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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白姬綰 -【縹緲·提燈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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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48: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縹緲·提燈卷 作者:白姬綰

內容簡介】:

  盛唐,長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間,陰陽交界處,有一座神秘虛無的縹緲閣。縹緲閣中,販賣奇珍異寶,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來其間。。。

  縹緲閣在哪裏?

  無緣者,擦肩難見;有緣者,千裏來尋。

  世間為何要有縹緲閣?

  眾生有了欲望,世間便有了縹緲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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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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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48: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折:《返魂香》

001 長安

    “這位后生,快醒醒,到長安了!”一陣推攘,將躺在青草堆上熟睡的元曜拍醒,他恍恍惚惚地睜開了眼,正好看見一張鶴發雞皮,凸牙豁唇的臉靠近。

    “啊啊!妖怪?!!”元曜大吃一驚,一頭扎向青草堆里,語帶哭腔:“妖怪大人,不要吃小生!小生太瘦,不好吃……”

    趕車的老翁不高興了,“光天化日,哪有妖怪?!老朽來長安城貨草料,你這后生半路搭了老朽的便車,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語,上了車就倒頭大睡,睡醒了就作怪!喏,到城門了,下車吧!”

    元曜聞言,從草堆中抬起頭,馬車正好停在驛路上,前方不到兩百米處,一座巍峨的城門遙遙入目,正是長安城的右南門——啟夏門。

    時值盛唐武后光宅年間。東都洛陽,西京長安,俱是風煙鼎盛,繁華旖旎之都。尤其是長安,號稱當時東方世界最大的都市,與西方大秦國的羅馬遙遙相應,如同鑲嵌在世界最東方和最西方的兩粒明珠。大秦、波斯、樓蘭、天竺、倭國、高麗等國的貴族,商人,僧侶,均不辭万里辛勞,慕名云集長安,或瞻仰大唐風物,或貿易奇珍異寶,或傳播宗教信仰。

    人煙云集之處,不免七情六欲,嗔痴三毒,情、欲中繁衍妖魔,嗔痴中滋生鬼魅。長安,亦是一座百鬼夜行,千妖伏聚的魔都。

    元曜從馬車上跳下來,仍是不敢看老翁,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多謝老伯。”

    老翁咧開豁唇,笑了:“聞著你一身酸腐味,莫不是進京赴考的士子?”

    元曜仍是低頭,“小生正是為了赴考而來長安。”

    老翁疑惑:“你既沒有行李書卷,又沒有仆從,而且落魄到要搭老朽的便車,估計也沒有盤纏,科舉明年正月舉行,現在才三月,這一整年時間,你莫非想露宿街頭?”

    元曜低聲道:“小生家貧,沒有仆從,在洛陽時,行李盤纏都被人騙了去。不過,小生有一門遠親住在長安,此次前來既為赴考,也為投親。”

    老翁道:“這樣啊,那后生你自己保重。怒老朽直言,你上停偏狹,命宮泛濁,是容易招妖聚鬼的面相啊!若要化解,近日內,須得避水!”

    元曜抬頭看了老翁一眼,立刻又垂下了頭:“謝謝老伯指點。”

    老翁揮了揮手,“去吧,后生。”

    元曜作了一揖,轉身向啟夏門走去,驛路邊有簡陋的茶肆,行人商客在茶肆中歇腳,笑語喧嘩。

    老翁說是貨草料,卻不進長安城,他在原地將馬車掉了頭,馱著滿滿一車青草又按原路返回了。

    聽到身后車輪聲漸遠,元曜才回過了頭,望向老翁趕馬的背影。老人一身灰色短打,銀發梳成髻,本該是雙耳的地方,長著一雙長長的兔耳。

    老翁驀然回頭,與元曜遙遙相望,笑了笑,凸牙豁唇,正是兔面。

    元曜嚇得趕緊轉身,繼續向城門走去。

    馬車在驛道上緩緩行走,茶肆中歇腳的人,驛道上來往的人,似乎都沒發現趕車的是一個兔首人身的老人。

    老翁說得不錯,元曜確實八字逢煞,命結妖緣鬼分。從小,他就能夠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樹下井底掩面哭泣的女子,茶樓酒肆中獸面蓬尾的客人,在街頭巷尾踽踽獨行的妖怪……

    元曜膽小,卻總逢妖。今天上午他在山道上趕路,遇上了這只馱草入長安販賣的兔妖,為了能夠在日落時趕到長安,他就壯著膽子,硬著頭皮搭了它的車。一路上提心吊膽,不敢看它,也不敢多話,總算顛簸到了長安。

    已是夕陽近黃昏,晝與夜模糊了邊界,另一個世界緩緩醒來。

    元曜走進啟夏門,心中正奇怪兔妖辛苦馱來草料,為什麼不進城,又折了回去。忽然,他聽見有人剛剛睡醒,打了一個呵欠,道:“郁壘,這兩百年來,那只老灰兔天天馱草料來,黃昏時在城門口繞一圈,又沿著原路回去。他不嫌枯燥無趣,我看得都累了。”

    另一個聲音道:“神荼,誰說不是呢?可是,誰叫他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偷縹緲閣的寶物呢?那個女人實在可怕,永遠不得踏入長安,已經是很輕的懲罰了。這只兔子不敢入城,卻又放不下執念,只好天天在城門前來回……呵,妖和人其實一般痴執哩!”

    神荼(1)道:“那個女人?縹緲閣,白……”

    郁壘(1)道:“噓,她的名字,是禁忌。”

    元曜循聲抬頭,但見兩扇城門上,一左一右,正趴著兩個凶惡丑陋,猙獰可怖的鬼。那個叫神荼的鬼,正用一雙銅鈴般的赤目瞪著他,吐出的舌頭是毒蛇。

    “媽呀!”元曜嚇得臉色煞白,跌坐在地。

    城門外戍守的士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兩個跑進來喝問道:“你這書生,坐在地上做什麼?!”

    元曜指著城門上,顫聲道:“城門上有、有厲鬼!”

    兩名士兵抬頭,城樓石牆泛黃,朱漆城門厚實,銅釘光色暗啞,哪里有什麼厲鬼?!他們立刻喝斥元曜:“京畿重地,你這書生休得胡言亂語!當心治你個妖言惑眾,擾亂民心之罪!!”

    元曜再抬頭望去,神荼郁壘仍舊趴在城門上,對著他吐出蛇舌,笑得凶惡猙獰。

    元曜駭然,爬起來,一溜煙跑進了城,不敢再回頭看。

    “瘋子!”兩名士兵罵了一聲,走回原地戍守。

    趴在城門上的神荼不滿地道,“這個書生真是失禮,居然把我們當成了厲鬼,我們可是鎮守鬼門的神啊,雖然位分低了些,相貌丑了些。”

    郁壘翕動鼻翼,笑道:“這個書生很有趣,他的靈魂中,有水的味道。”

    元曜從啟夏門進入長安,穿過安德坊、安義坊,來到了寬闊的朱雀門大街。平整的青石鋪路,路面十分廣闊,可供八乘並行。街道兩邊的房舍鱗次櫛比,人煙繁華鼎盛。

    元曜走到朱雀門大街時,天色已經擦黑,人來車往的街衢也漸漸安靜。——即將到宵禁的時辰了。大唐律例,宵禁之后,百姓不可以在街上亂走,犯夜者按律處罰,輕則鞭笞三十,重則殺頭。

    元曜思咐,今天只能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再去投親了。他抬頭四顧,保寧坊有一間名曰“吉祥”的小客棧,門前的紅燈籠發出橘色光芒,十分暖目。

    元曜摸了摸腰間的雙魚玉佩,走向吉祥客棧。行禮盤纏被人騙走后,他身上只剩這只雙魚玉佩還能典當几貫錢了。

    元曜進入客棧,要了一間房。店小二將晚飯端進客房時,元曜問道:“請問小哥,你可知當朝禮部尚書韋大人府邸在何處?”

    店小二打量了一眼元曜,但見他身形修長,穿著一襲半舊的儒衫,氣質溫雅。他的容顏十分平凡,但有一雙明澈的黑眸,無垢無染,一如天空。

    店小二一邊擺飯菜,一邊問道:“客官問的,可是諱德玄的韋大人?”

    元曜道:“正是。”

    店小二道:“韋大人住在崇仁坊。客官去了崇仁坊,很容易就能打聽到了。客官莫非要去拜訪韋大人?”

    元曜道:“小生是韋大人的遠親,正想明天去投親。”

    “原來,客官是韋大人的親戚。”店小二擺好飯食,躬身道:“客官您慢用,小的先告退了。”

    吃完晚飯,洗漱完畢后,元曜上床安歇。他側臥在床榻上,望著桌上的一豆孤燈,聽著街上傳來的打更聲,想著明天該怎樣去尚書府投親,漸漸地,眼皮沉重,墜入了夢鄉……

    恍惚中,元曜下了床榻,出了客棧。圓月高懸,街衢空寂,他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踏著月光而行。一陣似有若無的流水聲不知從何處傳來,吸引了他的腳步。

    元曜穿街過坊,循著流水聲而去,目之所見,空無一人。流水聲漸漸清晰,峰回路轉處,出現了一條河,一座石橋,兩輪圓月。水之月,是天之月的倒影。石橋橫如虹,橋上站著一名白衣女子。

    女子穿著一襲月下白繡浮云羅裙,挽雪色鮫綃披帛,月色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形,妖嬈婆娑。她臨河而立,手持一線垂向河中,似在垂釣。

    元曜心中奇怪,夜深人靜,怎麼會有女子站在石橋上垂釣?莫不是……鬼魅?!!

    注釋:(1)神荼郁壘:《山海經》中,能制伏惡鬼的兩位神人,后世遂以為門神,模樣丑怪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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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48:47 |只看該作者
002 雙鯉

    雖然有些害怕,但鬼使神差的,元曜抬腳向石橋上走去。

    女子仍舊面河而立,神情專注,似乎沒有察覺有人走近。從側面望去,她斜綰著倭墮髻,髻上插著一支半開的白玉蘭,脖頸的曲線纖細而優美,膚白如羽,唇紅似蓮。

    元曜驚奇地發現,女子手中的釣線是碧綠如絲絛的細長柳條。柳條垂入水的地方,正是水中圓月的中心。但見她纖手微抬,柳葉在夜色中划過一個半弧,三粒晶瑩剔透、大如鴿卵的水珠就正好落入了放在橋柱上的白玉盤中。令人驚異的是,滾入白玉盤中的水珠竟不散作水,而仿如透明的珍珠,一粒粒滑向玉盤凹下的中央。停住時,水珠仍舊渾圓飽滿,似有光澤流轉。荷葉狀的白玉盤中,已經有小半盤水珠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水珠剔透瑩潤,美如夢幻。

    “啊!這是什麼?!”元曜吃驚之下,脫口而出。

    女子回過頭來,望向元曜。她有一雙暗金色的瞳,左眼角有一滴朱砂淚痣,血紅宛如相思子。

    金色瞳孔?

    人怎麼會有金色瞳孔?

    莫非,又是“那個”?

    元曜嚇了一大跳,急忙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望去。白衣女子仍舊站在哪里,金瞳微睨,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女子道:“這叫水精珠,是河流吸收天地日月之氣,凝聚而成的精華。水精珠只在月圓之夜,浮現在水之月中。”

    “好神奇的東西!”元曜贊嘆道,一時間忘了害怕,跑過去對著白玉盤中的水精珠左瞧右瞧。

    元曜回頭,對著女子作了一揖,“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剛才唐突了,還請姑娘見諒。”

    女子笑了笑,沒有回答,她轉過身去,將柳條垂入水月中。不一會儿,柳條揚起,銀光閃沒,又是三枚水精珠跌入白玉盤中。漸漸的,圓月偏西時,白玉盤中已經盛滿了水精珠。

    元曜一直站在橋上,望著女子垂釣,也不離去,也不說話。

    女子抬頭,見已是三更天,笑道,“元公子,你該回去了,生魂離体太久,會傷耗元神。”

    元曜不解:“欸?”

    女子笑了笑,並不解釋,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她狹長的鳳目在盯住了雙魚玉佩時,閃過了一絲精光。春秋時期的古玉,玉髓浸碧,玉色通透,有一抹寒煙縈繞其上。生煙玉,是棲靈之所,正是她要的東西!

    女子唇角勾起一抹狡笑,那是西市中奸詐的商人盤算著低價收購胡人手中的寶石時,特有的不動聲色的狡笑,“元公子覺不覺得我用柳絲垂釣十分有趣?”

    元曜點頭,“是很有趣。”

    女子狡笑著張好圈套,“其實,這柳絲不僅能釣水精珠,還能釣魚。今夜與元公子相遇,也是緣分,不如我釣一尾鯉魚送給公子,可好?”

    投以木桃,報以瓊瑤。元曜果然將頭伸進了圈套里,“這、這如何使得?小生一貧如洗,並沒有回禮相贈……啊,魚?!對了,小生還有這塊雙魚玉佩,姑娘如果不嫌棄,就請笑納。”

    元曜解下玉佩,雙手奉上。

    女子也就笑著納了,嘴里卻道,“元公子客氣了。”

    古玉入手,傳來一陣靈動的震顫,玉煙化作兩只長著翅膀的飛魚,想要掙脫出玉的束縛。女子相當滿意,這正是她要的東西,“不過,我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元公子這既然是雙魚玉佩,那我就釣兩尾魚送給你吧。”

    做生意?!元曜正在奇怪,但見女子纖手一揚,柳枝入水,不一會儿,柳葉漸漸下沉……

    居然真有魚咬住柳葉?!元曜正在吃驚,又見女子一抬手,一尾兩尺長的大魚被柳葉揚出水面。鯉魚飛向元曜,女子道:“元公子,接著。”

    元曜急忙伸手接住,將大鯉魚抱了個滿懷。

    可能是大魚太沉重,細柔的柳葉承受不了,在鯉魚被拋向元曜時,柳條斷為兩截。女子輕呼道:“哎呀,柳葉斷了!真傷腦筋,沒有柳葉,怎麼釣另一條鯉魚呢?”

    元曜抱緊在懷里掙扎擺尾的鯉魚,道:“一尾就夠了,這麼大的魚,小生可抱不住兩尾。”

    女子笑了:“你既然說只要一尾,那我也不勉强你。玉佩歸我,鯉魚歸你,咱們兩訖了。”

    女子端起白玉盤,走向石橋對面,白衣融入了夜色里。

    元曜想追上女子,懷中掙扎的鯉魚突然張口,向他的臉上吐了一朵水花。被冰涼的水花一激,元曜一下子睜開了眼,仍舊是簡陋的客棧,冷寂的殘燈,迷蒙的夜色。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元曜悵然若失,心中仿佛空了一塊,他伸手去摸雙魚玉佩,卻摸了一個空。他驚愕地坐起身,借著微弱的燈火望去,腳邊赫然橫著一尾兩尺長的大鯉魚。

    “啪!”元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元曜驚愕,繼而笑了。算了,從小到大,奇怪的事情他遇到了太多。今晚的經歷,權當是用雙魚玉佩換了一尾大鯉魚吧。

    元曜笑了笑,抱著鯉魚,美美的,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會賬,沒了玉佩,就用大鯉魚扺。客棧掌櫃倒也厚道,稱過大鯉魚的重量,還給了元曜二十文錢。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長安城中車水馬龍,人聲喧嘩。元曜離開客棧后,一邊打聽一邊走,到了過午時分,才走到了位于東市附近的崇仁坊,找到了禮部尚書韋德玄的府邸。

    元曜是襄州人氏,父親元段章曾經做過吏部侍郎,因為上書反對高宗立武氏為皇后,被武氏一黨記恨,后來獲罪貶出長安,去了荒僻的襄州。一貶就是二十年,流落鄉野,不復重用,元段章心中郁憤,在元曜十四歲那年一病而歿。從此,元曜和母親王氏相依為命,守著几畝薄田勉强度日。十七歲時,王氏病故,元曜在家守喪三載。

    王氏去世時,元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臨死前,王氏囑咐儿子:“長安禮部尚書韋德玄,當年與你父親同朝為官,相交甚厚,韋德玄的正妻王氏,與為娘是姊妹,是你姨娘。元,韋兩家曾經結下秦晉之好,韋家二女儿非煙,是你未過門的妻子。為娘閉眼后,你可去長安尋韋氏,一者完婚,二者尋個前程……”

    王氏歿后,元曜守喪三年,才按母親的遺囑,變賣田產,湊齊盤纏,去往長安。

    元曜站在尚書府門前,但見朱門巍峨,伏獸庄嚴,門庭上懸著一方石光匾,書著“韋府”二字。

    元曜躊躇了一下,才拾階而上,向門前守衛的家奴揖道:“小生元曜,想拜會韋大人,煩請小哥通報一聲。”

    兩名家奴見元曜衣衫破舊,便揮手道:“去去去,哪里來的窮酸?韋大人日理万機,可是你想見就見的麼?”

    元曜陪著笑臉道:“小生遠道而來,特為拜訪姨父韋大人,請小哥勞步通傳一聲。”

    家奴冷笑道:“原來,又是一個來認親的!書生,你可知道韋府中一個月要亂棍打出几撥認親的無賴騙子?”

    元曜與家奴理論:“小生不是騙子,韋夫人王氏與家母乃是姐妹。”

    年輕的家奴樂了:“還說不是騙子,我家主母明明是鄭氏,哪來的王氏?”

    一直沒做聲的年長家奴道:“王氏是前主母,十八年前已經歿了。王氏歿后,庶室鄭氏才成為主母。這書生看模樣倒也實誠,不像是騙吃騙喝的無賴之徒,你進去替他通傳一聲吧。”

    年輕的家奴不樂意,“你自己怎麼不去?替前主母的親戚通傳,如果被主母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板子!”

    想起剽悍刻薄的鄭氏,年長的家奴也猶豫了:“人老了,腰酸腿痛,經不起這一進一出地折騰,還是你年輕人腿腳靈便……”

    元曜見兩名家奴互相推諉,念及落魄潦倒,連下人也欺他,心中不禁悲傷憤懣。他本想就此拂手離去,但想起母親臨死前的殷殷囑咐,和如今流落長安,身無盤纏的窘況,只得忍氣折腰,再次低聲請兩人勞步。兩名家奴仍舊一推二諉,年輕的已經開始趕人。

    三人正在韋府前鬧騰糾纏,一名騎著高頭駿馬的俊逸公子被一群仆從簇擁著步向韋府。兩名家奴見狀,丟了元曜,趨步笑臉逢迎:“大公子去城外狩獵,這麼早就回來了?”

    “大公子乃神箭手,今日可曾獵到什麼珍禽?”

    俊逸公子不過弱冠年紀,儀容俊美,氣宇軒昂,他穿著一身狩獵的窄袖胡服,更襯得身姿英武挺拔。四周的仆從牽鷹走狗,拿箭捧壺,圍擁在他身邊。

    俊逸公子打了一個呵欠,在馬背上懶洋洋地道:“剛走到通化門,突然覺得無趣,不想去打獵了。”他的俊目掃過元曜,問家奴道:“這是什麼人,剛才遠遠的,就聽見你們在此喧嘩。”

    俊逸公子姓韋,名彥,字丹陽,是韋德玄的長子。韋彥的生母,正是已故的王氏。算起來,應該是元曜的表弟。

    老年家奴急忙道:“這位書生自稱是老爺的親戚,想要小人們進去通報。”

    韋彥軒眉一挑,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哦?親戚?你這書生是我家哪門子的親戚?”

    元曜行禮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從襄州來,是……”

    韋彥露出古怪之色,打斷元曜,道:“襄州的元曜?你就是那個元曜?!”

    元曜反而懵了:“我是哪個元曜?”

    韋彥咳了一聲,道:“就是與我,與我妹妹定親的那個元曜啊!”

    元曜臉一紅,道:“這是家父在時,定下的親事……”

    韋彥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家奴,攜了元曜進入府中:“我叫韋彥,字丹陽,算起來,可是你的妻兄呢。好妹夫,隨我進去吧。”

    韋彥聞言,臉漲的更紅,隨了韋彥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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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57:58 |只看該作者
003 燃犀

    韋府中重樓疊閣,馭云排岳,說不出的華麗富貴。元曜被韋彥帶入一座臨水的三層閣樓中,因為是從側面進入,沒看到這座樓的名匾。由于樓外松柏密植,擋了光線,閣樓內的大廳中十分幽暗,冷氣森森。

    元曜舉目環視大廳,但見廳中懸掛著大大小小許多籠子,籠子里關著各種鳥類,但卻十分安靜。大廳北面立著一架梨木水墨屏風,南面牆上鑲嵌著一面云紋銅鏡,鏡前不遠處的一張胡床上,盤著一堆很粗的麻繩。

    韋彥指著胡床,對元曜道:“妹夫稍坐片刻,我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的臉又是一紅:“韋兄還是叫小生軒之吧,父母之命,尚未成禮,韋兄這樣叫,恐壞了小姐清譽。”

    韋彥似在忍笑,點頭:“軒之倒是一個知書識禮之人,你也叫我丹陽吧。”

    元曜走到胡床邊,剛要坐下,那堆粗麻繩動了動。元曜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望去,立刻燙著了腳般跳了起來,驚恐万端:“蛇、蛇、有蛇?!!”

    原來,胡床上的粗麻繩是一條麻花巨蟒,蟒蛇抬目瞥了驚恐的書生一眼,繼續安眠。

    韋彥笑道:“軒之別怕,它叫麻姑,是我從西市天竺人手中買回的沙蟒。麻姑很聽話,不會亂咬人。”

    元曜驚魂未定:“麻姑?麻姑不是漢武帝遇見的神女嗎?不會亂咬人,那它還是會咬人的吧?!!”

    韋彥拍了拍蟒頭,笑道,“我的麻姑不是神女,是蛇女呢。她只在餓的時候咬人。”韋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咬這儿,不過,你不用擔心,現在她已經吃飽了。軒之,你在此稍侯,我進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不敢與沙蟒獨處,剛要阻止韋彥離去,可是韋彥已經轉入了內室,不見了蹤影。

    元曜無奈,只得遠遠走開,站在臨水的軒窗前等候。

    這一侯,就是兩個時辰。韋彥一進去,就石沉入水,不見蹤跡。韋德玄更沒出來。這座閣樓安靜得詭異,連半個來往的下人也沒有。

    元曜又累又餓,又懸心吊膽,他生怕胡床上的麻姑醒來,爬向自己。度秒如年,如煎似熬,為了消磨時間,元曜抬頭觀察籠中的鳥類。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王孫貴族豢養的寵鳥,大多是鸚鵡、夜鶯、金絲雀之類,因為它們毛羽華艷,啼聲婉轉,但這近百只鳥籠里關著的卻是貓頭鷹、夜梟、烏鴉之類黑暗不吉,且安靜啞聲的鳥類。怪不得,大廳中安靜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個閣樓的主人,喜好實在是怪僻……

    南面牆上的云紋銅鏡閃動著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銅鏡后,是一間雅室,雅室中有一張華美的胡床,床上倚坐著一名華衣公子,他端著夜光杯,一邊品著西域葡萄酒,一邊透過銅鏡望著站在軒窗邊的元曜。

    一牆之隔,內外兩個房間。從外廳看,銅鏡只是一面普通的銅鏡,但從內室中卻能透過銅鏡,將外廳的情形盡覽眼底。

    華衣公子正是韋彥。他一口喝盡杯中暗紅的美酒,笑道:“這面從縹緲閣買來的吐火羅國古鏡果然很有趣,白姬那個奸詐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兩白銀呢。”

    跪坐在胡床前的美艷孌童,一邊替主人的空杯斟滿美酒,一邊細聲道:“大家都說縹緲閣很詭異,那位被喚作白姬的女人也許是妖魅。”

    韋彥笑了:“只要能讓我覺得有趣,是妖魅又如何?南風,過几天,你再隨我去縹緲閣轉轉,找几樣更有趣的東西回來。”

    南風應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風抬頭望了一眼銅鏡外,元曜還傻傻地佇立在窗戶邊。他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壞,老爺明明在南邊書房,你卻把他帶到這北邊的燃犀樓,騙他巴巴地苦等。不過,他真的是未來的姑爺嗎?”

    韋彥笑著反問:“你覺得呢?”

    南風笑了笑,細聲道:“總覺得很懸,這書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爺也許會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會同意。”

    韋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二娘向來勢力,一心想和武家攀親,想將非煙嫁給驃騎將軍武恒爻。非煙這丫頭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絕色美男子,無論和尚道士,販夫走卒,她都不嫌棄。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觀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陽看牡丹花會,還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來。這個書呆子如果想成為我妹夫,可算是難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風笑了笑:“南風從小服侍公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公子您關心一個人……”

    韋彥也笑了,黑眸深沉:“南風,你錯了,我不會關心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我帶他來燃犀樓,只是覺得他有趣,借他消磨無聊的時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煙,都與我無干。”

    南風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兩人又觀察了一會儿元曜,南風覺得有些無趣:“唉,這個死心眼的書呆子,您讓他等著,他就真的一動不動地等著,真是無趣。還以為沒人在時,他會有些鄙俗之態,逗我們解悶呢。”

    韋彥似乎也膩了,腦中靈光一閃,陰陰一笑:“南風,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廳,他就會動了。”

    南風一驚,美目中有猶豫之色:“公子,這、這不好吧?!!”

    韋彥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沒關系,他站在窗邊,窗外是池塘。快去,放開帝乙,我現在覺得無趣,讓這個書呆子逗我開懷一笑吧。”

    “是,公子。”南風不敢違逆,起身而出。

    從正午到日頭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邊,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韋彥在愚弄自己,心中騰起几許怒意,几許悲哀,几許蒼涼。二十年來,他也算是嘗盡了人世艱辛,浮生無常的滋味。父親官場失勢,家道逐漸衰落,親戚疏,朋友遠。父母相繼離世,從此形單影只,孤苦一人。遵從母親遺命,典賣家產,背井離鄉。到了韋府,被下人欺,親人騙……

    三月風寒,元曜的心也冰涼,有万千種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覺得眼中酸澀,想要落淚。就在眼淚即將落下時,他忽然覺得身后有什麼在靠近,很輕,很慢,几乎沒有腳步聲,但就是有什麼在靠近。

    元曜驀然回頭,只見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齜牙咧嘴地緩緩走近:“嗷嗚——”

    元曜臉色“唰”地變得煞白,熱淚奪眶而出,急忙攀上窗沿:“虎、虎兄,你不要過來……”

    老虎不懂人語,仍在走向元曜。元曜也顧不得窗外是水,攀著窗沿就跳了下去,“扑通”一聲,落進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鴨子,在水中扑騰著哭喊:“救命!救、救命——”

    韋彥看見元曜的窘樣,在銅鏡后捧腹大笑。過了一會儿,聽見元曜在水中的扑騰求救之聲,他倏地站起身來:“這個書呆子怎麼不會游泳?!”

    韋彥旋風般卷了出去,南風急忙跟上。韋彥來道窗戶邊,聽見扑騰呼喊聲漸弱,看見元曜已經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歡,急忙躍了出去,跳進水中撈人。

    “公子,三月水寒,當心著涼……”南風阻止道,但是韋彥已經跳了下去。

    撈出元曜,已經是氣若游絲,奄奄一息。韋彥趕緊找來大夫,扎針急救,折騰到上燈時分,小書生才算回過命來。

    韋彥明明松了一口氣,但目光仍是黑沉,“我只是看在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姐妹的份上,才不想他死,並不是關心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

    燈燭搖晃,夜色沉沉,沒有人回應韋彥的自語。

    次日,元曜醒來,韋彥胡編了几句借口:“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親,父親卻剛出門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稟告,但宴會中有重要的客人,我卻不過情面,也只好留下。所以,就沒能馬上回來。我本來遣了家僮回來告訴你,但這小奴才路上貪玩,居然忘記了。誰知道燃犀樓中帝乙又沒有鎖好,跑出去驚嚇了你,真是十分過意不去。軒之,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一個人呆在燃犀樓……”

    元曜心性純善,從不疑人,聽了韋彥的解釋,立刻就相信了他,並為昨日懷疑他騙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沒關系,丹陽不必自責,小生已經沒事了。”

    元曜笑容無邪,目光純澈,韋彥心中一虛,趕緊轉開了頭:“軒之,你先安心休養,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見父親。”

    三天后,元曜整衣潔冠,正式去拜見韋德玄。韋德玄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白面微須,氣質敦儒。元曜十六歲那年,韋德玄因為公干路過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舊,兩人彼此已相識。

    元曜和韋德玄相見,敘了半日舊話,憶起元曜過世的父母,想起往昔兩家的交情,韋德玄灑了几滴老淚,又勾起了元曜的滿懷傷緒。

    元曜言及奉母遺命來長安,一來為了明年參加科考,二來為了昔日定下的親事。韋德玄聽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說話了,頓了半晌,才開口道:“賢侄遠道而來,就在此安心住下,溫書備考。其他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計議……”

    元曜知道,如今元家已經衰敗沒落,不及韋氏如日中天。韋家的千金小姐如何能下嫁他這個窮困落魄的書生?他只是遵從母命行事,並不强求美事能成,能成固然好,不成也是天命。

    元曜心性純善,只念人恩情,不記人負心。此刻,他只感激韋德玄顧惜舊情,收留自己:“多謝世伯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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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非煙

    元曜告退后,韋德玄皺著眉,背著手踱到內室。

    一名華衣艷飾、珠光寶氣的中年美婦手持團扇從屏風后轉出,對著韋德玄冷哼道:“哼,我都聽見了,不管怎麼樣,非煙不能嫁給這個窮小子。我的女儿,必得嫁一個權貴之人。前些天,驃騎將軍武恒爻要續弦,我已經將非煙的生辰八字托媒人送去了。武恒爻是太后的侄子,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此事如果能成,咱們就和武家攀上了親。有了武家做靠山,你以后的仕途也會更加通暢無阻。”

    韋德玄一怔:“什麼?武恒爻要續弦?那個‘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的武恒爻?!”

    韋鄭氏一笑,道:“意娘已經死了七年了,武恒爻可不就要續弦了。男人都是一個德行,也許有痴情種,但絕無專情人。”

    韋德玄道:“夫人,女儿的終身大事,你尚未跟老夫商量,怎麼就把生辰八字送到武家去了?”

    韋鄭氏又一笑,道:“老爺你主外,妾身我主內,這些家內之事,我就自己做主了。”

    韋德玄道:“可是,當年老夫已經與元家定下了親事,將非煙許配給了元家世侄,許多舊日同僚都是見證人,如今元家世侄找上門來,老夫不能食言悔親,惹人閑話啊!”

    韋鄭氏柳眉一挑,不高興了:“別跟我提這門親事,這是你那位好夫人在時定下的,不關我的事,你讓她給你生個女儿嫁到元家去。這門親事,我可不認,非煙是我的女儿,她的終生大事由我說了算。”

    當年,韋德玄與元段章是同僚兼好友,兩人的夫人又是姐妹。元夫人生下元曜后,韋夫人正身懷六甲。韋夫人覺得自己懷的是女儿。韋德玄在元曜的滿月酒宴中,指著韋夫人隆起的腹部,玩笑般地對尚在襁褓中的元曜道:“賢侄,世伯指她與你為妻,可好?”

    韋德玄本是戲言,但元段章、元夫人卻當真了,三天后就送來了聘禮。韋德玄覺得不妥,畢竟還不知道自家孩子是男是女,韋夫人卻很高興,納下聘禮,又送了回禮。韋德玄也沒反對,親事就這麼定下來了。可是誰知,韋夫人臨盆,生下的卻是男孩,也就是韋彥。兩家只好約定,韋德玄如果再得女儿,就嫁與元曜為妻。直到去世,韋夫人也沒有女儿。韋德玄扶正了側室鄭氏,韋鄭氏生了一女,即是非煙。按兩家的約定,韋非煙成了元曜的未婚妻子。

    韋德玄想起往事,念及亡妻,心中不免傷感,見韋鄭氏埋怨亡妻,遂道:“她都已過世多年了,你還和她生什麼閑氣。唉,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悔婚二字,老夫是万万說不出口…”

    韋鄭氏冷笑,“你說不出口,我去說。這窮酸書生,收留他,給他一飯果腹,一瓦棲身,已經是咱們韋家積德了,他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娶我女儿,等下輩子吧。”

    韋德玄向來懼內,一把拉住了韋鄭氏,哀求:“夫人,你且不要去說,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韋鄭氏用團扇拍掉韋德玄的手,笑道:“這可從長不了,非煙的生辰八字已經送去武家了,最遲半個月內就會有回信。還是趁早說了,讓這個窮酸死了心,別再做白日夢了。”

    韋德玄道:“武恒爻續弦?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武恒爻是長安城中最痴情,專一的男子,他非常愛他的妻子意娘。七年前,意娘病逝時,他念著‘生同衾,死同穴。’,自刎在她的墳前。幸好,武恒爻的傷不致命,被武后以靈藥救治了。這七年來,武恒爻日夜思念意娘,據說他每天在家里都會對著虛空呼喚意娘的名字,和虛空同食同寢,仿佛她還活著一樣。武恒爻的痴心專情,已經被長安街頭巷尾的小儿們唱成了童謠,“痴心武郎,一生意娘。生時同衾,死願同葬。”。

    韋德玄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再次問韋鄭氏:“你說他怎麼突然要續弦了呢?非煙嫁給武恒爻,只怕有些不妥…”

    韋鄭氏笑道:“有什麼不妥?現在的天下可是姓武,太后又對武恒爻青眼有加,怎麼看他都是乘龍快婿。”

    見韋德玄仍然皺眉不語,韋鄭氏再次笑道:“老爺放心,武恒爻再怎麼痴情,意娘也已經死了,他既然肯續弦,自然也是回心了。非煙嫁過去,不會受冷遇,受委屈…”

    韋德玄嘆了一口氣,道:“老夫是怕委屈了武恒爻。唉,非煙這丫頭…你我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了一個這麼不省心的女儿!”

    想起愛女韋非煙,韋鄭氏也嘆了一口氣,安慰丈夫的同時,順便為女儿護短:“非煙花容月貌,聰明伶俐,哪里不好了?雖然她對美男子有些痴癖,但知好色則慕少艾,人之常情。想我當年,不也…”

    韋德玄聞言一驚,指著韋鄭氏,道:“想你當年?!!你當年莫非也隔三差五地與美男子夜半逾牆,花園私會?每年都和道士和尚私奔,去游山玩水?!!”

    韋鄭氏賠笑道:“老爺你可別冤枉妾身,妾身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

    韋德玄剛松了一口氣,卻又想起了什麼,指著韋鄭氏:“只是從未與和尚道士私奔,那夜半逾牆,花園私會之事,還是有的啰?”

    韋鄭氏無語,也火了,“明明在說非煙的事情,你這死老頭子怎麼總是扯到老娘身上?”

    “不是你先說‘想我當年’的嗎?”

    “老娘只是隨口一說,你這麼較真干什麼?”

    “你…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哎,姓韋的,你給老娘說清楚,誰是小人?!”

    “夫人…下官錯了…”

    屋中夫妻對吵,都沒注意屋外一名梳著雙螺髻,穿著榴紅長裙的丫鬟正伏在花格窗邊偷聽,她一邊聽,一邊掩口葫蘆。最后,她躡手躡腳地跑開了。

    丫鬟一溜煙跑走,穿過亭台樓閣,假山浮橋,來到一處繁花盛開的院落,走上了一座華美的小樓。

    畫屏輕展,熏香繚繞。一名挽著同心髻,斜簪海棠,額貼梅妝的少女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拿著一卷書。她的五官和韋彥有几分相似,但更加女性化的風嬌水媚。正是韋家二小姐,韋非煙。

    “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歿,恨不早生几年,錯過了這些美男子,真是万分遺憾啊!”韋非煙拋開了手中的坊間傳奇讀本,伸了一個懶腰,起身逗弄一只鸚鵡:“小鸚鵡,你說是不是呢?啊啊,我什麼時候才能遇見一個真正的絕世美男呢?”

    鸚鵡扑著翅膀學舌,惟妙惟肖,“白璧玉人,看殺衛玠;獨孤郎,側帽風流…美男子!美男子!我要遇見美男子!!”

    韋非煙正莞爾,梳著雙螺髻的丫鬟進來了,笑如春花,“小姐,有喜事!”

    韋非煙回頭,喜道:“紅線,莫非你又發現哪家有絕色美男了?”

    紅線苦著臉道:“小姐,你饒了我吧,我要是再帶美男子翻牆入府,老爺非揭了我的皮不可!再說,如今長安城中的美男子也都是張五郎,張六郎(1)之類敷粉涂脂之流,你不是不喜歡這一類型的嗎?”

    韋非煙以扇掩面,嘆息:“唉,奈何世間無宋玉,潘安,也只能湊合著看張氏兄弟了…”

    紅線急忙道:“可別,張氏兄弟出入宮闈,結交的都是公主命婦,我可沒那麼大本事把他們拐進府里來。再說了,上次花朝日,張六郎乘香車游長安,你讓他當街出丑,他還記恨著你,你最好別招他了…”

    韋非煙以扇遮面,美目含怨:“唉,那日他坐在香車上,這麼多貴婦淑媛向他扔瓜果,又不只我一個人,他為什麼獨獨記恨我嘛。”

    紅線嘴角抽搐:“小姐,別人扔的是鮮花、鮮果,你扔的可是鮮雞蛋。”

    韋非煙嘆了一口氣,眉帶春愁:“誰叫那天一路行去,盡是王孫美男,鮮花、鮮果都扔完了,輪到他只剩雞蛋了嘛。而且,雞蛋也是人家的心意嘛。”

    紅線一身惡寒,道:“算了,不說這些了。呵呵,我剛才在夫人房外偷聽,小姐你有喜事了!”

    韋非煙逗弄鸚鵡,不以為意,“除非天賜我絕色美男子,其他還有什麼可喜的?”

    紅線冷汗,道:“小姐,你的夫婿來府上了,這也算是喜事吧?就是那個與你從小定親的元曜。”

    韋非煙回頭,笑問,“可是美男子?”

    “不知道。”紅線搖頭,繼而笑道:“不過,他就住在府上,你想見他還不容易麼?”

    韋非煙嫣然一笑:“那,現在就去看看?”

    紅線頗顯為難:“他住在大公子的燃犀樓…”

    韋非煙柳眉微挑,“什麼?住在哥哥那里?哥哥那個孤癖乖戾的家伙一向不愛與人結交,他怎麼會結納元曜?莫非他是在打他的什麼鬼主意?”

    紅線道:“不知道,反正聽說大公子與他挺親厚。小姐,你真的要去嗎?燃犀樓里蛇蠍遍布,猛獸蟄伏,還真叫人怪疹得慌。”

    說到燃犀樓,韋非煙也寒了,“嘶,那座鬼樓,我可不去,看了麻姑、帝乙,和那些晦氣的鳥儿,我就几天不舒服。”她想了想,有了主意,笑著對丫鬟道:“紅線,老樣子,我寫一張花箋,你帶過去給元曜。夜深人靜,月色迷蒙,深閨小姐與俊美書生花園私會,互訴衷腸…”

    紅線一頭冷汗:“小姐,你又玩這一套!唉,你怎麼就玩不膩呢?如果再被老爺逮住了,可別說是我傳的信,否則,老爺這次一定會揭了我的皮。”

    注釋:(1)張五郎,張六郎:張易之,張昌宗。武則天與太平公主的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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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縹緲

    元曜辭別韋德玄,回到燃犀樓時,韋彥正穿戴整齊要出門。

    韋彥見元曜回來,就邀他同行:“走,軒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元曜問:“什麼地方?”

    韋彥笑道:“縹緲閣。一個好地方。”

    說話間,韋彥和元曜已經出了韋府,出了崇仁坊,向西市而去。韋彥沒有騎馬,也沒有帶隨從,兩人徒步走在三月柳絮紛飛的長安街頭,身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元曜忍不住問道:“縹緲閣是什麼地方?”

    韋彥道:“天上琅環地,人間縹緲鄉。縹緲閣位于西市附近,是一家貨賣各種奇珍異寶的店鋪,其中有古董玉玩,琪花瑤草,異域鳥獸…”

    元曜突然想起初入長安,路過啟夏門時,聽見城門上兩個惡鬼的談話,那只載他來長安的灰兔似乎是因為偷了縹緲閣的寶物,兩百年不得入長安城。

    “丹陽,這縹緲閣是…是…在長安中開了多久了?”元曜本想問,這縹緲閣是不是一家妖店,但話到嘴邊,終于還是改了口。

    韋彥聞言,想了想,頗感疑惑:“呃,奇怪,我怎麼不記得它是從什麼時候在那里了?!”

    元曜又問:“縹緲閣是什麼…什麼人開的?”

    韋彥笑道:“縹緲閣的主人是一名女子,她自稱姓白,但從不言名,大家就叫她白姬。等會儿見到她,你不要被她的外貌迷惑,她其實是一只老狐狸,東、西兩市的商人沒有比她更奸詐貪財的了。”

    說話間,二人已走過含光門,韋彥並沒有帶元曜直走,去往商賈繁華的西市,而是帶著他左轉,走入延壽坊和光德坊之間的小巷。

    小巷中沒有人家,只有三月瘋長的春草和氤氳裊繞的白霧。一踏入小巷中,如同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連西市中此起彼伏的喧囂都漸漸在耳邊模糊遠去。

    走了約一百米,韋彥一展折扇,回頭對元曜笑道:“軒之,到了。”

    元曜一怔,抬頭望去,佇立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座長安城中隨處可見的二層小樓。正門上懸著一方虛白匾,木黑無澤,字白有光,以古篆体書著:縹緲閣。左右的門柱上,刻著一副對聯:紅塵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痴万劫空。四扇古舊的木門大開,隱約可以看見里面花瓶,古董,玉玩擺在貨架上。

    韋彥已經舉足踏了進去,元曜急忙跟上。

    縹緲閣的店面並不大,也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格局與布置都與東、西市中每一個古玩齋一樣,貨架上的物品有骨董字畫,花草鳥獸,還有西域各國的寶石,香料,金器,卷軸等。

    一名黑衣少年倚在櫃台邊吃著什麼,聽見有人進來,他抬起頭來,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殘渣。黑衣少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容顏十分清俊,只是瞳孔細得有些詭異。

    元曜望向櫃台,發現他正在吃的東西是一碟魚干。

    黑衣少年看見韋彥,笑了:“韋公子又來了,這次您想要些什麼?”

    韋彥一揮折扇,道:“離奴,縹緲閣中,可新到了什麼有趣的玩物?”

    離奴笑道:“這離奴可不清楚,你得問主人。”

    韋彥道:“白姬呢?有客人來了,她怎麼不出來?”

    離奴指了指里間,笑道:“剛才,武恒爻大人來了,主人正在里面招呼他呢。要不,韋公子先隨便看看?”

    韋彥“嗯”了一聲,就自去貨架之間賞玩各種寶物,“軒之,你來看,這是西域的醍醐香…”

    韋彥拿著一只木匣側頭,卻沒看見元曜在身邊,他四處望去,看見小書生站在擺放玉器的貨架前,呆呆地望著一只雙魚玉佩,神色古怪。

    元曜望著雙魚玉佩,心中驚異万分,這只玉佩他再熟悉不過,正是那晚似夢非夢中,用柳條釣水精珠的白衣女子以大鯉魚向他換走的東西。

    這東西,怎麼擺在了縹緲閣的貨架上?!!

    元曜所站的位置,左邊就是里間,門並未掩上。他轉目向左望去,一扇畫著牡丹的屏風阻隔了視線,但是透過薄薄的屏風,可以看見兩個對坐的側影:一名是纖柔婀娜的女子,一名是威武挺拔的男子。照離奴所言,應該就是白姬和武恒爻。

    白姬的聲音很低,只偶爾說一兩句話,也是縹緲如風,聽不真切。武恒爻的聲音稍大,話語急促如走珠,由于帶有濃厚的並州口音,只能聽得出殘破的只言片語:“意娘。”“生辰八字…”“…返魂香。”

    “哎,軒之,你在做什麼?”韋彥拍了拍元曜的肩膀,問道。

    “欸?!”元曜嚇了一跳,回頭望向韋彥,露出訕訕的笑容:“沒、沒做什麼,小生在看玉,這雙魚玉佩成色真不錯…”

    韋彥拉走元曜,“玉有什麼意思,過來看看,這些西域的神奇香料,點燃之后,能夢入異境呢!沙漠之中,金殿玉池,高鼻碧眸的美人環伺,相當美妙銷魂…”

    韋彥,元曜品了一會儿香,里間傳來響動,武恒爻出來了。

    武恒爻是一個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的男子,穿著一身素淨的湖藍色長袍。他徑自走出縹緲閣,臉上似有無限的心事,眼中似有無盡的哀傷。

    不一會儿,白姬也從里間走了出來,輕搖紈扇,自言自語:“相思煎為返魂藥,深情刻作長生文。人心之幽微,人性之曲離,真是難以洞悉…”

    元曜舉目望去,但見一名白衣黑發的女子緩緩搖著紈扇走出。女子眉目如畫,左眼角一滴淚痣紅如滴血。他認出了她,正是月夜石橋上釣水精珠的女子!不過,她的瞳不再是詭異的金色,而是普通的黑色。

    白姬看見元曜、韋彥,不由得一怔,似乎沒有料到外面有人。

    韋彥笑道:“白姬好悠閑,今天不做生意,倒吟起詩來了。”

    “咦,韋公子什麼時候來了?這一次,你又想要些什麼?”白姬望向韋彥,嘴角似笑非笑。她又望向元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還有這位公子,進入縹緲閣,就是有緣人,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什麼?

    也許是因為白姬的聲音縹緲如夢,這五個字帶著一種神奇的,蠱惑人心的魔力,讓潛伏于人內心深處的各色欲望,或純白,或黑暗,或介于純白與黑暗之間的灰暗,都開始蠢蠢欲動,噴薄欲出。

    韋彥道:“白姬,把能夠讓我覺得有趣的東西都拿出來…”

    元曜吶吶問道:“小生是不是曾在哪里見過白姬姑娘?”

    白姬笑了笑,回答元曜:“也許,是在夢中見過吧。”

    韋彥見狀,用折扇輕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撇嘴:“我說妹夫,你可不能見異思遷,辜負了我妹妹…”

    元曜的臉唰地紅了,窘得手足無措:“丹陽你不要胡說,小生哪里見異思遷了!不對,小生根本還沒與非煙小姐完婚…丹陽你不要壞了小姐清譽…”

    韋彥在扇后偷笑,白姬也笑了。

    小書生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羊,而眼前的兩個人明顯是狼。

    韋彥對白姬道:“白姬,快拿出新奇有趣的玩物吧。”

    白姬笑道:“真不巧,三月不是上貨的時節,西域、東海、南疆的商旅都還在路途上。韋公子如果覺得店中的物件無趣,我前几天閑來無事,用水晶珠織了一卷珠簾,相當有趣,要不要看一看?”

    韋彥一收折扇,頗感興趣:“哦?如何有趣?”

    白姬眨了眨眼,道:“月圓之夜,每一顆水晶珠里都會浮現出一張人臉,都是長安城中溺水而亡的人的臉。說不定,韋公子還能看見相熟的面孔呢。”

    韋彥十分有興趣,“拿出來讓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間,請隨我來。”

    韋彥隨白姬進入里間,隨口問道:“這樣的水晶簾,多少銀子?”

    “一千零一兩。一顆珠子一兩,整好一千零一顆水晶珠。韋公子是熟客,手工費我就不收了,把人面弄進水晶珠里的工藝,可是相當費精力和時間呢。”

    “一千零一兩銀子?倒也不算天價…”

    “不,是黃金。”

    “你怎麼不去搶?!”

    “搶劫哪有宰人更樂趣無窮…咳咳,韋公子說笑了。一兩黃金換一張人臉已經很便宜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人臉,不僅五官俱全,還有喜、怒、哀、懼,甚至還會發出笑聲和哭聲。夜深月圓,万籟俱寂時,您在燃犀樓里秉燭觀賞,可是相當的有氣氛和樂趣啊!”

    “嗯,先看看再說…”

    “好!”

    白姬和韋彥走進里間去看水晶簾,留下元曜獨自站在原地。離奴倚在櫃台后,繼續吃小碟里的魚干,他望了元曜一眼,瞳孔尖細:“喂,書呆子,我討厭你,你身上有水的味道。”

    “欸?!”元曜一驚,望向離奴。

    離奴一邊吃魚干,一邊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舐唇角:“書呆子,離我遠一點,不然,我就像吃魚干一樣吃了你…”

    離奴邪魅一笑,露出兩顆長長的獠牙,說不出的嚇人。

    元曜大驚,踉蹌后退,冷不丁腳下一滑,仰天向后跌去。他站的地方離放置玉器、瓷瓶一類古董的貨架很近,這一跌倒,撞翻了古董貨架。古董貨架倒下時,又帶翻了另一個放著西域古鏡、杯盤的貨架,但聽得一片劈里啪啦,嗵咚咣當之聲,彩釉瓶,琉璃杯,翡翠環,琥珀盤,玉螺鏡…全都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元曜驚得魂飛魄散,跌坐在滿地殘金碎玉中,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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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紅衣

    元曜驚得魂飛魄散,跌坐在滿地殘金碎玉中,腦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此刻的他,沒有發現許多奇形怪狀,如同輕煙一般的東西從碎裂的寶器中冉冉升起,掙扎著逃逸出縹緲閣,消失在了長安城的各個方向。

    白姬、韋彥聽見響動,從里間走出來。看見滿地狼藉,白姬一臉心痛,韋彥一臉驚愕。

    白姬道:“這是怎麼回事?”

    離奴已經恢復了清俊少年的模樣,他指著嚇呆了的小書生,道:“主人,這位公子摔了一跤,帶倒了貨架,就成這樣了。”

    元曜一驚,指著離奴,氣急之下,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明明是你…”

    離奴一臉無辜,打斷了元曜,“公子可別誣賴我,我一直站在櫃台后,可沒到貨架那邊去。”

    元曜無言,只得望向韋彥,欲哭無淚:“丹陽,我…”

    韋彥望著滿地摔碎的奇珍異寶,臉色蒼白:“軒之,你…”

    白姬倒是笑了,細長的鳳目中閃過一抹奸詐的幽光:“韋公子,這位公子是你什麼人?”

    韋彥只得答道:“軒之是我表兄,如今客住在我家中。”

    白姬笑道:“東西已經碎了,傷神也是徒然,兩位公子不必掛在心上,影響挑選寶物的心情,等我清點整理過后,派人將賬單送入韋府,到時你二位按價付銀即可。放心,看在韋公子是熟客的份上,零頭我會抹去的。”

    韋彥一陣頭暈目眩,以他對白姬的了解,知道這個奸商一定會趁機狠宰一通,到時候只怕是賣了麻姑、帝乙,都不夠還清賬單。

    元曜唯有抬袖抹淚,無助地望著韋彥。韋彥的臉色十分難看,勉强安慰小書生,“無妨,無妨…”

    發生了這種意外,韋彥也沒有了淘寶的興致,隨便轉了轉,就拉了元曜離開了。

    韋彥、元曜離開后,白姬走到滿地殘金碎玉中,拾起一塊斷裂的翡翠如意,冰涼沉甸,死氣沉沉,沒有任何靈性的律動和生機。

    白姬苦笑:“都逸走了啊!這個呆子,他知不知道自己這一失足間,長安城中又要增加多少鬼魅妖靈?又要有多少人與異界因緣糾纏呢?”

    離奴在櫃台邊道:“這些都是主人辛苦收集回來的,如今散去八方,再想找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白姬道:“前世因,今生果。今日因,來日果。一切皆因他起,自然也該由他了。放心吧,他一定還會再來縹緲閣。”

    白姬扔掉翡翠,走向里間,頭也不回:“狸奴,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雖然的他失足,但你也逃不了干系。把店面收拾干淨,然后再列一份賬單,嗯,價格往最高了寫,送去韋府。”

    白姬話音剛落,一只毛色黑亮,瞳孔尖細的貓從櫃台邊躥出,來到滿地古董殘片中,用嘴和爪子刨碎玉斷金。它與其說是在清理,不如說是在玩耍,一會儿滾,一會儿跳,樂不可支。

    白姬懶洋洋的聲音從里間傳出,“狸奴,日落前不能收拾好,三個月內別想吃魚干。”

    “喵~”黑貓叫了一聲,似在抗議。

    傍晚,韋府,燃犀樓。

    元曜在房間中,從左邊踱到右邊,又從右邊踱到左邊,長吁短嘆,淚濕衣袖。

    剛才,縹緲閣的離奴已經送來了賬單,摔碎的物品列了滿滿三張紙,折合起來,約有兩千兩黃金。——據說,還是白姬看在韋彥是縹緲閣的熟客的份上,給出的最低價錢。他身無分文,寄人籬下,哪里賠償得出這筆巨資?韋彥雖然沒說外話,但從他瀏覽賬單時煞白的臉色來看,這筆錢對于他來說也不是一筆能夠輕易拿出的小數目。

    元曜愧恨難當,覺得無顏苟活,解下了腰帶,拋向了房梁。

    紅線今日已經是第四次來燃犀樓了,下午跑了三次,替小姐傳花箋,但是元曜與韋彥出門,一直未歸。這次再來,還好,仆人說元公子在房間里。

    紅線提心吊膽地來到三樓,生怕撞到帝乙,踩到麻姑,好容易平安地來到了元曜的房間外。她見窗戶沒有關上,心想未來姑爺來長安求功名,一定正在房里發奮苦讀,便躡手躡腳地來到窗邊,探頭探腦地向里望去,想先偷窺姑爺是個什麼品貌。

    紅線探頭向房間里望去,原本怦怦跳動的心一下子快跳了三拍。房間里,一個愁眉苦臉的書生正踮腳站在小凳子上,把頭往從房梁上懸下來的腰帶里套。

    “啊!兀那書生,休得自尋短見!!”紅線一急,從街頭茶館中的說書人口中聽來的話本台詞脫口而出。

    元曜剛將頭套進腰帶里,又覺得自尋短見不是男儿所為,而且自己一死,韋彥就得背負這筆債務,無論如何,不能連累了他。不管怎麼樣,自己闖出來的禍,那就得自己來承擔。

    元曜剛要拿開腰帶,突然從窗口冒出一顆人頭,怪腔怪調地朝他喝喊,他唬得腳下一滑,凳子一下子翻倒在地。

    元曜只覺得脖子倏然一緊,人就已經懸掛在了半空中,臉漲的通紅泛青,難受得無法呼吸,只能拼命地蹬腿:“…救…救命…”

    紅線失聲驚呼:“來人啊!快來人啊!元公子上吊了!!”

    紅線的驚叫聲,引來了不遠處的韋彥、南風。韋彥從窗口望見掛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小書生,急忙闖進去將他放下:“軒之,你怎麼這麼想不開…”

    “咳咳咳…咳咳…”元曜想說什麼,但是剛緩過氣來,只能一個勁地咳嗽。

    韋彥安慰道:“軒之休急,我再去縹緲閣一次,向那個黑心的女人殺殺價。你摔碎的那些東西,頂多就值一千兩黃金。”

    元曜欲哭無淚,一千兩黃金…他全身上下,只有用大鯉魚會賬時,吉祥客棧的掌櫃給的二十文錢…

    韋彥又安慰了元曜几句,起身離去。南風也跟了去。

    紅線站在窗外,她怔怔地望著元曜,心中十分失望。這個書生根本就不是美男子,他的容貌只能算是端正,一副怯弱良善的模樣,既無風流瀟灑之姿,也無頂天立地之態。不過,唯有那一雙清澈的黑眸,明亮得仿如不染纖塵的明鏡,映照出人世間一切陰暗與幽昧。

    元曜抬頭望向紅線,聲音沙啞:“姑娘是誰?為何出現在小生的窗前?”

    紅線這才回過神來,她從衣袖中拿出花箋,遞給元曜:“奴名紅線,是非煙小姐的婢女。小姐命我送書給元公子,請元公子今夜子時三刻,在后花園牡丹亭中相會。”

    純善的小書生再次嚇了一跳:“什麼?非煙小姐約小生夜半相會?!這、這不合禮數,万万不可!!”

    “元公子愛來不來。”紅線翻了一個白眼,丟下花箋,走出房間。根據她多年來為小姐獵美的經驗,這個沒有姿色的小書生一定沒有戲。她的任務只是傳信,赴不赴約隨他的便。

    紅線離開后,元曜尚未從縹緲閣的債務煩惱中擺脫,又陷入了牡丹亭夜半私會的苦惱中。去赴約吧,他一個飽讀詩書的儒生,怎麼能去做那等仲子逾牆之事?不去赴約吧,又怕傷了韋非煙的顏面,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

    元曜胡思亂想了一通,終于還是決定赴約。他安慰自己,只是說兩句話,非禮勿視,非禮勿動,也不算是太逾越吧?如果被人發現,大不了他當場撞死,以全小姐的清譽。

    忐忑不安地等到子時,元曜借著月光摸下了燃犀樓,潛行到后花園,摸上了牡丹亭。——他在韋府中住了將近半個月,已經熟悉了各處的道路。

    月色明朗,万籟俱寂,元曜到得有些早,韋非煙還沒來。元曜在牡丹亭中等候,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假山巨石,花叢樹林隱隱綽綽,一陣夜風吹過,木葉沙沙作響。

    元曜提心吊膽,度秒如年,好容易挨到了子時三刻,花叢小徑的盡頭,兩盞燈火緩緩移來。韋家小姐可真大膽,半夜與男子花園私會,居然還敢提燈?不過,怎麼有兩盞燈?!!

    元曜定睛望去,但見月光之下,花徑之中,兩名女子緩緩走來。一名走在前面,身著鵝黃衣衫,步態婀娜,提著一盞紅色宮燈。一名走在后面,一身紅衣,步履飄忽,提著一盞幽幽青燈。

    不多時,兩名女子已經步上了牡丹亭。

    元曜偷眼望去,鵝黃衣衫的女子綰著同心髻,額貼梅妝,眉目與韋彥有几分相似。紅衣女子看不清模樣,因為她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連頭斗篷中,連臉龐也隱在風帽下。她手中的青燈發出碧幽幽的火焰,將斗篷映得紅灩似血。

    元曜趕緊行了一禮,不敢抬頭:“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敢問,誰是非煙小姐?”

    韋非煙一怔,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左右看了看,奇怪地道:“自然是我啊,公子就是元曜?”

    元曜臉一紅,仍是不敢抬頭,“正是小生。”

    韋非煙掩唇笑道:“元公子總是低著頭做什麼?難道是我太丑陋,不入公子之眼?”

    “不,不,小姐美如天仙,小生只是不敢唐突佳人…”元曜趕緊道,隨即抬起頭來。韋非煙笑吟吟地望著他,那名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仍舊風帽低垂,靜靜地站在一邊。

    元曜心中奇怪,暗道,她莫非是白天送信的紅線?不對,他記得紅線身形嬌小,沒有這麼高挑。也許,是另一個貼身服侍韋非煙的丫鬟?一定是。不過她這身打扮,實在有些詭異瘆人。

    韋非煙看清元曜的模樣,不禁十分失望。唉,世間的絕色美男子怎麼就這麼難尋?

    元曜緊張且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夤夜相召,不知有什麼賜教?”

    話剛出口,元曜就想扇自己的嘴,這實在不是現在這種情況和氣氛下,應該用的措辭和語氣。

    韋非煙果然一愣,“賜教?!我有什麼賜教?讓我想想…”

    韋非煙正在絞盡腦汁,牡丹亭下的巨石后,突然躥出了一個高大的黑影。一名手持朴刀的彪形大漢鬼魅般向牡丹亭逼來,朴刀森寒如水:“都別動,誰動老子殺了誰!”

    元曜嚇得魂飛魄散,有、有賊?!!

    賊人在元曜,韋非煙面前,舞動著明晃晃的朴刀,惡形惡狀地道:“你們兩個誰敢喊叫,老子就殺了誰!”

    元曜盯著刀子,雙腿哆嗦,小聲道:“小生不敢,好漢饒命!”

    韋非煙望著賊人,沒有說話。

    賊人道:“告訴老子,銀庫在哪里?”

    元曜苦著臉道:“小生不、不知道…”

    韋非煙道:“我也不知道。”

    賊人望向韋非煙,見是一名明艷少女,頓時露出了猥、褻笑容:“老子轉悠了半天,腿都累折了,也沒有找到銀庫。罷了,今夜劫不到銀子,劫走一個美人儿,也不算是白來一遭。”

    元曜嚇得臉色蒼白,明明害怕得要死,卻還是擋在了韋非煙的身前,“你、你休想對小姐無禮!”

    “去,去,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滾一邊去!”賊人蒲扇大的手一把推向元曜,將他摔了開去。

    元曜狠狠地摔在地上,頭撞在亭柱上,疼得眼冒金星。他正好跌在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腳邊,她的裙裾拂在他的臉上,有絲綢的冰涼質感。元曜一把抓住紅裙,道:“快去找人,來救你家小姐…”

    紅衣女子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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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58:52 |只看該作者
007 奴隸

    賊人推開元曜后,走向韋非煙,淫、笑道:“美人儿,乖乖跟老子走,老子一定好好疼你…”

    韋非煙望著面目丑陋的賊人,仰天嘆了一口氣,“唉,一個不如一個。老天啊,為什麼你總不讓我遇上絕世美男。”她冷冷望向賊人,“算你這廝走運,今夜我不欲張揚,你給我安靜地滾出韋府!”

    賊人一愣,獰笑道:“美人儿好大的口氣,看來,老子只好動强了!”

    賊人話音剛落,已經惡狼扑羊般向韋非煙扑去,想將她扛上肩頭,帶出府去。可是,韋非煙腳下如同生了根一般,賊人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怎麼也抗不動她。

    賊人滿頭大汗,韋非煙笑道:“好了,輪到我了。”說著,她抓住賊人的手腕,只是稍微一用力,這個壯如鐵塔的巨漢就被她摔了出去。

    元曜驚得眼珠脫眶,指著身形嬌弱的韋非煙,“你、你…”

    韋非煙似乎有些羞赧:“我天生神力,嚇到元公子了麼?唉,曾經,有好几位美男子都被我的神力嚇跑了…”

    賊人從地上爬起,惱羞成怒,面露凶光,持刀劈向韋非煙:“老子殺了你!”

    朴刀寒光凜凜,元曜看得真切,當即忘了驚愕,什麼也顧不得了,扯著嗓子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有賊人闖入府中了!!”

    “元公子你不要叫,招來了家人和護院,你我可就說不清了!”韋非煙急忙阻止元曜叫喊,但已經來不及了。

    賊人的刀近在眼前,韋非煙側身避過,抬足踢向賊人的手腕。賊人吃痛松手,朴刀掉落的瞬間,韋非煙抬手劈向賊人的頸間,賊人應手而倒。

    賊人倒地的瞬間,元曜再一次眼珠脫眶,指著韋非煙說不出話來:“你、你…”

    聽見元曜的驚呼聲,韋府的家丁、護院舉著火把,提著燈籠匆匆而來。韋非煙望著漸漸逼近的一群人,揉著額頭,苦惱地道:“我天生神力,又機緣巧合,從小蒙異人指點,習得一身武藝,對付兩三個强盜、山賊沒有問題。唉,家丁和護院都提著燈籠過來了,你我已經無處藏身。父親大人他一定又要氣得背過氣去…”

    韋府的家人、護院舉著火把,提著燈籠圍上來。此時的牡丹亭中,只剩下一臉愁容的韋非煙,滿面驚愕的元曜,還有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賊人。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已經不知去向。

    韋德玄、韋鄭氏在眾人的簇擁下匆匆趕來。韋德玄一見韋非煙和元曜,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立刻知道女儿的老毛病又犯了,當場一口氣沒提上來,雙眼一翻,背過氣去。

    眾人急忙施救,韋鄭氏掐了半天人中,韋德玄才悠悠轉醒,指著韋非煙和元曜,有氣無力地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地上躺著的是什麼人?”

    元曜万分羞愧,只恨不得能找一個地縫鑽進去,哪里敢回答?

    韋非煙小心翼翼,避重就輕地答道:“稟父親大人,地上躺的是賊人,他半夜入府行竊,恰好被女儿撞見,就將他擊昏了…”

    韋德玄氣道:“住口!你一個待字閨中的千金小姐,深更半夜不在繡樓安寢,跑到牡丹亭來做什麼?!還與賊人相斗,成何体統?!還有你,元世侄,你不在燃犀樓安歇,深夜來這后花園做什麼?你是一個讀書人,也當知道禮義廉恥,什麼是當為,什麼是不當為,你、你太讓老夫失望了!!”

    元曜万分慚愧,恨不得一頭撞死,根本不敢答話。

    韋德玄又數落女儿:“非煙,你是要氣死老夫,是不是?唉,老夫前世究竟造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逆女!”

    韋非煙訕訕,不敢答話。

    韋鄭氏見了,又開始護短:“好了好了,老爺你就少說兩句吧。女儿千般不是,万般錯,不是還捉住一個賊嗎?她如果不來這牡丹亭,哪里能捉住這個賊人?”

    韋德玄指著韋鄭氏,氣結:“哎,合著她不守女誡,半夜亂跑,不僅沒有過,反而倒有功了?”

    韋鄭氏道:“妾身可沒這麼說。老爺你主外,賊人和元世侄就交給你了;妾身我主內,非煙,跟娘走,不要在此妨礙你爹處理外事。”

    韋非煙巴不得一聲,急忙笑道:“是,娘。”

    韋氏母女攜手離去,韋德玄嘆道:“婦道人家,就知道護短,女儿都是讓你給慣壞了!”

    韋德玄命護院將賊人押送官府,又數落了元曜几句,才回去休息了。可能因為韋家小姐爬牆慣了,一眾下人也都見怪不怪了,紛紛打著呵欠散去。

    元曜舉目望去,在散去的奴仆婢女中,仍舊沒有看見那個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

    第二天下午,元曜正在房中苦惱縹緲閣的債務,大開的窗戶外,突然冒出一顆人頭,“元公子?”

    元曜抬頭,道:“啊,紅線姑娘,你怎麼來了?”

    紅線笑道:“我奉小姐之命,來給元公子帶几句話。”

    想起昨夜,元曜就愧怕,急忙擺手:“不,不,這半夜逾牆之事,打死小生,小生也不敢再干了!”

    紅線冷汗,暗暗腹誹,以你的品貌,就是你想,我家小姐也不樂意啊!

    “咳,元公子誤會了,小姐不是讓我送花箋,而是見公子您是一個老實人,讓我帶几句忠告給您。”

    元曜打文腔:“小姐有何箴言?”

    紅線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小姐說,大公子居心叵測,又是一個冷酷自私之人,公子您良善老實,與他相交,可要警之,慎之,否則被他賣了都不知道。”

    元曜一怔,“這、這…小姐何出此言?丹陽對人誠懇熱情,是一個大好人啊!”

    紅線嘆了一口氣,憐憫地望著元曜:“元公子,您才是一個大好人啊!小姐也是一番好心,我的話也帶到了,元公子自己保重,我告辭了。”

    元曜吶吶地道:“啊,如此,替小生謝過非煙小姐。”

    紅線點點頭,就要離去。元曜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紅線姑娘,昨夜與非煙小姐一起赴約的紅衣女子,她也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嗎?她為什麼蒙頭遮面,忽隱忽現?”

    紅線回過頭來,疑惑地道:“元公子在胡說些什麼,昨夜,小姐明明是獨自去牡丹亭的啊?”

    元曜心中一陣恐懼,也不知答了一句什麼,紅線徑自去了。

    時光如梭,轉眼又過了三天。這三天,元曜過得渾渾噩噩,整天悶在房間里溫書,天明時書本翻在哪一頁,上燈時書仍舊攤開在那一頁,他腦子里想的全是白姬,縹緲閣,以及那筆巨債,根本無心讀書。

    這天下午,元曜終是無法靜心讀書,決定去縹緲閣。正當他整衣潔冠,准備出門時,几天不曾露面的韋彥居然來找他了。

    “咦,軒之,你要出去麼?”

    “是,小生正想去縹緲閣請白姬寬限一下還債的時間。丹陽,你來找小生有事?”

    韋彥笑道:“哈,真巧,我也正是來邀你去縹緲閣。”

    “那就一起去吧。”

    “好,一起去。不過,現在還早,坐一會儿再去也不遲。”

    元曜一愣,只好道:“也好,那就坐一會儿再去。”

    韋彥笑著坐下,隨手翻看元曜放在桌上的《論語》,贊道:“啊,軒之的字寫得筆走龍蛇,遒勁有力,真有王羲之的風范!”

    元曜謙虛道:“馬馬虎虎,丹陽過譽了。”

    韋彥十分有興致,拉著元曜,非要他當場寫几個字。

    元曜推卻不過,只得提筆,問道:“丹陽要小生寫什麼?”

    “就寫你的名字。”韋彥笑道,趁元曜側頭蘸墨時,他從袖中拿出一張折疊的紙,悄悄地放在桌上。

    元曜將狼毫蘸飽墨汁,問:“寫在哪儿?”

    韋彥將紙推過去:“喏,寫在這里吧。”

    元曜單純善良,此刻又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想到別的緣故,龍飛鳳舞地就寫了。

    韋彥嘴角浮出一抹陰笑,事情比想象中更簡單,更順利。他望著元曜,心中冷笑,真是一個純善的家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沒有戒心,相信別人的人呢?!

    韋彥贊道:“果然是好字,價值千金的好字啊!軒之,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我們去縹緲閣吧。”

    元曜求之不得,笑道:“再好不過。”

    趁元曜不注意,韋彥將寫有元曜名字的紙藏入了袖中。

    韋彥、元曜出了韋府,仍是步行去西市。路上,韋彥沒頭沒腦地道:“縹緲閣雖然有些詭異,但是有許多相當有趣的寶物。你呆在縹緲閣,一定不會覺得無聊,郁悶。”

    元曜聽得奇怪,不明白他的話語:“欸?”

    韋彥繼續道:“白姬雖然十分奸詐,但也算是一個佳人。美人為伴,紅袖添香,可是令人羨煞的旖旎幸福生活,世人求都求不來。所以,軒之,我其實是為了你好。”

    元曜更奇怪了:“欸?!!”

    說話間,兩人已經拐進了延壽坊、光德坊之間的小巷,腳下是瘋長的春草,身邊是縹緲的白霧。

    韋彥嘆了一口氣,道:“軒之,你是世家子弟,又是讀書人,初次賣身為奴,也許會不太習慣,但是過個三年五載,也就慢慢適應了。不急,反正是終身為奴,你可以慢慢地花時間去適應,去習慣…”

    元曜心中一緊,打斷韋彥,“誰?誰要賣身為奴?賣給哪家為奴?”

    兩人已經站在了縹緲閣前,韋彥指著四扇大開的木門內,道:“軒之,你要賣身為奴。真是不好意思,我把你賣給了縹緲閣,賣身契你剛才也簽了。”

    唐朝社會,人大体分為貴族(王族、士族),平民,奴隸三等。一旦身為奴隸就低人一等,連平民也不算,等同于牲畜。奴隸不僅沒有人身自由,沒有人格尊嚴,甚至被主人打死,也不得伸冤。元曜本是沒落貴族,突然一下子降到了奴隸,受到的不僅是人格上的羞辱,更是家族尊嚴上的傷害。清傲的貴族寧可死去,也決不願意做奴隸。即使之前一直為債務苦惱,甚至有懸梁自掛的衝動,元曜也從沒想過,更不打算賣身為奴。更何況,奴隸不能參加科舉,不能步入仕途。人一旦淪為奴隸,此生也就被烙下了卑微、低賤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

    元曜眼前一陣暈眩,突然明白了什麼,搖搖欲墜,“剛才簽的是、是賣身契?!丹陽,你可坑苦了小生…”

    韋彥急忙扶元曜:“軒之,白姬說,你如果入縹緲閣為奴,那麼你打碎那些寶物必須賠償的銀兩全都一筆勾銷。放眼長安,無論歌奴、舞奴、胡奴、昆侖奴,都遠遠不如你的身價,你也算是奴隸中的貴族嘛!這麼一想,你的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元曜聞言,恨不得掐死韋彥。

    韋彥見元曜臉色鐵青,突然眼圈一紅,滾出了几滴淚,他一邊拿袖擦淚,一邊道:“軒之,你不要生氣,我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我只在鳳閣中任一個閑職,薪俸微薄,有心替你還債,卻是力不從心。唉,都是我沒用,不能償還縹緲閣的債務…”

    縹緲閣的寶物是自己失手打碎,與韋彥並沒有關系。元曜聽他這麼說,哪里還能繼續生氣?只能淚流滿面,罷了,罷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合該有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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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白姬

    縹緲閣,里間中。一架繪著牡丹的屏風旁,白姬與韋彥、元曜相對而坐。一張落款處有元曜簽名的賣身契,攤開放在了三人之間的青玉案上。

    白姬與韋彥在說話,而他們話題的主人公——元曜,卻愁眉苦臉地靜坐在一邊,仿佛東、西市中被人貨賣的羔羊。

    白姬似笑非笑地望了元曜一眼,十分滿意地收下了賣身契:“那麼,我就將他留下了。”

    韋彥道:“好,那就這樣吧。”

    商談畢,韋彥告辭。元曜仍舊呆呆地坐在原地,小書生再一次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羔羊,而眼前的兩個人是吃羊不吐骨頭的狼。

    韋彥道:“軒之,你就留在縹緲閣吧。你的衣物與書本,我會遣人替你送來。”

    元曜茫然點頭。

    白姬送韋彥離開。臨出縹緲閣時,韋彥輕聲對白姬道:“白姬,我已經讓他簽下了賣身契,按照約定,水晶簾能給我了麼?”

    白姬笑道:“沒問題,明天我就讓離奴將水晶簾送去韋府。”

    韋彥滿意地離去。

    白姬望著韋彥的背影,似笑非笑,“自私,貪婪是人心的底色,用誘惑來試練人心,結果總是充滿了驚嘆和趣味…”

    白姬回到里間,元曜仍舊坐在原地,但是神色已經從茫然恢復了正常,他清澈的眼眸中並無怨尤沮喪,仍是清明堅定,“白姬姑娘。”

    白姬在元曜對面坐下,笑道:“叫我白姬就可以了。軒之,以后我就這麼叫你,可以吧?”

    “當然可以。”元曜點頭,他站起身來,侍立在一邊。看來,他已從茫然錯愕中醒來,並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白姬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望向元曜:“韋彥欺騙你,害你淪為奴隸,誤你一生功名,你對他沒有怨尤,沒有憎恨?”

    元曜笑了笑,“他欺騙小生,肯定有他的原由和衷情。小生不怪他,他是一個好人。小生被韋府的家奴欺侮,他帶小生入府。小生被帝乙驚嚇落水,他跳下水救小生。小生打碎了貴閣的寶物,他為小生費心。來到長安的這段日子,他對小生真的很照顧。小生很感激他。”

    白姬笑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奇特的人。”

    元曜笑了笑,道:“小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平凡人罷了。”

    白姬微微睨目,望著元曜,仿佛在鑒賞一件新奇而有趣的寶物:“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沒來由的,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

    白姬問道:“軒之,你會些什麼?”

    元曜道:“小生會讀書。”

    白姬問道:“除了讀書,你還會些什麼?”

    元曜想了想,道:“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不過,不會的東西,小生可以慢慢學。”

    白姬點點頭,沒有說話。

    元曜試探著問道:“小生必須在縹緲閣中呆一輩子嗎?”

    白姬笑道:“你不必呆一輩子,等到緣分盡了,你看不見縹緲閣了,就可以離開了。”

    元曜奇怪:“看不見縹緲閣?!”

    白姬笑了,笑得神秘:“很多人都看不見縹緲閣。只有有緣的人,才能走進縹緲閣。”

    元曜不是很明白白姬的話。他想起從小他就能看見一些奇怪的東西,他對看不見那些東西的人說起時,那些人都笑他瘋痴。而那些奇怪的東西,盡管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看見,但確確實實存在著。看不見,並不意味著不存在,只是因為無緣。他想,白姬的話,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白姬帶元曜熟悉縹緲閣的環境。縹緲閣的格局與東、西市中所有的商家一樣,一樓分為正廳、里間、后院。正廳即是店面,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寶物;里間用來招待熟客、特殊客人,也陳設著少量奇珍異寶;后院是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一棵花開紛繁的緋桃樹突兀地立在一口古井邊。后院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籠子,籠子中豢養著或中土,或西域的奇異鳥獸,大部分鳥獸元曜從未見過。

    白姬指著古井,道:“記住,每逢十五,不要靠近那口井。”

    元曜心中奇怪,但還是點頭:“知道了。”

    白姬領著元曜,從里間的樓梯上到二樓。二樓只有兩間房,大的那一間是倉庫,堆滿了比樓下大廳中更多的古玩,由于光線太過沉暗,寶物上也積滿了厚厚的灰塵,看不出是些什麼東西。

    白姬點上一支蠟燭,帶元曜進入倉庫,四處轉了轉,告訴他:“金玉在東,字畫在西,香料在南,珠寶在北,中間是扇、屏、爐,鼎,塔之類。記住位置,以后免不了讓你來取東西。”

    元曜點頭記下。兩人繼續向前走,在微弱的燭光中,浮現出一座通往三樓的樓梯。三樓?!從外面看,這縹緲閣明明只有兩層…

    元曜心中十分奇怪。

    白姬的容顏在燭火中顯得縹緲如霧氣,但語氣卻十分鄭重,“軒之,無論任何時候,都不可以踏上那座樓梯,切記!切記!”

    元曜心中疑云重重,卻只能點頭:“知道了。”

    二樓的另一個房間是白姬的香閨。按禮數,元曜應當回避,但是白姬並不介意,仍領他進去走了一圈。房間素淨而簡約,除了一方銅鏡台,一扇仕女游春畫屏風外,几乎沒有什麼擺設。

    西邊的牆上掛著一幅水墨卷軸畫,吸引了元曜的視線。畫中山巒起伏,遠山近山互相重疊,意境極是仙靈清幽。山巒間騰起几縷裊裊炊煙,綿延不絕地飄蕩著。元曜本以為是畫上的煙霧,但仔細望去,那炊煙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在不斷地裊裊升起。

    白姬笑道:“那是終南山的道士們在煉不老仙丹呢。”

    元曜吃驚,突然,身后傳來三名少女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哈哈,有人來了。”

    “嘻嘻,可惜是個呆子。”

    “呵呵,是呢,傻頭傻腦的,還有一股酸味。”

    元曜急忙回頭,聲音戛然而止,房間中空蕩蕩的,除了他和白姬外,沒有一個人。剛才發出笑聲的女人,明顯不是白姬。

    元曜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扇仕女游春畫屏風上。屏風上碧池澹澹,倒影楊柳,三名嫵媚的宮裝侍女正笑吟吟地站在牡丹花叢中。

    元曜一頭冷汗,莫非,是屏風上的少女在說話?屏風上的人怎麼能說話?這縹緲閣到底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詭異?!

    元曜望向白姬。

    白姬神秘一笑,笑而不語。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元曜已經在縹緲閣中住了十天。因為不辭而別終歸不禮貌,在韋彥再次來到縹緲閣淘寶時,元曜寫了一封措辭恭敬的書函,托韋彥轉交給韋德玄,一者表達對之前收容自己的感激,二者作為辭別。韋德玄得信后,念及兩家的舊誼,遣人送來了一些銀兩,作為饋贈。但對元曜和韋非煙的婚事,仍是只字不提。

    元曜在縹緲閣中呆得越久,越覺得此處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詭氛。

    縹緲閣中,只有白姬、離奴、元曜三人。白姬很懶,白天沒有生意的時候,總是窩在二樓睡覺。深夜,她偶爾會外出,雞鳴時才回。第二天,貨架上就會多出一兩樣新的寶物。元曜總在奇怪,她在宵禁后外出,為什麼從來不曾犯夜?

    白姬的舊樂趣是宰客。與縹緲閣結下淺緣的普通客人中,不乏達官顯貴,王孫帝女,白姬舌綻蓮花,連哄帶詐,這些人往往出了天價,還覺得自己買得便宜。很久以后,小書生才知道,對于買“欲望”的特殊客人,白姬從不提價錢,只說一物換一物,時機到了,她就會拿走代價。而這些人,付出的代價更大。

    白姬的新樂趣是奴役元曜。她一會儿讓他去東市瑞蓉齋買糕點,一會儿讓他去西市胡姬酒肆中估酒,一會儿讓他把倉庫中的奇珍異寶擺出來,看膩了又讓他一件一件地收進去。因為身為奴隸,元曜只能含淚當牛做馬,不敢有一句抱怨之言。

    離奴是一個很愛干淨的少年,無論什麼時候,他總是衣衫整潔,發髻一絲不亂。他喜歡偷懶,愛吃魚干。離奴非常不喜歡元曜,白姬在眼前時,他不敢發作,白姬一離開,他就對元曜凶神惡相,呼來喝去。元曜有些害怕他,只能忍氣吞聲。

    大多數時候,縹緲閣門可羅雀,有時候甚至一連數日也沒有一個客人上門。白姬從來沒有為生意冷清而犯愁,她只是淡淡地道:“該來的,總會來,有緣者自會進入縹緲閣。”

    子夜時分,月光如水。

    縹緲閣一樓的大廳中,鋪在地上的一張席,一床被,就是元曜的床。大廳中空曠寒冷,里間要更窄小暖和一些,白姬本來安排元曜與離奴同睡里間,但離奴討厭元曜,將他趕了出來,獨自霸占了里間。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敲門聲傳入耳際:“篤篤。”

    元曜一下子驚醒,躺著側耳傾聽,已是宵禁的子夜,怎麼會有人敲門?

    四周万籟俱寂,正當元曜以為是幻覺,准備再次合眼的時候,敲門聲又響起來了:“篤篤。”

    不會是小偷吧?!元曜有些害怕,但還是起身披衣,壯著膽子來到門口,隔著木門顫聲問道:“誰?”

    門外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溫婉且有禮:“妾身意娘,與白姬約好,今夜子時來拿返魂香。”

    一聽女子的答話,元曜頓時放下心來,但也有些奇怪:意娘,這個名字怎麼有些耳熟?她為什麼白天不來,偏偏晚上來?這個時間街上已經宵禁了,她怎麼能夠隨意走動?

    奇怪歸奇怪,元曜還是打開了門,一陣陰冷的夜風卷入,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一名紅衣女子提著青燈,盈盈地站立在門口。她全身上下都罩在連頭斗篷中,看不清面目,唯一從袖中伸出的指尖,乍眼望去,很白很白。

    呃?!元曜心中一驚,這不是那夜在韋府牡丹亭一直跟在韋非煙身后的紅衣女子嗎?

    元曜道:“姑娘請進,小生這就去稟報白姬。”

    意娘步入縹緲閣,斂衽為禮,“有勞了。”

    意娘的言談舉止彬彬有禮,散發著一種高貴淑雅的氣韻,與白天來縹緲閣中揮金獵寶的長安貴婦們沒有任何區別。

    元曜稍稍放下了心,留下意娘在大廳等候,自己進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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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5 23:59:45 |只看該作者
009 夜客

    里間十分安靜,如水的月光從軒窗中透入,青玉案旁的一席,一被上,沒有睡人。原本該睡在這里的離奴不知蹤影,只有一只黑貓四腳朝天,翻著圓滾滾的肚皮,睡得正香甜。

    咦?離奴哪里去了?難道是去如廁了?他的床上怎麼會有一只黑貓?元曜暗自思咐,離奴向來愛干淨,他如廁回來,看見一只野貓睡在自己的被子上,一定會很生氣。他今夜睡不好,明天一定又會對自己惡形惡狀,呼來喝去。

    元曜走過去,拎起熟睡的黑貓,從軒窗扔了出去。

    黑貓被摔了出去,“砰!”地一聲,如麻袋砸地。

    “喵——”一聲凄厲而憤怒的貓叫,划破了長安城的靜夜。

    元曜怕野貓又爬進來,關死了軒窗。

    關好窗后,元曜轉過身來,正要上樓通報,卻見白姬持著一盞燈火,裊裊走下樓來。燈火中,她眼角的朱砂淚痣紅如滴血。

    “軒之,你在做什麼?”

    “哦,離奴不知去了哪里,一只野貓爬上了他的床。小生怕離奴回來后生氣,剛剛將野貓扔了出去。”

    白姬撫額:“…”

    “白姬,剛才來了一位名叫意娘的女客人,她說與你有約,正在外面等候。”

    白姬道,“我知道,你將她帶進來吧。”

    “是。”

    元曜帶意娘進入里間時,青玉案上已經燃起了燈火,地上鋪著的離奴的寢具,也都不見了蹤影。

    白姬跪坐在青玉案邊,對意娘笑道:“請坐。”

    意娘將青燈放下,跪坐在白姬對面。

    白姬吩咐,“軒之,去沏一盞香茶來。”

    “是。”元曜垂首告退,走到門口時,無意間回首。

    牡丹屏風上,兩名女子的側影有如剪出的皮影戲人物。意娘可能覺得此時再蒙頭遮面,未免有失禮儀,抬手將風帽掀下:“妾身聽武郎說,您已經答應給我們返魂香,助我們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元曜心念一動,突然知道為什麼意娘的名字會這麼耳熟了。他第一次來縹緲閣時,無意中聽見與白姬在里間相會的武恒爻口中念著意娘。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風:“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我從不助人。縹緲閣的規矩,一物換一物,我給你們返魂香,你們也要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元曜不敢再竊聽下去,趕緊去沏茶。

    元曜沏好茶,端入里間。白姬與意娘仍舊對坐說話,兩人之間的青玉案上,多出了一個鏤刻云紋的檀香木匣。

    元曜垂著頭,將托盤中的兩盞茶一盞放在白姬面前,一盞放在意娘面前。意娘彬彬有禮地道:“謝謝。”

    “不客氣。”元曜道。意娘此時已經掀下了風帽,他有些好奇她長著什麼模樣,遂偷眼瞥去。燈燭之下,一襲紅衣裹著一架白骨端庄地坐著,那顆骷髏頭正用黑洞洞的眼眶注視著他。

    元曜的七魂嚇掉了六魂,還剩一魂所主的理智讓他踉蹌后退,失聲驚呼:“鬼!有鬼——”

    意娘用手——不,應該說是雪白的臂骨,——將風帽再次戴上,掩去了骷髏頭,抱歉地道:“妾身真是失禮,驚嚇到公子了。”

    白姬淡淡地道:“軒之,如此大呼小叫,實在是有失禮數。”

    “可可可…是是是…”元曜驚魂未定,牙齒發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白姬嘆了一口氣,道:“算了,軒之,你先下去吧。”

    “好…”元曜茫然道,隨即又驚恐地道:“不,不要,外面太黑,小生害怕!”

    白姬道:“那你就留在這里。”

    “好。”元曜不自覺地靠近白姬。他偷偷瞥了一眼意娘,心中非常恐懼。

    白姬對意娘歉然笑道:“真是抱歉,這是新來的仆役,還沒有習慣縹緲閣,有些失禮了。我們繼續吧。”

    意娘通情達理地道:“沒關系。對了,妾身剛才說到哪里了?”

    白姬笑道:“正說到您和武將軍的往事。”

    意娘嘆了一口氣,道:“妾身與武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結為夫婦,也是恩愛無間,我們發誓生死不離,相惜鬢白。可是,妾身福薄命淺,先他而去。世人都說人鬼殊途,身死緣盡,但妾身不信,他也不舍。妾身不飲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守著這副殘骨與他纏綿相守了七年。如果可以,妾身和武郎都願意永遠如此。可是,如今,這副殘骨大限已到,即將歸塵歸土。妾身徘徊人間七年,已經不能入輪回道,這副殘骨一旦歸塵,妾身的魂魄將無處可以寄托,也無法歸地府,等待妾身的將是灰飛煙滅,永墮虛無。唯有返魂香,才能讓妾身返魂重生,免去魂消魄散之劫,更能履行當年的承諾,與武郎相惜鬢白。”

    “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歸。既然返魂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將它給你。”白姬說著,將青玉案上的木匣打開,匣中有三枚返魂香,大如燕卵,黑如桑葚。“自你進入那具軀体開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后,你就能在那具軀体中返魂重生。”

    “啊!白姬,謝謝您!”意娘的聲音充滿驚喜,隨即哽咽:“您的大恩大德,妾身與武郎沒齒難忘。”

    白姬淡淡道:“不必言謝,我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你們得到返魂香,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意娘疑惑:“您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至今為止,您並未告訴我們您想要什麼。”

    白姬笑了,道:“我要的東西,時機一到,我自會拿走。”

    意娘又坐了一會儿,才起身告辭。白姬讓元曜送客,元曜聽了意娘的故事,倒也沒有一開始那麼恐懼了,反而有些憐憫這個深情的女人,不,女鬼。

    元曜送意娘出門,紅衣枯骨,步履飄忽,她手中緊緊地抱著裝有返魂香的檀木匣,用力到指骨几乎箍進木頭中,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

    元曜一直不敢看意娘,只是埋頭走路。待得意娘出門,他才松了一口氣,低聲道:“走好。”

    意娘沒有立刻走,她回身將手伸向元曜。一段干枯的臂骨,五指蒼白嶙峋,提著那一盞熒熒青燈。

    “妾身顏陋,今夜驚嚇了公子,這盞青燈就送給公子,以為賠罪吧。”

    元曜不敢接,更不敢不接,終是硬著頭皮接了:“唔,謝謝。”

    意娘笑道:“不客氣。”

    意娘轉身離去。

    元曜提著青燈,怔怔地站在原地。

    月光下,白骨裹紅衣,漸行漸遠,融入了夜色之中。

    元曜關好大門,回到里間,他心中有万千疑惑想向白姬詢問,但里間中燈火已經熄滅,白姬已經不在了。青玉案旁鋪著離奴的寢具,席被上空無一人,一切都如同最初的模樣。

    元曜一下子愣住,莫非,剛才的一切其實是一場夢境?沒有夜客來訪,沒有紅衣枯骨,沒有返魂香…可是,手中的青燈卻告訴他一切不是夢,剛才確實有一架枯骨來縹緲閣中買走了返魂香。可是,他定睛一看去,手中哪里有什麼青燈?明明是一朵青色睡蓮,花瓣層疊,猶帶露珠。

    元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廳,再次躺下睡去。

    第二天,縹緲閣中一切如常。白姬仍舊睡到日上三竿,才打著呵欠下樓來。離奴倚在櫃台后,津津有味地吃著魚干。今天清晨,元曜打開店門后,離奴才回來,也不知道他昨夜去了哪里,更不知他怎麼摔折了腿。今天,離奴走路一瘸一拐,看小書生格外不順眼,一直對他呼來罵去。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縹緲閣中卻生意冷清。白姬使喚元曜搬了一張胡床去后院,她躺在上面曬太陽。離奴准備了一壺西域葡萄酒,一只瑪瑙杯,正要一瘸一拐地送去后院,看見元曜心不在焉地拿著雞毛撣子在彈貨架上的灰塵,立刻將送酒的活儿推給了他:“喂,書呆子,把這酒送去后院給主人。”

    “哦,好。”元曜乖乖答應,放下雞毛撣子,接過了托盤。

    離奴單手叉腰,指著元曜,凶巴巴地道:“書呆子,今天爺腿疼,你送完酒后就去市集買菜,知道了嗎?”

    元曜不樂意:“古語云,君子遠庖廚。小生怎麼說也是個讀書人,買菜做飯一向是離奴老弟你的事情,為什麼要小生去?”

    離奴揮舞著拳頭,氣呼呼地道:“爺現在一瘸一拐都是誰害的?!少羅嗦,讓你去,你就去!”

    你昨晚溜去了哪里,怎麼摔折了腿,我哪里知道,關我什麼事…元曜心中委屈,但卻不敢違逆,只得吶吶道:“好吧,可是要買些什麼菜呢?”

    離奴想了想,道:“小香魚,大鯉魚,鯽魚,鱸魚都行,既然是你買菜,你喜歡哪一種,就買哪一種吧。”

    元曜哭喪著臉:“小生都不喜歡…為什麼縹緲閣中一日三餐都吃魚?”

    離奴拉長了臉,道:“因為爺掌勺,爺喜歡!快去給主人送酒,送完酒后就去市集買魚,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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