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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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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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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1:1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章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那張曬黑的臉:「你覺得我像個娘們麼?」

  俱泰心道:把那張狂氣收一收,好好塗一塗臉,至少比別家漢子像多了。

  他苦口婆心道:「播仙鎮中有許多路過的商隊,登記的牌子和公文都在裴森那裡,陸雙正去拿的路上。突厥人攻城後還想拉攏南道各部落,商隊他們可能不在乎,可若是拜火教徒的隊伍,突厥人一般不敢動手。南道各部落篤信拜火教的不計其數,他們若是動了手,日後就不好跟南道上的各部落談事了。咱們唯有如此,才能穩妥離開。」

  崔季明點了點頭。

  俱泰:「更何況三郎你的容貌十分顯眼,若不裝扮成女子,恐怕是難以躲過未來一路的盤查。而突厥人掠奪成性,若是看著可疑,很可能就直接掠走,您還不能扮成普通侍女,必須要是拜火教的聖女,才能被突厥人忌憚。」

  崔季明:「……我怎麼不攻上光明頂呢。」

  與崔季明印象中刻進腦子裡的武俠小說不同,拜火教在元朝時候相當衰落,而如今大鄴所在的年份,正是拜火教最流行的時候。

  這種流行甚至傳播到了長安,畢竟它是波斯的國教,西域小國信奉者極多,長安也有兩座襖祠,中宗設薩寶府進行管教,其中有用宗教與西方大國波斯交好的目的。

  不過波斯的薩珊王朝如今勢弱,不但西突厥瓜分它,阿拉伯人也對其有極為強勢的入侵。連年戰爭、經濟衰退,阿拉伯人的強攻也導致了回教的侵佔洗腦,拜火教的本土在這兩年盡失,於是西域不少小國接納了拜火教徒,如今各個部落,遍地都是不知道真假的自封「聖女」。

  她琢磨了一下大概就懂俱泰考慮的全面之處了。

  如今拜火教聖女氾濫,但突厥人還是不敢動的,由於拜火教相當注重血統的純正,所以她們大多都有波斯血統,崔季明阿婆是波斯公主,她五官也有明顯的波斯特質,幾乎不會讓人懷疑。而且拜火教聖女喜潔、遮面、不見屍體血污,這些教義與習俗還是會被突厥人與沿路大部分地區所尊重,崔季明能夠因此避開許許多多的麻煩。

  她正思索著,陸雙從窗口翻了進來。

  他將一大包衣服與手裡的公文往桌上一摔:「快!快——磨蹭什麼呢?!」

  「你怎麼也跟著走?」崔季明瞪眼。

  陸雙笑:「哎喲我幫你撈了一把賀拔羅的狗命,你不是說什麼條件都答應麼?車馬都已經弄好了,我的人也要撤離這裡,會跟你們一起走。咱們一隊人馬也好行事,他們都是平頭百姓,在陸行幫掛個名而已。」

  崔季明就要開口。

  陸雙道:「是你搭我們的順風車,而不是我來佔你便宜!」

  崔季明撇嘴:「謝謝雙爺抬舉,不過我就扮作一個奴僕就好,才不要扮成什麼聖女。」

  陸雙笑:「別傻了三郎,剛剛封了城,第一波的商隊百姓都在封城前跑出去了,咱們留在這裡,就是要等城破後突厥人放行。你不要小瞧他們查人的手段,你縱然有一雙帶繭的手,但是渾身都寫滿了『貴族出身』,這根本不是你想遮掩就能遮掩得了的!」

  崔季明若真是個爺們,讓她去扮個女人,她沒有什麼不樂意。

  可重要的問題是她本來就是個女的,如此裝扮後暴露的可能性增加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若是暴露了,牽扯的不只是她,還有崔家和賀拔家!

  崔季明垂眼道:「好,那我換好衣服叫你們進來。就我這練武的身子,除了身高像個女人,其他就沒有像的地方了。」

  崔季明將這兩個傢伙推出去,陸雙一回頭,兩手扒住門:「不用我幫忙?我比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瞭解女人多了,哪裡該凸該翹,我心裡特別有數,絕對能把塞成一個傾城大美人!」

  崔季明翻白眼:「滾蛋!我又不知沒見過女人!」

  陸雙壞笑:「你沒見過沒穿衣服的啊。」

  崔季明挑眉:「你是覺得我一個虛歲都快十五的崔家少爺還不懂人事兒?我家裡的女人,比你遇見過的質量高多了。」

  陸雙傻眼:「……真的假的,就你、你這個年?」

  崔季明笑:「羨慕?」

  陸雙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你這簡直是,階級不同待遇不同啊!到了長安,勞煩崔郎帶我這小民去躺溫柔鄉!」

  崔季明冷笑:「長安的姐姐們,你買不起!滾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陸雙捧著臉,滿腦子都是長安的姑娘們,眼神都飛到了千里外。

  崔季明關上門,看了一眼床上的衣服,狠了狠心。

  她其實還沒怎麼發育,胸口的繃帶也只是鬆鬆的纏著,崔季明費了半天勁兒總算是將倆大饅頭塞進繃帶裡,胸前立馬鼓鼓囊囊的嚇人,她好好撫摸了一把大饅頭,趕緊套上了白色的衣裙。

  榫卯結構般的帥印被崔季明拆成小部件,掛回腰上,又從床下的行囊中,翻找到了她從長安帶出的一個沉重的小盒子。盒內正放著一把精緻的袖中小弩,她套在手腕上,用白色寬袖遮擋住。

  這衣裙相當複雜精緻,崔季明長這麼大就沒穿過這麼麻煩的衣服,白底金邊,層層紗幔,又有一大堆金色的耳墜、項鏈、鐲子,她套上了之後,彷彿覺得自個兒如同風中搖曳的首飾鋪子,簡直是府內小妾要把老爺的全部寵愛穿在身上。

  幸好是冬天,這裙子只露了肩膀,並沒有露出腰腿,否則崔季明腰上薄薄的肌肉和結實的大腿估計遮不住。她低頭一看,才發現這身衣裙遠比大鄴的襦裙緊身的多,清清楚楚的勾勒出她縱然沒發育也隱約的女子腰線。

  分辨骨架性別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盆骨大小,女人當然能比男人屁股大一圈,崔季明聽著外頭拍門的催促聲,一咬牙扯了床上的一些棉料塞到裙下,這才走出門去。

  陸雙捧著個大盒子,在外頭眼巴巴的等著,看到崔季明愣了一下:「你丫到底在屁股上墊了多少東西?你也不能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就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樣啊。」

  崔季明從裙子下頭扯出一截兒布料:「我弄掉一點,這樣行不?」

  陸雙咂嘴道:「挺好挺好,你快改改你說話的樣子,女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不會去完全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

  陸雙說著就捧著盒子要帶崔季明進屋。

  崔季明往門框上倚了一下,故作嬌柔的抬起一隻手,細聲道:「你還想進老娘的屋幹嘛?」

  「化妝!就你現在這樣,出去嚇人麼?」陸雙拎著她就進屋。

  「我不像個女人?!」崔季明瞪圓了眼睛反問。

  陸雙笑:「你以為墊個饅頭就像女人了?就你這張糙臉,這雙全是繭的手,不好好修整,難道就讓你這麼上街嚇人?」

  崔季明也不知道自己該放心,還是該傷心了。

  陸雙從盒子中拿出面脂來:「你別擔心,我雖然真想給你化成個花臉報復你,但這會兒還需要你,才能往東逃。相信我化妝的技術,我給不下三十個女人描過各種眉型,吃掉過不下五十個女人的各種唇脂,這行兒,我是專家。」

  崔季明:「……我怕你直男審美,越畫越醜。我只相信基佬的化妝水平。」

  陸雙拿著一堆小工具,嘴上開始停不住了。

  「哎呀你這眉毛粗的,這毛髮旺盛的,張飛都長不了你這麼黑的眉毛。」

  那是她小時候,為了更像男子,專門一次次刮過,就是希望眉毛能更濃密。

  「唉雖然你是個男的,臉上曬得皴也不少,但是真的是貴家子弟,就是細皮嫩肉的底子在啊。」

  「哎?你怎麼不長鬍子,你到了該長鬍子的年紀了吧。」

  崔季明身子暗自繃緊,立刻放鬆下來,無所謂的道:「我也不知道,我雖然個子竄的高,但是你看連喉結也不明顯,鬍子也不怎麼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大人的樣兒。」

  陸雙還安慰道:「過兩年就好了,有的男人就是長得晚。你在別的地方已經夠爺們了,等過兩年指不定我就看著你鬍子拉碴,胸毛叢生了。」

  崔季明:「……」

  陸雙手指頂著她下巴,崔季明天生膚色偏深,他偷來的妝奩的白粉顏色太亮,他直接就放棄了給她上粉,只稍微修飾了一下臉頰,使她看起來更柔和一些,在唇色與眉眼上增加了幾分顏色。

  崔季明感覺到一種骨子裡的尷尬,陸雙目光太專注,劃過她面上,彷彿讓她覺得各種破綻都暴露在他劍鋒下般。

  她這種時候,只好無所事事的犯貧:「你手洗乾淨了麼?我可沒少見你各種亂撓。」

  陸雙垂眼笑道:「碰你這位五姓的郎君,我就差把手洗掉皮了。倒是以你的身份,應該得見聖顏,甚至跟長安的各位年紀相仿的殿下關係不錯吧。」

  崔季明任憑他用黛粉畫上眉,明明動作已經很快,她卻覺得覺得時間太久,心不在焉答道:「只不過是見過幾次面。」

  陸雙笑道:「聽說現在長安,幾位殿下都已經入朝聽政,總覺得局勢要變天。又聽聞崔相如今為太子少傅,崔家貌似是跟太子一派很親密啊。」

  崔季明:「怎麼,你自稱的這等小民,也管這些皇家事?」

  陸雙笑:「就跟種地的也會幻想一下皇帝是不是米缸裡長大的。咱們畢竟是走消息的,耳目靈通,也愛討論。這不是西域沒路子混,想跑到長安混口飯吃,既結識了位崔家的達官貴族,怎麼也要緊抱你這條大腿。」

  他說著,拿硃砂在崔季明眉間戳了個紅色花鈿。

  陸雙:「咱們三郎在長安屬於哪一派,我們這幫平頭百姓進了長安,也要知道點狀況。」

  崔季明最後抿了抿唇,道:「我是『干我屁事兒』派。先不提你主子是誰,我要是對哪位殿下有些偏頗,這個年紀早就入弘文館做伴讀,也不會跑出來到這兒遊蕩。」

  陸雙挑了挑眉,笑著不再言語。

  那他倒是好奇了,長安的那位九殿下要求陸行幫保崔季明,這種所謂的「情分」是哪裡來的了。

  他停了手,望著崔季明的面容,似笑非笑的點了個頭:「我的技術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崔季明:「呸,那是奴家底子好!」

  陸雙大笑。

  崔季明並不關心自己被化成了什麼樣,她收拾了東西,將短刀和竹笛塞入懷中,快步走出門去。

  阿穿從外頭撲進來:「北城門已經破了!嚇!你、你你誰啊!」

  崔季明帶上面紗:「你大爺。」

  阿穿如遭雷劈:「郎君、郎君啊!」

  「快走!」陸雙拎了一把阿穿:「所有人集結在城南,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好了麼?!」

  阿穿眼睛從崔季明身上挪開了:「準備好了,所有人已經換好了衣服。」

  她也穿了一身侍女的服裝,崔季明帶上了啞婆,一行五人奔出去,橫街上已經亂成一片,到處都是瘋跑尖叫的人群,一隊突厥兵已經在不遠處馬上揮刀砍殺,她心也跟著沉下去。

  突厥人這是不放過任何人,城北門破後,他們立刻留一部分人看住城門。剩餘三門,若是開門就會讓城南的突厥兵更快衝進來,若是不開門,則很有可能讓許多本來來得及逃走的百姓困死城門中。

  崔季明根本在一片混亂中不知道突厥人到了哪裡,她耳邊只有百姓的哭喊、尖叫,突厥人沙啞的笑聲,種種聲音夾雜在一起,如同是狹窄小巷裡迴蕩的鈴聲,不斷撞擊迴響在每一家每一戶。

  下雪的天,黑的很快,天色是一種墨汁掉到水裡的渾濁灰色,崔季明拽著跑不快的俱泰。

  陸雙一把抓住了崔季明的手腕:「相信我,突厥人在南道北道尚不敢屠城。」

  崔季明:「就算不是屠城,也差不多少了。」

  只要再過幾個時辰,她或許就看見賀拔家親兵的頭顱掛在突厥人的馬鞍上,看到無數女人赤裸著被拖入暫時搭起的營帳,看見突厥人組成小隊遊蕩在街道上如同蝗蟲般掠奪。

  而她如驚慌失措的百姓般,是逃亡的那一方。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陸雙忽然道:「小心!」

  崔季明反應也極快,往旁邊一閃,一截斷了的刀刃深深打入她身後的土牆上,陸雙一把抱住她的肩膀,低聲道:「你要記著你是個女人!」

  崔季明本來想要順著往他懷中倚靠,來遮掩剛才的動作,卻忽然身子一僵。

  身後斷了的刀刃來自不遠處滿身是血跪在地上的賀拔親兵,小巷深處,他手中只有半柄橫刀,兩臂不停顫抖,卻抵擋著一個突厥人下壓的寬刀。

  他身後是一個背著籮筐的年輕和尚。那年輕和尚一身破爛的灰袍,跪在地上慌張的去撿落在地上的經書。

  這個突厥人彷彿再也無法將寬刀往下壓一分,然而他身後兩三個同伴跳下馬來,扛著朴刀,對著死前抵抗的黑甲兵嗤笑一聲,朴刀就朝他腰腹捅去!

  崔季明抬起了手臂,手按在了袖弩的扳機上。

  陸雙一把拽住她:「別衝動!」

  房頂上陡然衝下來一個農夫打扮的男子,他手中一柄雁翎刀朝拿朴刀的突厥兵背後砍去!那突厥兵突然受襲,背後劃開一道血豁子,倒地不起。

  在場其他三個人,登時放開賀拔家兵,朝那農夫攻去!

  農夫背上還扛著籮筐,劍氣卻相當凌厲,他雁翎刀長而鋒寬,快的瞬息萬變,甚至突破了崔季明心中刀的極致!如同是北地邊關凜冽的風雪,鋒芒與刀風交替,堪稱是暴怒浩瀚、淋漓暢快!

  崔季明心頭一驚,陸雙低聲道:「好功夫!」

  那農夫腳下草鞋猛然一頓,腳掌在地面劃了個半圓,刀也是掄圓了如滿月般驚鴻的一招,三人中兩人躲避不及,直接劈開了肚子。

  他目光一直不斷的往受傷的和尚哪裡瞥,剛剛撿回一條命的突厥兵離那和尚極近,他獰笑著,知道自己活不了也要拉上和尚墊背,手中朴刀直直往那和尚刺去。

  農夫大驚,就要上去攔截,眼見著來不及。

  崔季明驟然按下扳機,一枚短箭朝突厥兵揮舞朴刀的手腕而去!

  短箭力道不小,震得崔季明手腕一麻,更是打的突厥兵朴刀離手,擦過年輕和尚迷茫的臉面落在地上,農夫立刻衝上去,雁翎刀劃開了突厥兵的喉嚨。

  農夫一把拽起了地上腿腳受傷的和尚,朝崔季明看來,又低頭去看已經倒下的賀拔家兵。

  崔季明甩開陸雙的手,往那賀拔家兵跑去,她一身白色衣裙,半跪在地上,伸手將那位賀拔家兵翻過來。對方已經面色發烏,沒有多少生氣,他胸口被開了好幾刀,腰腹也中了箭,眯著眼睛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吸聲。

  崔季明見過許多人死,她知道那是肺內空氣逸入胸膜腔發出的痛苦聲音。

  這些人,她每一個都叫的上名字來,甚至連他家鄉在何處也明了。都是早課時候在親兵營跟她一起跑步練劍的大男孩兒們,在崔季明挨罵的時候噓她,崔季明得誇獎的時候笑她。

  那農夫與和尚也靠過來,跪在他身邊,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謝謝你。貧僧一條不產五穀的命,怎麼值得……」

  崔季明道:「你這麼說,太對不起他了。在他眼中,你也是人命。就如同你們連動物都不肯傷害一樣,作為大鄴的士兵,他只是見不得面前有人被殺。」

  那和尚抬起頭來,二十歲左右,目光澄明,只可惜眼裡含了兩泡淚。若不是過度的跋涉與風霜打的他那張年輕的面容消瘦下去,他十分俊朗的五官看起來更像是個長安城的世家郎君。然而袖口髒的都能剝下一層泥灰,兩腳全都是粗糙的凍瘡和水泡,一切都證明著他承受著的苦行,年輕和尚紅著眼睛朝崔季明一禮。

  農夫則一看便是武夫裝扮而成,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堅毅,眉若刀裁,神情卻茫然,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只相信手中之刀的天真。

  「原來是拜火教的聖女,聽聞拜火教中掌握許多醫藥秘法,可否能救他一命。」年輕和尚居然說著說著都快哭出來了。崔季明讓他這種哭包設定震驚了:「你、你別哭啊!」

  年輕和尚動作極其少女的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當真發出了哭聲:「他因為救我而死……我從薩羅國歸來的一路上,還從未見過這樣肯為了別人拚命的人。」

  崔季明若不是看他身材高大,喉結凸出,隱隱都有了些鬍茬,甚至要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剃了光頭。

  她搖了搖頭,從手中拿出一柄細窄的匕首,解開了那親兵的鎧甲,在他濕透的衣服上摸了兩把,將匕首抵在他胸膛側面兩肋之間的縫隙中,猛然刺下!

  「你做什麼!」那年輕和尚不可置信的上來就要拉崔季明,卻被農夫攔住了。

  崔季明拔出匕首,那賀拔親兵彷彿是窒息的人吸入一口氧般,驟然呼吸順暢起來,也再沒有剛剛尖銳刺耳的聲音了。

  農夫道:「她是在開胸排氣。」

  這種張力性氣胸,崔季明縱然能一刀排氣,避免肺部受到壓迫不能舒張,卻救不回他的命了。

  那賀拔親兵總算是睜開眼來,他見到崔季明,卻認不出她來,只扯出一個痞氣的笑意喃喃道:「臨死……前見個天仙,也、也算是沒白活。」

  「我佛法不精。聖女心善,求送他一程吧,嗚嗚。」年輕和尚又哭了出來。

  崔季明俯身,湊在他耳邊。

  「對不住,我竟不能解馬革送你回家。」

  那親兵已然神志迷離,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費力轉過頭去。

  她眼眶盡紅。

  親兵呼吸也順暢幾分,艱難道:「……你活著,就能讓許多人不白死……世道如此……你的命,比我值錢。」

  崔季明因這最後一句,背後陡然升起一道徹骨的涼意,心智神魂卻彷彿在歇斯底里的燃燒。

  俱泰將恍惚的她扯了起來。

  階級千年固化,人命可謂草芥。

  「三郎,你的出身注定了,你作為好人、有用之人存在,就能讓更多庸碌之人活著。我們絕大多數人隨波逐流身不由己,此生沒有取捨的權利。因為取捨、選擇,是屬於你這種人的。」俱泰忽然用突厥語低聲道。

  崔季明茫然的看向他。

  俱泰僅剩的一隻眼睛湧出點淚來,他哭卻並不全是因為城破、身死,而是因為他一生的命運,被一句總結。

  因為他的命不夠值錢。

  「我們的不甘心是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這滿城上萬性命的不甘心,抵不過你回長安長大後的一句話。世道如此,由不得我們,由得了你。」俱泰細聲細語。

  崔季明七八歲時見流民遊蕩、入長安見皇家五姓之家的富奢,心中縱然感慨階級的存在,也未曾如今日俱泰的這番話震撼。

  這時代,由不得人們在階級之間遊走穿梭,寒門的高官還是寒門,世家的罪人還是世家。

  性命與性命不等價,痛苦與痛苦差天地。

  她前世是普通人,從憋著一口氣要與不公為敵,到遍體鱗傷,強裝無事,縮回了老家,故作一派忘了曾經的瀟灑。

  這一世,她卻生來是個貴族,食珍饈、著綾羅,時間久了,就以為自己練武吃點那點苦就是苦頭。她忘記,她不再是之前拚死也未必能撈回一條命的無能之人,她如果夠優秀,就能改變些什麼。

  至少不該有龔寨那樣的地方存在。

  至少不該有突厥人輕鬆踏過城池。

  縱然許多改變對於這世道來說如同石沉大海,但與她前世相比,也足以寬慰她的心。

  崔季明強壓下身體的顫抖,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那農夫似乎聽懂了俱泰用突厥語說的話,卻還是一臉如同永遠慢半拍的茫然,白配了那犀利的刀法:「聖女要去長安?」

  崔季明已然淡定下來,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到那農夫和和尚忽然跪下去,兩個大老爺們將頭往地上按下去:「求聖女幫忙!」

  農夫倒是實心眼,磕的崔季明腳下的地都在震。

  和尚打開籮筐,臉上還掛著沒擦乾淨的淚水:「聖女,這些都是家師十幾年間遊歷安達羅國、馱那羯碟迦國周邊列國所蒐集來的經書與典籍,他命我帶回大鄴去,他說大鄴天象大變,要我去探知真相。這其中還有歷算、醫學、農耕的圖解,十年前中宗派他西行,這都是多少年來他的心血。」

  崔季明並不感興趣,戰爭中喪失的書籍不下其數,她雖有鮮卑血統,又不是佛教信徒,並不在意這些,只是聽到那個派人西行,有點感興趣,多問了一句:「你法號是什麼?你師父呢?」

  那和尚連忙道:「貧僧法號嘉尚,家師法號玄奘。」

  崔季明:「……」

  陸雙:「快走吧!你瞎問什麼,怎麼著你還在長安聽過那大和尚講法?」

  崔季明瞪眼:「……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籮筐裡那些都發黃卷頁的書,就是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拿到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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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1:2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一章

  「李將軍說這和尚佛法精深,承師命回大鄴,派我護送!可如今突厥兩邊圍城,我們走晚了一步,已經沒有辦法離開。突厥人一定不敢得罪聖女,還請聖女相助!」那農夫將頭磕的震天響。

  崔季明隨手翻了翻他籮筐中的經書,其中都是梵文,她一個字也看不懂。可她確實是知道歷史上玄奘取經歸來,帶有許多頗有貢獻的技術。她有那麼一點猶豫。

  嘉尚顯然身負師命,也想回到長安去,又道:「這些年我與師父途徑西域,對各地山川河流與天向十分瞭解,這份地圖便是師父多年心血!」

  他從籮筐底部抽出一張彷彿曾經藏在馬廄裡的皮質地圖,那地圖很長,上頭卻標註的相當全面,崔季明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居然對山的範圍與高度都進行了標註。

  這幾乎可以說是等高線地圖的前身……

  地圖若是能到阿公手中,想要收復西域的困難,便能減少許多啊!

  崔季明望向陸雙,徵求他的意見。

  陸雙一臉「有他們沒我,有我沒他們」的表情。

  崔季明湊過去,唇在他耳邊輕聲道:「你都願意帶著那麼多下頭的人走,也讓我任性一回吧。」

  陸雙轉過頭去不看她,耳朵發癢,語氣很嫌棄:「真是個娘們性子!」

  崔季明呼了一口氣:「小子,你也跟來吧,我們這一路坎坷,怕是需要個刀客。敢問你的名姓?」

  他提著雁翎刀從地上彈起來,面上是藏不住的高興,典型練武練得不知世事缺油少鹽,得意道:「我姓徐,叫徐策!我爺爺是晉州城守將軍!」

  崔季明笑道:「原來還是將門之後,快跟上吧。」

  和尚嘉尚一顆梨花帶雨少女心,還有標配的一張和尚嘴,一邊撿東西,一邊道:「聖女可是知道大鄴天象異動才要趕去的麼?半年以前家師夜中大驚,說天命將改,不知是福是禍,便派我回大鄴,可我們跋涉了多少年才走過來啊。等我走了半年,到大鄴哪裡還會有當年天象異動的痕跡啊,若說是精怪作祟,那也應該去找道士們,家師一個追隨佛法之人,怎麼能隨便說什麼……」

  崔季明真想綁住他那張不識閒的嘴,翻了個白眼,轉身便走。

  這裡離城南匯合之地不過兩三條街了,似乎有人拖住了突厥兵的腳步,城南雖混亂,卻並沒有多少突厥兵在遊蕩。崔季明想起她剛剛舉著帥印的一番話,或許那些親兵真的做到了「死不可退」。

  城南靠近城門處,停了一隊幾十人的車馬隊伍,隊伍中絕大多數人做白衣教徒裝扮,少部分人如奴僕,看來都是陸雙在播仙鎮的人。

  其中一輛馬車白色輕紗帷幔飄蕩,顯然是給崔季明這位聖女準備的。俱泰與陸雙匆匆領著其他人下去偽裝,徐策躬身作揖,腰猛地折成一百八十度:「聖女姐姐不但人美,心也美,徐某在這裡謝過姐姐恩德!」

  鬼才是你姐姐。

  ……崔季明好想知道陸雙到底給她化了個多麼顯老的妝。

  不過她怎麼也想不到,徐策看不清她遮了的面,純粹是通過胸圍判斷年齡。

  崔季明心下又覺得「人美心也美」這五個字兒實在讓人服貼,矜持的微笑著對徐策招了招手。

  陸雙有人脈有門道,俱泰則很瞭解拜火教,又懂多國語言,有本事有見識。

  崔季明直接化身成為了花瓶,她偏頭往後頭看去,竟然看到了裹著頭巾的紅毛。他後頭是穿著油乎乎套袖與圍裙、裝作隨行廚子的賀拔羅,以及一身白裙做侍女打扮的杏娘。

  她倒是真的要好好謝謝陸雙。

  崔季明吁了一口氣,想到言玉、陸雙、俱泰,都沒有她兩輩子加起來活的時間長,或許是舔刀尖的日子過久了,一個個都比她謹慎全面。

  她回過頭來,嘉尚帶著頭巾遮住他那人群中耀眼的大光頭,坐在了馬車的前半部分,他會馭馬裝作馬伕,拜火教護衛打扮的徐策站在了馬車旁邊。

  坐在她身邊的阿穿一臉不高興,崔季明見慣了她整天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往後依靠在馬車的椅背上,戳了戳她毛茸茸的後腦勺,挑眉問道:「怎麼了?想跟突厥人大戰十八回合,捨不得走。」

  阿穿看了崔季明一眼,扁了扁嘴:「郎君,你怎麼能聽了陸雙的鬼話打扮成這個樣子!」

  「你再大聲點,天底下都要知道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反正我又沒缺胳膊少腿。」崔季明笑道。

  她剛要開口,就聽到了後頭傳來了一陣馬蹄,正是一隊百人左右的突厥兵,立刻就有護衛打扮的白衣人上前,那些突厥兵雖然城內四處掠殺囂張的不可一世,但遇見了一隊拜火教徒,他們還是稍微停住了一點腳步。

  「完蛋了完蛋了!大師他們肯定是來抓你的!你要藏好啊——!」徐策已經慌了,滿頭大汗的碎碎念。

  崔季明真想拿腳踹他,卻不料嘉尚也被忽悠的如臨大敵,含著淚恨不得把自己鑽進兩匹紅馬之間的縫隙裡去。

  「那些經書,縱然是用性命也要保住!大師年紀雖輕卻也算得上佛法精通,縱然我豁出命去,也一定保住大師!」徐策已經慌得不行,彷彿守護的是位皇家血脈。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真想說:大哥,別給自己那麼多苦大仇深的戲份好麼?

  她才是讓突厥人趕著抓的那個。

  俱泰迎了上去,一段波斯語的嘰裡呱啦,突厥隊長十分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找個會說突厥話的來!」

  俱泰立馬換了蹩腳的突厥話道:「我們這裡是公文,請將軍過目,我們打算今日送拜火教聖女離開,還請幾位爺放個行。」

  突厥隊長道:「你們有沒有隱匿旁人。這郡守和某位貴客都已經失蹤了,是不是藏在你們隊裡了!」

  說著他又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個十四歲不到的少年,個子高皮膚黑,練武出身,眼睛很細,下頜寬,顴骨很高。」

  崔季明微微偏頭,往後方看去,她就看到了那突厥隊長手中拿了一張紙,上頭畫了一個……年輕版的賀拔慶元。

  崔季明:「……」她真是高估了突厥人的探子水平。

  徐策急道:「大師,趕緊躲好!他們一定是在試探!這都是陰謀詭計!」

  嘉尚眼含淚花:「我、我躲好了!」

  徐策紅了眼睛:「要記著今天,等離開這裡,一定不要忘了突厥人的血海深仇!日後要記得給李將軍報仇啊!」

  這句話崔季明聽入耳中,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大和尚是那種別人要將他開膛破肚都不會拿刀哪種人,這血海深仇的話,明顯是徐策對自己說的。他得了李將軍的命令,甚至都沒有去懷疑過值不值得,便背對那些衝上戰場的兄弟,獨自一人護送嘉尚離開。

  他這種喝水就落底的腸子,比那雁翎刀都直。人傻、不知事,才愈發堅定。

  那種緊握著手,滿臉堅毅,發誓銘記血海深仇的樣子,於崔季明而言,她實在見過許多。每次見,她都感覺,這種人會努力把他自己活成史書裡一行短暫而驚險的句子,在排排客觀到無趣的記載裡,如火花啪的那麼一閃。

  然而她也知道,說出這種話的人,有的庸碌無比忘了誓言,有的走入邪門歪道害人害己,有的話音剛落就死在了路上。

  然而崔季明還是一次次感覺到某種震撼。

  她看到戰亂之中,無數人遭滅頂之災後將自己鍛成一把細窄的刀,只為嘗盡來源不明的滾血,捅入無所謂誰的胸膛。

  中途斷了便罷,若苟活,就用餘生來長鏽。

  崔季明忽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徐策,若是你在一國長大十幾年,會因為什麼原因,二十餘歲叛國,對曾經的長輩友人,設下死局呢?」

  徐策瞪眼:「我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

  崔季明笑:「我就問問,若是真的要有一個理由呢。這個理由也可小可大。」

  徐策說不上來。

  阿穿卻道:「若非要說,便是我親人父母全都拋棄、背叛了我?或者是,我的故土棄我如敝履,令我絕望?也有可能那個人並不覺得自己是在叛國,在他的眼裡,就沒有國的存在。」

  崔季明搖頭:「國或許不存在,但戰爭是會將人命捲入。」

  嘉尚則道:「是那個人不叛國,天下就沒有戰爭了麼?百姓就不會死在刀槍之下了麼?如突厥與大鄴,突厥冬日酷寒,依靠畜牧與掠奪為生,沒有大鄴的田地樹木、運河港口,他們也不甘,也恨為何大鄴能夠如此富足。戰爭永遠不可能怪罪在一個人身上,也不會因一個人而挑起。也想要還是只因聖女恨,對方站在了你的對立面。」

  崔季明皺眉:「我不想跟你討論戰爭能否結束的問題,我只是恨他並非為了自己的民族或國土而加入戰爭,他是為了利益!」

  嘉尚雙手合十:「那聖女知道那人有何所求麼?所有人高尚或惡劣的行為,其實都是為了理想。只是有的人理想是富貴清閒,有的是家國大業,有的是罪有應得。」

  「聖女若是想撼動對方,不若去問問他有何所求。」

  崔季明默然,那人如水滴入大海,故意遠走,她怕是再尋不到了。

  若真能尋到,她一定要問:

  「為何?」

  嘉尚還要開口,崔季明避開了這個話題,往遠處看去。

  車馬外頭,俱泰仔細的看了看那圖,不太確定道:「的確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們隊裡也沒大有這個年紀的人,爺要實在不放心,就來搜一搜?」

  那突厥人似乎覺得拜火教到處都是白色,又神秘又晦氣,突厥人常認為宗教中的聖女擅長詛咒、巫毒之事,心胸狹窄忌諱又多,一點不對都可能惹惱這些聖女,遭來各種冥冥之力的報復。

  他正要開口準備罷了此事,突然聽聞身後一陣快馬,崔季明眯了眯眼睛,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一箭射散她髮髻的阿史那燕羅!

  他面色沉沉,左手握韁繩,馬鞍上似乎掛著一個剛割下來的頭顱。一眾突厥人在馬上躬身向他行禮。

  「賀拔慶元的外孫應該還沒有離開這裡。」他手裡把玩著一枚短箭:「這箭矢做工精緻,怕是主人非富即貴。」

  突厥隊長接過短箭來,道:「可這應該是袖弩的短箭,一般也就女人家或者羸弱的文士才會用袖弩,以崔家那小子的武功,何必用這個,怕是這播仙鎮還有別人。」

  「本也沒太在意,可這箭矢旁邊,便是一具黑甲兵的屍體,而且那屍體的鎧甲還曾被解開過。」阿史那燕羅觀察細緻,相當謹慎。

  這個距離,崔季明才發現,這年輕的俟斤有一雙極為銳利的眼,薄唇瘦臉,渾身是一股淡淡的血腥與鐵味。

  這個男人要是放進鍋裡煮,就跟煮一把掛血的鏽劍沒區別,嘗一口湯都是滿嘴的生澀腥鹹。

  「要查這拜火教的隊伍麼?阿史那大人,怕是……晦氣。」那突厥隊長不太願意。絕大多數的突厥人,都像他一樣避諱其他教派。

  阿史那燕羅道:「指不定逃了的人也是這麼想的,才主動想混進拜火教的隊伍裡來。拜火教往東邊傳,雖說是到樓蘭,未必不想得到大鄴的支持,那姓崔的小子表明身份,用些手段,指不定能哄的拜火教徒言聽計從。你們這裡頂事兒的人在哪兒?」

  俱泰連忙跑過去。

  「一個侏儒來頂事兒?這拜火教也沒荒唐到這種地步吧。」阿史那燕羅如鷹般的眼睛緊盯著俱泰。

  俱泰面色如常道:「我是從天竺而來嚮導,又被招入拜火教。天竺人可不會像這裡的人那般瞧不起人!我們是是毗濕奴神的第五個化身瓦瑪那的奴僕,受到光明的庇護!」

  崔季明真是打心眼佩服俱泰胡扯的水平。

  不過阿史那燕羅似乎聽說過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動了動眉毛,也沒有多說什麼:「把你的公文拿來給我。」

  剛剛的突厥隊長不識漢字,阿史那燕羅卻認識,道:「你們說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麼卻少了幾個?」

  俱泰指著幾個沒有穿白袍的奴僕,一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不過是下頭有些人沒資格穿聖潔的白衣,就被你們突厥人給殺了!」

  阿史那燕羅暫且相信了他的話,將公文遞了回去:「你們是護送聖女去樓蘭?其他人挨個搜查,我去見見聖女。」

  那幾個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準備仔細搜查,阿史那燕羅喊道:「不要相信那張圖,畢竟畫圖之人也沒有見過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歲,習過武的,有胡人血統,統統拎出來!」

  說著他大步朝崔季明而來,不但是俱泰,一群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馬車前,擋住了阿史那燕羅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車上,彷彿真有一種自己是什麼聖女的尊貴感覺。

  「我們聖女只見虔誠的信徒與行善的旅人,這位將軍手沾血腥無數,會犯了我們聖女的忌諱!」俱泰矮小的身子擋在了阿史那燕羅前,高聲道。

  阿史那燕羅兩隻沾滿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戰亂時節,你們聖女不見屍體、血液與斷髮的規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則沒到樓蘭,先被忌諱氣死。我可以不見,你們也可以不離開。」

  拜火護衛們還是絲毫不退,崔季明將嘉尚從馬中拎了出來,讓他坐在馬車前頭,又轉頭對阿穿無聲說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語道:「讓他過來吧。」

  陸行幫扮作的拜火護衛立刻讓開,阿史那燕羅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身鎧甲微響,大步走了進來。阿穿又用突厥話道:「請將軍站在簾外便是。」

  阿史那燕羅不依不饒:「馬車寬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氣樣子,崔季明微微一點頭,阿穿便吝嗇的將車上的白簾掀開一條縫隙,阿史那燕羅不耐煩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簾,攥在手裡用來擦滿手的血污。

  崔季明彷彿就是撕開裙襬般突兀的裸露在血味濃厚的空氣中。

  「你!」阿穿猛地彈起身來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卻輕飄飄的將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羅眯眼看著車內兩個白裙遮面女子。

  左邊拔刀的不過十二三歲丫頭片子,看身形應該是個走靈巧流的近身護衛。

  而右邊的便是所謂的聖女,不但白巾遮面,綴著金鈴鐺的白紗也圍住了頭髮與脖頸,手上還帶著白色柔絲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額與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羅心道:這麼多年就沒見過裹得這麼嚴實的聖女。

  「這短箭可屬於聖女?」

  崔季明感覺自己擰三圈擠不出幾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這會兒,她手指輕柔的撫過右臂衣袖,微微扯起來一點,露出半截袖弩,輕聲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該不會責怪我自保的行為吧。」

  她聲音微啞,顯得成熟而低沉,語氣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羅顯然對女人也很有招,他顯得十分有禮的彎了彎腰,用剛剛扯下的白簾擦淨了那短箭,雙手遞給崔季明,目光銳利的望向她的眼瞼,似乎在等她接過。

  崔季明在面紗後笑了笑,對阿穿使了個眼色。

  阿穿也算是機靈,抬手接過箭矢,遞給崔季明。崔季明戴著手套的指尖將短箭裝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羅忽然朝她的手抓來,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羅捏著她的手笑道:「好一雙細窄的女人手,就是骨頭硬了點,聖女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掌紋?」

  阿穿陡然拔出懷中細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羅刺去,阿史那燕羅又顯露出如躲開箭矢一般的輕鬆樣子,微微偏頭,手臂上的鋼甲撞上阿穿的細刀。

  阿穿輕叱一聲,她武功走的是短兵靈巧的流派,持刀瞬息變化萬千,力道與手勢的變招細膩且恰當到令人眼花繚亂。她彷彿不是在握劍,而是活動手指來一場細緻的推拿,匕首從指尖到指間,從虛握到劃圓,嘉尚驚愕的輕呼一聲,崔季明垂著眼一動不動。

  這個距離阿史那燕羅本不想拔刀,卻沒想到一個丫頭片子武功如此刁鑽,便揉手而上,單用裹著鐵甲的靈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內借力糾纏,眼花繚亂,阿穿手中翻飛的匕首幾次劃過阿史那燕羅的腕甲,刮出刺耳的聲響。

  「夠了。」崔季明微微抬手,托在阿穿肘下:「我們怎敢得罪將軍,更何況你武功還不如他。」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將軍道說些理由來?為何非要看我的雙手,難不成我的掌紋還能顯露什麼光明神的預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動了動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動作實在是有一種狡黠又驕矜的味道,微微偏頭用上翹眼角瞧他,睫毛微動,眸若灑星。他幾乎可以說除非是大鄴那種從小唱戲的伶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做出這種表情。

  阿史那燕羅也覺得自己剛剛認為崔家小子裝扮成聖女的想法……太過毫無根據。

  不過,他看見了她一種骨子裡的得意與小囂張,讓人有種想讓她吃虧跳腳的衝動,然這種衝動還沒成型,內心又忍不住莞爾笑過。

  他覺得這個聖女應該年歲不大,轉了剛剛咄咄逼問的話頭,道:「畢竟是剛剛三千突厥兵浴血佔下這座城,總要挨個盤查,離開這座城的人,至少臉面也要在我面前過一圈,聖女遮面不符合盤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猶豫,點了點頭。兩邊兩個侍女率先摘下面紗,崔季明這才摘下面紗來。

  相較於身邊兩個漢人女孩清秀細緻的長相,她因為波斯血統的痕跡,輪廓顯得更深,唇角掛笑,麥色肌膚細膩渾然,眉間一點花鈿堪稱驚豔。

  美則美,可她相比剛剛那個表情,開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動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個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個如煙的江南美人穿著桃紅坎肩配草綠襦裙再著一雙黃鞋。

  阿史那燕羅一下子就沒了興趣,面上不動,卻沒再問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還滿意你看到的麼?

  阿史那燕羅頓一頓,不做評價,只道:「聖女還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鬆了一口氣,阿史那燕羅忽然又轉回頭來。

  「剛剛發現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個我的『心腹』死在旁邊,看傷口,應該是聖女馬車邊這位雁翎刀的護衛所為。」阿史那燕羅道。

  「衝撞聖女,死有餘辜。刀客護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羅走到馬邊,接下了另一邊繫在馬鞍上的頭顱,拎到馬車前,臉對準崔季明:「聖女可認識?」

  崔季明臉色驟白。她怎麼不認識,那便是她剛剛給開刀排氣,命不久矣的賀拔家兵。

  阿史那燕羅看她不說話,猛地朝崔季明拋去。

  阿穿渾身繃緊,抬手就要去砍飛那扔來的頭顱,卻不料被崔季明緊緊捉住手,動彈不得。那頭顱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頭,留下一串髒污的血跡,從裙襬上滾下去,落在了她腳邊。

  阿史那燕羅倒是好奇了,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諱屍體血污,竟然沒有一腳踹開,而是讓那頭顱滾到了他腳下。

  定睛一看,才發現這聖女竟然嚇得緊緊捉住旁邊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後昏了過去。

  忌諱到看一眼就昏死過去也太過了吧。

  阿穿兩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羅卻拍了拍手笑道:「送給聖女殿下的回禮。」

  阿穿被拽著手不能亂動,那沾著灰土的可憐頭顱,就躺在馬車地板上。

  阿史那燕羅惡劣的行為後,沒有再說微微行禮走了,後頭那些突厥兵想從他們手裡頭再搶點金銀出來,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幾輛車上的麻袋裡捅了幾刀,漏出來的只有些種子。

  這道上來往商人,哪個不都是裝滿綾羅金銀,也就只有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個地方以農耕技術和糧食種子落足,獲得更多農民的支持。

  突厥人頓覺這車隊龐大,卻如同雞肋。

  阿史那燕羅走過去,低聲問道:「問問旁人有沒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偽裝成乞丐,城牆上射箭那個絕對是崔家小子。年歲不大能有那種準頭的人,這播仙鎮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隊長點頭:「是。放南邊城門的話,估計會有不少百姓也想混著逃出去……」

  阿史那燕羅輕輕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跡,淡淡道:「去門口畫條線,除了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兒過線了就砍哪兒。」

  「是!」突厥隊長點頭應道,轉首卻看著那一隊白色,車馬動身,緩緩往打開的城門走去,一城的血污與哭嚎被車輪碾過,永遠的留在四方的石牆之中了。

  一走出城門,崔季明就猛然睜開眼來,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閉著雙眼的頭顱,阿穿是個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頭丫頭,崔季明用衣袖輕輕擦掉那沉默的面上沾著的灰土,扯下僅剩一段的車簾,輕輕包裹住了這顆頭顱。

  「聖女……」

  崔季明開口:「他叫任守節,十九歲,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頭,手中拈著佛珠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崔季明仰頭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風雪捲進車內,吹的阿穿手指扣緊馬車窗口,卻看著崔季明將那包裹好的頭顱放到箱內,疲憊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後仰著閉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經長進了皮肉,卸不下來。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剛剛靠近崔季明的太陽穴,她就驟然睜開眼來。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現在外人看來咱們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點脫口道: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

  她對於自個兒真實的性別都要後知後覺了,嘆了口氣,微微偏頭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剛剛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劃過她面紗,按在她太陽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著。

  崔季明頭腦昏然,墜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東宮之內,深夜的屋裡是與冬雪截然不同的溫熱,殷胥卻被無邊的屠殺與血痕,魘在了夢中。

  他在一處從未見過的邊緣的城內穿梭,四面城牆如黯淡的遠山,落霞似血,無數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將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著城牆上有一個紅衣銀甲的身影,遠的他想去抓都會漏出指縫,他嘶聲去喊,音節被烈風吹碎。

  殷胥使出了渾身力氣往前撥,狼狽的就像一條淺灘逆行的魚。

  那個身影拔長,目視遠方,弓滿弦響。

  「崔季明!」他總算是逼出三個字來。

  城牆上的崔季明回頭,二十餘歲的面容忽然變化,城牆盡退,人群消散,沉日轉回初光,她少年模樣,蹦蹦跳跳走過來,歪頭笑眯了一雙眼:「嗯?你在叫我麼?」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們回家!」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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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1:3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二章

  殷胥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外頭還是一片深藍,連半點晨光熹微的樣子都還沒有,他僵硬的坐起身來,臉色比外頭的天還難看,渾渾噩噩的半天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

  他掀開裡頭錦被看了一眼,一身薄汗未乾,褻褲裡濕漉漉的。

  殷胥發出了一聲惱怒又無力的悶哼,仰面倒回了床上,真想將臉埋回枕頭裡。

  所有的少年,長成之時總會有這麼一遭事。殷胥也不是個毛頭小子,他前世腦子不好使,這碼事兒有的也比較晚,日後紓解腦子裡也大多是偶爾蹦出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景象。

  而他沒想到夢見了崔季明。

  上次那個夢足夠殷胥內心驚嚇的幾天沉著臉,夢見崔季明胡來,他還怕自己有些奇怪的反應,幸而前次掀開被子檢查並沒有什麼,也就安慰自己道:只是噩夢而已,他不是變態。

  可這次卻不能自欺欺人了。

  只是他並不是做的什麼春夢,夢裡只有常年吹過大興宮的乾燥季風,二十餘歲的他,牽著十幾歲的崔季明從含元殿台階最下層往上走。

  他帶著笑嘻嘻的崔季明走過龍尾道與飛廊,又走過御花園中的池子,走到他的寢殿去。

  他的寢殿裡是一副國破山河在的樣子,床頂的帷幔上是厚重的灰塵,鏡子前的矮凳咯吱作響,半舊的抱枕上盤龍的刺繡抽了線,木製地面上是來回拖動家具留下的凹痕,連日光都是加水也淡不開的深黃。

  這半死不活的大興宮裡,崔季明從未這麼好奇,這麼肯聽他說話,她像個孩子一路跟緊,激發出殷胥心中能夠保護她的錯覺。

  這些都是前世跟她走過的路,殷胥介紹著他生活的一切,站在寢殿裡留她也住到側殿休息時,崔季明滿面奇怪。

  崔季明:「我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我要回家。我的妹妹在歸義坊,我的父母在建康,我的戰友在朔方。這是你的家,你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大興宮,這是你的籠子,不是我的。」崔季明甩開她的手,蹦蹦跳跳順著寢殿的樓梯往下跑。

  明明朝南的寢殿卻不知為何對著西沉的太陽,層層台階上是厚厚的金色往下淌。

  殷胥穿著厚重的朝服,扯著衣擺從樓梯跑下去追她:「別走!子介別走——!」

  他那祭禮時候才穿的層疊黑衣不知道怎麼能邁開那麼大的腳步,追上了崔季明一把從後面抱住了她。崔季明一下子就從少年,抽長成一個青年,她長大的身體撐開了他環繞的臂,她有力的手指掰開殷胥的掌心。

  身上穿著銀色薄甲,外頭是紅色的披風。

  在殷胥惶恐之時,她卻轉身從懷裡掏出個皮酒袋,給了他一口酒。

  石凍春也沒有那種一連串火滾下去,在肚裡炸開般的辣,殷胥因為這酒,身體裡渾濁緩慢的血液都跟著加速起來。

  崔季明伸手抱了他一下,她鼻樑撞在他肩膀上,兩隻手用力的拍他:「沒事兒。我去關外的播仙鎮一趟。」

  大興宮像死透了一樣寂靜,她說是擁抱他,卻像是依偎著他。

  殷胥的夢最後只記得她的髮頂搔癢了他的臉頰,她好像撐不住,差點就要垮掉肩膀倒在他身上,最後還是驟然鬆手走了,只留那口酒,胡亂的帶著熱氣在他肚裡橫衝直撞。

  如此清晰的夢,不知所謂的夢,一醒來便是這個結果。

  那口酒,那雙手,就跟現在還存在般。

  殷胥覺得自己不中用到荒唐,氣惱的都想拍了一下腿。

  就這麼一個半分旖旎都沒有的夢!他怎麼就能……

  殷胥早早起身,換下衣物,本來想淡然裝作無事,又做賊心虛似的將床單揉作一團扔到床腳,叫耐冬弄水進來沐浴,面無表情的沉進熱水裡。

  耐冬每日都是要去給他收拾床鋪的,今日果然叫了一聲:「啊!殿下!殿下這是長大了呀!」

  殷胥屏風後不想回答,半張臉埋進水裡。

  耐冬興奮的跟個有了孫子的封建老太太,拎著衣服就像是抖著紅手絹:「哎呀,這都臘月了,再過十幾天殿下又長一歲,的確是應該找個宮裡管這事兒的人來教導。」

  殷胥翻了個白眼:「不用。」

  耐冬滿臉懷疑:「怎麼不用!殿下真的懂……怎麼紓解?」就殷胥平時那個生活日程,規範的如同大好青年,說是幾點起床,就絕對不會晚一點……

  殷胥:「嗯。」

  耐冬促狹:「殿下不要覺得不好意思。」

  殷胥也不知道是不是臉被熱水蒸的發紅,有點隱隱的惱羞成怒:「我會!」

  耐冬:「那就好,不過這事兒也要去跟薛妃娘娘說一聲才是。」

  殷胥:啥?!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耐冬就帶著需要換洗的衣物衝出去了。

  ……媽蛋,大興宮真是個連點秘密都藏不住的地方!

  如今已經進了臘月,距離他收到上一封關於「播仙鎮被突厥侵佔」的密信,已經過去了將近四五天,殷胥看到這紙條上第一句的時候,真是半邊血都快凍住了,後一句寫陸行幫已經將崔季明安全帶出播仙鎮,才化了凍。

  不過縱然如此,崔季明回來的路,怕是也危險重重。

  陸行幫的人似乎已經跟崔季明很熟悉,又寫了一句「崔三不知五少主身份」。

  她果然不知道啊……殷胥心裡頭鬆了一口氣,卻又擔心起來。

  朝堂上的消息比龍眾慢了幾天,不過朝堂上多送來了幾條更驚天的消息。

  西突厥入侵波斯,即位不過幾個月的伊嗣埃三世外逃,西突厥還沒有佔下波斯的三分之一,卻發現阿拉伯人趁機攻佔泰西封,大量貴族同時向中亞私逃,許多城市還在負隅頑抗,但統治階級的鳥獸四散,已經可以說薩珊王朝的夕陽,已經大半都落下了地平線。

  突厥人數不明的人馬襲擊了播仙鎮,並開始往于闐方向侵襲,官驛被毀。

  庫思老帶幾名護衛趕回波斯境內,賀拔慶元遭到大批流匪襲擊,目前狀況不明。

  狀況不明。

  這四個字就足夠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

  三軍主帥是死是活不知道。

  隴右道狀況不明,消息斷的差不多了。

  本來還想一起聯手對付突厥的波斯帝國,可以和中原國力相媲美的幾百年的薩珊王朝頃刻間覆滅了。

  更差的消息紛至沓來。

  那幫去征討靺鞨的雜牌混亂不堪,無視將令四散而逃,靺鞨反撲境內。這倒是符合殷邛本來的想法,只可惜太不是個時候。

  南方降溫,凍雪嚴重,瑞雪落在不該落的地方,不但大批奴籍之人凍死,百姓也生存艱難,最富庶的地裡莊稼死透了大半,來年的賦稅怕是連一半都收不上來。

  殷邛幾天來連夜召重臣入宮,摺子如雪花般連夜往外發,他一雙眼熬得通紅,連夜在萬春殿發脾氣。別說他了,連群臣都覺得多少年的點背壓在了這個臘月。

  殷胥本來覺得自己這半年都表現的太平常,縱然薛菱不在意,他也不是想掐尖的人,但好歹要在殷邛面前表現過幾次,否則日後都不好施展開手腳。

  不過當臘月,大鄴陷入這種囹圄,他卻不打算只是表現點才能之類的。

  顯然大鄴在這半年內,極速的發生了他無法預料的下滑趨勢,這種趨勢是一時的,還是會提前導致大鄴國勢敗落,他在無法預知的情況下,必須相信後者的可能性。

  有些政策,在殷胥登基後幾年,都曾在小範圍地區實現了成功,然而那時候大鄴的翅膀上都已經千瘡百孔,一點成果也不能讓這鯤鵬停止墜落的趨勢。

  可若是十幾年前呢?殷胥因為如今位置尷尬,必須要把握好他的本分,又能儘量的去說動真正掌權的殷邛。

  自己不能有危險,大鄴也不可再磨難。

  於是殷胥這日走進萬春殿就是這麼個原因。

  房間內的安神香點的太重,殷胥前世頭疼病時也常用,只是安神香會越來越無用,他走進萬春殿內,還來不及感慨這前世宮變焚燬的書房如此精巧,就看到殷邛手撐在桌案上,有些昏昏欲睡。

  殷胥並沒有做出什麼父慈子孝的樣子,上去給殷邛披件衣服。反倒是將窗微微推開了一條縫隙,賈小手嚇了一跳,走過來低聲道:「殿下這是做什麼,外頭風這麼重。」

  「屋內香重又密閉,不利於父皇思考。」殷胥道。

  賈小手彷彿第一回在大興宮看到了情商被狗吃掉的人,笑的有些勉強,就要去關窗,殷胥卻道:「父皇若是真的要睡,就會自己去休息了。他既然坐在書房內,就是希望處理政事的,如今四境危急,父皇也不會懈怠。公公若是真有心,就應該用些提神的香末或茶飲。」

  賈小手一張靈嘴,一雙巧手,雖得寵,但在真心誠意方面,遠不如殷邛曾經的老近侍丘歸。只是賈小手既然上位,丘歸是個不大言語的人,也默默給他退了半個位置,反倒不大往御前來了。

  殷胥話音剛落,就聽見殷邛的說話聲:「是。我只是不小心眯了會兒。」

  殷胥跪坐在軟墊上,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若是父皇疲憊,的確是應該去休息保重身體,畢竟精力充沛才能更好的處理政事。」

  殷邛看了他一眼。

  殷邛對殷胥的印象,最多也是馬球場上那一眼,之後便拋之腦後。身為薛菱的繼子,痴傻之症痊癒,雖沒有驚采絕豔,但規規矩矩,又很努力,再加上薛菱總是喜歡誇幾句他的懂事,殷邛自然不會有惡感。

  他也一直想著,畢竟薛菱回來了,若是胥有些才能,再加上薛菱的教導,日後倒是可以考慮留在長安為官,或是分封至較為重要的州郡去。

  而這幾個月來胥的課業策論只能算上一般,只有最近,才出了一篇讓他稍微注意到一些的時政文章。

  「你是說可以利用這次南地的冰災,推廣新種糧與耕種制度?」殷邛記憶力也不錯,從一沓折頁本裡頭抽出一個來打開,正是殷胥寫的文章。

  殷胥挑這個也是有原因的。作為一個廢后過繼下來的前冷宮皇子,雖如今殷邛面臨的問題頗多,但必須選擇一個實用、重要且各方勢力都不牽扯的時政點來提議。

  殷胥道:「機樞、神農等院立下已有百年,幾日前上朝時,兒臣聽有官員希望能將這些每年支出經費不費的機構,納入工部下,削減開支,甚至直接取消它們的存在。兒臣不瞭解這被口誅筆伐最多的神農院,便查閱了許多資料。」

  「神農院用於研發農耕林業畜牧技術,這些年的新成果都不太盡人意,新稻種的產量不過是比高祖時期提升了三成不到,但其習性都與舊稻種有不少相差,幾次推廣都由於種植方法的不注重而失敗,百姓也不願意去學習,因此一直沒法推廣。」

  「不如直接利用這次機會,凍災嚴重地區,只要是願意使用新稻種,並學習新的耕種方式的民戶,便可以降低賦稅。」殷胥直視殷邛道:「賦稅是按照年財產量比例來徵收,如果新稻種能夠推廣,往年多三成的收成,往年少三成的賦稅比例,最後的結果是徵收上來的賦稅應當只比往年少一成。這一成,朝廷應當還負擔得起,只要過了這一年,之後往年恢復賦稅比例,就能長期獲得更高的賦稅,百姓也不會感覺到壓力,甚至冰災後降低賦稅比例的做法,也能體現隆恩浩蕩。」

  殷邛也在心中粗略的算了一下比例,的確是與他所說一致。這法子算不上多麼出彩,卻非常細緻實用。

  「你很瞭解這些技術,也很通算術?」殷邛眯眼問道。

  「兒臣不喜歡讀……聖賢書。只是想著先學點能切實用在百姓身上的東西。農是國之根本,或許是顯宗中宗時候,神農院一直沒有成果,也不受重視。但最近兒臣發現,神農院最近十幾年卻是研究出了許多值得推廣的技術。」殷胥說著,將手中的摺子遞了過去。

  「稻麥複種?水稻育秧?還有這個是什麼……曲轅犁?」殷邛掃了一眼,發現這上邊都是殷胥寫下的對於種植方法與工具的總結,他年紀不大,讀書也不多,倒是寫了這樣一手嶙峋傲骨的好字。

  這手字真的很像高祖。

  神農院相關的這些技術很細碎,殷邛平時都不會太主動關注,此時殷胥細細整理來,他倒是很有興趣。

  「你每個都與我解釋解釋。」殷邛可不希望這些都是殷胥不知道從哪裡謄抄的,或者是薛菱、神農院讓他撰寫的,便將摺子合上,讓胥給他逐一解釋原理。

  殷胥靠近殷邛的書桌,展開了他桌面上捲起的羊皮地圖,手指輕輕劃在地圖上:「與靺鞨交界的東北地區,土地肥沃,卻由於積溫不夠,乃是一年一熟。關隴、華北之地兩年三熟,江南一帶也是一熟有餘,兩熟不足,唯有至廣州港舶附近,則可以達到一年兩熟。積溫是取決作物成熟的關鍵,所謂稻麥複種,便是在一片田地上連續種植兩季的作物。」

  殷邛皺眉:「這一點在先魏的《齊民要術》中似乎有提及。」

  殷胥:「是,但自兩晉至南北,戰亂不休,技術不足,各家均田沒有統一管理,百姓對待土地的種植都不夠精細。前南朝一直有加墾江南的土地面積,但是兒臣認為將一片土地加大利用,才是能顯著提升農糧產量的方法。聽聞神農院內的小片土地,使用複種制,縱然是在北地,複種後產量增加到了五成!若是在土地肥沃的南方,這個產量應該能直接增加一倍。」

  殷邛愣了,他也有些激動:「若如你所說,一片土地上,分種兩至三季作物,那的確是能達到南方全地區的一年兩熟制。如此精細的種植作業,只怕是百姓未必能做得到。」

  他猛地直起身子,疲憊的樣子頓然一掃而空,翻出其他的摺子,攤開在桌面上,心中盤算著。

  殷胥卻並不激動,只是垂眼等他發話。

  殷邛兩眼晶亮,縱然是佈滿血絲也不能阻止他的激動:「雖然實行起來可能會有種種預料不到的困難,但這好歹是有個方向。是你母親與你提及過賦稅問題?」

  殷胥點頭:「正是。這些想法也都是神農院之人研究出來的,兒臣只是思考整理後轉達到御前來。」

  殷邛撫膝笑嘆:「你能關注這些實際的問題就很了不得了。你也是個沒出過長安城的,倒是對於那些一年幾熟的農耕狀況十分瞭解。」

  殷胥:「父皇在大興宮中也見不到外人,聽聞旁人傳話遍知天下。兒臣也沒有去過田間,但是可以向神農院之人討教這些問題,從他們口中瞭解。」

  殷邛:「不過沒有離開過長安,沒有去看過,再怎麼問,很多事情也是不知道實行的困難啊。就如這耕種一事,高祖時期就不抑兼併,不少百姓失去土地而逃亡,前朝的租庸調製已經很難實行,高祖末期開始實行兩稅法。兩稅法增加了財政收入,也算是減輕了部分貧苦者的負擔,可弊端仍然許多。土地兼併,百姓流離,必然昭示著國家根基不穩。」

  殷胥聽聞此言,開口道:「土地兼併,乃是千年不可避免的趨勢,千萬書中無不痛斥這種行為,認為百姓流離失所成為佃戶,將會遭受更加的剝削,貧富不均,社會必定動盪。千年來無數士子、貧民的夢想,不過是土地分天下,不論是哪裡鬧出來的流匪、反賊,無不打著『均分土地』的口號。」

  「但兒臣認為,土地兼併乃是極難抵擋的趨勢,若不能均戶分田,仍可平天下!」

  關於均分土地的好處,天下人幾千年就有的都有一種共識。

  就像是不論誰知道太陽是圓的一般,對於土地兼併,自秦皇漢武,至拓跋氏、蕭氏,無不認為這是毀壞社會安定的毒瘤。

  殷胥這句話彷彿是譁眾取寵的反語,殷邛都氣笑了:「剛剛還說複種制度能增加賦稅,這頭就想讓百姓流離失所了?」

  殷胥忽然退幾步,俯身跪倒在殿前。

  「兒臣認為,仍有一條出路,便是廢奴婢制,使天下再無賤民!」

  廢奴婢制?!

  殷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這句話如驚天霹靂炸在了萬春殿裡。

  長安城外,紛飛雪天裡。

  四個養老般的男女坐在灰白筒樓子裡玩擲盧。

  珠月往細炭火爐上頭煨的圓托盤裡又倒了些冷水,滋滋啦啦騰起一大片白霧似的水汽,她拍了拍臉:「唉,我就不喜歡長安這地方,要不是因為小九,我何必搬回來,臉都乾了。」

  矮虎子瞪了她一眼:「枯皺老皮一張臉了,能不能別事兒多。咱今兒商量大事兒,你就別插嘴說那些有的沒的。」

  珠月聽不得旁人說她老,氣的桌子底下狠狠踩了矮虎子一腳。可惜矮虎子坐在胡椅上腳都搆不著地,只讓珠月蹬著了椅子腿,疼的腳趾頭都麻了。

  老秦咳了咳:「行了,如今說的是南千的事兒。乞伏,你確定南千都跟昭王走了?」

  乞伏半天才道:「應該不會全都去了突厥。雖然說龍眾分作了北機和南千,那也是中宗掛了個名,要咱們南北兩邊不要牽扯太深。誰能想到中宗這麼偏袒他這個兒子啊……」

  中宗當年將龍眾七支分散,四支在北,三支在南。

  看起來挺公平的,實際卻不然。

  四支在北,環繞長安,中宗本來是為了方便臨時啟用。卻不料位置太近,太后看的太緊、反倒讓這四支一動不敢動,成了壓在五行山下毛都耗禿了的猴子。

  而另外三支,在天高皇帝遠的南方,再怎麼差,只要能伸展手腳,也比他們好。

  中宗的偏袒就在於,他大概預料到昭王會被帶到南方,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到長安,便兩邊分立兩位接引人,而昭王怕是在幾年前就已經找到了南方的那三支。

  而那三支是否跟著昭王去了突厥,或是這麼些年,他們已經發展成了何等樣子,如今的龍眾已經很難完全得知了。

  珠月罵道:「我不明白,怎麼會有南千的人去了突厥,縱然就是這麼多年半死不活沒人管,心裡有些怨怒,可是若連叛國之事都做的出來,那骨子裡就是真爛了!」

  老秦道:「哼,別說他們了,中宗自己最疼愛的兒子都跑到了突厥去給韃子作狗了。」

  乞伏是個唐僧嘴的好脾氣:「唉,也不能說這個。中宗再怎麼疼愛昭王,可昭王的日子過的有半點好麼?聽聞他十三四歲才從偏宅接到崔式手邊去,之前是怎麼長大的都不清楚呢。」

  珠月卻搖頭:「一個殘廢,奪皇位也不成了,就想滅了大鄴麼?恕我理解不了這麼烈的想法,吃的是大鄴的米,喝的是大鄴的水,被這片土地養大,縱然只是個貧民,也不能去投敵,更何況他還是個王爺!」

  一圈打馬吊的四個人陷入了憂國憂民的沉默,珠月最後扔了個骰子,起身道:「走了。」

  三個男人起來收拾東西,這回各自分別,卻不知是從這樓裡分別,更是要離開長安,去辦好手頭上接下的事情了。

  「陸虎,你那徒弟啥時候能回來?」老秦問了一句矮虎子。

  「誰知道呢,他是要把陸行幫都帶回長安來,怕是快不了啊。」

  在陸行幫的隊伍往東艱難行進的時候,更往北,涼州大營往北的雪海刀風裡,也有一處紮根的營地,暫時一陣無風的寂靜,一段笛聲毫無阻隔的流入厚重的營帳。

  營帳內一位年輕的小可汗正與一群武將坐在一處,腳下是落滿黃沙的厚牛皮地圖,一群人正討論著,外頭傳來了笛聲。

  小可汗賀邏鶻笑著放下手中的馬鞭道:「是先生,快請他進來。」

  「那位不願意進來,說是想請小可汗去外頭談話。」衛兵垂頭道。

  旁邊的武將顯得有些惱火,賀邏鶻卻不在意,裹上了披風,掀開層疊的帳簾走出去。外頭藍天雪海,無風時是涇渭分明的藍白兩色。

  外頭不遠處一條長凳上坐著一道人影,帶著雪渣的灰色披風,青灰色薄冠,腦後垂著兩道熨帖的帶子,脊背筆直,端放的兩膝撐開青色棉麻衣擺,寬袖滑下,手中拈著一柄黑玉青纓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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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1:5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三章

  「先生。」賀邏鶻走過厚雪,他年歲不大,面頰微圓,笑起來仍顯稚氣,雙手作揖道。

  言玉回頭,輕笑:「小可汗,你不過小我兩三歲,這使不得。」

  「之前既在大汗面前拜過,便是師父。先生不是之前不是還在哈爾和林,怎麼來的這麼快?」賀邏鶻問道。

  「突厥牙帳下用不著我這個廢人,何必討嫌,不如來找你。」言玉起身,收好笛子,抬手道:「小可汗不如隨我走走。」

  兩人並行穿過這個距離三線一州並不太遙遠的營帳,身邊都是馬匹渾身蒸出的汗味,言玉道:「聽聞這邊實施的很順利?」

  「如先生所料,涼州夏將軍確實是想要調用三軍虎符,一封標紅軍信在十幾日前往賀拔慶元那邊送去,在陽關附近派人得巧看過,內容確實如先生所料。」賀邏鶻背著手道,呼出的白氣沾在了頭頂毛氈帽上。

  言玉:「那是多虧了小可汗的人脈廣博,與慕容伏允和各部俟斤、葉護交好,不是容易的事。不過那封信,往賀拔慶元的方向送,可是經過了播仙鎮?」

  「自然會。」

  言玉沉默。

  「先生找我來說之事,何必要繞那麼大一個彎子。先生不過是想問,燕羅俟斤,是否埋伏南道,攻下了播仙鎮吧?」賀邏鶻笑出一顆虎牙。

  言玉並不隱瞞:「正是。播仙有故人在,難免掛心。」

  「何必說是故人,便是那賀拔慶元的外孫吧。」賀邏鶻笑的人畜無害:「知先生思念舊主,我這個做徒兒的,也想著將他請到咱們這裡來賞雪海、喝烈酒。燕羅與我自小一起玩大,做事有分寸,由他去請,最為合適。」

  言玉拊掌笑道:「好一個有分寸。阿史那燕羅自其父被殺後,流落幾年便到了小可汗身邊,他遭受過屈辱,性子烈氣狠絕,做事斬草除根,又與小可汗十分交好。身份合適,可性子不像是個『請』人的。再說,攛掇著南道各部落去請人,有些太大張旗鼓了吧。」

  賀邏鶻靠近言玉,輕聲道:「先生或有所不知,吞侵南道乃是不得已。這慕容伏允已是一招廢棋,半營在圍攻賀拔慶元時,那對兒美人雙胞胎叛逃了。」

  言玉眉微微一蹙:「怎麼會在這時候?」

  賀邏鶻笑:「年紀大了吃美人虧的也不是沒有,那兩個雙胞胎與阿厄斯看起來交惡,實際早已私下聯手,就趁著慕容伏允打算襲擊賀拔慶元時,內訌反營,本也不會大獲成功,卻不料路上冒出來一群拿著什麼『英雄帖』的馬匪,三方攪亂戰局,混亂之中雙胞胎殺了慕容伏允,帶著一半的兵馬跑走了。這個變故之後,賀拔慶元和他那隊伍也在南道上離奇失蹤了。」

  言玉道:「還以為是個梟雄,喊了半輩子的復國,卻死在了孌童的刀下。」

  賀邏鶻笑:「他說著復國,不論是大鄴、吐蕃,還是我突厥,哪個容得吐谷渾盤臥陽關重地,他當年逃出來,還不若就自稱流匪,也不會有今日的丟人。」

  「賀拔慶元困不成,你們想從西至東施壓。」言玉說的是陳述句。

  「自然,徒兒做不出先生這樣的局,也知道順著往後走。雖冬日難熬,此計動用不過兩萬人,再加上突襲涼州也有了些戰果,我們總是不會賠。可希望要大獲全勝,畢竟這機會以後不會有了。」賀邏鶻看向遠方笑道。

  言玉看著一行青衣漢人朝這邊而來,微微抬手要他們停在了遠處,側頭道:「小可汗可請動了我那故人?」

  賀邏鶻眯了眯眼睛:「若是請動了,估摸三日前先生就已經到這兒來了吧。」

  「那我便覺得我這局,怕是要不成了。」言玉嘆道。

  賀邏鶻驚:「為何?」

  言玉緩聲道:「若阿史那燕羅未前往播仙,我那故人或許也被三州一線的局勢所矇騙,可她年歲不大,兩副心竅,雖有武痴上的純真,卻也有老江湖似的心眼。當年燕羅俟斤的爹,是被賀拔慶元手下一群將士圍殺,十年過去,這些將士遍佈北地,燕羅俟斤再怎麼偽裝,卻也有人認得出。」

  「一旦認得出,雖蒙得過長安文官,瞞得了消息未至的大營,但那故人,怕是心裡已經清楚透了。」他無奈的感嘆。

  賀邏鶻的笑容繃在了臉上。

  他明白了言玉的意思,派遣阿史那燕羅的行為,實在太捺不住了,彷彿就怕是這個機會消逝,不顧一切的抬刀刺向對方的破綻,卻不料自己也留了空門。

  這個局的成敗在於冬雪呼嘯下看不清的表皮。

  突厥人必須做出勝券在握、氣勢磅礡且有恃無恐的樣子來,而他派人去南道打圍,就顯得多此一舉了。

  賀邏鶻最大的優點,便是沒有少年人的不肯承認、不可一世。

  他額上冒出薄汗,當即躬身:「請先生教我!」

  言玉反倒是心中微微鬆開一點,彷彿是這局不成,心裡也有了點救贖。

  況且突厥帳下對於他這個漢人,態度多有猜忌,此招出動兩萬兵馬已算是賀邏鶻的面子,不成雖對他日後有不小影響,但賀邏鶻看起來願意抗下這個責任。

  言玉道:「之前,局成不成,在我。至此,局成不成,在天。只看著消息送去與三州動用虎符的時間差了。」

  賀邏鶻慚愧的脖子紅透:「先生,責任在我。本若是真的能讓賀拔慶元與大鄴皇帝交惡,來年開春,必定我們能打入關內——」

  「或許是天有氣運,自責已不必。只是許多計謀,其中細小關鍵,都不可妄動。以後若有局勢,我必定會與小可汗講個清楚,也請小可汗仔細思考後再做行動。」言玉道。

  這便是他在告誡賀邏鶻,以後他的局,賀邏鶻少插手。

  賀邏鶻佩服言玉的才能,嘴上尊稱先生,可若是說骨子裡的尊敬,那是半分也沒有,道:「是。徒兒知錯,只是……既然到了這個境地,燕羅俟斤不能撤。他會自播仙往東,吞併各個小城,雖不能拉下賀拔慶元,但還有隴右道躺在手裡。」

  言玉看著有人牽馬過來,便起身上馬。

  賀邏鶻天真笑道:「只是先生的故人還在南道上,南道那麼長,總能追得上,請得來。」

  言玉坐在馬上,短暫的無風與晴朗似乎要結束了,他頸後兩根飄帶在風中狂舞,他低頭對賀邏鶻笑道:「我剛剛說了,這局成不成,在天,這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那故人,我親自去請。」

  賀邏鶻愕然,看著一隊策馬的漢人,格格不入的輕踢馬腹,從營帳之間穿過,往南去了,踏起一串凍如鹽粒的雪渣。

  一武將從旁邊帳內走出,神態倨傲,並未向賀邏鶻行禮:「小可汗信得過漢人?」

  「如何信不過?」賀邏鶻背手往回走去。

  「縱然這五少主,對殷氏、大鄴應當是滿懷恨意,可必定曾給賀拔慶元做過幾年事情……會不會……」那武將道。

  「他剛來之時,慕容伏允向我們報說,賀拔慶元立刻派人追蹤痕跡。而之後,慕容伏允什麼時候死不好,非這時候下屬叛亂,一朝跌在賀拔慶元陣前,死的狼狽不堪,那所謂『英雄帖』的出現,更是蹊蹺的刻意。」賀邏鶻笑:「你說我該不該信任他。」

  武將也沒想到賀邏鶻如此理智。

  「那何必還要留他。」

  賀邏鶻笑道:「其實賀拔慶元、甚至崔家與皇帝之間的刺兒,最深的不是三軍虎符,而是先生的存在啊。」

  **

  樓蘭從未向如今這般人滿為患過。

  大小客棧茶鋪擠進了滿面塵土的刀客旅人,城外是延綿看不到黃沙的層疊帳篷,南道棄城逃來的,北道活不下去的,從西邊來的人都擠在這小城裡。

  一夜燃起的無數油燈,在入夜後,使得樓蘭變成一隻盤臥在沙地深處的發光蜘蛛。

  崔季明從未如此佩服過這些走南闖北之人的活法。粗手扶在刀柄上,再喝的淋漓滿襟;擦去面上的血污,撲進香膚玉肌的紅羅帳。所有人在這兒都有一股豁出去的千金散盡還復來,連惴惴不安一路的她都要醉進漫街的酒味。

  他們用著拜火教的身份,走了大半條道,可真到了樓蘭,誰也不敢裝做是拜火教的人。

  樓蘭相當信奉拜火教,就他們那三流演技,能糊弄得了突厥人,卻忽悠不了這些狂熱的信徒。他們化作了一行疲憊的商隊,俱泰成了貌醜卻富裕的商人,她換回男裝,與徐策一同扮成年少的刀客,嘉尚恢復了和尚的僧袍,陸雙成了個前後的跑腿,他鬍茬都冒出來了,髒的只比幾個月前好一點。

  崔季明卻發現她小舅媽居然這路上稍微穩妥了起來,也不願意騎馬,非要去坐車,她便問了幾句。

  杏娘笑:「啊,我好像懷孕了。」

  崔季明驚的話都說不清楚:「……你懷孕了?!那你、你還這麼猛!之前突厥人打過來的時候,你還要殿後!賀拔羅不好好照顧你麼?」

  杏娘一臉煩躁:「不想告訴他!他真遲鈍,我都表現得這麼明顯的嬌弱了他還看不出來!我就不想親口說啊,想著他高興起來那小心翼翼的傻樣,我就覺得麻煩!」

  崔季明:「……舅媽,這人也不是你一個造出來的,你這容易造成家庭矛盾啊。」

  杏娘敷衍的只說是過段時間就說,崔季明也不好插手人家夫妻間的事情。

  如今到了樓蘭,他們沒有帳篷,便只能住進城裡去。樓蘭也算是西域之路的玄關,城內一半都是客棧,縱然如今湧進這麼多人,他們挨家挨戶的找,也能碰見幾個有空房的。

  樓蘭不知道能存活到什麼時候,店小二也都有一種拼了命薅錢的熱情,他們一行人的車馬剛停下,不夜天般的土路上,這小二便竄出來,手裡一捧豆子先餵了前頭的馬,讓這商隊多留一會。

  店家口一吐:「打尖還是住店?」

  前頭拽馬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拎一把窄背長刀,破洞的斗笠遮住半張臉,露出捲髮和混血的下巴尖,耳垂上各一個不大明顯的內凹耳洞,空蕩蕩沒掛東西。若不是身姿挺拔,手臂有力,單看耳朵,像個偷跑出來的漢姓姑娘。

  「自然住店。有幾間房?」少年正是崔季明,她笑問道。

  「幾個主子?」店小二道。

  一般住店,向崔季明這種刀客身份,都是住大通鋪,問幾個主子,便是問要幾間上層的單房。

  俱泰從馬車裡掀開簾子,他一身綾羅,手上帶個碧玉扳指兒,臉上掛了塊鑲金又鑲玉的眼罩,左眼盯著店小二:「兩個主子。」

  那店小二看見個獨眼侏儒的商人,面上掛笑,內裡頭罵了句:

  瞎顯擺。

  「哎,得好嘞!正巧只剩兩間相鄰。酒肉可要先用?馬車需要卸麼?糧草可要補滿?熱水可需備上?」店小二喜氣洋洋,叫其他夥計引著一隊馬匹往後院走,大半僕從刀客都跟上,俱泰被阿穿扶下車,幾個人先邁進店裡。

  「找個乾淨地方,主子要吃些東西。」陸雙上去,手裡頭一個碧綠的東西往店小二眼前一抖,又收回衣袖裡。

  那店小二眼裡點了燈一般,整張臉煥然就是春暖花開,高興的應了一聲:「得嘞,幾位郎君娘子二樓坐!」

  這樓蘭的客棧,哪裡有什麼雅間,二樓咯吱作響,也就比一樓少了些地上的痰。陸雙麻溜的看著翻來覆去一塊板的菜單點餐,又要了幾壺燒刀子,得來崔季明讚許的目光。

  那小二折斷腰似的一躬身,往前靠了半步:「不知是總瓢雙爺來,可有要務?」

  陸雙:「無事。西邊弟兄過不下去,只得往關裡撤,隊裡的挑桿兒都是自己人,這幾位老空是過了命的併肩子,一併送進關。你這兒營生若是過不動,也早往東邊撤。」

  小二笑:「雙爺慈心,弟兄福氣。若不是刀片子劃到頭上來,咱們這些紮根的也不肯走啊。若是真到了那一日,進了關也不敢叨擾總瓢,我們幾個順河往南飄,找個船來船往的地方再幹老本行,還是幫裡的人。」

  陸雙嘆了一口氣:「到時候別幹一捧熱血,以寡敵眾的蠢事兒,腦袋在,活路就在。」

  小二也有些紅了眼眶:「形勢總是比人強,咱們知道。爺還有什麼吩咐?」

  陸雙看著坐在俱泰後背的長桌上,肚子響的如敲鑼的崔季明:「那小郎君有怪病,你給她上三碗湯麵、十個胡餅、一斤牛肉、兩壺燒酒,錢……先欠著。」

  小二嚇了一跳:「他一個人吃?!錢不是事兒——」我怕他撐死。

  崔季明飄來一句:「你上就是了,吃不完我賠你三十斤牛肉。」

  半柱香後,崔季明噎的青筋都快鼓出來了,陸雙嫌棄的倒了一杯茶給她,崔季明拍著桌子總算將腮幫子裡的嚥下去。

  陸雙斜眼:「真看不慣你這種吃不下還硬塞的人,沒點骨氣。」

  崔季明怒:「你也沒跟我說他家一張胡餅跟盆那麼大啊!」

  她往桌子上一趴,喪氣的看著還剩的兩三張胡餅,考慮要不要真買三十斤牛肉。

  陸雙這人也是手賤,一隻胳膊伸的比螳螂前爪還快,在崔季明肚子上探了一把:「你至於把自己撐的跟懷胎六個月似的?」

  「你再敢跟我動手動腳,我非廢了你歡愉人間的二兩肉!」崔季明一腳蹬過去。

  陸雙抬腿,笑問:「還吃不,不吃我讓人撤了。」

  崔季明艱難道:「吃!我再喝幾口麵湯!」

  坐在崔季明對面的徐策托著吃不完的餅,痛苦的打了個嗝。

  就在崔季明無聲無息卻如海底深洞般吸著麵湯的時候,有個人撞進客棧的燈火通明裡,被門檻絆了一跤,在地上滾了一圈。

  熱情如火的店小二撲上去,剛一句:「客官打尖還是——」

  便半句梗在嘴裡,他看清後,猛地彈起來往後退去。

  因為那撞進店裡的人,在地上滾出了紅綢帶鋪開般血痕。

  陸雙行雲流水拿起崔季明桌上的斗笠,給她扣在頭上,往下壓了壓:「小心。」

  徐策那個大嗓門的傻子嚥下胡餅,叫道:「哎喲臥槽死人啦死人啦!」

  崔季明和陸雙俱是一翻白眼,朝他踹去。徐策左右腿吃了兩腳,還轉頭很不見外的叫喚:「你們打我幹啥呀?」

  崔季明白了他一眼,往樓下看去。緊接著,踉蹌走進來一幫打扮差不多的人,撐著厚重的戰身刀。那刀面粗糙如農具,厚重如鐵板,將近一人高,兩掌寬,一個領隊模樣的中年男人抬刀往地上一頂撐著身子,地面都粉塵激盪。

  「店家。」那中年男人一說話,牙縫都是血:「夜路幫的弟兄,沒了活路,只得來靠。」

  說著他掀襟掏出一塊兒精鐵的牌子,手指顫抖拈不住,啪的摔在了地上。

  店小二看清了,面上大驚,想要伸手去撿,後頭一個賬房卻道:「不可!」賬房胖的像是搶擠進櫃檯與酒架間,肚子都能抱起來擱在桌上,一聲開口聲音清亮。

  「朱爺,也跟咱們小家小店一點活路吧。」賬房放下筆道。

  崔季明傻了眼:「這是什麼江湖廝殺,恩怨情仇?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徐策高興的擠到崔季明旁邊,拿胳膊肘去懟她,小聲匯報:「我看見了!那鐵牌子上刻了個其醜無比的王八!」

  陸雙面無表情:「閉嘴。」

  陸雙眯眼,仔細看了一眼,手按在崔季明斗笠上沒撒開:「那鐵牌是陸行幫二級的令牌,夜路幫跟陸行幫在樓蘭這地方有過命的交情。你看他們拿的那戰身刀,頂頭鑽有一眼,繫紅繩,雙手才能持動,是農具裡鍘草的鍘刀改的,便是夜路幫的招牌。他們也武藝不錯,算是知規矩,有情義,是以前北道上知名的護隊。」

  崔季明卻轉頭抓了一把他衣領:「你的牌子是玉的,這邊的牌子是精鐵的,敢情我那木牌應該才是最底層的。你當初竟忽悠我。」

  陸雙就當沒聽見,卻也不拂開她的手:「最近一堆人到樓蘭來,你別看外頭營帳連天,什麼人都有。馬匪、雜幫、逃兵、官身,魚龍混雜,都想不露耳目的往關內擠。總有人想賺死到臨頭的買賣,樓蘭不比陽關、沙洲,沒什麼城守衛兵,純屬一個大型的市集,自然有人想把住這裡護送、買路的銀子。」

  看來這頗具盛名的夜路幫,便是被其他想搶生意的營幫給逼的。

  不過他們既然這麼有名,能逼的他們走投無路來找陸行幫,而陸行幫都不敢接……搶他們生意的是什麼來頭?

  崔季明正這麼想著,胳膊頂了一把靠太近的陸雙,外頭就進來人了。

  前頭先是些開路的嘍囉,對方登場頗有點幫派架勢,一輛馬車停在正門口,店小二將那牌子往倒下的人身子地下踢了踢,擠著笑臉出去迎,迎了一半,差點被跟他朝夕相處近十年的門檻絆了一跤。

  那馬車上,竟然下來了一個寬肩細腰一身紅裙的……少年,他蘭花指兒矯揉造作的扶了一下袖子,從車上小步踱下來,哼哼唧唧的笑了兩聲,從黑暗的街上踏進昏黃的店裡,一張白的透光的臉,神經質般翹起的眼尾,淡淡的眉,笑開口道:「朱師傅,你這是要帶我來住店?」

  崔季明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考蘭考風兄弟中的一個。

  紅裙少年又福了一禮,姿態柔軟惹憐,娘的毫無餘地,肯定是考蘭。

  半營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徐策眼都直了,喃喃道:「這紅衣裳姑娘長的可真好看……他們說美人能吸魂,我還不信……乖乖,這漂亮的……」

  崔季明心道:這個美人帶鳥,你消受不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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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四章

  崔季明往後縮了縮,後背不小心倚在了陸雙胸口。他抬手按住崔季明肩膀:「半營亂了,阿哈扎已經死了。」

  徐策還在那裡翻來覆去的念叨著:「就是胸太平了,不過要是回頭能生兩個大胖兒子,就好了……」

  崔季明瞪大眼睛:「什麼時候?」

  徐策:「她年紀也不大,過兩年就能生了。」

  陸雙和崔季明直接把徐策給踹到邊上去了。

  陸雙:「就是在半營打算去襲擊賀拔慶元之前,現在阿厄斯與兩個雙胞胎帶著一半人馬到東邊來了。他們可能是想佔樓蘭這地方的肥差。」

  二人竊竊私語,樓下考蘭的聲音如同唱戲,他很樂於看別人一臉驚悚噁心的表情,笑意盈盈:「朱師傅,奴家要的也不多,戰身刀不露面,殺了您徒弟,道上沒夜路幫的牌子,您就可以去安享晚年了。」

  崔季明看著反正不是來找她的,扒著欄杆下巴放在手臂上往下觀戰。

  朱師傅是個十分結實的中年男人,縱然鬍鬚兩鬢微微發白,單看脊背和袍下分立穩固的兩腳,就知道是個健朗的練家子。

  「半營的赤衣君,要我的命便是,何必要為難我的徒兒。」朱師傅啐了一口血。

  還有個花名叫赤衣君……

  這年頭沒個名號都不敢混西域啊。

  徐策興高采烈:「赤衣君,好名頭。」三個字反覆念叨在嘴裡,彷彿真能把人家給娶進門似的。

  雖大多數未曾見過考蘭考風,卻豔名遠颺,大部分人都只說是美人雙胞胎,便都知道了,朱師傅在這裡稱他們赤衣君,也是給足了面子。

  考蘭笑:「你一把老骨頭,早磋磨的沒了銳氣,頂多睡前有點上腦的熱血沸騰,一覺醒來笑罷就老老實實的行將就木。你徒弟不行,十來歲、二十來歲,正是不知道深淺,他們沒了理想和路子,腦子裡就只剩了不顧後果的施暴,我們半營佔樓蘭這地方,容不得他們的歇斯底里。」

  朱師傅知道他說的在理,咬牙:「我會讓他們遠走!他們聰明,知道骨氣不是活人該有的東西。」

  考蘭咯咯笑道:「你高估他們了。朱師傅,廢話不多,我這人沒臉沒皮不懂規矩,也不忌諱見血,你若是不願意殺他們,便就一併將腦袋掛在樓蘭入口的石碑上吧。」

  不論是之前接觸,還是日後的傳聞,崔季明都覺得這雙胞胎是智商一般、臉蛋閃瞎武功高強的文盲少年,但這會兒看說話,考蘭卻相當不簡單。

  朱師傅卻一拱手:「北道南道都有彙集周邊各國的功夫,兩道武夫往日也就在東邊的樓蘭、西邊的疏勒有碰頭,功夫自然要在這裡交匯。聽聞赤衣君在南道的半營中武功算頂尖,臨死前,老夫想在樓蘭見見南道的功夫。」

  他說罷命身邊幾個徒弟往後退了幾步,兩手扶刀,右腳往右後方退了半步,紮穩身子。

  這是擺明了要拖延時間啊。

  考蘭知道卻不在意,笑了笑:「好哇。」

  崔季明以為那賬房小二會將他們趕出去,卻不料小二退到了二樓台階上,賬房垂眼站在櫃檯後頭,兩手垂下,似乎隱隱按著櫃檯下的武器。

  一樓坐的客人倒是並不吃驚,兩幫在樓蘭爭得是他們這些商隊的生意,傷了旁人誰都沒個好名聲,肆無忌憚的將桌子往後拖,留出空地,坐在凳上喝酒看架。

  她雖覺得西域有江湖味,卻沒見過走南闖北必備之——客棧幹架。

  陸雙道:「你別看那戰身刀如此巨大笨重,其中腰勁肘勁流轉,最為細膩,越是大刀,開合動作難撤回,在生死之間就要將刀法雕琢的愈發精細無錯。你看它像農村鍘草用的鍘刀吧,這夜路幫敢在道上橫行這麼多年,就是因為這簡簡單單從農具上拆下來的刀,最剋流匪刺客所用的短刃和直刀。我觀那娘娘腔的雙手,應該用的是兩手武器,估計就是最怕戰身刀的雙手短刃或單刃匕首。」

  他話音剛落,就看著考蘭從旁邊人手裡接過裹著綾羅的兵器,掀開布料扔在地上,是兩把半人高的斧鉞,寒光粼粼,沉重陰森。

  崔季明斜眼:「打臉了吧,人家用的也是重兵。」

  陸雙:「嘖、邪乎。娘們似的細瘦胳膊,拿得動這個。」

  徐策似乎也被這兩把重斧閃的清醒了幾分,終於過來湊了幾句人話:「這斧頭沉,體型卻不大,一般鍛鐵沒有這麼壓秤的,但看這斧頭也知道紅衣美人家裡很有錢。而且你看是雙斧面,兩端帶內勾,適合卡住重兵借力,這不是個蠻力的東西,而且怕是挺剋朱師傅的大刀。」

  這武痴看人都是個辨不出性別的睜眼瞎,看兵器倒是比誰都眼尖。

  以後成了婚,指不定老婆臉上有幾顆痣不清楚,兵器上有半條小劃痕都能心疼的要死。

  考蘭拎了兩把斧鉞,如同拎著兩條跳舞的綢帶一樣,輕飄飄的在手裡晃著青光:「朱師傅在這兒拖,是想等你兒子帶著另一幫人跑出去不成?那你沒必要等了,我雖然年歲不大,營內卻也有聰明人,估計這會兒,你兒子新鮮的腦袋已經要到了。」

  她話音剛落,就看著客棧外一行人快步跑過來,這客棧的門檻好似跟天下人有仇似的,也絆了那一行人最前頭的小子一跤,他手裡捧了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直接飛出去,裡頭的東西滾了一地。

  一個不可置信的年輕面龐,沾著地上的舊血濃痰,滾在了朱師傅的腳底下。

  朱師傅扶著戰身刀的手都抖了起來。

  一行人走進來,將滾落滿地的腦袋踢回中間來。他們一跑進屋,就露出隊伍最後那個背手瘦削,鷹鉤鼻的中年男人。

  考蘭看了一眼滾滿地的腦袋,笑道:「龔爺好手段,此事交予你我再放心不過。」

  龔爺有些微微駝背,未語先笑,聲音如鐵鍁翻著糖炒栗子的大鍋,砂的刺耳,他如鷹般的目光先把一樓二樓掃了一遍,才道:「也是赤衣君安排妥當。」

  「考風呢?」

  龔爺拉了條凳子坐在一邊:「還醉著呢。赤衣君要自己動手?」

  崔季明用手壓了一下斗笠,往後坐了一點,回頭竟不慌不忙道:「龔爺死在這兒,對你有影響麼?」

  陸雙一驚:「你問對我有沒有影響?這麼多人,你能殺得了他麼?」

  崔季明輕聲道:「那我還留他佔在樓蘭這地方壯大?你也跟他有仇,我也想要他不得好死,咱倆聯手。再加上半營估摸是因為『英雄帖』和龔爺搭上的,也沒多深的合作關係,稍作挑撥,辦得成。」

  「沒見你這樣逃亡的。」陸雙故作無奈,卻不說拒絕。

  崔季明笑笑看著下頭。

  朱師傅已經牙齒沁血,眼珠子泛紅,考蘭拿著兩把斧鉞,笑道:「你不用拖了,該使真本事了,奴家便來見識見識北道的刀。」

  他說罷,便腳下步伐細碎如女子,手上兩把重斧傾斜,便朝朱師傅划去了。

  如崔季明曾感慨過的,這時代沒蠱蟲奇毒,沒內力真氣,輕功能飛簷攀壁卻做不到水上漂,一切她能見到的武功,都是專注到極致,熟練到骨子的技巧。

  縱然是高手對決,也絕無某些武俠電影中劍氣掃湖、飛花走葉的場面,有的只是勝負咫尺之間,粗俗直接且荷爾蒙橫飛的碰撞,縱然過命,三五招便見真章。

  都是人,一日兩頓飯,四隻手腳行,練武的痕跡都會在皮肉上留下,誰都做不到出神入化。旁觀者總是覺得招式質樸到笨拙,彷彿是他習過武也能做到,唯有真去兩手搬刀之人才知道,一甩手是多少細小的殺機。

  崔季明便在上頭看著朱師傅單腳為軸,戰身刀穿孔的尖兒在地上一旋,如鐵盾擋住了考蘭的重斧,他的重斧有帶勾雙刃,扣在戰身刀的刀背上,就要借力想把刀推出去。

  朱師傅手中寬刀猛然反旋,將考蘭的力道巧妙卸開。考蘭退了半步,朱師傅卻右腿一彎,半跪在地,戰身刀前端如劃過地面,聲音刮耳,朝考蘭腳下掃去。

  右手拈刀背,左手轉刀柄,一拋一轉再接回,一把兩掌寬的大刀,卻將靈活發揮到了極致,

  考蘭雖著女子紅裙,卻不慌不忙,如跳舞般抬腳躲了一下。

  朱師傅一敲刀背,退半步立起刀來。二人距離兩步遠,盯緊對方,各自拿著兵器,走的極慢,手上動作好似嚇唬人般有些幼稚的往前一推又一縮。

  下頭些不懂武的看客竟笑了出來。

  崔季明卻知道這二人是在尋對方的動作習慣,只要能揪住破綻,立刻就要見輸贏了。

  陸雙道:「你覺得誰贏?」

  「這戰身刀武功實在精妙,群戰佔盡了風頭,近戰也做得出細膩的防守,若不是他受了傷,倒說不定。」崔季明眯眼道。

  徐策補了她沒說的後半句:「如今數十下就要分勝負了。」

  這時候,一樓側邊門內,後院裡一些護衛侍從走了進來,正是跟崔季明一路的陸行幫成員,那門正好在二樓下頭,陸雙與崔季明俱是沒有看見。

  崔季明話音剛落,朱師傅刀刃向上,雙手持住刀往考蘭左肋下送去,考蘭抬臂一側身,朱師傅知他變招,右手外撇,打算緊追他身形,卻不料速度慢了半分,考蘭的兩把重斧快的如同輕巧的匕首,在朱師傅刀面上連磕幾刀,聲音迴響的如同大雁塔的鐘聲,層層蕩在這不小的客棧內!

  這幾下連磕如雨打芭蕉,又快又狠,震得朱師傅差點長刀脫手,指尖盡麻,下一招也連的慢了幾分。而考蘭已經順著這幾敲的反力,腳下劃過兩步,湊到朱師傅門面前,斧面的勾已經扣在了朱師傅頸邊。

  他笑了笑,朱師傅臉色緊白,龔爺卻忽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阿繼?!」

  考蘭手停了,轉頭:「誰?」

  崔季明不明所以,陸雙罵一句:「靠!」

  忽地朱師傅往後一仰,猛然將刀向上抬去!他拚死一搏,想卸下考蘭的一條胳膊!考蘭反應更快,他側身猛地抬腳,兩把重斧往刀背上重重一擊,整個戰身刀往二樓飛來。

  崔季明其實也躲得開,可徐策卻還是擔驚受怕般拽了她一把。她無奈的被拽起了身,手中光禿禿的刀鞘往戰身刀刀面一頂,頂開了旋轉的大刀,卻被撞掉了斗笠。

  這麼大的動作,誰還注意不到,龔爺的目光從一樓扎眼的紅髮男子身上轉開,望向她,驚得猛然繃緊身子,卻沒有失口喊出她名字。

  崔季明暗叫一聲不好。

  她想殺龔爺,卻不打算這時候露面。

  「三郎。當真是好巧啊。」龔爺駝著背陰桀的笑了:「隔著幾百里,能有這樣的緣分,了不得。」

  考蘭正將朱師傅踏在腳下,打算割了他腦袋,聽見龔爺說話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啊,是你!」

  這一場會面,三個人都曾各蒙過身份,倒是連自我介紹都不好開口了。

  「龔爺,考蘭,是我。」崔季明將刀抱在懷裡,低頭撿起斗笠。

  罪魁禍首的徐策瞪大眼睛:「你認識美人?」

  看崔季明沒空理他,又輕聲道:「……考蘭,這名字真好聽。」

  「赤衣君認識這位郎君?」龔爺轉了笑面給考蘭。

  考蘭點頭:「認識,同行。」

  龔爺:「同行?!」

  崔季明:「……」

  在她掩人耳目往關內逃的時候,這位在賀拔慶元的使臣隊伍裡見過幾面的雙胞胎,竟然還不知道她身份……

  龔爺不願意在這裡道明崔季明身份,對他沒什麼好處,開口道:「三郎一路可多有磨難?自這兒回了家,便天海各退一步,無事罷了。」

  崔季明笑:「罷不了啊。龔爺,您也挺會藏東西的,弄個黃色的床帳縫進去塊布,真是誰也看不出來。物證沒了,人證存活,我安不了這個心。」

  龔爺臉色變了變:「人都是要有有條活路,寨子被拋下,突厥人應當也掃蕩的了無痕跡。我年歲也大了,十年前的事兒忘的差不多,留我一張嘴,天高皇帝遠,礙不著您的。」

  崔季明扶著柱子,腳尖一點,站在二樓欄杆上。她身量修長,窄窄一道身影,細細一柄刀鞘,笑:「在場諸位賣命奔波的可以說要活路,地上躺著的朱師傅也可以說要活路,但你就不配了。我沒見過哪個要活路的男人,在自家院子裡關了五六十個搶來的赤裸女人的。」

  龔爺驚道:「你!」

  場上也是譁然。

  旁邊看客本就肆無忌憚,他們畏懼考蘭的名號,卻不認識龔爺,啐道:「呸,老子幹了二十年刀客,別人都當爺爺了,我沒討著一個媳婦,你一個老東西,沒名沒號搶了幾十個旁人家的妻兒!」

  「季銘原來與龔爺也算相識許久?」考蘭踢了一腳失血昏過去的朱師傅,施施然坐在旁邊凳上,旁邊幾個他帶來的護衛跪著給他捧上茶,他拈開茶盞,笑道:「這龔爺來路不明,跟著半營一段時間了不肯說真話,季銘倒給我開開眼。」

  龔爺聽著考蘭說同行,本覺得是崔三忽悠了他,卻沒想到這考蘭無比熟稔的親暱叫她「季明」,他頓時覺得這場面不對了。

  半營不是跟賀拔慶元有仇麼?

  不對!

  龔爺頭上冒了幾絲冷汗,心頭回轉。這半營分明是在埋伏賀拔慶元的前一夜內訌的,阿厄斯與這倆雙胞胎便直接離開了于闐,根本就沒有管賀拔慶元。

  正是因為赤衣君的反叛,賀拔慶元輕輕鬆鬆的走過了于闐,赤衣君又在此刻對崔三一副熟識樣子——

  他腦中胡亂猜測,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崔季明笑吟吟道:「不知道有沒有南道上常走的弟兄們,龔爺沒聽過,可這個姓總是有印象吧。南道上燒殺搶掠,囂張又找不到痕跡的某個馬幫,也算是有名了。」

  「你是說——龔寨?!」

  崔季明笑道:「正是。」

  「這是龔寨的主子?!」不止一個人拍案而起。「那個攔截商隊屍骨不留,四處搶奪女人燒燬村落的龔寨?!」

  崔季明:「咱們半營來樓蘭這兒,不留夜路幫,想來做的是護衛、買路的活計,半營雖手下參差不齊,以前『業務』也多,但入了這行,來往商客只要價錢合適,都服氣,願意給。可若是半營裡混了一隊不體面的朋友,就有損名聲了吧。」

  這是想讓考蘭跟龔寨劃清界限了。

  龔爺開口:「倒不知這位小郎君的話,怎麼就能讓眾人信了?看你不過十四五歲,連個長輩師父也沒有隨著,就在這裡開了茶話會?」

  崔季明知道他會這麼說,笑道:「咱們龔爺若是得罪道上來往商隊也就罷了,可卻得罪過陸行幫,這就不大好看了。陸行幫名聲之廣,大家必定都有耳聞,兩三個月前,龔寨屠了西邊十三娘手下一支隊伍。不過都是平頭百姓,做些跑腿事情,買賣些消息,想必都給在座的提供過不少方便。這陸行幫或許有些『外事兒』塵埃落定了不管,可幫內人慘死,總是要管一管的,你說賬房先生,是不是?」

  陸雙真沒想著崔季明這麼一個三寸不爛之舌,生生要在這人多口雜的地方借刀殺人。

  那賬房胖先生,望了陸雙一眼,拿起了櫃檯下一對兒長剪刀,擱在桌上:「確實。」

  考蘭笑了:「龔爺厲害,這我都不敢得罪的陸行幫,您也敢殺?」

  崔季明心道:考蘭倒是個活絡心思。

  龔爺當真沒想到崔季明一張厲害的嘴,明明帶的人就那麼一點,卻把局勢扭轉,反倒是帶七八百人投靠半營的他落了下風。

  連考蘭這句話,都在要跟他劃清界限了。

  龔爺看著這會兒場上決定他命運的,不過都是兩個毛沒長齊的半大少年。他私下也罵過,考蘭一個賣屁股的,發發騷得了這麼多兵馬,還當真以為自己是個梟雄了。崔季明更是,投了個好胎,恨不得把崔姓、賀拔姓一併紋在臉上走路!

  他面上維持著笑容,內心已經發了瘋般的凌遲起了這兩個少年。

  「不過……」考蘭笑著起身:「人來靠我們半營了,我若是不管死活,外頭名聲傳不太好吧。」

  他柔柔的看了崔季明一眼:「單在這樓蘭,日後想納各方勢力,一旦有個背義的名聲傳出去,誰還往我們半營靠啊。」

  崔季明從二樓跳下來,先落在下頭一張桌子上,踮著腳尖小心從人家碗碟酒杯只見走過去,跳下桌子抱歉的笑了笑,才道:「赤衣君,怕是這龔寨帶了的八百人,都未必聽你的指揮吧。你就當是恰巧錯過了這客棧,走出門沒看見,我把這龔爺殺了,八百人沒地兒投靠,不就都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麼。」

  龔爺身邊帶來的那些人臉色也一變:「你胡說什麼呢?!」

  考蘭轉頭,掩唇驚愕:「龔寨這幾位的意思是,若龔爺自己惹了事兒我沒主動幫,你們就要跟半營為敵。」

  龔爺的那幫手下臉都憋紫了:「……也不是。」

  考蘭顛著腿笑道:「哈哈那便是了!季銘,你且去殺,這龔寨帶來的人,誰若是幫了手,便就從半營踢出去,與我們為敵!今兒,當真有意思!有意思!」他笑的花枝亂顫,崔季明心裡頭都被這鬼畜的笑聲嚇的一抽。

  他又回頭笑看賬房:「我們半營若是除去龔爺,您也給兩份薄面,咱們半營和陸行幫在樓蘭共生,我走我的兵馬道,你走你的商客路,合作幾分,您意下如何?」

  賬房不做痕跡的望了陸雙一眼,點頭:「行。」他說著,從衣襟裡掏出個嶄新的精鐵牌子,向考蘭比了比:「赤衣君,您若是除了龔爺,再能留這夜路幫僅剩幾個人的小命,咱願意將這張牌子給您,陸行幫與半營,做個併肩子兄弟。」

  考蘭從于闐過來,沿路都是阿哈扎的門道和人脈,根本就沒有根基,那精鐵牌子代表著什麼,他也清楚,這筆生意顯然不賠,卻故作猶豫:「賬房先生是什麼個意思?要把這幾個夜路幫的帶走?」

  「送軍如何?他們身負武藝,符合募軍要求,只要入了營,沒個幾年出不來,也不影響半營的路子。等在軍營混幾年生死,這點復仇也不算什麼了。」崔季明插口道。

  考蘭蝴蝶翅膀似的睫毛抖了抖,笑容放大:「那便這麼定了。」

  說罷,他接住賬房扔來的鐵牌,看著店內幾個夥計,將昏迷的朱師傅與他幾個徒弟拖下去了。

  崔季明笑著拔出了刀,輕鬆靠在柱子上,看向龔爺:「龔爺,您也讓我見識見識您南道的刀法?」

  龔爺倒是笑道:「那若是三郎死在我手上,這怎麼算?」

  考蘭道:「那你帶著人愛上哪兒上哪去,我半分不攔著你,道上見著,給你留三分生意路。」

  龔爺大笑:「一場試刀,我輸了失去八百人馬,贏了也只得落荒而逃,這不公平。」

  考蘭大為感興趣,他一輩子都在玩賭局中遊走,愛極了這種刺激,這會兒縱然是個坐莊的,他也滿面興奮。

  崔季明陡然聽著外頭響起了腳步聲,心裡頭一驚。

  客棧外頭的街道上本也有些微弱的燈火,此刻全部消失,彷彿整個客棧成了夜裡的孤燈,附近都是濃霧般的黑暗,崔季明後背的汗毛都要炸起來了,雖不言語,卻有了預感——

  這外頭,最起碼有幾百人!

  崔季明陡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斗笠掉下來,就陷入了某種不自知的圍局。雙胞胎潛伏多年,能把阿哈扎那個老狐狸弄死,帶著幾千人跑到樓蘭,將樓蘭各幫趕殺屠戮,怎麼會是一般人呢?

  縱然考蘭考風年紀不大,可有個最低調,最不動聲色的人圍繞在他們倆旁邊,那便是還沒露面的阿厄斯!

  考蘭笑了起來:「這樣好了。若是你贏了,她的膝蓋骨送給你把玩,其他的我要了,奉給上頭。你可以留在半營,但是一半人手要給我。別覺得委屈,畢竟你若是贏了,我跟陸行幫就不太好合作了。」

  崔季明卻不信他的話。

  不論誰輸誰贏,考蘭都會要龔爺死,要陸行幫的牌子,要將她奉給上頭。

  崔季明甚至覺得,她從入樓蘭,就捲進了人家撒好的網!

  幾個月過去,這考蘭考風怎可能真的不知道她身份?這樓蘭不止一家有陸行幫的人,怎麼朱幫主偏被追到了這家來?

  半營縱然反叛,但以前有突厥主子坐鎮,阿哈扎死了,卻不代表考蘭考風不想再跟突厥主子合作,談合作總要有個砝碼,崔季明的存在就再合適不過了。

  她越想越心驚!本以為到了樓蘭,離三州一線不太遠了,再過幾日就如乳燕還巢歸家了,心思便鬆懈,卻不料連陸雙都沒察覺到樓蘭這發光蜘蛛身下的網。

  崔季明抬起頭去,陸雙面色沉在油燈後頭,忽明忽暗,側過頭去跟路過的店小二說話。

  龔爺在她對面,應下了這盤賭局。

  旁邊的手下不敢跟上來動手,卻送來了一捲裹著的蓆子,龔爺抽開蓆子,裡頭是一柄錚亮的斬馬刀。陸雙更是暗叫一聲不好,卻看著崔季明已經拔開了刀鞘,露出她不知哪兒撿來的一把窄刀。

  龔爺的斬馬刀,刀鞘與刀鋒連接處沾了不知道多少層的血,一層黑垢,刀卻錚亮,看的出精鍛的鋼來。

  而崔季明一把窄刀,鐵質不佳,不知道從哪個鋪子上隨手買來做架勢的,手腕一哆嗦,刀面也跟著不穩的抖了抖。

  崔季明也沒想到陸雙隨便塞給她這麼垃圾一把刀,此時都已經露了刃,再沒有退縮借刀的理由了,暗罵陸雙一句摳逼。

  崔季明打定心思,彷彿能聽見半營外頭潛伏者的攻擊,弓身壓低刀面道:「刀雖不佳,可我倒要替那被掠到龔寨沒有八百也有一千的女人問問,龔爺脖子裡的血,是不是臭的。」

  她看向龔爺。令她作嘔的中年男人顯然也明白了局勢。

  他們倆都知道,今兒恐怕誰也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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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五章

  當兩個人都知道可能會死在對方手裡,縱然不死在對方手裡,也會死在圍觀的那幫人的手裡,這場賭博性質的比武就變的有意思起來了。

  誰也不願意輸,畢竟輸了直接被對方砍死,連後頭掙扎的餘地都沒有了。

  誰也不願意贏,畢竟贏了外頭半營的人直接進來,將贏的那個捅成個篩子。

  但兩人都是忍不住弄死對方的衝動,誰都不瞭解誰的水平,不能猜測出對方想要下一步耍什麼心機,這樣的比武,是沒法裝作和氣拖延時間的。

  龔爺單手持斬馬刀,崔季明認為剛剛幾張盆大的胡餅、三碗海量的湯麵下肚,在力道上,她是絕對能勝過龔爺。她又學賀拔家的功夫出身,歷代軍武世家,在招式步伐技巧方面,比外頭那些所謂江湖幫派,自然精煉實用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的弱項便在於手中窄刀短於斬馬刀,兵器相剋,且並沒有和斬馬刀對戰過的經歷。

  二就是,崔季明擅長幹群架,單對單中,她武學招式簡單直接,容易被找出細微破綻。比武這種細緻的事情,她毫無經驗。

  但她便仍要有豁出去的架勢,有千夫難擋的氣魄。

  當崔季明一刀極為直接的橫斬過去,龔爺做了個愚蠢的決定,他打算試探一下少年人的臂力,便抬手硬接了這一下!

  噹的一聲脆響,龔爺雙臂發麻,用了半輩子的斬馬刀脫手,直接噹啷掉在了地上!而崔季明手中極脆的窄刀,一截刀尖直接噌的往頭皮後頭飛去,撞在了二樓欄杆上!

  龔爺一鬆手,崔季明斷刀向下力道再猛,也夠不到他了。

  這一秒,她的斷刀應當是收,還是刺?

  若只是一場單純的比武,崔季明絕對趁此,斷刃上前,刺不上也當棍用,擊他胸口幾處關鍵才是。

  可這是一場輸也不是、贏也不是的比武。

  她當即拋了這把斷刀,撿起了朱師傅留在地上的戰身刀。

  比她的窄刀沉太多了!她都要忍不住嘆,一把十幾斤重的刀啊!

  這個機會,龔爺也甩手撿起了地上的斬馬刀。

  崔季明緊盯著龔爺的刀刃,卻忍不住分散注意力去看陸雙,看周圍人的神色。有什麼辦法?能有什麼辦法脫困麼?

  兩人都不動手,做出謹慎的樣子,觀察著對方,顯然都在考慮能有的活路。

  徐策緊盯著這兩人,忽然開口:「斬馬刀唯有近身可破,三郎,重兵也可玩貼身戰。」

  龔爺一聽他這點出破綻的話,變了臉色。

  這回先上的是龔爺!

  他看得出崔季明刀法直接,如今手裡拿的武器對她來說雖不沉重,相比身高與臂長來說卻太大了。他也不耍什麼裝模作樣的掄旋,只往她戰身刀上點去,連擊幾聲迴蕩在客棧內,一樓的看客也感覺到了外頭氛圍的不對,再坐不住,這幾聲刀劍相交聽入他們耳朵裡,彷彿成了催命的梆子。

  崔季明輕叱一聲,雙手搬刀,胸口貼緊刀背,將一把大刀玩作短兵,整個人往龔爺貼過去!斬馬刀抽回,崔季明腳尖在龔爺膝下一踢,長柄長刀的斬馬刀因這一下失去重心抽不回來了,寬如盾的戰身刀的刀面已經朝他胸口推來!

  龔爺驚出一脖子的冷汗,往後一仰,躲得狼狽,若是戰身刀的自重往下一壓,他能活被這十斤重的刀和崔三的力道壓碎肋骨!他一手猛然抓住戰身刀的刀背,用力一擰,將刀刃斜切向崔季明自己!

  她也是頭一回見到如此能夠隨機應變的老江湖!江湖道上有一句老話,誰不怕死,誰先死。向龔爺這樣怕死怕到骨子裡的老混蛋,對待死亡早有過千萬次絞盡腦汁的成功逃脫。

  崔季明大驚,鞋底在地面一踏往後退去!可她還是力氣太直,被自己的刀刃掃到衣襟。

  一老一少,兩步開外,各自嚇得驚魂未定,崔季明甫一站直,懷裡頭卻有個小東西掉了出來。

  在寂靜與喘息聲中,這一聲掉在地上的脆響,就像是一滴雨忽然砸在了睫毛上。崔季明低頭看去,地上躺著一截竹笛的末端,在地上滾了一圈。

  她盯著竹笛回不過神來,又意識到是生死關頭,一激靈清醒過來。

  崔季明動作極快的一滑身將那小半截竹笛撿了回來,在掌心裡攥了攥,揣回衣袖。

  她回頭望陸雙的方向看去,陸雙從來沒有那樣緊皺著眉頭,他的手裡提著那根髒竹竿,彷彿隨時都能蹦下來加入戰局。

  崔季明之前覺得陸雙這人深淺不知、嬉皮笑臉太不靠譜。可這麼一個多月來,她非要說,對他形容便是兩個字:重情。

  沒交集的他不管,可就算只有有些無所謂的小恩小惠,他漫不經心暗自拉一把,也會將人家拽上岸。

  崔季明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看陸雙,盼望他能想出個出路的想法……實在太自私。

  這一場禍患,本就是她自己引來的。

  都這麼個境況,陸雙又能有什麼辦法,他指不定自身都要難保,這後院還有他一路從播仙帶來的幾十個無辜的幫內弟兄。

  外頭確實有人聲,或許有幾百人,卻沒有弓弦的聲音。

  樓蘭街道狹窄,房子鱗次櫛比,高低不平,到處都是胡亂加蓋的痕跡。

  崔季明下定了決心,轉過頭來,卻想的不是贏了。

  她要龔爺手裡的那把群戰利器——斬馬刀!

  彷彿一人一輪般,這次又到崔季明踏步上前!

  龔爺卻讓崔季明接下來的動作驚得後退半步!她竟然單手提著那戰身刀,旋身拎了一圈,當作單刀用,帶著雷霆之勢朝他而來!

  這戰身刀之所以必須雙手使用,不僅是因為體型的寬大、重量的可怕,更是因為它刀柄太短了,單手拎住就會重心全部壓在刀尖,使用時必須手臂抖出力量,反扼住武器自身不穩的重心,通過力量將重心後調,然後再揮刀。

  天底下絕大多數人單手不可能有這種臂力!

  不論是窄刀的脆弱與短,或是戰身刀的巨大與不熟練。崔季明一二再再而三的吃著兵器的虧,卻不落半分敗相。

  她揮重刃如窄刀,轉的氣勢磅礡,一下一下擊空敲在地上,整個客棧都跟著抖起來,彷彿是一個巨漢在將石磨拋起又擲在地上!

  龔爺的怕死怕到極點的瘋,讓她的不要命全都逼出來了。

  招式大開大合,必定有破綻。

  龔爺看她刀單手高抬,心中幾十年教他活下去的本能叫囂著:就是現在!

  他猛然抬腿朝崔季明膝下蹬去,腰身一擰便要將斬馬刀送至她門面。

  卻不料崔季明抬起刀來,如同仍一件垃圾一樣,驟然鬆手!那刀帶著自重,刀刃向下直直落去,龔爺不敢相信她會扔了自己的兵器,然而半條腿眨眼間就讓十斤的重刀劈了一半!

  廢了腿,豈能活?!

  他還有機會!

  不會死!

  龔爺手中斬馬刀往她頸上送去——

  崔季明地面上一踏,驟然貼近,右手順著龔爺手腕內側往上,劃過肘內,劃過上臂,人借力縮成柔軟的一團,腳踏在劈在龔爺腿上的戰身刀面,驟然往他胸口一擊!

  這距離近的斬馬刀根本無法補救。

  一個少年,怎麼能骨頭這麼軟!

  龔爺還想著斬馬刀不能脫手,那雙手又順著他右臂內側劃出來,指甲刮過麻筋,手臂盡失直覺。他的斬馬刀就輕而易舉的轉到了崔季明的手裡。

  黑色的刀柄在她一雙細手裡掄轉半圈。

  她往後退了半步,斬馬刀毫不猶豫就刺開了他的喉嚨!

  心臟還在因為前一秒的恐懼與興奮激烈跳動,一蓬一蓬的濃血如煙花從他頸上劃開的傷口炸出來。

  客棧的昏黃,成了昏紅,一時靜默無言。

  如同剛剛崔季明圍觀考蘭對朱師傅,看客都覺得太快,不過扎眼幾瞬,崔季明後背濕透,幾刀來往彷彿就過完了半個冬天。

  考蘭愣了一下,剛要開口,卻看著崔季明手提斬馬刀,如一道影,從客棧正門竄了出去!

  她這是——要跑?!

  龔爺似乎還沒太明白發生什麼,客棧一片空地上,只留他一人,發出呵呵的低聲怪叫。左腳軟倒下去,右腿還如棍一樣撐著,終是四肢痙攣的摔了下去。

  崔季明忽然從客棧裡竄出去,路上空蕩蕩一團黑,街道兩端似乎有人聲,只是有人清空了這一段。她殺氣騰騰的拎著斬馬刀,轉頭就看到了密密麻麻藏在兩邊巷中的人,無數人看著她跑出來還沒反應過來,不敢妄動的想等著考蘭的指令。

  崔季明已經腳下一蹬,攀上旁邊的房頂,踏著屋簷飛跑出去了。

  考蘭這才氣急的站在門口:「你們瞎麼?看她跑出去,為什麼不去攔?!」

  無數提刀的人這才慌亂的朝崔季明的身影追去。

  崔季明這會兒大概理解金龍魚被黑熊追的時候,跑的跟條細狗一樣的心情了……

  在樓蘭各種私自搭建層層疊疊的房頂上,崔季明又跑又摔,在地上滾了幾圈,兩條胳膊恨不得都化作蹄子跑起來。樓蘭城小,降水少,平房的屋頂被各家利用成了天台,崔季明撞翻了這家的晾衣桿,扶了一把那家的舊水缸,跑的踉踉蹌蹌。

  半營的人有的跟在下頭跑,有的爬上房頂跟著追,崔季明看他們似乎已經在樓蘭稱霸,遇見擋道的路人居然都敢拔刀殺人,開膛破肚,有的騎了馬在道上飛奔,四散奔逃的人不少被馬匹踩踏。崔季明當真是手腳冰涼一片,她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做的對,一個人跑走的可能性比較大,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蠢,說不定依靠陸雙還真有法子。

  崔季明這會兒不知道,她身後跟著追她的,還有讓她的行動快嚇破膽的陸雙。

  能跑的屋頂已經到了頭,離樓蘭的城門也已經不遠了,崔季明猛然從屋頂跳下,混入人群還沒來得及往黃土城門跑去,半營的人如小鬼一般已經纏上來了。

  她手中斬馬刀舞的如同馬上的長槍,崔季明回頭就朝半營穿灰衣的嘍囉們刺去!這幫人知道她勢頭難擋,人如浪潮般湧上來,也不去強戰,就死命糾纏著她。這個砍一刀就縮下去,那個背後捅一下再換個位置,崔季明看得出來,這幫半營的人比普通馬匪強太多,他們是曾經一國之主的阿哈紮帶出來的人,在戰法上學習了不少軍陣中的技法。

  這縱然是對待一個十幾人的精兵隊伍,也指不定能纏死,更何況是一個崔季明!

  她捅死了幾個手慢的嘍囉,結果還沒拽住對方的屍體做盾,就看著那屍體已經被同夥拖下去了。而崔季明在輪番長眼的刀中,已經身上被劃了幾道了!

  崔季明本還不至於這麼狼狽,她忽然覺得自己跑的岔氣了還是吃壞了肚子,下腹不知怎麼的疼起來。什麼時候不犯疼,偏挑這個時候,崔季明疼的煩躁,手頭上斬馬刀也不是那麼毫無破綻了。

  他們都不下重手,似乎知道是要活捉她,每一把刀都只劃破皮肉就立刻撤回,就等她耗乾了血昏倒在地!

  崔季明不怕痛,可她渾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別人的傷口濺出來的。她被這黏黏糊糊你退我縮的人潮打的煩躁不堪,忽然聽到一身嬌叱,旁邊矮矮的城牆上站著一個紅影,手提雙斧,不是考蘭又是誰!

  考蘭如一塊隨風飄舞的紅綢,正要從城牆上蕩進戰圈,忽然看著一個戴斗笠的褐衣身影如拔地起般,竄上了城牆,手中竹棍在空中劃了個圓,朝考蘭身上各處關節點去!

  陸雙!

  他打扮如同丐幫,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可武功卻與崔季明心中的『打狗棒法』截然不同,他動作輕飄飄的,時慢時快,竹棍如蛇般繞過對方的刀鋒,借力打力般敲在對方的腕上。不管他自己戰的是否吃力,在崔季明眼中看來,卻閒雲野鶴般溫吞又充滿禪意。

  一身宗師範的好功夫。

  他轉頭,斗笠下朝崔季明瞪了一眼,似有埋怨。

  崔季明心頭一暖,專心對付起眼前灰色的人浪。因為知曉對方不願殺她,崔季明反倒故意賣出破綻,往前面撞去!她如同掛在懸崖上般不要命的在人群裡撞來撞去,腳下步伐紛雜,故意把脖子往對方刀尖上送,這波人浪讓她嚇得往後直縮。

  這便是有希望!

  她強忍腹痛,斬馬刀往後了掄轉,身子卻空門大開的往前頂,眼見著就憑藉不要臉的耍賴,在人群中破出個口來。

  崔季明心中激動,收回刀來猛地要往前一竄,忽然腦後有種汗毛倒豎的危機感,她眼見著就要衝出去,回頭很可能又陷入這人浪的怪圈裡,然而她最近這幾個月頻繁闖過生死一線的直覺提醒她回頭!

  走?!回頭?!

  崔季明一剎那的不定後立刻轉身!

  她回頭了,千鈞一髮的時差,她還是慢了。

  刀劃在身前來不及往後撥,磅礡的一拳已經結結實實打在了崔季明的左側背上!對方的力道幾乎讓崔季明腳跟離地,若不是腳尖在地上黏住,差點飛出去,她半邊身子盡麻!

  崔季明疼的咳了一下,差點以為自己能咳出血來,身子強擰過來,卻看到了一個與城牆上一模一樣的紅影,雙拳架起,上頭帶著金燦燦的手指虎。就是那鐵玩意兒,彷彿跟烙鐵似的在崔季明脊背上刻下一個凹痕。

  崔季明眼前模糊,將斬馬刀在地上一撐才勉強站住了,笑:「考風,許久不見啊。」

  「哼。撒謊精,你還敢來樓蘭啊?」考風昂著下巴嘲諷道。

  崔季明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笑的,呲牙咧嘴道:「這話不公平,你們都跟我沒真話,怎麼就非要讓我實話實說?是不是啊,同行?」

  考風顯然不如考蘭沉得住氣,他冷哼一聲,當即又要朝崔季明打來!

  崔季明覺得他剛剛的一拳比想像中的嚴重太多,指不定挫傷了腹壁或脾臟,她心律奇快,兩耳轟鳴,寒戰不已,幾乎要昏過去,卻死握著被她暖熱的刀柄不肯鬆手,面上仍然笑嘻嘻,憑直覺往後錯一部,驚險的躲開考風的第一拳。

  考風拳風凜凜,他武功不比考蘭差多少,緊接著朝崔季明下巴打去。崔季明撐不住的半跪下去,躲開大半,手指虎噌在下巴上,劃開一道血豁子。

  陸雙在上頭驚聲叫道:「三郎!」

  崔季明聽到了外圍徐策暴躁的怒吼,他的雁翎刀似乎也在空氣中抖了抖。

  這缺油少鹽的大傻子倒是幹架的事兒衝的快。

  崔季明讓身邊無數人晃動的刀尖閃的清醒幾分,死都不肯昏過去。不能死,這幫人就算是屍體也指不定會拖到突厥去,她就算是死,也要忍著,跑到了陽關,跑到鄴兵在的地方再死!

  崔季明強忍著令她發抖不已的痛呼了一口氣,捂著下巴笑道:「打臉太不公平,考風你是不是嫉妒我長的比你好看?」

  考風牙都要咬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裡,崔季明哈哈大笑:「誰說我再白一點,瘦一點,不比你們差多少的。」

  「閉嘴!」考風已經看得出來她快撐不住了,若是真打死了,突厥人指不定不認這責任,全都推給他們半營,他不敢動手了,卻怒的踹了崔季明膝蓋一腳:「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我們怎麼走到這一天的麼?給我閉嘴!」

  崔季明讓他這一踹,真的倒下去了,腦袋千斤重,斬馬刀卻不鬆手,人卻無法抑制的伏下去,笑道:「我要是你們,我就在阿哈扎腦袋上撒泡尿再走。你們估摸著也這麼幹了吧。」

  考風叫人群稍微退開幾步,冷哼:「這都便宜那老不死攪屎棍了。」

  崔季明脖子硬挺挺的不肯歪,嘴上稱讚他的用詞:「哈哈……阿哈札上了你們倆小爺們,的確是某部分成了攪屎棍啊。

  考風摘下手指虎:「頭一回發現你這張嘴這麼煩人,將她嘴封了,綁起來!」

  崔季明哼哧哼哧的吃力笑道:「你們對我這小美人就不知道溫柔點……討厭……」

  考風牙根癢癢,正想一拳打腫她的臉時,忽然聽見城門外一陣逼近的馬蹄聲,幾聲短促的呼叫。考風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半營的人卻惶然不可語。

  半營的人潮觸電般朝兩邊退讓,崔季明貼在地上的臉只感覺到了馬蹄帶來的震顫。

  考風完全沒想到,甚至城牆上的考蘭都因為驚愕被陸雙找到了破綻,被擊的後退幾步。

  一行寬袖長袍束冠的漢人,各個都彷彿是策馬行在國子監的院內般悠閒。

  一個灰色披風深青色袍子的身影從馬上下來,頸後兩根帽帶隨風微微晃動,表情平靜,目光卻刺向了考風。他靴子走過來,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將她上半身抱在懷裡,拍了拍她臉頰。

  崔季明半天才睜開眼,嘴上還含混道:「哪兒來的大爺要看我的尊容——」

  耳邊響起考風乾巴巴的聲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著眼前比之前略顯清瘦的臉頰。

  啊。

  她第一反應是饞,她懷念起了清炒山藥、藥膳熱粥與夜間斷不了的甜點加餐,也懷念這個人的味道。可這個人垂著眼,目光還是無奈又心疼的,她卻聞不到這人身上,有半點家的煙火氣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媽完蛋了,我這麼快就落到敵方手裡了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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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2:3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六章

  言玉看她開口就微微鬆了一口氣,伸手將一塊帕子貼在下巴細細的劃傷上,他半跪在地上想將她抱起來。

  崔季明再撐不住她梗了半天的脖子,歪倒在言玉肩頭,他肩上的硬骨,正抵在她太陽穴上。她眼皮跳了跳,之前發了誓想問的話,全都變成了放屁。

  崔季明笑:「突厥人給的飯,比我們家好。你勁兒都比以前大了。」

  言玉目視前方,顛了顛她,輕聲道:「我一直都背得動你。更何況你瘦了。」

  考風湊上兩步:「五少主這是要將人親自請回去?」

  言玉並沒有偏頭,他寬袖陡然在空中一閃,一掌凌空朝考風推過去。

  考風對言玉的印象一直是窮酸文士,這一掌撲到門面,他都沒有反應過來,幾乎是脖子上套了根往後猛拉的繩索,整個人朝後狼狽的翻過去。

  他何曾吃過這麼大意的虧。

  一掌打在門面上,不管力道如何,他也已經兩眼金星,口鼻出血。考風是滾刀子出來的本事,被打的神魂不清後,提防危險的拚命勁兒還在瘋狂發作,他跟一隻斷了腿的螳螂似的,拚命想從地上撐起身子,偏又腦子混亂看不清,手腳亂揮。

  崔季明感覺腹痛已經演變的快讓她死過去了,還有空虛弱的看著考風打趣:「好一個旋風小子,你這是嫌自己吃土不夠多嗎……呸,別蹬我臉上。」

  言玉輕笑,還是用披風擋住了考風亂蹬起的塵土,翻身抱著她上馬。

  「你要帶我去孝敬突厥大爺?」崔季明抓著他胸口衣服,吃力道。

  言玉垂眼:「送你回家。」

  他話音未落,忽然在城牆上,陸雙似乎吃了一招,痛呼的聲音傳來。

  崔季明一下子緊張的轉過頭去,眼前已經看不太清了,喊道:「陸雙!陸雙——」

  言玉道:「別喊了,他死不了。」

  「他一路在幫我,你也帶他出樓蘭!我知道的,你當初是跟半營往北走的,你說話好使,你也將他帶出來!」崔季明急道。

  言玉無聲的望著崔季明。他感覺不過短短幾個月沒有見,她好像長大了。

  今夜凶險的他都捏了一把冷汗,崔季明卻還能滿身是血躺在地上胡說八道,除了這會兒難得一見的著急,她縱然嬉皮笑臉,言玉也感覺崔季明內裡變得不動聲色了。

  崔季明一直都算不上無知好奇的小姑娘,可她心裡頭卻彷彿變得更有力了。揣得住秘密與計謀,看的下苦難與無奈,卻也學會暫時撇去複雜,刀尖向前不回頭的走。

  七歲那年也是,如今她快十四了也是。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會猛然長大。

  就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不開花,只死命的抽芽。每一滴露映襯著她綠的耀眼,光也透過她半透明且清晰流淌汁液的葉脈,堅實的根紮穩,抖過嚴寒與酷暑。

  她從一根芽展開,春意尚在,已染濃綠。

  崔季明個子又高了一寸,肩膀寬了一些,眼睛微微抽長,單薄的皮肉長成了大人樣子,言玉恍然——他只錯過幾個月,她就匆匆忙忙的長大了,錯過的日子,也永遠都沒法補回來了。

  而這才是幾個月。

  對他來說如刀尖上的幾個月。

  往後還會有幾年、幾十年。或許一輩子。

  她的長大,成熟,變化,再與他沒有半分關係了。

  崔季明聽著耳邊傳來好幾聲陸雙難以支撐的悶哼,而身邊的言玉卻呼吸平穩毫不作聲,崔季明心裡頭彷彿是埋進鹽缸,皺巴巴醃乾了水分,頂開唇顫聲道:「求求你!陸雙與我有恩,求你——」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考蘭,你們想跟小可汗再扯上點根基的意思,我會轉達。上頭那人先放了吧。」

  考蘭本想笑著諷刺些什麼,卻終是覺得局勢複雜,只往後退幾步。

  言玉正要起身上馬,卻不料推開的人群中,卻有一個人衝了出來。他拿著跟身高相比簡直長得可笑的橫刀,額前雜色的碎髮黏的全是土,卻將刀尖對準了言玉。

  言玉抱著她,回過頭來,道:「俱泰,我倒是以前不知道你有這樣的忠心。」

  俱泰對於言玉的離開顯然有數。相較於崔季明心中那份掙扎的不肯相信,他卻預想到了最差,包括此刻,他也甚至考慮著言玉會把崔季明帶去西域。

  俱泰道:「我的忠心只是一般人的良知,不像有些人天生就會叛主。」

  言玉笑了:「說得好。」他並不將俱泰放在眼裡,俱泰卻一刀朝他揮去。言玉沒有還手,可同他隨行的一名儒士打扮男子卻快如閃電般拔出刀來,橫著劈去。

  俱泰手中的刀,從刀柄處斷開幾截,掉落在地。他毫不猶豫的一把上去緊緊抱住了言玉的腿,咬牙切齒道:「我這條命是欠她的,除非我死,你別想帶她走!」

  言玉:「我並不介意你死。」

  崔季明忽地開口:「俱泰,放手。像個什麼樣子。咱都狼狽到這樣了,別把最後一點尊嚴也失了。大和尚還跟我們隨行,他的安危我還要託付給你。」

  俱泰讓她口中尊嚴兩個字,說的眼眶一熱。

  崔季明:「放手!」

  俱泰後退半步,昂起頭,崔季明偏頭看他,輕聲道:「別擔心。」

  言玉不再理他,抱著崔季明上馬。

  陸雙從城牆上下來,就要去看崔季明,言玉調轉了馬頭,帶著一群衣訣飄飄的漢人,就往樓蘭城外而去。

  陸雙提著竹杖,踉踉蹌蹌的跟在後頭。

  一行馬跑過樓蘭城外連綿的帳篷,順著月光策馬往外奔去,崔季明肚子疼的直哼哼,言玉如夜間安慰做了噩夢的她般拍了拍她後背,看著下巴上止了血便收回帕子,抹過她汗津津的額頭,溫言幾句。

  馬隊行了很遠很遠。

  崔季明卻聽著遠處彷彿有腳步聲,轉頭吃力的往後看去。

  一個不遠的身影拼了命般在沙地上奔跑,靠兩隻腳追逐著一隊馬。

  「停……停!」崔季明一把拽住了言玉的披風。

  言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還是停下馬來:「以後有話說話,別拽我衣裳了。」月光下,他永遠規整的前襟被崔季明拽的鎖骨都要露出來了,言玉輕輕拍了拍她手背:「我等了他,你鬆手吧。」

  那個身影終於跑近,崔季明垂眼道:「陸雙,你回去啊。」

  陸雙彷彿是拼著一股勁兒跑了這麼遠,此刻追上,兩腿都快廢了,撐不住身子半跪在馬邊喘的不成樣子,抬頭對崔季明吼道:「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會帶你去哪裡!?」

  言玉身後的漢人也在馬上拔出了橫刀,青袖垂下擋住他們握刀的手。

  這片無人的沙丘上靜得離奇,所有人都被月光鍍上一層毛毛的微光,崔季明因疼痛而皺起的眉頭突然鬆開來,眼裡幾不可見的水光盛了半彎月亮,對他扯了個苦笑:「回去吧,這是我的事兒。」

  陸雙心裡一顫。

  崔季明其實並不知道言玉的真實身份,只猜測照顧她多年的內侍叛逃去了突厥,也大概知道,就是曾經給她做飯吹笛的人,用盡本事做了個要令賀拔慶元翻不得身的局。

  可她面上卻好像還儘是不甘心、不相信。

  少年人意氣風發的時候,總不肯承認自己看人不準。

  面上不信,可她自己推論出來的事實已經逼著她骨子裡信了。

  她連小心翼翼避開的樣子都不願意表現出來,只敢在心裡千萬遍的問,人卻恨不得今日見不到他,逃回長安去。

  然後讓西出陽關的故人不再是故人。

  陸雙勉強能品出她的三分苦笑來。

  他一路奔過來,卻是為了了結師命、了結她的無端煩惱,更是為了了結將會急轉直下的邊疆局勢。

  殺昭王,再沒有比這更近的機會了!

  陸雙整個人從沙丘中起身,彷彿是一隻鶴陡然伸展開雙羽,袖口被風灌飽,手中竹杖朝言玉肩上點去。他的棍法堪稱飄渺深邃,動與不動皆在無法預料的瞬間。

  言玉並沒有什麼兵器,他又是一掌推向陸雙,暗潮洶湧,月光照不清這二人之間玄妙的交手。

  崔季明恍惚,她彷彿不認識言玉。

  言玉一手抱著她,身子還在馬上,堪堪與陸雙爆發的棍法,打了個平手。

  他身後的那些持刀的漢人朝陸雙而來,閃著寒芒的橫刀朝陸雙刺去,陸雙的竹杖卻如同鐵做的般,轉身隨意的了過無痕一轉,將那些刀尖敲開,令人頭皮發麻的刀顫聲在廣袤的沙丘上迴響。

  單手的言玉壓力頓減,開口道:「原來你學功夫的時候,南千北機還沒分家啊。你雖學的幾人的雜家,但大部分都來自於謝姑的掌法,說來我們同出一源。」

  陸雙倏的往後半退一步,虛晃一招,竹杖擊向一人,將他打下馬去,卻被一柄橫刀擦過胳膊,立時見了血。

  這些南千的人武功也都不低。

  陸雙忽地想起老秦瞎了雙眼後頹敗的樣子,想起了矮虎子就算是擺攤為生也不願離開中宗定下的地方,想起了珠月十年前,被店內客罵作「臉皮耷拉臭婆娘」還陪著笑敬酒。

  北機四人,死守著諾,活的窩囊,只敢在偶爾湊在一起喝酒時幻想幾分為國效力的樣子,各自發一堆不切實際的幻想,各自又笑又罵,轉頭回家洗把臉,一夜睡死,第二天仍然是跑去拚活命的錢。

  他就是恨這四個人的不知變通,氣得牙癢癢,才帶著陸行幫一點點人到西域來發展。他憋著一口氣,拋下幾個養他如父如母的老頭老太太,心裡憤恨恨揣著幾句話:

  「我們不用藉著誰來實現理想,我們不用非要找個主子來命令!」

  「我自己也能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當少年時一腔熱血走出來之後,他的理想裡加了很多東西。

  許多人豐富了他努力方向的細節,陸雙的理想裡不僅有四個老頭老太太,有阿穿、阿繼、十三娘這樣的夥伴,也有各地那些販夫走卒和掙扎的人們,無數的人為陸行幫枯陷的骨架填充皮肉,使得它再度豐盈而有血色。

  當他為自己大半的成功喜悅時,撞見了這幫用著南千武功卻沒見過的人,心中陡然想起了那四個入土的老東西。

  老秦還是那臭脾氣麼?乞伏是不是還沒完沒了的叨叨?陸虎那老東西還在賣湯餅麼?珠月有沒有還非去買最時興的胭脂?

  他已經五六年沒有回家了。過一段少一段,他再拖下去那些老頭老太太也要入土了吧。

  在北機與南千的劇烈對比之中,陸雙這會兒更恨上了南千。

  尋了新主子,倒是壯大了,那三個人指不定已經桃李滿天下,坐擁各方勢力了,卻連脊樑都忘了!他活了這麼多年,無數次咒罵過天道,咒罵過不平的出身。

  年紀大了,那點憤世嫉俗早就成了鞋底,日頭起便被踩在地上磋磨,日落了才能歇一歇渾身的滾燙破皮。

  不過幾年,罵世道的力氣就沒了。

  這會兒卻又燃起火熱的怒與恨來!

  有骨氣的半死不活吃糙糧,忘了本的卻能扶搖直上享尊貴。

  這去他媽的世道!!

  「滾!誰跟你是同源!」陸雙罵道。他心緒不平,這套修的是心境溫平無謂,如今手下也沒有那麼行雲流水了。

  他陷入了半柱香之前崔季明面對的車輪戰,身後的橫刀劃破空氣朝他刺來,陸雙腳下在沙中劃開,險險擦肩而過,一抬頭,卻看見被言玉單手擁著的崔季明,不知所措又痛苦的望著他們二人,眼眶盡紅。

  陸雙晃了神,一個刀尖從陸雙肩胛骨側面穿透,他動作因疼痛遲緩了半分,言玉已經尋了破綻,一掌自上而下帶著磅礡的力道往他頭頂壓去。

  陸雙不肯輸,身邊都是刁鑽的刀尖,他心知這躲不開同出一師的掌法了。

  那手掌卻陡然停在了半空。

  陸雙一偏頭,看見了崔季明帶血的細手死死抓住了言玉的手肘,她指尖嵌入言玉的衣料,因為過度的用力而顫抖。

  「放開他。」崔季明吃力的側了側身子,向十幾人露出一把小弩,那弩的尖兒,正抵在言玉的腰上。

  言玉嘴唇蒼白,緩緩閉上了眼睛。

  崔季明笑:「我沒了力氣,可這小弩力道霸道,我還是能扣得動扳機。你不願言語,卻不若讓我見一眼你的肚腸,讓他們來跟我解釋。」

  陸雙朝她眨了眨眼睛,低聲笑道:「你還是有點用。」

  言玉卻猛然睜眼道:「動手!」

  崔季明大驚,言玉沒有伸手去制住她,而她的手指卻僵在了扳機上無法再扣住半分。眨眼間,十幾道橫刀舞動,從天而降,仿若牢籠,陸雙彷彿要被刀影壓入沙中。

  「不——!」崔季明不可置信般高聲道,她去拽言玉,後者卻不為所動。

  十幾個青影猛然退開,露出裡頭倒在沙地上的陸雙。幾把刀刺過他的肩膀、胳膊與小腿,將他死死釘在地上,他痛得渾身抽搐,發不出聲音來,雙眼還直直盯著言玉。

  言玉一把握住不斷顫抖的小弩,替她收好,道:「他釘在這兒,流血一個時辰大概才會死。剛剛他根本就不可能輸給考蘭,卻故意放過幾招,被打的叫喚兩聲,不就是為了博你的同情麼。你可知道,他一開始接近你,就是為了殺我。」

  他又道:「他本來打算讓你陷入危險中,再引我來,一是可能主子命令有變,二是你的確陷入了突厥人造成的危險中。陸行幫可沒少把你差點死過去的消息往我的方向傳,這不是將我引來了麼?」

  崔季明搖了搖頭:「你不用說,我看的清人。」

  她說罷,又發覺眼前是她第一個看錯的人,這話太可笑。

  言玉笑了:「你應該去學著懷疑別人。」

  崔季明猛然抬頭,咬牙:「那我怕是吃一輩子的虧也學不會!你想怎樣!你到底想要什麼,你說啊!你想要的比天大的東西,有本事都拿去啊!」

  言玉將她那小弩拆了扔進沙地裡,抱住了她,輕踢馬腹往遠處走去:「我已經拿到了。走,我送你會陽關。」

  崔季明顫抖著道:「你怎麼不送我往北,獻給你突厥主子啊!你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要這麼做!」

  一盆牽腸掛肚,無處可說,做給誰看都是虛偽,讓他自顧自倒在心裡。他自認淡然的心境,卻跟一根鐵鉤探進殼內刮著,她一句話就是一刀。

  言玉深深看了她一眼,語氣確定:「你沒有看那封信。」

  看了又能改變什麼,你再怎麼家世淒苦,我就會原諒你麼?

  崔季明沒有回答他。

  她已經氣的連懷裡的竹笛都拔出,要扎他喉嚨。虛弱成這樣還撲騰的按不住的女孩兒,找不出第二個來。

  言玉讓她干擾的無法騎馬,伸手又要去沒收竹笛,卻被刮傷了手指。

  那被削斷的竹笛如匕首一樣,握在氣勢洶洶的崔季明手裡,他驚道:「你……笛子斷了?」

  他細細看去,才發現崔季明衣襟上一道刀痕,他稍微探手,從她衣襟裡拿出另半截,失笑:「誰下的這麼重手,回頭我再給你做一桿新的,把這個先給我。」

  崔季明本不肯鬆手,言玉用力捏住一端,她用力到面上多出幾分賭氣的神情。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鬆開手來。

  渾身不用力氣,彷彿癱倒一般軟在他懷裡,也不再說話了。

  這一行沉默的拋棄了一隻地上流血且怒吼的困獸,朝東邊行去。

  崔季明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她閉著眼睛下巴隨著顛簸一點一點,幾個時辰在沉默中流逝,一直到天快亮開。

  昨夜鬥得幾方生死難定,如今依然會有黎明。晨光熹微,東邊泛起一層稀薄的金色,天光卻將所有人的都染成或濃或淡的藍,他們也到了距離陽關有段距離的一座村落。

  正因為陽關是軍武重鎮,進城與通過都需要嚴格地盤查,有些公文並不齊備的旅人都會留在陽關外或者更遠的城鎮上。幾個村落不如樓蘭繁華,卻很有人味,無風的天,細細直直的炊煙像是通天的攀桿。

  停在一處院落前,眾人下馬,隊裡年紀稍長,美髯青衣的柳先生想將崔季明接過,言玉卻搖了搖頭:「她睡不穩的,我等她片刻。」

  柳先生:「少主受傷了?身上怎有洇開的新鮮血跡?」

  言玉因抱著這麼個渾身是血的人,身上沾了不少血跡,都已經發黑,右腿上蓋的衣袍卻有一塊兒洇開的紅色。

  他皺了皺眉,想來是崔季明身上傷口裂開,卻看她面色發白,額上薄汗,短打下的褲子上已經一團紅痕了。

  言玉一下變了臉色,猛地抱起她翻身下馬,道:「哪裡有乾淨房間,叫人備下熱水,軟巾。這些漢子怎麼可能會包紮,叫個手巧的婆娘來!」

  崔季明一哆嗦醒過來,眼神尚迷濛,條件反射的捉住他肩膀:「你幹什麼?!」

  他跟陣風似的進屋,床鋪破舊卻乾淨,將她放下,小聲道:「你……來月事了。」

  崔季明一臉「你他媽在逗我」表情瞪著他。

  言玉:「別不好意思。」

  崔季明心道:我他媽不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自己也會來月事……好違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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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七章

  這看起來不過是一戶普通人家的院落,一會兒走進來個三十多歲皮膚粗糙的農家女人,進了門弓著身子就要給言玉磕頭。

  言玉坐在床沿,拿著一床被子蓋住了崔季明,有些艱難道:「你幫她處理一下。」

  崔季明沒大有力氣的靠在床頭:「麻煩您給我弄點草木灰和棉布……做個月事用的東西。」

  那農家女人一臉「你們倆到底誰要用」的表情,看了看床邊的青年,又望著床上躺著的年輕小夥子崔季明。

  言玉出去了,等崔季明連帶一身衣服都換好以後,才又進來。他也換了身乾淨衣袍,面上隱隱有點糾結,又有點高興。崔季明虛脫到覺得自己這樣,以後還想女扮男裝入軍營?

  幾天生理期就能打回原形,總不能虛弱的躺在軍營裡,說自己來了大姨父心情抑鬱不適合上陣殺敵吧。

  她看著外頭日光亮起來,屋裡黃土牆都映的發白,言玉沒說話,坐下去似乎又要站起來,沿著屋裡頭走了兩圈,卻並沒有開口。

  「你到底在高興什麼?」崔季明實在忍不住,沒好氣地問道:「高興你把我捉住了?」

  言玉將手裡的竹笛敲了敲,他不知道用什麼給將兩截黏在一起,上頭有一圈細細的膠痕,遞給崔季明,抿嘴半天才說:「三兒都變成大姑娘了。」

  「哈?」崔季明真是不懂他的爽點。

  言玉坐回了床邊,將她從被子裡挖出來,摸了摸她腦門,面上含著繾綣的笑意:「我高興,我以為我會錯過你長大,不過卻趕了巧。」

  崔季明才發現,似乎古人都覺得女孩來例假就是長大了,可以嫁人了,言玉這頗有一種變態又滿足的口吻。

  「你沒有看信?」他又側頭問道。

  崔季明垂眼,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剛走,我沒來得及看信便去追你了,結果信被風吹碎了。」

  「風?」言玉愣道:「龍旋沙?你去了?」

  ……賀拔慶元當時是去找她的!

  「你受傷了?」他強忍下情緒問道。

  「都幾個月了,早好了。」崔季明翻身,想將自己縮回被子裡。言玉偏不讓,他不說,卻有一股就要捏著她好好看看她的黏人勁,不顧她反對,坐在床頭擁著她的肩膀。

  崔季明這會兒覺出點不大對勁兒了。

  好好說話就是,還非要摟著抱著才能張口麼?

  崔季明又硬邦邦道:「真若是一副擔心的樣子,那你應該知道我要是運氣不好,早死過幾回了。」

  言玉很知道如何單刀直入話題,道:「你寫信給三州一線了?他們反應很快,已經開始重整旗鼓,這個時間肯定不夠找到賀拔慶元再送回信,是你?」

  崔季明笑:「呵,我哪有那麼大本事。你若是來試探消息,大可以將我拖在馬後,血肉模糊一路了再問,我保準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

  她顯然是不合作的樣子。言玉嘆了一口氣。

  崔季明還是心裡頭難受,否則她早有能說話氣死人的本事,來戳的他鮮血淋漓。她沒這麼做,還是怕有什麼不知道的事,還是想聽他說的苦衷。

  然而言玉並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一肚子惶惶到狼藉的牽掛與思索,塵埃落了地,竟發覺她沒有看過信才是最好的,解釋什麼也是多餘,也不會改變他們倆將要做的事情。

  只要她不與殷姓關係太近,到日後被牽連,一切都不會影響太多。

  從突厥牙帳聽聞賀邏鶻攻打南道,到樓蘭過來從人群裡撿到血淋淋的她,言玉一張臉繃的像從別人那裡借來的皮,生怕露出多一點痕跡讓各方圍著的蒼蠅盯到縫隙。他反覆回顧著這些年她做事的樣子,推斷這兩副心竅的故人,到底能猜出了多少。

  崔季明如今的態度,顯然是明白,也破了局。

  言玉不知是欣慰,還是無奈。

  「在這裡歇幾日罷了,再去陽關,陽關的守城將軍是認識你的,順著這路往東,走沙洲,再去甘、肅、涼三州,回長安就很近了。」他這麼說。

  崔季明本來一直抬眼望著他,此刻卻將眼睛垂下去,捲曲的睫毛抖了抖。

  她也明白了他不肯說,難以言喻的看他一眼:「若是你與我阿公有什麼殺親的仇恨,你可以利用我,死了也權算是技不如人、善惡有報。但若沒有,你只是決定站到了突厥人那邊,僅為了讓突厥人的利益最大化才去想將阿公拉下馬,那我不能原諒你。」

  「你若是突厥人出身,我們天各兩方,之前的……便不再提。若你身體裡流著鄴人的血脈,卻通敵叛國,因你的行為致使大鄴百姓流離失所,那我死也不會原諒你。若有一日,我入了軍營,必定親手殺了你!」崔季明咬牙道。

  這段話在他心裡難以抑制的停駐半刻。言玉卻其實將每一個字在心中早早預演,此刻並不吃驚。

  言玉道:「我知道你會這麼說。那你怕是已經不能原諒我了。」

  崔季明眼睛瞪圓,胸口起伏片刻想說些什麼,卻罷了一咬牙,眼眶紅了。她幾度在這趟路上紅了眼,卻不想從播仙城被破、賀拔家兵一個沒有回來,到無數商客旅人惶恐的擠在樓蘭,這一切都跟他有關。

  這一次,鼻腔酸的連進了腸肚內,她的種種憤怒與委屈一下子湧上來,像個孩子似的推開他,將被子蓋過頭,整個人蜷進這床不太乾淨的棉被裡。

  裡頭悶悶的味道,刺激的她視線有些模糊。

  言玉這次沒有再將她刨出來,轉過頭去,從懷裡掏出黑色的笛子,手指蹭過去,笑道:「你再煩,也勉為其難聽一次吧。她說這曲子,能保佑獨自的孩子,以後平安快樂,莫語悲苦,更不會受歲月磋磨……」直到長大,每日醒來是竹杖芒鞋踏江去的快樂,夜中也不會因陳年懊惱卻回不去的往事而驚醒。

  多麼美好的祈願。若這笛聲不是困在籠中的夜鶯,在幾層城牆外不論寒暑為她同樣孤獨長於籠中的孩子吹奏的,那就好了。

  這隻飛不了的夜鶯,為那孩子編織了一個柔美悠遠的月夜,一個她都去不了的幸福喜悅的天下。這是一處灰色的小小宮室內能得到的僅有色彩。

  當夜鶯的幼子長到了最好奇的年紀,離開了笛聲,卻墜入了他根本做不了主的深淵。

  看似仁慈的人,自有她慣用的鐵腕。

  看似剛正的人,自有他蔽目的暗處,專門容納那些躲不去過的骯髒。

  黃土的房間很小,崔季明避不了這笛聲。在她剛見言玉的小時候,這笛聲還是一段哼唱,還是剛拿到笛子時不熟練的聒噪,如今卻離開長安的月夜時那一夜更多了許多內容。

  崔季明難說。

  漆黑的笛身難以承載漂泊的苦愁,纓絡浸飽了明天不會再來的虛妄。夜鶯都啞了嗓子得在說理,嗟乎!難道只怪時運不齊,命途多舛?

  不過是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止步便好。

  笛聲難聽刺耳到突破了崔季明的想像,言玉也停止了。他手搭在了被子外,擱在崔季明背上,彷彿有很重的力量,卻又故作輕快哄她睡覺似的拍了拍。

  一會兒不知道有誰敲了敲門,屋裡飄進藥香。

  他接過來帶著繚繞的味道過來,微微扯開了被子,好像在跟她小心翼翼的商量:「吃了藥,躺一躺便不痛了。」

  崔季明閉著眼挺起身來,不肯多看他一眼,碗沿磕進牙齒之間,熱而苦的藥湯讓他慢慢餵下。言玉將手用力的蹭過她的唇角,指腹抬起輕輕掠過她的唇紋。

  崔季明一把拍開他的手,重重倒下去。

  言玉道:「止步就好,日後封狼居胥也未必能得福,你到死如鐵的心腸流淚了就不好看了……嘴上說著是盼你平安,有最好的命,什麼都不憂心的快樂長大,實際也是我怕。我怕日後在戰場上遇見你。」

  既怕贏不了你,也怕贏了你。

  「更何況看你今日這樣,日後女扮男裝去軍營哪裡會是容易的事情。並不是所有的苦都是該吃的。」

  崔季明已經睏的要死,唇間還是沒將那兩個字嚥下去,無意識的道:「虛偽。」

  言玉笑道:「也沒錯。」

  崔季明微微偏頭,徹底睡死過去了。

  他這才將兩隻手伸出來,輕輕貼在她兩頰上,用掌心去記住她模樣,為了日後再變也堪堪記得。言玉想像著,她個子再高一點點,眼睛更加有神,唇還是這樣的形狀。

  他剛剛摸到了,帥印被拆開了,果然是在她身上。

  若是拿走,這涼州大營幾乎可以輕鬆用計毀了。

  「少主。何時離開?」外頭傳來了聲音。

  言玉:「馬上。」甩去瞬間湧起的可怕算計。

  他彷彿是在擦去不存在的眼淚一樣,兩個拇指從她眼瞼下頭飛速劃過去。

  崔季明睡的緊皺眉頭,像是書頁再壓不平的皺褶,言玉低下頭去,額頭抵在她的額前,閉上眼睛輕聲道:「在你有生之年,天下要變天了,將軍夢的終點只會是命喪黃泉。做個崔家女,你永遠可以不用再這樣風吹雨打了。聽我的好麼。」

  崔季明被風沙吹的皴裂的嘴唇彷彿在無聲抗拒他的建議。

  言玉:「雖然我一生都沒有做過對的事情。但這天下,會變好的。我並不恨殷姓,我恨的是幾百年來更迭的王朝,恨得是『皇』這一個字。」

  言玉伏下頭去,幾乎難以自制的想去親吻她一下,卻終是停駐作罷。

  他終是覺得不配。她該去被她喜愛的人親吻,而不是被這樣毫無知覺的被他這樣偷偷摸摸的觸碰。

  「少主,再不走來不及了。」隔著門,外頭傳來柳先生的聲音。

  言玉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掌,鬆開轉身朝門外走去。

  崔季明再度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的事情了。她睡了整整一天,一睜眼仍然能望見光亮,有種好似沒睡過的恍惚感。

  她撐起身子,半天反應不過來。

  光還在,可除了光,她什麼也沒看見。

  崔季明以為自己是眼睛上蓋了什麼,伸手去抓,可什麼也沒有。她摸到了自己搧動的睫毛,看得見手掌像黑影一樣壓向她的眼睛,可她連五指的輪廓都看不清。

  崔季明猛然直起身子,順著床頭摸索過去,粗糙的床頭桌台,上頭一桿笛子,她一把拿起那笛子,手指顫抖的摩挲著紅纓貼到眼前來。

  面前一團模模糊糊的紅痕,就像是白紙上撒了一團胭脂水,那顏色沒有邊界。

  笛子光滑,她手指能摸過每一個笛孔,能用眼睛感受到的,也只有光滑笛身上一層薄薄的反光。

  崔季明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跌下床來,她看不見了!

  不是完完全全的瞎了,可她除了光和一點顏色,什麼也看不清了!

  「來人!來人!」她從未如此惶恐的去抓身邊的一切,往地上砸,弄出點聲響來,嘶聲力竭的喊:「來人——有誰!言玉!」

  崔季明頭一次覺得自己聲音這麼響,失去了視感彷彿在耳朵上加倍的補償,震得她自己都發抖。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大片光洩進來,打在她側臉上,崔季明被光貫穿的瞳孔驟然瑟縮一下,她只聽見一陣靠近的腳步聲,巨大變故帶來的驚慌逼迫她抓著火炕邊,強挺著身子要站起來:「誰!是誰?!」

  眼前影影綽綽身影,她若看得清便知道是之前幫她的中年女人。她常年幹農活的手抓住崔季明的手背,往她手中塞了個東西,聲音粗噶道:「那位郎君留下,給你的。」

  入手一片冰涼,崔季明兩手去摸索,還不適應這樣,卻陡然明白過來,脊背都跟著是一片徹骨的冰涼。那是一根長度適中的鐵杖,握住的位置還有個微微的弧度。

  她跌坐在地上,死死捏著那鐵杖,幾乎崩潰。

  「他,是他那一碗藥弄瞎我的……」崔季明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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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3: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五十八章

  中年女人在院內餵雞,她腳步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這位男裝的姑娘對聲音十分敏感,只要是旁人的腳步重一些,她便會立刻回頭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順著那聲音移動視線,彷彿拚命想要看清什麼。

  這已經是她來的第五天了,也平靜下來了。

  崔季明穿著中年女人給她的乾淨男裝。這家是漢人,給的衣服便是深青色的長褲,圓領窄袖有盤扣的白色袍衫,隨意束了一道腰帶,成年男子的衣服還是很肥大,顯得她有肉眼可見的骨瘦形銷,頭髮用繩帶簡單一束,總有些髮絲不聽話的垂在她眼前。不過她看不清也不在意了,甚至都沒有用手去別在耳後。

  她每天就穿著這樣能隨風而去的寬大衣裳,坐在院內木凳上也不說話,有時候手指摩挲鐵杖,有時候在用小刀刻那柄竹笛。

  崔季明吃飯也不多,堅決不許人餵,但總是筷子夾不住掉飯菜,她覺得有些浪費人家的糧食,吃的更少了。之前離開的郎君留的錢足夠養她三年,這中年女人也怕這身份不明的姑娘餓著了,變著花樣弄些羊奶來給她。

  崔季明跟這家幾個人說的為數不多的幾句話,便是在她醒來發現自己看不見的那天。

  中年女人將鐵杖給她後,道:「那郎君讓我傳話,說是姑娘這樣不會持續太久,最多則兩三年,視力自然會恢復。」

  崔季明當時笑的快哭出來:「哈哈哈哈好一個保我平安!好一個封狼居胥也未必得福!」

  「那郎君說姑娘在這裡留幾日最好。再說你身子不便,過幾日就好了……」

  「呵。」崔季明笑聲頓住,緩緩道:「他是知道我不肯讓外人見到自己狼狽的樣,給我幾天讓我適應適應罷。好一份貼心的仁慈。他是連我們之間那點最後的情義也可以全當作隨風的屁了吧!」

  崔季明最後一點猶豫彷彿被燒乾殆盡,渾身顫抖的坐在地上,半天都難以爬起來,彷彿雙眼失明不能打倒她,可被背叛的現實卻將她擊的潰不成軍。

  崔季明眼裡難以抑制的浮出淚:「他算什麼東西,仁慈的模樣來決定我的活法!我是早死沙場,還是回家繡花,和他有半分關係!誰也不能來替我決定,替我選擇!更何況——他是背叛了阿公,背叛了大鄴!」

  也背叛了她內心僅存的一點期許。

  她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將淚嚥入肚中,一字一頓道:「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

  這句之後她便少言少語。

  在餵雞的中年女人,看著崔季明背靠著門板好似睡著了,院子裡一半籠在圍牆的陰影裡,一半沐浴著亮的驚人的光,她正坐在分界線上,下半身埋在陰影裡。中年女人正要小步走回屋裡,卻突然看她坐起了身,刻著竹笛的手停下來,兩隻眼往遠處看去。

  「姑、郎君,怎麼了?」

  「來人了。」崔季明輕聲道。

  「興許是路過的。」中年女人笑。

  她剛邁進屋,忽然就聽見了一陣整齊的馬蹄聲,隱隱有人在呵斥什麼,中年女人剛緊張的放下裝豆子的筐簍,馬蹄聲就停在了他們院落外頭,想起了一陣敲門聲。

  「來了!」她家的男人孩子連忙過去開門,粗陋的蓬門外,站了個一身黑甲的中年男子。

  「抱歉,在下前來找人。」那將軍十分客氣道。

  崔季明熟練的撐著鐵杖,身上寬大的袍衫抖了抖,起身站在院內:「尉遲將軍,我在。」

  尉遲毅大步走入院內,看到了崔季明,面上有些激動:「三郎!平安就好,我們收到了那封信,縱然是你模仿你阿公筆跡,但我和老夏還是能看得出幾分痕跡。」

  「如今狀況如何?尉遲叔別怪我多事,實在是之前阿公有過囑咐,我眼見著狀況不好,一急便讓人先送去信了。周宇如何?」崔季明順著聲音往前走幾步。

  尉遲毅比崔式還大幾歲,是賀拔慶元當年的親衛出身,待她也如自己的孩子,如今局勢混亂,看她平安自然激動,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周宇那小子沒事,關於其他人,我已聽說。兵有自個兒的選擇,你不要自責。還有幾日就正月了,你阿公也已經回來了,咱們走。」

  崔季明輕輕扯出幾分笑,點了點頭:「有人跟你說我在這裡的?」

  尉遲毅道:「的確是有人通知。」他對於此事顯然不想多說,看著崔季明卻覺得她有些奇怪。

  往日裡這小子整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眼裡就跟盛滿了光似的意氣風發,怎麼這會兒卻不抬眼看人,只盯著他的嘴。

  尉遲毅又看著她手裡拿著鐵杖點在地面,心中驟然升起不太好的想法,後退一步,陡然一拳打向她雙目之間。

  旁邊不知所措的中年女人驚叫了一聲,那一拳堪堪停在了崔季明眼前,拂起了她眼前的髮絲。崔季明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開口笑道:「尉遲叔,你不用這樣試我,我看不見了。」

  尉遲毅大驚,一把抓住了她肩膀:「怎麼會?!到底是誰做的!」

  崔季明被他搖的直晃,笑道:「沒什麼,不過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咱們回去吧。」

  **

  肅州大營。

  一片連綿的營帳灑在雪白的曠野上,其中炊煙不斷,馬蹄沿著營帳外的圍欄,踏出一圈護城河似的泥濘。

  一位年輕的新兵往主帳後一個偏僻單獨的營帳跑過去,沒進帳內,現在外頭一片落雪的空地上,看見了個單手執刀的少年。

  少年先是單手將細窄的橫刀背在身後,猛然抬臂劃出去,彷彿將落下來的雪花接住一樣又穩穩停下。來來回回,便是一次次枯燥的重複著這個動作。

  新兵叫道:「崔家三郎。」

  執刀少年正是崔季明,她並不因新兵的突然發聲而吃驚,側了側頭道:「何事?」

  「您之前提到過的李將軍的兩位遺孤,到大營了。」

  崔季明舒展開眉頭,她沒有轉身,而是就倒著往回走了幾步,半蹲下身子,摸索了半天在雪中拿起了一根鐵杖,在地上點了點:「營內人多,麻煩你扶我一點,我怕衝撞了別人。」

  那新兵也不算太新,入營兩年了,早之前也遠遠見過幾次鮮衣怒馬的崔季明,這會兒心裡有點難過的去扶她,道:「三郎還是小心些。」

  崔季明笑了笑:「再小心下去我乾脆坐在轎子上讓人抬算了。」

  新兵扶著她去了夏將軍所在的營帳,裡頭傳來說話聲,便掀開帳簾走進去。

  夏將軍坐在上頭,身邊是跪在地上比之前更狼狽的嘉尚,徐策站在一邊,激動萬分的非要拉著夏將軍講述他年輕時候征戰沙場的事。

  夏將軍向來沒見過這種死纏爛打瘋狂到唾沫星子亂飛的少年郎,嫌棄的不得了,又天生好脾氣沒有發作。

  三個人看見帳簾掀開,隨著一股腦的風雪,崔季明也點著鐵杖走進來,鼻頭面頰凍的微微發紅,笑道:「你們平安到了啊。」

  「啊……是你!」嘉尚輕聲叫道。

  徐策更是誇張:「你還活著啊!我看那赤衣君把你給了別人,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要死透了呢。」

  夏將軍與李荊年紀相仿,笑道:「你們認識三郎?難不成是一路過來的?」

  「三郎?」嘉尚側目。

  崔季明拱手行了個禮,笑道:「與諸位一樣,我也是隱姓埋名一路逃亡過來的,有人追殺,姓名家世不敢言。」

  夏將軍笑道:「正是。三郎是崔家二房的嫡子,賀拔主帥的外孫,你應該聽過。」

  徐策一驚。他當然聽過,遇到阿史那燕羅的時候,對方找的就是「賀拔家的小子」!崔季明居然敢扮成聖女,就那樣坐在別人面前!

  嘉尚看著崔季明手裡拿著個鐵杖,在地上點了點,摸索半天才坐在胡椅上,皺緊了眉頭,心裡不大敢確定的問道:「崔三郎,眼睛可是有什麼不妥麼?」

  崔季明笑:「跟你們分開之後,我行事有點莽撞,傷了眼睛。過些時候便會好些,不必在意。你們能過來,陸雙……應該無事吧?」

  徐策臉上少見的繃出幾分嚴肅:「陸兄雖受了重傷,卻仍要送我們來這裡。他也是要我們入營打探打探你的消息,既然三郎平安,不如去一趟肅州城,他正在城裡等你的消息。」

  崔季明有些恍惚:「好。」

  夏將軍想著當年摯友的李荊也確實如了他曾想戰死沙場的夢,心中縱然痛楚,但行軍多年也不是第一次送走自己的戰友了,便說道:「當初玄奘大師離開長安時還是聖人送行,既然嘉尚大師決定中途歸來,也應當有人護送回去。這點你不用擔心,倒是你阿公要回來了……」

  崔季明點了點頭:「嗯,前幾日收到阿公出現的消息時,我的情況已經託人送過去。夏將軍不必擔心。」她好似一下子長大,不笑的時候,甚至讓人分不清她,有禮的樣子與嬉皮笑臉,到底哪個是她的皮。

  徐策也一行禮,到了夏將軍面前,報上了他爺爺的身份,言明想要入涼州大營為兵。

  崔季明似乎料到他的話,只道:「夏將軍快收下他吧,一身難得的好功夫,雁翎刀使得出神入化。就可惜性子太耿直,有那麼點缺心少肺,磨練磨練倒也好。」

  徐策讓他這話氣得牙癢癢,就想回嘴。看著夏將軍一副很信服她的話的樣子,又聯想到一路上這位「聖女」「刀客」的真實身份,心裡頭憋了一小團火,住了口不好回罵了。

  崔季明問了一句,夏將軍也說不出來賀拔慶元什麼時候到,她便打算趁著這時候,去趟肅州城內找陸雙。

  被人扶出了營帳,崔季明卻聽著有腳步聲緊緊跟了出來。

  嘉尚朝她一禮:「施主……施主不必難過。」

  崔季明:「我不難過,你別哭就行。」

  嘉尚吸了吸鼻子,簡直慈悲心腸的哽咽起來:「施主,人各有命數,你一身膽氣與才能,如今或許只是一道彎路。走段彎路並沒有什麼不好,或許能避開一些風雨,施主鋒芒過盛,或許對於你一生來說,這個讓你痛楚的片刻,會迎來後頭更好的結局。或許,不一定是壞事。」

  崔季明轉頭:「別跟我說這個。這雞湯在我這兒沒用,我看不過你們的普世價值觀,傷只有疼到誰身上誰才知道。大和尚,你安慰我的心思是好的,但我……不想要人安慰。」

  她說罷,轉身便走。

  崔季明眼睛不便騎馬,便找了衛兵在前頭騎馬帶路,後頭她跨坐一匹會隨行的老馬,一路白茫茫,她看不看得清楚也沒差,就這樣顛簸的進了肅州城。

  三州一線開始了反擊,肅州城也顯得沒受太多影響。越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崔季明越是心裡不舒服。她不敢亂走亂動,一柄鐵杖亂敲,也不能給她敲出幾分前路的清明,若不是有衛兵幫她找酒家,她什麼都做不了。

  崔季明知道,其實要是回了長安,在崔家那樣丫鬟婆子幾十個人來回伺候的高門內,她縱然是四肢不全也不妨礙享受生活,言玉就是要她兩三年大門不出,過得舒坦,養廢了脾性……

  何必這時候才揣著這種心思。

  當年吃過多少年他做的飯菜,隨便裡頭加幾勺料,常年吃下去崔季明也可化作枯骨。

  她絕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容易走出來,心裡頭憋的委屈化不開,清淡無謂的樣子都是裝給別人看的,咬牙切齒的憤恨就她自己知道。

  衛兵扶她進了肅州城內一處最大的酒樓,崔季明向那掌櫃問道:「總瓢雙爺可有來此?我是從播仙一路過來的併肩子。」

  那掌櫃沒有抬眼,道:「併肩子怎帶著海冷(當兵的)來,莫不是個老寬(外行)?」

  對方顯然對於崔季明身邊跟了個衛兵有些提防,崔季明笑道:「您且報就是了,雙爺知道我出身,如今招子不亮行事不便,不帶個人沒法上街。我先上二樓坐會兒,雙爺若是到了,您讓他上來找我便是。」

  崔季明說罷,扶著樓梯,被那衛兵攙著,上了二樓,一壺茶一碟炒豆子,便靠窗坐著。

  等到陸雙和俱泰聽聞崔季明的消息,急急忙忙趕來時,掌櫃卻道:「雙爺,您等著的那瞎子,在樓上等著您呢。」

  陸雙一時沒有明白,心裡陡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一身傷都沒有好,面色本就蒼白,此刻唇上都把最後一絲血色抿進嘴裡,大步上樓往窗邊而去。

  崔季明圓領寬衣,外頭披著毛領的披風,坐在窗邊手裡捧著茶杯,一縷兒水煙從杯子裡飄出來,輕輕環繞在她臉邊。

  她轉頭,目光望向的卻不是陸雙的臉面,而是腳步。俱泰上樓慢的很,當他從陸雙身後繞過來,看到崔季明雙目渙散卻掛著微笑的樣子,心一下子拔高。

  「崔三你!」陸雙滿臉震驚。

  崔季明的睫毛垂了下去:「嗯。你沒想錯,我看不見了。」

  陸雙面上血色盡褪,俱泰幾乎是一把推開陸雙衝過來,他也就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把緊緊捏住崔季明的手,身子都在顫抖:「誰做的!……是他?不可能!他,他明明……」

  「或許過一兩年就逐漸能恢復了。」崔季明反安慰道。

  其實陸雙本來是覺得崔季明未必肯來見他。當時是兩人互相利用,崔季明無所依,縱然提防懷疑他,也不得不用。見到昭王,一番話抖開了,他從一開始跟著她的緣由也說得清清楚楚,崔季明未必不會惱怒。

  而崔季明心裡頭卻則是愧疚。她沒有攔住言玉傷了他,她自己也沒討著點,這件事心裡頭很過不去,恨別人總是沒用,便討厭自己的優柔寡斷。

  更何況,她自認曾有機會解決這樣一個麻煩,卻因為念舊情放過了這個機會。嘲諷的是,對方的心裡卻沒有這樣的舊情。

  更何況陸雙縱然或許有些目的,但這一路沒有他,崔季明指不定死了十回八回,對他脾性也摸出幾分,心中更多的是感謝。

  「你的傷如何?」崔季明問道。

  那衛兵退出去幾步遠,站在樓梯邊。

  陸雙坐在了她對面,差點都要說「他對你都能下得了手,那真是快要六親不認了」,可聯想到崔季明以前天天揣著那笛子,提起言玉就戒備關心到幾乎炸毛的樣子,他覺得這話說出來實在殘忍。

  不過言玉這麼做,似乎彷彿也在給關內將會出現的一批想殺他的人,一個信號。想用崔季明來捏住他?也未免太小看他了。

  至少以後也不會有跟陸雙這樣最早心懷叵測的人來接近她了。

  「還好。」陸雙從來沒這樣少話過。倆人在客棧裡圍觀旁人打架,靠在一處笑嘻嘻鬥嘴的時候,不過半月前,彷彿就跟回不來似的。

  「謝謝你送回嘉尚,我看賀拔羅沒有進大營來,怕是他不肯吧。」崔季明答道。

  陸雙悶悶答道:「噯,他在肅州城內住著呢,估計要等賀拔慶元回來了,他見了面才敢知道下一步怎麼走。你身上的東西,都帶全著,沒有丟?」

  崔季明之前將帥印掛做腰帶,將當年任命賀拔羅開府的公文疊成長條縫在了貼身的衣服裡,她的耳環則摘下來裝在了荷包內。她不知道陸雙問的是哪個,但都在,便點了點頭。

  陸雙乾巴巴的,該說什麼都不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以前說俏皮話的本事都能使出來,可看著崔季明跟蒙著薄霧似的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傷真的都好了?我記得好幾把劍傷了你……」崔季明畢竟看不見他的面色,又問道。

  陸雙卻沒有說這個,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按壓了一下:「我的主上,給三郎帶了一封信。」

  「你的主上?」崔季明茫然:「是他要殺言玉的麼?」

  陸雙嘆道:「是。主上十分有遠略,是我辱了使命。這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別人唸給你聽。跟……言玉的身份有關。」

  崔季明道:「是那位主上,要你告知我言玉的身份的?為什麼?你讀便是,我信得過你。」

  俱泰顯然明白這話不合適他聽,點頭道:「那我便先下樓了。」

  陸雙自然不好說主上口中那份沒來由的「交情」,道:「你靠過來些,不要讓旁人聽見了,我小聲唸給你聽。」

  崔季明起身摸著桌沿坐到對面的條凳上去,酒家裡冷的厲害,她捧著茶杯不肯鬆手,陸雙嗓子似乎這幾日連接趕路熬啞了,仍展開了薄薄的信紙,上頭是鐵劍勾劃般嶙峋的字體,很難想像來自那麼瘦弱的少年之手。

  陸雙有點後悔。

  長安的主上若是知道昭王毀了崔季明的眼睛,未必肯讓她知道昭王的身世了。可消息來往總是延遲些日子的,這封信到了他手裡,不給崔季明讀就是他的失職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氣:「二十二年前,中宗與崔翕有同窗的情誼,因此也去了崔翕的燒尾宴,那時遇見了崔翕的庶妹,崔惠……」

  往後一一道明。

  崔季明靜靜地聽著,呼吸卻暴露了她劇烈變化的心思。

  「太后決意,昭王若想活命,便是要此生不能有子嗣做個廢人便好。於是便從宮中叫了幾位老黃們,入昭王居住的宮室……」

  一陣寒風,順著窗吹動了信紙,崔季明也似乎跟著一打哆嗦。

  陸雙看了她一眼,沒有停,往下讀到了最後一句:「時年今上登基,崔家派人將昭王送往南方。一年後,崔翕也退位,回了老家。至此之後之事,外人不盡知。」

  崔季明忽然覺得,這信上言簡意賅為她解釋說明的語氣,總有些熟悉。

  陸雙:「你怕了?還是憐憫他?」

  崔季明搖了搖頭,半晌才道:「不是,他害我如此,我怎麼還可能去憐憫。我……」

  她想起曾經,半天才整理好語言:「小時候他就像是逃難過來的孩子,從小就瘦得脫形,大了也沒養出過健壯的樣子。我還想著崔家怎麼會找這樣的奴僕做下人。後來阿耶又跟我說他是宮裡出來的小黃門,早年宮變年紀尚小就被遣出了宮,一直找不到生計,過的不是太好。」

  陸雙也是一怔:「崔翕不是將他安頓在崔家其他的別宅麼?」

  崔季明道:「我也不知,我沒有多問過。可是小時候……很多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他十三四歲都不識字的,我阿耶一開始很討厭他,我六七歲讀書的時候,不許他跟著坐在旁邊。可是我發現他拿我的書,用水在桌子上地上偷偷學,寫的都不像個字,但是他就是想學,鬼畫符一樣描字的樣子,筆畫一概都不對。」

  那時候崔季明實在看他可憐,又覺得崔家的奴僕不會識字也不好,便自作主張的偷偷教他識字。他都不知道是怎麼長大的,待人的稱呼、生活的常識一概不知,彷彿就跟關在籠子裡連活人都沒怎麼見過一樣。

  送到崔季明身邊之前,有人管教過他,可言玉那時候仍然有些骨子裡的懵懂。

  崔季明承認自己那時候年紀也小,不許隨便出府,一腔的熱情都傾注在了教言玉身上。後來不過半年,言玉漸漸識字越來越多,他主動的去讀書,崔季明的那點糊弄孩子似的學識也就被他超過。

  他還喜歡種花草,喜歡臨字帖,喜歡在廚房裡學些庖廚手藝。

  他去學崔式身上的禮儀,學待人處事的方式,如同一塊海綿般不斷汲取著能學到的一切。忽然有一天,崔季明那時候還是個可以穿小裙子賣賣萌的肥包子臉,卻看著府上跟言玉年紀相仿的少年僕從,似乎在跟他私下打鬧些什麼。

  崔家在建康的府宅也是集風雅與奢華於一身的大宅,下人往常管的都很嚴,也是崔季明自己墨跡到了後頭下人住的地方來玩,也不能怪他們不守規矩。

  她跟隻馬猴似的攀在樹上,卻看著那一幫僕從打鬧也就算了,竟然還去扒言玉的褲子。他十來歲時候瘦的皮包骨頭,拚死的在那裡蹬,也贏不過。

  靠,這還耍流氓?!

  崔季明氣的從樹邊的房頂上扒了一片瓦。

  那幾個僕從都在罵:「呵,真會攀上少主子啊!不都說他是個閹人麼?咱們幾個倒是要瞧瞧,你是不是讓人全切了。」

  崔季明一塊瓦就朝人群甩過去,從樹上蕩下來,譏諷道:「長根丁丁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天底下三條腿的男人,可比混出頭的人多多了,你們也就只有那根玩意兒可以自得了!滾蛋!」

  一幫僕從讓這位平時只能遠遠瞥一眼的、崔式心頭肉一樣的大姑娘給罵懵了。

  ……她居然說髒話啊!

  崔季明拎著裙襬,翻了個白眼:「還不滾啊,怎麼著要把我說的話記在小本本上告訴我娘啊?」

  那幫僕從麻利的滾了,言玉躺在地上,又氣又羞臉都憋紫了。崔季明兩小肥手岔開縫,往眼睛上一捂,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指縫裡亂晃:「快把你褲子提上,快點快點!」

  言玉實在是狼狽,連忙整齊崔府給做的青灰色衣衫,這幫僕從也是看崔式厭惡他,所以就打出了傷都不怕。

  「哎呀,你哭了?你讀書都比我厲害了,識字都比我多了,這點小事兒有什麼好哭的。」崔季明看他實在可憐:「男人,哪能老掉眼淚呀。」

  言玉卻彷彿心裡壓了好大的痛楚似的,又不肯在人眼前哭,兩手也摀住了臉,坐在台階上。

  崔季明扮演了這麼久的乖巧小女娃,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偷偷靠近他耳朵邊,輕聲道:「你不要傷心了,你要記著天底下還有一半的人沒那玩意兒,還要每月流一次血,帶著兩團贅肉夏天捂一身汗,日後還要死去活來的從肚子裡擠出碗大的腦袋來。你想想,是不是覺得自己也沒那麼慘了吧。」

  言玉捂著臉,似乎被她說的頗為無語,卻也似乎止住了些哭聲。

  「那你陪我玩捉迷藏吧。數五十個數,捂著眼睛不許把手放下來哦。」崔季明輕聲道。

  言玉點了點頭,他強壓下去哽咽,主子有命,只得低聲道:「一、二、三……」

  一開始還滿心的苦楚難受,越數到後面,他越來越平靜,淚水也漸漸停止。他好像覺得,崔季明就是要他把狼狽地哭泣變成捉迷藏的遊戲。

  「四十九、五十。奴要來找了?藏好了麼?」言玉問道。

  沒人回答,他放下了手睜開眼來。

  面前是個頭髮卷卷,青綠色裙子的小女孩兒,笑嘻嘻的遞過來一碟點心:「哇你找到我了,好厲害啊。來……給你,算你贏了。」

  她才六七歲,一副哄孩子的模樣。

  言玉思量了半天,還是經不住誘惑,拿了個糕點放在嘴裡。

  甜的齁人,也就她會喜歡。

  他費力的嚥下去,想著以後他不能再這麼幼稚了,不能再讓比他小這麼多的人哄著。

  時光荏苒,他拼了命的學出老成樣子,一路行來,事態多變,背後有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機詭策。他終於老氣橫秋,以至於婆婆媽媽。

  也可以端著糕點,走過幾道門,看那個十幾歲穿著男裝練字的少女煩躁的模樣,哄她:「終於寫完了一篇,真厲害。來,吃一塊吧。」

  「別跟哄小孩似的跟我說話。」她手指拈過,嚥下後舔了舔手指,笑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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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9 00:43: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煙雨暗千家,詩酒趁年華 第五十九章

  崔季明呼出一口氣,問道:「還有?」

  陸雙拆了另一個信封:「還有一封給你的私信。本是說要親自交到你手上……」

  崔季明眨了眨眼睛:「你們主上給我的?你念就是了。」

  陸雙其實也好奇,可也尷尬。交情那兩個字實在微妙,陸雙頗為不敬的打開信封,拿出一張信紙來,半天沒蹦出一個字兒。

  「說了什麼?」崔季明很好奇。

  「一・路・肖心。」陸雙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

  崔季明愣了,看不清楚的眼睛往前貼,卻發現那信紙上好似有一團黑漆漆的墨汁,道:「怎麼?他寫的時候不小心弄髒了信?結果懶得再重寫了。」

  陸雙嘆道:「不是弄髒了,是他寫了一堆,結果又給塗掉了。還怕別人多看見一個字兒,給塗得死死一團黑。最後綴了四個小字,一路小心。」

  崔季明笑:「那為何不換一張紙,你們主上這麼窮?」

  陸雙心道:怕是換過幾次紙了,每次提筆又寫了一堆廢話。這麼一直換下去,沒個頭呢。

  「你們主上是我認識的人麼?」崔季明則很有興趣的將拿過那張信紙,手指撫過大片墨汁乾後的光滑。

  「不可說。」

  崔季明咂嘴:「無趣。」

  她顯然對這位主上頗有興趣,又問道:「他有讓你給打聽過什麼嗎?」

  陸雙不大高興的神情她看不見,道:「沒有。我們這邊不管你介不介意,都會把你的狀況報給他。你若是心裡不舒服,以後躲著我就是。不過也未必躲得開陸行幫其他眼線。」

  崔季明搖了搖頭:「躲不開,還不如大大方方見你。俱泰也在你那邊吧,你們都是怎麼打算的?」

  「我不知道俱泰是不是你的奴僕……但是殺他的意思實際不是主上,而是我幾位師父決定的。我考慮再三,讓他留在了樓蘭做生意。咱們也是趕巧,偽裝成商品的那一袋袋種子,結果正碰上神農院的人,好似在收各種西域的種子。估計咱們這都是最後一批能從西域來的種子了,我賣了好大一筆價錢,權當是一路沒賠本。」陸雙道:「過幾日我就回長安了。」

  「你的主上也在長安麼?」崔季明又問。

  陸雙扮個哭臉道:「我真可憐,認識你幾個月了,生死共過幾回,竟不如四個字兒。」

  崔季明笑:「好好,我不問了。你也要一路小心,我等阿公回來,看他的安排,等到了長安,我去哪裡找你。」

  陸雙將一塊牌子塞進她的手裡:「這回給你個好的陸行王八牌。」

  崔季明對著光湊到眼前,顏色似乎是白的,手感卻是玉,是她沒見過的:「這個吃飯住店能有多少優惠?」

  「你要是不要臉撒個潑,能折三成。」陸雙笑:「還有這個,物歸原主。仍要謝謝你。」

  崔季明伸手摸過去,那是重新組裝好的小弩。她手指摩挲過扳機,笑道:「它很好,是我不爭氣。」

  兩人說完了話,他手背輕輕抵在崔季明肘下,也不做扶她的樣子,引導她往下走,問道:「我猜,你不會這樣一直看不見下去。」

  「他說多則兩三年。」崔季明道。

  陸雙嘆氣:「……你打算如何?」

  「如何?適應唄。難道日子不過了?」崔季明唇角含笑。

  陸雙卻拍了拍她:「我知道的。別勉強,心裡難受就要找個方式讓自己快樂起來,吃點好的,出去玩一玩,不要逼著,別把自己活成一頭驢。」

  崔季明聽了這話,心下一軟,點頭:「我知道,我縱然生氣難過,可情緒總有個頭,過去了,我對現狀無能為力了就好了。」

  她走下了樓,俱泰站在一層。

  崔季明笑:「走吧,你不跟我一起回長安麼?」

  俱泰搖了搖頭,道:「不,三郎。我不回長安了。」

  崔季明愣了。

  俱泰:「我本來就是以奴隸的身份被送入長安的,既然有機會離開,我也不想回去了。那裡達官貴人太多,沒有我這種小角色的地方。我還是喜歡西域,雖然兵荒馬亂,但我若是肯豁出命拼一把,指不定給自己搗鼓出點水花來。」

  崔季明笑:「好。你一身的見識正適合用在這裡,算是撿回了自己的老本行,你從頭開始吧。」她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個荷包來,道:「別推拒,你幫我不少,這便當做你一路擔驚受怕的工錢了。雖崔家有錢,可我這人極摳,你做了些生意,記得要還我。」

  俱泰伸手接過荷包,笑道:「一言九鼎。三郎也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崔季明沒想到他蹬鼻子上臉,挑了挑眉。

  俱泰:「別放棄自己,眼睛會好的,人生路還長,咱們不差這兩三年。」

  崔季明心頭一顫,抿了抿嘴,轉身道:「廢話。這要你教麼。」

  她出了客棧的門,忽然一騎快馬而來,通報導:「三郎,國公爺回來了。」

  她連忙上馬,對著陸雙和俱泰的方向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崔季明入營帳的時候,一群人正魚貫而出,帳內溫熱又有點汗臭的味道撲面而來,等了一會兒,崔季明這才躬身進去,裡頭點了很多燈,光源太多她更難分辨方向。

  不過也不用她分辨,鼻尖便是一陣掛著血的鐵器味道,賀拔慶元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阿公。」崔季明也高興。她很想老爺子。

  賀拔慶元穿著薄甲,抱著她坐到上頭,崔季明伸出兩隻手去摸,是賀拔慶元扎人的鬍子和粗糙的面頰,然後她居然摸到了一點溫熱的水。

  「阿公……」她惶恐的輕聲道。

  賀拔慶元用力吸了一口氣,彷彿能把淚也吸回去,還是埋頭在她的披風上,稍微蹭了蹭她才啞著嗓子道:「我也有自己消息的路子,聽著你的事情,真是一驚一乍。」

  崔季明笑:「我把賀拔羅帶回來了,事情很多,我路上還遇見了龔寨、見了慕容伏允的那兩個雙胞胎,見過了阿史那燕羅,結識了很多人。局勢雖危險,卻也並非一無所得。」

  「那封信是你寄回來給三州一線的?」賀拔慶元又問。

  崔季明笑:「阿公有遠見。」

  她話雖這麼說,賀拔慶元看過她的信,知道崔季明幾乎將周邊局勢分析個透徹,是他也想不到的,可以說她身上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天賦。越是無法忽視,越讓他感覺到一種擔憂。

  賀拔慶元嘆道:「好孩子。」

  兩人又聊了許多邊關的狀況,賀拔慶元自然不會跟孩子說起一路上怎麼過來的,只稱讚她想的基本都對,不過就算這樣,圍三州一線的是心狠手辣的小可汗賀邏鶻,年紀輕輕,就有一股瘋狗的勁兒,再加上南道阿史那燕羅來的很迅猛,縱然破局,也有些棘手。

  不過賀拔慶元這樣的軍神回來了,所謂的棘手,只不過是為了給小心翼翼一兩個月的士兵們一點面子。

  她說了很多,眉目飛揚。賀拔慶元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過幾日你便走,回崔府吧。勳國公府也沒什麼人在,崔家有人照顧你。」賀拔慶元粗糲的手指撫過她鬢角:「你是大姑娘了,換回裙裝吧。」

  崔季明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你的眼睛都已經這樣了,怎麼還能上戰場。那不是送死麼?」賀拔慶元冷酷道。

  崔季明猛然掙扎起身:「他說了兩三年。最多兩三年!阿公,我會親自取他項上人頭!」

  「取他人頭的事,我不會等兩三年。他是我養出來的孽障,我自己掐死。」賀拔慶元聲音低沉陰冷,手上卻安慰似的撫過她脊背。

  「他就是這個意思!他就是希望我回了崔宅再也回不來,阿公,我這麼多年都努力了,不是玩玩鬧鬧,玩夠了再回家嫁人的!」崔季明高聲道。

  「你阿公,努力四十年,也沒有想到今日這個結果。之前是我說了大話,丫頭,老夫年紀大了,這泥潭我都沒有力氣給自己劈出道透氣的縫隙了。」賀拔慶元沉沉道:「跟著我,你以後會有吃不完的苦頭,身上會有數不盡的暗箭。」

  賀拔慶元彷彿是只敢在崔季明面前表現他一夜老去後的病痛,他幾乎是撐不住一般道:「這兩年,你先回家吧。」

  崔季明顫抖:「阿公,是皇帝對你多有忌憚?還是突厥人想要將你拖下來?」

  賀拔慶元沒有再說:「不要再來賀拔家營了,對外且稱作你闖下大禍,我動用軍刑,將你趕回家中,以後不要再來國公府了。」

  「那國公府豈不是就沒有一個人在了?」

  「在那裡人都不會活太久,何必。賀拔羅的事情我聽聞了,他個沒骨頭的狗東西也沒必要住在國公府內,我回頭叫人給他銀子讓他另開府去。」賀拔慶元心意已決。

  崔季明惶恐:「阿公這是要跟我劃清界限?」

  賀拔慶元沉默半晌,讓她站在了地上,道:「對。」

  「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有些接受不了的問道:「是有什麼危險麼?阿公你不會這麼說的。如果是你,應該把我腦袋按在雪地裡,叫我看看自己的鬼樣子!應該教我練劍,我若是看不清練不好,就把我打個半死才對!」

  崔季明看不見他神色,自顧自的帶著她沒意識到的哭腔喊:「你應該叫我去雪地裡揮拳萬次!應該罵我這個死樣子怎麼撐得起別人性命!你應該逼我三個月內不扔掉枴杖生活,就把我到十里外讓我自己走回來!你可以千萬倍的要求我,但你——為什麼要放棄我!」

  她對面,賀拔慶元痛苦的摀住了雙眼。

  崔季明後退一步,被桌角絆倒,抓了半天也沒找到能扶的東西,狼狽摔倒在地上,一坐不起,捶著腿整個人都在顫抖:「我做錯了什麼阿公你要不管我了!你這麼做就是順了他的意!雙眼看不清,我比別人努力千萬倍就好!我能做到的!怕什麼!沒有什麼能把我捶倒!」

  賀拔慶元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攏在嘴上,眼眶通紅。

  「他要誤我兩三年。兩三年之後我不過才十六七!那時候再入軍營也來得及!你不要不再要求我了……你不要放棄我……」崔季明聲音低下去,幾近央求。

  曾經他十幾歲的時候,也是一身的狼心虎膽,認為什麼都鎚不倒他,沒有什麼能止住他前進的腳步。後來他發現人活著就是一件銅器,捶打的一個個痕跡向內凹去,壓彎了腰,麻木了心。他多少次冒出甩手不幹,快馬歸家的衝動,可這北邊無數的兵離不開他。

  三軍虎符在手裡也不知道能握多久,再往後的腥風血雨,沒必要連帶上崔季明。

  賀拔慶元艱難的說出了兩個字:「回家。」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她相信自己若是真能拿出十分演技搞個痛徹心扉,阿公必定會服軟,可身邊一陣疲憊的腳步,身後帳簾被掀開竄進一陣徹骨的風,賀拔慶元沒再多說,就此離開。

  她以為自己還會多留幾天,翌日就被一行人架上了一輛馬車,直接就離開了肅州大營。

  一場滿心憧憬的冒險,卻以慘淡而狼狽的樣子收場。

  同行的夥伴們知道路有了盡頭,在這沒有兵荒馬亂的盡頭,都開始找各自的營生。

  唯有她變得無所事事。

  崔季明心中的憋屈的漸漸在一路顛簸的行程化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化成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至少在面上享受起來。她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想法,學武,她十年也難及賀拔慶元的項背,恨得言玉牙癢癢,但她兩三年內也未必能做什麼。

  從一開始,她想穿男裝是因為,不愛讀書,不想嫁人。學武跟上輩子有些共同點,家中又需要,她自然就走上了這條路。可突然當賀拔慶元說讓她回家,她竟找不到自己的理想了。

  就跟她前世高中的時候就想做個特警,退伍了快三十歲了也想做點什麼。人活著,總要有個想法,有個最想做的事情。

  崔季明其實心裡有個種子,只是這想法太肆意妄為,就算是她也沒厚臉皮到昭告天下的地步。

  她想改變點什麼。別光佔著崔家姓氏的好處,用自己的能力去創造些什麼。

  但要做這些,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對天下有用的人,最主要就是要讀書。

  崔季明有點感謝一路上十來天被憋在這小車裡,讓她想清楚了很多。畢竟不是頭一回活了,她一張破嘴閒不住,人又愛挨挨蹭蹭的,可不能將生活過的稀里糊塗。

  在她這趟狼狽歸途的終點,等著的人卻是激動而期待的。

  崔式的確收到了信,卻沒估對時候,崔季明到長安的時候,他正懷著這份期待,在家裡曬太陽澆花。

  另外一個人,收到的消息,就只寫了一句崔季明大抵的歸期,他便也有法子對付這種不確定的時間。那就是等。

  正月不上課,皇子年紀大了,出宮也都比較隨意。

  如今以不像半年多以前,他想去哪兒,有的是辦法讓人找不著痕跡。

  可殷胥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虛還是怎樣,非帶上了鄭翼。頭一天,兩人還在西城門內大街上一座棋樓上等,後來便挪到了最靠近城門的茶攤……到今日,他們已經坐在了西城門幾里路外的長亭裡了。

  鄭翼覺得要是九殿下等的人再不來,他就能一步步往西挪到樓蘭去。

  不過今日好似來了。

  遠遠一隊薄甲的護衛從西邊而來,護送著其中一輛低調卻寬敞的馬車。縱然這些賀拔家兵卸去黑甲,低調的扮作護衛,可就他們的駿馬與飽經戰爭洗禮的神情,也可以辨認的出身份。

  殷胥騰地站起來,跨身上馬,去尋找或許是紅色的身影。

  然而沒有,一隊中顯然都是成年男子。

  ……難道崔季明在坐車?

  鄭翼手搭涼棚,一眼認出來這些衛兵,道:「居然等的是崔三,她那脾氣會去跟個娘們似的坐車?」

  隊伍漸漸靠近,可由於長亭附近可以算得上車水馬龍。不少從西域跑回來的富商官宦都在這裡碰上了迎接的家人,以至於造成了小範圍的堵車,賀拔家兵護送的馬車就堵在了亭邊。

  殷胥有些緊張的盯著車簾,沒一會兒,就看到一隻手撥開車簾,半張臉從後頭探出來。

  「周宇,怎麼回事兒啊?你這是要帶我來買菜麼?城外還建了新的菜市場?」崔季明嘴裡叼著不知道路上從哪兒扯的細枝,笑盈盈的將下巴放在胳膊上。

  瘦了,臉上有曬傷凍傷的痕跡,下巴上有一道沒好全的細疤。

  看她好好的,他反倒覺得那小傷疤不心疼,只解氣。

  不安生的傢伙,看你還往外跑都成了什麼樣子。

  他心裡小聲罵道,一眼望過去,沒有對視。他卻一下子體會到什麼叫心裡的冬雪瞬間化開。那道封存五個月的冰河,化作了早春的水,浸入土中,催發出綠芽來。

  一點他獨自置氣的心思。一些縈繞令他煩躁的噩夢。

  此刻都煙消雲散。

  殷胥自顧自心裡道:我原諒你了。

  與他內心能寫成三千文章的念想相比,崔季明活像是從村裡進城的大爺,無賴般扒著窗框在吼:「能不能先讓讓道,誰不急著回家啊!咱懂點交通秩序行麼,敘舊的能不能別把車停在路中間就哭啊!」

  殷胥:「……」

  她說完,交通狀況也只好了一點,馬車擠在一道總是麻煩。崔季明就趴在馬車窗框上百無聊賴的等,如對付仇人般在牙齒間磨那根細枝,她的目光隨意的朝亭子這邊轉來了,劃過殷胥和鄭翼。

  然後就轉開了。

  殷胥:「……?!」

  竟然敢裝不認識他?!

  殷胥心中竟然想,不會是離開半年,她甚至都忘記他的存在了吧。

  他也頗為荒唐幼稚的策馬經過崔季明的車邊,拽著鄭翼,裝作與他說話似的聊了幾句。

  崔季明愣了愣,順著他走過的方向偏頭。

  殷胥回頭看見她側頭思索的樣子,隱隱想磨牙,又裝作無事般跟鄭翼轉回來了一點,輕聲道:「……不知道你堂叔什麼時候回來。你縱然思念,總這麼等也不行吧。」

  鄭翼:……媽噠現在到底是誰心裡揣著思念倆字,誰就天打五雷轟!

  崔季明半天才想起來,咧嘴笑了:「哎呀,這不是九妹麼?」

  鄭翼看著身邊的九殿下,陡然脊背都繃緊了,淡然回頭道:「巧,原來是崔三郎。」

  鄭翼:……殿下你這逼裝的我給負分。

  鄭翼也悲觀的明白了,他被拉著出來溜了幾天馬路,真的就是純粹來當個配戲的角兒。

  「九妹真是閒情逸致,在這兒陪著等人。」崔季明勾起幾分笑:「不知等的是誰家……」

  她說了一半,又住了嘴,垂眼笑道:「這什麼話,自然是鄭家的堂叔。」

  縱然沒看見,可崔季明已經猜到了他身邊的該是鄭翼。她還是不大喜歡將自己看不見一事搞的人盡皆知,這點事還不夠各家飯後茶餘嚼味兒,在旁人眼裡還彷彿她渾身寫滿了悲悲慼戚。何必。

  崔季明笑意未斷,卻將頭縮了回去,用簾子割斷視線。

  殷胥皺眉道:「的確是在等鄭翼的堂叔。不過還請崔三郎注重言辭,莫要在人前叫這種荒唐稱呼!」

  她隔著簾子,笑聲傳來:「那便是私下可叫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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