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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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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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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6: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章

  那男子背後一僵,眼前的轎簾驟然被短匕首劃開,裂帛聲突兀的彷彿是在人心上撕開口子,病懨男子條件反射就要往後退去半步,殷胥身邊的幾十侍衛如同不要命般朝他們四五人衝去!

  蔣經的長刀握在手裡,多年沙場的條件反射永遠能讓他找到危險的縫隙,他的刀就要反手揮去時,十幾步遠外的崔季明陡然動了。

  她刀尖的一點春光因極快的移動拉成一條光痕,那騷包的琉璃鏡掉下來掛在耳邊,露出緊閉的雙眼和纖長的睫毛。時間拉長,無數動作在這靜謐的深林中同時發生,眨眼如同一次黑幕的落下,等到蔣經再睜眼時,崔季明已經到了他面前。

  她放棄了使用那雙礙事的眼,卻準確無誤的朝蔣經肩頭抓去。

  蔣經動作也快,他身子往後一擰,抬手將刀背朝崔季明的胳膊打過去,卻不料崔季明一手提刀,另一手化拳朝他肋下驟然擊去。這一招如游龍般神出鬼沒,蔣經大驚,她的拳看著力道不足,打在他肋骨上卻彷彿是力道穿透皮肉打在內臟上一般!

  她彷彿渾身燃燒著火,一碰到敵人,如同一滴油掉入火堆中,不是一簇火苗跳起,而是整簇火焰猛然炸起,接觸後力道才如同火炮般打去!

  這是什麼邪門的武功!

  崔季明這段時間幾乎將視覺拋棄,如同心裡長了一雙眼,身體流動的感覺成為她條件反射的根源,她已經敏銳到午睡時誰路過窗邊看了她一眼,她都會立刻醒來。

  此刻蔣經的動作雖快,可不論是他的呼吸,還是力道的傳遞,風的流動,崔季明說不清道不明,卻總能通過本能,做出第一時間的反應。

  崔季明看不見旁邊四五個灰衣人被殷胥的侍衛撲住,也不能去瞭解抱著太子躲在轎中的侍衛如今滾到一邊的緊張,甚至連遠處無數人持刀從山坡而來將他們團團圍住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她專注到了極點。

  蔣經的經驗與武藝均在她之上,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武藝也十分相似。

  蔣經揮刀的速度極快,可再快也快不過那綁著匕首的迴旋木樁。崔季明再一次拿命去貼,手中的刀推開,十幾聲交手的叮鐺聲響在她反應之前。

  就在這一瞬,一眼都眨不完的間隙中,她的刀劃開了蔣經的肩頭,挑出一條鮮血淋漓,忽然有灰衣人跳出來,朝崔季明拔刀而去。

  殷胥猜到了她要動手,只為了與她連眼神溝通都沒有的決定,將手邊的侍衛毫無保留的撒出去。此刻他看見有人朝她背後而去,而崔季明彷彿連眼睛都忘記睜開,有條不紊的抽刀再朝蔣經而去,他心臟都差點能嚇得吐出來。

  聽說她從刀光劍影裡走過去與實際看她揮刀絕對是兩種感覺。

  對於她高超武藝,他半分與有榮焉的心情都沒有,彷彿他的心正掛在她時隱時現的刀尖上,驚得幾乎是站不住。

  朝崔季明背後而來的那把刀,將她身後後紅衣的布料壓得微凹卻仍未劃破的千鈞一髮間,崔季明身影如鬼魅般,毫不猶豫氣吞山河的往前踏了一步,手中直如鋼尺般的刀迎光自下而上,劃出一個耀眼的圓形光痕,挑向蔣經的胸口。

  殷胥彷彿覺得那一刀能盪開一座城上空的雲,能削下半座山的不平棱角。

  蔣經堪堪後退半步,一道血豁彷彿是要將他從中間撕開,血直直落在地上砸成一灘,他幾乎以為掉出去的是自己的腸子。就在他驚魂未定,伸手去摸腹部的瞬間,崔季明反手一拳打向偷襲的灰衣人,那個人仿若是撞上一匹奔馬,弓著身子倒飛出去。

  她身子再貼去,手指抓住蔣經的手臂,將他一拽,刀反手一轉。蔣經瘦骨嶙峋的脖子籠在了崔季明的刀下。

  幾十個侍衛將蔣經身後四五個人殺死在地,轎中隱藏的侍衛抱著清醒幾分的澤退在十幾步遠的溪邊,無數灰衣人衝下了山坡圍繞在他們周圍。發生這一切變故的時間,彷彿只是在殷胥吐出一口氣內。

  蔣經被崔季明架著往後退了幾步,那群灰衣人果然也相當忌憚的往後推了一步。

  殷胥會以為從崔季明臉上看到勝利般的笑容,或者她會向他眨眨眼,卻不料崔季明睫毛抖了抖,半天才睜開她那雙忘記存在的眼,面上有幾分說不出的悲愴。

  崔季明輕聲道:「蔣經叔。你這是要把阿公往死路上推啊。」

  那病懨懨的中年男子不說話。

  崔季明輕輕吸了一下鼻子:「您阿哥還在軍中,我知道您走了有幾年了,阿公想找找不到你們,我卻沒想到你做起了這種行當。」

  殷胥知道賀拔慶元軍中有一親信名叫蔣深,崔季明叫著人蔣經,顯然二人是兄弟。這人也是賀拔慶元曾經的手下麼?怪不得崔季明的刀法與此人有些類似。

  崔季明知道,賀拔慶元這些年幾次被迫裁軍,單涼州大營林林總總就被裁去將近四萬人,有哪些多年混在底層的兵油子,也有年紀漸長或者受過傷的老兵。

  蔣經就是四五年前被裁走的最後一批,他與蔣深曾均是賀拔慶元的親信,甚至他也是知道崔季明的女兒身份。蔣經染上寒食散,又幾次在作戰中精神恍惚,受了重傷,賀拔慶元多番爭取,他還是被選入了裁軍的範圍內。

  蔣家兄弟均是貧農出身,當年是被外軍大營豐厚的軍獲吸引而入營,一步步是搏著命走上來的,每次戰場上輕點軍獲,他們連突厥人的頭髮都割下來想去賣掉,兩兄弟從牙縫裡擠出錢往老家寄去。

  蔣經被裁後歸了家,蔣深依舊將軍獲往家中寄回去,卻在幾年難得一次的歸家中,發現老家的村子早在一年前被流匪屠盡,半村的人都死在睡夢中的洗劫裡,而他寄回家的軍獲卻被其他倖存者給默不作聲的侵吞了。

  蔣經的屍體並未在村中找到,他也四處打探不到蔣經的消息。

  有的說他騎著一匹老馬跟匪首戰的你死我活,有的說他早知道流匪會來一個人逃走去做雇兵。

  蔣深多年也沒有再找到他的兄弟。

  崔季明最早入軍營的刀法和箭法都是蔣經手把手教出來的,畢竟賀拔慶元太忙,言玉又對外不顯露武藝,蔣經帶著她這半大丫頭,也吃喝也陪玩。他多年沒結婚,卻很喜歡孩子,總是要崔季明坐在他肩上,玩打仗遊戲。

  崔季明絕沒想到多年後再見蔣經叔,他卻一臉行將就木的枯死模樣,將屠刀揮向太子。

  而他連臉也不願意蒙,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賀拔慶元的舊部。

  賀拔慶元的威名在大鄴傳的太廣,旁人認定他帶出來的兵縱然是被裁了,也是肯為了他拚命的,這刺殺太子一事不就是要往賀拔慶元頭上引麼。

  殷胥卻想的更多。

  他手裡有消息,說是西北危機剛解除,殷邛就有意要對賀拔慶元出手,他卻打算將太子當槍使。此刻若是準備好了要參賀拔慶元一本的太子突然被賀拔慶元舊部殺死,有這麼一條,可以讓賀拔慶元翻不了身了吧。

  殷胥甚至第一時間想的是,會不會是殷邛謀劃的此事,威逼利誘蔣經刺殺太子。

  若是拿其中一個親生兒子的命,換懸在頭上幾十年的三軍虎符,相信殷邛絕對願意。他那麼多兒子,澤也以前根本不討他喜歡,澤死了再換一個修,就單說修那樣的沒心眼,殷邛更可以少提防自己的兒子幾年。

  殷胥仔細的考慮後,卻覺得這殺手太無所顧忌了。蔣經若不是看在崔季明的面上,恐怕是要將修和崔元望的趕殺殆盡的,殷邛再怎麼喪心病狂,應該也不可能會將自己的兩個嫡子都殺掉,更不會殺死崔家長孫再樹敵。

  殷邛想殺澤,完全可以讓陣仗的針對性更強。若是這場襲擊發生在長安的大道之上,更能打的賀拔慶元抬不起頭來。

  殷胥心中考慮了幾番。

  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如果崔季明不插手,他或許可以袖手旁觀。澤與修如果雙雙殞命,皇后膝下只有個年紀尚小的嘉樹,殷邛這人慣常功利至上,皇后僅剩的可利用之處沒有,他必定會找由頭廢了皇后,扶持薛菱回后位,殷胥也會成為名正言順的儲君。

  他這一世最難的坎或許就能這麼輕易的邁過去。

  可殷胥目光掃向了眼淚決堤的修,勉力扶著侍衛妄圖站起來的澤,以及面無表情卻閉著眼的崔季明,包圍他們的灰衣人。

  從理智上來說,他縱然袖手旁觀,如此混亂的狀況下,他也未必能活著逃脫。

  從情感上來講,他發現他自己沒有想像中那種閱盡千帆的鐵石心腸。且不說崔季明,就是敏感卻拚命努力的澤,沒心沒肺卻快樂單純的修,他都難以坐看他們赴死。

  重生一回,縱然是目的明確的想抓住一切,可若真是兄弟無人存活,他登上皇位,也不過是前世一樣的孤家寡人麼。

  更何況,他前世是撿漏才登上皇位的,難道這一世也要坐著撿漏麼?

  縱然他決定為了皇位想要對兄弟出手,那也是應該他自己派人下殺手,自己承擔罵名或污點,而不是這樣站在一旁故作清高,渾身不沾半分血腥。

  殷胥開口道:「蔣經是麼。你知道今日你在這裡對太子下手,太子手中正捏著一本要參賀拔慶元的摺子,你是他的舊部,會有多少人說賀拔慶元忌憚也怨怒太子,決定對太子痛下殺手。今日你不怕死,明日賀拔慶元被抄家壓入天牢時也不怕死,可邊關百姓怕死。」

  崔季明萬沒想到殷胥會在這時候開口,她難以聚焦的雙眼朝他方向望來,眼瞼下那層薄霧讓殷胥心裡一顫。

  蔣經身子一抖,他的嘴彷彿已經提前入棺材般合死,不肯再多說一句話。

  殷胥道:「人各為其主,各有活法,你或許已經不在意賀拔慶元的生死了。但大鄴如今的將領明顯有斷層,從賀拔慶元、夏將軍這類老將之後,無年輕一代接替,一旦賀拔慶元不在,或許未來五年十年,邊關都可能打不勝仗,無數村莊城市會被突厥與靺鞨入侵,多少百姓死於戰火,你或許自詡沒有這樣的大義,但也請你這一刻想想。」

  殷胥:「人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崔季明掃視了一圈灰衣人,她眼睛看不清,卻猜得到,怕是其中大半,都是這些年殷邛從各地裁下來的兵。這話對普通的殺手說沒用,可對這些曾保家衛國卻被拋下的軍人而言,不可能不觸動。

  她將刀往蔣經的頸下貼去,半晌開口道:「阿公年歲已大,我雙目失明,蔣經叔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求你給我阿公一條活路吧。」

  她嗓音有些啞。

  蔣經面露痛苦之色,半晌才用極低的聲音道:「我已是半個死人,三郎若是連接下來的果斷也沒有,日後的路還不如不走,回家去繡花吧。」

  崔季明心尖一顫,她依然明白所謂的果斷是什麼,刀面抖得盛不住日光。

  蔣經彷彿用著逼死自己的勁兒,才擠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簡短的忠告,輕輕送入崔季明耳中:「天下分二,三郎,你要提前給自己找個位置。」

  崔季明一時沒明白,什麼叫「天下分二」,蔣經揮了揮手,那些灰衣人被殷胥的話打的心神震動,此刻往外退了半圈。

  崔季明:「胥,你帶著太子與修、元望離開吧,拜託你了。」

  殷胥第一次聽她這樣單念他的名字,點了點頭:「好。」

  她讓殷胥來送太子與修,就是信任他不會中途下手,這份信任沉甸甸的,彷彿她一句話間,就肯定了他內在的全部,肯定了他的心。

  殷胥感覺心裡頭壓了一份暖意,扶起了澤,幾人朝山邊一條小路去了。

  他回頭望過去,看了她直立的背影一眼,她鬢角兩縷捲曲的髮吹進風裡。

  蔣經不會就這麼放他們走的,殷胥心裡清楚。他們離開後,追殺的隊伍很快就會趕來,殷胥覺得自己很可能也活不了。他就算是帶了龍眾的人來,也未必能從這種場景中活下去。太子出事也有一段時間了,御前的侍衛到現在還沒來,一切可供人猜測的餘地太多,但好似哪裡都不是活路。

  他雖覺得蔣經不會殺她,但這半邊山上,或許未必都會聽蔣經號令,崔季明仍然身處危險之中。

  殷胥看著崔季明的腳步考微微後退,靠近了河面,心裡陡然生出一種默契的想法。

  崔季明一定會順河而逃,那他就繞回河岸邊,去與她接應,說不定還有機會能躲過灰衣人的搜查。

  殷胥心下有了個大概的計劃,扶著澤順著山路走下去,轉頭不再看她。

  兩人各自給對方留了背影。

  崔季明一直不開口,風灌過織成網的枝葉,她腿都站的幾乎要發麻,才開口:「蔣經叔,其實我也算瞭解你,你會怎麼做我也很清楚。可對我來說,我將阿公排在了前頭。我要走下去。」

  蔣經作為這撥人的首領,她必須要殺,也必須打亂對方的計劃。她若是真的讓太子死在灰衣人手下,賀拔慶元才是一身洗不掉的冤枉了。

  她話音未落,蔣經猛然抬肘向後擊去,崔季明腰向後一擰退了半步,刀尖明晃晃的朝蔣經頸上划去。她條件反射的用上了蔣經年輕時候教給她的刀法,直且剛烈的刀刺入了蔣經的喉嚨,蔣經強忍著不讓自己發出狼狽的「呵呵」聲,血都彷彿沒有力氣噴湧而出,順著她的刀往她掌心流。

  崔季明毫不猶豫的拔刀,她一腳踢去,手中刀在手中盤了半圈,蔣經青灰色的頭顱就掛在了她的手中,崔季明提在手中抬高,血灌進袖筒,她吸了吸鼻子,高聲喝:「你們誰還要來!」

  誰還要來!

  她的聲音迴蕩在山林之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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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18: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一章

  崔季明控制不住般,又吸了吸鼻子,眼睛沉重且飛速的一眨,仰頭想將眼眶裡盛不住的液體擠回去。

  「行,你們既然都要讓賀拔慶元不得好死,身敗名裂了,也不在乎讓他的外孫慘死郊外了。來啊!不要怕,我瞎了,看不見你們,就算認識也喊不出你們的名字,你們也不用膽怯不用愧疚,一人給我一刀就是了!」崔季明吼道。

  灰衣人看到蔣經死了,混亂不堪,靜默的人群陡然爆發出許多人的竊竊私語。

  的確,他們中大部分是見過崔季明的。

  而此刻崔季明也不相信,這些人全都是因為恨賀拔慶元而聚集起來的。他們顯然在一段時間內受過統一的訓練,得知過這個嚴密的計劃,而當初被裁掉的那一大批軍人各自回鄉,天南海北,到底是誰在這幾年內將他們聚齊,又說服他們對賀拔慶元出手。

  崔季明笑:「你們要不然就是現在殺我,再分一幫人去殺太子,老老實實聽你們主子的命令,最後一個個排著隊赴死滅口;要不然現在轉頭,脫了身上這身衣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沒媽了就去找媳婦!多麼簡單的事兒,難道還要舉手表決麼?!」

  她一個人對著一群持刀灰衣人,仿若是孤單的勇士對著漫山的狼群,拎著血淋淋的腦袋,嘶聲高喊。

  幾乎是瞬間,灰衣人中似乎分裂成了兩撥,顯然蔣經並非是全部人的頭目,一位身材矮胖的灰衣人從山坡上走出來,他剛要開口,就看到了崔季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存在,轉身扔掉了蔣經的頭顱,縱身就往湍急的河水中跳去。

  ?!

  岸上灰衣人群也沒想到她吼完那般氣勢的話,轉身就跑路。

  矮胖男子開口道:「不要管她!追太子!」

  人群卻陷入了內訌的騷亂,整片山坡上聽從命令去追太子的也有,相互拔刀對峙者也不在少數,然而崔季明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卻猛然感覺小腿上一痛,眼前幾根箭矢帶著成串的氣泡竄入水中。崔季明耳邊都是水浪聲,卻也能感覺到箭矢竄入水中的尖銳。

  她必須趕緊往下游去,否則單是流矢就能殺了她。

  分不清方向扎猛子往下游邊滾邊游的崔季明,並不知道岸上的混亂。

  身後的河水力道太大,崔季明又不敢露頭,在水中被沖的找不到方位,眼前全是自己呼吸出來的氣泡。她一會兒被漩渦拍的撞在了石頭上,一會兒又被壓入水底,心中暗罵自己就跟滾筒洗衣機裡的貓一樣,縱然水性不錯,她卻極難換氣,不知道多少地方被撞傷刮蹭到。

  她心裡第一想法就是:臥槽剛剛幸好修沒有順水往下走,否則不遇上埋伏的殺手,也能做一回落水失足兒童淹死在河裡啊!

  崔季明的點背顯然還沒結束,她腦袋終於磕在了一塊水底的大石上,眼冒出的金星都被水沖散,脖子架不住千斤重的腦袋,呼吸不上,在水中昏死過去。

  待她醒來的時候,卻感覺彷彿有人在將她從水裡往岸上拖,她渾身無力活像是個灌滿沙的麻袋,拖她的人也似乎累得夠嗆。

  崔季明不明狀況,她漸漸從劇痛的腦子挖出了半分清醒的意識,卻仍然裝作昏迷。空氣似乎很冷,天也是一片深藍,崔季明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將她翻過來,撥開她面上的髮絲,顫抖的手指彷彿想用他幾乎沒有的溫度來暖熱她的臉頰。

  那人看她還有氣息,當即一件衣物從天而降罩在她濕透的身上,兩隻手從她身下穿過,似乎打算將她打橫抱起來。崔季明似乎比他想像中輕一點,他用了太大的力氣,導致整個人都往後趔趄了半步,重心不穩,裝昏的崔季明也條件反射的伸手扣住了他肩膀。

  是一道瘦卻硬的硌人的肩膀,崔季明睜開眼來,僅存的視力讓她勉強看清了面前緊抿著唇的側臉。黑色的碎髮濕淋淋貼在他臉頰上,他的外衣罩在她身上,兩隻手抱住了她的背和腿窩,崔季明從他身上感覺不到熱度,卻莫名安心。

  她咧嘴,啞著嗓子笑了:「九妹,好巧。」

  殷胥猛地轉過頭來,一雙眼在黑暗中彷彿點亮,他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猛然擁住了崔季明。

  他這一擁,崔季明半個身子沒人抱著差點摔在地上,她又怕摔疼了自己,緊緊攬著殷胥的脖子,倆人就跟滾輪裡撞車的倉鼠一樣,相互帶倒,滾在了地上。

  崔季明跌的屁股都快裂了,殷胥兩隻手臂卻跟要勒死她一般緊緊擁住了。

  崔季明:「哎哎九妹放手啊,你丫是跟我有仇麼,上次咬一口,這次又要勒死我啊!」

  殷胥鬆了鬆手臂,下巴尖狠狠在她肩上磕了一下,半晌才道:「好巧。」

  他心中自是知道怎可能是因為巧合。殷胥從小道離開後,當機立斷決定繞路返回,潛伏在河流附近。卻不料他在河邊,眼睜睜看著在湍急河水中滾的狼狽不堪的崔季明被漩渦拉入深水,他還沒來得及想去水中攔,崔季明就被吞沒,順水滑去了下游。

  十幾個侍衛和殷胥一起在下游深山內幾處支流找尋,到了天都快黑下,才發現她衣服掛在岸邊凸出的石頭上,生死不明。

  崔季明摸了摸自個兒肋骨,順著往上一摸,就摸到了自個兒僅存的荷包蛋水平胸圍在濕透的衣服下原形畢露,她一隻手強擠進殷胥抱著她的縫隙裡,插科打諢道:「哎喲你是跪在石頭上的麼,這鵝卵石可扎腚了,你真精明。」

  殷胥竟然在黑暗中小小笑了一下:「你硌著了?」

  他說著將她往上抱了抱,崔季明讓他親暱的動作弄的心驚肉跳。之前還恨不得咬死,這會兒又這般熟稔,她真經不起這小子的忽冷忽熱。

  「找到了。」殷胥朝遠處喊道。

  幾個侍衛快步趕來,他們都一身精濕,手裡也沒有火把,再過半個時辰就要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了,殷胥發現了她小腿上的箭矢,皺了皺眉,兩手再將她打橫抱起來,跟侍衛往草地裡踩出的小道走。

  崔季明實在是沒有力氣,可她又彆扭,又覺得自己還是要客氣客氣,晃了晃他肩膀道:「你把我放下來唄。我自己能走。」

  殷胥道:「腿都快廢了的瞎子還挺會逞強。」

  崔季明:「……臥槽,小冰塊你真是長本事了,還會懟我了啊。」

  殷胥悶了半天才道:「別亂叫。」

  崔季明:「哦,九妹。」

  幾個侍衛轉過頭去被口水嗆得只咳嗽。

  崔季明向來不會不好意思,殷胥身量已經高了不少,兩手也穩,崔季明好不容易有點少女的感覺,這才享受了沒一會兒,卻感覺到眼前一亮,面前的空地上似乎被點起了火光,等她摸到了眼鏡帶上時,殷胥已經抱她放在了火旁。

  眼前一小塊勉強存活的篝火,旁邊歇息著幾位侍衛,澤緊皺著眉頭面無血色的蜷成一團睡在草地上,元望與修還醒著,看到崔季明俱是站起身來,連忙過來看她。

  「別激動別激動,我就是洗了個山間春水的澡,泡久了腰疼。」崔季明笑著抬了抬手。修與元望都坐到了她旁邊。

  殷胥將她放下了,卻不離開,他用匕首劃開她的褲腿,去看那已經泡的發白的傷口,崔季明卻笑著去扯自己的褲腿:「看什麼看,我腿毛扎手。」

  殷胥:「……傷口泡的太久,會容易發炎。」

  崔季明:「我鐵打的身子,你有關心我的功夫,不如看看太子。」

  殷胥:「就是太子走不了,我們才放棄往山外去主動找別人,這裡沒有大樹,燃起了火,他們若是搜山,很遠就能看到。不過也有可能是殺手先找到我們,這就是要賭了。」他說著,手指還是掰開了崔季明扯褲腿的手,崔季明也是受傷了沒力氣,讓他強硬的給制住了,還有點懵。

  崔季明實在是有點怕他認真的樣子,平時臊的再好玩,認真起來真就是說一不二。

  殷胥:「侍衛中應該有會處理箭傷的,我叫他們來。」

  崔季明搖了搖頭:「別信他們,都是些公子哥,入宮做侍衛的有幾個上過戰場,我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傷了,心裡有數。你坐著吧,我們等就是了,只盼太子能熬得過今晚,熬不過入了長安城,有你要面對的。」

  殷胥扶著箭矢靠近傷口的位置,抬刀將箭桿砍斷,伸手給崔季明換了個姿勢,拿外衣給她,又問:「你這樣躺著行麼?」

  崔季明抬眼看到了他的目光,連橙紅色的火光也不肯盛的黑色瞳孔,彷彿就眼裡只放得下她一個人似的,篤定認真的讓人想躲,她感覺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實在是熟悉,側了側身垂眼玩笑道:「少了個能讓我抱在懷裡的美人,嘖,否則星光篝火,實在是美好啊!」

  殷胥手一滑,壓在了她傷口旁。

  崔季明差點從地上彈起來:「疼啊!」

  殷胥冷笑:「呵,真委屈你了。」

  他鬆了手,崔季明又忘了疼,笑嘻嘻道:「沒有美人,有個枕頭也不錯啊,九妹的腿借我一陣如何?」她說罷,濕漉漉的腦袋就往坐在旁邊的殷胥腿上拱。

  殷胥這人潔癖又臉皮薄,崔季明記得他被她碰一下都能氣的恨不得將她掀飛了,此刻她就是要噁心他。本以為抬起臉必定是殷胥一巴掌將她腦袋撥到一邊去,卻沒想到殷胥確實是耳朵驟然紅了,兩隻手緊張的搭在身邊,卻就是沒推開她。

  哎呀他怎麼這麼能忍了?難道是被逼出了忍耐槽上限?

  他是不是最近受了什麼打擊?

  崔季明又嘴賤道:「九妹你這大腿怎麼比河邊石頭還硬,我勉為其難轉開頭不去看你的臉,還能想像是枕在一個整天練蛙跳的美女腿上。不過我腦袋枕過,頭髮都把你褲子弄濕了,你一會兒起來,別人別說你尿褲子了啊。」

  殷胥額頭上青筋都要跳出來了,他瞪了她一眼,抬手捂在她嘴上:「閉嘴。」

  崔季明嗚嚕嗚嚕半天,殷胥恨不得能把她的嘴按回地裡去,她一個字兒也沒悶出來。

  可她腦袋又相當舒服的枕著殷胥的腿,實在是在場一圈中最像大爺的那個。

  看到殷胥捂著崔季明的嘴將她按在了他膝頭,旁邊修和元望彷彿看見幼童街頭因為糖葫蘆打架,目光愈發詭異了。崔季明將其理解為豔羨,彷彿顯擺般用僅露出的上半張臉對兩個少年挑了挑眉。

  修與元望難以直視的轉開了臉。

  殷胥看她一副很享受的樣子,根本就不掙扎,手指指了指她:「我鬆開手了,你不許說胡話,睡覺。」

  崔季明也不點頭,一副「你捂著我一夜我也無所謂的樣子」轉開臉來。殷胥看她無所謂的樣子就不爽,伸手竟然去捏住了她鼻子。

  崔季明讓他的幼稚給震驚了。

  臥槽這他媽是那個偷窺裝逼、冷面無口的心眼九殿下麼?!

  她憋得臉紅,掙扎起來,殷胥面上浮現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

  臥槽殷胥這是在耍猴麼!

  「你再這樣我往你手裡吐口水啦!」崔季明一句話,周圍人只聽見了一陣悶哼。

  殷胥忽然感覺掌心好像被某人舔了一下,觸電般抬起手來,怒瞪向她,還沒開口譴責,崔季明竟先血口噴人:「九妹你這手裡全是冷汗,這是腎虛啊!你看你雙手冰涼,想必蹲下起立就頭暈,夜裡盜汗,年紀小小就這麼虛,以後沒法肆意享受人生啊!」

  殷胥真想掐死她。

  崔季明勝利的笑了笑,抓住他的手腕,用他的衣角給擦了擦:「哎喲可憐孩子,我快給你擦擦,回家吃點當歸好好補補啊。」

  殷胥:「……滾。」

  崔季明在他腿上又找個了更舒適的姿勢,表示就是不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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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二章

  她動作就像是個酒飽飯足躺在抱枕上的中年大爺,戳了戳元望的後背:「這會兒了,快跟我講講白天到底是如何。」

  元望嘆了口氣,他也受傷不清,有些脫力的躺在一邊道:「路上不過是偶然遇到了趕羊人,太子沒有見過羊群,有些好奇就下轎,那人便提起來說側邊一條不算偏僻的道上有處產茶的莊園,附近有鮮花之類的。澤殿下很少出宮,他連茶葉是怎麼長出來的都不清楚,所以就想去看,我們便帶著一隊人馬過去了。」

  「結果去了茶莊附近,喝的新茶都是有下人驗過毒的,確切沒有問題,附近侍衛也都是仔細搜查過。卻不料殿下一坐上轎子,轎子上的侍女卻似乎換了人,將他死死摁在座位上,四個轎伕腿下功夫快的如同沒有影一樣,就往山上的小道竄。」

  崔季明搖頭笑:「你在逗我,就這麼讓人帶走了?」

  殷胥接口道:「未必不可能。太子執意要去茶莊,下人必定在茶莊周圍戒備森嚴,注意著茶莊裡的每個人,反倒對自己人少了戒備,若是有不少高手在側,換人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上轎伕是早早就備下的。」

  崔季明:「你越說我越覺得是你幹的。」

  殷胥:「……」

  元望似乎本也懷疑過殷胥,可如今他們還都好好坐在這裡,殷胥一路有無數的機會,卻都沒有動手。他接著道:「我和侍衛一起去追,沒想到路上遇到四處亂玩的修,他聽說了之後急的不行,也跟著一起,我們察覺到泥路上轎伕的腳印,一隊人沒追多久就發現了太子,太子殿下那時候已經中了刀。侍衛剛趕過去,一群灰衣人就從山林裡冒了出來,打算將我們所有人趕盡殺絕。」

  崔季明卻沒從元望的口中聽到太多細節,他畢竟是年紀不大,一時受驚,很多東西想不起來也是正常,只是這樣很難推斷出來真兇是誰。與殷胥一樣,她也聯想到了殷邛,又覺得不太像他。

  她又反覆問元望,可這孩子也是後來追過去的,並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崔季明心裡將天下分二這個詞彷彿在心裡叨念了半天,轉頭看過去,修與元望已經脫力的睡過去,侍衛中只有幾個勉強撐著在守夜。

  她抬起眼來,殷胥卻沒有半分要睡的印象,他目光望著遠處山脈的漆黑,似乎在思考些什麼。他還要坐著讓她枕,崔季明勉強從自己的舒服裡揪出點良心來,道:「我躺得脖子疼了,剛剛在河水裡睡的有點久,你睡吧,我能守著。」

  殷胥伸出手指摁在她額頭上,將想亂動的她壓回遠處,垂頭看她,忽地問道:「你殺了蔣經?」

  崔季明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唔,嗯。」

  殷胥:「別傷心。」

  崔季明:「你哪隻眼看我傷心了。」

  殷胥不言,摁在她額頭上的手指如安慰般點了點。他心裡憋了許多話,想來安慰她,想要跟她說,最後只乾巴巴的憋出一句:「很多事,都不要傷心。」

  崔季明抬起眼來,他避開,瞳孔裡燃著篝火。崔季明知道他說的是很多事,包括言玉、包括眼睛,包括她最近這段時間無數次想哭的瞬間。

  她十分彆扭的扭開臉:「……哦。」

  殷胥道:「你今天太冒險了。」

  崔季明彷彿是好不容易能從窒息的氛圍裡呼一口新鮮氣:「小冰塊,你就這麼擔心我?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馬腳太多,我也沒那麼蠢。」

  殷胥似乎承認自己的馬腳太多,點頭道:「我下次小心。」

  崔季明:「你那天半夜去崔家幹什麼?你不會是真想殺我的吧,就憑手下的高手,要想殺我我早死了吧。」

  殷胥:「不知你眼睛出事了,想去試探。你跟陸雙很熟?」

  崔季明沒想到立刻就變成他反問,而且這語氣怎麼聽都覺得熟悉啊,半年多以前,他不就是也在馬車上這麼問過她。

  崔季明瞪眼:「好兄弟,特別熟怎麼了!」

  殷胥這回倒是沒有太多表情,冷冷道:「好。」

  陸雙你等著吧。

  崔季明爬起來,四周只有柴火劈啪的聲響,紅光與黑暗的邊界裡,其他三個少年睡的悄無聲息。她倒是終於找到了對峙殷胥的機會,掀開衣領,指了指脖子上的傷口:「你就沒什麼要說的麼?」

  殷胥掃了一眼她的鎖骨,快速撤回眼來:「手賤,活該。」

  崔季明氣:「你丫是不是變態,喜歡監視別人麼?那天你不肯多說,今兒咱們當面對質了,你就跟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吧!」

  殷胥垂眼:「不幹什麼。」

  崔季明:「呵呵,不幹什麼就爬人房頂,就調查清人家祖宗十八代,就整天在身邊安插人。」

  殷胥半晌不語,終是投降:「……以後不會了。」

  反正崔季明在長安了,也不用多做什麼都能聽到她的消息。殷胥極其虛偽的在內心補充道。

  崔季明沒想到這麼容易,瞪大眼睛:「真的?你要跟我兩清,不過就算你繼續監視我,我一旦發現,非噁心死你不可!」

  殷胥道:「兩清。老秦那邊你可以繼續跟著學,我可能會去那裡找你。」

  崔季明:「那反正是你的房子,回頭我給你租金就是了,不過事兒還不能完全兩清。」

  殷胥:「為何?」

  他話音未落,崔季明如猛虎般撲上,直接把他摁在草地上,磨牙霍霍怒笑道:「讓我看看你哪兒細皮嫩肉,好下口。」

  殷胥讓她一推,條件反射就去抓自己的衣領,怒極就要起身,想開口罵她,卻怕吵醒了其他人。

  崔季明:「你倒是精,還穿個高領衣裳,又把自己裹得跟個筍一樣,我還能咬你胸口麼?!」

  她說著手順他肩膀滑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推過衣袖在他手腕上,狠狠張口一咬。

  殷胥沒想到她牙口好的能嚼鋼板,疼的一哆嗦,伸手想要去推她,按在她肩膀上,卻是沒推,強忍住了。

  崔季明感受到了殷胥的顫抖,也咬的過癮了,鬆開了口,舌頭舔了舔牙齒尖,那動作看的殷胥差點臉紅。她道:「你骨頭真硬真硌人,別把我牙咬碎了。其實你要是實在很計較,覺得這不算兩清,我也不介意被你扒衣裳,前提你要跟我一樣瞎。」

  殷胥冷臉收回手:「沒人要扒你!」

  他甩手坐到另一邊去,崔季明失去了膝枕,獨自坐在原地。她性子本就愛蹭來蹭去,便又爬過去,戳殷胥的胳膊:「哎我發現你很有野心啊,什麼時候給自己養的那麼多高手,跟我說說唄,你是不是以後想當皇帝啊?你要是想當皇帝,崔家靠攏太子,怕是要跟你為敵呢。」

  殷胥拍開她戳戳弄弄的手:「沒有想,順其自然而已。」

  崔季明挑眉:「怎麼,你還覺得這皇位能掉到你頭上?」

  殷胥轉頭:「你認為誰更適合登上皇位。」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問她,她撓了撓臉:「說的跟我能決定似的,誰登上不都那樣麼,我就指望一個別天天想著把自家三軍將領拉下泥潭的就行,為君還是要不得多疑。不過澤就挺好的,他還挺努力的,也比較善良了。善良就很好啊。」

  殷胥垂眼道:「澤麼……?」

  他又道:「你聽說過波斯國下有一個附屬的小國叫花剌子模麼,我以前聽拜火教教徒入長安傳教的時候,跟我講過一個花剌子模的故事。」

  崔季明沒想到他還會講故事。

  「說是花剌子模國有個風俗,君主在朝堂上,如果送信者送來了好的消息,他就立刻給信使奉上金銀珠寶,封侯加爵;如果送來了壞消息,信使就會被直接殺死。」殷胥道:「或許你覺得這故事幼稚可笑,或者是花剌子模君主太過愚蠢,但實際上,只要是皇帝,都會難免將怒火發到眼前人身上,目光短淺的成為了花剌子模君主。」

  「帝王身邊絕大多數的人都成為了只報喜不報憂的信使,更重要的是帝王沒有分辨的能力。中宗離開長安的時間,加起來沒有三年。父皇只因為出遊而在登基前離開過幾次長安。掌管天下的人,只在羊皮地圖與別人口中知道天下,可怕的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崔季明愣了,她沒有想到殷胥年歲不大,卻思考的這麼深,她斟酌道:「你想改變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啊……」

  殷胥垂下眼去:「改變不了的。上位久了,事務纏身,效率至上。能用命令解決問題,就一定不會用講道理來解決問題。既然不能跟君王講道理,捏造事實來達到目的的行為,就會貫穿整個朝堂。如孟子說「仁者無敵」,不過是將效益在君王面前吹噓罷了。效益總是來得慢,帝王又總是不能等,最大最容易的效益就是編造謊言了。」

  他似乎思考了許久,終於能將這些想法說出:「我的能力改變不了人的本性,我只能要求自己成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敢問別人、和別人講道理的人。至少應該走遍天下,擁有能夠判斷的理智才對。」

  「偏執與無知才是最大的惡。相較於無能的善人,或許你覺得有能的惡人成為皇帝,會罔顧百姓,會大肆殺戮。實際上有能的人,往往多思理智,沒有道德觀念,但為了運轉國家,他或許視百姓為螻蟻,卻不得不為了稅收兼顧螻蟻的性命;或許他好戰嗜殺,但為了平衡各方,他就必須克制自己窮兵黷武的想法。」

  殷胥道:「無知的善良時常會成為滅國的根源。你說澤的善良,我並不能認同。帝王不是道德的模範,而應該是理智的精英。」

  遠處澤的背影,微微顫抖了一下。這二人聊的專注,並未察覺。

  崔季明絕沒想到會在篝火邊,聽到這樣一段話。她內心震動,半晌道:「……我感覺我跟不認識你的似的。你現在是在告訴我你的野心麼?」

  殷胥望向她:「我的野心,僅僅希望自己能多知且達觀。而善惡,且在其次。」

  崔季明心裡頭卻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一向接受的教育將道德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在這樣一個封建國家體系內,迂腐無知的善良顯然一次次毀滅過王朝。她甚至覺得其他皇子,不可能還有人說得出這樣的話來,殷胥或許真的能成為皇位上那個人。

  且不論他這一番話的對錯,這個概念卻在要求皇帝恩澤天下、成為道德聖人的時代是罕見新奇的。她更有一種隱隱要沸騰的熱血,彷彿是看到別人的努力與進步,自己被激起的奮進,她忽然湊過去:「你很喜歡讀書麼?」

  殷胥:「讀過一些。」

  崔季明側臉看他,兩眼映著火光:「那你能教我麼?」

  殷胥愣了。崔季明前世可是偷雞摸狗,逃課打架,讓她讀書她都恨不得去跳井的那種人啊。

  崔季明也覺得有些唐突,撓了撓頭:「我感覺你講的跟家裡請的先生還是不一樣,反正你不也要經常到老秦那個院子來麼,乾脆來教教我唄。我知道我讀書很爛,但是我很想多讀點書。」

  殷胥道:「為什麼?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崔季明笑,她很少這樣說出真心話,或許是被殷胥一番話觸動,小聲道:「沒,我感覺我白吃了崔家許多年的珍饈,有這個姓,我也想著自己投了個好胎,總要是比平民百姓多做些什麼。如你所說,我也想成為多知的人,然後盡力去改變一點自己見不順眼的事情。」

  殷胥瞪大了眼睛,他前世也未曾從崔季明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此刻心裡湧上幾分感動,更多的是「果然我沒有看錯她」的欣慰,他竟然微微展露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沒有管住自己的手,在她額頭上輕輕按了一下:「好。」

  崔季明視線模糊,火光與黑暗融化了他的輪廓,她離得如此近,直面著殷胥展露的那一分細微的、卻溫柔又讚許的笑意,她幾乎目瞪口呆。

  崔季明挪不開眼,那瞬間彷彿是一扇緊閉的門透著微光朝她打開,一個深邃卻並不幽暗的世界在等她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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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三章

  他還真的會非抽搐式的笑法啊。

  冰涼的手指在她額頭上點了一下隨即扯開,崔季明差點伸手去撫摸自己的額頭,強按下手,她道:「你說你笑一笑,不還是人模狗樣的,整天繃得那麼緊,多沒勁兒。」

  殷胥一臉奇怪:「我沒笑。」

  崔季明:「好好好,你說沒笑就沒笑,你剛剛是臉上抽筋了好吧。」

  殷胥坐好:「還要躺麼。」

  崔季明看他如此識大體的讓出腿來,連忙點頭:「躺躺躺!」她就生怕殷胥後悔似的,滾過去把腦袋擺好,舒服的喟嘆了一聲。

  殷胥抬起手來,將她落在旁邊的那件外衣撿回來,露出了剛剛被她狠狠咬過的手腕。崔季明可算是從心裡察覺到一點欺負老實人的愧疚,道:「九妹,你的腿還挺舒服的。」

  殷胥半天沒聽出來這是一句誇獎。

  他伸手將那件外衣蓋在她身上了。

  崔季明咧嘴笑:「哎,我就躺著怪不要臉的,乾脆送你兩句吉利話。就殷老爺這面向,必定是前世積了大德,此生長命百歲,清閒富貴啊!」她學著坊門口打滾撒潑要賞錢的叫花子說話。

  殷胥默然了:「……睡吧。」

  崔季明乖乖閉上了眼,其實沒睡。

  她之前在西域時跟著陸雙一起扮作拜火教聖女的路上,幾乎繃著半個月沒怎麼睡過,有過一點不安全的可能,她都不敢睡。

  修與元望或許是沒吃過苦頭,沒跟過行軍,睡的幾乎算得上天真。

  殷胥則像是不想睡,卻撐不住累的睡過去。他淺眠,崔季明從他腿上起來時,他差點就要醒過來,崔季明小心翼翼的拖著她那條快沒直覺的腿挪到一邊,火焰還只剩一點苗頭,天色完全沒有要亮的意思,她自己咬著衣服將腿上的箭傷處理了。

  那些侍衛想幫忙,崔季明看不慣他們這些整天在宮中當值的沒見識樣,滿頭大汗的將他們瞪了回去。自己處理箭傷的難度,簡直就比自己剖腹低一個等級而已,她將自己的腿綁的跟大棒鎚一樣,幾乎是要虛脫的躺在草地上。

  偏頭過去,就是殷胥緊皺著眉頭倚著樹睡在旁邊,她看了還沒兩眼,忽地聽見了遠處彷彿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卻沒有看見任何火光,崔季明從脫力的四肢裡強提幾分力氣,推了一把殷胥,殷胥驚醒,看向她。

  崔季明瞳孔都微微縮起來,望向黑暗,手裡捏著旁邊的一把長刀,抓住他的手肘:「有人來了。也可有可能是野獸,但更有可能是白天的那些人。距離還遠,我聽的見他們的動靜,但他們還未必能看得清我們在做什麼,我去叫醒侍衛,你去叫醒他們,不要讓他們發聲。」

  殷胥看了一眼她拖著的小腿,又忘了一眼高懸的月亮,點頭。

  崔季明在他起身前,又抓了一下他的手腕:「九妹,你明白現在的狀況麼?」

  或許灰衣人和殷邛沒有太多關係,但如今三位皇子被困在山中幾個時辰,都沒有看到搜山的燈籠與人馬,這就要和殷邛有關係了。

  太子是先被人帶走,侍衛再去追的,不可能沒有侍衛去稟告殷邛。

  殷邛或許當時也勃然大怒,命人搜山,但灰衣人從來沒打算掩蓋過自己的身份,殷邛知道後,必定心裡對於是否賀拔慶元做的也有數,他的人馬可能晚了一步,在崔季明殺了蔣經後才發現太子並沒有死。

  太子沒有死,只是受傷,這對於打壓賀拔慶元是大大的不利。

  殷邛很可能打算將計就計,想要讓事態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若是能將賀拔家的軍威都打壓到土裡,澤的生死或許在他眼裡根本算不上什麼。更何況若是崔家兩個長孫出點什麼事情,他還能完全撇開關係,看崔家與賀拔家這些年的聯姻關係徹底完蛋。

  能將崔家搜人的私兵也擋在外頭,面上是父親的焦急痛苦,故意拖慢搜山進程。能做到這些的,也只有殷邛了。

  他好一個借刀殺人,坦坦蕩蕩。

  殷胥顯然也想到了,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你小心。」

  崔季明一副不要緊的樣子笑了笑。

  殷胥狠狠回捏了一下她的手腕:「不要這種態度對待自己的身體和性命!你不在乎,我卻心裡記著你的話,我不會讓你再活成那個樣子!」

  崔季明愣了:「什麼樣子。」

  殷胥心道:遍體鱗傷的樣子。

  他簡短且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起身朝修的方向去了。殷胥捂著澤的嘴才叫醒他,澤一陣暈眩後清醒過來,面上血色全無,想動似乎也沒太有力氣了,殷胥轉頭又去叫修,修難得睡成一團,緊皺著臉,彷彿夢中在與誰搏鬥般緊張,殷胥的手才剛剛捂上他的臉,修就蹬著腿一下子睜開眼中,雙眼映滿了驚嚇,他失口喊道:「哥!哥不要死!」

  崔季明正在與侍衛小聲說明情況,聽到他的喊聲,回頭暗罵:壞事的小子!

  她聽覺敏銳的可怕,遠處只是一寸寸向前移動的窸窸窣窣陡然變了,崔季明感覺到對方已經找到了他們的方向,快步朝這裡衝來了!

  「跑!背著澤,互相靠近不可走散!」崔季明喊道:「二支三支保護太子向西,一支隨我上山!」

  她話音未落,一支箭矢從樹叢中竄出來,如流星般朝她刺去,崔季明一縮脖子,險險避開。崔季明就地一滾,像隻猴子似的往殷胥背上一撲:「背我走!駕!」

  殷胥讓她這結實的小身板壓的差點一個趔趄。

  他卻看著十幾人的侍衛分成了三組,人多的那一組擁著他們往西側走,年紀最長的幾個人帶著被背起的澤往山上走,另幾個人帶著修卻遁入了側面的水中。

  澤起了高燒,傷口不得泡水,崔季明脫掉紅衣,散開頭髮,單看背影和受傷的澤差不多。

  對方不肯暴露自己的位置,選擇不點火把,他們也不敢在黑暗中貿然追逐,剛剛小心地窸窣靠近,說明對方人數不多,很可能只選擇一個方向。三隊人分散,黑暗中賭的就是哪隊能活。

  她這麼短的時間就安排出來計劃,還用言語迷惑對方。對外界的快速反應力,安排計劃分工的穩妥與略施小計的心眼,這才十四五歲,她怪不得前世入軍營幾年便連接勝仗、扶搖直上。

  殷胥背著她,有些腳下不穩的跟著侍衛穿梭在月都照不亮的夜,崔季明緊緊攬著他的肩膀:「小冰塊,我盡力了,要是咱倆點背死在這裡了,那就真的是命中注定咱倆要死在一起。」

  殷胥咬牙:「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次。」

  崔季明卻理解錯了:「你就這麼不願意背我啊,我有那麼沉麼。」

  殷胥:「我說的是——」

  崔季明:「噓!」

  殷胥將話憋回了肚子裡。

  崔季明緊張道:「媽的真是點背,有人朝我們這裡追來了,九妹,駕,你的小短腿跑快點。」

  殷胥真想把她扔下去。

  心裡嫌棄她的多嘴,殷胥卻道:「別怕。」

  崔季明讓他淡定的語調急的都差甩馬鞭了:「你不怕死我怕啊!我是出來帶著美人賞花的,不是來腿上插進一箭捲進這種破事兒裡的!」

  殷胥加快的步子,這會兒連他都聽見背後人踏草的腳步聲了。

  崔季明忽然小聲道:「向左!」

  殷胥猛地往左踏一步,幾乎是瞬間,他就感受到了出鞘的冷兵器帶起的勁風,身後的一名侍衛已經發出了痛苦的悶哼。十幾個侍衛分三隊,到他們這裡本來就沒幾人,崔季明聽著身後人群不說話卻緊逼的腳步,侍衛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她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快在逼近的死亡面前亂跳。

  她每次眨眼,都怕自己再睜眼時就看見了自己的脖子。崔季明幾乎覺得殷胥再慢半步,就會被刀光擦到腦袋,殷胥卻一言不發,無比專注,就是背著她快步往前跑。對方還想殺人,還要避開地上的亂石樹枝,速度算不上太快,只是人數多威勢大,容易讓被追逐者心中恐懼,自亂陣腳。

  幾個侍衛乾脆放棄了逃走,他們回身迎戰上殺手,就連倒在地上的侍衛,也彷彿要拼出最後一絲力氣來抓住殺手的雙腿。殷胥陡然腳下一滑,崔季明還以為他要摔倒了,嚇得連忙抱緊他脖子,卻看著殷胥幾乎是悄無聲息的滑入了某個斜坡下。

  這斜坡上兩塊大石正好能夠擋住他們的身影,又有大樹裸露地面的樹根盤亙交錯,怕是對方點起了火把,不仔細搜查也難以找到他們的位置。

  嗯,除了她們趴著的碎土上蟲子多了點,什麼都好。

  這個位置僅能容忍兩個還沒完全長開的少年擠在一起,外頭侍衛的聲音已經漸漸消失了,崔季明的下巴抵在殷胥額頭邊,她一開口,下巴尖就磕在他頭上。她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崔季明沒等到他的回答,卻感覺到冰涼的手摀住了她的嘴。

  媽的,又捂嘴。

  你手上有土,老娘不要做吃土少女啊!

  斜坡上部不遠處響起了說話聲:

  「他們逃了?」

  「不會,沒有腳步聲。他們很可能是之前就在附近找到了逃的地方,你看侍衛那麼肯拚命,他背著的一定是太子。點火,好好搜!」

  「可若是皇上那邊的人搜山了,我們點火,豈不容易暴露。」

  「呵,這都快五六個時辰了,你見到搜山的人了麼?怕是如上頭所料。」

  「……是。」

  說著,崔季明就看著模糊的視線裡,隱隱亮起了幾團橘黃色的光芒。殷胥攬著她,將她更往陰影處塞了塞,崔季明被擠得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條線,殷胥的氣息就從她頸邊拂過去,她卻沒注意到殷胥的臉色,只專注的聽對方的聲音。

  有幾個人的腳步走近了,卻也有幾個人就圍在附近轉悠。

  火把亮度有限,但就藏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的確是挑戰心理極限。崔季明心鼓如擂,殷胥卻跟摸不著心跳一樣,連呼吸都不多變一分,火光好幾次從他們頭頂飄過去。

  終於感覺光也遠了,腳步聲也漸漸微弱了,崔季明伸手就去摸殷胥的脖子側面,殷胥讓她動作驚了一下,就要去拽她手腕。

  崔季明壓低聲音:「我要是再摸不著你的心跳,我以為你嚇死在這裡了呢。」

  殷胥:……這種時候她還如此多嘴。

  殷胥:「他們走了?」

  崔季明:「好像是。」

  殷胥等了一會兒,往外挪了半步。四周寂靜無聲,遠處似乎有火把在閃動,殷胥走出來對崔季明伸出了手:「走,快點。我們去河的方向與修匯合。」

  崔季明剛要走出來,忽然腦中弦一緊,條件反射的彈身抓住殷胥,往外一推:「小心!」

  一道刀光隱隱反射著幾不可見的月亮,在黑暗中劃出半道新月似的圓弧。

  殷胥幾乎驚掉一身冷汗,對方根本就沒離開!

  「果然,你們就藏在這附近!」

  說話人打了個呼哨,遠處的火把飛速的朝這裡靠近,崔季明毫不猶豫的拔刀,朝著呼哨聲的方向,輕叱一聲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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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19: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四章

  她那雙手,執刀時線條繃緊,月光下隱隱的輪廓,細瘦的像個女孩兒。可揮出去的刀風,卻半天沒有女人慣常的不忍,她用慣了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刀,柔韌的刀面一抖,一聲輕響,攻勢卻陡然凌厲。

  對方為了引他們二人出來,特意只留下了一兩個高手。

  眼見著火把逐漸靠近,崔季明還能在光亮到來前,佔盡最後一絲黑暗中的優勢。對方與她武風相近,也是凌厲肅殺,在黑暗中聽聲辨位的本事卻差了一大截,殷胥就聽著耳邊猝不及防的十幾聲刀劍相撞。

  仿若是孩子口袋裡的銅板掉了一地,毫無節奏的亂響,其中卻殺氣撲面,他不得不後退半步避開。

  對方顯然也是代北軍中的老人,開口道:「崔三,看在賀拔慶元的份上,給你留條命!我們要殺的是太子,你不要管的太寬!」

  崔季明讓這個「看在賀拔慶元的份上」幾個字逗笑了,十幾人圍過來,火光映亮了她的臉,她閉著眼睛,睫毛垂下,兩縷捲髮輕搖,笑得不屑一顧。

  她說著怕死,殷胥卻多少年從沒見她在別人面前露出一個「怕」字。

  她永遠無畏,也不知是早早把自己細皮磨爛,新長出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厚繭,崔季明在十幾個火把的圍繞下,似乎覺得琉璃鏡礙事,從耳邊摘下來扔給殷胥,笑了:「且讓我看看,代北軍這幫裁掉的爛肉渣滓們,用著軍中的刀法,能將我如何!」

  剛剛與崔季明交手的,正是個黑瘦的中年人,他似乎被「爛肉渣滓」幾個字刺激得不輕,手中刀面一晃,朝崔季明而來。

  崔季明八風不動,她彷彿拼著一口氣,要用代北軍的刀法,教訓一下軍中出來的叛徒。長刀倏的動了,風向似乎都被刀攔腰截斷,刀光流星般遞到了黑瘦男子面前。

  黑瘦男子早年在軍中時,崔季明還是個被賀拔慶元逮住按在凳子上揍得只打雷不下雨的熊孩子,如今幾年,孩子總是長得飛快。有光映照能看清對方的情況下,他眼見著她閉眼的一刀寒光凜凜而來,竟登時色變,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裡頭竟浮現出一個想法。

  若不是佔盡了人多的優勢,他非要死在這裡不可!

  崔季明雖是第二世,卻也如少年般拚命成長著。

  黑瘦男子是曾在無數刀槍劍雨下走過的老兵,有的是經驗與反應,他刀光纏上,卻覺得崔季明的刀似乎是軍中刀法,又有不同,她的刀比軍中刀法變化多了,卻又不是別人教出來的招式變化,而是想怎樣就怎樣,根本猜不到她會從哪兒來,從哪兒走,甚至用出笨拙的姿勢。

  太隨性了,她的刀似乎跟整個人渾然一體,如同跳舞時候扭動的手臂。她耳邊小金佛像亂晃,那黑瘦男子彷彿真的覺得是三頭六臂的笑面金佛揮舞著無數把刀,朝他兜頭劈來。

  他敗勢露的太快,甚至連強提一口氣撐都撐不住,崔季明的刀似乎吸滿了火把跳動的火光,從天而下,一刀斬向了黑瘦男子的右臂。他還以為是自己的刀丟了,想要伸右手去撿到,一偏頭卻發現丟的是手,連刀滾落在黑漆漆的草叢裡。

  「你們還在等什麼!」趕來的人怒喝道:「等著一個個單挑麼!」

  他話音剛落,一圈拿著火把被刀光閃花了眼的灰衣人這才如夢初醒,咬牙提刀朝崔季明而去。崔季明後退半步,猛然推了一把殷胥,殷胥差點跌了個嘴啃泥,扶著斜坡才站住,崔季明完全無視他的那點武功,全將他當成佈景。

  殷胥本來還心有不甘,卻看著崔季明手中那把廉價的刀劃成一道銳利的圓弧,逼退了幾人還暫不落敗勢,他也徹底歇了自己想搭手的心。

  他以為他在武藝上至少比前世好多了,可崔季明也在不停的進步啊。

  他感覺自己距離想揍崔季明的夢想,越來越遙不可及了。

  殷胥插不去手,卻有人想來捉他,他用著皇子制式的橫刀,勉強對付著眼前人,餘光中卻看著崔季明後退一步,她受傷的右腿疼的一哆嗦,整個人也偏了方向,登時就被刀鋒挑開了肩上的皮肉,若非是她就地一滾,那刀再抬幾分便是她脖子。

  殷胥驚得心中罵那幫拿錢不幹事兒的傢伙,崔季明卻有條不紊的用刀鞘撐著身子站起來了,彷彿早見過更凶險的大場面,傷口也不過是撓癢癢,抬刀又上。

  她比刀更像是鐵打的,那把劈一刀抖三抖的刀面終於在她不要命的劈砍下顯出幾個寒酸的缺口,她感覺到了,卻沒有辦法。殷胥手中也只剩下了抵擋著眼前刀面的這一柄刀,想借也借不了,終於那黑瘦男子發了瘋的用左手劈砍而來的一擊後,崔季明眼前的刀如同炸開的銀瓶,閃著光的碎片四射崩開,她手中僅剩一截可憐的刀柄。

  那一群殺手彷彿是看到難纏的螞蚱斷了兩條腿般,眼睛陡然亮起來,朝崔季明而去!

  崔季明也心道要完蛋,她側身想往後躲去,右腿卻一瞬間痛得哆嗦,她身子一歪,幾乎就是將胸口送到了對方刀下!

  「鐺!」崔季明幾乎是感覺這聲音就響在她臉前,僅存的視力勉強看清了眼前一截堅硬似鋼的竹杖,竹杖的主人明明是千鈞一髮趕來,卻故作悠閒的撓了撓後腰,轉頭對她眨了眨眼睛:「哎呀,崔三你也來賞花了!好巧。」

  崔季明心頭一鬆,倏的笑了:「我都打的差不多了,你又來撿漏,這波到底算誰的?」

  陸雙:「這幾個窮鬼,扒光了全身家當賣不了多少錢,送你得了。」

  崔季明扶著他的手肘站起身來:「人頭值錢。你不會自己一個人就來裝逼了吧。」

  陸雙笑道:「我有那麼不給你面子麼,太子與修已經被找到了,你們跑的有點遠,我最後才來。」

  殷胥看著這倆的旁若無人,心裡頭真是可以火氣竄天了。

  陸雙都沒出手,身後十幾個黑影掠過去,他就站在旁邊跟崔三聊天,一切都解決了,他端的是一副救世英雄的樣子,跟崔季明勾肩搭背的說起了最近的事兒,剛剛逼到眼前要死的危險,從他一出現,就變成了兄弟相逢茶話會。

  崔季明幸好還算是問了他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陸雙就是不願意提殷胥,笑道:「心有靈犀唄。」

  殷胥也不多說,走過來將冰涼的琉璃鏡塞回了崔季明手裡:「還給你。既然上次因為我摔碎了嗷嚎那麼久,就別隨便亂扔。」

  崔季明笑著帶上:「就你仔細的性子,還能給我弄丟了。是你聯繫的陸雙?」

  畢竟陸雙是殷胥的手下,崔季明幾乎是肯定句。

  殷胥掃了陸雙一眼:「我以為你早猜到的,沒發現忍夏和耐冬不在我身邊麼?這地方在找到你之前我就趁著天還沒黑打探好了,附近有許多可以暫時藏身的斜坡與淺穴,又四通八達,通向幾條支流。只是沒想到陸雙來得太慢,或你不必受這傷。」

  殷胥都沒察覺到他的話中有意無意的帶上了「明明是多虧了我」的意思。

  崔季明笑:「哎喲能撿回命來就行。九妹你真行,你說你這種人要是再能打了,還有人能制得住你麼。」

  陸雙:「噗!九妹……哈哈哈哈九妹!」

  殷胥:「……」笑你大爺。

  殷胥:「季明,讓我看看你傷口。」

  崔季明滿不在乎:「不要緊。火把給我,我怎麼感覺前面好像有一條山路。」

  陸雙將火把遞給她:「要不我背你?」

  崔季明:「滾滾滾,就你那三月不洗澡的味兒,別離我太近。」

  她掃了一眼地上被解決的屍體,手撐著劍鞘有些蹣跚且固執的往有路的方向走去,陸雙回頭看了殷胥一眼,殷胥冷冷道:「來得太慢。」

  陸雙笑:「幸好還是趕上了,要是沒趕上,我想這乾脆也別救您了,我趁早捲鋪蓋逃竄。柳娘也來了,要不要她給太子看傷?」

  殷胥:「看可以,不要治。解釋不清,別惹這麻煩,我盡力了,他若是死了,也不是我的意思。」

  陸雙點頭:「要我說,這會兒將修和太子一起殺死,咱們再嫁禍出去,這儲君位置您想到手就太容易了,北機也算是能跟您風光一把。」

  殷胥雖比陸雙小了許多,卻一副「你還年輕」的樣子搖了搖頭:「什麼都沒有就覬覦,就像是農夫搶了一盒用不出去的珠寶,就算登上了皇位,我也只不過是下一個殷邛,被各方絆住腳,幾年都用來小心翼翼保住自己。」

  還不若趁此將心懷不軌之人全都引出來。

  他要的是一切都勝券在握,讓儲君或皇位只是名正言順的最後一頂冠帽而已。

  陸雙不置可否,他似乎是也不太關心殷胥的想法,點頭道:「那我去找崔三了。」

  殷胥:「你去將人員匯合在一起,我去找她。」

  殷胥其實心裡清楚崔季明發現了什麼,他看著幾位黑衣人默不作聲的隱在黑暗中,對著他們的方向微微點了點頭,接過火把跟上了崔季明的腳步。

  陸雙朝殷胥的背影看了一眼,皺皺眉往反方向走去。

  崔季明站在山中那條僅能人通過的小路上,手持火把一臉迷茫。

  殷胥:「這條小路好似是有人私自修下的,你想找什麼,我們要去盡頭看看麼。」

  崔季明沒想到他會追過來,嘆氣道:「我在想,我阿娘的墓是不是在這附近,我去年來過一次,但山裡都差不多,我記不得路了,我想找找看,總感覺就在這附近。」

  殷胥:「我跟你一起。」

  崔季明笑:「剛逃了命,就要在這兒大半夜的找。不過我忽然很想找……總感覺賀拔家要出事,有點……不安心。」

  殷胥扶她:「無事。慢慢找。」

  崔季明蹣跚的手執火把,順著狹窄的山路往上走。

  殷胥其實是知道墓的位置,前世崔季明打仗的後幾年,長安城裡沒有她的家人了,殷胥代她逢清明與祭日時來給放些祭品,叫人來打掃打掃。

  崔季明視力不佳,找的艱難,殷胥道:「這裡看是有人修葺的痕跡。」領著崔季明往正確的方向走去。

  順著窄窄的一道石階上去沒多久,崔季明抬頭勉強看清了遠處似乎有處小小的石亭,她笑:「到了。」

  石亭附近一處小池,池水空明,仿若一座山的月光都凝在了這裡,亂糟糟的水藻與蘆葦在夜風中細微的晃動,崔季明從石亭的小桌下頭摸到了一盞油燈,借火點亮,拎著油燈往小池另一邊走去。

  兩人的火把插在了石亭柱邊的地裡,能照亮周圍的唯有這盞油燈。

  崔季明一下就變得安靜悠閒下來,彷彿漫步在自家的院內,一座小小的碑立在了池邊的小坡上,或許是崔式雇了山民來時常打掃,石碑很乾淨,前頭小石台上兩缽清水,一束山花,賀拔明珠微凹的名字裡,含著山霧凝成的水珠。

  殷胥知道她需要一些自己的時間,退開幾步,打算返回石亭內等她。

  崔季明伸手擦了一把,將油燈放在碑前,如同見到舊友般笑著開口:「唉,明珠啊,你老公最近表現很好,你是不是要誇誇他啊,之前家裡要續娶,他拒絕了。」

  賀拔明珠死去的時候,還沒有她前世的年紀大,她實在難將賀拔明珠當作母親來看。

  「他倒是現在還年輕,我就是有點擔心。你要是真的同意他續娶,要不就給他托個夢去,否則我怕他真就這麼孤獨終老下去了。」

  她笑道:「舒窈和妙儀也好。舒窈長高了很多,她倒是讀書和文章一直很好,我對她永遠都放心,她還要管著我呢。我明明都兩輩子加起來的大嬸了,還要她給我操心,實在是慚愧。妙儀也很好,她開始換牙了,現在學棋終於步入了門道,學的也不苦,她每天看起來都可喜歡了。」

  「賀拔羅你知道麼?我聽阿耶說你小時候見過幾次這個弟弟,他從西北回來了,找了個小了好多歲的媳婦,名字叫杏娘。賀拔羅雖然跟賀拔家決裂,但是他進了機樞院,也算有份餬口的工作,杏娘也懷孕了,賀拔家算是有後了……」

  她又將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說了一番,沒人回應也自己說的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才彷彿是心裡感覺到了什麼,微微沉默了一下。

  崔季明:「我知道你也想問我。我很好。」

  她抿了抿嘴,半晌道:「之前,我還挺害怕的。但是現在好了,眼睛開始好了,讀書果然比練武難,我也在努力。阿公……不許我再去軍營了,現在我明白了,他怕是早就預測到了如今的境況。你說我一把年紀了,怎麼誰也救不了呢,人就必須往上爬,否則我永遠抓不住我想抓的東西。」

  崔季明手指在小石台上的清水缽中點了一下,隨意彈開:「不該跟你講這些煩心事,你放心。我懷疑這些事情跟言玉有關係,他的性命,我一定會取,你放心。」

  崔季明聲音低下去:「你說究竟是我傻,還是人心易變。亦或是我從來就沒認識過他……」

  殷胥在亭中坐了一會兒,就看到崔季明拖著她的右腿,拎著油燈嘴角含笑走了回來:「你真有耐性,坐在這裡跟個石人一樣。」

  殷胥:「這裡很美,可以看很久。」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崔季明望見了如鏡的池水中映著的明月與山的輪廓。明明只是勉強算不錯的景色,崔季明掃過殷胥安靜的側臉,心中竟平靜下來。

  平靜的彷彿覺得其實並沒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殷胥明明比她坎坷更多,未來危機也遠在她之上,卻也毫不猶豫的往前走。

  她將油燈放在了桌上,也嘆口氣坐在了旁邊。

  崔季明看著月色,身邊一片沉默,卻忽然想起以前上學時候的一句古文來。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殷胥往她的方向不做痕跡的偏了偏身子。

  崔季明轉頭:「你冷?」

  殷胥:「不冷。我……」他轉頭,望進崔季明眼裡,晃了晃神。

  「是,你就是個製冷源。」崔季明笑:「啊,別擔心,我不會多問你的事,那些人我就當沒看見。」

  殷胥沉默半晌,他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像是將自己化身一支不能回頭的箭,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極快道:「你問我為何會幫你。實際是因為我們早就認識了。」

  崔季明驚悚:「怎麼,我五六歲的時候,還給過你狗尾巴草戒指,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就算成婚了?」

  殷胥:「……胡扯什麼。我是說,我是活了兩輩子的人。」

  崔季明這回是真驚悚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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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五章

  她是不是該打個招呼:哎喲好巧我也是哎。

  殷胥下一句話就讓她差點從凳子上滑下去。

  殷胥咬牙道:「我前世死了以後,一睜眼,不知道為什麼就回到了自己小時候。」

  崔季明:「……」

  殷胥神情艱難:「別不信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打算告訴你的。」

  崔季明張大嘴:「……我他媽以為我是主角,原來你才是開掛的那個啊……你別蒙我,我不信,你這話太扯淡。咱倆這就月下聊聊天,看看雲,你怎麼能爆出這種電視劇最終揭秘篇的終極大咪咪,好歹也要生死離別相擁而泣的時候,忍不住說出口啊。你這樣我該怎麼演!」

  殷胥一臉「我聽不懂你在放什麼屁」的樣子看著她。

  崔季明噎了半天,坐在地上才憋出一句:「你是說你前世就認識我了?」

  殷胥沒想到她會信,點頭:「嗯,前世我們關係不錯。」

  崔季明警鈴大作:「怎麼個關係不錯?」

  殷胥:「至少我將你當作摯友、兄弟。」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哦,所以你之前才會一副自來熟的樣子。不行,你這個梗來的太突然,給我三天我都未必能反應的過來啊!」

  殷胥:「我信你。而且你不也信任了我麼。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崔季明半天才道:「你一會兒不會指著我哈哈大笑,說什麼『逗你玩』吧。我真的是……我好想說,你這樣單方面要跟我很熟,我很尷尬啊!」

  殷胥道:「你貪辣,吃糖葫蘆只吃糖衣,賀拔慶元總是會買給你,你還特別怕癢,肩上有顆痣。關於你的事情,我能說很多很多。有些總不是能查出來的。」

  崔季明一把摀住自己肩膀:「我靠還兄弟呢,兄弟你咋知道我肩上有痣啊。」

  殷胥一臉奇怪:「我見過你洗澡啊,肩膀上那顆痣是紅色的,還挺明顯的。」

  崔季明:「……你他媽在逗我。」

  崔季明簡直是這會兒才明白,為什麼第二次見到殷胥,殷胥就說夢見跟她一起泡澡!夢你大爺啊!

  殷胥與她相識以來,顯然對她習慣、口味瞭如指掌,連她吃點心老是掉渣都一清二楚,這種種細節讓她真的開始相信,對方是重生的了。

  那……那臥槽,她前世怎麼混到一起泡澡不會發現,她是胸部萎縮成兩顆青春痘了麼?!

  殷胥:「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放心不下,這些事情一定要與你說。前世你二妹嫁入皇家,十五六歲就早逝;你三妹十八九歲時遭遇意外,賀拔慶元也在五十多歲時死在戰場上。太子若是撐不住,為了穩固修的位置,聖人很可能就在這兩年給他主持婚事,你絕不能讓二妹嫁入皇家。前世我腦子不清醒,所以根本難以回憶當初到底是因為什麼,但你要小心,不要重蹈覆轍!」

  崔季明沒想到他說出這種秘密,竟然是為了她。

  殷胥又道:「如今什麼都快了。太子這麼早出事,昭王先幾年去了突厥!你或許一時難理解我說的話,但你每一個決定都要小心!」

  崔季明懵的回不過神,半天才道:「所以,之前你在馬車上提醒我,是因為……」

  崔季明也沒少擼過小說,這種開重生掛的,一般都比她這種穿越掛牛逼多了,又是皇家出身,一看就是幹大事兒的金手指角色。

  殷胥嚴肅:「你不要不當回事!我不想很多事情發生後你才後悔莫及!」

  崔季明一臉懵比的點頭:「好好好,你就是大爺,有你這掛我還怕什麼,還有什麼你都跟我說說。等等,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靈泉空間系統、神功內力元丹?」

  殷胥:「……??」

  崔季明嘆氣:「看來你並不受眷顧啊。那你前世是因為什麼死的?」

  殷胥不肯說太多,他怕她受不了,只道:「前世我與你一起被突厥人殺了。」

  崔季明簡直就是個好奇寶寶,她也算是試探,蹭過去:「哎我也死了?!到底是為什麼?打仗麼?你也上戰場了?」

  殷胥道:「算是。」

  崔季明就差整個人扒在他身上了,殷胥也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相信,崔季明貼的這麼近,他僵的跟個冰棍似的支棱在原地。

  崔季明:「那前世你活到多少歲啊。我算算我還有多少年能活!」

  殷胥:「我二十五。你不要算,一定不會再像前世那般了。」

  崔季明驚:「二十五!你前世都二十五了,你別騙我,就你這樣哪裡看起來像個二十五的!」就這一撩就炸,動不動就臉紅,還幼稚的咬人的傢伙,竟然二十多了?!

  她……她一直在調戲一個心理年齡在古代都快能當爺爺的人麼?!

  崔季明簡直一道雷劈在腦門上,好像是被圍觀著賣了幾個月的蠢。

  崔季明這會兒才品出自己的不要臉:「我就問你成婚了麼?孩子有了麼?」

  殷胥還怕她問前世皇家相關的事情,卻沒想到崔季明居然關心這個:「沒有。我十幾歲才開始說話的,前世腦子有點不靈光,所以……」

  崔季明:「你是宮裡出來的,怎麼還能傻成這樣,這不都早該天天換著花樣有宮女望你床上送麼?」

  殷胥皺眉:「你胡說什麼!宮中管的很嚴,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崔季明小聲嘟囔:「……原來是個連小黃書估計都沒翻過的純情老處男。」

  殷胥:「……??」

  崔季明:「那我呢!我有孩子麼?那時候算來,我快二十六了吧。」

  殷胥隱隱有些面色不善:「你雖無後,卻是娶了幾房妾。」

  崔季明差點從地上蹦起來:「真的假的。難道我真跟阿公說的那樣,綁了幾個……回家,然後沒日沒夜的啪啪啪……我靠,原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已經飢渴到這種地步了麼?」

  殷胥冷臉:「不過是提到你前世納的妾,你就興奮成這樣?」

  崔季明:「也不是。我就是好奇啊,我……你……話說你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跟我說麼?」比如他早就知道了她的真實性別。

  崔季明想起肩上的痣一事,都渾身彆扭。

  殷胥更是不自在:「你以為會有什麼特別的話麼?」

  崔季明又怕自己前世到死胸圍都是一貧如洗,萬一他並不知道呢,只好擠眉弄眼暗示:「就是男的女的那些事啊,我以為你前世可能會知道的,畢竟也不是什麼能說出來的。」

  或許是在殷胥心中,崔季明已經固定了一個「銀槍小霸王」的形象,她的擠眉弄眼,總感覺下流意味都快溢出來了,殷胥臉色陡然變得難看,差點從石凳上起身。

  不就想問,他知不知道崔季明是個斷袖的事情麼!

  「……我也不想知道,你最後也告訴我了。」他艱難的咬牙道。

  崔季明面色一鬆,也算是心中相信了幾分他所謂「重生」一事,笑道:「原來我連這個也能跟你說了啊。所以,你怎麼想的?」

  殷胥覺得若不是天黑燈昏,幾乎遮不住他漲紅的臉:「什、什麼怎麼想的!我知道了,又能怎麼想!你還想讓我怎麼樣!我、我……」

  崔季明不知道他為何如此緊張:「啊?你什麼啊?」

  殷胥半天憋出來一句:「我……我要再考慮考慮。」

  崔季明:「哦……你會說出去麼?還是會因為這個要跟我劃清界限?」

  殷胥苦笑:「我自然不會說出去。可我若是想劃清界限就能劃清界限就好了,我也不知道……或許我也……」

  兩人說著兩碼事,卻竟然對上了。

  崔季明輕笑:「你不說出去,我就很感謝了,你還能平常心對待我,其實已經很難得了。那就保守這個秘密,當這件事不存在吧。你若是心裡覺得不舒服,想要避開我,我也能理解。」

  殷胥看她在月色下彎唇輕笑的樣子,心裡頭一軟:「不會。這個秘密我不會說出去的,我也不會避開你的。」他已經過了糾結得要死的那段時間,殷胥忍不住將崔季明的事情放在心頭,一次次這樣過去,他也忍不住懷疑自己。

  會不會,他其實也喜歡崔季明。

  若是這樣,似乎也不是壞事。

  崔季明笑:「哎呀,我連這事也能告訴你,還是真信任你。話說——」她拉長聲音陡然貼進,笑意盈盈:「指不定前世的我,很喜歡你呢。」

  殷胥條件反射的往後退了半步,驚得瞳孔一縮。

  殷胥艱難道:「……誰知道。」

  崔季明哈哈大笑:「開玩笑而已!別緊張,哎喲你說你不都活了兩輩子,還這麼不經逗,真是更讓我想欺負你了。」

  殷胥轉身就走:「離我遠點!」

  崔季明驟然輕鬆,彷彿是尋覓了太久,才在人群中找到一個真誠且拘謹的人,他擁著單純的心思,跟她說「可以不用那麼累,你可以告訴我的」。

  殷胥還等她追過來,走了幾步才想起她的腳受傷,回過頭去看她。

  崔季明坐在石亭內,轉頭看他等待的身影,忽然眉眼彎彎,抿出一個幾分柔和的笑來。四周松柏是濃郁的黑,石亭下籠罩著月光裡稀薄的影,她笑容中真切的信任,帶著微光,好似他等了一夜才看到的月光下的綻開的曇花。

  四周靜悄悄的,連風都放慢了腳步,殷胥的心卻在平靜的胸腔下帶著巨響,砰然炸成一片,火燎燎胸口一團熱血糊住了呼吸的空間,一切他彷彿都無法分心去理會。

  一瞬間,他忽然感覺自己完蛋了。

  他再怎樣就難以做自己了。他已經被捏在她指尖,任她漫不經心揉碎也無力掙扎了。

  殷胥竟感覺到了無邊的恐慌。喜歡一個人居然是這種感覺麼。

  她也曾這樣艱苦的喜歡過他麼?

  崔季明笑道:「你跑什麼呀。發現自己忘了拿火把了?我們提燈下山好了,火把快燃盡了。」

  殷胥意識半天找不回來,愣愣的點頭:「……好。」

  崔季明蹣跚走上來幾步跟上他,轉頭笑道:「你再跟我多說一點,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來到這一世的?讓我想想……難道是之前打馬球那次!我記得你抓住我,跟傻子一樣亂喊。」

  殷胥猶豫再三,還是伸手扶住了她:「嗯。你還記得。」

  崔季明沒想到殷胥知道了她是女子身份,卻沒有疏遠,還是能將她當作兄弟來看,竟然覺得無比的寬心。她就怕對方小心翼翼,處處要讓她要幫她。

  崔季明靠近他,笑:「我還記得你當時叫我子介呢。子介是什麼?我難道還取了個外號?」

  殷胥和她並行,想起前世的事情,忍不住眉眼也柔和起來:「子介是你的字。當初咱們要取字的時候,你光給自己取些亂七八糟的,我便選了這兩個字,你就說隨便。」

  崔季明:「啊,是嘛。看起來很有我的風格啊。那前世,我去打仗了麼,贏得多麼?」

  殷胥:「很多。你幾乎是常勝,但國勢式微,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挽救的。」

  崔季明:「國勢式微麼……是不是後來幾年,我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殷胥遲疑了一下才點頭:「這次不會了。」

  崔季明笑:「我已經不是聽你第一次說『不會再這樣了』,看來你的確是有滿腔的不甘心,你想做皇帝,也跟這個有關係?你想救國?」

  殷胥喉嚨哽了一下:「你有世家身份,又牽扯多方,我從沒想過你會幫我,但你能不能不要站在我的對立面上。」

  崔季明愣了:「我不知道。或許我不會跟你在一邊,畢竟薛妃顯然有自己的計劃,崔家也有自己的路。但我不覺得會和你為敵。畢竟朝堂也不會只是割裂的兩方。」

  殷胥沒有料到,只因他並非養到皇后膝下,卻也無法再得到崔季明的承諾,以至於可能會……背道而馳。

  他總是眉間略顯憂鬱,如今想來,崔季明也明白他為何總是在沉思了。

  崔季明忽然道:「別擔心,我總感覺你心裡被壓的太沉。天地之大,何患風雨,萬事雖都有變數,但年輕時候還是要有點壯志凌雲的膽氣。不要因為前世的事情太擔心,成敗來去,這輩子就算輸個精光,反正你都早死了,權當是死前黃粱一夢,怕什麼。」

  殷胥轉頭看她,眼瞼針扎般跳了一下。

  現在的她,有種要踏進天下不平的豪氣與膽氣,一壺酒,一把刀,瀟灑騎馬去,留一道淺淺踏痕,彷彿什麼也無法傷害她。

  這與她前世最後所說的那句「功敗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截然不同,從她那時候的樣子,再看如今的少年意氣,他心裡頭滿是酸楚。

  殷胥輕聲道:「嗯。你能這樣想就好,以後的事情,你也不要擔心太多。」

  我會幫你。

  崔季明笑了笑,又一直纏著他問東問西,殷胥幾乎能把全部的耐性用來給她,一一作答。卻不料崔季明逐漸慢下了腳步。

  她堅持走了兩步,卻直擺手。

  殷胥問她,她只說歇一下。

  她說是歇一下,卻是臉色發白,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球,頭都埋下去了。泡了一天的冷水,腿上傷口得不得處理,拼著一口氣從十幾把刀下奪回命來,殷胥仔細一想,真覺得她要撐不住了。

  殷胥:「別老說自己是鐵打的。受了傷也要喊疼,走不動了也要人背。」他伸出手。

  崔季明臉上沁出冷汗來,她艱難的抬起頭:「不,你讓我自己坐會兒,別管我,一會兒就好了。好了我就能走了。」

  殷胥沒想到她這麼嚴重,伸手就去探她額頭,只可惜他手摸別人都感覺是滾燙的,也看不出個究竟來:「到底如何?回去吧。」

  崔季明搖了搖頭,欲哭無淚,她總不能說自己子宮內膜週期性脫落了吧。大姨媽這個剛上身的小夥伴,對於發育中的少女永遠不友好,崔季明完全沒把自己當女子看,但泡冷水後的教訓明確的告訴她自己,她某些方面還勉強算個嬌弱少女。

  殷胥看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今日頭一次緊閉,手足無措的站在旁邊,也不會安慰問候,固執的要背她下山回去。

  崔季明也想讓人背啊,可她怕她血染殷胥的衣裳。她疼的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從石頭上下來蹲在地上。殷胥看她可憐兮兮的,乾著急,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叫他們過來,咱們趕緊下山。」

  崔季明心想幸好她穿的是紅衣,古人都穿好幾層褲子,艱難的扶著石頭起來:「都到這兒了,好像只有幾步了,你扶我……」

  她話音還沒落,兩膝一軟,眼前一黑就無法抑制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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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六章

  崔季明若是平日,必定會還非要死命的強撐,不肯讓別人有半分可能知道她身份。可殷胥是知道的,她心裡想著他若是發現了血跡,指不定臉紅成什麼樣子,心頭莞爾,竟也頭一次將緊繃的弦鬆開,再也撐不住了。

  殷胥一下子將她抱了個滿懷,崔季明直往下滑,他慌手忙腳的去摟緊她往上抱,低頭看去,崔季明兩眼緊閉,彷彿正在昏迷中和沉甸甸的眼皮作戰,她身子微微發燙,汗幾乎濕透了後背。

  殷胥不懂醫理,完全看不出來她是不是病得很嚴重,原地半天才將她艱難的移到背上去,手裡拎著油燈,不斷的將要滑下去的她往身上扶,走的健步如飛,如同剛剛逃命一樣的速度往回奔。他身邊一直隱隱跟上來的黑衣人也快步靠近。

  「主上,我們來背吧。」

  殷胥搖頭:「不必,找到柳娘。」

  殷胥穿過樹林,幾十人正在地上處理屍體,剛剛他們休息的火堆旁,修與元望昏過去倒在地上,一個細瘦的身影跪在地上,給澤看傷。

  「柳娘,來給她看看。」殷胥將崔季明放在了草地上。

  柳娘回過頭來。她也不過十六七歲,卻生了一張方方正正,跟討喜和溫柔半天沒關係的臉。一身衣服簡直和陸雙從同一塊破布上裁下來的,腰後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小包。

  懸壺濟世的女大夫,總會讓人想到輕紗白衣,美貌溫和。柳娘生了這麼個柔軟的名字,面上卻寫滿了恨不得剋死別人的不耐煩,布鞋上全是泥濘。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陸雙也有些關心的趕緊走過來,她跟臉一樣方正的指甲拎開崔季明的衣袖,在她腕上探了一把,表情瞬間有些奇特。

  她喜悲慣常表現在臉上,卻只能讓觀者感覺到面部表情豐富的「猙獰」。

  殷胥就被她的猙獰嚇的心中一跳。

  「她怎麼了?」殷胥問。

  柳娘抬頭忘了殷胥一眼:「你……」

  陸雙的手卻忽然搭在了柳娘的肩上。

  柳娘身子一震,半晌道:「她被水泡了傷口,有些燒,最好能找地方盡快安頓下來。我估計崔家人也都等在外頭,咱們最好將她趕緊送出去。」

  陸雙點頭:「柳娘再怎麼醫術高超,畢竟沒有藥材。她不是太大的問題,就是拖不得,我覺得最好先將她跟她僅剩的那幾個小侍,一起送出去,讓她也從這件事裡摘出去。崔家也有郎中,她不會出事的。」

  殷胥思索後道:「最快出去能要多久?」

  他必須要跟太子一起離開,修與元望已經被弄昏,還不知道這狀況。

  陸雙道:「最好是我叫人,用輕功將他們先送出去。這樣如果快的話,小半個時辰內一定能找到崔家人。」

  殷胥點頭:「只好如此。不過你能否先給她看一看眼睛。」

  柳娘點頭,撐開了崔季明的眼皮,在火光下映照了些,道:「很難看出來,但應該在恢復中,的確是下毒後的結果,若是能給開一幅化毒的藥物,每日都能喝,應該會能恢復的快一些。」

  殷胥道:「可她怕是不可能常年喝我這種外人給的藥啊。我再另想法子吧。」

  陸雙將身上的外衣罩在了崔季明身上,這才半跪在地上小心的抱起了她,對殷胥點頭:「那我先走。剩下那些灰衣人,沒有全殺死,全殺死處理屍體太難了,您也不好自圓其說,便將他們驅趕走了。」

  他說罷,腳下微動,明明只是在走,手指上掛的燈籠卻留下一道金色的線,他已經在幾步之外了。

  然而崔季明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她感覺抱著自己的人走得很穩,風拂過她面上,好似連睡夢中的痛苦都少了幾分,她手指無意識的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卻得了耳邊的一句話。

  「作為女子,你也太逞強了。不過你既然自有抉擇,便也輪不到我插嘴。只不過願意多幫你一點。」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著,眼已經睜不開了,唇間呢喃很久才吐出幾個字來:「謝謝你,胥。」

  對方的手臂震動了一下,沒再回應了。

  這一場變故結束的方式,崔季明自然沒來得及知道。崔家依然被羽林攔著不許入山,當初遭遇蔣經後被殷胥私下放出去的小侍,已經在幾個時辰前找到了崔家,將當時的情景告訴了崔式。崔式寒著臉坐在馬車中,直到夜深下去,下頭的私兵和奴僕好似趕巧的在山道邊找到了昏迷的崔季明。

  當崔季明被抱回崔家馬車上時,遠處殷邛也得到了羽林回報,說找到了太子一行。

  崔式嗅著崖口處的風,百花飄散的香味也壓不住,山谷裡似乎盛滿了腥臭的血,單這一夜割下的人頭就足以堆成山。

  不過那也比不上天亮以後,在朝堂上每個人穿的莊重華麗,卻輕易決定他人性命的廝殺。

  崔式看著隨行的醫師正在馬車裡給崔季明處理腿上的箭傷,他伸手撫過她滾燙的額頭。人心湧動,權力更迭總是要死人的,到他這個年紀,已經忘卻什麼慈悲,讓別人死總比讓自己死好。

  當夜,崔式一行的馬蹄到了崔家後幾個時辰,在黑夜的最後一段,崔家另一位少年也被送了回來。崔元望並沒怎麼受傷,卻裹著毯子,腳泡著熱水,被幾層裡裡外外的噓寒問暖圍著,他腦後被龍眾之人擊昏,才剛醒來沒多久,還迷迷糊糊的。

  崔渾之也來探望了一圈,讓人都退了下去。元望倚在榻上,幾乎快睡過去,卻又一激靈醒過來。屋內只有榻邊一兩盞燈燭燃燒著,崔夜用披著深色的外衣,正坐在榻邊。

  「祖父。」元望就要爬起來。

  崔夜用按住他:「你受驚了,快躺下吧。聖人沒有留你去宮內問話?」

  元望道:「路上問了些,但路上一直有修、胥兩位殿下在,所以便要我先回家歇下。」

  崔夜用:「好,說說吧,究竟發生了什麼。」

  元望將毯子掀開,坐直在榻上,再不是幾個時辰前火堆旁的語無倫次,他頗有條理的輕聲道:「動手的人應當是涼州大營曾經裁軍下來的老兵,其中一個頭目,似乎與崔季明相識,她叫他蔣經。」

  崔夜用沉思:「似乎是曾經賀拔慶元的下屬,目前賀拔慶元在涼州大營內很信任一個名作蔣深之人,單看姓氏,二人或許是兄弟。那崔季明小時候,或許是教過她些箭法吧。太子傷勢如何。」

  元望:「或可能熬不過去。」

  崔夜用沉吟:「……修的伴讀可是尉遲家的。尉遲家與賀拔慶元關係那麼深……」

  元望只是靜靜聽著,崔夜用也沒想他會有任何回答。

  崔夜用道:「知道太子在寫彈劾賀拔慶元摺子的人不超過三個,也不過就是你、我這個太子太傅,再就是聖人了。外人非挑這個關頭,就是為了放大聖人心中的不信任,甚至讓人以為賀拔慶元在御前安插了細作。」

  但這消息能讓蔣經背後的人知曉,御前總是要有個細作的。

  元望將太子被刺一事講述而來,比當時告訴崔季明時的細節多了許多,又問道:「祖父對幕後之人可有頭緒。聖人未必不知道這是有人在嫁禍賀拔慶元,聖人必定會先裝作不知先處理了賀拔慶元。可……」

  崔夜用:「可你覺得那人太大膽了,連三位皇子都可以不顧的喪心病狂。害怕了?」

  元望搖了搖頭,但很顯然,第一次見到殺人的場景使他內心也頗為震動。元望道:「我只是感覺祖父似乎知道些什麼。」

  崔夜用扯了兩分笑,道:「你高看你祖父了,這種膽子我還是沒有的。先歇下吧,明日起來或許大理寺就來請你了。」

  他說罷,轉身離開了房間。

  而崔季明回了家中,過了兩三日才完全醒來。睡夢中的高燒幾乎將崔式的魚尾紋都給嚇出來,崔季明可能從小就體格強壯沒心沒肺,頭一次在崔式面前這樣病,醒來的時候一抬眼,都沒認出那個兩眼熬紅披頭散髮的人是她爹。

  崔季明嗓子都啞的要說不出話來,第一句問的還是外頭的情況。

  崔式本不願說,可崔季明都快要從床上滾下來的問,他也只好如實相告。

  太子澤至今病重未醒,能不能熬過去還未必。殷邛勃然大怒,調長安北中軍搜山追殺,絞殺叛賊近三百餘人,仍有一部分在逃。叛賊中六成以上是從北地三軍中裁掉的代北軍人,皇帝得知此事,氣的當場在朝堂掀了桌子。

  聖旨已經在送往西北的路上,要令賀拔慶元上繳涼州大營軍印與三軍主帥虎符。如今也是挑的好時機,西北的危機剛從賀拔慶元手中解除,他一口氣還沒喘勻活,就要卸磨殺他這即將伏櫪的老驥了。

  太子遇襲一事震驚朝野,此事牽扯到了另兩位皇子與兩位崔家的嫡孫,崔夜用也在朝堂上掀起一片群情激憤,恨不得賀拔慶元被押解回長安時,他第一個衝在前頭扔臭雞蛋。

  崔季明也猜不動這老頭一把年紀跟打滾大鬧市政府般的態度,到底是想幹什麼。

  但賀拔慶元是逃不過進一趟大牢了。

  崔式只說要她好好讀書練武,此事切勿多做任何舉動。再想起蔣經死前那句話,崔季明總覺得阿耶似乎也在瞞著她一些什麼。

  她從不覺得崔式會做出什麼讓她不認同的事情來,也沒有再多問。

  她歸了家後,倒是思考半晌,有些事問了舒窈:「那啥……當時我側漏的多麼,有沒有很明顯弄的褲子上全是?」

  舒窈讓她這不要臉的大姐問的漲紅了臉,道:「你也真不知羞!沒有!沒有——反正我記得下人來給你換衣服的時候,衣服上都沒多少血。你可是泡了冷水,現在都下不來呢!」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笑道:「我這不是就怕弄髒了別人衣服麼。弄髒也就得了,怕的是某人呆頭呆腦,拿那血跡回頭再來問我是不是腿上受了傷。」

  她這一病,內院找來了一兩個大夫又給開了些調經的藥物,崔季明被舒窈這個凶臉婆娘灌下去,一碗藥能讓她幾個月下不來一次的大姨媽如滾滾長江東逝水,她更感覺自己活像是宮內被容嬤嬤逼著喝下墮胎藥的小白花,整天躺在床上就對著家裡僅有柔軟心腸的妙儀裝可憐。

  然而妙儀如今似乎也有了照顧小兔子的正職,對於她姐的憐憫最多就是心不在焉的摸摸頭,然後歡天喜地的去擁抱小兔子了。

  崔季明悲傷的無以復加,最終還是決定在將近小一個月養好了之後,還是去找老秦好好學拳吧。

  崔式說不要她出門太多,但老秦那裡也不遠,天剛剛亮她就到了。空蕩蕩的院內,崔季明從自己帶的燈籠裡借了火,將院內一盞盞竹編的燈籠點亮,這才發現內堂擺了一張書桌。書桌上放了些書與宣紙,被穿堂的微風吹動,她本不在意,抬手要點亮桌案上的蠟燭,才發現蠟燭只剩短短小半截,白燭淚掛滿了銅燈炷,一切都證明這盞燈燭被長時間的點亮過。

  她愣了一下,陡然想起來自己當時在山上說過的話。

  殷胥來過這裡了麼?等過她了麼?

  崔季明心頭跳了一下,連忙點燃那半根蠟燭,湊著火光去翻看桌面。

  嶄新的毛筆留下蘸過墨的痕跡,卻又被洗淨,規整成本來的飽滿形狀擺在筆架上晾乾。崔季明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他纖長的手指將筆尖的水擠淨的樣子。盒內的墨條用過,但硯台內卻是乾淨的留下一點清水痕。桌面上幾本書被鎮紙壓著,崔季明連忙翻開湊在燈下看,上頭是小楷排列整齊的註解。

  幾張薄宣,曬出層次不一的發黃,無言地表明著不同的日期,上頭寫了些乍看無趣的話語。

  「言而無信,非君子也。」他好似最終還是忍不住抱怨,這麼寫道。

  「若是身體不適,再過幾天來也無妨。」哎呀呀,他又糾結出千回百轉的意思了。

  「崔季明。」他似乎等的實在是無聊了,寫了她的名字試試。

  翻過去,紙的反面有一行小字,彷彿故意要寫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最近發生了一些事,好多話我想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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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七章

  這次她好好看到了他的字體,沒有再被黑墨塗上。

  崔季明不知道怎麼的,拈著那紙就笑了起來,手指撫過唇角,越看他留下寥寥幾個字越覺得有意思。她摸出了星星點點的規律,覺得他的心思似乎也不是那麼難猜。

  她連練武也忘了,磨了墨,拎起筆來。崔季明的字總算是在練無名指這段時間,有點刀鋒劍痕的樣子,洋洋灑灑寫了幾個字。

  「如若思念,何必只留寥寥幾筆字,本人接收各類情詩、情書。」

  她想了想,又加上一筆:「也不拒絕各類珍饈美食。」

  崔季明放了筆,對著那幾個大到可以拿去做牌匾的字兀自欣賞一番,這才走到中間去練拳。一會兒老秦來了,對她稍作指點後,崔季明問:「一般他什麼時候會來?」

  老秦硬邦邦道:「我是來教你學拳的,不是來給問話的。」

  崔季明嬉皮笑臉:「那行,就讓他死等唄,我反正無所謂。」

  老秦:「……」

  她無所謂,可老秦一點也不想面對殷胥那張四十年後也未必改變的冷臉。

  崔季明笑:「咱們繼續練拳?」

  老秦:「五日一休沐,三日後他會來。」

  崔季明本是打算三日後來見他的,可三日後,她卻沒能來。

  賀拔慶元被押解進了長安。

  崔式一句都沒跟她說,崔季明也沒見到陸雙問不來消息,她是早晨來找老秦的路上,才發現的。街上也就只有社日、元月才會有這麼多的人,崔季明最近也是有點在風頭浪尖上的意味,不好再走過來,坐在了崔家烏篷的馬車裡。她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便叫車伕止步,用她那隔著十層毛玻璃似的眼睛也往街上瞅。

  馬車邊擠來擠去的人群中,總有些喜歡昭告天下興奮不已的大嬸,將賀拔慶元被押解進長安的消息傳進了她耳朵裡。

  崔季明心頭一驚,正要掀開車簾,忽然車簾被一隻手按住。

  「三郎,雙爺有消息來。」說話人像一隻貓般鑽進了車裡,崔季明挑了挑眉:「阿穿,有車門不走,非要鑽窗,怎麼怕別人看見影響不好。」

  崔季明也是看不見,阿穿被她一句話說的臉紅到了脖子,羞赧的情緒卻容易激起一個姑娘渾身的大膽,她笑出滿口白牙往前湊:「三郎想不想我?」

  崔季明對九妹那種逗完不用負責任的少年可以隨便亂說,面前是個小姑娘,她就不好太混帳,笑道:「又賣乖。陸雙來遞什麼消息?」

  她側耳聽著外頭響起了人群的喧譁聲,兩道眉舒展開:「跟賀拔公有關?」

  阿穿湊到崔季明耳邊:「皇帝不單想只拿賀拔公,他怕賀拔公當年帶出來的兵將有反意,又是在府兵制改動的節骨眼。所以他還捉了尉遲將軍,來做先給猴看的那隻雞。」

  「尉遲將軍?!」崔季明陡然一驚:「這件事跟尉遲將軍又有什麼關係!更何況尉遲家不是與皇后交好麼?他長子不就是修的伴讀麼?!就是因為他算是阿公的心腹?」

  阿穿搖了搖頭:「或許也有皇后派的原因,再加上涼州大營三位將軍裡,只有他一個鮮卑姓。這些事或許雙爺才能跟您講清楚。」

  崔季明微微掀開了車簾:「外頭是什麼情況,你能跟我說一下麼。」

  阿穿望了她的眼睛一眼,看向窗外,半晌才道:「賀拔主帥換了布衣,坐在馬上,旁邊有中軍的衛兵,尉遲將軍坐在囚車裡,穿的是白色中衣,挺狼狽的,他似乎在閉眼休息。」

  崔季明身子顫抖了一下:「他們敢叫尉遲將軍坐囚車!這是就定了他的罪,上街遊行麼?!他好歹是兩三萬精兵的主將!大理寺的人都死了麼,什麼事因都不查,皇帝一句話,就把人定罪了?!呵,我倒是忘了大理寺卿是皇帝的狗了!」

  阿穿道:「當年裁軍的名單經過了尉遲將軍的手,他又多年似乎也有照顧裁軍後無業的老兵,在此事中牽扯也很深。」

  崔季明冷笑了一下。

  或許從殷邛的角度來看,他這麼防,很有他的道理,或許很多人在他的位置上,都會這麼做。但皇帝不是很多人能坐上的位置,也不該做「很多人」會做的決定。

  崔季明覺得,令有能有才之人不得志,令有德有心之人蒙冤屈,就是殷邛的無能!他若是忌諱就該早分權,他若是提心吊膽就該早控制,而不是一直無能縱容,如今眼見著不管不行了,再破罐破摔單用殺人一招!

  更何況對於澤那種生死不問的態度,崔季明可算是窺見了這位帝王從上位十幾年來一直沒變的狠辣無心。

  就是他的無心,對兒子的不管不問,卻讓幾位皇子都有些或多或少的天真。

  漸漸的,崔季明望著車隊遠去了,人群中種種議論讓她心中紛雜,有人說賀拔慶元功高蓋主活該,有人說尉遲毅作惡拖累了賀拔慶元,有人說太子一派不會放過賀拔家。

  崔季明頭靠在了車窗框上,似乎有些脫力的往下滑了一寸。

  阿穿去扶她:「郎君不要緊吧!」

  崔季明睫毛垂下來:「他早猜到的,才非要讓我回崔家。」

  阿穿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崔季明揮手對車伕道:「回崔家吧,我有事要問阿耶,在家中等他回來吧。」

  馬車扭頭,往崔家的路上而去。

  崔季明卻沒有想到,殷胥的確是憋了許多話,想與她說。他以為他心中能藏下很多事了,可有的時候也真的有苦楚憋不住的時候。

  想到崔季明上次縱然吃驚,也接受了他是重生的那件事,殷胥或許覺得有些話,也能跟她說。

  可他坐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崔季明。

  風從中堂高高的廊柱間穿過去,他站在崔季明平日用的木人樁邊,手指撫過她手握匕首曾留下的刀痕。

  前幾日太子遇刺一事發生後,殷胥回宮的確是遭到了許多盤問,甚至殷邛親自招他去殿內問話,顯然是北機新招的一批人做事不是太利索,總留下了一些痕跡,殷胥只裝作收到了驚嚇。

  殷邛顯然在上一次在萬春殿關於「廢除奴婢制」的交鋒中,對自己這個兒子大抵算是瞭解那麼一點,殷胥裝的他未必看不出來,他也不去點明。

  那日,殷胥從中宮離開後,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三清殿。

  他要見到岑婆!

  殷胥還裹著初春薄薄的披風,他離開三清殿快有一年後,身子抽長了很多,肩膀長寬能撐的起皇子朝服,三清殿外頭那些婆子甚至沒有認出那個表情冷冽的少年,是當年痴傻的胥。

  耐冬則跟殷胥截然相反,到哪裡都端著一張不得罪人的溫和笑臉,在殷胥後頭,往三清殿的護衛手裡各塞了個油紙包,笑道:「郎君們整日守在這裡也是辛苦,東宮做了些入春的新果子,還請各位嘗嘗鮮。」

  其中一個護衛打開紙包,往裡頭瞥了一眼。沉甸甸兩個做成點心形狀的金餅,他捏了一下,笑道:「是,九殿下出身這裡,回來常關心也是該得。若是裡頭有了消息,我們自然也要通知九殿下。」

  耐冬笑了笑:「麻煩諸位了。」

  他手中拿著些春季的衣物,隨著殷胥走進門裡去。

  院裡依然很蕭索,聽說殷邛給三清殿的孩子們多找了幾位先生,殷胥遠遠的就聽見了一些磕磕絆絆的讀書聲,他兩手籠在袖中,走過三清殿那些讓他們折做柴火已經不成樣、卻又重新冒出綠芽的樹木,一拐角便看到了用清水擦洗門板的兩個宮人。

  「胥,你怎麼來了!」兩個宮人激動的起身,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走過來想牽他又不敢,侷促的笑道:「這才幾個月不見,怎麼又長高了!氣色也好了許多啊!」

  殷胥點了點頭:「幾位姑姑過得好麼?岑婆在麼?我想見她。」

  「岑婆啊……」那兩個宮人看了對方一眼,其中一人抿了抿嘴唇道:「岑婆病了,跟我們過了個年,年後便去了。你也知道,三清殿內留著也是受苦,去了也未必是壞事。」

  殷胥沒有反應過來:「您說……」

  另一人笑了:「胥,不要這樣子,我們知道你是岑婆帶大的,很有感情。可她一直積勞成疾,幸而最後並不痛苦的走了,還一直要我們多關照你。你現在到了薛妃娘娘手下,哪裡還需要我們這些下人關照啊。」

  殷胥面色如紙,後退了半步,兩耳轟鳴。

  年後便去了……

  他心裡費盡心思搜刮出的溫暖細節,不斷重複安慰自己的回憶,頃刻間枯盡了顏色。

  在他知道岑婆是他生母的幾個月前,在他坐在暖閣裡有人磨墨鋪紙,年後坐在中宮團聚的家宴時,岑婆在三清殿內默默的去世了。

  他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孤家寡人,得知消息後反覆湧起的幸福感,在瞬間幾乎被沖垮,殷胥茫然的半天不知道自己該做何反應,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葬在了哪裡……?」

  宮人看殷胥面色難堪,還是過來扶了他一把:「我們這些宮人本來都是有固定的地方,但當日不是掖庭宮的主管來帶走的,所以很可能葬在了別的地方,我們也不清楚。我們知道你想祭奠岑婆,但恐怕要大費周折。你如今在薛妃膝下,再怎麼樣我們也不希望你把這件事弄的大張旗鼓,或許薛妃娘娘會不高興……」

  幾個宮人不想讓他去祭奠岑婆,還是因為怕他不受薛妃喜歡。

  殷胥半晌道:「她臨去前可有提及什麼?」

  宮人輕笑:「岑婆只說覺得最後這些年算是滿足了。」

  滿足了麼。

  ……怎能就這樣滿足?!

  她知道一直在照顧自己的兒子,殷胥卻從不曾知道有母親的照顧。

  他承認自己是虛偽的,若是把岑婆當成下人,他心中的感激總是少了幾分,或許是做慣了主子,對她更有一種理所應當。

  但知道了她是母親,彷彿所有的行為都飽含對他的愛護與真心。

  殷胥身子搖晃,幾乎無法再在這滿是回憶的三清殿待下去,他轉身便走,那兩個宮人還沒來及的開口,就看到殷胥倉皇的離開了三清殿。

  他當日立刻去了山池院,卻沒有遇上薛菱,崩塌的感覺終於在一瞬間的衝動後又被撿回,他也承認,若非耽擱幾日,他或許會衝動說出什麼話來。

  後頭太子重傷一直不清醒,東宮甚至做好了後事的準備,矛盾立刻激化成了無法化解的地步,殷胥陷入此事,也不能從東宮離開,直到今日賀拔慶元被押解進長安,他也這些天第一次被放出東宮。

  他坐在崔季明練武的堂內等到了午後,直到從後門走進一個垂頭的半大少年,在殷胥耳邊道:「崔三路上遇見了賀拔慶元入長安的隊伍,陸雙手下的阿穿入了她的馬車,她便折返回了崔府。」

  殷胥垂眼:「嗯,下去吧。」

  那少年走路悄無聲息,幾乎將自己融到陰影裡,快步離開,殷胥這才翻了翻桌案上的紙,看到了崔季明留下的幾行大字。

  上頭的字堪稱滿溢她嬉皮笑臉的德行,可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還會能再笑得出來麼?

  殷胥手指撫過墨跡乾涸後,微凹的痕跡,走出院落的後門,登上馬車:「回宮。」

  這一日朝堂上爭的怎一番腥風血雨,殷胥並不知道,他入宮直奔山池院,總算逮到了薛菱。薛菱正跪坐在一缸金魚邊,懶懶的拈了魚食擲入水中,看紅色的魚尾泛起層層水波。她這次倒是注意到了殷胥的臉色,抬頭望了他一下:「這回又怎麼了。」

  殷胥站在了魚缸邊:「岑婆去世了。年後的時候。」

  薛菱沉默了一下:「哦。」

  殷胥:「我知道了。」

  她手抖了一下,半袋子魚食倒進魚缸裡,引起一片即將屍橫遍野的瘋搶,薛菱想伸手去撈魚食,卻又作罷,收回手來。她沒有直視殷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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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八章

  殷胥:「她安葬的位置,你知道麼?」

  薛菱:「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她的。」

  殷胥冷笑:「在我痴傻到不認人的時候,在我飯都吃不飽的時候,是她在照顧我的!」

  薛菱緩緩抬起了頭:「你覺得對不起她?是,她是我當年的近侍,在我生下孩子一個多月後生下了你。我是看著你出生的,你和我的孩子很像,出生的時候臉是青色的,小小一團,彷彿連呼吸也不會。你幸好是她的孩子,還能有命可活。」

  殷胥:「我欠了她很多。」

  薛菱扯出一絲笑:「每個人都欠自己的母親。不要這樣用逼問的姿勢和我說話,宮裡每個女人都差不多,我憑藉家世,皇后與萬貴妃憑藉運氣,才成為可以榮華富貴的那個。她出生在南地,幼時賣到我家,是我從薛家帶出來的人。我不想讓她跟大興宮千千萬萬的奴僕們葬在一起,我送她歸了家鄉。」

  殷胥:「那我為何卻只是單字名。」

  薛菱嘆道:「我與阿岑幼時一同長大,她隨我進宮,雖為侍女卻也是薛家旁支出身,身份地位未必會比當年王府做妾的林憐和萬宜姝差。當時林憐與萬宜姝也不過是充儀充媛的位置,我與阿岑二人又先後有孕,我便希望她也能混個妃位,邛看我有此意,倒也說著,若阿岑誕下是男孩,便封她個妃位,甚至給未出生的你,取了個單字名。」

  「若我那孩兒還活著,未生變故,或你們二人幼年會一同玩耍長大。他長你一點,單字為燁……只是日後生變,阿岑本可留在宮中自享榮華,可殷邛有意扶林憐上位,她怕是也對未來艱險的路子有個預估,竟堅持抱你隨其他宮人入了三清殿,只為保命,絕不再出。」

  殷胥微微有些恍惚。他看那些金魚明明吃飽,卻還瘋狂的撲騰著魚食,坐下後伸手將魚食撈出來,道:「……好好一缸金魚,縱然連個畜生都算不上,也留點手。」

  薛菱靠在了軟枕上,似笑非笑:「其實不只是你,三清殿的宮人,大部分都是他臨幸過的宮人。偶爾我覺得,這樣也算好,斷了這些女人爭權奪利你死我活的念想,又能和孩子常年廝守,除了條件艱辛,倒也勉強算得上日子。他把生下來的女孩兒都送了出去,似乎送到了平常人家。有時候我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就他那德行,還不如把女孩兒留下,一個個培養成和親的公主,往周邊各國一年八個的送過去。靠女人肚皮來勉強維持和平的事又不是第一回了。」

  殷胥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道:「或許是我多想,曾在醫術上看到過,說有些人家生下來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痴傻。或是阿耶當年上位殺戮太盛,或許殷姓也遭了些什麼……」

  薛菱笑:「哈哈,難不成你想說的是天譴!你縱然頂了個殷姓,可我還真巴不得殷姓有什麼天譴。可此乃人為,不過說來,這也算某種天譴了。」

  殷胥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

  薛菱:「我的意思是,你的痴傻並非偶然。在這宮內,都能讓我的孩兒痴傻,讓一個宮女吃下些什麼,不都是太正常的事情了麼?」

  殷胥並不是十分吃驚,他道:「我也曾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當時在宮中,只有你為后獨尊,其他女子不都只是低微到和宮女沒差別的身份麼?就算是當今的皇后,在當時也只是個小小充儀,根本不可能——」

  薛菱笑:「胥啊,女人的事情,女人來解決。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來再續前緣的麼?我想了十年,幾次想著這輩子乾脆就這樣罷了,可有時候也不甘心。」

  「我曾被別人掌控命運,我是不公的受害者。我人生曾以改變天下不公為目標,後來發現這個目標太過遙遠,不若讓我也成為不公的受益者,來掌控一回別人的生死吧。」

  殷胥曾幾次感受到過薛菱的野心,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她這樣說出。

  薛菱嘆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去南方,或許可去她的家鄉,她葬下的地方看看。但如今……」

  薛菱輕輕笑起來:「不管你願不願意,為了我的私心,我也想要你登上那個位置。作為你的『親生』母親,我也會為你備有一份大禮。」

  她一直在崔家等到了幾近入夜,外頭才傳來崔家幾個長輩回家的聲音,眼見著下人都款步而去,有條不紊的架起了燈籠,各院小廚房也傳來了動火的聲音。

  崔季明手裡捏著兩張薄薄的信紙,坐在二房的書房裡等。自言玉離開後,她身邊就沒有固定的下人,幾乎就是十幾天換一撥人,挑著長得好看的帶出去玩,更談不上信任。崔季明手裡捏著兩封陸雙那裡來信,都找不到一個人給她讀,湊在昏黃的燭火下一個字一個字兒的看。

  崔式也沒有想著書房裡竟然亮燈,推門才發現崔季明披著單衣跪坐在燈邊,他合上門嘆了口氣:「這事,我說了多少次要你別牽扯,別多問的。」

  崔季明苦笑:「我怎能不問。是不是阿公已入大牢,尉遲將軍定罪了?」

  崔式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紙:「我才知道,你現在也有自個兒的消息來源了。尉遲毅,家門抄斬。」

  崔季明手一抖:「今日不才入長安,這都不待大理寺審理麼?也沒有關入大牢?他死無對證了,他又是阿公的親信,這事就根本不給阿公洗清的機會吧!跟尉遲毅能有半分關係,蔣經早就三四年找不到蹤跡了,縱然尉遲毅和蔣經是同時入軍——」

  崔式:「聖意不得置喙。」

  崔季明:「我以為這不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時代。現在殷邛是想咬誰就咬誰了?蔣經曾跟我提過『天下一分為二』,要我提前站隊,阿耶你對這話,心裡可有數?」

  崔季明也不知自己為何拿這話來問阿耶。只是她覺得崔家似乎也藏了些什麼。

  崔式彷彿肩上擔的朝服很沉,努力往後挺了挺脊背,才緩步坐到桌邊來。

  「皇帝自然沒有那樣的能力,讓誰死誰就死。可他也是一條被逼到角落裡的瘋狗,怕的是他真的急了豁出命去亂咬一通。索性先給他一塊肉吃,讓他還維持在『權勢滔天』的錯覺裡,不至於暴起亂吠。」

  崔季明愣了:「原來不是殷邛要尉遲家死,這是必須選一個人去死的投票,而你們將尉遲家投出去了。甚至說漢姓世家……這些年順著殷邛,一次次將鮮卑姓投出去了。」

  崔式不置可否。

  崔式:「你阿公雖然也知道功高蓋主,但他愛這片土地勝過愛自己的性命,縱然知道有可能會給自己招來禍患,但他也不願意三軍被殷邛搞的一塌糊塗,讓突厥人鐵蹄踏過。」

  崔季明:「我知道世家與皇姓這拉鋸戰打了十幾年,可阿耶不怕下次被投出去的是我們?」

  崔式:「自然也有人對這種玩法不滿。我也只能說暫時崔家不會落入那種境地。所謂一分為二,就是有人想換個玩法。這事你心中可以有個數,站隊的事情輪不到你,甚至說可能到你阿耶死的那天,玩法也不一定會改變。」

  崔季明瞪大了眼睛:「有人要……阿耶難道也……」

  崔式在燈下微微笑了笑,他手指在唇上豎起:「你阿耶沒有這麼主動去找死,也不拒絕撿別人的漏。不過有人有耐性的可怕,你不必太在意,浪再大,崔家也是水裡的銅牛。」

  崔季明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想的能對幾分。她以為鄴高祖統一南北的偉業,是大勢所趨,是千古偉業,歷史考試都要默寫出三條貢獻來得分,然似乎世家卻想抵抗未來千百年不可抗拒的集權趨勢。

  崔式道:「尉遲家要入土了。修的伴讀位置也空了出來,殷邛已經找到了接替的人選。」

  崔季明抬眼,愣了一下:「……難道是我?!我都在外頭名聲壞成那樣了,還是個瞎子,他都要我去做伴讀?」

  崔式苦笑:「我一直讓你去在外頭各種胡鬧,就是想擺脫這件事,看來殷邛心意已決,你入了弘文館,澤雖然清醒過來了,但身體不好,修指不定會成為下一任太子,你就是要跟殷家站在一道了。」

  崔季明垂眼:「阿公都已經這麼表現,殷家還是想把我這個外孫扯進去啊。」

  崔式拍了拍她的肩膀:「後日,你便可以準備入弘文館拜過先生,就要搬入東宮住了,既然是皇帝強把你塞進去的,所以你不用怕,再怎麼不守規矩,也沒人敢將你從弘文館趕出來。這表面功夫,還要做到你阿公面前,殷邛發話了,說是許你入大牢見過賀拔慶元一面。」

  崔季明艱難張開嘴:「阿耶,我就只想問,你覺得阿公這次……過得去麼?」

  崔式嘆氣:「過不過得去,要看天意。不單是殷邛,很多人都不想讓賀拔家活。」

  他話音落下,崔季明垂著頭,緩緩趴在了桌案上,臉埋進了手臂裡。

  崔式:「已經夜深,你快去休息吧。」

  崔季明悶悶的聲音傳來:「……讓我趴一會。」

  崔式起身,半晌才將手放在她頭頂輕輕拍了拍:「很多時候局勢就是這樣,我希望你不要做個你阿公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了。只因天砸下來,要最堅強的人頂著,下頭的人苟且偷生的時候指不定還在扎他的腳。」

  崔季明脊背起伏了一下,偏偏頭,露出一點泛紅眼尾來,悶聲應了他一句。

  後日。

  弘文館門前停了不少馬車,畢竟是休沐結束,不少歸家小住一兩日的生徒也被送回了弘文館,幾位皇子的馬車停在了最前頭,重病初癒的太子澤剛剛回到弘文館,門前聚集了幾位弘文館的博士與講師,正對他行禮。

  春夏之交,細雨飄零,弘文館一片濃綠,太子澤正與幾位講師說話,卻聽到了身後一陣小小的喧譁。和其他幾位皇子撐傘站在一處的殷胥也回過頭去。

  崔家烏蓬的馬車,前頭幾匹黑色駿馬,車簾掀開,幾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小侍撐開繪有紅鯉的竹傘,車裡一隻帶扳指的細手接過傘柄,持鐵杖仿若是閒庭漫步般走下馬車,紅衣在陰雨天的灰色中扎眼,豔紅衣擺吹開,殷胥心裡頭漏了半拍。

  傘面劃過雨滴,微微抬起半分,堪堪露出金色的佛像耳墜與淡紅的唇。

  病痛與外頭的風雨彷彿不能給她留下半分不快的痕跡。

  她輕輕勾起了半分笑,世間風流莫過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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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1:20:1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七十九章

  殷胥幾乎忘了呼吸,他自覺目光太直接,或許這時應該故作不熟的避開,可此時他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

  紅鯉的傘抬起,雨珠往後滑去,露出琉璃鏡的鏈子與令他魂牽夢繞的雙眼,崔季明笑得眼角彎了彎,目光渾不在意的從他面上滑去,這才行了個禮:「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恢復的可好?」

  澤對她也算有幾分感激,雖然崔季明是賀拔慶元的外孫,以當日情況來看,她並不知情。澤蒼白的面容勾起了幾分勉強的笑意,彷彿從內心擠出笑都耗費了這些天恢復的全部力氣:「原來是崔三郎,聽說崔三郎那日之後重傷,也恢復了許多天?」

  崔季明笑:「不打緊。看到殿下安康,臣便放心了。」

  元望也站在太子身邊,修剛從馬車上下來。

  崔季明敏銳的感覺到,那一場遇險,讓幾個少年的內心也悄悄改變了。

  澤似乎意識到了殷邛對他性命的無所謂,生性中本有的敏銳,更成了目光中隱藏的一種忐忑與尷尬,崔季明甚至覺得,他恨不得立刻將身上那套太子的常服拽爛,然後找一個小小的箱子將自己鎖在裡面,躲開所有人的目光。

  而修則更為明顯,他對於崔季明成為伴讀的行為,顯得不甚在意了,走過來也算是勉力跟崔季明熱絡了幾句,卻遠不如以前跳脫,整個人有些迷茫。

  修似乎之前並不喜歡尉遲家的小子,但聯想到曾經的小夥伴因為太子遇害一案將被滿門抄斬,他好像是剛剛知道原來殷姓可以隨意殺人一樣,有點可笑的震驚與無所適從。

  殷胥是站在人群中看著崔季明的那個。崔季明和修聊了幾句,他們二人一併走進了弘文館,她目光甚至都沒怎麼往殷胥面上多看,他彷彿都覺得幾天前去院子裡時,那張薄宣上幾個眉飛色舞的大字,是他思念太久的幻覺。

  崔季明作為修的伴讀,自然分在了點墨院,她的座位在修的側面,在殷胥的後面,靠著被拉開的木門,外頭的杏花彷彿她伸伸手就能夠到。

  班上幾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崔季明笑嘻嘻跟一圈人打過招呼,然後將折頁本攤好,連裝模作樣都懶得施捨,從書袋中拿出一張薄毯,往桌案上一趴,毯子披身,準備開始補覺了。

  修沒想到崔季明這麼不要臉:「今天是何先生的課,你這樣,何先生會動手的!」

  崔季明從毯子下露出一縷捲髮和半張臉,眨了眨眼睛,笑:「沒事兒。我恨不得讓他把我趕出去,今天春光不錯,指不定外頭樹下睡的更舒服。殿下,您上課盡情玩吧,反正有我給您墊底。」

  她說罷,又戳了戳前桌殷胥挺得如鋼板般的脊背,笑道:「更何況前頭還有這麼個屏風給我擋著。」

  殷胥讓她戳的脊背一抖,冷聲道:「老實點。」

  崔季明撇了撇嘴,對著殷胥,又好似有什麼共同小秘密般促狹的笑了。

  殷胥如此近的距離回望了她一眼,心中湧起種種熟悉的情緒來。她還是入了弘文館,只是多了琉璃鏡和鐵杖,也成了修的伴讀。

  可她還坐在他附近,以前上課搗蛋戳戳弄弄的臭毛病還是半分改不掉。

  殷胥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崔季明已經趴下去,將自己埋回薄毯中。何元白進點墨院的屋內時,望著四面打開的門外的景色,剛想隨口詠兩句,就看見了二十個不到的學生中,令人無法忽視的一團蓋著花花綠綠薄毛毯的身影。

  他掃了一圈,才發現,蓋著毛毯縮成一團的正是今兒要介紹的新生徒。

  修也算是怕何元白,崔季明怎麼也是他的新戰友,他不好棄之於不顧,拚命的戳著崔季明小聲提醒道:「崔家三郎,先生發現你了!快起來,先生走過來了!先生已經站到你面前了!啊啊快起來啊,先生要打人了!」

  何元白手中的摺扇正要砸下來,修都感覺到那陣勁風了,崔季明的毯子陡然掀開了,那摺扇砸在了她抬起的手臂上。

  「講堂上,你這樣成何體統!」何元白怒道。

  崔季明笑:「也沒有要瞎子讀書的道理,先生要實在看不慣,我不介意滾到最後去坐著。」

  何元白早年出關帶過兵,說來他也算是賀拔慶元的半個小粉絲,此刻賀拔慶元入獄,外孫成了修殿下的伴讀,何元白也大抵看得清是什麼個局勢。崔季明這是下定決心要混蛋到底,他也要做做表面功夫。

  何元白:「崔三郎的眼睛不是看得清字麼?你這樣趴著,會影響到其他人!」

  崔季明立刻伸手拿起硯台,扣在打開的折頁本上,一團黑墨差點流在桌子上。然後麻溜的一滾,枕著書袋,在桌子旁邊靠外的地板上躺成一長條,將她花花綠綠的小毛毯在空中一抖,鋪好在身上,對著何元白眨眼道:「先生,現在看不清字了。我這樣躺也不影響別人了吧。」

  何元白:……好想打死這個小子。

  何元白無奈:「你不可以發出聲音影響到別人。」

  修一臉震驚的看著何元白就這麼認輸了,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父皇強行塞她進來的,她上房揭瓦都不一定能被先生趕出門。

  她這躺下,腦袋正好在殷胥桌子旁邊,他低一下頭,就能看到崔季明得意的樣子。

  何元白回到了前頭的長桌邊,今日講的是《禮記》,註解的捲軸很長,殷胥努力將注意力放在眼前,卻忽然感覺到順著桌沿垂下去的捲軸另一邊,有人拽了拽。

  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不去理她。

  捲軸遭到了一陣更用力的拽,他甚至懷疑,他要是不理崔季明,崔季明能拿起他的捲軸給扔出去。

  殷胥為了班上其他人不受影響,決定犧牲一下自己,偏了偏頭看向她。

  崔季明笑嘻嘻望著他,比了個口型:「睡不著。」

  殷胥偏回頭來,一副「干我屁事」的樣子。

  但崔季明顯然下定決心要找他玩,腦袋都快拱到桌子下面了,伸手去拽他衣角。殷胥不低頭,隨手拍開,崔季明鍥而不捨。

  殷胥無奈,低頭小聲道:「睡你的,別打擾我。」

  崔季明躺在地板上,將自己整個人拱過來,拽著他衣角不撒手:「我無聊嘛。」

  殷胥巍然不動。

  她竊竊私語的聲音像是耳邊縈繞的蜜蜂。

  「九妹九妹不要不理我啊!這個班我都不熟,咱倆好歹也算有點革命友誼嘛!」

  「小冰塊,小冰塊你這麼認真學習,我好愧疚啊。」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

  殷胥低頭飛快的掃了她一眼,心中認命似的嘆口氣,面上端著:「你想幹什麼。」

  崔季明眨眼:「別裝了,兩輩子加起來都一把年紀,這些玩意兒你不都快學爛了,還有什麼意思。」

  殷胥:「學無止境。」

  崔季明剛要再開口,眼睜睜的就看見一柄摺扇從何元白的方向擲出來,準確無比的砸在了殷胥的額角。

  殷胥捂著額角,一瞬間表情懵了,他抬起頭來,估計是多少年沒有人這麼打過他,崔季明滾在地上笑的上氣不接下氣。

  何元白:「胥,不要交頭接耳!」

  殷胥瞪了崔季明一眼,垂頭道:「是。」

  崔季明打滾:「哈哈哈哈哈活該!誰叫你受不了誘惑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交頭接耳都做不好,動作幅度這麼大誰都能發現——啊!別拽我衣領!」

  何元白將崔季明連著她的小花毯一併從地上提起來,怒的給了她後腦兩鎚:「你就是個禍害!連最老實的學生你都能去影響!胥,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殷胥瞥了一眼都快比何元白還高的崔季明,道:「堂內不許喧譁、正背跪坐、目視書本。」

  崔季明:「先生,我都說了,您直接把我扔出去多好。」

  何元白笑:「我不能隨便放棄你這種苗子,放下屠刀都能立地成佛,萬一你能改過自新呢。不如午後將第十八章學記抄十遍,連著註解,或許你會有新的理解。」

  崔季明聽到要抄東西,眉毛都擰了:「您放棄我吧,我這種學渣就是文章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您有撈我一把的功夫,不如多去放幾把屠刀。」

  何元白笑著搖頭:「我自沒有工夫去讓你改過自新,可總要給別人一次為師的機會。」他目光掃過同班,顯然是要找個監督的人,修把手舉得老高,就差蹦跶起來:「先生,我!我!」

  何元白:「修,你指不定會偏袒你的伴讀。之前的旬考,胥名列前茅,那便是胥吧。這根戒尺給你,她若是下午再多言,你便可用這戒尺抽她。今日午後必須抄完十遍。」

  崔季明:「……」

  她一不要臉,二又武力值高,給九妹一根小戒尺能管屁用。

  殷胥還沒來得及點頭,何元白就不容置喙的真的將她扔了出去。

  午前的課結束後,殷胥拿著那沉甸甸的戒尺出去,剛拐了個彎,就看見了靠牆倒立,嘴裡還悠閒叼了根草的崔季明。她見到殷胥一下子來精神了,吐了草葉,單手撐著,另一隻手去摸索自己的琉璃鏡,戴上後道:「喲九妹,還真打算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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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崔季明大字型躺好:「你想打哪兒,來呀來呀來呀~!」

  殷胥:「……你哪兒都欠抽。」

  崔季明挺胸:「那你幫我打腫了吧,我不介意!」

  殷胥漲紅了臉:「要點臉!」

  崔季明:「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就在這兒撅著腚讓你打,先嚇跑的還是你,就你還想調戲老子?」

  殷胥惱羞成怒,戒尺一條抽在她腿上:「你別以為我不敢!」

  崔季明身子一顫大叫:「啊~不要停啊~~再來麼,我舒服得很呀~」

  殷胥面紅耳赤兩手顫抖,於是落荒而逃——

  崔季明托腮:(失望)「唉……都說了臉皮薄就活該被壓,還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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