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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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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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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3: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章

  殷胥:「……」還能鬥嘴,應該一路都好。

  「臣記住了,等下次私見殿下,再在人後放肆。」崔季明笑道:「聽聞十里長亭外有一株梅樹,這時候應該開了,殿下反正也是在等人,既有工夫,能否給我折一枝梅來。」

  殷胥:「……沒空。」

  崔季明笑:「可惜了。」

  殷胥與鄭翼俱不明白到底一枝梅花見不著能有多可惜,堵著車,這般僵持著。鄭翼以為殷胥總算是要走了,卻看他竟轉身策馬,真的往十里長亭便那株梅樹去了。

  說來那梅樹也算是可憐。往年正月各家過年來人,也沒有多少遊子旅人經過西門,它長得好好的。今年西域戰亂,城西十里長亭行人激增,不論是雪中見摯友的士子,亦或是歸家心切的少女,在長亭一等,總是不肯放過這株梅樹。

  長了十來年的枝椏,倆月給掰成了殘廢。

  僅剩的幾支帶花的,留在了它最頂端。彷彿是髮際線連年後退的中年男人頭頂的最後一道防線。殷胥一身藍袍,腳踩馬鞍直起身來,仍然是白皙的手指在枝椏上輕輕一折,只挑了一根有依稀幾個骨朵的梅枝,算是給可憐的梅樹留了點紅色。

  崔季明心裡頭正有些亂,卻忽然感覺車窗簾子掀開一條光縫,一陣梅香飄了進來。

  他居然還真去摘了,崔季明心裡頭坐實了一個想法。

  她伸手在空中摸索了幾下才抓到梅枝的稍,殷胥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他騎在馬上,手雖然遞過來,目光卻往另一邊亭子的尖頂上飄。

  「謝過殿下,好一支紅梅。不過殿下可有聽說?」崔季明道。

  殷胥耳朵好似朝她那邊長去,嘴上卻敷衍:「什麼?」

  「鄭翼只有兩個堂姑,沒有堂叔。」崔季明大笑。

  殷胥呆住。

  恰巧前頭車流動了,崔季明的馬車往前駛去。

  她將那梅枝別在耳上,探頭出來,馬車越來越遠,髮絲吹開,幾朵蔫紅的骨朵比不過她的得意神采,崔季明挑眉笑道:「我竟不知道,殿下原來等的是我!」

  殷胥:「……」

  待到馬車向前看不見,殷胥才回頭瞪向鄭翼。

  鄭翼連忙擺手:「哎喲殿下你下次扯謊能不能先跟我對個口徑啊!這可不怪我啊!」

  鄭翼又道:「殿下,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殷胥愣了:「怎麼?」

  鄭翼:「殿下沒發現,她的目光,根本就沒對上咱倆任何一個人,甚至沒往咱倆任何一人臉上看過來。她不是這種躲閃別人目光的人。」

  殷胥剛剛光顧著避開不去看她的臉,哪裡注意到這個。他也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崔季明會看不見了。

  當夜他叫來王祿,只問道陸行幫中接近崔季明的那個人回來沒有,崔季明可是發生了什麼。

  王祿一臉奇怪:「師兄還有幾天才會到長安,不過他沒有與殿下說麼?崔三瞎了啊。」

  殷胥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王祿心道,還真有可能陸雙沒說,陸雙這次回信明顯語氣不對,他似乎也經歷了些打擊。關於崔三不能視物一事,他指不定以為殿下一見崔季明就會發現。

  王祿:「嗯。她眼睛看不見了。」

  殷胥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東宮側殿內,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單衣,坐在沒點燈的屋裡,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出去了一趟,她……看不見了?!

  殷胥感覺自己的聲音彷彿都在抖,問道:「沒有外傷。……是誰毒瞎她的麼?」

  王祿:「師兄沒有細說,等幾日回來之後便能知曉了。」

  殷胥卻想的是等不及。

  他沒法等幾天,來個外人將她的經過一一道來,他要親自去確認。

  「帶我去。」殷胥騰地站起來,道。

  王祿:……又要迎來代步工具的悲慘生涯了。

  崔府內。

  崔季明正躺在床上發呆。

  她回來之後,將言玉一事如實稟告,崔式將扇子一下一下往手中敲著,聽她說完。

  「阿耶,我們這算不算養虎為患。」崔季明道。

  崔式半晌才開口:「這虎,不是我們養的,他只是待在崔家而已。其實想來,不論是當今聖人,抑或是我,每個人都難免要給上一輩幹的屁事苦心勞力的擦乾淨,我也不例外。只是有時候,這亡羊補牢,補到幾乎家破人亡,我也曾恨過。」

  崔季明:「阿耶是認為祖父帶走了言玉,才招來的禍患麼?」

  崔式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的晃了晃腦袋:「他一直就是個我趕不出家門的喪門星,如今又傷了你。季明,我只盼著自己有生之年能把自己幹的事兒給拾掇乾淨再斷氣,別讓你也來重複我做的事情。」

  崔式變得比之前更緘默。他向來是如此,真難受了從不說出口,崔季明想起當年阿娘去世時,崔式也是隻字不提,半年以後才第一次痛哭出聲。他甚至沒有太安慰她,更沒有抱著大喊「命苦的我閨女啊」,就跟平時一樣過著他的養老生活,順便告訴崔季明他升職加薪了。

  崔季明走進了院子,卻發現桌角和其他尖銳的位置都包上了一層軟墊,所有的門檻外都裝了個小小的木製斜坡,下人們白日裡行走時都在身上掛了鈴鐺。

  所有人都沒有說太多,這個家彷彿以前就是這樣。

  崔舒窈似乎掉了眼淚,卻又縮了回去,只抱了她半天,用盡這丫頭能知道的最惡毒的話在罵罪魁禍首。總是在屋內一蹦三尺高的崔妙儀乖乖巧巧,牽著她的手走過長廊,走過拐角,用著不知該如何才好的生硬樣子拚命關心她。

  她其實想說自己耳朵現在靈敏的可怕,這半個多月眼睛似乎微微好了一點,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了,實在不必這樣。可兩個妹妹突如其來的溫柔,實在是讓她很爽——

  要是長大後也這麼乖就好了。

  崔季明還是習慣跟崔式商量一下事情,她又將賀拔慶元的話,轉達給了阿耶,想問問他的意見。崔式一臉「如我所料」,卻道:「阿公不讓你再跟他牽扯太深,有他的理由,更何況你想貼也貼不回去了。不若重新找條路走。」

  崔式笑:「你阿耶我啊,當年比你還在風口浪尖上。你祖父當年,官高權重、又是棋聖,長安城內不知道有多少人紮他的小人,想把他拉下來。我本來也就沒有多少他的學識,想著乾脆紈褲到底,旁人拿我做的蠢事也參不動他。我倒是覺得,你小子可以走走我當年的路線……」

  崔季明:「你當年什麼路線?千金散去還復來的嫖麼?」

  崔式差點一本子就扇他家這大姑娘頭上了。

  「紈褲懂麼?!敗家懂麼?!我跟你講就讓你可勁兒作,崔家的家產你到處撒錢都撒不完!」崔式恨鐵不成鋼道:「但你敢去招惹人家姑娘,我非斷了你的腿。」

  哦……就光驕奢逸唄。

  崔季明道:「崔家好歹也是清流世家,這多丟人啊。」

  崔式認真道:「丟臉的話,你爹已經替你把長安這支崔家的臉面丟完了。至於說怕被人參一本,更不用怕,咱家最招風的是長房那位你伯公,別人都會參他治家不嚴,事兒都他扛著呢。縱然他是宗主,訓你也要看幾分崔翕的面子,你放心。」

  崔季明:「……咱二房能不要臉到這地步,也是厲害。」

  崔式笑:「咱們跟長房的關係,要臉做什麼。更何況你也太小看崔夜用了,他如今在朝中勢力猶如百年青松屹立不倒,這點兒不痛不癢的事情,他也不會在意。」

  崔式就差跟崔季明說:可勁兒浪吧!你要是浪得不如你爹當年就別回家。

  崔式:「更何況等賀拔慶元回來,看你那無可救藥的樣兒,他絕對會坐不住再來管你,到時候你再順著桿子往上一爬,流個淚認個錯,不照樣要繳械投降麼?」

  崔季明一臉欽佩。

  她道:「我還以為阿耶會讓我……換回女裝。」

  崔式一臉憂鬱:「我倒是也想,還真連夜讓人做了兩套裙裝。但我覺得……你長的比我想像中還高還……壯,我覺得你估計是穿不大上。要不你試試,反正你現在也看不見自己穿裙的樣子,嚇不著自己,阿耶願意獨自承擔這份衝擊。」

  崔季明:「……別,我怕您老人家被我閃瞎。」

  崔式嘴上這麼笑著,仍然讓人將兩套衣裙送去給了她。其實崔季明知道,大抵每一年,崔式都會按照她身量做一兩套衣裙,也不拿出來,就放在櫃子裡,也不知是不是等一條後路,亦或是不想錯過女兒身的崔季明長大的過程。

  入夜,她這會兒躺在床上,摩挲著那兩件衣裙。

  料子上等,刺繡精緻,崔式怕是也真的想過希望她做回女子,當初跟賀拔慶元爭的人也是他,但最終崔式還是沒有說任何的話,他把這個選擇交給崔季明。

  他最後只道:「我之所以之前同意你說想要做個男兒一事,因為你喜歡。你說不想成婚,不想只能在宅院內,那也可以,你有承受一切的能力,就可以去這樣生活。人最好,就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活。」

  崔季明畢竟過了兩輩子,知道現實不易,這句話多難。

  但崔式仍然願意這麼教導她。

  崔季明想起小半年前圍獵的時候,賀拔慶元牽著馬與她說過的話:「你阿耶覺得你可能天生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便想都給你擋了,讓你別想太多。」

  那些難,他作為父親,願意替她承擔。

  屋內點著最後一盞燈燭,兩個侍女無聲的站在燈光找不到的黑暗裡。崔季明側過身,手指放在那兩件衣裙上,忽然覺得有句巨俗的話,對她而言很貼切。

  家,是最溫暖的港灣。

  她漸漸睏了,差點開口叫言玉,強忍住,道:「熄燈吧。」

  侍女吹燈退下,夜漸漸濃重,她卻睡不著。

  一牆之外,兩個人影蹲在牆頭。

  「主上怕了?」王祿問。

  殷胥道:「我沒有怕。」

  心裡卻道:怕的太多了。

  怕隔壁淺睡的侍女,怕她點起燈燭。怕開口被認出。

  最怕的是她真的瞎了。

  「我看過了,因崔三不大回來,所以這院子比較偏,不怕來人。」王祿似乎很擅長這種事:「隔壁侍女給吹點迷藥進去,能睡到打呼。崔三眼睛看不見,連燈都摸不著,頂多真嚇到了喊兩嗓子,咱們跑也來得及。主上想不暴露身份也很簡單,就不要出聲就好。」

  殷胥愈發覺得自己像是過來採花的。

  「我就怕主上動作不利索,聲音弄大了。她武家出身,在軍營裡帶過段時間,這種人有點動靜就會清醒。要不是她顛簸一路肯定累了,我可沒把握。」王祿主要是嫌棄殷胥。

  殷胥心道他也不願意讓王祿拖出宮來,最好能學點兩三步蹬上高牆,踏過屋簷不留腳步聲的本事。不過想,也只能用來翻翻崔季明家的牆頭了。

  王祿翻身下去,處理好了之後,在廊下朝他招了招手。

  殷胥習武有一段時間,也算是勉強輕巧的從上頭跳下來,伸手就要去推窗。

  王祿在一旁默默推開門,看他。

  殷胥:「……」

  殷胥其實前世一直都跟束在套子裡般,循規蹈矩乖得離譜,頭一回做這種事,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弓著腰往裡頭走。

  崔季明房間並不複雜,裡間一張八扇屏風,後頭便是她的床,為了通風,只放下了最薄的紗簾,月光也很薄,從窗紙透進來,依稀能看見她背對著床外,蜷著胳膊在睡。

  側面一道弧線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殷胥陡然萌生退意。

  王祿站在那裡聽了一會兒,似乎確定她睡著了,掀開了薄簾,看向殷胥,一臉「別等了快動手啊」的表情。

  殷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來幹嘛的。

  看她一眼?這樣顯然看不見臉。

  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瞎了?王祿說的消息怎可能有假。

  他就是想知道崔季明那與平日無二的殼下,是不是真的受了傷。

  殷胥直到這一刻,彷彿都不能相信,雙眸明亮的人會看不見,前世那個百步穿楊的人,後半生可能會要依靠別人而活。殷胥幾乎感覺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雙手,他想搖醒她,想注視著她,想聽她開口,想知道她是不是因此而痛苦。

  他甚至恨與她關係不夠親近,否則此時也可以擁她一下。

  崔季明似乎呢喃了一聲,又翻過身來,這會兒臉朝外了,側臉上有刺繡枕頭壓出的紅痕,閉著眼睛。殷胥簡直覺得她下一秒都能抬眼,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種種恐慌在心裡,更是想轉頭就走。

  王祿蹲在床頭,他又不好就此說回去,殷胥輕輕走過去,手指微微拂開簾子。

  他仔細看了一眼,嗯,她枕頭上的刺繡估摸是一隻飛燕,如今印在她臉頰上。

  她睡夢中帶著淺笑,彷彿並不是很難過的樣子。

  然後殷胥就看到,她唇角輕輕的勾了起來,笑道:「陸雙,你回來的這麼快啊。幹這種事兒,不丟人現眼麼?」

  殷胥:……陸雙是誰?!

  王祿:……師兄真他媽會混。

  說罷崔季明睜開眼來,伸手就朝殷胥的方向抓來,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笑道:「我真想不到誰閒著跑我們家來,還敢走正門。陸——」

  她說到一半,陡然鬆開手來。

  靠,這不是陸雙!

  陸雙一身純爺們揮散不去的熱度,若是夏天都讓人不想接近他三尺之內,而她剛剛抓到的人,手腕是冰涼的!

  她也讓自己的粗心大意驚的一身冷汗,有人闖進來了她竟然自顧自的以為會是陸雙,還敢在床上等著!崔季明猛地起身拿起枕頭下藏的小弩,對準了殷胥的方向。

  王祿連忙拽著殷胥後退幾步,躲開能被崔季明抓住的範圍。

  而殷胥腳步聲卻不小,崔季明清晰的能辨別出他們的方向,小弩依然對準他們,她心下一凜:屋裡有兩個人,而武功高強的那個,剛剛她都沒發現!

  殷胥見著自己當初送的小弩,正對準自己,心情有些微妙。她嘴上說著用不著這東西,倒是一直帶在身邊。

  崔季明正要開口,王祿忽然開口道:「你若是敢開口喊人,我就割斷你的脖子。」

  殷胥:「……」一場月下探視,立刻成了深夜謀殺。

  而且崔季明也是第二次對上「殺手」身份的王祿了。王祿想起這個,背後一陣冷汗,上次沒開口真是機智啊,否則這次就要完蛋了。

  「殺我有什麼好處啊。」崔季明笑了,她脊背仍是繃緊的,也放棄了叫人。畢竟開口之人至少腳步之輕巧,她自知院內沒幾個人能對付得了,何必讓人來送命。

  「殺不成,便作罷。」王祿簡單道。

  他看向身邊的殷胥,崔季明此刻側耳辨別聲音的樣子,已經完全可以證明她看不見了。殷胥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這都他媽是什麼孽緣造化!

  他這算什麼重活一世!

  王祿看他神色淒茫,心知他已經相信,只可惜此刻不能開口問。王祿道:「告辭。」

  他正往後走去,卻忽然看著崔季明一副驚慌的樣子從床上跌下來,她又看不清,腳下被床單絆倒似乎在地上跌了一下。王祿還沒反應過來,靠她最近的殷胥已經毫不猶豫就去扶她。

  崔季明驚慌樣子陡然消失,她抬臉一笑,伸手捉住殷胥的手腕,就將他朝她懷裡拖來。轉瞬之間,小弩已經抵在了殷胥腰後,對王祿笑盈盈道:「高手殺人,當真不該帶個來圍觀的。這位涼颼颼的郎君,怕是你也護著吧。剛剛不是你拽著他往後退的麼?」

  面上風輕雲淡,實則緊張的直打鼓。想到賀拔慶元小心地態度,未必不會有人想要對她出手,西域來往一路上緊繃的神經,到如今也卸不下,她對於殺手的前來,信了大半,卻想不明白為何還會拖帶上一個武功不高的普通人?

  她腦子裡瘋狂的在轉,心如鼓擂。

  殷胥當人質的姿勢,導致他後背緊貼著崔季明,已然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崔季明沒說話,王祿看著九殿下轉眼變成人質,被他自己送出去的那把弩抵著,也是一身冷汗。

  崔季明一手捏著弩,另一隻手朝殷胥臉上摸來。

  殷胥心中大驚,她的手似乎找不準他臉的方位,簡直像是一巴掌扇在了他鼻樑上,殷胥強忍著沒有悶哼一聲。崔季明笑道:「抱歉,您委屈會兒。」

  他是真委屈。崔季明五指如同黏在臉上的八爪魚,不停的在他臉頰上地毯式搜索,彷彿在尋找一顆能用來辨人的長毛痦子,好幾次手指差點插進他眼裡去,她對著從臉上突兀挺立的鼻子捏了半天,殷胥實在是忍不住,鼻子呼了一道氣。

  那氣息接觸到手也是涼涼的。

  崔季明恍然大悟:「哦這是鼻孔……」

  瞎子摸臉認人的本事,顯然崔季明是沒有學會,她捏了半天,也想像不出來這張臉會長什麼樣,只得出了一個結論。

  是個男的,鼻樑挺高,挺瘦的。

  年紀……應該不大吧。

  這種人,長安就能抓出八萬來。

  王祿看著殷胥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被崔三一隻手蹂躪著,臉上好幾個紅掐痕,當真覺得失責到想要抱頭痛哭。他猛地一掌揮向崔季明,掌又化拳,勁力撲面,崔季明往後避開。她單手去抓住,那拳的力道也不知是怎麼的,如游龍般化開,王祿一伸手便將慘遭蹂躪的九殿下給拎了回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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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4: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一章

  崔季明坐在地上,手裡捏著那弩,笑:「好功夫,好步法。唉,是我心軟。看在我如此善良不肯傷人的份上,您以後別來崔府遛彎了行不?」

  王祿壓低聲音:「本就沒有這個打算。」

  崔季明咂嘴:「以您的身手,料想出台費不低啊,這就來見我一面就回去,總有些賠本,若是您能告訴我誰給您的這賠本生意,我不介意料理了他以後,把您這次費用三倍奉上,也好歹讓您別白跑一趟。」

  這真會說話,王祿覺得自己要真是殺手,指不定就心動了。

  可這會兒,讓他做賠本生意的人,剛被崔三「把玩」過。

  其實崔季明也是有心試探,這個殺手為何忽然又作罷,她總覺得還有別的陰謀。

  王祿沒有再說話,伸手拽起殷胥就離開了她房間。

  他動作實在太快,崔季明抬起小弩,當真射出了一箭,卻只擊中了屏風。

  兩扇門抖了抖,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這種動靜隔壁的侍女也沒有過來,她怕的就是這殺手先解決了下人。崔季明連忙摸索著起身,將屏風上的箭矢拔下來,捏在手中,扶著牆走出門去,一直沿著長廊摸到侍女的側間,推開窗戶,裡頭有些迷藥的味道,卻仍然傳出來幾個人平穩的呼吸聲,她也鬆了一口氣。

  既然都能有殺手如此大膽的闖進來,看來她有必要讓院子裡多加些人手了。

  嗯……還有就是,剛剛貼著那人後背她才感覺,自己應該再讓人做件更緊的束胸小衣了。

  殷胥回宮後,直直倒在床上,耐冬已經知曉他時不時的離宮,便替他收好了外衣,而殷胥再也沒有睡著。

  他……很難說自己心裡的感受。

  殷胥恨不得是自己瞎了。他反正四處都有的是宮人,這輩子沒出過長安,活著跟瞎了也沒有區別。為什麼他回來了,卻要崔季明付出了這種代價!

  如同前世崔季明跛腳後,仍然一派樂天模樣。她雖然明顯雙眼不可視物,說話卻仍然很詼諧活潑,彷彿並不覺得影響。

  殷胥默默躺在床上,兩手交叉放在身上,他強壓下自己心裡迷茫甚至自覺荒唐的悲觀情緒。他必須要想接下來該如何。

  治。一定要治,縱然是只能好一點,他也要找遍名醫來給她治!

  對,聽乞伏說龍眾中,有一武功高手雙目失明,他肯定懂如何在這種狀況下利用自己的武學,要他來教崔季明才行!

  還有……

  他還要做些什麼才好!他要拚命想著努力做點什麼才行!

  殷胥甚至忍不住想,若是真的……朝堂、邊境,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去,只有崔季明會一直遭遇各種各樣的危險,那他回來到底值不值?

  在前世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殷胥心裡還是有一股信念的,他還認為要拯救天下,要保護百姓,要改革富強,自己再怎樣也無所謂,但一定要有個平定的天下。

  然這種信念與熱情在短時間內幾乎都被消耗殆盡。

  他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會引來無數的盤算猜忌,前赴後繼的人利用他的性格與行事來達到各自的目的,絕大部分人太過關注眼前的利益,部分無傷大雅的改革也被當作戰場,他每前進一步,都有無數人在淤泥中抓住他的腳往後拖去。

  殷胥有時候感慨,或許也是他沒能力,太年輕。或許像高祖、顯宗那樣的人傑就不會被這樣桎梏。

  可他也不知道方向在哪裡,縱然是崔季明,對於皇帝也不能有太多的主觀影響。

  若非要說,前世崔季明那句說進了他心裡:家與國、人與族,一切皆有氣數,天下沒有永昌的國朝。

  他或許改變不了什麼,大鄴到了十幾年後指不定依然千瘡百孔,與此相比,是不是崔季明更重要呢?

  此生怕是也不過能活到二十五歲,他為國盡過力,卻還未對她盡過心。是不是活一天,就給她一天的平安,會更無遺憾呢?

  殷胥其實很容易就能想出是誰毒瞎了她的眼睛。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明白崔季明會如何的難過。她與言玉笑著相依偎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幾個月後便是她一個人受傷回來。兩輩子加起來,能讓崔三劃作自己人的也不過那幾個,言玉至少曾經是她相當依賴親近之人。

  前世言玉叛國通敵,崔季明從未將這些事跟殷胥吐露過一個字,怕也是擔心崔家捲入前代人的糾紛中。可當崔季明在戰場上,知道是幼時依賴之人設下計,將她與她的兵一次次置於死地,她會如何去想。

  她在戰場上不要命般的一往無前,是不是將殺死言玉作為僅存的信念。

  言玉前世得到了北機這四個老頭老太太,是不是為了處理和北機的關係,先在長安發展勢力,耽擱了幾年才去的突厥。如今殷胥得到了北機,言玉比前世早幾年就去了突厥。

  他甚至想,言玉毒瞎她不就是想讓她回來,那前世她從馬背上跌下來重傷不治,會不會也可能跟言玉相關。在崔季明歸建康後,突厥的攻勢變得瘋狂起來,兩年內絞碎了朔方最後的防線,或許是言玉想著崔季明不在,根本就毫無顧忌起來。

  前世毀大鄴的不是一兩個人,但俱泰與言玉顯然都曾是其中最大的推手之一。俱泰如今留在了西域都甚至不在長安,顯然不會重複前世的路子。

  那他下一步就是要殺了言玉。

  更何況言玉背叛了她,傷害了她。她前世流過的淚,斷了的腿,莫不是跟言玉有直接的聯繫,想到前世最後一日,崔季明有些踉蹌的跛腳,卻滿是笑容的和他走在城牆上,殷胥幾乎覺得無法呼吸。

  這仇隔了一世,他也要報。

  殷胥睜著眼睛,一直到了天亮,今日有小朝會,他要去早起聽朝,不一會兒耐冬便走了進來,往暖爐裡多加了兩塊細炭,準備好了熱水,幾個黃門一併圍上來,替他換衣梳頭。

  天微微亮,外頭是一片稀薄的淡藍色,屋內點上了不少燈燭,殷胥擦過臉後坐在模糊的鏡前,耐冬替他將頭髮梳開,他輕聲笑道:「殿下頭髮長得很快,又黑又直,半年前剛到山池院的時候頭髮才到背中,現在已經快到腰了。」

  殷胥想起前世崔季明特別討厭她自己的一頭捲髮,總是羨慕不已的將他頭髮纏在手指上,甚至她還異想天開的要用滾燙的鐵板把她自己的頭髮壓直。

  殷胥彷彿覺得精神耗盡,吃力問道:「今兒可有什麼消息。」

  「已經快正月末了,下月就是春闈,這會兒各家要考進士的名單似乎也要出來了。只是今年連逢凍災、突厥壓境與靺鞨入侵,怕是不會太順利。不過聽說今年,怕是狀元要落在裴家那位國子監中的裴祁身上。」耐冬手中捏著梳子,手指像給墨池撥出層層漣漪般穿過殷胥的烏髮。

  殷胥點頭:「他最近風頭正盛,科考進士如今才剛剛有了糊名的制度,不過內定的成分仍然很多,他縱然是狀元也並非如登龍門般。走這條路子,怕是不想太依靠裴家的大樹吧。」

  耐冬又道:「聽聞突厥那邊局勢已經好了很多,但具體的狀況怕是殿下上朝的時候才能聽到更多。奴這裡聽說賀拔慶元用軍法懲治了他那外孫,原因似乎是崔家的三郎私動了紅標軍信,若是個普通的士兵,絕對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崔家將崔三郎接回家,賀拔慶元似乎也不許她再踏入國公府,頗有些不認人的架勢。」

  殷胥沒聽過這個消息,凝眉思索。

  她明顯活蹦亂跳,根本沒有被打個半死的樣子。但消息既然傳出來了,是賀拔慶元怕有些事情最沾到她麼?

  耐冬以為他不關心,繼續往下說了宮內幾位娘娘最近的動態。

  說來,若是殷胥真的十幾歲,怕是不肯用耐冬這種心中藏了不少事兒,又曾做著幾方細作的人。可殷胥前世在朝堂上,所有能用的人都是這樣的。

  他們有能力,有自己的謀劃,或許私下有各種錯綜複雜的目的。但殷胥早明白,自百姓至官員,每個人都有心中的小算盤,都是兩面做人,他能摸得清對方的脾性和能力,有些事情心裡有數,且就放手不管大膽用人便是。

  殷胥知道殷邛多疑的脾氣,可能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他時時刻刻逼迫自己不要像殷邛一樣,所有殷邛有的缺點,他都時刻自省想要改掉。

  耐冬年紀不大,雖地位低微,但能周旋在皇后與萬貴妃之間保住性命,就是有他的眼色和本事。果不其然,這幾個月來,他替殷胥做眼目,在宮內與各宮的宮人都有些聯繫,宮裡宮外大小的事情,他都能傳話到殷胥眼前來。

  天氣依然很冷,殷胥戴上手套,又圍上披風才走出門。

  近日的朝堂上,殷胥隱約感覺到殷邛的目光更多的落向了他們這五位花枝招展的殿下。他更多的向澤提問,目光也時常注視著殷胥。這種變化也被群臣敏銳地捕捉到了,以至於崔夜用也在朝堂上幾次將話頭拋給了澤。

  澤一開始還緊張的誠惶誠恐,逐漸也變的穩重淡定起來。過了年,他已經十六,幾乎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紀,這些日子他往日憂慮不安的樣子逐漸消失,彷彿找到了努力的方向,拼了命的想要做出點成績來,連一向不喜歡他的殷邛都不得不去直視這種進步。

  小朝會這次最重要的話題便是擊退突厥一事。

  波斯國滅,大批士兵會被阿拉伯人和西突厥瓜分,隴右道已經幾乎說是可以脫離了大鄴的控制,賀拔慶元如鬼神般回到三州一線後,立刻伏擊突厥人,識破了突厥人的局勢,除了靺鞨,基本已經局勢反轉。

  問題就出在靺鞨身上。

  既然突厥那邊暫且能緩一口氣,殷邛就打算實施他的計劃,來對付東北的府兵了。

  顯然有人接收到了殷邛的眼色,裴敬羽站出了隊列:「聖人,臣有事啟奏!」

  殷邛調整了一下坐姿:「講。」

  「臣要參且末北都尉賀拔羅,縱容手下千人於播仙鎮北部燒殺搶掠,無惡不為!賀拔羅目中無人,勾結且末郡守裴森,在絲綢之路的南道上大肆搶劫沿路商隊,甚至騷擾官驛信使,改動軍情信報!」

  裴敬羽浸淫官場多年,顯然不是第一次這樣奏本,連臉上的激動與義憤填膺都恰到好處。

  「這是周邊各郡聯名上書的摺子,還請聖人過目!」裴敬羽道。

  如今升職成為正四品鴻臚寺卿的崔式,垂眼立在殿內,心下冷笑。崔季明歸來後,就將此事與他說過,這封摺子早在幾個月前就送到了殷邛手裡,這會兒卻又從裴敬羽手裡遞上。殷邛免不了也要拿東北地區的府兵開刀,但為了能對南北各地的府兵出台更多的管束政策,他必須要在各地抓典型。

  賀拔羅這個典型,還能對賀拔慶元有牽連,完美的就像是送到殷邛手裡的刀。

  只可惜現在隴右道已經被突厥兵入侵,拿不到太過有力的證據,但這麼到手一把刀,殷邛不會不用。

  崔式心下冷笑,果不其然看裴敬羽讓贊者宣合川郡郡守上殿。隴右道每郡下縣數大多都只有二、三,只是虛掛一個從四品外官的名,如今隴右道被突厥侵佔,這位合川郡郡守逃入京,怕是早做了狗腿子。

  崔式百無聊賴的垂下眼去,做一個閒的蛋疼的寺卿,聽那位郡守大肆渲染賀拔羅的惡行,並將軍報改動一事說的簡直要撼動國之根本,就差把隴右道的覆滅都歸結在賀拔羅一人頭上了。

  殷邛配合的做出大怒神色。

  崔式心裡卻想,各地軍府都尉以家世和財力為主要的選擇依據,因此不少都是世家子弟掌管,光五姓家族就有不少宗親在各地擁有府兵,在這個幾乎不能養私兵的時代裡,這些府兵就是分散在各地的各家私兵。

  裴敬羽之所以願意這樣給殷邛當槍使,一是他權勢日漸水漲船高,多次與崔夜用政見摩擦,二是裴家做世家的歷史不如五姓,根基不穩,在外姓裴的都尉也幾乎沒有,這一招傷不到他自己。

  但崔夜用也怕是不會站著看,賀拔羅的事情就是個爆發的點,他若是在此事上不贏,後頭就會連連吃虧。崔式昨日想了許多,覺得這事兒怕是繞不開他那個本事滔天的大姑娘,果不其然聽到了崔夜用開口。

  崔夜用:「臣認為此事關切重大,或許合川郡守回了長安,對於隴右道如此輕易的淪喪於突厥之手,也想撇清一些什麼責任。也是巧,聖人或許記得,賀拔慶元出使波斯之時,帶走了老臣家中一位孩子。恰巧這孩子因受傷,留在了播仙鎮,在突厥入侵時站在了播仙鎮城牆的第一線,還見到了賀拔羅,恐怕對於狀況,他更有所知。」

  裴敬羽笑了:「說來崔相口中的這位知情者,還是賀拔羅的堂外甥。更況合川郡守在隴右道南側任職八年,又有周邊十幾位郡守、縣令的聯名,崔相請一位有血緣關係的半大少年來對質,實在不合適吧。」

  崔夜用並不在意:「聽聞賀拔羅這兩日也要到了長安,不如入城後將其立即控制,押入大牢。我認為若是賀拔羅犯下這等罪行,必定會趁亂逃竄西域,而不是回到長安。更何況我家那孩子不過十四五歲,相較於與切身利益相關的諸位郡守縣令,他一個孩子沒有胡說話的必要和本領,從長大就沒見過賀拔羅,根本更談不上血緣親情。」

  崔夜用顯然並不在意賀拔羅的性命,為了關於府兵制改革的第一場前哨戰,他必須要打贏。崔式倒是不擔心崔季明會到人前來露臉,她雙目不可見又遭「軍法」處罰之事越多人知道,她處境越是安全。

  只是賀拔羅……各方都未必會留他的性命了。

  殷邛冷冷的望了崔夜用一眼,心裡清楚,局雖與他有關,但他必須置身事外,道:「那我再等兩日,崔相可好好問過你家的那位兒郎,御前說錯了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

  崔夜用老神在在道:「這孩子心性單純,不善言語,必定會如實還原。」

  崔式腹誹了一下這個「心性單純」,他這個當爹的都覺得臉紅。殷邛看往日唇槍舌戰、暗箭亂飛的朝堂上竟然一片和諧,站在裴敬羽這邊的沒有開口,站崔夜用這邊的也不多說,彷彿誰都耐性頗佳的在等。

  殷邛狹長的目劃過垂首的群臣,竟覺得他日後其他的改革都會愈發困難。

  「關於凍災一事,臣有事啟奏。」有人打破了這寂靜。

  緊接著關於凍災的議題展開,各方又開始互相抨擊,口誅筆伐,對於凍災的處理方式各有看法。

  殷邛靜靜的聽著他們的爭論,偶爾點評幾句,凍災一事已經過了最困難的一段時間,這會兒後頭開始的便是相互推諉,他忽地開口:「太子前幾日策論中,對於凍災的後續,有些見解。澤。」

  澤捏緊了手中的摺子,有些強壓下去的激動。他面上顯示出一種少年人常有的矯情的淡定,一眼讓人看穿卻並不討厭,他開口道:「兒臣在。」

  「說說吧。」

  澤聲音有些微微的發抖,可他極快的壓下去:「兒臣認為,應當直接利用這次機會,在凍災嚴重地區推廣神農院研發的新稻種。新稻種較於目前江南地區常用的稻種,產量約能提升三成,只要是願意使用新稻種,並學習新的耕種方式的民戶,便可以降低賦稅。」

  太子的發聲使得吵鬧的大殿有一下短暫的令人耳鳴的沉靜。

  立刻就有無數人反應過來,帶著無數的問題卷席向了他。

  澤有了一瞬間的驚慌,可他似乎做足了功課,一一應對:「邵舍人所說的賦稅降低比例問題,我命算師推演後,認定對於耕種新稻種的民戶削減三成賦稅,基本能保持該地區的賦稅總量不變……」

  「對於王侍郎所問的稻麥複種制度,實際上是江南地區小範圍內有推行過的一種增加年收次數的方法,至於說……在哪個地區更適合實行,我還未有過太詳盡的調查。」澤有些窘迫的回答道。

  殷胥站在原地輕輕垂下睫毛,仿若不聞。

  他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抬起眼來,對上了殷邛投來的目光。

  殷邛眉梢輕輕動了一下,殷胥則表情如常的轉臉看向澤。

  澤所說的方向基本和殷胥之前所說的一致,只是他雖有框架,但細節並不完善。但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太子,能這樣關心民生,殷邛也表現出了適時的讚揚。

  不少神農院與戶部官員也對於他的說法進行了一些完善補充,朝堂上開始一陣熱烈的討論,殷胥仿若事不關己,聽著戶部的說法,對於戶部官員的行事風格與此事的可實施性也有了數。

  殷邛也難得向其他幾位皇子發問:「你們對太子的說法,可有什麼想到能補充的麼?」

  修是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對於自己的不務正業終於有了點羞愧,紅著臉搖了搖頭。

  兆則如同有備而來,雖然想法還有些幼稚,但顯然也說了許多自己的見解。

  柘城眼睛都直了,外人都能看出來他離睡著只有一線之隔,殷邛也給自己這個爹留點面子,繞過了這個睜眼睡覺的兒子,轉眼看向殷胥。

  殷胥輕輕搖了搖頭:「太子殿下所述已經十分完備,兒臣想不出別的。」

  殷邛也不再多問。

  這一次小朝會又進行了一個多時辰,討論了些京官與春闈的事情,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也散了朝。一群大臣著急忙活的出門上廁所,另一批則餓的兩眼發昏,往各個部門的「機關食堂」趕去。

  等五個少年並排從含元殿離開,修高興的開口道:「哥你好厲害啊!你怎麼想到的?哎我看你這幾天老是挑燈夜戰,都不跟我玩,原來在幹這個啊!」

  澤滿面興奮,笑道:「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每天就知道玩!幾天前跟父親討論凍災一事,他提到神農院的新稻種一直推廣不良的事情,我就想到了能不能就趁著凍災推廣呢。只是神農院的那些老頭子們,實在是倨傲的很,我叫人去問他們要些數據,他們都很敷衍。」

  修道:「神農院,不就是種地的地方麼?我聽說他們自己在坊內開了一大片田,種了各種各樣的奇怪東西。不過他們性格的確是都比較奇怪。」

  兆忍不住道:「他們也可能是覺得太子殿下不懂農產的事情,聽說父皇就在他們那裡碰過幾次釘子,這樣沒有作為又不圓滑的地方,怪不得遭到各方擠兌。」

  澤似乎對剛剛直抒己見的感覺仍有幾分戀戀不捨,手撫過折頁本錦緞的皮面,道:「好不容易最近感覺到有了些方向,父親也算是能跟我多討論幾句,我以後……要千萬倍的努力才行。」

  柘城撓了撓頭,很老實的笑道:「澤是咱們當中,能見到父皇最多的了,得到的幫助自然也是最多的,唉,反正我讀書是沒救了。」

  這話顯然讓澤很開心,他最近發了瘋似的勤奮,殷胥自然也看在眼裡。

  一般有朝會的時候,殷胥都會直接去薛妃那裡請安用飯,這次也不例外。

  薛妃口味貪鮮,手底下的廚子也一個個出神入化,殷胥縱然不留戀吃食,也偶爾會有所期待。殷胥向來是不太愛言語,他默默低頭吃飯,薛菱今日卻開口道:「之前你因課業去了幾次萬春殿,這段時間怎麼沒去了?」

  殷胥放下了筷子,答道:「父親本對我也沒有太多關注,或許是我令他失望了。」

  薛菱笑:「是麼?你的課業我也輔導了有有一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就不願意與我說麼?」

  殷胥沉默。

  薛菱這段時間對他算得上是傾囊相授,從時政到律法,她雖然說都不是研究太深,但涉獵極廣。淵博的人也大多顯得有趣,薛菱時常會用飯後的時間,與他探討些宮內外的事情,她多有角度不同的見解,言語之間是一種能說服他人的自信與鋒芒,他大抵也明白了為何殷邛一面偏好溫柔的女人,一面又對薛妃唸唸不忘了。

  「不願說便罷。」薛菱對這個兒子向來沒轍,她縱然知道消息,也不好逼問。

  殷胥卻還是開口:「我建議父皇,取消部曲制度,廢除奴籍。」

  薛菱瞪大了眼:「哈?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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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二章

  殷胥:「我還說了,均分天地被豪強兼併,再洗牌均分,再被豪強兼併,是一個重複了幾朝幾代的死結,高祖不抑兼併,未必不是明智之舉。」

  薛菱呼了一口氣:「你這孩子,膽子比我還大。你後面這句,我心裡也明白,但你說廢除部曲,我倒是想聽你怎麼說。」

  殷胥端起了粥碗,淡定道:「嗯,等我先吃飽。」

  薛菱:「……」

  用罷飯後,殷胥坐在了西邊側殿的書桌旁,道:「廢除部曲、奴婢制度,實際上也是在削世家手中的財產。如五姓之家,隸屬他們的奴籍人口就相當之多,完全受他們控制,雖不以私兵的名義存在,但仍然與私兵並無太大區別。奴婢制度本就是先魏時期他們那套奴隸制的衍化,現在天下完全可以將更多的人口流通出來,編成戶,稅收也能因此增加不少。」

  薛菱坐在他對面,沉思道:「可你知道的,你父親一直著手於將府兵制消除,南北各地,共有三百多軍府,少則六百八百人,多則上千人,府兵制的敗落是必然的事情,崔夜用朝堂上的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想拖慢這個速度。一旦軍府不存,這就有三十萬的散兵,外軍、各地州兵最多也就只能吸收十五萬,剩下的十五萬戶人口多出來都是問題!」

  民無事可做,各地必生事端。

  殷胥:「需要人的地方太多了,凍災後,若是實行太子提議的新稻種與稻麥複種,必定會增加墾田。外軍與州兵都只會挑選強壯的雇兵,剩下的就是些並不足以稱為兵的民戶,以及從各個世家手下獨立出的奴婢部曲,或許阿娘會覺得我的想法有些天真,但我想要推行契約制度,我想通過父皇手中的能力,扶持一個能與世家對抗的階層出來。」

  薛菱今天第二次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了:「你再說一遍?」

  殷胥的想法在這一段時間的反覆醞釀下,比上次見到殷邛時,表達的更成熟了。

  殷胥:「我想扶持寒門階層,來消融世家門閥。若天下再無世家與寒門的鴻溝,那帝王至高,則能無往不利。」

  薛菱大概知道之前殷邛的表情為何那般詭異了,這會兒連她都接不上這話:「你覺得解放出天下奴籍,就能扶持平民階層了?」

  薛菱就是世家出身,她很明白世家為何能延綿幾百年,因為階層之間是根本不會流通的,世家的人墮落到極點也是人上人,寒門死命往上爬也是曇花一現。

  當然她所說的寒門,還不是普通的百姓,她口中的寒門,都是一州一縣內令百姓仰慕不已的鄉紳門戶了。

  殷胥條理十分清楚:「很多問題倒推就好,如果我們想做到這點,應該需要什麼。」

  他娓娓道來。

  所謂想要平民階層更加壯大,通俗說來,一是本身在認知上要具有平等性;二是平民階層要能有一定可以與世家對抗的工具武器。

  其實殷邛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的方法比較直接,就是重視科考,採用糊名制,削減世家恩蔭官職,重用寒門官員。但自高祖開始重用寒門,百年間寒門官員人數並沒有大幅度的增加,這顯然也是根上有問題的。

  寒門在讀書上或許能勉強一比,但對於朝政一竅不通,對聖上心意與各年朝堂上爭論的問題也一無所知,怎可能在科考的答卷中有出彩的地方。

  不過這只是一個非常細窄的上升通道,就像是在世家與寒門之間無法撼動的牆上穿了個針孔,便有光擠過針孔,小部分寒門官員崛起也證明了平民龐大基數本身就有的壓迫力。

  多少年皇權與世家的爭鬥從未結束,鬥得血雨腥風,多少皇帝死於世家聯手的權勢之下。殷胥想的便是給世家樹立新的一批敵人,坐山觀虎鬥。

  他這兩點說的直擊問題的根本,薛菱忍不住想,認知上有平等性,從部曲與奴婢的消失上可以做到,那麼所謂寒門或平民的武器,到底是什麼?

  她望向殷胥。與殷邛的多疑敏銳,她自己的詼諧怪思相比,殷胥顯然有自己的特點,他更多的時間在沉靜思考,這也使得殷胥看問題有種總能撥開亂象的銳利。薛菱思考半晌,才彷彿徹悟般道:「你是說律法?」

  殷胥道:「正是。如今契約制在民間廣泛流傳,天下必定會出現越來越多的契約。從沒有奴婢後不得不僱傭平民為僕從丫鬟的僱傭契約,到如今四通八達的運河沿線逐漸出現的貨存契約,還有早就不公平的逼死一批一批佃戶的租佃契約。契約,就表示這些事情都是要明文寫出來,要遵守一個規則的,縱然仍有不公存在,但也比連句解釋沒有,直接壓死人的從屬關係要好。」

  薛菱努力從胸腔中擠出一口氣:「你想最早從租佃契約開始,完善契約的律法,使得手握大批土地的世家或士紳受到約束。這些契約的設立,不但可以得到廣大佃戶的擁護,也可以讓底層先貫徹律法的存在,日後從契約立法再往上,一步步將如今律法的框架,填充的無縫可循。」

  當律法細密,一切有法可循,「法制立,萬事有經,而治道可必」,世家將被攏入法治的網。

  薛菱明白,或許殷邛接受這想法後,心裡想的是立法權在皇家手中,遊戲規則便是有皇帝所定,他自然會對這種做法有期待。然這種認為皇帝是絕對立法者的思想,實際上是幾百年前的法家思想。

  殷邛這麼想是一回事兒,實際未來的結果絕對會是另外一回事兒。

  這張立法的大網,必定連皇權也會受到律法的桎梏。

  這一點或許殷胥還不會明白,但薛菱明白。

  她不會說。這是殷姓所不能容忍的,卻是她最渴望見到的。

  天子所與天下共也,薛菱覺得,這好像是她少年時讀書時那個令人一笑而過的「天下大同」之夢,可她第一次覺得,這是有可能的。

  殷邛能理解她,欣賞她,可十幾年他的性格已經根深蒂固,本身行事思想的侷限性也顯露在她的面前,可薛菱不得不借他的手,來實現她一個女人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除了殷邛,她發現自己有了更好的人選。

  殷胥性格沉穩,年紀尚幼就觀念廣達,善思辨,行事堅決。雖無太深的母子情意,但顯然殷胥也十分願意採納她的意見,有幾分「師徒之情」。

  薛菱沉思半晌,在這被陽光映照發亮的桌邊,開口問道:「胥,你回答我。」

  「你想坐上那個皇位麼?」

  **

  當崔季明從長房書房裡回來時,回到二房的主屋裡,沒進門就聽見妙儀想哭不敢哭的聲音,以及舒窈氣的直拍桌子的說話聲。

  崔季明不用人扶也能踏過門檻,跟個老爺子似的將手裡的鐵杖往地上敲了敲,無奈道:「幹什麼呢?舒窈你又老訓她,她就是愛玩,你讓她玩去就是。」

  這三姊妹的相處方式,簡直就是一家子。

  妙儀是啥都不懂就知道玩樂的傻閨女,崔季明就是永遠站在妙儀這邊維護的孩子他爹,舒窈則是典型的「老娘管教孩子你別插嘴」的冷臉娘親。

  崔季明這個孩子他爹,也不得不服二房地位至高無上的崔舒窈。

  果不其然,崔舒窈雖然動作溫柔的來扶她坐下,語氣卻開始告狀了:「你都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之前手上傷疤的事兒故意鬧大,又給了她多少次在崔夜用面前露臉,才塞進棋院去!拜的是棋院頂尖的名師,人家先生也喜歡她,可她居然早退逃課!好幾次了!」

  崔舒窈說著,私底下掐了她好幾把。這會兒接不到她的眼神,崔季明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也沒辦法,只得做出幾分生氣樣子,質問道:「你到跟我說說!你不在棋院待著,去了哪裡!」

  妙儀渾身一哆嗦,哭腔更盛,眼裡盛了兩汪波光粼粼的湖,抽泣兩下道:「我不是故意要跑的,我就是想去旁邊的山上坐一坐……」

  舒窈一拍桌子,擰眉道:「你還敢說!那我倒問你,這個玉珮到底是哪裡來的!撒謊之前,你先給我想好了,這上頭是貔貅!只有男子才會用貔貅的玉珮!」

  臥槽。

  崔季明一下子就精神了,興奮的說:「哪家少年郎給你的東西?快跟我說說,多大了,長得好看不,姓什麼!哎呀妙儀你這才剛九歲就這麼長本事了啊,好好好,青梅竹馬好啊,早挑早下手!」

  舒窈氣的使勁掐了崔季明一把:「有你這樣當哥的麼!你可別把外頭那群無法無天的紈褲的想法帶進家裡來!」

  崔季明讓她小手擰的倒吸冷氣,還是笑嘻嘻道:「妙儀快說。」

  「不是他給我的,是我他掉了,我撿到了。我正打算還給他呢。」妙儀扁嘴道:「夏哥哥是國子監的學生,我其實也沒有去哪裡,我就受不了他們罵我的開局,我不想在棋院學棋,我就想自己下著玩也不願意過去。」

  舒窈簡直要炸了,冷笑:「夏!哥!哥!你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哥呢?!」

  崔季明笑:「哎呀丫頭有本事,他在國子監讀哪一科?」

  崔妙儀以為她從棋院逃跑是大事,卻沒想到這事兒居然翻過去了,玉珮竟成為了焦點,提前想的一堆理由用不上,緊張的直結巴的道:「我、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碰見他的。他不讓我把他的名字說出去,肯定是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知道他的秘密……嗝……」

  「這樣,我不問他的事情,你告訴他的秘密是什麼?」崔季明很好心的抱過她來,看她哭的直打嗝,安慰道:「反正我也不認識他,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他就是哥哥說的那種人,我那次看見他在樹下,跟一個紅嘴唇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又牽手又說話的。」崔舒窈在家裡的哥姐面前,永遠秒招認。

  崔舒窈擰了擰眉毛,倒是鬆了一口氣:「你回頭把這個趕緊還給他,或者就放在他上次丟的地方,可別跟這種人再有太多牽扯了。」

  崔季明點頭。

  妙儀心裡小小的呼了一口氣,看來這就要揭過了啊,沒挨打太好了!

  舒窈卻轉了臉道:「阿耶最近朝堂的事情很忙,但你不能沒人管,等休沐結束了,我去棋院一趟,親自去問問你最近的狀況。」

  妙儀小臉煞白。

  見家長!這是要見家長了啊!

  崔季明深表同情的拍了拍她:「你……呃,好自為之吧。」

  妙儀憋了一汪眼淚,生無可戀的抱住了無法伸出援手的崔季明。

  舒窈倒了一杯茶,卻問道:「你去那位書房裡,他是有什麼事跟你說麼?我看阿耶昨天也找你談話了,是出了什麼事麼?」

  崔季明輕笑:「無事,只是問問我的狀況。」

  她說罷就要起身來,舒窈卻一把拽著她坐下,眉頭緊皺,表情凶的嚇人:「我不信!你這人嘴裡沒幾句實話,你說沒事兒,我就不信!」

  崔季明沒想到她這麼倔,笑:「真沒事兒。」

  舒窈咬了咬嘴唇:「我不信!你說你眼睛是吃錯了東西壞的,說西行沿路都沒遇到什麼壞人,說以後再也不練武了!我統統不信!你還要不要臉,連你妹妹都騙!」

  懷裡抱著個哭完了就要午睡的小妹,胳膊上掛了個眼神兇猛死勾勾盯著她的二妹,崔季明很無奈,只得道:「過幾日朝會,我可能要進宮一趟。西域有一樁說大不大的案子,卻涉及到各方的想法,怕是會推到風口浪尖上,我就是去實話實說,沒什麼的。只是我怕……有個無罪的懦夫可能要承擔別人的罪孽,有個剛出生的孩子可能會要沒有父親。」

  崔舒窈道:「我不管別人,我就只問你,會有危險麼?那案子你牽連的深麼?面聖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到時候會不會倒打你一耙?」

  崔季明抽出手來,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笑道:「你倒是將爹的護短學了十成十,也不管別人死活,先要自家人都好。放心,不會的,阿耶也在朝堂上的。我沒有不願意跟你說,更不是騙你,這些都不是什麼高興的事情,但凡是高興的事兒,我什麼都說。」

  崔舒窈抱住她脖子:「不行!不高興的事兒才要說!你整天就知道笑,看你跟我說那些傻樂的事兒,我就想掐你,我就要聽不好的事,不高興的事!阿、阿姐……你再這樣,以後我有不高興的事情,也不跟你說,氣死你!」

  妙儀豬一樣到哪兒都能睡著,此刻已經趴在崔季明懷裡昏昏欲睡。崔季明笑道:「別在家裡叫姐,就妙儀這一問什麼都招的性子,讓她聽見了,就要傳遍天了。」

  崔舒窈滿心委屈似的,吸了吸鼻子:「我就要叫……!你跟我說,是誰下的毒,一定是你認識的人,否則你不會知道過幾年毒才會消除一事。是誰你告訴我,我非把他弄的身敗名裂不可!」

  崔季明不想說這個事,道:「也沒那麼嚴重。阿耶之前找名醫看了,說是堅持服藥,完全好起來雖然很漫長,但就能勉強看清離得很近的東西了,我以後看書的時候,貼到眼前來,應該也能行。這都不是事兒。」

  舒窈不說話,光潔的額頭頂在崔季明的手臂上,彷彿是一頭不肯服軟的小牛犢,反覆將「都不是事兒」幾個字在嘴裡嚼,才洩了力氣道:「書,我可以唸給你聽。」

  崔季明笑了笑,起身將睡著的妙儀放在榻上,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道:「好,等今天回來,讓你給我讀。這會兒我約了朋友,要出門有些事情。」

  她沒有要下人扶,披上黑色的大氅,坐車出門去。

  崔季明曾抱怨過許多次長安城少有賓客滿座的大酒樓,在這個過年期間,就有不少酒樓冒了出來,陸雙約見在的便是這麼一處三層的酒樓的雅間,崔季明聞著這家熱酒的香氣,就饞的不得了,跟隨的僕從先給她要了兩壺滾酒,崔季明坐在並不寬闊的雅間裡,抿著酒,頗為享受的喟嘆出一團酒香的白氣。

  她正仔細的辨認著外頭走過的腳步,忽然身邊的窗子打開了,竄進一道冷風,和一個如猴子般攀進來的修長身影,他蹲在窗框上,對著崔季明笑:「我今兒可是好好打扮過了,最值錢的一身衣服,還刮了鬍子,你怎麼著應該誇我一句俊朗啊。」

  崔季明笑:「誇你一句,和今天這頓飯我包,你選哪個?」

  「必須後者!這家酒樓剛開,簡直都是胡要價!」陸雙合上窗戶,他今日其實十分正經的穿了一套玄色翻領的騎裝,腰間又束有皮質蹀躞帶,修過髮鬢,實在惋惜得不到崔季明的一句誇讚。

  他卻沒有坐到對面,而是跟崔季明擠到一邊來,將手裡的盒子放在桌上,搓了搓凍紅的手道:「你猜我今兒給你帶了什麼好禮?」

  「冰凍腦袋瓜子?」崔季明將一盞酒推給他。

  陸雙接過杯盞,一飲而盡:「你可真無趣。」

  「我猜是龔爺的。」崔季明笑。

  陸雙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開了,裡頭塞了不少冰雪,雖然沒爛,但也挺嚇人的。要不是因為真的需要,我也不打算拎著這東西。」

  崔季明:「賀拔羅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

  陸雙:「正是,要不是把你的信給杏娘看,她非能跟官府的人拚命不可。」

  崔季明嘆口氣:「這事兒,難辦,另一部分東西你帶過來了麼?」

  「那一部分東西太沉,今日不好拿來,我自有辦法。這會兒給你帶了個禮物。」陸雙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了一個小盒子。

  崔季明一臉好奇,陸雙故作神秘,將小盒打開:「我給你帶上。」

  她感覺到有什麼卡在她眉骨和眼窩下頭,涼涼的似乎是金屬,旁邊還有一根鏈子垂下來,她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這是單片眼鏡!

  陸雙笑:「果然你才能帶的上,像我漢人血統重,沒有你這樣的鼻樑和眉骨,卡不住這東西。這根鏈子是為了防止你夾不住掉下來的時候,別摔碎了。」

  崔季明震驚:「這是賀拔羅做的?他……」

  陸雙得意:「你就跟我說好不好用!」

  崔季明勉強道:「說實話……有跟沒有沒太大差別……」

  陸雙比了兩根手指在她面前:「你就說這是幾!」

  「這是你!」

  陸雙:「這不還是有點用麼!你摘了再看看,能不能看出來是幾!」

  崔季明摘下單片眼鏡,果然看不太清楚了。她佩戴後的視力,雖然距離之前那百步穿楊用的雙眼差很多,但至少從全瞎變成兩千度近視了。

  陸雙笑:「賀拔羅給你改這個琉璃鏡可花了不少精力。你這個還不是很合適,他要是死了,以後就沒人給你做琉璃鏡了。」

  崔季明嘆了口氣笑道:「好,拿這個來威脅我了啊。他的命,我當然要留。」

  陸雙:「這是他給你的禮,這正月還沒出,我不也要送你一份大禮麼。走,跟我走。」

  崔季明笑著去跟外頭的僕從打了一聲招呼,回來還沒來得及問他去哪兒,陸雙就推開了窗戶,她被他一把扛起來,塞進懷裡。

  陸雙順著酒樓外圍往下滑去,攀出去帶她坐上一匹馬,崔季明的琉璃鏡都掉了,一根金鏈子掛在耳邊蕩來蕩去,她大笑:「你能不能別跟抗麻袋似的,哎!騎馬就騎馬,我要坐在你後面,不行,你這樣胳膊正好蹭著我癢癢肉啦!」

  陸雙騎在馬上,看她笑起來,更是故意去捉她肋下,捉弄她。

  崔季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馬在往前疾馳,她往後仰,後腦壓在了陸雙肩上,笑著吐出一團帶酒香的熱氣,鑽進陸雙耳朵裡去:「啊!有什麼禮不能帶進來的,非要大冷天的跑出來,雪天一壺熱酒,兩三好友對坐談天,多好啊。」

  陸雙笑:「這份禮,我本來也想給你,可我說了不算。不過幸好有人說了算的,也與我有著同樣的想法。」

  他說著,停在了一處巷內,深處是一扇掉漆的舊門,虛掩著一道縫隙,他下馬帶她走進門去,崔季明將琉璃鏡帶上,依稀看到院中立了一個身影。

  那人開口聲音嘶啞,似乎是個比賀拔慶元還大上不少的老者:「你來遲了。」

  陸雙介紹道:「這是我的師父,姓秦。或許你應該聽說過我師父的第一代弟子,就是山東如今知名的遊俠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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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三章

  崔季明對第一劍客聶末的印象,還來自能細數天下英豪的修。

  陸雙領著她往院中走了幾步:「秦師也是十幾年前開始看不見的。」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陸雙的大禮是什麼了。

  崔季明顯得有些激動:「這……」

  陸雙笑:「我知道你現在不得出入軍營,在家中這麼老窩著,一身好功夫別荒廢了。我師父,應該懂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崔季明很感動:「謝謝你,我真的都不知道怎麼……我,我真是順了那句,除了有錢,一無所有了。」

  陸雙十分大度:「我就缺你這樣有錢的朋友,以後的酒錢給我包了就好。」

  崔季明笑:「包了一輩子的酒錢都沒問題!」

  陸雙半天沒聲音,一會兒才道:「嘶……一、一輩子還是算了。」

  老秦站在院落中央的空地上道:「介紹夠了,就讓她過來。我是來接了命令的,不是來大發善心的,也別指望我教得掏心掏肺。」

  崔季明倒是不甚在意,陸雙也說是「別人的命令」,難不成正是那位「主上」?

  這處院落只有一層,卻建的十分高,大門緊閉,空曠的高牆之間,說話聲音在六七米高的柱子邊迴響,也顯得十分冷清。似乎並不住人,中間的場地就是留出來給人練武的,旁邊擺有一些落滿雪的武器架子。

  崔季明走過去,猛地就是一躬身:「見過秦師!」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半路出家的孩子,學的不純。」老秦一身黑色短打,沉聲道:「你以前學的是什麼?」

  崔季明:「沒名沒姓的些招式。似乎是賀拔府流傳的一些刀法,棍法,但沒人取名字,我就是跟著練。」

  老秦更是皺了皺眉頭:「不是一般的雜。我不是你師父,我不收你這種徒弟,但你仍然要向我發誓,所有我教的東西,不傳突厥人、不傳女人、不傳十四歲以下的人。」

  崔季明:「……」

  我他媽就是個女人啊!

  「萬一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違反了呢……」崔季明心虛道。

  老秦:「女人孩子你不可能不知情,但你若不知情教給了突厥人,那你就必須殺了他。」

  崔季明:……我不想學了我想回家。我怕師父知道了真相來殺我。

  老秦擰眉,厲聲道:「發不發誓!」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結巴道:「發、發發發!」

  她硬著頭皮說著「不傳女人」幾個字,又只好心裡安慰,她還小,勉強能賣兩年萌,是女孩兒……不算女人……

  空闊的四合院落內,十幾根水杉木的柱子間,迴蕩著老秦說話的聲音:

  「萬種兵器的根源不離拳法、掌法。你雙目難視,必須要動用渾身的感受,外家拳以練筋骨為主,更注重力量與速度,你顯然已經不再適合,我想教給你的便是內家拳法,其中方法與你們將門出身的武藝截然不同,你學的時候會相當不適應,但你若日後上戰場,便會發現內家拳雖然不夠剛猛,卻用最小的力氣去博得最大的收益,你將會是在戰場上是最後力竭的那個人,這就能讓你活到最後。」

  他說著,一拳朝崔季明右臉擊去,拳未至,風先迎,崔季明條件反射的往左一偏,她雖目不可視,可骨子裡條件反射的果敢仍在,她知道只是側頭閃開,對方隨時可以一拳化掌擊向她脖頸,崔季明伸手便去朝老秦的手腕捉去。

  她不動手不要緊,只要往老秦的手腕上一抓,她瞬間感覺到老秦渾身的肌肉彷彿不動聲色的傳力,渾身力道如蛇般虯結,如電火般傳到腕上,動作上只是細微一擺一抖,一股以她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她幾乎是整個人朝後仰倒過去,坐在了地上。

  崔季明驚愕:「這是什麼……」

  明明這是個沒有內力的時代,但對方依然能將渾身力道揮一點而發出,勁力從肩至肘至腕,整個手臂像是一道鞭子。這是對渾身每一條肌肉令人髮指的掌控力!

  「你感覺到了什麼?」老秦收腳,他黑色的靴子劃開薄薄的積雪。

  崔季明半天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詞:「……川流不息。這、力量是流淌的,是活的。」

  老秦怔了:「你雖然練了很多年外家筋骨,是最不適合跟我學拳的骨脈,可倒是有旁人不能比擬的理解力。可惜了,本來你年紀是最好的,內家拳對骨肉內臟影響極大,所以要求十四歲以上才可以練。」

  陸雙搬了條長凳坐在柱子之間,手裡捏了一捧瓜子。

  老秦對殷胥就沒什麼好態度,又強塞一個這麼半路出家路子完全不同的徒弟,他心裡窩了一肚子火。可畢竟龍眾其他人都可以殷胥做許多事情,老秦如今瞎了雙眼,已經是個半廢人了,是最沒有發火的權力的人。

  陸雙和王祿都是他教出來的,當時他還沒有這麼差的脾氣,教的時候也盡心盡力。如今教崔季明的態度,明顯比當年敷衍多了。

  崔季明站了起來,卻仍然滿面興奮。

  老秦道:「這套拳,不練視力聽力的敏銳,練的是感覺。不少練拳者,都在深夜對戰,處黑夜間,隨感而發,有觸必應,正是這套拳的精髓。你看不到我的步法、學不到我的姿勢,這倒是好,不會光想著依葫蘆畫瓢。你來。」

  崔季明平日用兵器更多,拳法顯得比往日更直接,她模模糊糊能看清老秦黑色的身影,橫拳隨著腳下步伐朝老秦打去!

  「出拳輕,收拳重!」老秦道:「下虛上實!兩腿不要壓下力!」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將這一拳完全揮出去,就感覺側面一拳如炮而來,她根本沒感覺到揮拳的勁風,卻直接被力道打的倒退幾步。

  她腳往後一支才站住,表情卻彷彿被魘住了。陸雙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此刻看她神情不對,還以為她被打傷了,連忙站起身來。

  崔季明懵了一下,回過神冷靜道:「敢問這套拳法,並不是只傳你們內部的吧。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但據我瞭解,你們是有個『組織』的吧。」

  「這套拳法,是我失明後才研究出來的。之前雖有教過外人,但那是劍法,與這原理相通處並不太多,你什麼意思?」老秦覺得她廢話有點多。

  崔季明笑:「不巧。幾日前,我的臥房內闖入一位殺手,用的便是這套拳法。我敢確定。」

  陸雙差點噴了。

  老秦也一臉不可置信:「目前我的徒弟,還會用這套掌法的,僅剩兩人。一個就是陸雙,另一人身份我不可說,可我們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崔季明忽地想起,那天夜裡的景象,哪裡像是來殺人,簡直就是來探親,她醒過來之後,殺手便只說不再動手就走了。而且還拉著一個武功並不咋地的男子,這……

  崔季明做了個大膽的假設:「你、你們那個主上,是不是鼻樑很高,呃,還摸起來涼涼的?年歲不大?」

  空闊的院落內陷入了沉默。

  老秦:「我瞎,反正我沒見過。」

  陸雙:「我剛回長安,還沒被召見過呢。就算下次見了,我也不敢摸啊。」

  崔季明越想越可能,忍不住道:「你們主上,是個變態麼?」

  陸雙:「這倒有可能。你……真不認識這號人?或者是跟他有過什麼交情?」

  崔季明:「我確信沒有。」

  陸雙開玩笑:「指不定是什麼前世緣呢。」

  崔季明認真回答:「前世也沒有。」

  陸雙倒是興趣大增,與老秦的中立相比,他性格叛逆,顯然更偏向幾個月相處的崔季明:「主上可說過,跟你有很深的情分。」

  崔季明道:「那你們還能向他傳話麼?我是真的想見他一面。」

  陸雙:「怕是不行。他身份不便表露,算了,這個問題你不要深究,他應該沒有惡意,如果真的有惡意,我也會與你說,到時候叫你提前跑。」

  老秦聽不下去這話:「陸雙!」

  陸雙一臉無所謂:「喲,師父您別火大,我願意守著咱們的那些條條框框,不外乎是看著我義父和幾位師父的面子,我就算是條狗,也是野外遊蕩一嘴血肉的瘋狗。」

  老秦冷笑:「你倒是沒混出息的時候就敢打傷師父,這回混出息了回來,是要將我們幾個老頭老太太都給打趴下了是吧!」

  眼見著這師徒二人要口角,崔季明連忙起身,起身朝老秦揮拳擊去:「秦師,我時間也寶貴,您能不能多在我身上花點精力,等我走了,您在他褲襠裡放炮仗我都不管。」

  陸雙:「……崔季明你就是跟我下半身過不去是吧。」

  老秦也不知是覺得「此計甚好」還是被她逗笑,扯嘴一笑,兩手夾住她的拳勢,反手擰道:「步法你看不見,就聽,就用力道抵過來感受!」

  崔季明提左膝向前,腿勁抵在他小腿上,正要往下壓,卻感覺對方的腿上傳來了力道。

  其勁剛柔曲直,縱橫環研,閃展伸縮,變化無窮,極輕靈而又極沉實,兩足落地悄無聲息,她卻陡然聽見了方磚裂開的聲音。

  他的力勁像是水,流淌在骨骼中,又像是蒲葦,恰到好處帶著韌勁的輕巧。

  何等精妙的練法,怪不得秦師不管兵器,先讓她體會身體的籠統感官,這拳能練好,渾身每一個關節都是武器,再持長槍棍棒,不過是多加了一截胳膊似的。

  老秦又道:「不要被我帶走!你也有自己學過的步法,重要的是節奏!比武與戰場中,被強者影響、再一受驚,很容易就失控。這種失控就是條件反射的模仿對方、把握不住自己的節奏、忘記了應該做什麼,死,絕大多數都是因為這個!」

  崔季明有些手忙腳亂,但老秦並不是打算教她招式,而是在教她以後該如何把控方向。

  「練武是用腦子,不是純粹靠反應!審時度勢,恰到好處!」他一拳擊向崔季明的右肩。

  「身軀靈變,或離或合!」

  崔季明滾倒在了雪裡。

  「動久不變,如張弓然!」

  崔季明疼的倒抽一口冷氣,單膝跪地,起身再戰。

  「臨機立斷,自殘不恤,如劍鋒宜陷,劍身亦折然!」老秦又道。

  崔季明這次費了好久的力氣才起身,她的拳半分沒能碰到對方,但是老秦卻通過交手的方式,教給了她許多。

  院落裡響起了崔季明喘息悶哼的聲音與二人交手時窸窸窣窣的衣料聲。

  半晌後。

  「今日這裡便罷。」老秦已經許久沒有和人交手了。

  崔季明渾身是汗,頭上的熱汗在冷日蒸騰成一縷細細的煙。

  「我師父最早教我武功的時候,我才十幾歲,曾經只給了我口訣,叫我去閉眼摸他背後,他揮一拳,身後肌肉如同一條條扭動的蛇一般,他讓我摸過一遍,便說這門武功的精華已經教給了我。」老秦道。

  「下次是什麼時候?」崔季明渾身不知道被打青了多少地方,卻撐著站起來問道。

  「不知道,等我心情好吧。你不要在別的地方練武,這個房子朝東,氣息最好。你以後就到這裡早上來練拳,這房子也是那位為你備下的,你不必擔心。」老秦道:「我只是為了完成命令,他只讓我教,也沒說過教成什麼樣,一切看我心情了。」

  崔季明笑:「那我要多哄師父開心才是,帶兩壺酒,來給您捶捶肩。可我該怎麼練?」

  「怎麼練?」老秦冷哼:「先戒酒!你以為我聞不出來你一身酒味來的麼!練拳就是要練渾身上下都在呼吸般的敏銳,你喝的醉醺醺,怎麼練!」

  崔季明苦笑:「這要是再戒肉,我乾脆去剃了當和尚罷。」

  老秦諷道:「酒都戒不了,你這心氣還學什麼武啊。練這種東西,本就是苦命人的事,世家少爺不如回去醉死在溫柔鄉內。」

  崔季明:「唉,既然誠心拜師,那我以後不喝便是了。練成以後總能喝了吧,我看陸雙也不少飲酒,至於溫柔鄉,看他平時浪勁兒,練這拳應該也不妨我累的時候倒在紅袖中抱幾個美人。」

  老秦:「真是個一開口讓人想抽的小子,今兒打你真是打輕了。」

  他又道:「你不需要練招式,只練三樣。一、每日快走十里,不許跑,要每一步踏下去的走,把注意集中在腳尖,腿不可僵硬,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能在同一個大小,然後持續長時間的快走。最好是你早晨在坊門初開,路上無車馬時,從歸義坊走到這裡來,我算過,正好是十五里地。」

  「二、練揮拳。不要站著打樁,一邊走,一邊揮拳。步法向前,把自己的腳底當作姑娘最嫩的臉皮,輕揉悄點,就像是在水上點一星水花;揮拳如推山,身上由後向前,一分一分地緩緩而推,推得越吃力越好,就在這堂內,繞圈推拳,每天不停,推到你撐不住方停。」

  崔季明從未聽過如此習武的方式,與她曾經所學的大相逕庭,忍不住細聽。

  「三、練字。」

  崔季明驚:「練字?」

  「用你的無名指去感受筆的走向,無名指力度遲鈍,僵硬難動,是一根廢指。握拳時只有這根手指彷彿力傳不到,當這根手指能傳導遊走之力,兩臂便能做到有鬆有緊,書法與拳法的相通,等你練字後就會理解,我不必多說。」老秦這般道。

  崔季明又問:「那我如何知道我練的對不對?」

  老秦:「你瞎了眼,其餘幾感通靈,一練便能明白其中細小的方向。至於你練的能不能讓我滿意,我是不管的。等我下次來的時候,你練得如何我也不檢查,但若你不能達到我想要的境界,以你一身直來直去的硬家功夫,我下次教你的東西,必定會傷到你自己的筋骨肺脾。我只管教,不管你廢不廢。」

  崔季明聽懂,卻真的感覺老秦嘴上毒,教的卻是真東西。這年頭,肯教真東西的,除了賀拔慶元那樣的至親,其餘人的教導都是恩情。

  她驟然提袍,跪在雪中,躬身:「徒兒謝過秦師的教導!」

  老秦不願意受,閃身避開,崔季明卻看不見,仍然規規矩矩的朝他的方向叩了三個頭:「此乃恩德,若非師父,我……我都不知道我下一步該怎麼走。雙目不可見以後,我心裡實在是茫然,練武也都是瞎練……」

  老秦聽她聲音真誠,甚至略有哽咽,心中聯想自己當年的絕望,也理解了幾分,道:「你還應該謝過別人。」

  崔季明起身,笑出了一口白牙:「若是有幸能見過那位,我必定謝過,可惜我能給的,人家未必願意要,真要是能謝,要我以身相許都成!」

  陸雙翻了個白眼:「你可得了吧,就你這樣到底是誰許誰還不一定呢。你要是熱情如火的主動獻身,指不定能噁心著我們上頭那位。」

  崔季明挑眉:「哎~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指不定好我這口呢。」

  陸雙噎了一下:「我看你才是那個變態!」

  她笑了,陸雙領著崔季明往外走,拎著她上馬將她送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回來,老秦正坐在那條長凳上,吃陸雙帶來的瓜子。

  陸雙回來的時候,腳步都很輕巧,老秦吐了瓜子皮,他做慣了四體不勤的大爺:「怎麼,你跟著崔三關係如此好?」

  老秦也是他師父之一,陸雙自然不能坐下,倚在柱邊道:「她是個有趣的人。跟我也很像,人生難得知己,為何不能關係好。」

  「沒有不能。」老秦道:「她對你知道的不少,龍眾這些年是個什麼定位,你應該明白。陸行幫是游離在龍眾之外的,可你卻是龍眾的人,牽扯太多總不好。」

  陸雙冷笑,卻沒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什麼:「這位主子,不是還在東宮,怎的來資金維持?且不說這院落,珠月姑姑、乞伏老頭和我義父現在四處辦事,招攬人馬,就少不得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老秦道:「你可知道從去年年末開始,大鄴運河沿線開始有大量『塌房』興起,此事就跟那位有關,曾經千里不販粟,如今水路發達,富商大賈自江淮賤市買粳稻,轉至關隴一代,坐邀厚利。他便率先找到機會,做起了倉儲生意,果不其然,他投出去便很快收回本來,不過半年大量沿運河的倉儲興盛,這些倉儲就是『塌房』。貨船聚集出,停靠卸貨集散食宿,山積波委,歲入數萬計也不止。」

  陸雙驚奇:「這般投機倒把似的生意,一個從三清宮出來沒多久的皇子竟然懂?」

  老秦:「他的深淺我們暫且不論,但他只用部分資金搭建塌房,然後吸引沿路富商投資。從今年正月開始,那位打算壟斷這個行業,不斷將獲得的資金砸進去,打算興建邸店,你珠月姑姑帶人往南去,就是辦這個事兒。」

  陸雙吸了一口氣:「這要是辦成了,且不說等這位過兩年手裡有權,更好壟斷,就是現在,這沿線運河設儲貨塌房,不僅陸行幫的人能見縫插針,融到這行業裡去,日後遞消息走水路,簡直就像是擺了一路的咱們獨家的官驛啊。」

  老秦道:「那位自然也是這麼想的,此計也算是一石三鳥。如今龍眾肯這般聽從他,正是因為此事便能看出他的手段,只是如今剛成架構,他不得離長安,還要看實施起來是否有困難,你珠月姑姑的手腕,做此事應該也是沒問題的。」

  陸雙無奈道:「你們說這些,不就是希望我老老實實在龍眾,做前代人一直做的事情麼。我自己有判斷的能力。」

  老秦見他難得將話聽了進去,嘆道:「好。你也長大了。」

  這話說的陸雙渾身難受,彷彿是臨離家前瞥見了一向嚴厲的父親紅了眼眶,安慰也不是,裝作看不見也不對,無話可說,心裡噎的發慌。

  他轉了話題問道:「我還不知道,咱們這拳法,什麼時候出了那麼三條不許教的規矩。」

  「編的。」老秦將瓜子皮一吐:「我要不這麼說,那種半大混小子容易不把這武功當回事兒。」

  陸雙笑:「呼,嚇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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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四章

  見家長的日子,總歸是要來的。

  崔舒窈不過十二三歲,打扮得也素淨,可崔家馬車往棋院面前一停,她踩著小凳領著妙儀往院裡走,竟沒有一個人敢多攔多問。

  外頭罩一件雪白的絨毛披風,她目不斜視,彷彿走在自家門內。早晨剛用完飯的喧鬧閒散時刻,崔舒窈穿梭在一群七八歲到十六七歲間不等的少年間,走過去的地方就是一陣寂靜,彷彿是腳下能踏出冰痕來。

  她拜見了妙儀的先生,先是恭敬的行了大禮,才說道:「還請先生坐,妙儀的情況無需顧忌,與我說便是。家父繁忙,我雖是小輩,卻必定會管教好她。」

  崔舒窈和先生對坐,卻將妙儀趕出去,讓她去還東西。

  讓老師和家長單獨見面,妙儀心裡跟踹了個兔子似的,總不放心,卻又害怕舒窈發現,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妙儀入棋院後,拜的其實不是她最喜歡的先生。

  棋院不單有無數排行記錄在冊的知名棋手在這裡匯聚、比賽,更有一些願意任教的先生。這些先生其實都不算排名非常靠前的棋手,他們一是單靠下棋養活不起自己,吃一份教師工資,二則是他們大多沒有棋手的高冷範,能忍的了坐不住的孩子們,也會教,願意教。

  在這些老師中,妙儀最喜歡的,也是十幾位先生中人氣最高的一位。姓藍,年紀輕輕便盛名累碩,棋風強勁犀利,手下出過不少令人稱讚的名局,也是先生中棋力最強的一位。可這位年輕的藍先生不太愛言語,不喜歡教人,幾年不帶孩子了,閒著沒事兒就去遊山玩水。但就是這種散仙的勁兒,使得許多棋院學生想要跟他學習。

  一年招不了一個,顯然排不上崔妙儀。

  於是她只得被水平僅次於藍先生,卻以嚴厲和古板著稱的熊茂而選走了。

  熊茂也四五十歲了,棋力雖然隨著年紀退化,經驗卻豐富。可他性情十分無趣,古板的憋著張如喪考妣的臉。崔妙儀雖然優秀,但仍然是年紀小,她現在不大愛看棋譜,對於玩些邊門邊角的盲棋很有興趣,下棋只要是給她限定一些條條框框,她就坐不住。

  熊茂教過不知道多少熊孩子,對於她這種骨子裡的天性,全都歸結到「偷懶」二字上。偷懶耍滑就要強壓回來才對,他沒少揍過手下頑皮的學生,那幫挨打的少年最多也就嘴上罵罵咧咧兩年,等過去了這段時間,自然就會好了。熊茂向來不太在乎孩子們罵他,他更重要的是絕不能讓有天賦的孩子因為控制不住的貪玩荒廢了青春,棋手十七歲定段,過了這段時間,再後悔也補不回來了。

  可崔妙儀是個小女孩兒,熊茂訓她,她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又不敢動手去揍崔翕教出來的孫女,只得去請家長,卻不料請來的竟然是個大不了幾歲的姐姐。

  熊茂也是頭疼。

  崔式忙不來也就算了,好歹來個哥哥啊,又來了個大不了幾歲的姑娘算是怎麼回事兒。

  舒窈看桌子上擺著熱茶,先給熊茂倒了一杯,輕笑:「熊先生或許覺得妙儀是祖父教出來的,其實並不然,祖父只是偶爾與她對弈,最早的時候帶她入門過,她如今的棋風完全是看著滿架的棋譜,不斷練習自己琢磨出來的。可以說她是個很天然的棋手。」

  熊茂聽她提起了崔翕,表情顯得很敬畏:「受棋聖耳濡目染,自然也有觀棋面的氣度,這些是旁人努力多少年也學不來的。」

  舒窈笑:「其實先生說她是跑出去玩,但我知道不是。每天回家,她滿手灰,甚至還有被扎傷的樣子,她是跑出去自己跟自己下棋了。以前跟祖父住在山村裡的時候,她就經常一個人跑到溪邊,樹下,用石子擺棋譜,每天回來手裡都這樣。」

  熊茂愣了。

  舒窈:「聽聞熊先生以前手下的徒弟都已經出師,目前就只有妙儀一個了,我其實是想……十七歲定段,她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縱然定段低了,她這輩子沒有學成棋,也是不要緊的。先生教過很多拼了命向圍棋頂點衝擊的孩子,妙儀前頭又有祖父這座大山,她是祖父唯一的弟子,又年紀很小就顯露天賦,先生自然是希望她能有更高的成就,可我們家送她來,是為了讓她開心的。」

  舒窈手指摩挲在杯盞外,溫柔的笑了:「先生聽了我的話,或許會生氣吧,說我不懂一個棋手所背負的壓力,所要攀登的高峰。但不懂這些的不是我,而是妙儀,她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快樂才下棋。先生或許年輕時候也有這樣的時間,就是想玩圍棋。她也享受這些,玩著玩著傷痛忘了,人也長大了。送她來棋院,是為了讓她遇見更強的玩伴,讓她玩得開心,飛得更高。」

  熊茂沒想到一個小姑娘說出這樣的話來,彷彿自己心裡也觸動了一下。

  所謂棋院的廝殺,他也是貧寒出身,一步步走來的。曾經多少棋手都有過這樣「玩」圍棋的熱情,可前者的仰望,停滯的棋力,漸長的年紀,一切都使得玩變成了一旦後退就無法自我原諒的征途。圍棋英才出少年,無數孩子在跟時間賽跑。熊茂承認,他看到崔妙儀的不認真,更多的是有種隱隱的憤怒。

  無數人拚命攀登的山峰,她年幼就站在了半山腰上,還在原地無所謂的亂蹦,無視著周圍不斷向上攀爬的身影。這是十分惹人嫉恨的行為。

  可崔妙儀入了棋院,還能用玩的態度來對待,或許跟富庶的家庭息息相關,卻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元望曾在棋院的時候,背負的東西顯然更多。

  崔舒窈看著熊茂沉思的表情,笑道:「阿妹曾經說的最多的就是——」

  「圍棋啊,好玩的不得了!」

  她笑:「我就想,那你就好好玩一輩子。她能飛,她能閃閃發光一輩子,我相信的。熊先生,您年事已高,我聽說再過幾年您也打算從棋院退了,您或許覺得我這話冒犯,但不如,您就陪她快快樂樂玩幾年吧。」

  熊茂本也想說「老夫不是來陪孩子過家家的」,可轉念又是一想,他五十多歲了,一生都沒活的讓自己滿意過,棋院裡,六弈中,看一眼別人的成功都會在心裡鞭撻無力的自己,玩這種事情已經離他幾十年遠去了。

  反正崔家也這麼說了,妙儀又是個女孩兒,本就未必會走太遠,玩幾年如何?

  就當是圍棋生涯的末尾,撕掉臉皮做個頑童,給自己放個假,如何?

  熊茂呼了一口氣,面上難得見了幾分笑意:「老夫明白了。沒想到崔五娘年紀小小,有這樣的心態。」

  舒窈笑:「先生可不要跟她透露這些話,她也是個皮癢癢的傢伙,要知道我說了幾句好話,在家裡就能尾巴上天了。」

  另一邊,這個尾巴能上天的傢伙,正在爬牆。她是爬樹翻牆的一把好手,此刻坐在牆頭正在找那個熟悉的身影,過了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穿深紫色衣服的少年小跑過來,過了長廊看見了崔妙儀,跑的動作卻變成了不緊不慢的走路。

  妙儀催他:「你就不能快點啊,我今天還有事兒,不能在這兒待太久的。」

  兆站在了圍牆下:「東西還我,不過是報復一下你拿蛇嚇我的事情,你奪別人玉珮算是個什麼事。」

  妙儀晃了晃穿紅色小繡鞋的腳:「聽說有句話,人要是不說出口,對方不會原諒他的。」

  兆無奈的笑了:「……對不起。」

  妙儀一下子就滿足了,將玉珮遞給他:「阿夏,我以後不能過來了。我阿姐過來了,熊先生跟阿姐告狀了,先生肯定管我特別嚴,不會再讓我亂跑了。」

  兆上次跟崔妙儀說,要她不要再叫「兆郎」,妙儀就改口叫了「阿夏」「夏哥哥」,他才啼笑皆非的發現是自己心思太重,崔妙儀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皇子身份。

  兆一臉無所謂:「那倒是好,中午過來我跑的也挺遠的。你不在,我終於可以睡個午覺了。」

  妙儀扁著嘴,氣呼呼道:「我上次可都是連院內加餐的湯也沒喝,就來找你了,結果你卻等著給我下圈套。反正不見就不見,我走了。」

  她向來沒有別的女孩兒等人挽留的意思,說是不見,真的轉了身子跳下圍牆,就到了另一邊。兆也沒想到她這麼乾脆,他一向最愛暗諷別人,這招用給崔妙儀,就像是石子兒打在了鐵板上。

  「哎。」他站在圍牆這邊,對著那白牆中鑲嵌的鏤空木雕小窗道:「真走啊。」

  妙儀回頭,她要墊腳尖才能從窗戶露頭,看不見鼻子嘴巴,兩隻眼睛在窗戶那邊骨碌碌轉:「嗯。你不好好讀書,先生也要打你手板的。」

  兆笑了:「我不像你這麼貪玩,我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只是我那邊很無聊,他們很無趣,我的伴……同學也都很沒意思。有個跟屁蟲,也很煩人。」

  妙儀短短的應了一聲:「嗯。哎呀,他們來找我了,我走了我走了。」

  兆看她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一句話還沒說完:「哎你先——」

  崔妙儀跑出去一段,就看見了熊茂背手站在院落當中。他身材高大,又蓄著威嚴的鬍子,一對比崔妙儀就像是隨時被提起來扔出去的小雞仔,妙儀見到他,嚇得也是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坐在地上:「先先先生,我我我就是來走走……」

  熊茂面色不變,蹲下身子來,總算是和妙儀視線齊平,兩手背在身後半天沒有言語。

  妙儀想跑也不敢跑,這會兒的沉默,簡直就像是等待死亡宣判,眼見著下一秒就要哭了。

  她卻忽然看到熊茂伸出一隻手來,他寬大的掌心裡躺著一個白色的絨球,那小絨球動了動,忽然豎起了耳朵,露出寶石般的眼睛。熊茂不會哄孩子,乾巴巴道:「兔子。」

  妙儀驚叫了一聲,滿臉驚喜:「小兔子!哇!先生從哪裡得來的!」

  熊茂:「我孫子養的。」

  妙儀小心翼翼的去逗弄熊茂寬大的手掌間捧的小白兔,她兩隻手正搭在熊茂手掌邊,剛剛差點嚇哭的紅眼眶倒是也很像隻兔子。熊茂心裡呼了一口氣:這一招總算有用。

  說要玩棋,總要讓這見了他就躲著跑的丫頭別再怕他。

  「可惜太小了,這樣要養很久才能吃啊。」妙儀惋惜道。

  熊茂:啥?!!

  妙儀嘆氣:「以前家裡養這個,他們下好多好多崽兒啊,都養不下了。有的可以賣給其他人,有的時候就只能自己做著吃了。」

  熊茂背後冷汗都下來了,他不顧孫子哭鬧討過來這小兔子,可不是給人做菜用的。

  妙儀:「先生吃過兔腿麼?烤的可好吃了。」

  熊茂剛要開口,忽然就聽見背後一陣幾乎是穿透天際的喊叫。他連忙回過頭去,就看到自己家那剛開始學棋沒多長時間的孫子,似乎剛剛跟著他一路過來聽見了。一臉天崩地裂般的絕望,站在後頭哭了出來:「不要吃小白啊啊啊啊!!」

  崔妙儀也讓眼前這個身材比一般同齡人都大一號,皮膚黝黑,簡直如同縮小版熊茂的小少年嚇到了,他兩眼通紅,簡直如一堵牆一樣衝向了崔妙儀:「你敢吃小白!啊啊我不會原諒你的!!」

  「熊裕!」熊茂一把竟然沒抓住自己那孫子。他一把將崔妙儀撞倒在地,搶過小兔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懷裡。

  崔妙儀當真是摔得在地裡滾了一圈,熊茂嚇壞了,連忙就去抱她起來,她渾不在意抬起頭來:「這個太小了,沒肉的,我不吃小兔子。」

  熊茂拍了拍她身上的灰,怒看向熊裕:「你幹什麼!兔子是我拿的,你還會欺負女孩子了?!」

  熊裕惱怒的瞪向這兩個罪魁禍首,生怕自己來晚了,就看見了烤兔腿。

  妙儀道:「你可別把他們公的母的混在一起養啊,等到時候一年下八十個兔仔兒,養不起的!」

  熊裕怒:「不要你管!」

  他一個樣貌堪稱剛猛的少年,抱著雪白的小兔子,轉身就跑了。

  熊茂還怕妙儀委屈哭了,想要說幾句,卻看妙儀抬頭問他:「先生,棋院裡能養動物麼?我可以養小花麼?」

  「小花是什麼?」熊茂問。

  崔妙儀笑:「下次我帶小花過來,給先生認識。」

  **

  大興宮。

  崔季明隨著崔式的車馬入宮,清晨天還未亮,她騎在金龍魚上,帶著琉璃鏡,身上穿著正式的禮服。金龍魚的轡頭下掛著燈籠,身邊的奴僕手中也拎著隨風微微飄動的燈火,映照著那騷包的琉璃鏡框與衣服上刺繡的暗紋,光輝流轉。

  這還在外宮,管的也不是太嚴。

  前後左右不少並行的大臣,一個個都湊上來打招呼,崔季明老想打哈欠了,卻只得秉著那虛偽的端莊勁兒,一個個對著微笑見禮。

  「我感覺我要盡快修煉成阿耶當年的混世魔頭,這樣他們就不屑於跟我打招呼了,也省得我費盡腦汁的想稱呼。」崔季明靠近崔式的馬。

  崔式笑的溫柔和煦,嘴唇微動,聲音幾不可聞:「你段位還差著呢,之前不是讓管家給你支了銀子,結果你這些天也沒出去浪,就跑到那個沒人的院子練武去了。」

  崔季明笑:「不急不急,阿耶倒是打算什麼時候給我院子裡塞幾個……你懂得。」

  看到自家大閨女一副「大家都是男人都懂」的樣子挑了挑眉,他真是強忍著手癢沒有一巴掌劈在她後腦。

  崔式咬牙:「你這是要走醉生夢死溫柔鄉的路線?」

  「綜合發展。阿耶當年豔名在,我總不能在這方面輸了。」崔季明笑道。

  父女二人在一處巍峨的內門面前分手,崔式下馬隨群臣列隊往含元殿而去,崔季明則被黃門領著,從小道繞遠走到了含元殿的側間等待。

  她先坐了一會兒,等贊者唱開朝後,又隨著黃門到廊下站著外頭等待。

  裡頭聲音嗡嗡的,她聽不太清楚,一會兒清晨的金色日光從天邊泛起,禁衛從台階下押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他朝崔季明的方向看一眼,不是賀拔羅又是誰。

  崔季明看他一副驚慌的樣子,微微點了點頭。

  賀拔羅來不及多看一眼,就被拖入了殿中。

  過了沒一會兒,傳出了崔夜用與裴敬羽說話的聲音,贊者唱:「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跟身邊黃門點了點頭,提著手中的盒子,一手撐著鐵杖,走進殿中去。

  含元殿,比她想像的還要高,她微微瞥了一眼上頭也看不清雕廊畫柱,便躬身行禮。贊者傳音,要她起身,崔季明這才往前走到了賀拔羅身邊。

  群臣看她鐵杖在地面敲著,不得不要黃門扶著才能走路,心中各有情緒:賀拔慶元養了這麼多年的外孫,算是廢了啊。

  殷邛:「崔三郎,聽說賀拔羅能活著回長安,有你的功勞?」殷邛也沒想到半年前還見到的少年,如今就已經雙目失明。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御前露臉,反正也看不清,周圍一片混沌,根本感受不到如針一般的目光。她並不算很緊張,道:「正是。臣居於播仙鎮時,因得知賀拔羅與臣有血親關係,前去拜訪,卻發現賀拔羅被人囚禁於高樓之上,已有四年之久。」

  全場譁然。

  「你說有人囚禁他這位都尉?」有人笑道。

  崔季明躬身,忽然有些粗暴的抓住了賀拔羅的頭髮,逼迫他抬起頭來:「聖人可以看見賀拔羅面上這幾個字,刻得正是『且末北府兵』。而且末北軍府中,臉上唯一一個有刺字的便是所謂的『都尉』賀拔羅。」

  崔季明冷笑:「賀拔羅為人階下囚十年之久,面上如此屈辱的被刺上字,竟不思進取,知道那些囚禁他的府兵以匪幫名義大肆作惡,竟然沒有想過逃出來通報其他郡守!不配為賀拔家的兒郎!」

  她根本就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先用幾句話,把事情赤裸裸鋪陳出來。

  崔式心裡頭都是一陣無語:他大閨女好一份義憤填膺,賀拔羅若是真的被人囚禁,距離最近的就是裴森,他一雙腳還能跑得過大漠上的馬,能上哪兒通報去?

  裴敬羽不語。此刻跳出來的都是兩方黨內的其他臣子。

  「賀拔羅的罪狀,就這麼將責任輕輕鬆鬆推給他人了?說來崔三郎也要叫賀拔羅一聲堂舅才是。」

  崔季明笑著不去否認親屬關係,道:「西域距離長安如此遙遠,裴尚書的指責,不過是些聯名的摺子和人證,我沒有懷疑的意思,只是這幾位站在此地的郡守、縣守,未必真的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實且末北的軍府幾乎無人見過,但諸位一定聽說過在絲綢之路南道橫行的龔寨。」

  崔季明笑著命黃門打開了盒子,一個裹著冰雪發紫的人頭擺在盒中。

  黃門雖然檢查過盒子,在場臣子都沒有想到,崔季明提的像食盒般漆制牡丹花的盒子,裡面居然裝的是人頭。

  殷邛頗有興趣的動了動眉毛:「這是?」

  「且末北府兵囚禁賀拔羅後,自立為寨,這位便是第三代的頭目。」崔季明道,她沒有轉臉,卻是問合川郡守:「郡守是否見過這張臉。」

  那郡守也是沒想到崔季明會帶著這人頭出現,面色變了變,想要強自鎮定開口,卻已然失去了剛剛的篤定。

  裴敬羽卻很感興趣,道:「看來合川郡守是認識了?」

  裴敬羽都這麼說了,那郡守只好點頭:「算是有印象,此人帶不少土匪在南道劫持,具體來自何方多少年也沒人查到,人稱一聲『龔爺』。」

  崔季明也意味不明的笑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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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5: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五章

  她轉瞬收斂了神色,高聲道:「聖人或有不知,臣與這龔爺幾次交手,這雙眼睛便是龔爺所毒瞎!十月末,臣初到播仙,發現他們囚禁了賀拔羅,與親兵共殺了其中六十餘人逃脫。第二次,這惡徒知道事情敗露,臣躲入播仙城內,幾次暗殺不成,帶人向東潛逃。臣深入『且末北府兵』的寨中,卻迎上了突厥入侵播仙,只得離開作罷。」

  「第三次,則是臣最終在樓蘭使計,殺死了他,原本隸屬於且末北軍府的其他罪人,看情況不對已經逃了。臣雖斬下他的人頭,自己眼睛卻也被他的手下下毒所毀。」崔季明渾身顫抖,彷彿強忍著刻骨的仇恨:「若不是身後有突厥兵追趕,臣身邊的護衛全都被殺,否則怎麼會放過這些喪盡天良之人!」

  合川郡守道:「若如你所說,這幫亡命之徒怎有能力去修改軍中信件!」

  崔季明笑:「郡守是不是記錯了,私動軍中紅標信件的是臣。臣年幼無知,送信的是涼州大營的士兵,我太過任性拆了紅標的信件。而說其他平日裡走官驛的信件,官驛於播仙城內,受播仙郡守裴森經手,這幫惡徒獨立後的寨子距離播仙鎮有四五十里地,如何能修改信件。除非說是播仙鎮官驛中,有人跟他們有牽扯,故意將信件內容傳給他們,若是如此,那麼應該問責的難道不是裴森和沿途官驛!該修改的難道不是官驛的法令!」

  她說話擲地有聲。

  殷邛忽地在皇位上笑了:「好一位能言善辯的小郎君。這人頭的身份可能證明?」

  崔季明道:「此人名龔諶,早些年是西南外軍大營出身,後因違犯軍紀而當誅,他夜間從大營逃走,北上四處為匪為盜,混到長安,做了雇兵。賀拔羅當年離開長安城時,需要將最早一批士兵的名姓登記在冊,兵部關於且末北軍府的記載中,應該有他的名字。而且臣這裡,有當年賀拔羅開府時的聖諭與部曲買賣名單。」

  殷邛道:「呈上來。」

  崔季明看不見,一會兒有黃門接過去,走到龍椅邊呈給殷邛。

  其實之前在崔家書房中,崔季明表達過自己的想法,認為殷邛是下定決心整改府兵制,根本不必迎這個鋒芒,不如退一步,也好行事。

  崔夜用卻笑了:「你這孩子便是沒上過朝堂,不懂得如何去爭取。我也沒想過要阻攔聖人,但他若是手段激進,崔家就受損太多了。就如同我說某個人犯了罪,也不用多的,鞭刑四十就好,肯定會有一大批人不同意,認為我不夠慈悲,為什麼不能原諒他呢。可我態度堅決的說一定要殺死他償命,那麼那批人就會建議,鞭刑四十就好。」

  崔季明卻心裡明白了,這是關於退步多少的一次爭鬥。

  有的時候不必開口,旁人自會說出你想要的結果。

  如此時,裴敬羽道:「臣認為,若此事屬實,賀拔羅根本在一開始就沒有可以出任軍府都尉的資格。如今軍府每年的審查也不夠嚴格,都尉任命以財力家世為首,這種狀況若不是因為惡徒的肆無忌憚與崔家三郎恰巧遇上,恐怕再過三年也未必能發現!大江南北,怕是有不知道多少這樣的軍府存在!」

  老狐狸崔夜用,滿面驚愕據理力爭,還憤怒的瞪向崔季明。開口道:「裴尚書!高祖所定下的軍府制度,豈是說改就改!更何況軍府自力更生,若不以財力來挑選,只看才能,那難道要聖人來養這天下軍府麼!聖人,軍府佔有大鄴三分之一的軍力,一旦改制必定社稷撼動,還望聖人三思而後行!」

  裴敬羽還是年輕,這會兒是徹底上了崔夜用的道。

  「從府兵制的審核上入手,將這樣如毒瘤般的軍府清理出去才是當務之急!」裴敬羽身後的一干大臣道。

  兩方轉瞬起了爭執,殷邛放下手中的名單,皺眉開口道:「賀拔羅,你身為將門出身,卻如此懦弱,十年不報,淪為惡徒階下囚,可對得起當年朕讓你開府去的聖諭!你以為這些事情與你無關,便可免得了死罪麼!」

  殷邛本就上位十幾年,此刻威嚴厲喝,含元殿一陣寂靜,賀拔羅整個人如篩糠一般抖起來。

  果然殷邛對賀拔姓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啊。

  崔季明也躬身跪下,等了一會兒,看殷邛沒有繼續說,便打破沉默,開口道:「臣想向聖人討一份賞。」

  殷邛:「怎麼,想要你這位堂舅活命?」

  崔季明笑道:「臣年歲小,不是官身,這次往西北去,在播仙鎮外用巨弩射殺且末族長與突厥幾位百夫長,後到樓蘭殺死這龔諶,護送賀拔羅回長安接受聖人的審決。為此臣廢了一雙眼,或許對那些頂天立地的將軍來說,這都是中獲,是說不得的小事。可臣卻是頭一次,臣不是誰家的將士,卻是聖人天下子民中的一員,或許可以來向聖人討這份賞。」

  殷邛笑了:「好一張利嘴。你是少年英豪,自然賞得,你想要什麼。想留人命,卻是不可能的。」

  崔季明笑:「這些小事就來向聖人討賞,實在是膽大包天。實際上臣是想用一箱從突厥人手中搶救出來的秘寶,向聖人討賞。」

  崔夜用也愣了。之前說好的,並沒有這一齣戲。

  兩位禁衛抬進來一個十分沉重的箱子,放在了崔季明身邊,她輕笑:「戰場前線,臣發現賀拔羅被囚禁的塔中竟然私藏秘寶,一路甚至不敢與任何人說,將其帶回了長安。不過臣雙目失明,身邊幾位公公怕是不懂,還請罪人賀拔羅開口,替皇上解釋。」

  殷邛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道:「開。」

  箱子打開,其中擺了不少亂七八糟的金屬部件和圖紙,與群臣印象中的「秘寶」大相逕庭,賀拔羅扒拉了半天,將其中一個物品呈上。

  那是個兩頭鑲有琉璃片的可伸縮圓筒,那琉璃片與崔季明臉上帶的有幾分相似,殷邛本是渾不在意,照著賀拔羅的演示,拿起往含元殿外一望,整個人立刻坐直了身子。

  「這是!」殷邛似乎不敢確認一般又望過去。

  「此物名窺筒鏡,可以觀測到遠處的風景事物。」崔季明答道。

  殷邛似乎不敢確認一般又幾次往外望去,面上顯露出興奮的神情,命人將其傳給群臣。拿到之後往外看去之人無不驚愕,發出種種感嘆。

  崔季明卻一副淡然樣子:「這不過是其中的一兩件小物。賀拔羅被囚禁期間,身邊有一女子替他拾荒,用撿來的鐵器木器製成的這些物件。其中臣親自測過的便是他所在的塔上有一座巨弩,上頭嵌有琉璃鏡,可射出女子手腕粗細的巨箭,射程在五百步內,力道十分強勁。精準度可以達到三百步內擊中旗杆,並將一人一馬扎穿在地。」

  殷邛本還不可置信,卻看著賀拔羅不愛說話,卻從那箱子中一件件拿出小東西來,給周圍群臣觀看。

  他侷促的搓了搓手:「西域木材與鐵器稀有,其實……其實我本來計劃,射程可達到七百步以上……」

  殷邛手扶在龍椅上,驚道:「你說七百步?!」

  賀拔羅被嚇到了:「應、應該沒問題……這十年,我沒有做別的,就是整天跟這些東西打交道……」

  殷胥心中的震撼也絕不比殷邛小,他清清楚楚的記得前世突厥不知從哪裡找到一位能工巧匠,為他們製作攻城器械。為了製作那些奇巧,甚至不惜用金銀從靺鞨換取木材。

  原來那能工巧匠竟是賀拔羅——

  前世若是崔季明沒有去西域,賀拔慶元或許直接帶大軍經過了播仙鎮,根本就沒有去看一眼被囚禁的賀拔羅。日後戰亂紛爭,賀拔羅再被突厥人掠去,他的奇思妙想成為了突厥人的囊中之物。

  若不是突厥資源匱乏,早就會有更多殺傷力極大的武器出現了吧。

  殷胥望向崔季明。或許是命,或許是巧合,崔季明無意之間也幫了大鄴好多,這一世或許天命就站在了他這一方。

  崔季明一笑,長揖道:「臣向聖人討一項賞!」

  殷邛手裡正接過那巨弩中沉甸甸卻精細的部件來,歎為觀止,聽她這話笑了:「原來在這兒等著朕。」

  崔季明:「臣垂涎昭國坊內一處別院已經許久了,託人打聽後方知是皇家的資產,若是聖人肯賞我這少年英豪,可否將那處風景如畫的院落賜予我。」

  群臣愣了。殷邛大笑:「你居然不要保賀拔羅的命?」

  崔季明故作吃驚:「臣說得不夠明白麼,我向來瞧不起這樣的懦夫,他死活與我何干呢。更況勳國公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十分惱怒,將他逐出家門去,斷絕關係,我連最後一層可有可無的血親關係也無,為何要幫他!他對我而言,可比不上一處別院。」

  殷邛搖頭笑了:「說起話來一環套一環,好小子,真是可惜了。」

  崔季明心道,這可惜的難道是她瞎了一事?若不是因為她瞎,殷邛知道她算是廢了,否則態度怎麼會如此豁達。

  至此,殷邛不可能不留賀拔羅的性命,崔季明也樂呵呵的得到了一處別院。

  窺筒鏡傳到了崔夜用手裡,他才是表情複雜。

  崔季明歸長安七八日,此事兒一點風聲都沒走出來,她是直接誰也不說,帶到御前來的。她不是邀功,是在防人。

  也不怪崔季明戒心如此重,她甚至都沒告訴賀拔慶元,而是讓賀拔羅夫婦裝作是行李箱子,跟著一路帶回來的。說句實話,她猜不透各方誰會有怎樣深沉的心思,誰會利用這裡頭的機關;單那巨弩的威力她見到過了,便明白這一箱機關,只能交給皇家,而不能經過旁的任何一個世家、權臣之手。

  若是有些差錯,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也說不定。

  崔季明得了賞,正要退下,殷邛卻開口:「我記得崔三郎與修關係很好?」

  崔季明:……都沒見過幾次面,好個屁啊。

  殷邛目光投向聽政的幾位殿下,崔季明帶著琉璃鏡的眼睛實際眯了眯,才看見了五個影影綽綽的身影。

  修就差蹦起來了:「是!三郎與我很熟悉的!」

  崔季明:……自來熟成這樣也不容易。

  殷邛半晌道:「否則做個玩伴也好,可惜了。」

  可惜了?

  不單是崔季明有幾分莫名,身邊幾列大臣也開始揣測這句話。殷邛難道可惜的是修殿下已經有了伴讀……?可崔季明都已經瞎了,這就算是沒有尉遲家的小子,她也做不了修殿下的伴讀啊。

  這回殷邛才揮了揮手,崔季明被黃門領下去了。她輕輕將手中鐵杖點在地上,小挪著步子跟上扶她的人,殷邛有些惋惜的望著她的背影。

  微微偏頭,就看見了永遠事不關己般垂著眼睛的胥,也將目光投向了崔季明,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

  殷胥注視著崔季明,以至於在那場堪稱精彩的老狐狸帶小狐狸坑人的唇舌之戰中,都幾度走神想了些別的。

  崔季明下去沒多久,修偷偷拽了拽他:「你怎麼這麼淡定,你之前知道崔季明看不見了麼?」

  殷胥:「算是。」

  修一臉難過:「真是老天不公,她這樣也沒法拉弓射箭了吧。」

  殷胥:「……嗯。」

  修似乎因為崔季明,也陷入了某種低沉的情緒:「唉……好可惜啊。」

  殷胥:「她會振作起來的。」

  修抬頭愣了,也笑起來:「倒也是啊。」

  這是在正月末,很快就要迎來了春天。殷胥再沒有敢做過夜闖崔府的事情,沒有亂七八糟的宮廷宴會,殷胥陡然發現,能與她說上話的機會實在是少得可憐。

  而崔季明也的確如修和他所想的振作起來了,只是這振作起來的方式卻有些……

  春天來臨的季節裡,崔季明也浪出了桃花朵朵開的氣息。

  比如,遊船偶遇鄭家七八小娘子,被邀登船,下船時幾個適齡的姑娘紅著臉給她塞了帕子。

  比如,給御賜的別院更名溫柔鄉,花了大價錢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群鶯鶯燕燕,十幾日不歸家的住在別院裡頭。

  殷胥覺得,自己要是再坐在宮裡,聽這麼「比如」下去,他就能炸了。

  見她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殷胥給自己留了一個後招,就是她練武的那個院落,有道她應該不知道的後門,在她練武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過去看看。

  然而關於她最近有沒有去練武,狀態如何,他卻沒有過問過她的情況。

  實在是沒臉。之前她不在長安的時候,殷胥可以用擔憂安危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她回長安了,縱然不出宮也能聽到王祿或鄭翼偶爾說起她的事情,殷胥就沒大有理由再特意去問龍眾的人了。

  但這種自欺欺人,實在是連王祿都騙不過。

  更何況在此期間,殷胥見到了龍眾的劣徒,那位陸行幫的頭頭。

  眼前人打扮的如同個乞丐,坐在灰色四合院的蒲團上頭,抱著腳摳著耳朵,腰桿根鋼尺似的剛彎腰行禮就一下子彈回來,相當沒有誠意的道:「在下陸雙,見過主上。」

  殷胥臉都黑了:「你叫……陸雙?」

  好啊。

  崔季明躺在床上等著夜會的真主,冒出來了。

  他都快咬牙冷笑出來了。這個去殺昭王的,加起來認識崔季明沒有兩三個月,就熟成了這個樣子?他縱然只算這輩子,也好歹是認識她比這陸雙早多了!

  陸雙本來就不太服這麼個年輕的殿下,看他也是不想多廢話的樣子,更是樂得沒交集。

  作為屬下,殷胥也算是大抵能知道陸雙的行動。卻沒料到他在長安城內,不是找崔季明喝酒吃肉,就是帶她泡妞嫖娼。

  殷胥真的能怒髮衝冠了。

  他公報私仇的直接將陸雙派到南方做事去了,沒想到崔季明個把月就已出師,無人帶領反倒在脂粉圈內混的更是一擲千金,瀟灑不羈。

  殷胥憤怒完了,有點痛心。

  這……這就要學壞了啊,紈褲風流的比前世還過分。

  他之前那番諄諄教導,完全就沒用啊!

  崔季明這是看不見了之後就徹底自暴自棄了吧——

  他大抵將浮桶一般的心思按到水下一個來月,聽到外頭關於崔季明騷包風流的傳言,實在忍不住了。連心裡那潭止水都從底下往上冒泡,眼看著煮沸,他還是去了那處練武的院落。

  殷胥出資金,要珠月買一套可以給她單獨練武用的院落,但他還是第一次來這裡。

  這套房子縱然有後門,但殷胥怕崔季明練武時耳聰目明,發現他的存在,所以剛剛解了宮禁便出宮到了這裡,那時候天才剛剛亮起來。

  他坐在側邊二層一處窗內,搬了條長凳,捧著手爐,就在寂靜無人的宅子裡,等她走進來。

  殷胥卻並不覺得煩躁。他知道崔季明雖然浪,但是每天早晨都會來練武。

  在無聲的地方,手爐蒸著熱度,清晨的藍色籠罩身體,等一個他想見的也一定會來的人,就像是等盼頭走近自己,實在是令人有一種心靜如止水的喜悅。

  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一陣開鎖的聲音,正門被拉開,一個奴僕等在門外,崔季明走進來。

  她手裡拎著一桿燈籠,映亮了半個人,腰間挎著水壺,還提著一個食盒走進院落內。

  活像是個來郊遊的。

  這裡的一切她都很熟悉了,崔季明先去側間的屋裡搬出來一條長凳,將自己的東西都放在上頭,喝了一口水才回到院子的空地內。

  崔季明將琉璃鏡摘下來,面朝東方先去扎一會兒馬步,在開始繞著院子慢慢的推拳,殷胥雖然也跟著乞伏習武,卻不如她是這碗飯的行家,看不出來這看起來極為吃力的緩慢出拳,到底原理在哪裡。

  崔季明練起來其實就是一直在重複,她平日裡跳脫多嘴的性子,在這裡半分也見不著。她閉著眼睛,繞著圈一邊走一邊打拳。日頭上來,時間流逝,殷胥有些口渴了,他看的並不無聊,也決心把好不容易的休沐乾脆全都耗在這院子裡。

  不一會兒,崔季明單薄的春裳就被汗水浸出她肩胛骨的輪廓,她用紅色的髮帶束著頭髮,全身素色的唯一一點顏色,在她腦後掛著在院內晃了幾十圈。

  殷胥緊盯著她筆直的後頸上掛的汗珠,竟對那汗珠毫不檢點就往她衣領裡滾的行為,生出幾分嫉恨來。

  崔季明練到了大中午的,她從架子上拽掉一條毛巾,掛在脖子上,坐在長凳上累的唉聲嘆氣,兩條腿肆無忌憚的伸長,打開食盒開始吃飯。

  這會兒她摸回了琉璃鏡,幾次夾不進出了薄汗的眼窩裡,將食盒打開,幾乎把飯菜碰到臉上,看過一遍,分清楚都是什麼,才開始吃。

  她這飯盒相當值錢,下頭竟然煨了小炭火,一股牛肉的香味就從樓下長凳上竄上來。

  殷胥也沒想著自己會待這麼久,沒水沒飯,尷尬至極,聞著飯菜的香味,有那麼一點坐不住了。

  更何況崔季明也可能是累了一上午就等這頓飯,吃一口,就發出一聲「這輩子值了」一般的滿足嘆息,光聽她這沒出息的嘆氣,殷胥都想拿腦袋去撞窗框。

  殷胥就想著自己乾脆走了吧,她估計就吃飯的時候最放鬆警惕,這時候走了她也不會發現,卻又挪不動腳。

  崔季明總算是酒飽飯足,她起身稍微往裡堂走進去。裡面按照普通人家,或許會放許多軟墊或矮凳,但這裡只有十幾根高高的廊柱,在其中,用帶著彈簧的鎖鏈掛著兩三個可旋轉的木人樁,崔季明從柱邊的櫃子裡,拿出了七八把短匕首,將其安在木人樁上頭的凹槽裡,另兩把反握在手裡,後退兩步,用看不清的雙眼,面對那人一般高的木人樁。

  她一刀打向那木樁上的一把匕首,走到另一扇窗去更仔細看她的殷胥,幾乎是心驚肉跳。

  那木人樁,練拳常用,來迴旋轉用拳抵擋。

  而崔季明卻是木樁上七八把刀刃,往她身上招呼!那木樁兩頭用鎖鏈和彈簧固定,動作蕩的極大,崔季明看不清,根本沒法把控那距離!而且一旦用力擊向木樁上的匕首使其旋轉後,彈簧會使木樁帶著更快的速度反向旋轉回來!

  盲目的她去打無眼的刀劍,簡直算得上是用命去練習!或者說她練得就是搏命!

  崔季明手中短刀翻轉,渾身繃緊,腳下毫無道理的往前進退,胳膊彷彿是從那木樁上各成角度傾斜的雙刃刀中找到了一絲僅能通過的縫隙,雙刃刀帶起的風擦過她衣袖,匕首相擊連接發出雨打琵琶般的叮叮響聲。

  旋轉的毫無章法的木樁四處亂擺,如同三頭六臂的羅漢,崔季明顯得很狼狽,可她就跟不知道怕字怎麼寫般,無所畏懼的用手中短刀去貼。

  殷胥但是站在這兒看,幾乎都要出一身冷汗!沒人管她?就讓她在這兒練?萬一哪一下沒躲開,開腸破肚了都沒個進來急救的人啊!

  崔季明忽然發出一聲痛呼,手臂失了方寸,旋轉著的木樁就朝她而來,眼見著就要割成下鍋的魚肉,崔季明如炸毛的貓般往後猛然一彈,身上衣服堪堪擦過雙刃刀。

  殷胥讓她驚得手上沒撐住,一歪,半扇窗戶被哐的一聲退開。

  崔季明猛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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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六章

  殷胥也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了一跳,有些無所適從的站在樓上。

  崔季明身上有了一兩道淺淺的血痕,腰上還在往外沁血。她又累又驚後,彷彿失去力氣,大字型往地上一躺,仰頭朝著殷胥的方向笑:「看了半天了,這會兒不打聲招呼就要走?」

  殷胥:「……」

  崔季明笑:「哎喲,這位武功不咋地的主上,難不成還覺得這空無一人的院子裡坐了個大活人,我還感覺不到?」

  殷胥不肯開口。

  崔季明:「得,您厲害。我一個瞎子,您裝個啞巴,這會兒倒是別想交流了。」她說罷就在青石板地上一滾,單手撐著下巴,斜躺在地上,姿勢撩人的就跟個等客官上床的煙花姑娘,笑:「您這也闖閨房的樂趣也夠奇特,這青天白日的,我不如躺在這裡給主上看個夠?」

  崔季明實在是容易猜出來,畢竟老秦瞎了不可能跑到二樓那個適合觀看的地方去,陸雙又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還知道這房子用處的,怕只是那位主上了。

  殷胥站在二樓,也犯愁自己該如何是好。

  崔季明開口:「這是您家的房子,我一個沒給錢的租客,想來你一上午也沒喝水,我這裡是茶水,你要不要來一點?不用擔心,反正我也看不見你。」

  殷胥也不知自己怎麼想的,緩緩從樓上走下來。

  崔季明也從地上滾起來,將水壺放在長凳上,道:「食盒上層有兩個乾淨杯子,你可以取用。」

  她說罷後退兩步,蹲在院子另一邊的花壇邊沿,對著沉默的殷胥,喋喋不休:「我躲這麼遠你安心了吧,你怎麼就跟個剛被土匪扒過衣裳似的小姑娘一般,我這個路過給你件衣服的好人,還要躲遠點來表示我的無害啊。」

  殷胥聽她這比喻,一口茶差點沒吐出來。

  崔季明:「哎,你為什麼不肯開口,你是不是我認識的人啊?是不是你一說話,我聽你聲音都能認出來你是誰?」

  殷胥戒備的放下茶杯,往後退一步。

  崔季明聽他如此緊張,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她故作熟悉的從花壇上跳下來:「秦師是你的人麼?是你找他來教我的麼?你要不願意開口,可以用杯子在凳子上敲一下,我就是想感謝你。」

  崔季明欺騙起來從善如流,她又一副真誠感激樣子,殷胥遲疑後,拿杯子在凳子上輕輕叩了一下。

  崔季明笑:「那真的要說,是你幫我重新振作起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做痕跡很自然的在院落裡走動,迂迴的靠近殷胥。

  崔季明:「阿公不許我再學武,我也一直很迷茫,眼睛看不見了,好像天底下就沒有我能做的事兒了。秦師是個好師父,他的武功也很適合我如今的狀態,練起來雖然吃力,但我總算有個盼頭,這個盼頭或許比其他的都要重要。」

  這話說的誠心誠意,崔季明笑意也顯得很溫柔。

  她又問:「我上次聽陸雙說他還沒見過你。現在見過了麼?陸行幫的那些人現在都到了你的手下吧,他們都是一幫很有意思的人,我從西域回來,算是搭了他們的順風車。」

  殷胥又用杯子敲了一下凳子,卻看著崔季明已經走到距離他一步的地方了。

  崔季明朝他一笑。殷胥心頭一跳。

  她猛然伸手,就像是逮耗子一般,朝他捉來!

  殷胥猛然往後退去,崔季明長臂一伸,抬手就捉住了他衣袖。

  崔季明笑:「美人,還想跑?」

  殷胥真有一種被壯漢抓住要拖進淫窩的恐懼,他回身單手化掌,就朝崔季明頸側劈去!這一招極狠,連崔季明都不得不退讓半邊,鬆開了手。

  殷胥當即後撤,卻不料崔季明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抬腳就去絆倒他,整個人就像是一隻從天而降的豬般,狠狠壓在了趔趄的殷胥身上!

  殷胥被泰山壓頂一招弄的狼狽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半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她如同坐著戰利品般坐在殷胥後腰上,點了點他脊背:「小美人,我還沒感謝完,你跑什麼啊?上次摸了你半天,我也沒摸出來是誰,這會兒要不再給我個機會?」

  崔季明說著就要去懷裡掏那個琉璃鏡,她才剛拿出來,殷胥猛地一翻身,抬手就向她腕上打去,那琉璃鏡一下子就飛了,在地上摔了個啪嘰八瓣碎。

  崔季明手都抖了:「你、你竟然把我眼鏡摔了,你知不知道那多難配出來一副啊!」

  殷胥更氣:你一口一個感謝,就這麼坐在恩人身上麼?!

  崔季明犯了渾,直接拽住他衣領,就把殷胥死死摁在地上了,怒道:「你這位『主上』,怕是西域派人看了我一路了吧!連『昭王』的秘密都知曉,連西域的陸行幫也能使喚,天下第一劍客的師父來教了我學拳,我是謝謝你,可我也更怕你!居於長安城內,我認識的人,你究竟是哪一個?!」

  殷胥死咬緊牙不言。

  崔季明貼進他的臉,妄圖用不戴眼鏡的眼看出幾分特徵來,殷胥一把推在她腦門上。

  崔季明:「我早就學會不輕易承人恩,您這位跟我有過什麼恩情,我不明白,我向來這份恩情怕是要我未來去還的!未來的事情,我不知道也未必還得起,你還不如把如今的這份恩情收回去!之前讓陸行幫護送我,我是不知道,如今我是知道了,卻不能不問緣由!我其實在這兒已經等了你一個多月了!」

  殷胥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是作罷。

  龍眾是他的底線,殷邛還在位期間,這點絕不能被人所知。

  崔季明笑:「我都這樣了,也不怕得罪人。你不願意告知身份,難道我就沒有辦法讓你開口麼?我是真瞎,你卻不是真啞!」

  然而崔季明的絕招居然是——撓癢癢肉。

  她以己度人,去戳殷胥肋下。

  殷胥巍然不動……

  前世這招就沒成功過,這輩子她還在用。殷胥真想開口提醒她,他並不怕癢。

  崔季明戳了半天,手指亂撓,如臨大敵,彷彿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棘手的人,震驚道:「你居然不怕癢!你這簡直無懈可擊啊!」

  殷胥:「……」

  崔季明:「你以為你不怕癢,我就拿你沒辦法了麼!你可打不過我的!」

  殷胥:她要是敢動手打他,他絕對明天讓老秦把她給揍趴下!

  然而崔季明遠比他想像的不要臉,她兩手拽住殷胥兩邊衣襟,往左右一扯,刺啦一聲——

  剝出來片白花花的……中衣。

  崔季明:「哎呀呀你怎麼還穿這麼厚這麼難扒!跟個冰塊似的,還怕冷?!」

  殷胥臉都綠了,他已經明白崔季明要幹什麼了!

  崔季明可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已經摸到了殷胥中衣的領子,這小子胸前一層層衣領,穿的跟個筍似的,這會兒在往外一剝,春日的下午,殷胥被強行按在地上,讓個瞎眼的臭流氓,扒開衣服露出一片胸膛和肩膀來。

  他若是手裡有刀,真能餵崔季明吃下去!

  殷胥氣的渾身發抖,只覺得受辱到想殺人,面色時紅時白,一拳就朝崔季明下巴上打去,崔季明一掌化開這一拳,反握住他手腕,笑臉貼過去:「呀你居然還帶手套,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很悶騷啊。他們說有些人,平時有多悶,私底下就有多騷,不如讓我來檢驗檢驗?」

  殷胥覺得自己是已經氣瘋了,才會想罵都罵不出來。

  崔季明滾燙的手就跟烙鐵似的,還順著他胸口往下摸了一把:「喲~還算有點肌肉,看來平時還算是練一點,小冰塊,你要是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倒是不會摸你。我會把你裡外每一件衣服胸前兩點的位置,給劃出兩個大圓洞來,你覺得如何?看你能不能出門去?」

  殷胥眼前一黑,怒急攻心,腦子裡就兩句話。

  崔季明真他媽是個從內到外的混蛋!

  他為什麼還原諒她好幾次?!

  崔季明雖然覺得這話說的過分,可應該很管用啊。至少崔季明推測的身份看來,她猜的那個人,是個一撩就炸的煙花,這會兒早就該罵她混賬了啊!甚至把浪蕩子、臭流氓之類的詞兒砸在她臉上了啊,怎麼到現在都沒動靜?

  她也有點不太確定了。雖然可能性不高,但她要是猜錯了,這不就尷尬了麼?

  崔季明想著,動作也有些遲疑,殷胥卻猛地推了她一把,氣的抬頭就張口朝她頸上咬去!

  崔季明驚叫一聲:「啊啊!臥槽臥槽你他媽不要咬脖子啊!臥槽老夫的美頸!疼疼疼你是吸血鬼麼你打狂犬疫苗了麼!你他媽現在不罵人改咬人了啊!」

  殷胥真是下了十成的勁兒,彷彿要從她脖子上咬下一塊肉來不可,崔季明慌得亂叫,要去推他,他卻不鬆口。

  她實在沒想這小子一言不發,上來就玩大招,疼的都快哭了:「啊啊啊!臥槽我錯了行不你是大爺啊你別咬了!疼啊!真疼啊!住口住口住口啊!」

  崔季明動都不敢動的俯在他身上,就怕自己一抬頭,脖子上那塊肉就進了他嘴裡。

  崔季明:「啊啊啊啊你就是個神經病!你打不過就動口!跟個娘們似的——啊不不不,別別別!是我跟個娘們似的,你大人有大量!鬆口吧鬆口吧!!」

  殷胥心裡罵:不疼不長記性!

  他一鬆口,崔季明猛然就從他身上彈起來,捂著脖子往後退,絆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驚恐:「你簡直就是瘋狗轉世!我不來了!我不來這裡練武了!我就學點功夫,你至於這麼對我麼!」

  殷胥狠狠擦了擦薄唇上的點點血跡,被她這惡人先告狀氣的還想再去咬她一口!

  崔季明頭一回知道「作死」的可怕,她臉上那驚恐的表情,讓殷胥覺得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崔季明抬手一抹,竟然真流了點血,還比不上剛剛打木人樁被蹭傷的厲害,她卻活像是撒潑,滿心委屈就差在地上打滾了:「沒天理了!這年頭世道沒人管了!打人不打臉,青樓姑娘都知道慾火焚身也不嘬脖子!你這讓我回家怎麼交代啊!!」

  殷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往後退了三步遠。

  崔季明指著他,惡狠狠道:「你等著!我非把你的牙印拓下來!全長安找男人一個個對牙印,我非捉出你來!媽噠,當年一隻三十八碼水晶鞋都能強行找出灰姑娘,我一個牙印,還能找不到你!」

  殷胥不理她,整理好衣服,身上那股邪火還沒滾下去,恨不得在她胳膊上咬出一排牙印來。崔季明感受到他兇殘的目光,這會兒也不見英勇無畏,幾乎是連滾帶爬往柱子後頭躲!

  殷胥想罵又不能開口,一腳踹了她那放著飯盒的長條凳,拎起她水壺,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崔季明簡直要委屈炸天了,淒聲叫道:「我的紅燒牛肉!我最愛的牛肉!我還特意剩了一點沒吃完啊啊啊!你不要對著壺嘴和我的水!我他媽不想跟你這個狂犬病間接接吻!」

  殷胥:「噗——」

  他一口水噴出去。

  兩個大老爺們,藉口水漱口還扯上什麼間接……接吻!崔季明腦袋裡竟裝的都是這些東西麼?!

  殷胥將水壺瓶口蓋上,就朝她的方向扔過去,轉身逃的氣勢洶洶。

  崔季明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摸到她那個摔碎的琉璃鏡,將鏡框收進懷裡,蹲在地上的紅燒牛肉邊,捧著心口難受了好一陣子。長條凳翻著,地上一點浮灰讓那小子給滾了個乾淨,崔季明乾脆就往地上一坐,習慣性的就要去拿過水壺喝。

  才碰到嘴唇,她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剛說的話,又將水壺給扔到一邊去。

  「嘖,這會兒戰鬥力升級了,會咬人就不好玩了。」崔季明喃喃自語的摸索撿起地上的杯子:「還真如人所料,這倒是有意思了。」

  她將那盞杯子放在掌心裡。

  **

  殷胥坐在歸往宮中的馬車上,坐的跟座雕像一般。他兩手死死抓在一起,若不是顧忌著最後一點臉面,真的有一種埋進枕頭裡悶死自己的衝動。

  耐冬在馬車裡,目光不住往殷胥身上看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殿下是發熱了麼?」

  殷胥盯著指甲,神遊天外。

  「殿下——」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何事?」

  耐冬將一杯熱茶遞過去:「殿下是不是發熱了,怎麼脖子都紅透了。」

  殷胥條件反射的去捧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僵硬道:「無事。」

  耐冬在宅院外的馬車上等了也有大半天,只是聽著院中一陣不知道誰的鬼哭狼嚎,殿下就慌不擇路般從後門撞了出來。

  殷胥將杯子放回了小桌上,剛要再度神遊天外,車伕陡然叫了一聲,馬車急速停下,桌案上的杯盞都翻落下去。殷胥皺眉,耐冬探頭:「出了什麼事?」

  車伕回頭:「有個髒和尚攔車。」

  說是髒和尚,也真沒錯,對方那一身破袍子感覺滾過了中原大地無數泥潭,長安乞丐中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敬業的。

  髒和尚雙手合十,對著耐冬的方向行了個禮:「貧僧嘉尚,特來拜見九殿下。」

  殷胥是駕著一輛很不起眼的馬車,沒帶侍衛來的城中,怎會有人認出來?

  耐冬面上不動聲色,車簾後的手抓住了軟墊邊的橫刀,露出的小半張臉笑了:「大師認錯人了吧,車裡是胡家郎君,並不是什麼殿下。」

  嘉尚笑道:「貧僧手無縛雞之力,一身破袍,並不會傷人。只是想與九殿下見上一面。」

  殷胥在車中開口:「嘉尚。你是玄奘大師的弟子,從西域帶經書歸來,一個多月前在大慈恩寺給聖人與群臣講經,在佛前口出狂言,如今連大慈恩寺住持的名號也被取消。沒了營生,現在改攔車算命了麼?」

  嘉尚笑:「九殿下消息靈通,自然知道貧僧出的是什麼妄言。」

  嘉尚在大講經會上,對著殷邛和眾僧說大鄴龍氣將改,福禍未知,然後又扯了一堆不知所云的淡。一個平時講講什麼待人之道、慈悲輪迴的大和尚,閒著沒事兒敢往政治上扯,殷邛沒派羽林當場把他架走都是給面子了。

  大慈恩寺的住持們一個個都是佛經與皇宮間轉圈的人精,捧臭腳早捧得行雲流水,這樣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年輕和尚,很快就以各種理由被驅逐了出去。

  這些殷胥本不在乎,可嘉尚所提到的時間,卻很微妙。

  殷胥皺眉:「無稽之談。」

  嘉尚:「去年夏末,家師觀星,知大鄴命數將改,難道不是因為殿下?」

  殷胥半晌道:「這話要是讓旁人聽見,你也可以去砍頭了。」

  嘉尚道:「貧僧自幼長至十歲沒有見過人的雙目,因得天眼。所以家師才派小僧回長安,本還疑惑,但見過了殿下便明白。殿下為何痴痴傻傻,卻突然意識清晰,甚至堪稱聰慧沉穩?」

  殷胥轉頭道:「走吧,不必理他。」

  耐冬正要叫車伕驅車,嘉尚陡然開口道:「殿下若對曾經有迷惑,貧僧或能助你一臂之力。畢竟天眼或能看到曾經。」

  殷胥沉默了,他伸出手來揭開車簾,定定的看著眼前年輕的和尚:「前有佛圖澄聞鈴斷事,役使鬼神,手塗麻油即可觀千里之事,扶石勒上位顯赫一時。後有釋道安與苻堅共車,斷洛陽江南戰事,苻堅不信,戰事慘敗單騎而逃。嘉尚大師若想仿前人,不若去找長安其他權高位重之人。我不信鬼神。」

  嘉尚抬頭:「我以為殿下歷經如此不可思議之事,早已相信命定。」

  殷胥冷聲道:「那你到說,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曾經。」

  嘉尚輕聲道:「臨危力挽狂瀾,國雖未破,大勢卻已去。佛狸祠過百年,漢人也去拜過;身後三十年,大興宮成了空院也不無可能。」

  這話使得耐冬打了個寒顫,恨不得將這不要命的大和尚給一腳踹倒在馬下,活活踩死得了。

  殷胥道:「身後事與我可還有關?三千年後知誰在?」

  嘉尚:「貧僧以為通安皇帝是願來改變一切的,畢竟十一二年,夠做許多事了。」

  殷胥眼皮跳了跳,通安正是他當年登基時的年號。他一瞬間幾乎有些恍惚,彷彿這黃粱一夢中,來了個不斷提醒他現實的人。

  嘉尚躬身行禮:「小僧如今居於長安城南外慧永齋,殿下若有意,可前去一探佛法。」

  殷胥眯眼:「你到底想要什麼。」

  嘉尚:「天眼若無媒介,只不過是能比旁人多看見幾縷煙霧。二十餘年,小僧只想用一用天眼,看一看佛法至深也看不到的事物。」

  殷胥放下了車簾:「大和尚,縱然有天眼,也長在你這肉身上。如此妄言,你是在找死。」

  嘉尚:「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死亦何所懼。」

  耐冬臉色煞白,彷彿被這些不明所以的話震到,殷胥掃過他一眼,他並沒有低頭,回望過去。殷胥隱隱露出半分笑意:「你倒是個知道進退的。往耳朵裡去也無妨。」

  耐冬低頭:「是。」

  殷胥:「走!」

  車伕猛地甩動馬鞭,馬車擠開躬身行禮的嘉尚朝大興宮的方向而去。

  嘉尚抬起頭來,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喃喃道:「天命雖改,福禍……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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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七章

  「殿下,怎麼還沒有睡?」元望揉著眼睛,手裡提著一盞銅燈,推開主殿的大門,屋內燒的暖而乾燥,澤的書桌上點著幾盞高低不同的燈燭,昏黃的燈光亮成相互交錯的光暈,他披著淺黃色的外衣,垂頭在桌上寫些什麼。

  澤抬起頭來,眼裡寫滿了疲憊,他生性寬厚,溫柔的笑了:「我寫點東西,你怎麼也不去睡下了。」

  元望睏得只打哈欠,但太子在用功,他萬沒有去睡的道理。

  最近太子澤睡的越來越晚,他用功的有些誇張,彷彿是可以這條命都為了殷邛的幾句誇獎豁出去。元望本來在心裡想嘲諷他,又想想他自己何嘗不是,只因為家中的要求,便離開了棋院;只為了父親的幾句誇獎,就用盡了一切辦法將太子的消息往家裡遞。

  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哪個不是活在長輩的陰影下。

  元望將銅燈放在桌子上,跪坐在書桌邊給澤的硯台裡加了些水,輕聲道:「殿下許久沒有去皇后那裡了吧……」

  澤皺了皺眉,眼睛仍落在紙上,敷衍道:「嗯。她從之前就開始……話很多,而且我看她跟太后也走的很近,我不喜歡太后。」

  這理由實在有點不走心。元望雖然是他的伴讀,卻沒怎麼見過皇后。修倒是說過皇后很會彈琴、性格溫柔、身上香香的,這類算是憧憬的話語。但澤口中的皇后,卻是個沒怎麼讀過書、迂腐無知、疑神疑鬼的婦人。

  元望自然不知道,澤本是很喜歡皇后的。

  可當皇后跟他講了許多關於殷邛的事情,也說了許多宮內需要他提防的陰私,這些事情是書本上學不到的,甚至可以說是與「偉光正」的太子教育截然相反的黑暗面,澤實在是接受不了。他甚至認為皇廷如此光明,大家平日裡都多麼和善,母親說的那些東西不過是陰暗內心的胡思亂想。

  更何況……她竟然那樣去描述父親……

  而另一邊,可以出入萬春殿,幾次提點他的薛妃則截然不同。她那麼大聲說笑,春光滿面,博覽群書又知識淵博,澤甚至有時候還在想,皇后之位都是他母親搶走的,要不然……他是薛菱的兒子,是大鄴的太子,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這些想法,自然無人去說,可在澤心裡愈發醞釀深刻。

  「這些是邊關之事的策論?」元望簡單掃了兩眼,皺眉道:「這……賀拔慶元居然這樣放權給下屬?三軍虎符留給了涼州主將?!這事情……殿下……」

  他越往後看,越震驚。

  太子並沒有太防元望,道:「關於賀拔慶元將三軍虎符交由下屬之事,父親那邊已經拿到了證據。這可不是小事,賀拔慶元治下不嚴,對待軍權態度隨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覺得自己有了這虎符,就像是北地天下都握在手裡了!」

  元望斟酌道:「……此事,怕是交給聖人處理會更好。殿下一直不都是關注民生、戶稅方面麼?這樣貿然寫關於軍權方面的摺子,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殿下聽政也不過幾個月。」

  賀拔慶元雖然是殷邛心中的一根刺,但太子要是主動寫這樣的摺子,特別是像澤這樣略顯尷尬的太子,總給人野心太大的感覺。

  澤皺眉:「我發現你總是這樣小心翼翼!我也是得了父親的授意,他今日將我召去書房,說的便是此事!」

  澤的表情,像是在說他總算進入了權力的最中心。

  元望除了在棋藝上能有點得意模樣,其他時候都謹小慎微,也不敢多說,只道:「殿下,明日還要與其他幾位殿下、聖人一同去遠郊賞花,您不早點睡,第二天就沒精神起來了,要很早出發的。」

  澤嘆了一口氣,剛要放下筆,忽然響起了敲窗戶的聲音,外頭的人似乎不需要等待回應,就擅自推開窗來。

  修探頭進來,身上還披著毛茸茸的披風,手裡抱著個暖爐,身後則站了兩三個一臉無奈的黃門。他一副早上好的樣子,高興的揮了揮手,就攀著窗框爬進來。

  澤頭疼的捏了捏眉心:「旁邊就是門,你到底為什麼要爬窗。」

  修滾進來,笑:「刺激啊!哥,明天早上要去玩,我有點興奮,睡不著覺,我房間裡的暖爐也壞了,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澤根本懶得拆穿他的謊言,一個嫡皇子,暖爐壞了竟然沒人趕緊伺候著換一間暖閣?更何況這種理由,他這幾個月聽到太多次了。

  他無奈道:「睡覺不許蹬人。」

  修笑嘻嘻:「知道啦知道啦!」

  這整個宮裡好像就沒有跟修關係不好的人,連元望都掛了幾分笑意,跟他聊了幾句才退下。東宮正殿的燈被路過的宮人一盞一盞熄滅,修躺在寬闊的榻上,跟平躺直視床頂的澤說話。

  修:「哥,你最近這麼忙呀?我看你平時都不理我,也不跟我玩了。」

  澤:「我是一國太子,哪能天天玩。再說課業也不輕鬆。」

  修不依不饒:「以前也有課業,你也就最近這麼忙!你也不去紅闌殿裡了,阿娘都想你了,你連請安也不去,太過分了吧!」

  澤在黑暗裡瞪他:「你這是替阿娘來教訓我?」

  修撇嘴:「你能有多忙,比父親還忙麼?他都知道偶爾去紅闌殿裡,你一個太子,倒是端起架子了。」

  澤像是有些惱羞成怒:「就你話多!再說現在阿耶基本都往山池院跑,哪裡還會常去紅闌殿!」

  修也想起了什麼,平日的聒噪嚥回了肚子裡,往澤那邊滾了一點。兄弟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小時候也不少打鬧,漸漸長大,反倒是可以安安靜靜的相處。

  「哥,你想成為什麼樣的皇帝……」修過了好一會兒問道。

  澤的呼吸聲忽然停止了,他似乎想了半天才發現自己以前都沒有思考過這個話題。

  澤:「大概是朝政勤勉,造福於民的皇帝吧。我不知道,但我想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我想讓天下太平。」

  修似乎覺得這樣的理想離他太遙遠,差兩歲,彷彿和澤隔開了一個世界,悶悶道:「那你努力,我不想留在長安,回頭讓阿耶把我扔到山東去,我到那邊去仗劍人生。」

  澤以前往常喜歡諷刺他這個理想一番,此刻卻說:「挺好的,不過我恐怕不能去找你玩,到時候你要每年回長安一次。」

  修輕輕應了一聲,這次是他率先轉過頭去:「睡吧。」

  這次初春的皇家賞花出遊,參與的人數眾多,卻並沒有擺什麼太大的架子。畢竟世家林立,皇家地位也沒有那麼崇高,殷邛在玩樂的事情上還算隨意。

  本來應該出席的皇后卻因為身體不適留在了宮中,殷邛帶了薛菱和萬貴妃,長輩中只有崔太妃說是多年不出宮,想來賞一賞櫻。小輩中,基本孩子們都去了,大家的車輦與著裝都比圍獵的時候還隨意。

  賞花的地方是長安外四十里遠的萬花山,皇家一行來人雖多,車馬浩蕩,早早從長安出發。春季登山之人相當多,萬花山的緩坡道路邊,到處都是長安人的帷帳,不少婦人早早換上春衫,坐在女眷的帷帳內傳來一陣陣歡樂的笑聲。

  有時候也不是薛菱、賀拔明珠這樣的女子出奇,而是長安女大多都是這樣外放的性子,她們毫不忌諱的說笑飲酒,帷帳薄的幾乎擋不住她們比花還嬌豔的衣裙。

  馬車一路要到山中一處寺廟才會停,殷胥從車上下來時,卻聽到了修高興的說話聲。

  修:「崔三郎!你怎麼也來了!」

  殷胥陡然覺得後脊樑一陣冷氣往上冒。

  崔季明笑聲傳來:「萬山花開遍,我也隨些風雅,怎能不來呢?」

  耐冬在車下等著扶殷胥,卻看他僵在車裡,眼神有些疑問。殷胥硬著頭皮走下車,往春光明媚處瞥了一眼,差點腳下不穩摔倒在地。

  崔季明真是浪得划船都不用槳了。

  她一身繡著暗紋的豔色紅袍,刺繡的光澤流轉,整個人如同被抽了骨頭般癱坐在一張紅木轎子上,懷裡抱著個美豔的龜茲女,那女人懷裡端著葡萄,白玉似的手拈住往崔季明唇間送。四面輕飄飄的轎簾如若無物,下頭四個少年扛著紅木轎子,後頭還有兩個穿金戴銀的侍女手持香爐,面含笑意隨侍。

  崔季明手抱在那龜茲女的腰上,面上戴著一隻雕花金框的新琉璃鏡,耳邊的金耳環換做了雕刻精緻的小金佛,拇指套著白的耀眼的玉扳指,龜茲女更是恨不得將崔老爺的萬般寵愛戴在脖子上,金光銀光映出半山春光。

  遠遠望過去,崔季明簡直就是一朵招蜂引蝶又紅又香的大牡丹。

  她對於自己的四體不勤,以及十幾歲就開始抱著女人不撒手的無恥絲毫不自省,見了修只是下半身沒動,敷衍的行了個叉手禮,面上滿帶笑意:「修殿下似乎許久不見又長高了,今日好春光,請一定要好好享受。」

  她頭髮束起,衣服上穿的也不是高領,脖子上一個快好了的印痕算是扎眼。

  修:「哎呀,你讓大馬蜂蟄了麼?脖子上怎麼傷的如此厲害。」

  崔季明笑:「殿下還是年紀小,有的人不懂分寸,不過是推倒鬧著玩的事情,非要留下個痕跡,也確實是不懂事兒。」

  修:??

  殷胥:「……」

  修跟她聊了幾句,眼睛愣是半天沒從龜茲女貼在崔季明胳膊上的酥胸上離開,呆呆愣愣的應道:「哦、哦!三郎今天一個人來的?」

  「怎麼會,今日與家人一同來的。」崔季明笑著望身後看去。

  姍姍來遲的輕便馬車上坐著兩個影影綽綽的少女,一隻素手撥開車簾,緊皺著眉頭有幾分薄怒,呵斥道:「像個什麼樣子!以後你再這樣,別跟我們一路!我見不慣你這德行!」

  那少女十二歲左右,輪廓單薄,面容纖弱惹人憐,語氣卻並不好。

  崔舒窈說罷,才發現還有旁人在場,臉面立馬改變,轉瞬勾勒出幾分輕柔的笑意:「阿兄,你也不下了轎子好好與人打招呼。」

  修見了舒窈,一下子就像是被縫住了嘴,整張臉唰的就紅了,往後退了半步。

  崔舒窈卻沒記得他,畢竟中秋夜宴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修又站在一群少年中,她笑著向修點了點頭,修慌不擇的向她回禮,又是想叉手又是想鞠躬,同手同腳忙的不可開交,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清風拂過,馬車已經走遠了。

  修撓了撓腦袋,彷彿毫不介意的在原地傻笑一番,回頭跟殷胥說道:「你看,她跟我笑了。」言下之意就是,上次中秋你再搶也沒用,人家姑娘是對我笑的!

  殷胥則臉色極差,走下車恨不得一腳踏出一個腳印來,他甚至都有點羨慕修碗大的心眼,省得如他這般整天因為小事,讓自己過不去。

  道路上跟著出現了一匹白馬,一名男子策馬上前,正是崔式。這一家人也不互相等等,崔式手裡捧著一大束初櫻,穿的相當精緻,殷胥陡然想起來這家人為何正好也今日上山了。

  賀拔明珠的衣冠塚就立在萬花山深處。

  賀拔明珠因為是船難喪生的,長江中游無數暗流漩渦,她的屍身並未找到,崔式在四季百花盛開的萬花山給她立下了碑。這裡似乎是賀拔明珠與崔式的相遇之地,崔式也決定遲早帶著孩子們回到長安,希望她能看著賀拔家與她的孩子們。

  也不怪她們祭日掃墓還如此光鮮靚麗,大鄴的風俗便是如此。如同往常節日少不了瘋狂的遊戲和舞蹈,縱然是清明和先人祭日,大鄴人也往往如同出來狂歡一般。他們會帶著家人在先人碑旁飲酒、敲鼓唱歌、甚至做遊戲,彷彿是希望給已逝之人帶去快樂,也告訴家人他們現在的生活很好。

  不過崔季明這帶著女人過去,難道是要告訴賀拔明珠她已經會泡妹了麼?!

  幾位皇子都比殷邛和貴妃太妃們下車晚,他們悠悠閒閒的往寺裡走,身邊侍從如雲。萬貴妃平日裡十分低調,今日更是打扮得素淨,彷彿甘願被花枝招展的薛菱比下去。另一邊,崔太妃彷彿絲毫不關心春光,直接往寺中的大佛處走去。

  自去年中秋後,她本就有些清苦柔弱的面容上更顯示出幾分行將就木的苦楚,兩鬢染白,彷彿是要沒有旁邊下人攔著,她就能一頭撞死在寺內的大鐘上。這樣如喪考妣的一張臉,在大鄴的氛圍下,誰都不願意看,她也深入簡出權當自己是一縷青煙,蕩進了寺內。

  崔太妃跪在金色睡佛前,虔誠的躬下身子去,脊背幾乎嶙峋的能從衣衫內透出骨節,她唸唸有詞的跪拜著,彷彿在懇求什麼。殷胥從門外走過,注視著睡佛,心裡大抵明白崔太妃在祈求什麼。

  她怕是也不管別人,只盼著那個十幾年才見過一面的兒子能夠平安。

  這處寺廟深入山中,院落重重,大家都已經散開各自休息玩樂,殷胥卻在一處樹下獨自等著崔太妃出來,崔太妃搖搖欲墜的走出大門,看到了殷胥。殷胥對她點頭行了個禮,崔太妃遲疑了片刻,朝他走來。

  「是胥麼?已經這麼大了啊……」崔太妃輕笑。

  「太妃是在為遠在天邊的孩子祈福麼?」殷胥並不打算寒暄。

  崔太妃身子一震,看向他。

  殷胥道:「寄人籬下的日子,他過的不算差了。」

  她面上幾乎是掩蓋不住的驚駭,伸手要扶著她的侍女避開,胸口起伏,半天才顫抖道:「……你出生才不過十幾年,怎麼會……」

  殷胥:「我都能知道,便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想把這筆舊賬翻出來的人,怕是不會少。」

  崔太妃:「他已經遠走,又是廢了,翻舊賬又有何用?」

  殷胥道:「他遠走去做什麼,太妃怕是很清楚,才會如此惶恐,到這裡來祈福吧,不知道您是為大鄴祈福,還是為私心祈福。您深處宮中,卻能知道這種消息,怕是太后多少年就從來沒有放過權吧。」

  崔太妃如同默認般,避開話說道:「這舊賬也翻不動的,知事兒的人都不會說。」

  殷胥:「未必,突厥用他或許並不是因為什麼才略,怕是他尷尬的身份,能將大鄴陳年往事的肚腸都扯出來。我怕的是您給過他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我聽聞早些年間,太妃常在宮中吹笛,怎不見過您那黑玉笛?」

  崔太妃白了白臉色:「一截笛子而已……」

  殷胥知道她是承認了,面上卻道:「一段往事,參與者都還活著,掀不過去的。您應該知道那位敏感多疑的性子,知道這些眼皮子底下的齷齪,該多麼瘋狂了。」

  崔太妃半晌才道:「天下都欠他的。我不明白,為何都這麼多年,都不許一個孩子活出人樣。」

  殷胥:「每個人都覺得天下欠自己。他有過平靜度過餘生的機會,有個他或許也珍視的人給過他一個家,可他沒有選。您也是位有苦楚的人,可萬事都曾有過選。」

  崔太妃:「母親都是自私的,千萬次選仍是一個結果。」

  殷胥態度冷硬:「抱歉,我沒有娘,理解不出這滋味。」

  崔太妃苦笑:「我一個婦人而已,情非所願的懷了他,在錯誤的時間生下他。他的性命是誰留的,又是誰將他養大,與我可曾有過半分關係。我只不過給了一支笛,九殿下若是單純找我來確認便罷,但若是想要指責我……我被指責了這麼多年,也不怕再罪加一等了。」

  殷胥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做些什麼。若你也因他的所作所為而感到不恥,或許應該告訴我,崔家這些年將他帶走,都做了些什麼。」

  崔太妃道:「我是個深宮中的聾啞人,一概不知。」

  殷胥:「若他掀起風浪,致使崔家也捲入海裡,您也無動於衷了麼?」

  崔太妃輕輕笑了:「殿下,崔家興旺了這麼些年,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更何況您以為,中宗的一廂情願就真的能掠一位崔家女入宮麼?」

  殷胥愣了。

  難道……

  可前世,長安崔家這一支幾乎完全凋亡,崔夜用所在的長房死的最慘,這其中並不是跟俱泰有關。難道還有別人,對崔家的敗落推波助瀾?

  崔太妃走出去幾步,轉頭道:「九殿下倒說錯了一點。你怎麼會沒有母親呢?」

  殷胥半天也沒能理解出這句話的意思,崔太妃難道說的是薛菱,他皺眉:「什麼意思?」

  崔太妃表情更奇怪了:「薛菱沒有與你說過麼?她為何不肯告訴你?」

  殷胥心裡一跳,不可能,他絕不可能是薛菱的孩子。

  崔太妃:「你的母親這麼多年一直在三清殿照顧著你啊。」

  殷胥一下子懵了。

  他向來習慣事事不再心驚肉跳,此刻卻彷彿耳鳴般,半天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音。他面如金紙,半天才從空中找回自己的神識,道:「我的母親,姓甚名甚,是什麼人?」

  崔太妃:「薛菱既不肯說,我就已經算是多嘴了,你且去問她罷。」

  她說罷就要轉身離開,看著殷胥如墨如點漆的眼睛已經發直了,不忍的道:「我或許總是做不好事情,這輩子就沒活的揚眉吐氣過。可天下母親因世事苛刻大多,都是苟且苦痛的活法,到那個地步甚至連天崩地裂也不去想,只希望孩子好。我……從不後悔讓他長大。當初你的母親或許也有過選擇,可她仍然希望你活下來。」

  殷胥沒想到這一番談話,會成這麼個結果。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宮人麼?

  在早些年殷邛瘋狂的臨幸宮人時候,不少宮女發現生下孩子就會從宮中消失或離開,又加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謂的龍種,開始想要偷偷打掉孩子,卻仍有一批人捨不得,將孩子留了下來。

  他其實找回理智後,仔細一想就能知道是誰。

  別人都離開了宮,她卻能留下,說明她應當也算有些靠山。崔太妃又說薛妃是知情人,那麼可能的只有當年薛妃為后時的近侍岑婆。

  她年紀與薛菱年紀相近,相當受到薛菱的重視,以殷邛的性情,指不定臨幸過薛菱身邊的宮人,那她懷胎時間與薛菱那一胎時間相近也不是沒有可能。

  岑婆……

  殷胥陡然發現,他前世痴傻期間,岑婆悉心照顧他,可他卻不得言語。這一世他重生後,也只把岑婆當成普通的宮人,甚至都沒有多說過幾句。

  他將自己的母親當作普通的奴婢一樣對待。

  兩世多少次日夜相見,他卻連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與薛菱差不多的年紀,她卻面上盡染風霜。如今再想來當時她拼了一切辦法帶著其他宮人想辦法做餅子的日子,想起她給他洗腳,背著他哄著入睡,殷胥從來都只當她是個心善慈悲的老宮人。

  他緩緩坐在了寺中的亭內,甚至想去扇他自己。

  其實岑婆從中秋開始身體不好,他託人去送東西的時候也有聽說過,他只是找了宮內給宮女看病的大黃門,塞了些錢,又之後多次託人去送了補品。

  從去年夏天後,他就沒有回過一次三清殿。

  此刻殷胥很想回去,想立刻飛奔回宮走進三清殿去,可他也明白,見了岑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叫「阿娘」?抱住哭泣?他哪個都做不到。

  但殷胥陡然感覺自己很幸福。他雖然是個無知且可恨的孩兒,卻一直享受著來自於母親的照顧,沐浴著背後關懷的目光,他甚至覺得岑婆與他日夜相見,貼身照顧,這樣的關照,使他比澤、比兆都幸福千萬倍!

  殷胥坐在亭子中,緩緩將身子趴在亭內冰涼的石桌上,眼睛埋在胳膊裡。

  他雖恨自己,可他也好高興。

  過去的十幾年,他不是爹不親娘不在的伶仃幼子,不是孤家寡人,是被愛著的,被人保護著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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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5: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八章

  在這一處寺廟稍微休息的不止是皇家人。院落重重,崔家也隨著其他幾處人家從寺廟的側門駛入,這邊雖然與主寺隔了些許距離,也是個可以用齋飯暫時休整的好地方。

  崔舒窈氣的幾乎是要砸扇子般,狠狠瞪了一眼笑嘻嘻的崔季明,獨自走進房內。妙儀卻只覺得那龜茲女又好看又香香,並不討厭。她懷裡抱著這幾天都不撒手的小白兔,將它放在禪院的草地上,蹲在旁邊能玩半天。

  崔季明也不是完全長在那花大價錢雇來的龜茲女身上,她稍微繞了兩圈,走出來跟妙儀說話:「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小蛇小蜥蜴之類的東西,怎麼這會兒轉性養了小兔子?」

  妙儀手指撫過白兔的耳朵,抬頭道:「熊裕哥哥說這個小兔子生病了,以前我在祖父哪裡養過好多,我會照顧小兔子,他就非要讓我把小兔子治好了。」

  「哈,你真是到處認哥哥。它叫什麼名字啊?」崔季明也坐在地上,手指很賤的去戳翻那步伐不穩的兔子。

  妙儀笑:「熊裕給它取得名字跟祖父村裡的王寡婦一個名字,叫淑芬。」

  ……一隻叫淑芬的兔子。

  妙儀:「不過我給它取了一個新名字,叫肉腿。希望它快快長大啊!」

  崔季明:長大幹什麼,被做成肉腿麼?

  崔季明:「我知道你不午睡,咱們出門太早,你姐累了,讓她睡一會。在院子外面玩,不要進去啊。」

  妙儀:「阿兄,那你去做什麼?」

  崔季明笑的促狹:「做點健康的出汗運動去。」

  妙儀:?

  她的確是在做健康運動,最近從老秦那裡學的新拳式,她似乎覺得這段時間好像微微能透出些端倪,渾身勁力彷彿開始像抓不住般遊走,兩手食指敏銳的讓她都想剁了這兩根指頭。

  崔季明找了處無人的院子,想著忙裡偷閒練一練今兒早上的份額。

  另一邊,崔妙儀又是閒不住,抱著肉腿開始在寺廟內瞎轉悠,縱然只停留一個時辰,也要熱情的跟大小佛像打遍招呼。

  她逛游了很久,寺內也有不少人在閒走,她看著懷裡的兔子睡著了,也不好再蹦蹦跳跳,安靜的走入一間睡佛的殿內,坐在角落裡漸漸有些睏頓。不一會兒,聽著有人走進來,她從柱子後探了探頭,卻看見了幾個人站在睡佛前,其中一人,身影有些熟悉。

  「夏哥哥!」崔妙儀一下子竄出來。

  兆讓這小姑娘突然嚎出來的嗓門驚的一哆嗦,轉頭看過去,竟是嫩綠色裙子紮著雙環髻的崔妙儀,她眼睛比睡佛鍍的金還亮,笑出了乳牙掉後的兩個豁。

  兆不知道的,看見這小丫頭驚喜般沒心沒肺的笑容,因焦躁而不能欣賞春光的心情也亮了起來。他幾乎是差一點就扯出實心誠意的笑容,卻聽著身後人的說話聲,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啊,兆,這小丫頭好像是來找你的。」站在他身邊的澤說道。

  兆陡然驚出背後一層汗來。

  澤看向他:「你認識?」

  兆條件反射的搖了一下頭,張口道:「並不認識。」

  他話說出口,餘光掃到妙儀呆愣迷茫的樣子,心虛更盛,語氣卻更篤定了:「看她穿著也不是很華貴,或許是哪個平常人家的小女兒吧。」

  崔妙儀的確是崔家三個姑娘中,打扮得最樸素。她平時太好動,多麼好的衣料也會讓她刮壞蹭破,她也不喜歡那些繁瑣的裝飾,所以打扮的甚至有些像平常人家的小丫鬟。

  更何況手裡還抱著個兔子。

  貴女們的寵物都是獅子狗、波斯貓之類的,誰會抱個家養的肉兔。

  崔妙儀卻以為兆沒認出她來,將手裡的兔子一舉:「夏哥哥,你不是喜歡長毛的小動物麼?我帶了兔子來,不過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你快摸摸它。」

  兆其實看見了毛茸茸的一隻小白兔,他喜歡這些東西,卻一直在萬貴妃的教育之下沒有接觸的機會,差點就想伸出手去摸一把。可考慮到崔妙儀不知道他身份,他的多疑與心眼總是喜歡套在別人身上,不願意在澤面前做出與崔家女認識的樣子。他狠狠瞪了一眼崔妙儀:「在下名字中沒有夏字,小丫頭你認錯了人也就罷了,再這樣就是衝撞失禮了。」

  他話音未落,隨在幾位殿下身邊的宮人就要上來,扯開還在往前靠的崔妙儀。

  澤卻招了招手,他笑道:「一個孩子,何必這般如臨大敵。小姑娘,這兔子是你自己家養的麼?」

  崔妙儀卻感覺到了兆的拒不相認,用看叛徒的目光盯著他,顯然有些生氣了,將可憐的肉腿往胳膊下一夾,避開了澤伸來的手,道:「這是熊裕哥哥的兔子。」

  兆瞪向兔子的眼睛更兇狠了:這才幾天,又認了個什麼鬼哥哥?!

  肉腿遭受各方視線,實在可憐,鼻子翕動拚命想把自己腦袋拱到崔妙儀的胳肢窩裡。

  兆道:「澤,我也拜完了,我們走吧。」

  他率先走出去,腰間貔貅的玉珮晃了晃。澤也有些奇怪,跟著走了出去。

  沒走幾步,就聽見了小丫頭氣急敗壞的聲音:「夏哥哥!你敢不認我,我下次要小花咬你屁股!趙郎!趙郎!」

  澤腳下一個趔趄,滿臉寫著「年紀小小四處留情」的神色瞪向兆。

  兆漲紅了臉,回頭吼道:「誰認識你,你瞎叫什麼?!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崔妙儀沒想到他會吼她,本就是個動不動就掉眼淚的性子,刷一下眼眶就紅了,比懷裡的兔子還可憐三分:「你怎麼這個樣子!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澤連忙當和事佬:「丫頭你的確是認錯人了。這位是兆殿下。」

  崔妙儀本想說自己知道,可當澤字正腔圓的說「殿下」,她又看到了澤與兆較為相近卻低調華麗的服裝,愣了一下。

  她喃喃:「殿下……?」

  兆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後頭宮內的嬤嬤也知道皇家氣度,沒有太過為難,扶住妙儀的肩膀,隱用力量的將她往後扯了半分:「見過太子殿下與兆殿下,還不快快行禮。」

  那嬤嬤看兆沉著臉,她知道宮內皇子中,兆算是最倨傲不好相處的,也怕無辜的小丫頭被怪罪的受罰,連忙壓著她向下行禮。

  崔妙儀抱著肉腿,滿面迷茫的彎腰行禮後,才回過味來。

  他、是個皇子?

  不過妙儀從小被崔翕那樣傲氣的人物帶大,向來不覺得皇家高貴在哪裡。她抬起頭來,看到兆彷彿怕見到她眼神般轉身離開,妙儀只是氣惱他居然在騙她耍她玩!

  澤沒想到鄉野丫頭抬起頭來眼眶就紅透了,她轉身推開嬤嬤就往外跑去,還嚎出了一嗓子:「我討厭你!以後再也不要理你了!」

  這嚎的毫不嬌羞的哭腔,卻讓兆腳步頓了半分。

  妙儀撲出了十幾步,拐過一道門,旁邊的院內正站著手柱鐵杖,吃力找人的崔季明。

  這丫頭就跟山上滾下來的木桶般朝她撞來,崔季明一把圈住,用手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看到了她的紅眼眶,連忙問道:「怎麼了?」

  妙儀也不知道,忽然湧上了委屈,咬著嘴唇就是不說,兩腮氣鼓鼓:「我生氣了。」

  崔季明笑:「怎的?」

  妙儀:「我討厭人家跟我撒謊!」

  崔季明:「哈哈誰騙你了?誰敢騙你呀?」

  妙儀卻不說了,死死扁著嘴,只把鼻涕眼淚全抹在崔季明繡金線的腰帶上了,差點哭出個鼻涕泡泡。崔季明一把抱起她,就像幾年前般,讓妙儀坐在她手臂上,笑道:「我剛剛看到這邊也有個大佛,特別好看,咱們去拜一拜。」

  崔季明小心的用鐵杖敲擊地面,妙儀哭聲漸止,開始帶著沒嚥下去的哭腔給崔季明指路。崔季明邁過紅漆的門檻,姐妹二人走到側院一處金光燦燦的佛像前,崔季明將鐵杖放在旁邊,跪在軟墊上,雙手合十。

  煙香繚繞,金佛肅穆,妙儀不敢冒犯,湊在崔季明耳邊:「阿兄在求什麼?」

  崔季明笑:「我求得太多了。」

  求杏娘肚子裡賀拔血脈平安誕生,求賀拔慶元平安歸來,求崔家二房能夠平安,求一位罪魁禍首在千里之外……萬事皆不順。

  她將心裡「不得好死」四個字嚥下去,最終還是心軟,連虛妄的咒罵都說不出。

  「那如果求佛,真的能成麼?」妙儀問道。

  崔季明實際是不信佛的,但賀拔慶元信,她也勉強願意誠心誠意在佛前眾生語多加幾句聒噪,只道:「誠心懇求的話,佛一定能聽見的。」

  妙儀眼睛一亮,她學著崔季明剛剛的樣子,跪在佛前:「那我求阿兄眼睛能盡快變好,能恢復成以前一樣。」

  崔季明笑:「你就不為自己求點什麼嗎?」

  以妙儀往日的性子,不是求什麼小花小肉腿快快長大,就是求今晚多加三個獅子頭,她想了一下,卻轉過頭去:「求佛祖讓我能想起阿娘的樣子來。」

  崔季明愣了。

  賀拔明珠死的時候,妙儀才一歲多一點。

  她垂眼輕笑:「阿耶不跟你說,實在是不敢回憶。阿娘……嗯,睫毛很長,笑起來眼睛眯的跟月牙一樣,她其實性子稀里糊塗的,卻又願意逞能,阿耶給她在後面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爛攤子,她也不知道,還總覺得都是她自己的本事。嗯……還有,你的嘴唇長得就很像阿娘。」

  妙儀連忙伸手就去摸自己的嘴,又捏又拽,巴不得現在就找一面銅鏡,擺出種種笑容供自己想像。崔季明笑:「你會越長大越像的。」

  妙儀又轉臉看她:「他們說阿兄你長的最像娘。」

  崔季明:「說來,除了膚色,的確是三姐妹中我最像了。」

  妙儀又去用兩隻冰涼的小手去摸她的臉:「那阿娘也會像阿兄這樣笑麼?她也會像阿兄一樣跟我玩麼?也會幫我說話護著我麼?」

  崔季明笑:「她一定會跟你統一戰線,你們兩個可以一起對付舒窈的乘法口訣考試。」

  妙儀不太懂什麼是悲傷,她就是覺得好像第一次可以依稀的想像出賀拔明珠的樣子,伸手攬住了崔季明的肩膀,故作憂鬱的嘆口氣:「阿兄不要娶了別人家的小娘子,就忘了我了。」

  崔季明差點讓口水嗆死,連忙如同腳踏八條船的渣男般許諾道:「肯定不會,以後你第一,舒窈第二,我媳婦第三。不對不對,我媳婦以後就是咱們家地位最低的。」

  她自認以後沒媳婦,這話說出來倒不覺得虧心。

  寺外準備出發的隊伍中,殷胥如同被人罵了般連打了幾個噴嚏,坐在轎內,看著前方車已經無法通行的山路。由於薛菱的興致勃勃,皇帝和長輩們的隊伍早早走在了山路最前頭,便衣著裝的侍衛隨行兩側,這條隊伍又因為沿路行人不時的擁堵與幾位殿下突發奇想的停留,變得越來越長。

  殷胥走了半道,忽然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女子說笑聲音,陣陣搖曳的金玉相撞聲中飄來一陣花香,他想不過是哪家女郎,卻不料忍夏耐不住的探出頭去,又縮回來很興奮的小聲道:「哇,崔家三郎也出了寺,好大的陣仗。」

  殷胥心道:怎麼哪裡都有她。

  他本不在意,卻不料聽見轎外清脆的說話聲:「見過九殿下,崔家郎君說有東西送給殿下。」

  殷胥在轎內僵了半天,才冷著一張臉,掀開轎簾,漠不關心的抬了抬眼皮。那年輕小侍手中有一支灼灼其華的豔色桃花,他笑著恭敬遞來:「我家郎君說,君贈梅,情義雖重,卻太過冷傲。如今還君一支桃,熱鬧爭芳,花團錦簇,春色無邊正嬌濃。」

  那小侍說最後一句抿不住笑般道:「郎君說殿下太過素寡,不若添點豔色,更像美人。」

  殷胥:「……」

  他這是被口頭調戲了麼。

  不過這也算是她記著那一支梅,還了他吧。他忍不住將目光落在那支桃花上。

  小侍本來還笑,卻看九殿下一臉冷漠,也有些端不住的尷尬,殷胥一雙冷白的手卻接過那豔麗的桃花,道:「回你家郎君,桃花濃豔就罷,卻香的發膩,擠得聒噪,過了的事總會顯得惹人煩。」

  小侍挑了挑眉:「是。必定會轉達給郎君,奴便告退。」

  這小侍轉過身子,殷胥的轎子還沒走遠,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三郎,你果然賭對了,他還真收下了!」

  崔季明:「哈哈哈哈我都說了吧,這一局我贏了,快快快,銀子都給我吧!就說讓你們不要跟我賭。」

  她隨行的女侍們都嬌笑著抱怨起來。

  忍夏就生生看著那支桃花在九殿下手裡哢嚓折斷了。

  崔季明的聲音好死不死的在這片刻沉默中傳來:「你跟我講講,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小侍一字不差的轉達,崔季明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哈他這是要說我跟桃花般聒噪了,可我壓根沒打算用梅形容他啊!他以為自己是冷傲的紅梅麼?哈哈哈哈天吶他更像是清水白蘿蔔雕的花,看著寡,吃著苦!」

  「哢嚓」那桃花已經在殷胥手中肝腸寸斷了。

  在轎外隨行的耐冬忽然看見那桃枝上頭繫著一截布條,連忙開口道:「殿下,你看。」

  殷胥也注意到了,伸手解開布條,上頭就寫了一行小字:

  「小冰塊,你以為我認不出你麼?」

  靠!

  殷胥一下子臉色就變了。

  他頭側出轎子去,不遠處左擁右抱的崔季明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眨了眨眼睛,口型道:「看你往哪兒跑。」

  殷胥如果是隻貓,此刻怕是連渾身的毛都炸起來,兩眼瞳孔都能縮成一道窄縫,轉頭就對耐冬道:「我們變路,從這邊山道走。」

  耐冬愣了:「這……」

  殷胥:「本來就沒有規定路線,又有這麼多侍衛跟著,改路走。」

  他發話了幾乎都沒有別人置喙的餘地,轎伕和一隊便衣侍衛轉頭向另一條山路而去。

  萬花山是長安百姓常來的地方,其中雖然有些難走的山路,但基本都是被開發過的旅遊區,哪裡都算不上是深山老林,殷胥一路變道,走過的地方也有零散幾個路人。

  卻不料崔季明今日就是計劃好了來跟她的,殷胥變道,她也跟著變道,窮追不捨。

  她也並不上來搭話攔路,就是遠遠綴著。一旦殷胥下轎,冷著那張生無可戀的臉裝作賞花停留,她也就讓人擺著矮凳與帷幔坐在旁邊喝些小酒。崔季明在一旁大聲說笑玩樂,明明她是那個跟蹤狂,卻根本不往殷胥的方向多看,反倒是殷胥也不知道是被吵得煩躁,總是忍不住將餘光掃過去。

  殷胥是心中有火發不出,繞了幾次路,整個隊伍甚至走入了萬花山的深處,幾個熟悉山路的轎伕累的都想翻白眼,周圍遊人都沒有多少人有力氣爬到這裡來,幽靜的山谷中,幾乎就剩下了殷胥和崔季明兩隊人。

  兩隊人中的僕從也都開始品出不對勁兒了。

  眼見著再往裡走,連轎子怕是都上不去了,殷胥總算是停在了一處小瀑布下游位置的河流邊,仰頭便可看見瀑布。耐冬給他支了小凳與矮桌,一塊地毯鋪在河邊,他坐在那裡,盯著瀑布彷彿要「格物致知」,儘量忽略自己一個人悶坐的尷尬現實。

  這回,落座在不遠處的崔季明倒是心滿意足的端起酒杯,彷彿看著追逐一路的耗子無處可逃,總算入了甕,她面上含笑,帶著陳年美酒的白玉壺,若不是因獨自而行敲起的鐵拐,還算得上翩翩公子。

  殷胥看地面上有許多亂石,她帶著琉璃鏡走起路來仍有些踉蹌,便掃了她一眼。

  然後將手放在自己的矮桌上敲了敲。

  崔季明聽見他敲桌子的聲音,微微一怔,朝著聲音調整方向,走了過來。

  她本來準備好非要讓他臊的落荒而逃的詞兒陡然悶在了嘴裡。崔季明實在沒想到,這位九殿下私底下居然是這麼個體貼的性子,縱然惱火了,也怕她摔倒。她也一時有些懷疑了,這小冰塊是真的有所圖,還就是誠心想幫她而已。

  社會志願者照顧空巢老人都沒這麼無微不至啊。

  殷胥看她走過來,半天等不到她開口,道:「怎的?」

  崔季明一下子回過神來,沒找到自己的詞兒:「呃……九妹、啊不九殿下,那個,春光正好要不喝一杯。」

  殷胥聽了她改口,反倒像是不適應,道:「也好。」

  崔季明隱約看他將空杯遞了過來,顯然是向她討酒喝,她一根手指壓在杯沿抵了回去,笑著搖頭:「我杯中是玉凍春,可不敢給你喝。你喝玉凍春醉了的事情,我能記得一輩子。」

  殷胥驚的一下子就想起某個混亂的夢,渾身不自在:「你……你怎麼知道?」

  崔季明笑:「哎,某些人喝醉了便化成了唸經的和尚,嘴裡叨叨沒完沒了,還叫了我好幾聲,我倒是想著還有這麼記仇的人。」

  殷胥臉色更難看了。

  崔季明笑著晃了晃酒壺:「這是空的,不若與九殿下取一壺溪水共飲。」

  兩人就在溪邊,殷胥看她十指不沾泥的將酒壺遞來,顯然是要他取水,還不願假借奴僕。他向來是知道她的各種臭毛病,只得接過去,將壺蓋打開,浸入溪水。

  崔季明十分悠然自在的搬了矮凳坐下,鼻間哼著鄉間曲調。

  殷胥剛要從清涼的溪水中撈出酒壺,卻看著一絲紅蛇般的血痕順水遊走過來,他抬眼望前看去,還未看清溪水中飄蕩的是什麼,就聽見身後崔季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崔季明驚道:「有血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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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6:1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六十九章

  殷胥:真是狗鼻子。

  她條件反射的去扶腰間的刀,卻發現如今紈褲裝的太久,她連佩刀都摘了下來,只有腰後塞了把可以出去做盤纏的金玉匕首。

  她看不清,殷胥卻看見了,溪水遠處的小湖中,幾個面朝下的黑衣人浮著順水飄來。

  他手邊的水幾乎盡紅。

  殷胥道:「有屍體飄來了。」

  崔季明:「你簡直比仵作還淡定。」

  一開始還是幾個,遠處漸漸更多了幾個,崔季明剛要開口,卻聽著瀑布聲的掩蓋下,彷彿哪裡傳來了驚聲的慘叫。

  殷胥掃眼過去:「七八個,還有血,應該剛剛死去。來人,撈上來看看有沒有活的。」

  耐冬謹慎:「殿下,會不會是有人會冒充屍體,萬一上了岸是想謀害的殺手……」

  崔季明面色沉重,用她厚厚的反光琉璃鏡眯著眼睛往瀑布上的山崖看去,道:「不會的。」

  她話音剛落,遠處山崖上小如黑點的身影如桌子上掉下的芝麻,幾不可見的落下,驚呼聲被瀑布聲掩蓋,落水痕融入瀑布下層疊漣漪中,縱然他們隔得不算太遠,也差點就沒有發現。

  崔季明明白了:「這是有人特意選好行兇的地點。撈上來看看什麼身份。」

  崔季明帶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侍,還要幾個黃門和轎伕一同將飄來的屍體拖上來。耐冬才剛剛翻過人來,簡單的翻看了一下衣服中的令牌,驚道:「殿下,這是宮裡的侍衛啊!」

  殷胥伸手接過那令牌,上頭清楚寫著營隊的編號,只是今日春遊,這些便裝打扮的侍衛也都是混著編排的,殷胥只能通過營隊看得出這些不是御前羽林。

  崔季明幾乎要把眼睛貼在死者傷口上,道:「用的兵器只是普通寬刀,然而這人刀口極深,只一處致命,虎口都裂出了血痕,動手的人必定是武藝力道都遠在這幫吃軟飯的侍衛之上。」

  他略一思索,轉過臉去問轎伕:「你們不是宮內的轎伕吧。」

  其中幾人回答說是宮內往常的轎伕,只有一人則是萬花山附近的老轎伕,因熟悉線路和狀況,在前頭帶隊。

  「咱們都是往年給聖人殿下們帶路的老轎伕了,也不是頭一次帶路。」那老轎伕年紀不小身子硬朗,滿頭大汗道:「今年出宮的殿下多,所以殿下前頭只能分一個宮外的老人。按前幾年的春遊,最起碼會有兩三個老夥計用來帶路。」

  殷胥沉吟。

  崔季明望向他:「你猜得出是誰受害?」

  殷胥:「若我沒猜錯,怕是太子。」

  崔季明緊抿嘴唇:「這不是小事,有膽子在長安四五十里外的萬花山埋伏太子,怕是下一回謀殺的就是皇帝了。」

  殷胥:「最近太子在御前風頭正盛,幾次提出的策論都引起……各種反響,太子一改軟弱平庸,怕是有人按不住了。其他幾位殿下,只有兆比較突出,但兆身邊侍衛不多,不會用用這種陣仗的埋伏。」

  太子身邊的侍衛數量最起碼比殷胥身邊多一倍,對他動手,怕是沒有個熟練業務的殺人隊伍就做不到。而且太子性子一般不會走蹊徑小路,怕是轎伕或其他人用計,裡應外合,才引到山崖附近。

  「你對動手的人,可有印象。」她目光刺向殷胥。

  殷胥剛要開口,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想說我?」

  崔季明笑:「我不該懷疑麼。萬花山多少條線路,九殿下發現我跟著你後,怎麼就轉到這裡來了呢?這是個裝無辜又能第一時間發現的好地方啊,可惜崔某是個睜眼瞎,否則也能看著戲配合幾句驚叫。」

  殷胥冷靜道:「……你以為殺太子就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我有那個能力,不如先讓你離我遠點。」

  不過殷胥的確是沒有什麼理由現在殺太子。太子死後,必定是修繼任。他顯然背後隱藏了相當一部分勢力,但若是對太子出手,則應該先讓對林皇后動手,薛妃恢復后位才是,否則儲君是無論如何都掉不到他頭上的。

  除非他膽子大到想將太子與修,甚至皇后一網打盡。

  崔季明挑眉,彷彿要用輕佻的語氣將她的懷疑暫且揭過:「唉,真是傷心。我到了這裡,可不是隨行,是緣分。」

  崔季明:「我們最好盡快離開這裡,就在處理屍體的下游,你清風傲骨的,但我怕我說不清楚干係。更何況我們要想上山崖,還需要好長一段繞路,這裡只飄著侍衛的屍體,看來是殺手單方面屠殺,我這人怕見血,就只是帶著幾個小侍來玩的,湊不起你們姓殷的這熱鬧。」

  她這是言明,一不救,二不看。

  崔季明如今只要把琉璃鏡一摘,此事鬧大封了山,她也可以用瞎眼糊弄過去。

  她轉身就欲走,耳朵卻敏銳的捕捉到了一聲呼喊。殷胥也轉過頭去,他就看著彷彿山崖是幾個人連接掉落,落在水中被瀑布的白色水花掩蓋,他剛要再靠近一點過去看著,遠處水面上那幾個人就忽然冒出頭來,浮在水面上痛苦的呼吸著。

  還活著!

  「戒備!」殷胥高聲道。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瀑布轟鳴的水聲下,傳來了一個稚嫩的帶著哭腔的喊叫:「哥!哥……你在哪裡!哥!」

  「不是殺手,也不是侍衛!」崔季明道。

  她雖說著事不關己,聽到有人活著,第一個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殷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別過去。你湊近了也做不了什麼,我去看看。」

  崔季明習慣了自己衝在前面,怔怔的點頭:「好,不過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你拽著我。這湖面上波光粼粼,光全反在琉璃鏡上了,我什麼都看不見。」

  她只不過是習慣性反抓住了殷胥的手。冰涼的掌心被有繭卻溫熱的手握住,殷胥僵住,半天才道:「你先放手。」

  崔季明:「啊?」

  殷胥掰開她的手,想找個什麼東西能牽在她手裡,卻半天沒發現合適的,只得將她的手按在腰間。

  崔季明手指扣住一段布料,用力拽了拽,好奇:「這是啥?」

  看她就要弓著腰湊眼往前看,殷胥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別拽了,是腰帶。」

  崔季明的手指扣在他腰帶和衣服之間,跟個智障兒童拽著家長過馬路一般走了兩步,笑得不行:「哈哈哈哈哈哎你這是把下半身的貞操交給我了啊,我這要一拽,你今兒就晚節不保了。」

  殷胥聽這混賬話,瞪了她一眼:「關鍵時候能不能別這麼多廢話!」

  崔季明被他在這麼近的距離訓了,條件反射的縮了縮脖子,還是忍不住笑:「哈哈哈哈你丫說話這樣跟我高中教導主任似的,別這麼凶嘛,我現在覺得你真是好玩的不得了。」

  好玩你大爺……殷胥心中暗暗罵道。

  崔季明拽著腰帶跟他走了幾步到水邊,水面的清波濕了鞋子,她耳朵極其敏銳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那聲音隱含痛楚的喊道:「沒事,我找到殿下了,修你怎樣……有沒有受傷,我們快點上岸。」

  崔季明立刻亂拽著他腰帶道:「那是崔元望,快喊他。剛剛說話的是修,太子應該就在他們身邊!快,快點。」

  殷胥又拍了她的手一下:「好好說話我聽得見,別拽!」

  掉入水中的幾人艱難的朝岸上的方向游來,殷胥身邊的侍衛涉水往裡走了幾分,手中抬轎的橫槓朝他們伸去,游在前頭的果然是修,他望見了岸上眾人,面露驚喜:「胥,你怎麼會在這裡,快,澤哥哥受了傷,有殺手在上頭攔截我們!」

  元望拽著身邊一片血紅的太子緊隨其後,澤看到殷胥,面上露出幾分天崩地裂似的絕望:「修,不要過去!別過去!」

  修不明所以的回頭。澤赤紅著眼睛搖了搖頭。

  崔季明又拽了拽腰帶,順帶手指在殷胥肋下一戳:「你看看吧,咱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站在水邊,多像兩個勝券在握看著螻蟻掙扎的大反派。唉你說我今天打扮這麼漂亮,可不是要跟你一起劃到這種陣營的。」

  元望聽見太子澤悽慘的喊聲,也在水中停駐了,修拽住侍衛手中的橫桿,已經快走到了岸上,愣道:「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胸前幾道傷口,還泡在水中,他彷彿說一句話,微微的用力都能講身體裡僅剩的血液擠出,虛弱道:「修,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修一下子明白了太子的意思,卻不可置信道:「哥,怎麼可能!那些人那麼窮兇殘極趕盡殺絕,怎麼會……胥根本就不是那種人!而且崔家三郎也在旁邊,她總沒有理由害我們吧。」

  澤此刻的懷疑,已經在心裡列舉出無數的理由。

  半年多以前,薛妃剛回宮崔季明便是第一個去拜訪,還帶著回禮走的。

  殷胥雖低調,可他話很少,在澤心裡,最難懂的甚至不是兆,而是胥。

  半個多月以前,在他所提出的交替種植新法開始實行的時候,皇后卻來潑了一瓢讓他透心涼的冷水。她說關於這些新法的事情,殷胥早在他之前兩個月就對殷邛提出過,後來卻因為他說了些什麼言論而被殷邛趕出萬春殿。

  想到這件事情的靈感還來自於殷邛的點撥,他心如墜冰窟,而殷胥的一言不發更像是對他的嘲諷,他陡然就覺得自己的努力像是個尷尬的笑話。

  幸好父皇幾次召他去萬春殿,又將賀拔慶元一事與他商議,澤心中翻來覆去的憤世嫉俗才稍稍壓下去幾分。結果現在遭遇大批訓練有素的殺手後,落到山崖下見到的就是面無表情的殷胥,澤的心裡已經認定那張臉下隱藏著無數惡意。

  崔季明不知道這些事,卻大概明白澤的心境,道:「殿下,從山崖上拍入水中,極容易肋骨折斷內臟受傷,我建議你還是先上岸。因為就算我們是真的想害你,你泡在水裡和在岸上也沒有任何區別。」

  修這個沒心沒肺的指著殷胥道:「胥,我要你發誓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發誓要是管用,這年頭就沒那麼多死去活來的事兒了。

  殷胥果然轉身:「你願意泡著我管不了你,那幫殺手肯定會來找你。你死不死是你的命數,別牽扯上我。」

  崔季明被他突然轉身拽的一個趔趄,殷胥感覺自己腰帶真要被她這個多動症患者給扯掉了,看她目光還望向太子的方向,反手抓住她手腕,道:「看不見就別多管閒事,跟緊了。」

  他就跟把自家熊孩子領回家似的,連她那根礙事的鐵拐都奪在手裡自己拿著,將崔季明往轎子的方向領過去。

  崔季明挑了挑眉。這人幹正事還挺有模有樣,又不是平日裡一撩就臊的那個小冰塊了啊。

  修連忙道:「哥,你都受傷這麼嚴重了,就別倔了好麼,再不走他們就趕來了!哥、哥你怎麼了!」

  元望還算冷靜:「太子殿下昏過去了。我們去找他們吧,畢竟崔家還繫在太子身上,崔三不會做這種事的。修你來搭把手。」

  崔季明站在轎邊,看著兩個驚魂未定的少年也渾身是傷,將濕淋淋的太子從水中搬出來。她道:「將他放到轎子上來吧,我不清楚這裡的道路,殺手的身份先不管,你們跳下山崖,他們必定會來追,咱們沒有車,山路又崎嶇,必須要快點離開這裡。」

  她其實想說的是:咱們能平安逃走的可能性,其實小的可憐。

  對方人數多,都經過訓練,肯定早有計劃,又很可能與老轎伕早有勾結,對附近大小的山路都門兒清。而他們只有人力的轎子,幾十個不夠塞牙縫的侍衛,一個還不知道能不能信的老轎伕。

  崔季明看著他們三人如抓住救命稻草的表情,不忍開口。雖然澤與修的死活,她根本就無所謂,可她不能不管崔元望。

  她記得崔家的家訓,最先的兩個字,便是「團結」。

  她因為團結二字,曾撿回半條命來,也應當將這兩個字刻進心裡,報這個恩。

  崔季明:「元望,你可有受傷。」

  元望沒想到她沒看太子,先問的他:「……我還好。」

  崔季明看見了他手臂上半截沒拔去的箭桿,呼吸聲也不對,嘆道:「傻孩子,你是崔家長孫,縱然真的護不住太子,沒人敢把你怎樣。你倒是會去拚命,一直抱著太子不撒手,這點愚忠也不知道跟誰學的。這把刀給你,你藏著。」

  元望從她手中接過金玉的匕首,愣了:「那你呢。」

  崔季明:「我去問侍衛借一把長刀,這玩意兒不頂用,也就給你這種沒有戰鬥力的老弱病殘。」

  元望噎了一下:「……謝謝。」

  他護著太子,又受了傷,侍衛的長刀揮不開也揮不動,匕首的確合適。

  崔季明去拿了一把長刀來,卻不去找殷胥,而是讓元望和太子上轎,站在元望一側。

  殷胥這回是看出來,因為崔家沒帶侍衛來,她要保護元望。

  ……這個人,總是習慣做保護別人的角色啊。

  澤傷的遠比想像中嚴重,他腰腹上傷口極深,落入水中沒有護好四肢,右臂嚴重挫傷,若是不快點救治,很可能是撈不回命來。

  殷胥很容易就聯想到前世澤被殺一事。

  若是一切沒有改變,那件事應該在一年多以後,殷胥前世正在弘文館寒窗苦讀,對這件事根本沒有什麼印象,對兇手的頭緒也難以憑藉前世記憶。

  兩隊人馬匯成一股,就算是用了玩命的速度往回奔,在佈滿亂石的山路上,也快不到哪裡去。修明明已經有些蹣跚,卻仍要拿著橫刀,倔強的走在澤旁邊。

  崔季明轉頭道:「修殿下還是要小心一些。萬一澤撐不住了,你就是新的太子,我還是希望你保重身體,大鄴若是一連折了兩位嫡皇子,怕是要大亂。」

  修眼眶一直紅著,嘴裡只重複著:「哥不會有事的,哥不會有事的。」

  崔季明:「你要考慮到最差的情況。」

  修憋著幾乎要決堤的淚,五官都扭曲了:「那我算是什麼,因為澤哥哥的死,白撿一個太子位置麼!那我有什麼意思!太子之位是什麼好東西,要不是因為這個,哥也不會出事!」

  崔季明:「這時候怪命也沒有用。事在人為,你跟緊點吧,若是有了什麼事,聽我的指示,趕緊回頭跑。自己跑,澤是不可能被你背著走的。」

  她話音未落,一下就變了臉色。崔季明聽力敏銳,她拔刀的速度快的連日光都像是擦過刀面的流星,張口喊:「修!跑——!」

  此時殷胥才剛剛聽到了不遠處半山坡上齊刷刷的拔刀聲。

  修一下子就懵了:「往哪兒跑!」

  崔季明吼道:「順水!」

  她這段時間鍛鍊出了對週遭環境的極度敏感,聽到不知多少人嚴陣以待的拔刀聲,她彷彿是一個人置身於千軍萬馬中,渾身汗毛都快豎起來,手背上青筋彷彿要從薄薄皮膚中跳出來。

  修還想再說什麼,崔季明猛然推了他一把,直接將他推入旁邊湍急的溪水中。

  修滾了半天才在溪水中站起身子來,他掃了一眼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灰色身影,剛剛屠戮侍衛的場景從眼前劃過,崔季明與殷胥的幾十人馬,彷彿就是浪潮下即將被捲走砂礫,他恐懼,卻也知道崔季明說得對。

  他要逃,順著溪流往下,如果遇見了父皇,還能找人來救哥!

  修順著溪水,踉踉蹌蹌的往前衝去,他不敢走入水深處。淺灘上帶著漩渦的冰涼溪水沒過腰,渾身濕透,恐懼與絕望隨是都能將他捲走。修在溪水中摔倒了,無數水花朝他面上拍去,他兩手亂揮剛要掙扎著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跑,卻不料一雙被水泡的冰涼的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一條細窄且比冰還扎人的涼意貼在他頸上。

  修被人扶了起來,滿臉是水,他脖子上的短刀正迎著春日,映亮了他狼狽的臉。

  他努力睜開痛得發脹的雙眼,就看到了十幾個黑色貼身短打的男子,帶著呼吸用的銅管,從埋伏的河水中站起。

  一個男子摘掉銅管,甩了甩頭髮上的水,道:「殿下,上岸吧。」

  這簡直就是天羅地網。

  和一眾灰衣人僵持的崔季明萬沒有想到修竟然會回來,剛要開口問他,就看到了修身後明顯是潛在水下一段時間的十幾個黑衣人。

  殷胥心道:這真是無路可逃了。

  山坡上的灰衣人緩緩往下圍來,其中一中年人走出來,他個子極高體格健碩,面上卻顯出幾分萎靡的懨懨,青灰的眼皮垂著,十指交叉的放在身前,態度顯得很恭敬:「還請太子下轎,此地危險,我等護送太子回宮。」

  崔季明手指按在轎簾上,笑:「太子已經睡了。不礙事,這裡還有太子伴讀,山路雖崎嶇,我們還是可以送回去的。」

  男子聽見她說話,飛速的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陷入了沉默。

  殷胥不明所以。這話有什麼好沉默的。

  男子:「若是能將太子放在原地,我們可以讓其他諸位離開,連修殿下也可以離開。」

  這條件太過誘人。若不是怕離開後會解釋不清楚,殷胥真想帶著崔三離開。

  崔季明眉頭細微的皺了一下,卻因她慣常笑容燦爛,不易察覺。

  崔季明道:「太子殿下睡熟了,不肯從轎上下來。這轎子可是紅木的,崔家一共沒幾架,我這人摳門,怕是不能留給您。」

  她將崔家兩個字咬重。

  男子嘆道:「郎君,太子都殺得了就是不要命了,縱然崔家長房、二房兩個嫡孫搭在一塊兒值錢,但命都不要了也無所謂了。」

  崔季明沉默半晌,扯著元望後退半步:「太子昏睡,我們是臣子,不敢叫醒。還請您自己上前來,將他叫醒吧。」

  元望愣了,被她拽住仍然掙扎,滿面不可置信的小聲道:「你瘋了麼!」

  崔季明道:「你才是瘋了,我雖然瞎,但你看得清對方多少人吧。太子死了,你最多一頓鞭刑,殷邛治不了你。但在這兒多倔一句,就等著死吧。」

  修沒想到崔季明後退,激動的亂動,脖子上立刻就被刀劃出細細血痕,眼淚掉下來了:「三郎!求求你,三郎你……」

  他說道一半也說不下去了。他根本沒法去求別人,崔三根本就沒有為了他們拚命的理由。修猛然意識到,他縱然前一刻前呼後擁的從宮中離開,如今也會這般狼狽的連性命都保不住。只擁有皇子的身份,只能穿上華服,用上珍饈,僕從萬千,卻沒有人真的肯為他去搏命。

  或許說是他,除了身份,沒有任何價值。

  殷胥垂眼在旁邊,雙手併入袖中,端得跟一座佛般,一言不發。

  病懨男子目光掠向他,殷胥身後的侍衛退縮了幾步。

  崔季明道:「你帶著幾個人上來就好,其他大部隊就在坡上不要動。咱們各退一步,崔家也不會在這件事上太過為難。一個殷姓做敵人也就罷了,再加一幫姓崔的,縱然你們不要命,可崔家記恨上了,怕是連祖墳都能掘,這就沒意思了。」

  她言下之意是怕對方不守承諾,大批人馬衝下來,直接全殺了。

  其實這話,對方完全沒必要同意,在殷胥看來,這男子未必會畏懼崔家,可他還是點頭,並不想殺崔季明。

  他帶著四五個全副武裝的灰衣人往太子昏倒躺著的轎子而來,沒有風,轎簾平靜的垂著。男子伸手就要去觸碰轎簾時,崔季明陡然開了口。

  「蔣經叔,這些年你過的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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