合上眼,聽著從含元殿兩側龍尾道,竊竊私語傳入她的耳中。崔季明聽到了幾位世家的宗主毫不避諱的說殷邛野心太大痴心妄想,她聽到了幾位年輕的官員喃喃道:「契約通行,天下再無奴隸……」

  又有人道:「你可聽說九殿下是薛妃當年那個兒子,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才是大鄴的嫡子。」

  「這事兒如今還能是個秘密。再加上中書傳出來,薛妃的筆跡如今又出現在了奏摺上,薛姓雖不比五姓,當年也是比裴家更強盛的隴地世家,出來的嫡女,旁人比得了麼。」

  「若當真,皇帝是否有意想提端王,否則此事為何又要端王出頭。如今看朝堂上端王的應對,確實是進退有度。他一向寡言,也並不表現出焦急的樣子。你就跟兆對比一下,兆殿下急的都快削尖腦袋想將摺子遞到聖人面前了。」

  崔季明皺了皺眉頭,繼續聽著。

  「可端王這字封號也取得太中規中矩,九殿下似乎也從未表現出想要跟各家交好的樣子,就算是鄭家,鄭湛在朝堂上也從沒幫過九殿下。咱們縱然是想靠攏,也要看那位清高模樣的九殿下肯不肯。」

  「還是與家中宗主商議一下,這幾位皇子,倒是名號全都平平,永字、睿字,在前朝,這可都是可以打發到南地養老的……」

  她剛要再集中注意力聽幾句那飄遠的聲音,忽然被鄭翼懟了一下,睜開眼來,幾位皇子正從側門走出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殷胥,他微微偏頭,朝她看了一眼。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起剛剛他的言論,忍不住掛上幾分笑容,偷偷對他比了個拇指。

  那張如今不忍直視的臉上,笑容讓人只想忽略。

  殷胥不太明白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但顯然是崔季明在褒獎他。他目光故作漫不經心的劃過去,唇角隱隱勾起了幾分。崔季明是高度近視,卻不是全瞎,殷胥一點情緒她都能感覺到,做出要趕上修的樣子,走過殷胥身邊,輕輕拿手肘頂了他一下,側過臉挑眉低聲道:

  「高興就高興,裝什麼裝。」

  殷胥一下讓她戳穿,還來不及反應,崔季明大笑了幾聲,快步走到了修旁邊。

  崔季明:「修,你這個封號真的是哈哈,挺符合你的。哎呀今天開始就是睿王殿下了啊。」

  修不知在思索什麼,才回過神來:「啊……封號也都無所謂了。如今已不是前朝,這封號不過是取個吉祥字。」

  崔季明笑著跟修說著什麼,春風拂面,彷彿內心坦蕩毫無負擔。

  殷胥想起了她在書架中的一聲輕嘆:「您行進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

  他垂下眼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行往東宮而去的殿下中,兆打算去見萬貴妃,他臨行前走過澤的身邊,看著心思深重的澤,漫不經心道:「我倒不知道,崔三與胥關係如此近。」

  澤抬起頭,皺眉:「你什麼意思。」

  兆聳了聳肩,轉頭走了。

  澤回頭望向殷胥,果不其然看他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崔三。

  當初在萬花山,他一直都與崔三同行,雖說從結果上看來,殷胥不會是那次的刺殺的背後之人,但他與崔三也確實像是早就相熟。再聯想到刺殺的罪魁禍首和賀拔家有關,崔季明去探望過了牢裡的賀拔慶元……

  崔三若是真站在胥那邊,這倒是崔家打算兩邊都抓著。崔三做著修的伴讀,指不定她還是個兩頭的細作……

  他越想越深,眉頭緊皺。

  **

  殷胥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來找嘉尚。

  長安城南有一大片村落,嘉尚所在的慧永齋正在此地。聽這名字,好歹該是一座古樸小寺,卻不料只見一茅草院外歪歪斜斜掛著這三個字,院內有雞鳴和機杼聲傳來,馬車停在外頭,殷胥一身素色深衣,踏下車去。

  門未關,他一打眼便看到嘉尚正帶著打滿補丁的圍裙,穿著草鞋在織布。

  一邊織布,一邊哼歌,腳邊一群啄米的雞。

  上次被嘉尚的高深莫測震驚的殷胥,這一次又讓他如此家常的生活給震驚了。

  第一次見自己把男耕女織幹全的大和尚。

  嘉尚沒抬頭:「殿下,還請進。」

  殷胥對耐冬一點頭,背手走進來:「本以為你該在哪個破廟古剎內衣不蔽體。」

  嘉尚笑:「此地本有廟在,只可惜宗派不同,我這個淨土宗的散人,還進不去那空宗的廟宇。」

  殷胥確實知道佛宗內部也分裂有派別。各朝各代雖有不少帝王篤信佛教,在大鄴,寺廟也成為了宣揚律法、收納傳染病人、開放民間集市的主要地方。但佛教盛行,大量青壯年成為了不必賦稅的僧尼,佛門勢力越來越龐大,各個寺廟富若世家,修建的瑰麗堂皇堪比皇城,必定會威脅到朝廷。前朝滅佛之事亦有,大鄴自高祖時期也只是扶持道門,較為溫和的一直壓制佛教。

  只是中宗卻是個篤信佛教的,他多次派高僧前往西域取經,慈恩寺高僧也開始插手政局,佛門盛行之時,也分裂出了各個教宗,教宗之中爭鬥不斷,卻也愈發繁榮,如今佛教的盛行在大鄴已經是避不過去的坎。

  殷胥道:「空宗是這些年興起的新宗派?我記得天台宗幾乎佔據了慈恩寺,怎會在長安周邊又有新宗派如此興行?」他前世扶持道門,對佛宗瞭解並不深。

  嘉尚笑道:「殿下當真是不太瞭解佛門,天台宗興盛了不到二十年便衰落,而空宗則已已經遍佈民間。他們不似天台宗那般大肆修建廟宇,一直低調行事,所以大興宮內幾位都不太知曉吧。」

  殷胥自然知道佛門盛行對於朝廷的影響,皺眉道:「遍佈民間?」

  「富密貧空。空宗推行『不取貧賤,心繫一佛』,又不言根性,只推漸行,在百姓之中修空宗之人大有。他們很多人並不登堂,剃髮後草鞋布衣行走世間傳播佛法,性情堅忍。本是南地小教派,沒想到如今發展的連東京洛陽也幾乎都是空宗法嗣。」嘉尚嘆道。

  殷胥皺眉:「既本是佛法教派,佔據寺廟也無律法管束了。那你又如何在這裡落腳?」

  「有個好心的郎君,不但在西域救我一命,聽聞我被驅趕出來後,還給了我一些銀兩,我想這不事生產靠嘴來忽悠別人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如跟沒當和尚時種種地織織布。」

  殷胥沒怎麼離開過皇宮,可以說是連會跑的雞和織布機都沒沒見過,有些好奇卻佯裝不在意的觀察著院中的一切,隨口問道:「哪位郎君,如此好心?」

  嘉尚低頭道:「您想來問我的那位。」

  殷胥皺眉。

  殷胥的確是想來問崔三之事。

  他承認自己總是心眼細,崔季明與他說起那冊高祖的手札時,對於為何會懂文字的理由可以算得上敷衍。她在口頭上胡說八道糊弄他,也不是第一次兩次了。

  但殷胥卻將她那句「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的話,噎的翻來覆去寢食難安。

  他便又將那高祖的手札翻出來,當初崔季明謹慎珍重的讀來,她所說的字與紙面上字體寫法,殷胥都拚命記住了大半,再對照他以前整理過的,他幾乎可以看懂絕大部分的內容。

  正是因為能看懂,讀到前頭被崔季明跳過的內容,他才心驚。

  高祖為何自稱活了一白多歲?他以前是商人……?幾千年歷史?

  就連後頭許多內容,殷胥細細讀來,也發現有許多詞彙的含義他並不知曉。

  這本冊子不但字體不同,連寫法也是自左至右的橫寫,這才是前世殷胥並不能讀懂的原因。

  他再聯想到崔季明時不時冒出來的瘋言瘋語,他最早與她相識的時候,還總是問,後來看崔季明一臉無趣根本懶得解釋,也就漸漸不問了。

  當細節累計到這種地步,一句「孟婆湯沒喝乾淨」的話,顯然已經不可能糊弄的了殷胥。他知道崔季明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向他隱瞞過不少事情,可當崔季明表現出與他越走越遠時,這些他不清楚的事情擴大成了沒來由的恐慌。

  前世與今生,政局世事往不同的方向發展去,殷胥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清醒理智。

  但當崔季明這個被他在意著的人,與他的關係也越走越遠,殷胥才開始萌生後怕。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本該站在他身側的崔季明,會有朝一日將手中的劍對準他。

  他更怕的是,二人可能會未來幾年後再無交集,或許街角官驛再見面時,二人年歲已長,面目全非,早已與記憶中無法重疊,崔季明再抬頭,用她慣常崔家子的那張笑臉,問:「請問您是——」

  他前世年幼,崔季明又故作幼稚玩鬧,他也未曾感覺到她不像個少年郎。

  如今他已經清醒成熟,再來看崔季明少年時候,胡鬧也只是表面,她心智看起來比他還長幾歲。

  那所謂的前世到底是什麼?她曾是個什麼樣的人?與高祖可曾來自同一個地方?

  能給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一個答案的,在殷胥所知範圍內怕是只有那個自稱天眼的大和尚。

  嘉尚笑:「難道九殿下不是為了問崔三的事情而來。她防心頗重,牽扯事情又多,對殿下多有隱瞞。殿下不肯問她,卻知道我可窺人前世,便想來向我打探打探。」

  殷胥:「那你能給我答案麼?」

  嘉尚起身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使出了大和尚行走江湖千年不變的故作玄虛,道:「能給殿下答案的,唯有殿下自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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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3: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一章

  殷胥隨他走入屋內,房間內地板都是劣質的老木材,走過去咯吱作響,光線一縷一縷的漏進來,房間中充斥著潮濕的味道。嘉尚跪坐在桌邊,空蕩蕩的桌內,他從桌下的一個舊箱子中抱出兩盞燈與一個香爐,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香爐。

  殷胥站在一旁,冷漠的看著他如同道士般故弄玄虛。嘉尚點起燭火,手哆哆嗦嗦的將一小盒香倒入香爐,點起了炭火。

  要是就在一個外頭雞鳴狗叫,裡頭還掛著鐮刀草帽的房間內,能窺著前世今生的辛秘,那這天眼也太廉價了吧。

  事實證明,就是這麼廉價。

  嘉尚笑道:「殿下讓你帶來那人就在房頂上待著也不要緊,就是鄰居家的山羊老是喜歡跑到我房頂上偷吃茅草,他要是遇見了,記得幫我把那一蹦三尺高的老羊趕走就是。」

  殷胥跪坐在桌邊:「這就是你所謂的窺得前世?我來問的是崔三相關的事情,你又故意提及空宗,野心昭昭,不必在我面前做這種法。」

  嘉尚卻道:「殿下放心,這香若是有毒,我剛才手一哆嗦撒了一點,估計已經毒死我自己了。所謂窺得前世,不過是我將這雙眼借給殿下而已。殿下將手給我。」

  燈燭看起來跟普通人家的白燭並無不同,香爐燃起縷縷煙霧,環繞住二人。

  殷胥:「我不喜與人觸碰。」

  嘉尚笑的極為促狹。

  殷胥一度以為他甚至能看到他與崔三平日的相處,才來笑他這句話。

  殷胥艱難的將手遞過去,大和尚滿手油鹽醬醋味,抓住了殷胥的指尖。殷胥猛然感覺眼前一陣暈眩,這種感覺來的突然,以至於他驚得幾乎立即起身,想甩手叫人進來。

  然而還來不及開口,一陣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朝後倒去的暈眩感成倍襲來,殷胥嗅到了灰塵與河水的味道,他心中暗罵自己,竟因為好奇心跌在了一個年輕和尚手中。他剛要開口,眼前景象卻是黑暗與那點著香爐的舊桌子,發了瘋似的交替,他胸口彷彿是被壓在了水底般,欲嘔的感覺佔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殷胥有些惱怒,他反手擰住嘉尚的手,想要制住他,卻太陽穴驟然向內擠壓般痛楚,他甚至以為自己的意識被擠入了一截細窄的麥稈。他猛然聽到了耳邊傳來了河水咆哮的聲音,夏末的驟雨擊打著交疊的樹葉。

  殷胥猛然吸了一口氣,他吸到了泥土的味道,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迎來的卻不是光明,而是一片僅僅能辨認出輪廓的夜晚。月亮因陰雲而躲藏,他率先看到了連綿的樹林,以及遠處翻騰的黑色河水。

  嘉尚緊緊拽著他的手,站在他旁邊。

  殷胥有些驚愕的望著眼前,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他經歷過一次死後再回到過去的事情,很快穩定下來心神。

  嘉尚道:「我的眼,借給了殿下,我已經無法視物,只有殿下能看到眼前的一切。不必擔心,你不過是個旁觀者,誰也無法看到你。若是殿下鬆開我的手,我們就會從這裡離開。」

  殷胥死死盯著他已經找不到瞳孔只餘眼白的眼眶,冷聲道:「你到底使了什麼法?我這是到了那裡?當年我回來之事,是否與你有關!」

  嘉尚道:「殿下,你覺得這像真實麼?」

  他彷彿看到冰冷的風與大顆雨水貫穿他的身體,他能聽見水聲,能聞到土味,卻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他還穿著樸素的深衣,渾身乾燥的彷彿還在那陽光明媚的茅草屋中。

  殷胥皺眉:「你到底使我看見了什麼,這是何處?」

  他話音剛落,驟然一驚,失聲道:「崔季明——」

  他看到了一張熟悉到夢中的臉。

  七八歲左右的崔季明,頭髮散亂,滿臉雨水,身著髒污的麻衣,正蹲在右上方一顆樹高高的樹椏上。她稚嫩到似乎還充滿嬌生慣養的氣息,臉頰有些可愛的圓潤,小手抓著一柄不知從哪兒偷來的小鋤頭,後背緊繃,對於殷胥的聲音毫無反應,機警甚至老練的瞪向遠方的一片黑暗。

  嘉尚道:「殿下能看到的事情,或許不會給你你最想要的答案,但必定也是你內心最關心的事情之一。」

  殷胥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他忽然看崔季明蹲在樹椏上的姿勢變了,她將半個身子側著隱入樹幹後,目光反射著僅僅一絲微光,如同潛伏的幼豹。

  緊接著殷胥聽到了耳邊傳來了一群人的馬蹄聲。

  那群人用著極度奢侈的鐵骨琉璃燈籠,一陣搖曳光亮與說話聲朝殷胥的方向擺來,他側耳聽清了不遠處的說話聲。

  「找到崔式的孩子了麼?」

  「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只知道大抵年紀,如何找!崔式從不對外提起他孩子。五郎君呢?」

  「不知道他有沒有跟崔家的同行。找!他現在給崔式的孩子做奴僕,應該跟那孩子同行,縱然是被沖上岸也是應當在一處!」

  「找到他們!快!河岸已經派人去了,這裡也不要漏過!」

  崔季明滿面驚疑,她一隻手早已磨破,指縫帶血,死死扣著樹幹。殷胥心頭一顫,明顯這時候的崔季明渾身還像個家中的少爺,卻經歷了這樣的事情。

  「這有一隻鞋,是孩子的鞋!看這刺繡,非富即貴,她就在附近!」

  殷胥聽著那聲音已經明朗,他幾乎能被無邊黑暗中逐漸靠過來的火光刺傷眼睛。那群人越走越近,殷胥覺得可能誰也看不見自己,卻仍被這氛圍感染,有些緊張的拽著嘉尚,躲在半人高的灌木後。

  他雖知道崔季明最後平安回家,可仍然為她揪緊了心,目光死死盯著遠處樹上的崔季明。

  那行人已然走近,窸窸窣窣踏過水窪與草葉,距離崔季明所在的大樹只有幾丈之隔,殷胥從灌木叢後昂起頭,想要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他們為了擋雨,身著皮製披風,帶有深色斗笠,那斗笠兩側下壓,雨水如注般流到肩側的披風上,為皮革註上一層映射火光的水膜。

  為首之人腰上有三把長短不一的橫刀,聲音低啞,似乎是軍武出身,聽覺敏銳,斗笠下隱在黑暗中的細長雙眼四處掃視。

  殷胥心如鼓擂,卻死死盯著那群人,妄圖窺得幾分可以對照的細節。

  他的緊張,幾乎在他聽到耳邊還有除了嘉尚以外其他人的呼吸聲時,後頸的汗毛驟然炸起!殷胥猛然轉過頭去,這才發現這灌木叢的不遠處,也躲藏著一個人。

  殷胥死死盯住,勉力才認出,那個光著腳死死捂著嘴蹲在灌木叢後的人,竟是……十四五歲的言玉。

  他瘦的幾乎顴骨要從皮膚下頂出來,兩腳滿是污泥,雨水順著額頭全兜在睫毛裡,渾身顫抖滿眼驚恐,他的狼狽與不安,幾乎讓殷胥難以想像,這個人是後來那個微笑擁著崔季明的那個青年。言玉……或者說是昭王,正同殷胥一樣,緊張的不時透過灌木叢的縫隙去看崔季明。

  一行人的橫刀與腰間帶鐵扣的腰帶相擊,雨水敲打著燈火的琉璃罩,崔季明彷彿蹲的太久,撐不住般的腳滑一下,她朝後倒去,手指拚命摳了幾次樹幹也沒摳住可以著手的突出,殷胥眼睜睜看她從樹上掉下來,重重摔落在地。

  她卻彷彿死咬緊牙關,連一聲悶哼都沒有發出。

  這幾十人顯然也聽見了聲音,驟然轉過頭去。為首細長眼的男子抬手,他們側過身去,小心翼翼的靠近,隊伍中其中一個俊美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開口,聲音頗為溫柔:「可是崔式的孩子,我們是崔姓南地旁支之人,已經找到你的阿耶了,人手不夠,他派我們也來找你。你是不是受傷了?在麼?」

  殷胥從原地站起來,他想要看清楚崔季明的情況,卻完全看不清那一處黑暗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是被摔昏了?還是躲藏在草叢中沒有發聲?

  她不是說自己孟婆湯沒喝完有點前世記憶,那這時候也知道如何對應吧!

  眼見著那一行人朝崔季明掉下的草叢靠攏而去,殷胥身邊一直躲藏著的言玉鬆開了捂著嘴的手,他正死死的咬著嘴唇,甚至咬出血來,紅色從嘴角順著面上流過的雨水一並聚攏在下頜尖,他彷彿是下定了去死的決心,猛地從灌木叢中站出來,發出一聲如雨中驚雷般受驚的呼喝!

  帶著斗笠的幾十個人聽到背後這陡然一聲呼喊,轉瞬回過頭去,言玉轉頭往崔季明的反方向發瘋了一般狂奔而去,細長眼睛的男子似乎一眼辨認出來,他抬手道:「追上他!」

  幾十人再不是小心地接近,直接從雨中狂奔起來,瞬間抖落披風上無數水珠,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殷胥站在原地,望著那一行人砍開灌木朝言玉的方向追去,沒明白發生了何事。

  顯然遠處的崔季明也一樣,她顫悠悠的費力從地上爬起來,磕的幾乎想嘔吐,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坐起來模模糊糊的看著那一行人朝另外的方向跑走了。

  崔季明從草叢中費力的站起來,找到了不遠處的小鋤頭,踉踉蹌蹌的朝言玉的反方向跑去。

  她跑的摔了好幾跤,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殷胥想要跟她而去,卻又實在太過在意那些來找昭王的人究竟是誰,他站在原地稍作猶豫,拽著腳下磕磕絆絆的嘉尚朝言玉的方向追去。

  嘉尚也算可憐,如同個拽在後頭的破麻袋,喊了好幾聲要殷胥等等,可殷胥心中焦急萬分,他太怕錯過僅可能的真相。

  而那一行人顯然沒有追去太遠就抓到了言玉,當殷胥穿過雨水走過去時,他只看到一群人站成一圈,火光如同籠子套住了被綁住雙手倒在地上的言玉。

  細長眼睛的男人提著燈籠,慢吞吞走過去,啞著嗓子笑開口:「殿下,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崔翕把您看的夠好啊,若不是崔式那個半大小子沒心沒肺,還真知道憐憫你,我倒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知道崔翕把你藏在了哪裡。」

  他手把在腰間最長的那根橫刀上,下巴抬了抬。言玉伏在地上正努力昂起頭死死盯著他,細眼男子道:「崔翕真好意思拿這麼個玩意兒,來跟我們談條件。他倒是個習慣甩的一身乾淨的清流忠臣,不想牽扯太深,他知道他自己捏了龍眾,就不是跟我們談條件了,就成敵人了。龍眾的密言還在你嘴裡吧。」

  剛剛開口誘騙崔季明的中年男子,似乎和細眼男人演慣了紅白臉,蹲下身子對言玉笑道:「昭王殿下不必驚恐,我們是來請您的。您這種身份,在崔家做奴僕顯然不合適,您該去要回一些您本來就有的東西。」

  細眼男子道:「姓柳的,先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聽聞姓袁的老女人以絕後患的閹了他,也不知道能信幾分,扒了他褲子看看。」

  中年男子搖頭笑道:「這年頭,還真是一根玩意兒判前程了,想想真可笑,所謂皇家血脈,也要能生出皇家血脈才有價值哈。」

  旁邊的人不顧言玉的掙扎,伸手去扯他本就兩件的衣衫,言玉在地上撲騰的活像是一直泥潭裡的泥鰍,卻仍讓人抓住頭髮按住了腦袋。

  他屈辱到可笑的被扒掉褲子,露出殘疾的部位,細眼男子與圓臉男子俱是沉默,細眼男啞著嗓子冷笑道:「崔翕可真有本事,拿個殘次品做真金,忽悠了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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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二章

  中年男子嘆了一口氣,從衣袖中掏出軟巾擦了擦臉,道:「讓那老東西擺了一道,幸好他跟兒子關係不睦才讓咱們能逮著機會。不過崔翕不能不拉攏,這事兒別成了嫌隙,不如拿許諾的位置來換這昭王。」

  言玉一臉死灰躺在地上不再掙扎,細眼男子的靴底一腳踏在他頭上,將他半張臉踩到泥裡,碾了碾,怪笑道:「就這麼個玩意兒,怎麼換。他若是知道龍眾的密言,不驚動長安的情況下,好歹能聯繫上南機,南機還未必肯與我們一道,也就這麼點用處了吧。」

  言玉已經看不見了臉,僅餘長髮蜿蜒在泥水中。

  殷胥彷彿覺得無數風雨灌進他的身體,他大腦拚命的運轉著,想要從隻言片語中窺得半分真相,卻只感覺自己站在了深淵的邊緣。然而頭腦深處竟開始發疼,兩眼彷彿隨時都能滴出血來,有什麼想要從太陽穴中頂了出來。

  他聚精會神,一邊嘉尚幾乎堪稱懇求的搖晃著他的手:「殿下!已經留在這裡夠久了!這不但會傷到我的眼睛,更會傷到你!殿下——這是窺得天機!」

  殷胥沒有回答他,他幾乎感覺視野泛出血色,卻仍仍緊盯著這一片光亮與人群。

  中年男子用軟巾擦了擦手:「殷邛如此多疑,這小昭王的存在好歹算是一顆刺,越往後扎的越深,更何況咱們雖然知道、崔翕知道,外頭人可沒幾個知道。拿出去做個門面,還是能拉攏不少人的。」

  細眼男子沒有收回腳,轉頭看他,挑了挑眉毛:「咱們說什麼,也定不了生死。怎麼都要拽到他們眼前去,到時候聽那幫半死不活的老頭子決定吧。崔翕指不定到時候還來上門要人呢。」

  他腳下,臉埋進泥水裡的言玉發出了窒息般的聲音,渾身顫抖。

  細眼男子收回了腳,踢了他一下:「別死啊,好好活著,有用你的時候。」

  他話音剛落,一輛馬車從遠處林中的小道而來,四匹如黑霧般的駿馬踏起水花,馬車透出的光亮如一道流星殘影,停在了距離這裡一段距離的小道上。殷胥站在旁邊,朝那馬車望去,雨越下越大,依稀可看清那馬車四角掛的正是鐵架琉璃燈籠,火燭燃燒的彷彿那馬車是雨中可小憩的溫暖小屋。

  細長眼睛男子愣了一下,猛地轉過頭去:「姓柳的,你叫了人?」

  中年男子輕柔的笑了一下,道:「咱們一起行事,也算是各有主子。你說他是個沒用的破爛玩意兒,卻不巧我覺得還算能有點用,自然要叫人來接。」

  細長眼睛四處掃了一眼,似乎在確認中年男子派走的到底是誰,半晌冷笑:「不愧外頭人稱一句柳先生,就這做事兒滴水不漏的樣子,倒是我小瞧了。這條河邊等的可不止一家,你叫的是哪位?」

  柳先生笑而不答,他拽起了地上的言玉。言玉如同遇水融化的泥人般已經再無法站起身來,他頗為細心地用剛剛擦手的軟巾給言玉擦臉。

  遠處那輛馬車的木門咯吱一聲打開,遠遠的,一隻顫抖的枴杖先伸出馬車,柳先生扶著言玉朝馬車的方向而去。

  殷胥往前邁了一步,他瞪大著眼眶如灼燒般痛楚的雙眼,想要看清馬車中究竟是何人,嘉尚卻在他背後,猛然發出一陣痛楚到再無法忍受的叫聲,甩開了殷胥的手。

  殷胥整個人卻彷彿是踏在水中般朝後倒去,他還想不甘心的對嘉尚喊些什麼,如浪潮般的黑暗一下子裹住了他,將他再度拖入令人窒息的水底,他胸口一陣悶痛,眼前滿是金星,痛苦的呼吸了幾口才發現自己已然回到了茅草院中。

  他頭暈目眩,雙手死死撐著桌面,卻發現嘉尚兩手緊緊捂著雙目。

  殷胥一驚,張口卻一下子沒發出聲音。他半天才感覺到自己的喉嚨震動,道:「……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他本還急切的說想要再試一次,回到那時的景象,但看著嘉尚痛苦抽泣的模樣,再不忍心說出口了。

  嘉尚放下了雙手,露出哭紅的雙眼:「嚶嚶嚶!為什麼——這難道就是造化麼!好虐啊!」

  殷胥:「……」

  嘉尚哭的梨花帶雨,殷胥後背都讓他嚇得發麻了。嘉尚甩開手撲到桌子上,抽泣著拿套袖抹鼻子,哭的盡心盡力:「嗚嗚嗚……世事無常,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三郎啊……!」

  殷胥:「……我還以為你是眼睛痛。」

  嘉尚:「眼睛痛,心也很痛啊!」

  殷胥:「……是否能再回到過去看到,若是能窺到那人的面目,一切或許會有轉機。你不是知道天命將改麼?」

  嘉尚抽泣了一下,擦了擦眼睛,啞著嗓子道:「殿下,我也就是這兩年不會流血淚了,但您想再借用天眼,怕是可能要等到……一段……時間後了……」

  他話音剛落,整個人連淚水都沒擦乾淨,就從桌上滑了下去,不省人事的倒在了地上。

  殷胥聽著帶來的龍眾之人踏入院中,引起一陣雞飛狗跳,對著昏死過去的大和尚,滿桌子燭油,以及蹦跶進窗戶發了瘋似的撲騰的老母雞,一臉茫然。

  殷胥不過是窺探得片刻的曾經,然而過去的時光中,一切都無法停止的發生著。

  雨有將東海搬空的架勢,河水翻騰出泥沙的腥臭。

  言玉被柳先生扶起,光著的雙腳拖過草叢,被鋸齒的草葉刮出道道血痕,幾位帶著斗笠之人隨柳先生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雨越下越急,砸在言玉穿著單衣的後背上,甚至生疼。

  他垂下頭去,忍不住在想,也算是他為崔季明招來的禍患。她很聰明,換掉了衣裙與繡鞋,穿的像隻灰撲撲的麻雀,這幾日一直徘徊在河岸附近,一直希望找到崔家之人吧。

  可怕是不會有人來接她了。

  他慣常為旁人帶來厄運,連那個教他習字,開始掉牙齒的小姑娘也不例外。他從旁人手中得到兩三分善意,剛開始有幾分喜悅,命運就好像看到了無法無天的奴才般,一巴掌再將他拍入泥裡。

  言玉甚至想起,幾年前他離開長安城時,大興宮的深夜也下了這樣一場暴雨,笛聲未曾如約而至,到來的則是幾個年長的黃門,將他架出小小宮室。言玉想找到王祿去了哪裡,四處張望,能見到的也僅有一排排延伸進黑暗的燈籠。雨水彷彿要將整齊的石板地砸出豆大的凹痕,他被換上了竹青色的小黃門衣衫,兩人左右鉗著他手臂,將他帶入一間房內。

  半死不活的老太監問了他幾句話,在簿上記些什麼,看他眼珠子跟流光似的好奇的四處轉,沒見過那紅穗子的燈籠和堆滿書的架子。老太監抬手就給了他一巴掌,罵道:「怪不得割了又要給扔出宮去,就敢四處瞟的眼神,還以為自個兒是主子麼?到了哪位宮中,早晚也是個掉腦袋的命!」

  言玉分不清自己應該如何回應,疼痛使他急忙低下頭去,盯著腳尖,直到左右兩個黃門再將他提出去,扔進出宮的馬車中。

  馬車倒了三趟,雨水砸在棚頂上的聲音如同打在天靈蓋上,他最後一次坐上的馬車,總算有了能讓他看到外面的車窗,卻也多了一個人。

  那人點起燈燭,招手叫他過去。

  言玉在馬車中看見一個陌生中年男人的臉龐。

  那人捏住他下巴,目光仔細從他臉上掃過,輕聲感慨:「幸而少生出幾分殷家的刻薄樣子,眉眼勉強有幾分像崔惠。惠兒憂鬱清瘦的樣子,也算是隨了些。」

  這是言玉頭一回聽聞他母親的姓名,他瞪大了眼睛盯著眼前的人。

  他幾年後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大鄴明宰,是天下士子典範,是……所謂的傲骨清流的崔家崔翕。

  而如今,他如當年剛出宮時一樣茫然無力,被人拎在手裡,再去覲見一位手握權勢之人,再像件器物一樣,被人捏在指尖端詳幾眼,不輕不重評價幾句隨意扔到一邊。

  只是這次,他趴在地上,那顫顫巍巍的枴杖如同敲打銅器般,在他腦門磕上幾下,如樹皮摩擦般的聲音給他這件擺設,定了別的命。

  「柳先生,你倒是不算鼠目寸光。這小子生來也沒別的大用處,卻可以給四處添堵,帶他走吧,有點腦子就養著做事,無能便當養個雜種狗了。袁太后和殷邛那小子有幾年舊仇、崔家與殷家、賀拔家有一堆嫌隙,有的是用他的時候。」

  那枴杖的尖兒在言玉額心擰了擰,似乎想給他烙個印兒。

  言玉死死盯著握在枴杖上枯萎的老手,心中卻想的是,若是有了權勢,原來連權勢手邊的一根拐都能來仗勢欺人。

  柳先生道:「那崔翕若是來問,如何說?」

  枯皮老手的主子笑了:「崔翕既然主動淌這水,如何能出得去,叫他以後管好他那天真兒子便是。這人他不要,也要塞還給去,畢竟從宮裡討人的可不是我們這些藏在影子裡的。」

  柳先生點了點頭,言玉猛然感覺到後頸一痛,陷入了他都不想醒來的昏迷。

  緩緩的,雨水的濕冷從身上褪去,他從黑暗中甦醒,這一場夢太久,細節都歷歷在目。他眼前是皮帳的斜頂,陽光透過皮革微微透進來,言玉雙手搭在身前,思考半晌,才想起了今日需做的大小事情。

  耳邊傳來了柳先生有恭敬的不知真假的聲音:「五少主,醒了?」

  言玉起身,披上外衣,手指輕輕穿過衣帶,接過了柳先生遞來的溫熱軟巾,擦了擦臉走出門去。外頭是突厥牙帳上一如往日的藍天,言玉嗅著空氣中馬奶的味道,就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朝他走來了。

  言玉皺眉:「何事如此慌張?」

  「伺犴派兵馬回朝了!!」

  **

  往日習武的堂中。

  崔季明抓著桌沿,疼的倒吸冷氣:「哎喲臥槽碘酒都不帶疼成這樣,你丫公報私仇吧,說著幫我恢復昔日的美貌,果然還是嫉妒我的盛世容顏。」

  殷胥額頭上都快冒冷汗了,他袖口挽到手肘,手裡拿著柳娘給的藥,小心翼翼的給她的臉塗藥。崔季明其實明明有家裡的大夫給治,也是他非要找柳娘要了藥,給自己創造個能見她的機會,非要自告奮勇的來給她塗。

  她一抬眼,死盯著勉力能看清他的手肘,骨骼筆直優美的線條從他白皙的皮膚中顯露,他連手肘都顯出年少又傲骨的模樣,崔季明看的有點想咬。

  少年人總是哪裡都顯得很舒展很好看,崔季明反正演全瞎也演了好一段時間,索性盯著他延伸進衣袖的手臂一直看。

  殷胥因為身兼重任而緊張,手一哆嗦,崔季明疼的右臉一抽搐,抓住殷胥的腰帶道:「快點快點,你還不如給我一刀,不知道還以為你往我傷口裡滴花露水呢!媽噠你要是故意的,我哪天非在你褻褲裡倒辣椒水!」

  殷胥讓她這沒把門的嘴氣得不行,踢了她小腿一腳:「胡言亂語!」

  崔季明看他總算是塗好了,擠眉弄眼的想要去找碗水照一照自己,不照不要緊,一看她才發現殷胥那藥水居然是帶顏色的!揉一揉還搓不掉,簡直像是被熊孩子畫了一臉大王八。

  她回頭過去,咬牙切齒彷彿能把殷胥這個罪魁禍首嚼吧嚼吧嚥了。

  殷胥默默將藥瓶收到背後,為了防止這個小瘋子隨時動手,難得撒了個頗有誠意的謊言:「……你這樣挺好看的,不會影響你的、嗯……美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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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東宮中)

  崔三:(一身睡衣翻牆)「媽噠,老子的美貌讓他毀了,不報復回來簡直嚥不下去這口氣。他長得醜,不能毀了我這個顏值擔當。」

  (崔三開窗進屋,掀開床帳)

  殷胥:(睡的無知無覺)……

  崔三獰笑著擰開墨水。

  殷胥:(呢喃)「……季明……」

  崔三:(敷衍)「哎喲這都第幾回了,天天就夢裡叫我名字是不是,老子的名字闢邪麼?」

  殷胥:(閉眼皺眉)「你還敢這麼放肆——放手……我說了多少次放手……別、啊……」

  崔三:(一臉懵比)「哈???」

  殷胥:(面紅耳赤哼哼)「啊……不要……放手!別、別這樣……唔……」

  崔三:(呆滯)(聽得耳根發燙)「爺,我以為你是一個人能演一部初戀清新愛情片,現在我發現,你一個人……能演一部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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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九十三章

  崔季明過去搶,一把抓住他手臂,要把那藥奪過,也給他畫個花臉。

  殷胥看她表情,都知道她肚裡會有什麼壞水,死死捏住那藥瓶就是不給。崔季明將那剛剛盯了半天的手臂抓在手裡,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在佔便宜的感覺,覺得有點丟人現眼,卻又不想撒手,非要跟他胡鬧一番。

  她這會兒,總算是有了幾分惡劣的自覺。

  她總是鬧殷胥,也實在是太想看他的反應,總覺得他好玩……還很惹人心癢。她管不住手,又愛戳戳弄弄,就想去看殷胥露出種種神情。

  崔季明平日裡不大和其他少年郎接觸太多,她老是這麼鬧殷胥,心中還有個微弱的聲音在痛心疾首的提醒:「你身體是個少女啊!怎麼能那麼不要臉的鬧做一團啊!」

  「你是個老牛啊!怎麼還上手去吃單純到死的殷小九的豆腐啊!」

  「你內心是個老阿姨啊!裝多少年幼稚也就罷了怎麼真這麼幼稚!」

  崔季明統統將那些聲音踹回老家,厚著臉皮強行把自己當作一個擁有純潔友誼的少年。

  殷胥將那藥瓶塞入衣袖,死死護住,崔季明奪了半天也搶不過來,抓著他的胳膊開始耍賴,殷胥透過睫毛看她,脖子泛紅,強作正經:「你到底要不要聽消息,是邊關的事情。」

  崔季明沒撒開手,笑道:「叫我來不就是為了這個。端王殿下說就是了,我聽著呢。」

  殷胥掃了一眼她握著他的手,沒去掰開,道:「伺犴的人馬已經到了三州一線,軍報今日到了萬春殿,賀拔慶元應該也要臨危受命去涼州大營了。」

  崔季明站直身子:「他到了?多少人馬?」

  殷胥抬手要她稍安勿躁,輕聲道:「聖人有意向代北軍中插人手,只是他需要找個由頭,需要一個監視賀拔慶元卻又不會被人輕易打發的角色。這正是他早早為我們幾人賜下封號的理由。這是個顯然吃力不討好的活,甚至很可能與代北軍交惡,介於群臣之間愈演愈烈的耀眼,他似乎又覺得要打壓我一下了。」

  崔季明轉臉:「所以他派你去三州一線?!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殷胥:「算是吧。他做事的習慣不難摸清。若是去了涼州大營,或許希望你能跟賀拔慶元打聲招呼,我與他有同一個目的,如今也無意對代北軍做些什麼,只盼著行事也能有他配合。若能如此,必定事半功倍。」

  崔季明挑眉:「行啊,帶我去。」

  殷胥:「……不行。你現在這樣子,別往刀劍無眼的地方跑。再等段時間恢復一些再說。」

  崔季明扁了扁嘴,沒多說什麼。

  她頭一回這麼老實,殷胥都有些不適應。彷彿怕她忽然又開始死纏爛打,便又道:「你是修的伴讀,不適合離開長安。更何況此事我一定會做好,你放心。」

  崔季明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的『鐵石心腸』,我阿公不肯帶我去,你又拒絕了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似乎還要回家,殷胥又要回到宮中,她只來得及將從殷胥那裡借來的書還回去。

  殷胥也沒再等到再與她多說幾句,他與賀拔慶元同行去涼州大營的旨意已經下來,朝堂上關於此事討論的風風雨雨,各家都在考慮殷邛這是給端王殿下一個機會,還是要給他一個苦頭。殷胥是第一次離開長安城,他也是諸位小王爺中第一位被殷邛派出去的,殷邛也為他做足了場面,青銅的巨大馬車,還用的是如今入機樞院的賀拔羅設計的四輪樣式,前後列隊殅旗飄揚,又以護衛端王為名配了許多中軍隨行。

  殷胥身著籠黑紗的朝服,束髮戴冠,打扮的頗為正式,他身量又高,容貌雖略顯青澀卻有了些大人模樣。他與銀甲的賀拔慶元在禮樂聲中接過聖旨,走下大興宮的白玉台階時,竟也顯得並不怯場。

  這還是殷邛第一次以隨軍出征的身份,順著含元殿正門的台階走下。含元殿極高,他甚至可以看清各坊灰色的磚牆與映著耀眼天光的屋瓦,雲雀穿過深邃的門洞,等待賀拔慶元的士兵面上隱藏著戰火的煙雲,他想著,前世這種景象卻是崔季明見過最多的。

  賀拔慶元看殷胥走的很穩,彷彿過高的台階與震耳的禮樂,並不能影響他的專注。賀拔慶元忽然有些感慨,轉瞬間,他的孫子那輩的少年,也都開始想獨當一面了。

  殷胥在群臣的目光中對殷邛遠遠的行禮,踏入馬車中,賀拔慶元也上馬,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時隔一年,再度離開長安城往西北而去。

  殷胥昨日因準備給俱泰的回信和處理珠月在南方遇到的問題,熬到了天快亮才勉強睡了小半個時辰,此刻正單手撐臉靠在馬車內的桌邊小憩,車內有兩三個龍眾的人化作小侍打扮跪坐旁邊,殷胥抬手輕輕敲了敲茶杯,立即有個小侍上前,抬手為他倒茶。

  卻不料那車伕好似是第一回駕這四輪馬車,一個急停,桌上的杯盞都朝後滾去,那小侍站立不穩往前一撲,撞在了殷胥身上。

  殷胥一驚,皺眉正要開口,卻看小侍手裡穩穩托著茶壺沒撒,對他抬臉笑出一口白牙:「看我拚死護著不燙到你,是不是該謝謝我。」

  殷胥驚:「崔季明!你怎麼上的車!」

  崔季明反手將茶壺放在了桌上,她手還扣在殷胥肩上,整個人跟個無賴似的倒在他懷裡,昂頭笑:「誰叫我是老司機啊。此去危險,我這不是親身上陣來保護你了麼,怎麼,看我這暗衛是不是太俊美了些?」

  她為了隱藏身份,沒有帶琉璃鏡,也沒帶耳環,臉上還有點那天塗的洗不掉的藥水,穿著樸素的青衣,連那頭整天亂飛的捲髮都束的齊整,看起來素淨的都不像她。她因為看不清而靠近他,殷胥都想格開她,怕她聽到他如擂的心跳。

  殷胥又吃驚又無奈:「你別胡鬧!趁著還沒出長安城,快回去!你是不是又賄賂了陸雙,他也是太不守規矩!」

  他說著就想讓旁邊另外兩個小侍,趁早將崔季明拖下去。

  崔季明死死抱著,大有要走一起走的架勢,軟磨硬泡:「九妹你不是頭一回去西域麼,可我特別熟,周邊我就沒有不瞭解的,這一路上你自己多無聊啊,我給你講講風土人情也好。」

  殷胥態度堅決:「下車!」

  崔季明又開始賣可憐,她使勁擠兩下眼睛,卻擠不出幾滴淚,只得故作悲痛深沉,望著他道:「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也想跟著去的,我也想取他性命,你難道不想看到我報仇麼?你當時跟我說要咱們一起殺了他的話都是假的?」

  殷胥實在無法直視她這種可憐表情,轉開臉,口氣總算有些鬆動:「你阿耶能放你出來?賀拔慶元要是發現了你混在隊伍中,非把你掛在旗杆上抽。更何況我雖然暫時不去弘文館,可修還是要去弘文館,你拿什麼理由來解釋這麼長時間的不在。」

  崔季明:「我阿耶哪裡管得住我,只要你不說阿公也不會發現啊。崔家就對外宣稱,我時疾病重,不可見外人唄。就是修那好奇心比貓重的性子,指不定翻我家牆去找我,不過我還留了個大招,來對付他。」

  她緊緊扒著殷胥:「你可要護著我,千萬別讓我阿公發現了,否則他絕對能把我抽到半死,你看我之前都挨過一頓揍了,捨得我又被打麼?」

  殷胥端著茶杯,想著自己終於能拿捏她一回了,冷冷道:「誰說過的,什麼『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我倒看,這路上就不必有你。」

  崔季明頓時表現出一副想抽自己嘴巴的樣子,連忙端起茶壺,恭恭敬敬給他倒茶,笑的諂媚:「端王何必這麼見外,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端王殿下怎麼就能記住我那一兩句不要緊的話。」

  殷胥抬了抬眉毛:「那你這是要將那句話收回?」

  崔季明心裡暗罵這小子如今真是學精了,傻笑著連忙點頭:「收回收回。」

  殷胥隱隱有些勝利的得意:「那我記住了。三郎,拿櫃子裡右手邊的小罐兒來。」

  崔季明在顛簸的馬車裡爬過去,將那櫃子中那罐子拿過來,遞給殷胥:「端王殿下,給。」

  殷胥瞥眼看她:「怎麼叫人呢?」

  崔季明:「我都端王殿下了,還不夠尊敬啊,難道要我叫你大爺麼?九妹我跟你說,你不要蹬鼻子上臉啊!」

  殷胥纖長的手指從罐中挑出一顆梅子,塞入在那裡瞪眼跳腳的崔季明口中,道:「賞你的。」

  崔季明猝不及防,嘬了一下梅子,酸的她整張臉都抽搐起來,顫抖的手對殷胥道:「你居然在梅裡下毒,呃啊!」

  殷胥看一眼她躺在地上翻著白眼裝死的模樣,抱著罐子偏頭看向車窗外,唇角勾起了笑意。他活了多少年,第一次離開長安的行程中能有崔季明,彷彿是他夢中才會發生的幸事,他聽著耳邊崔季明酸的小聲叫喚,顫顫悠悠爬起來給自己倒茶的聲音,帶著笑意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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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四章

  夏日炎熱,澤躺在榻上小憩,屋內的空氣因為宮女的扇子才有了隱隱的流動,他眉頭緊皺難以安眠,額頭沁出大低汗水,滑入鬢角。

  一隻素手拈著紗巾為他擦拭額頭,澤驟然驚醒過來,一把抓住那手,失聲喊道:「別殺我!」

  他瞪大眼睛,皇后跪在榻邊望著他:「我兒,你做噩夢了?」

  澤不安的喘息著,半天才恢復往日的模樣:「母親。」

  皇后垂下眼睛,道:「你夢見了當時在萬花山的事了?若不是因為我身體不適,當時一定要跟你去的,咱們母子同行,無論如何也不會要你出事。」

  澤應了一聲,不肯多說什麼。

  皇后:「你回來了之後,比以前更不愛說話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若是心裡有恨,有不知道該如何做的事情,可以跟我講,天底下的母親都會永遠站在孩子這邊。」

  澤肩膀顫抖了一下,艱澀的開口道:「對父親而言,我與修,還有其他人的性命是不是都無關緊要。」

  皇后手指輕輕哆嗦了一下,卻輕聲道:「對於一個極度不安的皇帝而言,沒有人的性命是比權力重要的。你或許也不必太過傷心,縱然你被他忽視,但他也沒有重視別人。我怕的是,你因為心中不平,也想用些不乾不淨的手段。」

  澤彷彿真的被說中了心事,面色慘白。

  林皇后仰頭,捧住了與她疏遠多日的長子的面頰,道:「你不要重複你阿耶的路子,你是一國太子,你雖不算頂尖的聰明卻也肯努力,這樣就很好,你要做的就是要讓自己毫無污點。說白了,你是天下子民的太子,你若是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他看重你也無用。你若是能行事有度,他挑不出你的錯來也不能改變什麼。」

  澤慘笑:「阿娘,外頭那個謠言已經傳遍了天,所有人都在說胥是薛菱當初的孩子,那時候雖然我才幾歲,可還是依稀有點印象。薛妃娘娘誕下麟子,父皇為了給那病弱的孩子祈福,大赦天下,重賞宮中,連阿娘都分到了新衣裙和吃食。那個病弱的弟弟,卻只活了五個多月,薛妃娘娘大鬧中宮,父親甚至還為此掉過眼淚。阿娘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如果那個弟弟其實還活著,意味著什麼吧。」

  皇后輕笑:「可你這擔心完全是多餘了。那個孩子,早已不在人世。這宮中許多人,包括你父皇,都不會想讓那個孩子活著。你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

  澤總覺得她話中有話,愣愣的望著林皇后。

  皇后道:「澤,你此生一定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說不去做陰謀,而是絕不能將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通過陰謀來完成。陰謀永遠與氣運掛鉤,然而人不可能一直走在氣運的高地,總會有落魄的時候,總會有掙扎的時候,你曾做過的事情,必定會像野獸,趁你疲憊時給你致命的一擊。」

  澤從未聽過皇后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她伸出手,眼中盛滿了自己迷茫卻也長大的兒子。她一抬手露出了手臂,指尖是乾燥而柔軟的,澤一瞬間彷彿關了太久的匣子微微透過空氣,使得他可以呼吸了。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母親目光的沐浴。

  皇后:「沒有人能把控陰謀,也沒人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千萬不要做什麼需要自己隱瞞躲藏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夜中永遠可以安眠,永不會被做過的事情而驚醒。」

  澤點頭,下巴磕在林皇后的掌心。

  皇后道:「我曾聽你說過,很喜歡那位女先生的制講,她頗有治世之才,便去拜託了她,你休沐時可以去找她,讓她為你講解些策論。」

  澤眼睛亮了:「真的可以?」

  皇后笑著點頭。她自不會說幾個月都在努力派人聯繫這位女先生,遞過幾封親筆的書信,甚至前幾日偷偷出宮一趟,軟磨硬泡也不去考慮顏面,去請這位蕭先生。或許蕭先生也是女子,或許是因為皇后提及了薛菱的才華,蕭先生被觸動,也算能理解幾分母親心意,勉力答應了。

  皇后更明白,唯有蕭煙清這樣另朝堂上士子瞧不起的女先生,澤去向她請教,反而不會受到殷邛的太多關注。

  她笑道:「自是可以。只是不要太過聲張,蕭先生也是個低調性子。」

  澤面上多了幾分笑意:「那我便去準備些書,過幾日就是休沐,我有好多問題想知道呢。」

  皇后坐在榻邊,笑著對他揮了揮手:「快去吧。」

  澤朝門口走出幾步,忽然想起身了什麼,大步回來對林皇后張開了手臂。林皇后眼角一彎,擁了他一下:「不小了,想什麼樣子,還要對阿娘撒嬌麼。馬上你就要選妃了,到時候有了年輕新婦,還管你的阿娘?」

  澤卻忽然開口:「有的時候也是沒辦法,娘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和修。我聽蘭姑姑說過娘在王府裡生下我們時候的事情。阿娘雖心有愧疚,或不能安眠,卻不是孤單的。若陰謀是野獸、是氣運,那我也要殺死那野獸,改變氣運,將阿娘拽回來。」

  林皇后瞪大了眼睛,她彷彿一生不幸都可被這一句話抵消,無數年的忍耐也可因這擁抱煙消雲散,曾被她無數次作為武器的淚水湧滿眼眶,她閉上眼睛,永遠在精細的調整笑容的臉微微顫抖,她哭的毫無美感,指甲如抓住浮板般扣在了澤的背後,緊緊擁住了他。

  林皇后掛淚笑道:「我兒。你和修是上天給我的禮物,是給這皇宮的光。你父皇不知道珍惜你們,但我知道,野獸不能將我拖走,因為我還沒來得及看你們長大,我還沒來得及讓你無堅不摧。澤……」

  **

  崔季明戴著防風的紗巾,從馬車中探出頭去,隊伍很長,賀拔慶元在她遠不可能看見的那一頭,她縮回頭來。

  殷胥穿著深青色的單衣,熱的懨懨,手裡捧了本雜書在看。

  崔季明閒的蛋疼,她以前都是在外頭跑馬亂逛,動不動就脫離隊伍出去玩鬧的那種人,這些日子畢竟要與賀拔慶元同行,賀拔慶元的親兵有幾個不認識崔季明的,她又不能在外頭戴著琉璃鏡,行動相當不便,幾乎除了使出她踏草無痕的腳下功夫去如廁以外,一般絕不出馬車,連賀拔親兵路過馬車時,都會小心避讓一下。

  她閒得慌,自然只有戳弄殷胥這唯一一件有趣的事可做了。

  只是這會兒還沒伸手又要去拽他袖子,殷胥卻先將書合上,板出了先生似的臉:「這幾日讓你讀的書,你可都有看過了?既然無事,還不如拿出來背一背才好。」

  崔季明不滿的哼了一聲,大字攤在馬車地板上鋪著的竹簟上,道:「你可饒了我吧,光說我不讀書,我也不是瞧不起知識,可讓我看了一遍孔孟,又有什麼用。要我說來,這都自孔孟過了幾百年了,就大鄴這時候讓皇子還學這些玩意兒,簡直就是撿了個幾百年前的梅子。」

  她說著從罐子中拈出一個梅子來,道:「這玩意兒孔孟時候沒有,孔孟第一個做出來,嘗了都覺得好吃的嚇人,咱們仲尼先生嘬了半個時辰,扔出去給你,還有味兒,哎呦,你也嘬了半個小時覺得這梅子味兒真不錯,又傳給下一個。嘬了千年下來,這果核上早就沒有孔孟那時候情境下頭的酸味兒了,大概有不少一群大老爺們的口臭綜合出來的新味兒。」

  殷胥知道崔季明是個叛逆到上房揭瓦的混子,卻沒想到她連這種屁話也敢信誓旦旦的說,氣道:「你讀過多少書,就來羞辱孔孟之學!」

  崔季明反正也不止一天說渾話了,索性用她那套流氓理論接著道:「仲尼先生倒是個好老師,整理的一些理論也都是大白話,他肯定是誠心誠意說的,他作為一個文人,絕對是個開山的大人物。但就這些講倫理、講人情與社會的,值得那麼多人鑽研千年麼。這是覺得自己嚼著果核比別人都使勁兒,甚至還臆想自己能嘗到孔聖人的口水味,先拼了命的被自己努力的勁兒感動得要死吧。」

  「孟軻先生就更不必說了,還罵人家墨翟楊子居是禽獸,我這兒可都是有證據的啊,你說至於麼……大家都是文化人,各有流派思想不同,幹嘛罵人啊。這多火急火燎的,感覺不好。」崔季明為了逃避讀書,索性都說了。

  殷胥讓她氣笑了,卻又當真反駁不得。

  崔季明道:「老東西不一定就是好東西。一個個都著急給自己找個佛,忙慌的跳進人家手掌裡去。我就不明白,做學術的自然也可以不用讀那麼多書也表達自己的想法,為何非要先把孔孟的教條嚼個透才有說話的權利。像我覺得,相較於那些論著的先生,我更佩服發明豆腐和炒菜的人,人家以前可都是喝豆汁,蔬菜都用水煮,按照咱們這麼尊孔孟的道,就應該吃幾千年的白水煮菜啊!他們居然敢亂加亂作,還真做出來了,敢吃,敢推廣,敢再創新,現在有絹豆腐嫩豆腐,有炒青菜炒肉,還有了煎魚,商周之人見了,怕是也不會說『多麼大逆不道啊,這多有辱聖賢』,吃的倍香!」

  殷胥無奈的笑了,卻又覺得她話中有話,說「跳進人家掌心裡去」,意在指何事已然很明顯了。

  殷胥道:「你若是為了不讀書,特意對我說這些,顯然沒用。有什麼想說的就說,你居然也學會了拐彎抹角了麼?」

  崔季明撓了撓頭,半晌才道:「我不比高祖大才,他寫的那些,我也認同。他說的很對,也很有道理,但未必是能做到的,未必是完全合適的。你之前不是說……希望自己成為理智的人麼,我就覺得或許你先不必盲目去將其封為教條,還是要瞭解一下天下許多現象發生的根本原因,去瞭解規律和規則,再自己做判斷比較好。但我又讀書不是很多,我怕你覺得我是在這說法是在詭辯。」

  殷胥愣了一下,心裡頭泛起一絲笑意:「怎麼會是詭辯。你說的雖然離經叛道,但從別的角度來看也未必是錯的。的確,我如果不去多瞭解,拿著高祖寫下的手札,只想去悶頭完成他的想法。不也就如他所說,成了拿著『計劃』去完成它的人了。」

  崔季明笑嘻嘻偏頭過來:「那我是不是今天不用背了。」

  殷胥唇角微帶笑意:「想得美。」

  不一會兒,捧著書眼睛貼在上頭,念的有氣無力的崔季明果斷還是扔了書,又去找安靜讀書的殷胥。殷胥似乎熱得懨懨,她只好偷偷摸摸的從衣袖中拿出琉璃鏡,帶上一會兒,指著從車邊擦過去的某種閉眼都能認識、滿地都是的灌木,道:「你知道那樹叫什麼?」

  殷胥偏頭看過去,老實的搖了搖頭。

  崔季明好像終於找到他不知道的事兒了,大為得意:「你說說你讀那麼多死書有什麼用,那樹雖然矮,但是旱地常有,我們叫它豬林子,陝北人都叫什麼巴山女兒紅。就長在這種地方,也能開花結果,軍中大夫經常掘了根來煎水,反正腰疼腿疼頭疼。大名叫啥……我記得倆字,石什麼玩意兒來著。」

  殷胥平靜道:「石楠。主治的是風痺痛風,只是易得又治法簡單,所以常用。還能活血化瘀,以及……」

  崔季明裝逼不成,啞口無言,只好接話問道:「還能幹啥。」

  殷胥頓了一下,用儘量平靜的聲音道:「治陽痿。」

  崔季明:「……哦,那你該用用。」

  殷胥直接將手裡的書扣在了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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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五章

  崔季明捏著書笑嘻嘻倒在地在車內榻上:「死讀書讀的多了還挺管用呀。」

  殷胥不想搭理她的嘴欠,他有些煩躁的坐在車內。崔季明道:「你光以為出來就是單純見世面的,你這還是坐馬車,我以前騎馬的時候,大腿裡磨得都是血。曬得腦門爆皮,渾身汗臭還沒地方洗澡。這幾日不能洗頭,要不你篦一篦得了,這種梳子把頭髮梳透了,能舒服得多。」

  殷胥無力的擺了擺手,車裡跟蒸鍋一般,他算是知道崔季明為何總是不大講究了,在這種情況下,講究都講究不起來。

  崔季明笑:「得了得了,我來給你梳就是。我要是在長安也恨不得一天洗一次澡,走到哪裡都有香爐環繞。」她跪過去幫殷胥解開頭髮,披在肩膀上,用極細的銅梳梳開。

  若是舒窈見了,估摸能讓她姐如今細緻的樣子嚇得手抖。畢竟崔季明在外偶爾需要自個兒梳頭的時候,基本都是一手拿梳子,一手握住髮尾,滿面猙獰苦大仇深的蠻力一梳到底。

  馬車內幾乎讓人要中暑,殷胥熱得快虛脫了,他單衣也難得領子開低些,挽著袖口,坐在那裡閉著眼睛,彷彿多說兩句話真的能要了命去。

  崔季明看著他後背汗濕,隱隱透出脊背中的極其優美的凹處,笑道:「我倒是沒有急行軍過,聽說要是徹夜急行,都是要全程不能下馬,想要小解都只能尿在褲子裡,到了戰場上還沒揮刀都能熏死一批敵軍。」

  殷胥知道她是故意講些趣事想讓他打起精神,可他實在昏昏沉沉。本來殷胥只是以為自己的痴傻與體弱只是娘胎中帶的毛病,那日與薛菱聊過以後,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可能的真相,便找柳娘來給他探了一下脈。

  柳娘臉色相當不好,說他是從娘胎裡帶的毒也沒錯,只是這毒卻是藥物直接導致的,積累在體內極難消除,一般很難長命。殷胥聯想到前世三清殿那些和他一樣痴傻的弟弟們,似乎也沒有幾個長到成年過。

  這也真的是無法抵過的命。

  崔季明看他半天沒有動靜,拽了拽他頭髮:「你不是喝了解暑的湯,怎麼還這樣。」

  殷胥散了髮,披在肩上,顯得尤為的乖。他回頭看著崔季明捏著他髮梢正在梳,心裡一句話陡然就壓不住,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說出了口:

  「我的頭髮是不是跟言玉很像。」

  崔季明怔了一下。

  殷胥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猛地後悔起來。

  崔季明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挺像的。」

  殷胥喉頭動了動,又道:「是不是我許多地方都與他很相似。」

  崔季明眉毛扭動了一下,神情有些匪夷所思,勾唇笑道:「怎麼可能,你哪裡跟他像了。長得嗯……稍微有點像吧,不過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性子差的挺大的啊,你怎麼會覺得你跟他像了?」

  殷胥仍不信,眼裡卻多了幾分光:「當真?」

  崔季明笑:「天底下也沒幾個人跟你似的口是心非,面上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心裡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更何況,你是個真誠的人,與他……不同。」

  殷胥還想再問一遍『當真』,又覺得難免露出蠢相,轉過頭去,把她說的話反覆嚼,滿心的酸楚不安總算是時隔許久平定下去。

  只是殷胥想起那日因嘉尚而看到的幾分片段,心中更是沉默。

  那些事顯然崔季明是不知道的,他有時候猜她會傷心,想說一句「言玉或許也算是救過你一命」,卻也心知自己心裡是不願告訴她的,更況解釋不清,乾脆壓住不提。

  只是顯然如今的言玉或許只是旁人的傀儡,那操縱傀儡之人竟然連前世都未曾讓他窺得蹤跡,到底有怎樣的耐性和勢力……

  崔季明也算是甚少見有這麼安分,她捏著殷胥的髮尾給他梳開。

  她跪坐在車內,聽著將髮束起來的殷胥替她讀書,念的都是些志怪故事,無非是大蜈蚣化成了俊美男子與小寡婦在破廟這樣那樣,這還沒讀到後半段小寡婦生下蜈蚣的恐怖戲份,單是唸著前頭你親一口我嘬一下的戲碼,殷胥自覺有些坐立難安。

  只可惜本應該聽得直搖尾巴的崔季明,卻托腮在一邊,不知神遊何方了。

  殷胥本想開口,又覺得她最近心事重,卻又盡力來逗他,彷彿就沒有個能安靜的時候。他裝作沒有發現她的發呆,翻過這一頁繼續讀了下去。

  崔季明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在賀拔慶元離開長安前,深夜來了崔家一趟,崔季明睡的輕,聽下人都活動起來,也有些好奇。她遠遠聽著二房書房那邊有些人聲,便乾脆摸上琉璃鏡,披著薄衣翻身上了房樑,一路踏到書房上去。

  她也沒有想到賀拔慶元會來,賀拔慶元不是很喜歡崔家的氛圍,在崔季明從小到大的印象中,賀拔慶元縱然是偶爾送她回南方,都送到崔翕所在的村落門口,就算失禮也不去見崔翕一面。很難想像這樣兩家會湊成賀拔明珠和崔式這樣一對兒夫妻。

  崔式也是沒有想到,賀拔慶元進了書房掩上門,說話開門見山。

  「崔式,我是萬沒想到你最後還走了你阿耶的路子。」

  崔式半晌才道:「賀拔公,我這個給人收拾攤子的,難免要將自個兒賠進去。」

  賀拔慶元冷笑:「如今我倒知道為何七八年前,崔翕為何非要將妙儀抱走了,他這是要拿孩子來捏你啊。帶走了妙儀,再給你塞個言玉,讓你養個亂臣賊子,再脫不開干係。」

  崔式嘆口氣:「賀拔公,我姓崔,有些話總不好說。但您明知道言玉身份,卻將他當作白紙,也未免有些太感情用事。您知道的,我從一開始就在與我阿耶作對,只是年輕氣盛作繭自縛過,又連我阿耶都與我要反目,我如今要想讓三個孩子在身邊平安長大,唯有老老實實聽話一回。」

  賀拔慶元彷彿是連痛心疾首的力氣都拿不出:「你難道也打算讓三兒走這條路子?」

  崔式輕聲道:「她性子怕是比我當年還固執,如今是絕不會跟她說這些,但以後……只能說我先拖著吧,畢竟阿耶知道她是女孩兒,還未必肯要她擔什麼重任。」

  賀拔慶元道:「言玉走後,你一直再沒與他有聯繫?」

  崔式冷笑:「他在崔家的時候,我都不想多見他一眼。他遠走了,是他們在與他聯繫。誰也沒能料到他們倒真喪心病狂到去與突厥聯繫,甚至想先來拿鮮卑姓開刀。我現在已經袖手旁觀,誰死也罷,我在這院內抱著我閨女們好好過日子罷,什麼天下大勢,是火中石、夢中身,前赴後繼的人去送死,別加我這個。」

  賀拔慶元道:「我知你一貫這般性子,當年帶明珠走,也是恨不得雲游天下,撒手將姓氏改了般不回頭。可你與聖人當年交好,且言玉好歹算你手下養出來的,三兒又實在與他交心,他去埋下禍根,你當真不管。」

  崔季明趴在屋脊上,聽著屋內細微的說話聲,風一吹過,後背儘是冷汗。

  祖父當年抱走妙儀,竟是為了逼迫阿耶?!

  若說崔家淌了些不該淌的渾水,那阿耶也曾大力反對過,只是那時候或許他還年輕,也做錯過事情,最終沒能抗得過各方的壓力,認了輸,如今為了三個姑娘,不得不老老實實走上崔家要求他走的路子?

  想當時阿耶不顧外人的沉耽玩樂,見到妙儀被抱走後痛不欲生的哭泣,彷彿承載的遠比她想像的多。

  那有愛人死去的悲痛,有父親反目的怨恨,有多年抗爭卻又不得不重回老路的苦楚。

  崔季明雖不知道阿耶這些年堅持的究竟是什麼,但或許那時候,他跪在雪中,回首看去,快事盡成了再不會有的回憶。

  崔式過了好久,才低聲道:「賀拔公,你是大丫頭的英豪,是天下人的主帥,可我只是個……普通不過的父親,是姓崔的當中都懶的在家譜上記上一筆的兒郎。」

  他嗓音幾不可聞的顫了一下:「這事兒,我管不了。」

  這一句管不了,崔季明心尖猛地抖了抖。她自認缺心少肺,想著阿耶像個笑面虎,但也是個心裡門清,認真起來雷厲風行的人物。

  可她萬沒有想到,這三個字兒,彷彿是個雙腿殘廢的將領見千軍萬馬而來,拍著欄杆卻站不起來;或是當年權臣已落魄成山林老叟,看著妻女難暖飽卻張口借不來米。

  他阿耶年輕時候的張狂的是大鬧長安的弼馬溫,如今五百年卻壓禿了毛肯伸著舌頭去接一滴山石的露水。

  崔季明活了兩輩子,不會不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正因如此,她才愈發想知道,崔式當年到底是為何與崔翕意見不合。

  賀拔慶元是孤膽英雄,他執意要來定了這三州一線,盡力取言玉狗命,崔季明也想。但她還想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問幾句話,將那些令她煩擾的迷霧,統統窺個清楚。

  這回她再不會傻傻的問「你真的去了突厥麼?」亦或是「到底為什麼?」,她非要讓他將他知道的東西能倒出來不可!不說便等著挨刀!

  這話在心裡念的時候,透著一股崔季明自己都不肯承認的傻氣,彷彿言玉真的會懼怕她能有的一切手段。若真與她半分猜測相符,言玉如今踩過了多少玻璃渣,怕是再沒有什麼能傷到他了吧。

  崔季明知道這是恨或不甘也罷,是唸唸不忘的錯誤和悔意也罷,她終究還是腦子裡有他。

  她漸漸眼皮沉下去,伏在小桌上,腦子裡想的儘是,有什麼方法,非要將他也捅個心裡血肉模糊也好,馬車內平靜的讀書聲卻停了。她感覺有人拿起了桌面上的竹扇,費力的將眼皮抬起一條縫,眼前她曾咬一口的手腕擺過,悄無聲息的為她帶來了一陣清風。

  **

  俱泰當真覺得自己是把腦袋別在腰上才有這麼大的膽子。坐在適合草原行走的高輪馬車內,他望向了連綿的皮帳,若不是還要給身邊的阿繼做個表率,非要哆嗦的連酒杯都端不住。

  阿繼還是發現了他的不安,斜眼道:「至於嚇成這樣麼?」

  俱泰指了指外頭:「你也好歹是跟著崔三他們一路從播仙回西域的,你雖一頭紅毛可是藏得好,可我頻繁在人前露臉。阿史那燕羅和言玉可都是認得我這瞎眼的矮子呢。」

  阿繼道:「咱們不必太露臉,伺犴又沒有回來。以伺犴名義來突厥的胡商不知有多少,你不露面只叫下頭人去開市,跟那幾位天天往大可汗面前跑的,撞不著臉。」

  也不怪俱泰緊張,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吐火羅鄉民出身,走過大半個西域做生意,既腰纏萬貫妻妾成群的發達過,也淪為奴僕家破人亡的悽慘過,南至長安大興宮內在聖人面前演過戲,北到克魯倫河突厥牙帳邊當細作。他這些年的經歷也夠寫作戲本子,賺個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俱泰不得不說,他不太有那種心如磐石的堅定,當奴才那會兒每天都想著趕緊磕個頭打個滾把今天先過去,到了西域開始撿起一點往昔的活法,等實在忍不住對崔季明說出「命不值錢」幾個字兒時,看著她迷茫卻又好似依稀找到方向的樣子,他心裡也多出幾分不信天命。

  再到了這能有人肯重用他相信他的能力,他也再度品嚐到了刀尖上笑言,一句話改大勢的成功與得意,他漸漸開始想要更多了。以至於馬車往西市而去,幾乎可以看到突厥牙帳金光燦燦的尖頂和彩旗了,他才有種自個兒只憑衝動做事的恐慌感。

  東西突厥分裂戰亂多次,由於各部獨立,時常有部落反叛、獨立或效忠大鄴,疆域年年不一樣,導致突厥內人口流動也很大,俱泰頭一次來到這裡,也算是好奇。可還沒入西市,這一片連綿的民帳外,似乎遠遠的響起了刀盾之聲。

  突厥人對這聲音一向敏銳,幾乎所有談笑買賣的突厥人全都站了起來,朝這聲音的方向張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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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4: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六章

  俱泰側耳聽著外頭三五成群的突厥人聊天的內容,猛的震了一下。

  「你沒得到消息?!頡利可汗死了!」

  阿繼也一愣:「哪位忍不住動手了?!是不是往南遞消息的路上,正好與我們錯過了?畢竟我們走的低調,甚至連伊州城內的突厥眼線也未必知道我們到底往哪兒走了。」

  俱泰緊皺眉頭:「這時機不大好啊。」

  言玉此刻站在牙帳外,看著上萬突厥士兵立於最外圍。

  成千上萬的皮帳之間連風都流通不得,沉默的恐慌如同一塊陰雲籠罩住這片草場。

  他兩手交握,垂在身前,側身問身邊的年輕人:「伺犴途徑伊州的消息,到現在還沒查清楚?他到底見了誰?」

  按著如今返回牙帳的士兵數量以及時間來算,伺犴怕是剛到了伊州,就決定讓這一部分兵力急行北上。伊州畢竟成為突厥領地也不過幾個月,雖不能說在賀邏鶻眼皮子底下,但也應該消息靈通。

  年輕人道:「伊州城內的眼線只說是伺犴特勒見了一位西域極為有名的胡商,從他手中訂了些珍奇異獸。那胡商在前一段時間也離開了伊州,是往波斯而去,怕是為了要從波斯弄來貨。可要往波斯去追。」

  言玉垂眼道:「先往波斯去問,然後再查查近日牙帳出入的胡商。」

  那年輕人面露難色:「這些胡商往日都在伺犴的庇護下,頗有些有恃無恐,咱們怕是很難插手,就算想查開市文件,也要有夷咄經手……」

  言玉勾起一絲笑:「在夷咄手裡,如今不就是相當於在我們手裡。」

  如今這個狀況,夷咄也該來哭著喊著要抱住賀邏鶻不撒手了。

  夷咄也是個被酒與弄臣灌昏腦的,伺犴走了不過半個月,他便買通女奴,殺死了頡利可汗。殺得毫無痕跡,只不過幾個女奴在深夜頡利可汗又咯痰時,選擇了袖手旁觀。

  見過大鄴三代皇帝的頡利可汗,讓他自己的一口老痰活活卡死。

  只是幾個女奴抱著夷咄所賜的金銀細軟,連夜借馬逃走,還沒來得及爬過北方的山坡,就被夷咄派出的人用鐵鉤從馬上拽下來,活活拖死到牙帳前,如今腦袋紮在牙帳西側的鐵架上,風乾成了蠟的黃色。

  當夜言玉與賀邏鶻一夜坐在帳內喝酒,聽著下人來報。

  一口酒後,百丈外頡利可汗抓住地毯死得口水浸透了半片地毯。

  一招棋罷,幾里內鐵鉤扎透女奴的胸口將她們拖行過整個草場。

  直到給了夷咄將一切做的差不多乾淨的時機,夷咄也給他那幫群臣排好了戲,賀邏鶻這會兒開始換上睡衣,連鞋都脫了半邊,帶人慌慌張張往牙帳的方向衝去了。

  言玉也過去,聽夷咄抱著頡利可汗可怖的屍體大哭,一會兒喊草原的雄鷹,一會兒叫冬夜的狼王,他沒有賀邏鶻那種演到誇張也不覺尷尬的臉皮,此事也輪不到他插嘴,便在心中將突厥人誇英豪的詞兒隨意排列組合,心中擬出一道程式化卻又很突厥的悼文。

  賀邏鶻演無知卻又有點任性脾氣的弟弟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夷咄唸著近臣寫下的旨文,賀邏鶻聽了一會兒就不耐,他一副不明白事態反正我就是不服的樣子。

  夷咄還想拉著他,一起對付未來可能歸朝的伺犴,只得好這脾氣去勸他,在一旁給賭氣的賀邏鶻承諾了大片疆域和一串前綴的封號。

  阿史那燕羅去了其他各部,賀邏鶻手裡雖然不能說是沒有兵,但他也不打算先動手。只作耍賴樣,說是伺犴沒有歸來,夷咄不能直接成為大可汗。又說自己缺金銀美人,旁敲側擊對夷咄要好處。

  賀邏鶻甚至還開口討要:「聽說有不少西域小族來投靠你,甚至送來了頂尖的美人,不若讓我見見?」

  夷咄結舌,他顯然對於那所謂的頂尖美人寶貝得很:「那動不得,聽聞你喜歡漢人女子,不若送幾個容姿極佳的漢家女給你?」

  賀邏鶻卻惱了,嘴裡罵罵咧咧,最後還是接了夷咄送來了的漢人女子。

  夷咄自知能用金銀美人擺平的事情都不叫事情,樂呵呵的哄著賀邏鶻這個弟弟。自己在弄臣之間,已要他們稱他為可汗了。

  賀邏鶻想的是,伺犴從三州一線打仗歸來,縱然是賀拔慶元不在,單夏、王兩個老將也夠伺犴元氣大傷,若大勝,便要阿史那燕羅帶各部伏擊,將伺犴的戰利與土地全部分給帶人伏擊的各部。若未能勝,回朝路上更是有無數法子解決了他。

  可誰都沒有想到,當時豪氣衝天的伺犴,會叫最看重的副將帶將近兩萬人提前回牙帳。

  在去往主帳的路上,連賀邏鶻都難得露了一點慌,問道:「叫燕羅回來可來得及,他如今去了哪裡?」

  言玉自知賀邏鶻與他之間不信任的關係,總要因某些事稍微修補層像模像樣的釉,垂眼道:「小可汗稍安勿躁,不要讓燕羅俟斤輕舉妄動。」

  他們二人一同走進主帳內,還沒見到夷咄,就先看到一片權臣膝行而來,他們這稀里嘩啦一跪,站在後頭的夷咄就尤為顯眼了。

  突厥人不像鄴人平日跪坐,他們才是真的不輕易跪人,能這樣恨不得再磕三個頭的,也只有夷咄手下的那幫整日動嘴皮子的弄臣了。要真是有才情計謀的文人也罷,這裡頭弄臣又有一大半是跟薩滿有關係,整日搞些外門邪道的醫術巫術才有今日的位置。

  說白了,賀邏鶻從來沒太把夷咄放在眼裡過。

  言玉也覺得,就夷咄這種定位和能力,若是放進大鄴皇權爭奪的漩渦裡,估摸著眾人都可憐他不忍心讓他死得太早。

  夷咄也湧出來幾滴馬尿似的淚,抓住賀邏鶻,滿嘴便是指控伺犴想掀翻這牙帳,重新給各部洗牌,若是他們這最最親密的兄弟二人與伺犴妥協,伺犴非要殺了各部首領,將地方上的兵權全攥在手裡不可。

  賀邏鶻到了這時候,也終於懶得演了,一臉冷漠:「阿兄手裡讓自己做了一份旨文吧,伺犴那副將也不是傻的,頡利可汗死了誰會繼位、誰獲利,不就是誰當初動的手嗎。您要是敢把那份旨文拿出來,真就是把自己腦袋端碗裡送給伺犴了。」

  夷咄顫抖道:「上頭可也寫了給的封疆與封號!」

  賀邏鶻擰著眉頭似嘲諷似憐憫的笑了:「那點東西,誰還在乎不成?阿兄,我這頭上你是潑不來髒水的,更何況這髒水對我而言也不算髒水。」

  夷咄滿臉茫然。

  賀邏鶻笑道:「你快讓手底下那幾個會仿字的人把旨文改了吧,寫成選賢任能居之,估摸著伺犴還能晚點殺回來。」

  他實在是不想與夷咄多說,背手走出主帳,恰迎上了伺犴的副將比悉齊,比悉也算是康國北地區的老姓氏,南地改朝換代的時候效忠於突厥的。

  比悉齊站的如同一塊鐵板,帶著幾百人將主帳面前的空地堵得死死,言玉看了他第一眼,便知道他絕不會動手了。

  比悉齊已經得知了境況,還在思考該如何做,以比悉齊的忠誠而言,只能說他根本沒有從伺犴手中得到魚死網破的指令。伺犴派人回朝,怕也只是做個小心地防備,或是被伊州那個所謂的商人攛掇動了心思,並不是確切得了消息。

  而賀邏鶻似敵非友,雖大批兵力還沒回調,但比悉齊兩萬兵馬卻絕不可能代表伺犴動手,一是這兩萬精兵怕是都能在變動中死得差不多,二是以他的愚忠絕不會替伺犴做決定。他肯定會派人回去請示伺犴的意思,然後按兵不動,先將賀邏鶻和夷咄控制在手中。

  言玉與賀邏鶻也算是思路大多都在一條路子上,待到比悉齊帶上幾百人先圍住主帳,要來捉他們二人時,誰也沒有太吃驚。

  只是賀邏鶻一擺手:「此事若是與我有關係,我還可能傻傻站在這裡被你們綁麼?比悉齊你把這兩萬兵留在這裡也罷,抓住夷咄也罷,只是我什麼事也沒做,絕不可能像個犯人一樣被你押解。」

  賀邏鶻在外圍各部中的勢力,比悉齊也是清楚的,若是真貿然對賀邏鶻動了手,阿史那燕羅絕對能直接聯合各部,往伺犴背後而去。阿史那雖然是大姓,但也算是與伺犴、賀邏鶻屬同一宗姓,他的阿耶是一代英豪,一呼百應,又對賀邏鶻欠過恩情,到時候瘋狗咬人,前線戰況再有個萬一,伺犴就真的可能回不來……

  比悉齊在突厥將領中,絕對算得上動腦子的那種人,就是因為動腦子,所以對於賀邏鶻和言玉這種心眼多如毛孔的人才不可怕。他們怕的是一時不過腦子,瘋起來什麼事兒都能幹的莽夫。

  果不其然,比悉齊思索後,道:「賀邏鶻特勒好歹也是外頭各部尊稱一聲小可汗,此事有沒有干係也不能確定,還是希望您能歸到自己帳內,這段時間還是不要多牽扯此事的好。」

  賀邏鶻對於這種軟禁的命令並不在意。

  他動了動眉毛轉身正要與言玉往自個兒帳內走去時,比悉齊手下之人卻忽地抬刀攔住了言玉。言玉扭頭,平靜的望過去。

  比悉齊冷笑道:「只是伺犴大人到了三州一線,可就聽說了大鄴皇帝大行賞賜賀拔慶元,洗清他的罪行後又加封,如今帶著親兵將他送回了西北。這倒是有意思了,這讓賀拔慶元入獄一事,本不是出自這漢人手筆麼?怎的又失敗了,這算是假消息往頡利可汗面前送麼?」

  言玉道:「若賀拔慶元是能如此就被輕易拉下馬的,頡利可汗也不必與他打了半輩子的仗了。不知伺犴特勒那頭是否得了更細的消息,三軍虎符已經不在賀拔慶元手中了。」

  比悉齊道:「卻不知是誰從前線急行軍歸來的,這位先生消息倒是快得不像真的了。」

  言玉勾唇輕笑:「關於賀邏鶻小可汗的事情,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還是莫要連主子的指令都沒接著,就貿貿然亂咬街上行人。」

  他這是偏要把自個兒的一切都跟賀邏鶻綁在一處說。

  比悉齊怒道:「你們這些漢人,都是十幾道彎彎心思,究竟是北地請你做軍師,還是你到北地來做細作!」

  賀邏鶻聽話說到這份上,不得不接:「比悉齊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證據沒有理由,為了你主子的那點心思,便在這裡敢亂說!頡利可汗見過先生時,可還不是老糊塗的時候呢!縱然是伺犴到了這兒,人前也要稱呼一聲先生,你算個什麼東西,比悉這姓資歷再老也是邊陲小族,別不識抬舉!」

  比悉齊噎的臉紅,正要開口,賀邏鶻卻轉了話頭:「不過先生此事確實做的不如人意,我們三兄弟的家事與戰事相連,這時候不願要個漢人在牙帳附近,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如這段時間,先生先去西邊休息一陣,省的誰都來血口噴人。」

  言玉皺了皺眉,故作怒意,揮袖道:「這樣過河拆橋,在這兒沒橋的草原上,倒也是幹得都輕車熟路!心中生疑便直說,賀拔慶元已經失了三軍虎符,代北軍又因尉遲將軍之死而開始離心。倒是沒見過伺犴特勒打了多少年的仗,能取下尉遲將軍的腦袋來,如今撿著漏了,又要罵漢人們心眼多了。這麼好的買賣,全讓你們佔著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

  賀邏鶻的演技堪稱是沉浸派典範,一臉頓悟、後悔、掙扎,回首喚道:「先生!先生——」

  言玉沒聽見般,理都不理走入了營帳之間。

  他踏過一片營帳,柳先生與一群漢人拎著行囊從帳內走出,柳先生雙手為言玉遞上披風與橫刀,言玉披上灰色的麻布披風,走至西側的馬廄,踏上黑馬。

  剛剛被他問話的年輕人跑過來遞上一張條,言玉打開掃過一眼。

  上頭是賀邏鶻要他南行去辦的事情。

  年輕人道:「小可汗要少主先去與燕羅俟斤匯合,從他那頭得了形勢,方好行事。」

  言玉將紙條揉碎,似笑非笑:「他倒是如今不比當初,要我自己處理賀拔慶元一事的那臉色了。這回又開始滿腔信賴,也不知道能用幾天。」

  那年輕人道:「小可汗也是個會裝的,對付他這種人,也只能化作一潭死水,什麼都不做反應,讓他自個兒猜去。」

  言玉動了動眉毛:「你倒是最近會在人前出風頭。你叫……?」

  年輕人臉色一亮:「少主,在下姓謝名青河。」

  言玉笑了:「姓謝。陳郡縱然是自南梁後沒落,又遭鄴高祖打壓,自不是『王謝門高非偶』的時候,也不至於把自家的孩子送到細作窩裡來吧。」

  謝青河只躬身道:「且不說謝某不過是家中旁親,算不得什麼。更況王謝已無人入朝為宰,朱張顧陸更是無人聽聞。高祖雖為南朝出身,可如今顯赫的不都是關隴、山東一代的家族,朝堂上有裴薛鄭王,江左甚至都有崔何蕭李,哪有我們這些前前朝舊族之份。」

  言玉輕笑:「這會兒不是還在等機會麼,否則你怎麼肯從江左到突厥來。上馬同行吧。」

  謝青河大喜:「謝過少主!」

  柳先生斜看謝青河一眼,不做聲,一行人趁著比悉齊的人還未完全控制住突厥牙帳,快馬往南地而去。

  另一邊,夷咄能落得跟賀邏鶻一樣的軟禁待遇。也是因為他哭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實在噁心人,他手底下仿字的弄臣動作也快,將旨文修改好了送回來,比悉齊還能看不出來是誰動的手,當眾狠狠踹了他一腳,讓人「請」夷咄回帳內看住了。

  夷咄也讓這連臉都不給的一腳踹蒙了,他被推進了自個兒掛滿帷幔,點著熏香的帳內,連臉上的泥和淚都來不及擦淨,先哭著撲到了帳內的小美人身上。

  「阿蘭,你瞧瞧,他們真的是要反了天!他們敢這麼對我!」夷咄撲過去,抓住那小美人的手,就往自己被踹的腰上摸。

  身穿紅衣的少年蹙眉,雙目中滿是溫柔,伸手探入夷咄衣領,撫摸道:「他們怎麼敢這麼對您,您可是未來的天之可汗。」

  如今「天之可汗」這幾個字兒也終於讓夷咄老臉無處掛,仍嘴硬道:「是啊,他這都是不要命,等我做了可汗,全都把他們砍了頭,腸子掛在長槍上。阿風呢?」

  考蘭笑道:「他累了,先去歇下了。」

  夷咄伸手就往他袍子下頭摸,一把抱住考蘭:「你去把他叫起來。」

  考蘭反手抱住夷咄,柔聲道:「難道我就不行麼?可汗覺得我不美麼?」

  夷咄皺了皺眉頭,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你與考風相貌相同,自然也是美的,可是畢竟不一樣……」

  考蘭主動解開衣帶,抬腿便纏上去:「既然我美,為何可汗要次次拒絕於我,只喜歡哥哥,阿蘭可是會傷心的。」

  夷咄讓考蘭這腿一勾,魂也去了半邊,也不說別的了,翻身便上。

  不過小半個時辰,考蘭沐浴過,掀開這座大帳側面的帳簾,手指撥弄著濕漉漉的頭髮走了出去。外頭再怎麼說要軟禁夷咄,但考蘭這種下人身份自然還是能出入,他走了沒多遠,便看到考風披著外衣,正在擦著手指虎的縫隙中的血跡。

  考風抬起頭,看了考蘭一眼,如同眼睛被扎似的瞳孔瑟縮一下,轉頭道:「他不是叫我麼,為何沒叫我起來。」

  考蘭擺弄了低到胸口的衣領,濕漉漉的頭髮在衣服上留下深紅的痕跡,漫不經心道:「我出馬不一樣能解決,我們不是說好的麼,這種事情既然你討厭,便我來解決。」

  考風抓著軟巾的手指緊握了一下,道:「討厭的事,這些年做的還少麼,還只這一件麼?」

  考蘭垂眼輕聲道:「終究還是我對不住哥。」

  考風甩手將軟巾往地上一擲:「別又跟我這樣說!」

  考蘭勝利似的吐了吐舌頭:「我只要這樣一說,你就是準沒招吧。別在意,就算沒有那些事,我這輩子不也都是這種命麼,哥又不是,我反正早認命啦。」

  考風皺了皺眉:「這筆賬,遲早要跟阿厄斯算。」

  考風手指纏著朱紅色的衣帶,冷笑道:「哼,咱們一手支持他,卻沒想到跟他爹一個德行。」

  兄弟二人年歲都小,縱然是淤泥出身,長出了滿肚子藕似的心眼,可這年頭從亂世出身的也不知他們倆,十三四歲怎麼可能鬥得過阿厄斯。

  就是因為得意後,輸的太慘,這兩兄弟才不肯張口提這件事。

  畢竟雌伏與阿哈扎那個老男人好幾年,這兩兄弟拼了命的想弄死他,終於聯手阿厄斯弄死了阿哈扎,一瞬間卻從半營二把手的位置掉入深淵。這兩兄弟這才發現,他們一切能掌控的權力,不過是基於阿哈扎的寵愛。當半營的人有阿厄斯這個年輕、名正言順,且不偏信孌童的人可以選擇時,幾乎大部分人都罵著「賣屁股的」,將兩兄弟踹入妓子行列。

  那時候曾被考蘭考風兄弟威脅過的、拉攏過的;與他們並肩戰鬥過的,被他們一手提攜出來的,尤其是那些曾家境貧寒的,恨不得趕緊甩脫腳上的泥點。彷彿將考蘭考風踩在腳下,他們就能多站高一分,能體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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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捂鼻)臥槽媽噠上次跟你指的時候,還沒開花,這會兒石楠全開花了,簡直他媽空氣中一股生命氣息。

  殷胥:(側頭)這味道……是有點奇怪。感覺……想不起來是什麼味兒。

  崔季明:你丫一個動不動在床上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的,難道會不知道這味兒?我以前買的劣質洗衣液,洗了衣服之後也有這個味兒……簡直就像是【嗶——】了一身【嗶——】似的。

  殷胥簡直被她口無遮攔震驚的紅透了脖子。

  殷胥:(摔書)崔季明!你能不能嘴上有個把門的!什麼話都敢在外面大咧咧的亂說!

  崔季明:(笑)(指了指嘴唇)哎喲,我還說錯了?要不你來給我堵上?我保證以後不亂說。

  殷胥:(面紅耳赤原地爆炸)……你!誰、誰要親你!

  崔季明:(不屑)切,有賊心沒賊膽,論耍流氓,你差我三十年呢。

  殷胥:(心虛)……我沒這個賊心!

  崔季明:(笑)有沒有你自己心裡知道,你左手右手慢動作的時候,腦子裡想著的是誰,你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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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七章

  當他們再一次被阿厄斯當作玩物,送到突厥來給夷咄的時候,考蘭氣得渾身顫抖差點手持兩把斧去殺了阿厄斯。

  「西域路上,一直有條不成文的規定,便是不殺妓女,不搶她們的錢。要是殺妓女,就是最惡的人渣!是個人都知道亂世流離,她們也是老老實實賺錢、手無縛雞之力的最底層的人,日子最苦的那一批。他們罵我是婊子,我從來不氣,可一個個說我手裡的兵馬全都是搖著屁股朝阿哈扎求來的,我就恨不得挖了他們的眼睛!」考蘭眼眶發紅。

  「我的武功難道不是自己日以繼夜練來的?!哪次去讓我帶人,我不是衝在最前頭揮刀的?!每次境遇危機以少敵多、或是需要埋伏時,哪次我沒有去謀劃!就算是咱們半營的人跑到了樓蘭,我難道沒有想著趕緊找個吃飯的營生?!他們一群三四十歲的大老爺們,自是不肯承認資歷腦子不如我,更不能承認連武功和謀略也不如我,就開始拿著侍奉阿哈扎這點,恨不得把我一切的行為都劃作投機取巧!」考蘭怒極反笑:「縱然半營沒有我考風,也輪不到他們出頭!」

  兄弟二人,本想著真的被送到突厥來,依靠著夷咄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可卻沒想到夷咄是這樣什麼都幫不上忙的廢物,怪不得阿厄斯倒是毫不怕他們捲土重來……

  而夷咄對阿厄斯的用處,也不過是用他們兄弟二人,混個突厥境內出入的文書。

  考蘭與考風此時看夷咄使不上用,伺犴與賀邏鶻又是用容貌攻不破的鐵板,便打算聯繫當初半營僅剩的那些舊部,直接離開牙帳,找機會伏擊阿厄斯。

  只是考蘭考風如今再來一算,所謂的舊部……嗯,也就63個人。而如今阿厄斯借勢而上,吸收了西域各個小馬幫,單算人數,怕是比阿哈紮在世時還多……

  這兩兄弟在突厥牙帳邊茫然時,一輛馬車卻也在穿過這片營帳。

  阿繼與幾個陸行幫的年輕小子,坐在馬車中商議事情。

  阿繼皺眉:「如今的境況,實在是比悉齊太愚忠了!他若是此刻真掀翻了營帳,殺死夷咄與賀邏鶻,伺犴不就坐穩了這位置了!」

  俱泰喝的只打酒嗝,道:「他不敢。外頭還有十幾萬各部落的兵馬是不確定的,萬一阿史那燕羅聯合各部直接去打伺犴的屁股,將伺犴誅殺在戰場上,回頭再各自分地如何?」

  阿繼:「我只知道,若是真這樣,突厥大亂了,咱們就能把疆域北線,再往北再推幾百里!」

  俱泰斜眼笑他:「現在年輕人都是你這樣麼?整天自己不謀劃,整天渴盼著敵人先丟了腦子做傻事?」

  阿繼被他說的臉上掛不住,瞥了他一眼:「那你說怎麼辦,比悉齊往前線給伺犴送消息,但這一路變數太多,伺犴又可能被前頭困住,伺犴要是輸的太乾淨,咱們也沒有的玩了。咱們畢竟是走過來的地方就是有門路,要不要去給伺犴送一封信?」

  俱泰擺了擺短粗的手指:「可別幫暨越的倒忙,咱們送,他會信麼?不過咱們不送,他會不會覺得咱們又沒有誠意?」俱泰是極有耐性的打算教一教這紅毛小子,說起話來也步步引導。

  阿繼思索道:「那你的意思是咱們不送,然後暗中稍微幫助一下比悉齊的信使?」

  俱泰一口酒下肚笑道:「那這多體現不出咱們的能力。」

  他一下子從榻上起身道:「這場戲至關重要,咱們先擬一封信,細節統統別寫,消息只有個大概,叫人快馬送到伺犴手中,但送到的時候,一定找匹快類似的馬,找滿身是傷是泥的人,早一步先把信送到。伺犴半信半疑,覺得我們的信件可能會造假卻不明說。然後咱們再暗中稍微協助一點比悉齊的信使,就是讓他能留一口氣送到伺犴面前……到時候伺犴看到自家信使的慘樣,必定覺得咱們又吃苦不說、又有能耐門道。」

  比悉齊的人必定會在伺犴面前說此信送來多麼不易,路上的防線多麼嚴密,伺犴也必定對俱泰手下之人的艱辛瞭解了幾分;更何況俱泰送去的消息也只是個大概,不會太詳細,更能讓伺犴少幾分芥蒂。

  此刻想明白的阿繼直搖頭:「你個子小,肚子裡的壞水比別人都濃縮啊。」

  俱泰得意的指了指腦袋:「我身子小,腦袋比你還大一圈呢。」

  阿繼看著車上幾個年輕人已經下車先去收拾行囊,俱泰也扶著車壁搖搖擺擺的準備下車,阿繼卻伸手攔了一下,輕聲道:「阿繼最近有許多事情,或許跟先生無關,但是自己也很迷茫,就想來問問您的意見。」

  俱泰回頭,眉毛抽動了一下:「你小子居然管我叫『先生』,不會是要我來教你什麼御女十八式吧,就咱倆這體型差距,就注定沒法交流。」

  阿繼讓他說的頭上青筋都快爆出來了,怒道:「俱泰!你能不能嚴肅一點!」

  俱泰又端起了酒杯,笑道:「好好,我聽你說!」

  阿繼皺眉道:「我總覺得……雙爺雖接受著主上的資助和支持,甚至去南方發展時,許多公文、人脈都有主上私下叫人去出馬,只為了讓陸行幫深深紮根在南地,但是……」

  俱泰笑道:「但是陸雙卻太過散漫,隨性而為,行事既無準則,甚至偶爾還會對主上不如實匯報,若我是主上,也必定會對他心存芥蒂。說白了,那位付錢花精力想要的是一把刀,而陸雙卻覺得自個兒是個可以隨意行事的魂。」

  阿繼愣愣的:「原來你也看得出來。」

  俱泰:「自那位說信任我的能力,願意將此事交予我時,我便開始好奇,究竟是誰有這樣肯用人的魄力。再加上陸雙談起那位主上時,神情也很微妙,我便更感興趣了。放心,我也沒有去碰什麼『秘密』。」

  阿繼:「對我們而言,是雙爺帶起來的,他又帶了一大批陸行幫的人到南道上找營生。像我們幾個跟著雙爺許多年的,也算是知道他有幾個師父。可現在的問題是,主上似乎對雙爺有些不信任,卻很信任幾位師父。如今他開始有目的的扶持幾位陸行幫中幾位年輕的,去管控各個地區,又讓幾位老師父選新徒,來逐漸讓新人接手……」

  阿繼道:「我只是覺得他有意架空陸行幫。主上似乎摸清了陸行幫建立的套路,既然雙爺不對他投誠,他又有資源,似乎不想在雙爺身上花太多時間,打算自己建立一個南地的陸行幫出來。但雙爺卻不打算放手,兩人或許已經開始有了摩擦。」

  俱泰沉思了一下,問道:「你是得了消息,主上有意將西域一條線交給我?」

  阿繼張了張嘴,苦笑道:「不愧是俱泰,你一下就猜得到。西域這一片地方,是雙爺發家的地方,十三娘、阿穿我們都是在這裡被雙爺撿回去的,可是另一方面,我明顯的感覺到了雙爺與主上的不同。」

  俱泰垂眼道:「主上顯然頗有野心,希望讓陸行幫勢力範圍更廣,深入到各個階層,你們也不會再是販夫走卒,必定會發揮更重要的作用,而是或許要捲入一些……鬥爭中。而陸雙顯然一開始把陸行幫做成了帶著副業的寺廟,他只是想幫助更多人,一邊賣些消息,一邊能帶著更多捲入戰爭的普通人過上好日子。」

  這兩種想法,幾乎背道而馳。那位主上為經營勢力投入大量心血,顯然不希望搞個養老院出來,他想提拔引導一些並未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只是為了一起「白手起家」,能加深信任關係。以上次的與主上通信,可以看出一點點他扶持新人的慣用法子出來。

  先由陸雙選擇能力還算可以的人來經手一片地區的事務,然後他直接與對方通信,大抵去給對方一個簡略的計劃和資金範圍,甚至去和這些人直接詳細溝通計劃的實施。陸雙選出的類似於阿繼這一層的管事人必定感覺到了重用,然後主上便可以通過通信內容與行事結果,對這位管事人的能力脾性進行判斷。

  連照著計劃都完不成的自然是最下等。

  可以有效率的完成計劃,俐落收尾並匯報結果的,可以算作有些執行能力,算是三等。

  由於計劃簡略,能夠按照地域上的時事和習俗,對計劃進行調整細化的,能堪稱二等。

  而完全推翻主上的計劃,自己提出自己的謀略,並成功達到目的之人,顯然有能力卻不夠服從,雖算上一等,但主上怕是會將這類人直接調到長安來,到身邊來培養並避免這類人成為陸雙的屬下。

  只是如此,便可將各地能用之人有個三六九等的篩選,並且得到他們的信任,逐漸將他們從對陸雙的服從中剝離出來。

  俱泰甚至去想,單看這主上對於選賢用人的眼光能力,就絕對是曾經處理過比陸行幫更龐大的組織。只是這樣將各地的情況瞭解分析,從南至北各地怕是同是聯繫著幾十人,對於所有人的名姓能力記於腦中,若是俱泰,怕是頭疼到早就炸了。

  且不論這野心是什麼,但對於阿繼這樣的人來說,顯然是個能夠發揮自己能力、越爬越高的機會,而這野心背後會不會有犧牲,以現在俱泰對那位主上的瞭解,還難以判斷。但另一邊陸雙卻跟陸行幫大部分的人,有極深的感情,這份感情怕是讓他們也很難完全去聽從主上,而眼前的阿繼顯然也在煩惱這些。

  「如果說是我自己,我顯然是想成為人上人,我想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陸雙或許也有一份赤誠的心,但對我這個年紀來說,早已意識到自己有了權勢才能保命,而從主上手中才能得到更多。阿繼,我這輩子再也不想過給別人磕頭求命,滿身恐慌奔走與南道北道的日子了。」俱泰略顯抱歉:「我不知道你的選擇是什麼,既然這樣的分裂已經開始存在,我覺得還是儘早站隊的好。」

  阿繼一臉茫然:「難道天底下一切都會非要對立不可麼?」

  俱泰笑了:「這可不算對立。就像天底下人們腦子裡想的事情都是不一樣的,人們都是要容許對方和自己不同,只是有的分歧太大實在是不能走在一條路上。」

  阿繼心道,雙爺幾位師父悽慘的情景,無不跟皇權掛鉤,他天生有一種反逆,要讓他再去為了皇權低頭服務,他必定是不肯的。

  俱泰拍了拍他的紅毛腦袋,道:「只要你確定了自己的路子,別吃著這邊的,再給那邊通風報信,不論是主上還是雙爺,也都會理解。」

  阿繼艱難的點了點頭:「我知曉了。」

  他跟著俱泰從高車上走下去,這一小處營帳邊,不少隨行的僕從正收拾東西。這裡離牙帳西側市集很近,阿繼剛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方背著手悠閒的俱泰身子突然一僵,停了下來。

  阿繼連忙低頭問:「怎麼了?」

  俱泰緊緊盯著遠處一群僕從中間,兩個挽著手容貌驚為天人的紅衣少年,阿繼還以為他讓美人迷住了眼,剛要開口笑他口味雜,卻不料俱泰道:

  「呵,連這兩個都來了。突厥牙帳邊可真是熱鬧,那倒是好好來算算舊賬了!」

  幾日後,言玉也到達了哈爾和林北,便接到了從牙帳遞來的新消息,謝青河將消息遞過去時,卻看言玉正在簡易的帳內提筆寫些什麼。

  言玉頭也未抬:「牙帳內來的消息,不要緊,念吧。」

  謝青河掃了柳先生一眼,低頭展開唸到:「隨比悉齊行軍來突厥牙帳的確實有一胡商,而且這位胡商似乎最近在西域也勢力頗廣。名姓不知,但似是吐火羅來的侏儒,身材矮小,右臉上有一道深疤。」

  言玉猛地抬起頭來。

  他似乎覺得事情棘手,停滯一下,面上卻又湧出幾分似笑似感懷的表情,輕聲道:「是她。那侏儒將她視作恩人,對她言聽計從,一定是她派那侏儒深入牙帳來。她一定想殺了我……」

  謝青河身子一抖,言玉說完,竟十分歡欣的微微笑起來。

  謝青河有些摸不準,只得問道:「那少主的意思是?」

  言玉的目光透過帳簾,似乎投射到極遠的地方,他唇角含笑,似乎正為了某些人耿耿於懷費盡心思想要殺他一事,感覺到了由衷的喜悅。他沒有挪回眼來,輕笑道:「叫人殺了俱泰和他帶來的人,他是禍患,一個不要留。」

  **

  崔季明有些無所適從的抱著那鹽漬梅的罐兒,站在馬車邊。殷胥手下的奴僕正在替他收拾東西,畢竟軍中的環境對於一位從未離開深宮的皇子未免顯得太苛刻。

  崔季明帶著遮風沙與陽光的白色兜帽紗巾,卻不能帶琉璃鏡,她依稀聽著耳邊傳來彷彿似乎相熟的聲音,鼻尖是馬糞和汗臭的熟悉味道。眼前一片勉強看清的虛影,她才發現自看不清以後,還從未完全沒有僕從相隨不帶琉璃鏡的離家。

  這會兒隱匿身份,旁人一個個都不知她身份,各自在忙,崔季明怕撞到人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相貌,手足無措站在原地。

  阿穿收拾完回頭,這才發現崔三站在車邊,她發現她沒帶琉璃鏡,頓時玩心大起,偷偷摸摸想湊過去,嚇她一跳。

  阿穿這才縮著脖子踱到她背後幾步的位置,卻看著遠遠的,似乎先去拜過賀拔公的殷胥直直朝崔季明走來。

  崔季明依稀看到人影走過來,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逐漸清晰的樣貌,就被捉住了手。

  冰涼一片,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崔季明咧嘴笑了:「這會兒發現忘了我這瞎子了?早幹嘛去了。」

  殷胥引她往帳內去了,崔季明忽地想起當時萬花山溪水邊,她去拽他手腕卻被撥開,非要讓她拽著腰帶不可。怎麼這才幾個月,就肯讓人牽著了?

  她能看得清身前殷胥隱隱發紅的耳廓,原來裝作這麼隨意無所謂的拽著她,還是會心裡不好意思啊。崔季明本來想抿嘴笑,卻忽然又想起殷胥確認她……是不是喜歡男人時候的神情,她隱隱又覺得頭疼。

  殷胥的這份好,這份不好意思是因為什麼,她或許心裡有隱隱猜測,卻只裝作不知。而崔季明自己……也很喜歡逗他玩,她自然覺得他那樣子可愛極了,想起殷胥來總能讓她心情好幾分,什麼煩心事兒跟他鬧一鬧也能放肆大笑出聲。

  可是她顯然不想在這個事情上再多想多深入。

  殷胥是不是個斷袖,這些跟他口中的前世是否有關係,許多問題都值得她探究。但崔季明卻不想探究,她不想真的從心裡頭都去老惦記這些問題,也不想再引火燒身了。

  但是她說是「不想引火燒身」是一回事兒,現實中看到殷胥忍不住又嘻嘻哈哈動手動腳,卻又是另一回事兒了。路上回回每次她管不住自己那張破嘴說什麼調笑段子,引的殷胥惱羞成怒,她都在內心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

  靠,叫你嘴賤。能不能裝客氣裝矜持一回,還能不能把崔家少年郎那層皮子再給套回去啊!

  然而現實一次次告訴她,在某人面前選擇卸下皮囊,就真的再難以向他架起防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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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八章

  殷胥領她繞開涼州營內幾位副官,走進勉強算是陰涼的營帳內,他未鬆開手,側頭回去看崔季明的神色,卻沒想到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沉思。

  殷胥手指緊了緊,鬆開,漫不經心道:「怎麼了?」

  崔季明一下回過神來:「沒,沒事兒啊。話說你打算怎麼帶著我出入這裡啊,我也就這個距離能看清你是誰,萬一因為看不清楚在外頭幹了傻事,豈不是一下子就暴露了。」

  殷胥沒想到她在擔心這個,放下心來,他正要更件正式些的外衣去涼州大營的主帳,他將外衣脫下遞給阿穿,對崔季明開口道:「不必擔心這個,我都想好了。如果有危險,你就算沒帶鏡片,也能提前感受到吧。」

  崔季明點頭。

  「那你便裝扮成我請來的西域高手,不愛說話,武功高強,做貼身侍衛便是。走路的時候,你能看見我的方向就可以跟著我走,營帳內也沒有台階,你不必太擔心。到時候帶著斗笠帽子,你且不用開口,若誰對你有懷疑,你拔刀便是。」殷胥似乎心情很好:「我都叫人給你準備好行頭了。」

  殷胥開口道:「阿穿,一併拿來。」

  阿穿在營帳一道隔簾後頭應了一聲。她一邊在帶來的幾櫃東西中翻找,一邊一臉嚴肅的看向旁邊幫忙搭手的柳娘。

  「柳娘,我問你個事兒。你見過倆男人之間牽手的麼?」

  柳娘面無表情回過頭來,那張方方正正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波動,她很自然地答道:「有啊,男人跟男人好的事兒你還是第一次聽說麼?且不說長安各家有多少養男人的,就連群臣之間這種軼事也不少啊。怎麼,你看著軍營內有男人牽手?那我趕緊賣他們兩瓶檀香精油去。」

  阿穿瞳孔都縮成一點,結結巴巴,滿臉崩潰眼見著都能跌坐在地哭出來。

  柳娘:「別這臉色,到底見著誰跟誰了啊?」

  阿穿摀住嘴,發出一聲見了人間慘劇般的細小哀鳴,痛苦道:「我剛剛看見端王殿下跟三郎牽著手!我家三郎啊……」

  柳娘:「小點聲!殿下應該是怕三郎看不見路,才拽了一會兒,你都想什麼呢!」

  阿穿捂臉:「他們倆都見怪不怪無所謂的!」

  柳娘內心才是一陣抓狂,她這個一不小心就裝入太多秘密的大夫,簡直堪比聚會上知道無數人相互劈腿一夜情的證據卻只能微笑的老同學,噎的一口氣兒上不來,卻還要安慰阿穿:「你說你這個丫頭,怎麼就瞎想這些沒譜的事情。三郎不是說還有個宅院叫溫柔鄉麼,必定不會去喜歡男子的,你可以放心。你說你怎麼就這麼關注,是不是喜歡上了端王殿下?」

  柳娘純粹是調笑,阿穿抬起頭來,卻一副「你是不是瞎啊」的震驚表情:「……就殿下那樣,我能看上他什麼啊。旁邊有個偉岸英俊,風流倜儻,家財萬貫,五姓出身的三郎,是個女人會扔了崔三這西瓜選殿下這尾巴草麼?」

  柳娘憋了半天:「那……祝你幸福。」

  阿穿咧嘴:「必須幸福,等我嫁給三郎那天,一定請你來吃酒啊。我跟你講也不遠了,三郎上次可都讓我上他馬車了——」

  阿穿還想細數,卻聽見了耐冬催促的聲音隔簾傳來:「阿穿,怎麼還沒拿來?」

  阿穿連忙拿著找好的衣服捧過去,崔季明雖然只需要脫兩件外衣,但仍習慣性的掀開簾去了後頭換衣裳。阿穿滿臉笑,顛著碎布就要湊過去伺候崔三更衣,還沒邁出兩步,就先讓柳娘拽走了:「我還有一堆東西需要搬下來呢,你快過來幫我分分類。」

  殷胥沒有等太久,崔季明就掀簾走了出來。

  她伸手就扶了扶類似於幕籬的黑紗胡帽,用她自以為冷酷的目光與俐落的姿勢,眯眼道:「敢招惹我中原一點紅,你是覺得腦袋在脖子上待膩了麼。」

  殷胥:「……」

  片刻,當殷胥走入涼州大營最大的主帳時,身後除了幾位宮中的隨侍以外,也跟著一位身材細瘦的劍客。

  那胡帽是由皮革縫成的,兩側黑紗到頸,微微向下一扶幾乎看不見面容,又帶了帶著破破爛爛的防風麻巾擋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眼,麻巾鬆鬆垮垮搭在肩上。西域來往護衛常用的寬大白色麻衣與皮革護臂腰帶,顯得風塵僕僕,腰間懶懶散散的別著兩把禿鞘的彎刀。

  主帳立著的都是年輕的衛兵,看到一位深宮皇子帶著位西域打扮的護衛,難免多看了兩眼。只不過一個眼神瞟過去,那西域護衛彷彿感受道目光,猛地轉過頭去,透過黑紗的雙眼似威脅的眯了眯。

  衛兵陡然背後一涼,連忙轉過臉去正視前方。

  崔季明眯了眼半天都沒看清那好似熟悉的衛兵究竟是以前哪位好夥伴,就差點被絆了一跤,殷胥抬手一把抓住她手肘,低聲道:「別到處看。小心點!」

  崔季明點了點頭,跟著他走入帳內。

  連帶耐冬在內的一幫人,差點讓帳內的味兒給頂出來,幾十上百大老爺們帶滿汗臭腳臭的捂在帳內好幾個時辰,的確是如此酸爽。崔季明就跟沒事兒人般屏息走進去,殷胥也面無表情強挺著跪坐在賀拔慶元僅留下的西側客位。

  賀拔慶元一路而來雖滿身疲憊,眼睛卻明亮。而下頭坐著的諸位將軍、校尉更是面上難掩激動。顯然在殷胥他們到來之前,賀拔慶元已經與他們敘過舊,這些涼州大營的老兵見到賀拔慶元平安歸來,自然那份激憤也被喜悅沖走大半。

  賀拔慶元道:「如今戰事緊急,老夫為司馬大元帥,命甘、肅二州集結中軍與右軍,留左軍待命各自營內,各軍打散卻不混編,兵分三路,向伺犴反擊!」

  他踏入帳內最中央的地毯上,上頭卻不是崔季明之前看了六七年的老牛皮地圖,她幾乎看不清楚,卻聽到了賀拔慶元道:「這是根據一位游行西域的高僧繪製的地圖而製出的新地圖。端王殿下,你看這地圖可感受到有何不同?」

  殷胥正被眼前的「地圖」震驚,卻不料賀拔慶元突然發問。他早已做好了旁觀的準備,代北軍已然和殷姓有了裂痕,他來了涼州大營也不過是遭人白眼指點,卻不料賀拔慶元好似是想要表現出和殷姓的某種「合作」「友好」的表象。

  明明這樣可能會讓他在軍中失去一部分人心,但為了大局考慮,仍然選擇暫時將那部分不公吞下去,暫且將裂縫糊住,想先將眼前的仗打贏。

  殷胥心中陡然對旁人給賀拔慶元的尊重有了實感。

  殷邛彷彿總在給自己辯解:「我身處高位,這些猜忌與傷害,是我為了大業的難免。」

  然而賀拔慶元卻用行動在訴說:縱然身處高位,有些人也不會喪失了原則。

  而崔季明就是被這樣的人教育著長大,年紀輕輕也可拋掉情感去做正確的事情,縱然知道頂著天的滋味絕不好受,卻仍然站了起來。

  他心下有些感動,道:「嘗聞光武帝『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未曾想到真的能見到如此雄偉的山川復刻在眼前。『虜在吾目中矣』說的便是如此罷!」

  眼前正是一塊巨大平整的深青色山石雕刻出來的「地圖」,東西自西州至朔方,南北自蘭州至烏蘭巴托。山脈高低錯落不同,其中崖口、山脊、全被極其精細的雕刻而出,大澤、蒲昌海均下凹後以漆料填充。再加上西域地面環境不同,對行軍影響也極深,其中沙漠地域塗黃、植被為綠、石地為紅,大風地區又以藍漆標註風向,幾乎事無鉅細的展露在這中央的巨大石台上。

  賀拔慶元笑道:「正是如此,虜皆於目中!據前方探子來報,頡利可汗病死,伺犴派兩萬精兵返回突厥牙帳,目前應該已經到達。伺犴如今按兵在居延海南,他為了飲馬,自然將營帳排成狹長,在張掖河一側。張掖河夾在突厥境內山脈與祁連山之間,位置雖不算太好,但他顯然是也在提防自己的背後。」

  歸德大將軍康迦衛道:「若頡利可汗已死,那小皇子賀邏鶻,必定想殺伺犴。只是他能驅使的人馬只有各部。」

  眾位副將年紀都四十以上,他們與突厥打了半輩子仗,也算是瞭解極深,討論道:「聽聞賀邏鶻信任阿史那燕羅,之前從播仙攻下隴右道的南部的,正是阿史那燕羅。他年紀雖輕,但其父名聲威震,對於各地相當有威懾力。」

  康迦衛是九姓胡人,康乃是自康國入長安後歸的漢姓,代北軍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將士都是沙陀、月氏、高車、突厥遺民,正是這樣一批漢人瞧不上的「雜胡」,才真正瞭解隴右道至突厥不斷變化的各族各部落狀況。

  康迦衛道:「阿史那燕羅畢竟是俟斤,他的領地在突厥東部,距離我們這裡很遠。在頡利可汗死後局勢不定的情況下,他縱然打算為了賀邏鶻去攻打伺犴,也絕對會將自家的兵都留在封地。他怕是要帶距離伺犴最近的拔塞幹部與西域眾部落來追擊伺犴。」

  賀拔慶元點頭:「正是如此。雖實力不佳,也未必兵馬齊全,可卻勝在人數。端王以為如何?」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殷胥,連後頭遮著臉的崔季明都感覺到了某種壓力。

  賀拔慶元問殷胥,卻也是因為他可聽說過這位端王殿下幫殷邛推行「天下契約」一事,坊間關於他是薛菱親生子的傳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說他是早些年在三清殿裝傻自保。而朝堂上群臣中似乎也因薛菱的授意,開始形成了端王的黨派,再聯想萬花山一案的牽連,這位端王似乎又消息相當靈通……

  若他當真是薛菱之子,在賀拔慶元眼中看來,端王才是被殷邛隱藏埋沒的正統。

  殷胥垂眼,卻只是想順著話題說,並不想發表什麼真知灼見,道:「我卻認為,形勢看起來是伺犴背腹受敵,我們必能大勝。可賀邏鶻想要登可汗之位,必定也要四方安定,伺犴是威脅,大鄴也是威脅。他何不看伺犴與大鄴打的兩敗俱傷,再從中獲利。」

  從肅州趕來的夏將軍,坐東第一個位置,則道:「可伺犴一旦從牙帳得了比悉齊的消息,怕是會直接離開疆域回牙帳。」夏將軍接了殷胥的話,將他也拉入討論之中。    

  康迦衛掃過賀拔慶元一眼,似乎對於端王的存在心有不滿,卻不想在賀拔慶元剛回來時候因為此事產生齟齬,只得道:「也未必,伺犴本就是頡利可汗病重之時出征,他完全可以讓比悉齊動手,我覺得他雖不會與三州一線先交戰——」

  眾人再度討論起來。殷胥卻沒開口,他驚異於賀拔慶元與三州一線消息的靈通,這顯然比長安城內快出不知多少步去。而且將領的經驗也顯得尤為重要,他們幾人寥寥幾語,或推測或憑見識分析,絕大部分都與殷胥艱難得到的消息一致。這種紮根在一片土地般的將領,才是真的能打勝仗的將士,而如今其中翹楚的尉遲一支已經幾乎不在了。

  他心中自有打算,聽著這些將士的安排,顯然賀拔慶元選擇了要在正面戰場率先出手,將伺犴部隊擊散後,派三分之一的兵力埋伏在伺犴後方,關注著突厥境內的動作。

  賀拔慶元作為主帥,顯然考慮的更多。去年凍災後雖有稅收與種植季度的改革,但第一批稅收怕是今年未必能如預期收上來,軍備在去年減少後怕是要再減一年,若不趁突厥馬最肥時,將他們精兵最強壯的馬匹搶來,怕是冬日裡連涼州中軍的精兵都分不到一人二馬了。

  而且代北軍中顯然心中有怨氣,對於邊關戰士而言,或許唯一將這種對於朝廷的怨怒朝外宣洩出去的正當方法,便是迎頭一場勝仗。若是賀拔公選擇投機取巧的辦法、或者是伺犴就在邊境卻按兵不動,或許在從去年入冬開始就經歷突襲、凍災、削減開支、將領被殺一系列惡事的涼州大營,就先內部炸開來。

  殷胥對於打仗並無太多經驗,崔季明也還是個沒帶過兵的少年,側耳聽得認真,他無人可問,也決定相信賀拔公的判斷。

  這場關於戰役具體行進打法的討論一直到了午後,殷胥是求知若渴般的跪坐在那裡記住他們的策略,甚至站起身來和其他幾位將軍一併站在石台邊。

  旁聽一群經驗豐富的老將在爭論,他學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他自己的想像。本來計劃中他想到的部分戰役的策略,在這些人大膽細心的考慮面前,像是小孩兒的過家家。

  殷胥前世登基後,邊關連年戰役,大型的會戰甚至曾經在北部邊關就能在三個重鎮同時展開,他接收過如雪花般紛沓至來的軍報,與三司使討論過民戶糧草運送成本與軍力的比例,親自計算過一座外軍大營的軍備支出細項。

  他以為自己很瞭解了,然而身居高堂之上,與現在擠在汗臭的主帳內和其他將軍爭論則是兩個世界。

  崔季明心都癢癢,她去年春天的時候,還能坐在帳內隨意插嘴,如今卻偷雞摸狗的壓低帽簷,聽他們手劃過石台的溝壑山丘,討論著伺犴這些年用兵的習慣,也總想問幾句說幾句。

  在計劃幾處商定的差不多之後,這次商談也就此結束,諸位將軍退出去,崔季明也起身等著殷胥,卻聽到賀拔慶元道:「端王殿下,請留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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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4: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九十九章

  殷胥轉過頭去,卻看到賀拔慶元揮手讓他幾位副將親信也離開,他點了點頭,對崔季明道:「去外頭等我。」

  崔季明好奇的不得了,但她卻感受道賀拔慶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頓時有些心虛。耐冬知道她看不清,先走一步,讓她跟在他背後。

  兩人站在門外,涼州的夏,夜晚來的很晚,天是灰藍色,三州一線的諸位將軍還未散去,拎著燈籠各自相談,有的是敘舊,有的是在探討,唯有兩位的聲音傳入崔季明耳中,讓她忍不住偏頭。

  那聲音一聽便知是腿毛如鋼針的康迦衛和好脾氣的腹黑中年型男夏將軍。

  此刻老夏又擺出他那雷打不動的軟綿綿笑容,道:「哎,老康,你說你在這兒跟我吼什麼,當初可是你非要把那小子要走的,如今又想塞回來給我可不行。」

  康迦衛壓低聲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當時可就只是讓他給我耍了一套刀法,我哪裡知道他是那麼個缺心少肺的,後來我才聽說是徐錄那老頭的孫子,他孫子我又不好往死裡揍,但他簡直就是腦子缺根弦!我不信你不知道!你早就煩得慌了,又是崔三帶來的,怕他哪次來涼州再來問,所以才千方百計塞給我吧!」

  夏辰是從三郎第一天將徐策那小子塞過來就頭疼,他位置雖高,可崔三就像是老大的孫子似的,她塞過來的人夏辰總不能給弄去做火長。他可不是王將軍那樣的五姓出身,一直長袖善舞誰也不得罪才有如今的位置。

  而康迦衛又是個極其喜好劍客刀俠之人,之前肅州來了一隊夜路幫的老油子,一個個武功高強又對西域熟悉,王將軍大喜,正要重用那幾人,康迦衛卻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又帶大宛馬又帶美酒,到了王將軍面前軟磨硬泡,再扯上之前王將軍欠他的人情,強將幾個夜路幫的人要過來。

  那夜路幫中,為首的頭子姓朱名榆林,早些年還是個在北道上的屯防兵,後來北道輸了戰役,他撿回命後一直在南道上做了十幾年的夜路幫。

  朱榆林到了康迦衛手下,不過短短半年時間,便憑著一身武功和多年帶人的經驗,在軍中得幾次大獲,已是安武校尉。

  王將軍才知自己糊塗,氣的直拍大腿,便將此事一股腦倒給了夏辰。夏辰正巧手裡有個徐策支不出去,乾脆使計塞給了康迦衛,膈應他去。

  然而就在遠處康迦衛正和夏辰理論著的時候,那個燙手山芋卻在周圍戳戳弄弄的來到了崔季明面前。

  徐策看著她的打扮,大為感興趣:「你是那個端王請來的高手?!他不是從長安來的麼,怎麼找來的一個西域高手。」

  崔季明簡直就是感覺被蒼蠅盯上了,生怕暴露,垂眼不去理他。

  徐策卻非要去看她的刀:「你是慣用彎刀的啊,還是雙手皆可用,是從波斯來的?不過說是雙刀,但不論是誰慣用手都會力氣大一些,破綻也太容易找了。你要不要來跟我比劃比劃,我好多年沒跟用彎刀的人打過了!來嘛來嘛!」

  崔季明內心真想罵人。

  耐冬上來攔道:「這位軍哥兒,還是別來招惹。你說你是涼州大營的兵,我們是端王殿下的人,這要是兩方打起來,豈不是鬧大了事兒。再說這位爺是端王殿下從西域請來的高手,武功高強,不會鄴語,您何必找這沒趣兒。」

  崔季明心中大叫不好,徐策是個典型武痴,打仗未必會多少,打架鬥毆這種事兒總少不了他,他一聽「武功高強」,臉上立刻扯出一個興奮的傻笑,抬手一掌就朝崔季明面上擊去,反手拔刀——

  在這主帳前頭,徐策一拔刀,雁翎刀出鞘,全場一靜,衛兵直接抬起了長槍滿面戒備朝他指來。

  崔季明好想扶額……

  她就想低調,卻有人偏生不想讓她低調。

  康迦衛一回頭,看著徐策抬刀對準端王帶來的護衛,而那胡帽護衛雙手扶在刀柄上,似乎也想動手,他幾乎要叫一聲祖宗,氣的連忙跑過來,一拳打在徐策頭頂,罵道:「徐大頭,你能不能少給我添點亂子!你再這樣,我把你綁起來送到晉州去!」

  徐策一下子摀住腦袋:「將軍,聽說這人是個高手,我就想與他比劃比劃。要是這裡不合適,那我拉他去射場?」

  康迦衛也真是又氣又想笑,徐策要不是太痴,就那份耿和真倒是很符合他脾氣,他氣的拎著他耳朵就拽走:「你這樣我敢帶你去打仗?!你難道就真想做一輩子衛兵?!能不能穩重一點啊徐大頭!」

  徐策疼的直嗷嚎:「我倒是想上戰場啊,我都說了想給李將軍報仇,您怎麼就不讓我去——」

  康迦衛罵道:「還有臉說,你是不是打起仗來要一個人衝到前頭去,不管你的兵了?!」

  這倆人跟父子倆似的鬥著嘴就走了,崔季明瞥了一眼,卻遠遠聽著腳步,有人朝他走來。

  崔季明脊背一緊,還未開口,眼前的帳簾陡然被掀開,殷胥走出來,先掃了她一眼似乎怕她走遠。

  殷胥剛要開口與崔季明講話,身後便傳來了聲音:「端王殿下倒是不放心涼州大營,還帶了護衛來。」

  崔季明暗自一激靈,最怕的就是夏辰,他四十多歲,肚子裡裝了四百多年的壞水,面上比誰都溫柔好說話,卻一雙毒眼一肚子心眼。

  殷胥回過頭去,神色不變:「畢竟我不是您這樣身懷武藝的將軍,或許連弓也拉不動,這兵荒馬亂的,宮內的護衛又是多少年沒離開長安的貴家子,管得什麼用。」

  夏辰笑:「不過是好奇,端王殿下如今風口浪尖上,也是神通廣大,什麼人都能請來。」他深深看了崔季明一眼,崔季明縱然接不到這眼神,也是後背緊繃。

  夏辰若是知曉了,會不會覺得她是想主動站在端王這邊。

  崔季明也不得不承認,她享受著崔家待遇的同時,也代表了她作為二房「長孫」,待她長大,日後所有的行為都會在別人眼裡成為可以暗示和揣測的行動。

  殷胥卻不置可否,夏辰點頭一笑便離開。

  他轉身往自己的帳內走去,泥濘時被踩出的馬蹄印已經被日頭曬乾,凹凸不平,若是不小心必定會將人絆倒,他抓住崔季明的手臂,領她往回走,小聲道:「怎麼沒問我?」

  崔季明胡帽下的雙眼略顯複雜,夏將軍在提醒她什麼,她心裡也清楚。崔季明甩去那些想法,開口笑道:「瞧你那樣,我不問你你又多想,我問你你又未必肯說。到底想怎樣。」

  殷胥動了動唇角,似笑非笑:「以後告訴你。」

  崔季明一直以為這次會議後,殷胥會做出什麼安排,她或許不必無所事事的待在悶熱的營帳內,然而其餘幾支隊伍已經出動,賀拔慶元已經率先帶軍離開涼州大營,殷胥和崔季明還留在營內。

  當然與他們一起留下的也還有幾位將軍,每日在烈日下發了瘋似的練兵,崔季明遠遠聽見他們在營場上的罵,跟著皮緊。

  只是那頭訓練著,崔季明在這邊也當了一回教官。

  烈日下,殷胥一身騎裝,額頭曬得發紅,卻仍然道:「再來試試。」

  崔季明無奈:「你要真願意學,叫老秦教你便是。我這都是跟人搏鬥的把式,你好歹也算個王爺了,也真沒必要學這些。這都練了幾天了,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在習武,但畢竟還是底子差,何必勉強。」

  殷胥倔起來,不比她差多少,堅持道:「你這樣的他都教的不願意,我體質又不好,他傲氣的很,怎可能來教。你若是不教我,我便直接去找賀拔慶元,讓他把你踹回家去。」

  崔季明氣的頭上青筋都想鼓出來:「真厲害啊殷小九,好不容易抓住我一個把柄,各種拿來威脅我了。」

  殷胥卻動了動眉毛:「還教不教?」

  崔季明直接衝過去,抬手抓住殷胥硌手的肩,反手一擰,將他摁到在沙地上。殷胥早知道他會來這一招,崔季明力氣太大,她打一拳出去,兩百多斤的壯漢也能讓她打到吐血。殷胥抬手就去戳她肋下,崔季明這個渾身癢癢肉的果然一縮,他抬手就一掌劈向她頸側。

  崔季明未想到殷胥也學的這麼不要臉了,被這一掌劈的差點斷氣。

  殷胥一把推開她,站起身來,顯得很自滿,道:「是誰教我的,要當所有人都想胖揍你一頓。」

  崔季明猛地衝上去,貼的極近,沖殷胥咧了個大大的微笑。殷胥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某人的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絲毫不知道什麼叫手軟,他差點退一軟跪在地上。

  崔季明洋洋得意:「那我再教你一句,在把對手打的無法還手之前,先別吹逼。」

  殷胥垂著頭簡直就像是痛得受不了一樣,半天起不起身來。

  崔季明心裡一跳,嘴硬道:「這套路太假,我都玩過不知道多少年了,對我沒用的。」

  殷胥似乎費力的想抬手,卻又實在抬不動,他連脊背都抖了起來。崔季明慌了起來,她可是前一陣子看柳娘給殷胥煮藥,他個子雖比她高,可似乎全部的營養的用來長個,體質自然跟牛一般的崔季明沒法比。

  她有點後悔自己太當真,殷胥哪裡是軍中那些大老爺們啊。

  崔季明終是愧疚,蹲下去道:「就說讓你不要跟我學,我打人真的是沒輕沒重的啊——」

  她還沒說完,殷胥一抬胳膊狠狠鎖住了她的脖頸,右手拇指頂在了她喉嚨上,隱隱帶上幾分笑意:「套路總是很管用的。你不要以為總是能贏得過我。」

  崔季明剛想開口說話,卻看殷胥的目光望她頸上看來。

  她心中一驚。

  崔季明知道自己以後進軍營免不了要跟士兵對戰,她身為世家子,自然會特立獨行一點,在一群光膀子練武的兵中衣冠整齊,也不過是會被人說一句「瞎矯情」。她也不怕軍中的摔跤對打,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崔季明幾乎把自己胸前的荷包蛋綁死了,真的就是順著脖子摸到肚臍眼,未必能摸出什麼起伏。

  因此就算是殷胥來戳她肋下,崔季明也不會緊張,只是她沒有喉結這一點,太過明顯了。

  雖可對外解釋她天生喉結不明顯,但殷胥跟她相處極多,他又心細如髮,若再多幾次這樣的事情,他只要一聯想,必定能猜出真相。

  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線,崔季明絕不可能讓外人知道她女子身份,這是能讓她一切努力都打入塵埃的把柄,沒有人會交到別人手裡。

  她感受到殷胥的目光似乎有些探究的看向她脖頸時,直接反手抓住他手腕狠狠一擰,用力到殷胥整個人一哆嗦,甩手將他推了出去。

  殷胥本還自覺有些心虛的近距離看她頸上流下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就被這樣推了出去。

  他一抬手,才發現自己手腕差點都被崔季明擰青了,有些回不過神來,對著大步朝空地外走去的崔季明道:「你……生氣了?」

  崔季明回頭,面上沒有神色:「沒有。」

  殷胥卻確信道:「你就是生氣了。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以為你不會上當的。」

  崔季明沒見過這樣先去小心翼翼揣測別人心意,不管什麼先道歉的人,她走過來,伸出手:「沒什麼,你想多啦。我只是沒想到居然自己這麼弱。起來吧。」

  殷胥抬手抓住,她掌心裡全是繭和汗,他小心攥緊她手指,剛要開口,便忽然聽到了耐冬快步走來,他似心虛般的鬆開了她的手,轉頭道:「何事?」

  耐冬權當沒看見,道:「還請殿下快更衣,康將軍請您去帳內。」

  崔季明皺眉:「他為何要請你過去。」

  殷胥道:「我與賀拔公商定,康將軍拔營之時,我要一起前往。你也一起過來。」

  崔季明驚道:「我聽說他這幾萬人是要等待指令、突襲後方的!你想上戰場?!刀劍無眼,你可別作這個死!」

  -------------------------------------

  小劇場:

  二人對練期間,殷胥一掌拍在崔季明胸口。

  殷胥:(敬佩)你不愧是經常練武,身體如此結實。

  崔季明:(瞪眼)結實你媽,你再拍一拍,難道拍不出其他感覺來?

  殷胥還真拍了拍:(感慨)三郎這胸肌不知道多少年練出來的,真是硬邦邦的啊……

  崔季明:……總有一天,你會為你這話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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