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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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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姒錦 -【御寵醫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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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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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0:08 |只看該作者
第339章 人有悲歡

    洪泰帝的眼睛倏地瞪大。

    一眨不眨地看著貢妃,他渾濁的老眼滿是哀慟,身子顫抖著蜷縮一下,冷不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

    那只手很大,五指張開,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是要與她說什麼,喉嚨里發出一種咳痰似的“咕咕”聲,卻一個清楚的字眼都說不出來。貢妃低頭看著他的手,厚實的肉沒有了,修長的手指也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她目光突地有些模糊。

    那年當月,他縱馬入城,高高騎在馬上,微笑著向她伸出手時,她也曾這般仔細地看過他的手。那個時候,這只手是也有繭子,卻是充滿力量的,那個時候,容光煥發的他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她喜歡他專注深邃的眼神,喜歡他英俊的長相,心如小鹿亂撞,几乎是一見鐘情的,便把手遞給了他,想要從此一生跟著他走。

    只如今,滄海桑田,一切都顛倒了……

    她突地伏低身子,抱住他的頭,把臉貼上去,嚶嚶哭泣起來。

    “光霽,我以為把手遞給你,就是一輩子的……卻從未想過,會是我自己親手害了你。”

    洪泰帝脖子僵硬著,上面鼓著的青筋像一條條深深的溝壑。他雙目圓瞪,努力看著趴在胸前的婦人,目光里除了空洞,還有一種似是隔了千年万年的悲涼。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到底在想什麼。

    貢妃其實也不能,大多時候,她都是猜不准他的心思的。

    她低低的絮叨著,想在這最后時刻,把該說的話都說盡。

    “……你說說你,那般睿智英明的人,為何會想不到呢?那天我來伺候你喝藥,你應當拒絕才是?”

    “你一定不知道,我猶豫了多久才敢做那樣的事……不是害怕,而是舍不得……把你害成這副模樣,我也是舍不得的。但老十九就要入京了,只要你還能說話,你便不會允許他登基,你便會與趙綿澤站在一起,迫害我的儿子……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永遠是他的絆腳石。而我……也是一樣。”

    輕輕側頭看著床頭案几上的藥碗,她笑得有些古怪。

    “其實你已經猜出來了是不是?所以我剛才喂你,你咬著牙關不肯喝。呵,可是有什麼用呢?歷朝歷代的宮廷里,最不缺的便是毒藥,最不缺的便是害人的法子……你身上之毒已入膏肓,便是這一口不吃,想來也撐不住几日了。”

    盯著洪泰帝,她笑容柔和了几分,“你覺得我狠心嗎?我只是跟你學的而已。在你心里,女人與儿子都不若你的江山社稷重要,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心里想的也是你的寶座,想的是馬上就要被鮮血染紅的江山,想的是老十九會怎樣奪你孫儿的皇位,卻不會有一絲一毫想到老十九攻城會不會有危險,對也不對?”

    “但我是做娘的,在我的心中,儿子最重要。便是你,也不如儿子重要……”

    她捋了捋頭發,鬢上有几縷白發便在微風中搖曳起來。

    “你不要太擔心,儿子做了皇帝有什麼不好呢?他一樣會尊你,敬你,把你供在太廟,讓子孫后代都傳頌你的不朽功績。”像是抱得累了,她松開手提了提裙擺,自己坐到他的身側,靠在床頭上,把他枯瘦的身子半摟住,“你也真是的,權勢、地位、世人評價,有什麼用呢?我就從來不關心。”

    像是說得口干了,她沉默了片刻。

    低頭,看著懷里的男人目光里的怨懟,她伸手撫了撫他的臉。

    “你為何這樣看我?難道你還在懷疑老十九不是你儿子?你這個人就是疑心太重。老十九臨去北平前給你的手札確實是張氏親手所寫。”她睨著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久,方才露出笑意,“好了,你不必恨了。老十九是你儿子,你的江山沒有敗落,還在你儿子的手里,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依老十九的本事,他不僅不會敗了你的江山,反倒會成為一代明主,壯大你打下的基業……光霽,我為你養了這麼好的儿子,你難道不欣慰嗎?”

    洪泰帝嘴巴顫抖著,面部表情極度扭曲,樣子也難受。

    看上去,並沒什麼欣慰的感覺。可貢妃似乎也不介意。

    她輕輕笑著,端詳著他,“不要生氣嘛。看把你氣得,都不好看了。光霽,時間還早,我為你梳個頭,換一身衣服,怎麼樣?你看你這些日子,瘦成什麼樣子了,崔英達也真是,都不為你打扮打扮。”

    說什麼她便要做什麼,下床拿了梳子,她又坐在他的身邊,專注地為他梳理好滿頭的亂發,綰成發髻,然后插上一根金光燦燦的簪子,滿意地點點頭,微微一笑,又翻出他許久沒有穿過的龍袍來,溫柔地替他換上,然后氣喘吁吁地把他平放在枕頭上,自己也躺上去,靠在他的身邊,舒心的一嘆。

    “好了,光霽,我都准備好了。”側過身子,貢妃靜靜地看著他,滿臉都是柔情的笑意,“我們有多久沒有像這般同床共枕過了?”輕呵一聲,她美麗的雙眼眨了眨,滿是深情,“真好,你終于只是我一個人的了。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沒有你賢惠的皇后,也沒有你那些數不清的妃嬪。”

    “光霽……”

    她的手纏上他的腰,慢慢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默默閉上了眼睛。

    “剛才你沒有看見,那碗湯藥,我也喝了。你看,我總是會陪著你的。”

    嚴格說來,他們兩個,不是普通的丈夫與妻子,但他們在過去的几十年里,曾經有過比大多數夫妻更為深厚的情感。但儿子兵臨城下,二人相對而視,相擁而眠,他卻終將死在她的手里,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洪泰爺胸膛猛烈的起伏著,嘴唇顫抖不停,像是想要喊叫,又像是想要掙扎著坐起,那樣子極是痛苦。

    他的掙扎,貢妃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她像個害羞的少女,聲音喃喃,似是回到了與他初識那一日。

    “你不高興嗎?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與我分享你了。若是還有下輩子……下輩子,你不要做皇帝了……你做我的夫,我做你的妻……我們做一對普通平凡的夫婦……我為你生一雙儿女,儿子要像老十九,調皮了一點,卻聰慧果斷,處處都像你……女儿還像我們的梓月,傻傻的,善良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后面几句話,低不可聞。

    “不說了,我有些累了,光霽,我先睡了……你不要……吵我……”

    像是真的睡著了,她緊緊閉上嘴巴,面色安詳,慢慢地沒有了呼吸。

    “啊……啊……啊……啊……”被她緊緊圈住的洪泰帝,看著她扣緊的眼睛和不再動彈的睫毛,突然目齜欲裂,身子激烈的顫抖著,像是失去控制般掙扎起來,而一直發不出聲音的嗓子,也咕噥著發出了破啞的聲音,像是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他老眼含淚,高高抬起了手。

    可是,他的手還沒放下,在空中頓了頓,便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一代雄主,就此與世長辭。

    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個動作,沒有人知道,他在最后的時刻到底是想要擁抱他最愛的女人,還是想要推開她鎖著自己的桎梏。他的雙眼,始終是睜著的,目光凝視的地方,是他的女人一如往昔般美好的容顏。他驚懼的表情復雜無名,誰也猜不出來他到底是在心痛、怨恨、不舍、還是不甘心。只是在他斷氣之后,眼窩里盤旋了許久的一滴淚,終是滑了下來,從他的下巴,落在了貢妃的額上。

    “陛下——”

    “主子啊!”

    聽見他最后的吶喊,崔英達衝入寢殿,便見到了這驚恐的一幕。

    “主子,老奴有罪,老奴來晚了啊!”嘶聲吶喊著,崔英達雙膝重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那從喉嚨里嗚咽出來的悲呼聲,尖細得像是失去了至親之人的可憐孩儿,哽咽著,哽咽了一會儿,他終是抬起頭來,悲愴地看著榻上的二人,默默抽泣著,走向帝王的榻邊,把洪泰爺的手輕輕抬起,慢慢放在了貢妃的腰上,緊緊摟住。

    “主子,老奴知道你的心思……老奴都知道的……”

    流著淚說完,崔英達仰天痛呼一聲,扑向龍榻,抽了鞘里長劍。

    那是一把早年間隨了洪泰帝南征北戰的寶劍,上面曾經沾染過無數敵手的鮮血,為他的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

    但崔英達選擇了它,成了死在這把利刃上的最后一人。

    “主子,老奴來陪您了,老奴來伺候您了……”

    利刃划過脖子,鮮血濺了出來。很快,“砰!”一聲巨響,崔英達的屍体重重倒地,震得寢殿狠狠一顫。

    趙綿澤領著阿記等禁軍侍衛,便是在這時衝進來的。

    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一個屋子里,三具屍体,還有滿地的鮮血,映紅了眾人的眼。

    趙綿澤嘴皮動了動,怔在當場,許久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

    其他人看著這可怕的一幕,也是屏氣凝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今儿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外面陽光大盛。

    可趙綿澤的目光里,除了悲傷,便是深深的寒意。

    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他慢慢起身,一字一句道,“來人,給朕把他們分開,把太上皇從那個惡毒的婦人身上挪開……”頓了一下,他英俊的面孔怪異的扭曲著,似笑非笑地咬了咬牙,別開了臉,往殿外走去,語氣悲愴,空洞,卻滿腔痛恨,“太上皇駕崩之事,不許聲張……遺体先行收斂,等戰事結束,與先太皇太后同棺合葬。”

    “是,殿下!”

    侍衛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洪泰爺,身子哆嗦著,又問。

    “朕下,那……太皇太妃娘娘呢?”

    趙綿澤沒有回頭,冷冷道,“丟入院中枯井。”

    “……是。”侍衛默默的,低下了頭。

    寢殿里的侍衛忙亂一團,急著收斂屍体。阿記卻沒有動彈,他盯著趙綿澤的背影,看著他腳步虛浮的消失在殿門口,眉頭微微一皺,默默跟了上去。趙綿澤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離什麼似的,飛快走出柔儀殿,頎長的身子便消失在了牆的轉角。阿記遲疑一瞬,方才繞了過去,只一眼,便看見那個身著龍袍的尊貴帝王,一個人蹲在矮牆的角落里,像個孩子似的,抱著頭默默垂淚。

    阿記跟了趙綿澤近十年,卻是第一次看見他哭。

    身為帝王,他指點江山,意氣風發,手握万里疆域,掌無數人的生死,每個人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他似乎從來沒有哭的機會與可能。但他真的在哭,哭得肩膀都忍不住聳動起來,像一個失去了庇護的孩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綿澤這一生,對他最好的人,其實是洪泰帝。從趙綿澤還是皇長孫時,僅几歲的年紀,洪泰帝便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因益德太子性子過于仁厚,洪泰帝是把趙綿澤當成后世之主來教養的。洪泰帝之于趙綿澤,甚至比他的父母最為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洪泰帝的突然死亡,他的難過,可想而知。

    阿記在牆角站了許久,慢慢地走過去,蹲下身子,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默默地抱住他,把他的身子納入了自己單薄的懷里……身体的接觸,屬于女性獨有的柔軟,讓趙綿澤微微一愕。

    他抬起淚流滿面的臉,看著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

    “阿記,你好大的膽子!”

    阿記看著他赤紅的雙眼,沒有動彈,沒有松開,面色溫柔,像在哄自己的孩子。

    “我是騙了你,一直在騙,可你殺了我又如何?殺了我也改變不了我騙你的事實。”阿記看著他,“我不怕死,是人都會死的。他們會死,我會死,你也會死。”

    趙綿澤氣惱地甩手,可阿記抱他的力道很大,他竟然沒有甩開。

    嘴唇哆嗦一下,他惱羞成怒,“趙樽欺我也就罷了,連你也敢來欺我?真不怕我要你的腦袋。”

    大概是氣急了眼,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阿記微微一笑,不僅不生氣,反倒更加抱緊了他。

    “你心里不舒服,你便罵我吧。陛下,不要怕,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陪著你,永永遠遠,我都會陪著你。”

    人在悲傷的時候,最是軟弱與孤獨。

    這樣的時候,也最難拒絕別人的安撫與示好。

    趙樽打到城門口了,洪泰帝也死了,趙綿澤的天儿也快要塌了。

    他是皇帝,皇帝便是孤家寡人,他縱有妃嬪無數,可他的世界,其實一直是孤獨的。

    看著阿記溫柔似水的眼眸,他的面色慢慢軟化下來。

    實際上,若非為帝,若非皇權的傾軋,他確實是個斯文有禮的溫潤男子。

    他問,“阿記,你到底是誰?”

    阿記抿了抿唇,憐憫的看著他蒼白的臉,“陛下,你肯定不認得我。我父親是洪泰年間的東宮正三品太子賓客洪賢良,曾教過陛下您讀書的,小時候我調皮,常常跟了父親來東宮玩耍,看您讀書……”

    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趙綿澤眼睛微微一眯,“洪賢良……是你父親?”

    “是。”提起父親,阿記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紅,“我父親在入東宮之前,曾是魏國公的門生,做過他八年的經歷……當年魏國公案發,我父親也受到了牽連,下獄慘死。原本我們家也是要闔府抄家的……是您在洪泰爺跟前求情,我們一家老小方才得以存活,我也因此逃過一劫……后來,我女扮男裝,入得禁軍,通過數次殘酷的選拔,方才到了您的身邊……”

    “那麼后來呢?”趙綿澤臉色陰郁,輕輕一笑,“當你得知魏國公案其實是我一手促成,你的父親也是因我之故才會慘死,為什麼不報仇?”提起魏國公案,想到他與夏楚之間的種種糾葛與錯過,趙綿澤突地怒中心來,一把揪住阿記的領口,嗓子微啞,卻聲色俱厲。

    “這些年你有的是機會,為何不殺了我?”

    阿記沒有掙扎,抬頭看著他,悲涼一笑。

    “你不是一個壞人,當年之事,你也只是被夏問秋利用。更何況這些年來,你也遭到了報應,你愛慕著七小姐,卻始終得不到……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愛一個人而得不到是怎樣的痛苦了。”轉了轉眸,再次拿同情的目光看他,“陛下,你也很可憐。”

    “可憐?哈哈!”趙綿澤大笑起來,“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你竟敢說朕可憐?”

    阿記不想報仇,能夠放下,自然不單單因為趙綿澤不是壞人。

    看著怒極反笑的男人,她自嘲一笑。

    “是,你可憐。與我一樣可憐。”

    說罷她輕輕滑跪下去,靜靜抬頭看著他。

    “屬下衝撞龍顏,陛下殺了我吧。”

    “殺了你?”趙綿澤胸膛起伏著,一股子怒氣在心窩里打轉,可是看著跟了他這麼多年的女子,看著她通紅的眼底抹不開的悲苦與無奈,他終是沒有辦法下那道命令,只冷冷一笑,“殺了你,豈不是便宜了你?起來吧!朕恕你無罪。”

    阿記怔了怔方才反應過來,他真的不再追究她的欺瞞和唐突了?

    看著他俊朗的面孔,她心里沒由來的涌出一股子欣喜,一種從未有過的欣喜。

    “謝陛下隆恩,屬下當誓死追隨……”

    “死什麼死?”趙綿澤重重一哼,“朕死不了,你便死不了。”

    阿記“嗯”了一聲,臉上浮現出淡淡的少女嬌羞,可不等她再次謝恩,卻發現趙綿澤目光一涼,看著她的背后,臉色刷的一白。阿記回過頭,只見背后的柔儀殿火光衝天,濃煙滾滾的衝上了半空,她懵懂的看著,還未有回過神來,焦玉便從柔儀殿的方向衝了過來。

    “陛下……”

    “怎麼回事?”趙綿澤雙目充血般赤紅。

    “陛下,太皇太妃是早有准備的……我們正准備裝殮太上皇遺体,柔儀殿便突然起火……縱火的人是太皇太妃身邊的虞姑姑……她在殿里澆了桐油,我們想要阻止,也來不及了……整個柔儀殿都燒起來了,事發突然,兄弟們只能顧著逃命……”

    柔儀殿的方向起了大火,城外必定會有發現。

    若是讓趙樽知曉貢妃與洪泰帝死亡,其結果不堪設想。

    趙綿澤怎麼也沒有算到,貢妃竟然會有這樣的心機……看來,能生出趙樽的女人,其實並不傻。

    緊緊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儿,他方才恢復了鎮定。

    “那個小丫頭呢?”

    焦玉知道他問的是丫丫,耷拉著腦袋,他瞄了阿記一眼,聲音更低了,“昨儿晚上,柔儀殿的侍女青藤觸犯了太皇太妃,被太皇太妃打出了宮去……想來是,想來是,青藤把公主帶出宮了……”

    “飯桶!”趙綿澤氣惱之極,喘著粗氣,罵道,“你們統統都是飯桶,怎麼看人的?”

    他罵的“飯桶”里面,自然包括阿記。可他罵聲剛落,阿記卻低低說了一句。

    “陛下,與焦玉無關,是屬下想……公主只是個孩子……”

    恍然大悟地般回過頭,趙綿澤冷冷看著她,突地抬手一個耳光。

    “知道她送走孩子不稟報,你壞了朕的大事,你知不知道?”

    阿記雙膝跪在地上,默默垂頭不吭聲。

    頭頂上他的目光太涼,可她卻覺得秋季的晴天,竟是這樣的美好。

    她犯下這麼大的事儿,可她從小仰慕的男人,卻只給了她一個耳光,並沒有要她的命。

    不僅沒要她的命,見他離開,她默默跟在他身后,他也沒有斥責。

    摸了摸火辣辣的面孔,她偷偷一笑,覺得十來個年頭了,她第一次靠他的心這麼近。

    ~

    “建章四年九月十五,晉王趙樽領兵南下,直逼金川門,京師城危在旦夕,貢妃恐晉王受制于建章帝,在柔儀殿與洪泰帝雙雙自盡身亡。那一日血月食,京師兵戈四起,天空血色如火……”

    洪泰帝的死亡,在后來的說書人眼中,便是這樣一段話。據傳趙綿澤痛恨貢妃壞了他的大事,當即讓侍衛分開了洪泰帝與貢妃緊擁的屍体,並將貢妃與柔儀殿一起付之一炬。后來也不知怎的,也有人謠傳說,那天柔儀殿燒的不是貢妃的屍体,而是趙綿澤自、焚假死逃亡……

    一場有成千上万人參與的戰事中,數以万計的生命犧牲了,其中到底有多少秘密,后世之人其實根本無法理清。即便是史學家,也只能通過正史、野史、雜記和民間逸聞來推斷與猜測。不過,當夜的天空,確實出現了數百年難得一遇的血月食。有人說,是那天皇城的火染紅了月亮,也有人說是那天的鮮血染紅了月色……但不論人們怎麼說,那一天的京城,真的血氣衝天……

    天儿還未擦黑,奉天殿里便燃起了通亮的燈火。

    老皇帝暴斃在柔儀殿,原本趙綿澤有心要隱瞞,但一場大火再次無情的打破了他的計划。整個京師都被那場來勢洶洶的大火驚動了,老百姓圍在皇城根下猜測議論,皇親國戚和王侯公卿們也是匆匆入宮,了解情況。當時洪泰帝的遺体還沒有來得及移出來,火勢便大了,貢妃的屍体也仍在殿中,她終究與洪泰帝同時火葬,燃成了一對焦屍。得聞發生這等噩耗,奉天殿里哀慟聲陣陣,負責京畿防衛的肅王趙楷與常年臥病在床的宗人令秦王趙構都趕來了,可趙綿澤卻沒有看見定安侯陳大牛與駙馬都尉晏二鬼的身影。

    心里有著不祥的預感,他卻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站在丹墀之上,俯視著台階下的眾臣。

    就在一刻鐘前,趙樽第三次傳話進來了。

    他要求趙綿澤打開金川門,容他領兵入內,拜見洪泰帝與貢妃。

    若趙綿澤不願如此,他便會在今夜子時,血洗京城,强行攻城。

    奉天殿上壓抑緊張的氣氛,越發嚴重。

    人人都知,趙樽為何三次傳話?很顯然也是對宮中的大火有了疑心。

    今晨他已兵抵京師,卻始終圍而不攻,只用武力迫使趙綿澤洞開城門,分明是要讓趙綿澤主動下詔退位,目的也是不想在洪泰帝的眼前上演叔侄相殘,同室操戈。但若是他知曉貢妃與洪泰帝都死了,自是另當別論了。

    眾臣正在商議解決之法,焦玉按住腰刀,匆匆入殿。

    “陛下,大事不好!”

    大抵是這些日子以來聽多了噩耗,趙綿澤看著他滿臉的焦急,神色卻反常地平靜。

    “沒有找到人?”

    事急從權,焦玉已顧不得滿殿的臣工在場,他搖了搖頭,壓著嗓子道,“不僅沒有找到丫丫小公主,而且接到盧輝來報……定安侯府和大長公主府的人,突然人間蒸發了……屬下,屬下等正在派人尋找。”

    “什麼?人間蒸發了?”

    趙綿澤怔了怔,眉頭狠跳著,面色一白,腳步往后一退。

    這几年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算計別人,如今才發現這些人沒有一個不狡猾。自打趙樽北平起兵,他便命人仔細監視著陳大牛與晏二鬼的動向。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始終安分守己,看來私底下沒少給他玩把戲呀?丫丫會突然不見,連他們都消失了,還真是件天大的笑話。但是,即便全天下人都在收拾他,也不如趙如娜的“消失”讓他來得痛苦。

    他的妹妹,是他世間僅有的親人了。

    笑了兩聲,他揉了揉青筋暴漲的額頭,面色極是難看。

    “菁華她竟然舍得,這般對待他哥哥?呵呵……小看陳大牛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臣們也跟著聲討起定安侯來。可是,這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尤其是這樣的景況下,整個城池都在紛亂之中,老百姓像打慌的兔子似的,沒個消停,想要在這節骨眼上找人,並不是那麼容易。一敗再敗,局局都輸的趙綿澤,苦笑著,像是心疼難忍,抬手捂著胸口,看著殿上的臣子,長長一嘆。

    “諸位臣工,你們呢?大敵當前,可有為自己打算?”

    老臣們面面相覷,嗚咽試著眼角,齊刷刷跪了一地。呂華銘道,“陛下不是雄主,卻是仁主,不是聖君,卻是明君,打從陛下繼位以來,推行仁政,使百姓受益,民生回暖……若非晉逆造反,我大晏自當國運昌隆,千秋万代。背主之事,臣等不屑為之。陛下之恩,臣等也自當永世銘記,若是京師城破,我等不會再苟活于世!”

    “若是京師城破,我等不會再苟活于世。”眾臣跟著響應。

    “還好……朕還有你們……”趙綿澤面色蒼白,喃喃說完,抬手讓他們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輕輕一笑,“晉逆雖强,眾位愛卿也不必長他志氣。這京城,朕自有辦法讓他有來無回。”

    他突然急轉直下的話,讓眾臣詫異驚嘆,又面帶歡喜。

    “陛下有何御敵良策?”

    趙綿澤高深莫測地一笑,“眾位愛卿,且隨我一道去金川門,會會朕的十九叔,便會知曉。”

    在眾臣的跟隨下,趙綿澤大步往外走著,低聲吩咐身側的焦玉。

    “去看看顧貴人,可有准備好了?”

    ~

    金川門外,趙樽頭戴重盔,身系黑色氅子,身姿矯健地騎在高大的戰馬上,冷漠的容色逆著光線,更顯高冷無雙。他靜靜看著日暮往西,從金川門的城樓沉了下去,也越過它注視著柔儀殿的方向,眸子里的波光沉沉浮浮,如万年不化的冰川,要將天地万物凍結其間。

    “天祿!”看他若有所思的站了許久,元祐打馬上前,催促道,“咱們還要等什麼?等趙綿澤主動退位,那是不可能的。你應當知道,再拖下去,只有對我們不利……”

    如今大晏的山河並非全在晉軍的掌握之下,趙樽南下打的便是時間差,勝就勝在行軍速度。若是等趙綿澤從南邊的援軍趕到,即便同樣可以破城,但付出的代價肯定不同……想到這些事,元祐心急如焚,有些等不及了。

    可趙樽卻是一口拒絕了,“說好今夜子時,便等到那時!”

    罵咧一聲,元祐怒極反笑,丹鳳眼淺眯著瞪他。

    “你跟他守什麼諾?本來就撕破了臉的,他不開城門,咱還不能强攻嗎?”

    趙樽眉頭微微一蹙,望住他焦灼的眸子,“少鴻,京師不同他處,强攻不得。”

    “不强攻,還能咋辦?”像是感受到他的急切,馬儿也不安的來回走動起來。元祐氣惱地牽著馬韁繩,在趙樽的身邊走來走去,“從早上抵京到現在,我們圍了几個時辰了?你看除去城牆上的守衛越來越多,趙綿澤有下召退伍的意圖嗎?你這老虎都打到山腳下了,不直接上山稱王,更待何時?”

    比起趙樽的思慮來,元祐似乎更為著急。他嘴里雖然一句也沒有提烏仁瀟瀟,可心里最為擔心的其實是她。烏仁瀟瀟不同于陳大牛與晏二鬼。他們不論遇到什麼危險,到底是男人,有戰爭經驗,懂得自保。可烏仁瀟瀟一個婦道人家,而且就在趙綿澤的身邊,在那個戒備森嚴的皇城之中,遇上這種事,她該怎麼辦?

    拎著馬韁繩轉了好几圈,見趙樽仍是一動不動,元祐終是服氣了。

    “行行行,我知道你在擔心你母妃的安危。可天祿你也不想想,若是貢妃可以由著趙綿澤拿捏,依了他的德性,何須等到今日?要是可以,他早拿你娘來逼你退兵了。有洪泰帝在,你母妃便不會有事,放心吧啊!”

    “不對。”趙樽淡淡答著,目光定在城牆上在秋風中瑟瑟的旌旗,“宮中大火,肯定有大事。”

    稍稍停頓,他抬手捂了捂眼睛,“也不知為何,我這眼皮,跳得厲害。”

    “……天祿!”元祐臉都氣苦了,“戰機稍縱即逝,咱們不能再等。”

    趙樽眯了眯眼,雍容尊貴的面孔上,冷靜得仿佛神祗,“再等一下。”

    元祐仰天一嘆,回頭看了一眼同樣靜默不語的陳景和晴嵐,聳了聳肩膀,“你是主帥,你看著辦吧。”

    這時,金川門城牆上突地伸出一個腦袋。那校尉像是有些緊張,聲音結結巴巴。

    “城外的晉,晉軍聽好了。陛下有旨,酉時將親率臣工登臨金川門,要與晉王說話!”

    趙樽臉色一變,慢慢抬頭看了一眼城牆上移動的火花,沒有情緒的哼了哼,看向了身側的陳景與元祐。

    “是時候准備了。”頓了一下,他冷冷道,“陳景!”

    “屬下在!”陳景拱手致禮。

    “領五万精兵沿護城河,前往石城門。”

    “是!殿下。”千里迢迢來到京師,陳景等的就是這一刻,得了命令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他緊緊握了握拳,側頭看著晴嵐,正想要勸她回營去等待,卻聽見她笑吟吟地開口,“殿下,我請令,跟著陳大哥一道去。”

    這一路跟過來,晴嵐與陳景二人夫唱婦隨,關系極是親密。

    換了以往,趙樽是堅決不允許婦人上陣的。

    但也不知為何,每次晴嵐請命,他都會想起阿七的臉。

    婦人也是人,也是可以和男人做一樣的事情的。

    考慮片刻,他再次妥協的點頭,“准了。”

    晴嵐一喜,與陳景對視一眼,抿唇輕笑,“謝殿下。”

    趙樽看他兩個如此情深,微微眯了眯眼,深邃的眸子慢慢轉開,落在了元祐的臉上,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毅,“少鴻,趙綿澤親臨金川門,是想方設法與我們拖延時間,等待救援。不論如何,今夜必須破城。現在你領兵前往定淮門,與陳景和我互相呼應。”

    “是。”元祐挺起腰板,聲音又激動又興奮。

    長途跋涉了這麼久,他就等著今朝了。

    趙樽准備破城了,他很快便能見到烏仁了。帶了一抹淺笑,他俊朗的面孔高高抬起,看著金川門,唇角揚了揚,調頭打馬而去。

    看著他的背景,趙樽冷冷轉身,“老孟!”

    “屬下在!”老孟屈身半跪于地。

    趙樽平靜地看著他,低聲道,“一旦開戰,你領著特戰隊,想法入城,與大牛取得聯系。”

    “是。”老孟領命離去。

    “丙一!”

    “在!”

    ~

    趙綿澤果然說話算話,天入了黑,酉時一到,他便親率眾臣登上了金川門的城牆,一襲明黃的龍袍在火把的光線下閃著威嚴的光澤。趙樽騎馬于金川門下,黑色戰甲、黑色戰馬、黑色披風,于黑壓壓的晉軍人群中,與他遙遙相視。靜默一瞬,趙綿澤讓宦官張四哈端來了美酒,在杯中滿上,第一杯祭了天,第二杯祭了地,第三杯端在手上,迎風致敬趙樽的方向,淡淡開口。

    “十九皇叔,我們又見面了。”

    趙樽看著城牆上的身影,冷冷一笑。

    “是,久違了。”

    這是時隔四年后,叔侄倆的第一句對話。

    也是歷經數年的南北大戰后,兩個人首次會晤。

    當然,也將是最后一次。

    ~

    大戰將起,鼓噪了一天的京師城內,更是緊張万分。這一天,京師城都是狼狽的,狼狽得几乎沒有了帝都風范。不管口號喊得有多麼的激烈,真正敢上陣去真刀真槍與晉軍拼殺的百姓還是少數。大多數的人都手無寸鐵,躲著藏著想著法子要怎樣保家人平安,在亂世中得求存活……

    嘈雜的京城,並沒有影響夏初七的情緒。

    有時候聽不見,其實也是好的,至少她的世界很安靜。

    吃罷晚飯,她便去了東方青玄的棲霞閣。

    正如東方青玄所說,那是一處好所在,小樓很高,在樓頂上有一處專門延伸出來的小平台,可極目遠眺京師城的夜色。雖是眼下是相軍交戰的狀態,但遠遠看去,底下這一片屋舍樓閣,仍是繁華璀璨。尤其是皇城的方向,那一片雕欄畫棟的宮殿樓台,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夜晚里,更顯冷清庄肅。

    看著那些熟悉的地方,夏初七懶洋洋半闔著眼,感慨万千。

    “早知你這儿這麼好,我早就來了。”

    東方青玄瞟她一眼,聽著樓下街面上來來去去的守衛吆喝聲,淡淡一笑。

    “如今也不晚。最精彩的也沒有錯過……”

    “嗯”一聲,夏初七也不知看見他的話沒有,看了一會遠處,又靜靜地看向天空,看著漸漸明亮的月亮,撫了撫臉,側身拿過椅子上搭著的外袍披在了身上,似笑非笑地搖頭道,“觀月食也是受罪的,今儿的天氣古怪得很,白日那麼大的太陽,這會儿卻冷得鑽心。”

    有那麼冷麼?東方青玄懷疑地蹙了蹙眉,看著她身上厚厚的衣裳。

    “你越發怕冷了?”

    “是啊。我越發怕冷了。”夏初七吸著鼻子攏了攏身上的外袍,雙手來回搓了搓,像是還冷得很,又把手探到嘴邊呵氣,“自打懷了這個孩子,我這身子一日比一日怕冷。”她輕笑著,又打趣地瞄了一眼東方青玄單薄的秋裳,“還是三公子帥氣逼人,風度翩翩。不像我,穿得像一只熊。”

    “不是穿得像熊,而是你的樣子就像熊。”

    東方青玄笑看她臃腫的身子,戲謔著,耳邊再次響過齊刷刷的腳步聲。

    京師的守衛過去了一批又一批,他們都在往城門趕。

    可這樣緊張逼仄的氣氛,夏初七卻完全感應不到。她微側著頭,晶瑩的眸子抬起,在靜靜觀察皎潔的月亮。小平台上只有一盞孤燈,光線不是太亮,東方青玄看著她半隱在火光中的臉,蹙了蹙眉頭,叫如風去拿了個火盆來放在她身邊,又看了她許久,她方才回過神來,轉頭詫異地看了一眼火盆,笑得眉眼彎彎,極是好看。

    “這個天儿都生火了啊?”

    東方青玄笑著看她,“你不是冷麼?”

    “好吧,多謝三公子美意了。”夏初七把手放到火盆上烤了烤,見他還是那般笑容淺淺地注視著自己,不由挑高眉頭,笑嗔過去,“奇怪了,這般看我做甚?難不成我又變帥了?”

    東方青玄慢慢牽開唇,輕輕笑道,“趙樽今夜便會攻城,他的帝王夢,就要實現了。”頓了頓,他又道,“請問皇后娘娘,您開不開心呢?”

    開不開心呢?夏初七鼻子有些酸。

    那種酸楚很奇怪,不是痛苦,也不是難受,更不是開心。就像是一件謀划許久的事情,在歷盡艱辛之后終于要撥開云霧,到達事先設定的終點時,那種釋然與緊張,還有感慨。

    考慮一瞬,她突地笑問,“東方青玄,你說做皇帝好不好呢?”

    東方青玄沉吟片刻,抬眉望她,緩緩笑開,“有很多好處。至少他可以給你想要的名分。”

    “名分……”夏初七低低念叨了一句,面有猶豫之色,“可是帝王的情愛,自古便不能長久。他會是例外嗎?”

    東方青玄目光巡視著她的面孔,似乎並不太了解她的情緒由何而來,但他卻知道,帝王的后宮千百年來都姹紫嫣紅,美人儿那樣的多,她會有緊張與焦慮也是正常的。不過,他的身份太微妙了,有些話便不好出口。說得太嚴肅了,怕她往心里去,有了疙瘩。說得太輕松了,又怕她今后遇到事儿會怪他。想了想,他只得玩笑,“不管帝王的情愛能持續多久,但你若是做了皇后,至少可以為他把關,他要納的妃子,必須經你之手。你若是不願,再美的人儿也挨不上他的邊便是了。這還不好嗎?”

    這很好嗎?夏初七一怔,不由“呵呵”笑了起來。

    原來可以親自為夫婿選女人,在他們看來,也是一種極大的榮寵。

    東方青玄看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由蹙眉,“你在笑什麼?我的話有那麼好笑嗎?”

    “沒,沒笑什麼。這個……你不明白。”夏初七揉了揉笑得酸澀的面頰,微微眯了眯眼,看著月色下東方青玄更為妖嬈的俊顏,不由好奇心大盛,揚眉輕問,“東方青玄,我問你,等你的病好了,回了兀良汗,會娶妻生子嗎?”

    東方青玄看著她,考慮良久方道,“會。”

    夏初七笑了笑,又問,“你也是大汗之尊,會為了綿延子嗣,納很多姬妾嗎?”

    東方青玄眸中微光一閃,也笑,“會。”

    夏初七想著東方青玄這絕代妖孽被眾美環繞的樣子,唇角不免微微抽搐一下,突地又斂住了眉目,收起笑容,往前探了探頭,嚴肅地看著他問,“那你會因為與她們有了肌膚之親,她們又為你生了孩儿,從此便愛上她們嗎?”

    這一回,東方青玄許久沒有回答。

    與她的視線在月光中交織著,他心跳得其實很快。

    似乎等待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才看見他展顏笑開了。

    “阿楚,男人的愛很少。”

    “很少?是何意?”夏初七挑眉。

    東方青玄道:“男人不會輕易愛上一個女人,若是他說愛……”

    遲疑許久,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活動了下假肢,嘲弄一笑。

    可夏初七卻似懂了。她曾聽人說過,男人為什麼要對女人說愛?其實並非他真的愛上了女人。說“愛”的原因很多,大多是為了泡她,為了與她上床,或者為了增加和諧度,取悅女伴。但實際上,在男人的心底,那種與女人同樣觀感的愛情並不存在。他們的愛與欲几乎難分,大多只是喜歡,或者在喜歡的基礎上,日積月累下來的情分。

    吐了口濁氣,她不冷不熱的笑了笑,正想痛斥男人的無情,東方青玄卻湊近過來,看著她的眼睛,笑著說了一句,“但阿楚,男人一旦真正愛上,就不會輕易改變。”

    他的眸,比夜空的星子更亮。

    亮得讓夏初七無法懷疑他話里的真實性。

    輕呵一聲,她似笑非笑,“女人感性,容易愛上,也很容易放棄愛。男人理性,愛上了,便很難轉移,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安?”

    默了一瞬,東方青玄點頭,“是。阿楚,其實我……真的愛你。”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飽含著情感,但是在這一瞬,夏初七的視線卻看向了從他背后匆匆上來的拉古拉。看著他滿腦門儿的冷汗,她不由緊張地捂住了小腹,趕在東方青玄之前詢問出聲。

    “拉古拉大哥,是發生什麼大事了?”

    拉古拉斜睨一眼東方青玄僵硬的面孔,總覺得哪里不對。

    但他沒有猶豫便點了頭,“剛得到消息,說趙綿澤綁了晉王妃在城門上,與晉王談條件……”

    晉王妃?夏初七狐疑地看著她,目有郁氣,“哪里來的晉王妃?”

    拉古拉眉頭再次皺起,瞄她的臉,“……據說是您。”

    夏初七心里“咯噔”一響。

    這几個月來,她沒有與趙十九聯系過,他也不知道她懷孕的事儿。

    若是趙綿澤真的讓人假扮成她,在那黑燈瞎火的地方,隔得又那麼遠,趙十九難保會不上當。

    “丫的,趙綿澤那個賤人。”

    她低低罵咧著,雙眼通紅地起身,提著裙擺就往樓下走。

    “小舞,准備馬車,我要去金川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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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0:38 |只看該作者
第340章 血月食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是一個永載大晏史冊的日子。

    這一夜,繁星點點的天空,月色皎潔如銀,蒼穹高遠無塵,月光鋪灑在京師城的屋宇重樓上,似一個無邊無際的籠罩物,驅散了黑暗,為大地添了一抹朦朦朧朧的灰色剪影,似乎散發著一種帶了魔力的光芒。

    元祐奉趙樽之命領著兵馬到達定淮門時,這里已是劍拔弩張之勢。但由于南北兩軍都沒有提到進攻的命令,只是在深秋的晚風中,僵峙著,沒有絲毫的風吹草動,氣氛卻逼仄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往常的定淮門總是開著的,元祐多少年都沒有回京了,但這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門口沒有半棵樹木,古老陳舊的城牆,破損嚴重的青磚,在這個不尋常的夜里,顯得格外死氣沉沉。元祐記得,他以前曾經無數次從這道門悠哉悠哉的出來,去秦淮河邊尋歡作樂,夜會他的紅粉知己,虛渡著年少風流的光陰。

    如今同樣隔著一道門,卻成了兩個世界。

    他在門外,憂心如焚。她在門內,生死不知。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思念,把他對烏仁的情義逼到了極致。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原點,他的心浮躁不堪。騎在馬上,走在万軍之中,他時不時瞄上一眼高聳的城牆,心里五味陳雜,恨不得衝鋒的命令馬上到來。

    “什麼人?”

    背后黑壓壓的大軍中,突然傳來的喝聲,驚回了他的神智。

    聽到那邊登時便鬧哄開了,元祐皺了皺眉,打馬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他厲喝。

    “元將軍,有人從三叉河河壁冒出來,估計是敵軍。”

    聽著營中參將的稟報,元祐定定神,借著火把的關線看了看三叉河的河壁,那里的青磚被人掀開了,從里面鑽出來的人身裝南軍將校的甲胄,長得極是高大粗壯。

    “兄弟們,不殺,是我。”

    那人舉起雙手,嗓門洪亮,聲音破空傳來,聽得元祐心里一驚。

    他拍了拍馬背,馬儿感受到他的急切,蹄聲也快了起來。

    “大牛!?”

    他不太確定的詢問聲,聽得陳大牛“嘿嘿”一笑。他雙下雙臂,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把腦袋上的頭盔取下來,拍了拍復又戴回去,方才望著元祐的方向,咧開了嘴。

    “小公爺!”

    “公你娘的頭啊!”元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飛身下馬,小跑過去摟住了陳大牛,那種與兄弟久別重逢的喜悅、激動,還有在戰爭中的緊迫感與期待感,讓他心情極是復雜,把陳大牛抱得緊緊的,“你他娘的……小爺還以為你死了呢!半點消息都無。”

    陳大牛被他强行勒在懷里,齜牙咧嘴地笑。

    “放手放手,俺又不是老娘們儿,你摟那麼緊干嗎?”

    “你若是娘們儿,小爺還不幸摟你呢。”嗤笑一聲,元祐松開胳膊,笑著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揍了一拳,又挑高眉頭,戲謔道,“看來這些年駙馬爺做著,好吃好喝的養著,也沒忘了操練,身子骨還硬朗得很。”

    又是“嘿嘿”一笑,陳大牛道,“那是,老子哪都硬得很。”

    元祐看著他,怔一瞬,終是笑了出來。

    南下之路,几年的滄海桑田,歷經大大小小數十仗,元祐還能活著到達京師,還能看到陳大牛那張黑臉和憨傻的笑容,還有機會破城去見他心儀的姑娘,他覺得很不容易,也覺得這日子,咋就他娘的這麼美?

    “得了,大牛,該你小子撒歡!小爺可沒這福氣了。”

    陳大牛看著他笑道,“你也甭羨慕,俺曉得你們在外頭吃苦了,專程給你們備了好多牛鞭,鹿鞭,虎鞭,還有鹿茸等等滋補之物,有你的,還有陳景的,便是小爺你這几年掏空了身子,也不打緊。”

    元祐正在感慨著與他的相見,卻被他想了千里之遠,面色耷拉下來,重重咳嗽,“你他娘的,小爺是這樣的人麼?”

    陳大牛黑著臉瞪他,“你不是,誰是?”

    “說啥呢?小爺龍精虎猛,用得著這些玩意?”元祐咬牙切齒地看著陳大牛,罵咧了兩句,突地發現四周圍滿了士兵,正懵懂的看著他們。這些人中,有好多是南下之后才收入營中的新兵,大多數都不識得陳大牛,茫然也情有可願。

    好笑的搖了搖頭,他反應過來,這會不是與陳大牛敘舊的時候。衝他說了一句“回頭小爺再找你算賬”,他便拉拽著陳大牛的胳膊,走到邊上。

    “說說,你怎會從這狗洞里爬出來?”

    “狗洞?他奶奶的,你懂不懂,殿下管俺這叫地道。”

    得了如花酒肆那個地道的啟發,陳大牛與晏二鬼這几年下來,並沒有像趙綿澤以為的那樣老老實實的混天過日,他們知道,趙樽南下只在早晚,必定有一天要與趙綿澤撕破臉的,于是便早早想好了退路。所以,這一條從京城里挖出來的地道,遮遮掩掩的,用了他們几年的時間。

    元祐唏噓一番,左右看了看,“晏二鬼呢?怎不見人?”

    陳大牛拍了拍頭,雙目圓瞪,罵他,“被你一打岔,俺差點儿忘了正事。二鬼去了營里。這几年,咱們暗中拉攏了一些人,大多是原來跟著殿下的金衛軍舊部。當年殿下在北平起事,這些人有心投靠,但南北之間,千山万水阻隔,他們想投無門,咱們便暗中行動。看今儿晚上這動靜……俺們組織這人馬該發揮余熱了,自當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在趙綿澤繼位之后,不僅重用文臣,對金衛軍舊部也多半不肯重用,那些人心里都有怨懟,卻敢怒不敢言。而且這些年來,如此政斗之下,只要趙綿澤在位,他們就算拼得頭破血流,這輩子要想出頭,也基本沒有機會。所以在趙樽勢頭如日中天的時候,這些人投靠舊主,找好退路,自是明智之選。

    只不過,陳大牛和晏二鬼在被趙綿澤監視得那般嚴密的情況下,竟然還能辦成這些大事,著實令元祐驚訝不已。可不待詢問,他轉念一想,又反應起來了。陳大牛的身邊有一個普天之下誰也沒有的便利——趙如娜。

    想到她,元祐依稀仿佛也想起,那是自己的血親妹妹。

    默了一瞬,他笑問,“你家媳婦儿呢?”

    原本樂得開懷的陳大牛,聽他提到趙如娜,高大的身子在料峭的冷風中微微怔了怔,臉上才堆起了僵硬的笑容。不過,他似乎不太想細說,目光不著痕跡地別開,看著圍在城外這一群黑壓壓晉軍,笑著敷衍道,“回頭與你細說。俺這會有急事,要馬上求見殿下。他人呢?”

    元祐看著他的反應,沒有追問,“他在金川門,你有啥事?”

    陳大牛左右看了看,見沒有旁人看來,遲疑著皺眉道,“前些日子,俺與媳婦儿出街時,無意看見了錦宮那個大當家的。俺覺得有些不對勁儿,偷偷派人尾隨,竟發現了楚七……”

    “楚七?”元祐驚得眉頭一抖,“她怎樣了?人在哪?”

    陳大牛道,“她懷著身子,一直在京師錦宮的別院。但她沒有主動與俺們聯系,為了她的安危著想,俺也沒去打擾,更不敢與她接觸。不過,今儿宮中大亂,有探子傳話來說,是柔儀殿起火了,貢妃與洪泰帝情況如何還不得而知,不過,趙綿澤令人在宮中散布消息,說抓住了晉王妃,俺懷疑其中有詐……”

    “我操!”元祐錯愕一瞬,猛地調頭翻身上馬,大聲低斥著,拿馬鞭指他,“這種事你不早說?還虎鞭,鹿鞭,陳大牛,你他娘的在京師吃香喝辣,果然養傻了。”

    “生這麼大氣?”陳大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難道楚七懷孕……晉王不知?難道不是晉王把她送入京師的?

    他抿唇猜測著,卻聽元祐向副將吩咐。

    “此處軍情,一律聽他的。”

    說罷他勒轉馬頭,又看著陳大牛,“你在這里守著,我的馬去金川門快些……若不然,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子,人還沒到,就被人當成敵軍抓起來殺了。”說罷他不再墨跡,重重夾了夾馬肚子,揚蹄離去。

    陳大牛撓了撓腦袋,曉得他說得有理,也不爭辯,只匆匆與副將對了個眼神,神經便興奮了起來……守在京師數年,他几年沒上過戰爭,几年沒有聞過這種熱血的氛圍,自是滿心滿眼的激動。

    ~

    從棲霞閣出來,夏初七坐在馬車上,心緒極不平靜。

    “楚七,你穩著點,可別激動啊。”楊雪舞坐在她的身邊,不停安撫著她的肩膀,又擔憂地瞄著她的肚子,緊張得額頭都冒出了細汗,那樣子好像懷孕的是人她。

    隨她們前來的東方青玄,脊背挺直地靠在廂壁,一動也未動。

    天已入黑,又是大戰之際,城里也不安定,外頭時不時有南軍跑動極快的腳步聲,東方青玄微微闔著眼,看上去云淡風輕,但他左手寬大的袖擺下,假肢的連接處正在嘶嘶啦啦的疼痛。但他沒有吭聲,也沒有拿手去撫一撫,減輕疼痛感,甚至都沒有去看它一眼。在這種草時候,他不能分她的心,他只需要坐在她的身邊,讓她不會孤獨,同時也給她帶去安心的力量。

    “東方青玄……”

    夏初七突然調頭,定定看著他。

    “我的眼皮……跳得很厲害,肚子也有點不舒服。”

    東方青玄睜開眼,看著她煞白的面色,眉頭微微一皺。

    “那你回去,我去金川門……”

    “不行。”夏初七眯了眯眼,看著車窗外白慘慘的月色,總覺得今天晚上有些不對,“我得去,哪怕什麼忙也幫不上,只遠遠看著,也一定能讓他安心,為他帶去力量……我相信,他能夠感覺得到我。”

    安心力量?東方青玄眉梢沉了沉,妖嬈一笑:“隨你,反正死活與我無關。”

    夏初七掀掀唇,笑開,“你先頭說有辦法靠近金川門,是啥辦法?”

    東方青玄看著她微抿的唇,“到了就曉得了!”

    夏初七眉頭緊鎖,看著他,略有擔憂,“你的身份特殊,不會有事吧?要是被發現,趙綿澤或許不會殺我,畢竟我有利用價值……可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見她在擔心自己,東方青玄神色微微一松,語氣也更加柔軟,那輕輕抿笑的唇,嫵媚如花,“放心吧,本公子三頭六臂,絕代風華。誰還能殺得了我?”

    夏初七輕唔一聲,唇邊露出微笑,“好,你贏了。”

    “停車,你們是誰?!”還沒有靠近金川門,外門便傳來一道低喝。東方青玄沒有掀開車簾,只是喊了一聲“如風”,緊接著,那人便過來了,樣子極是强橫!

    “大戰當前,此路戒嚴,不論是誰,一律不許過去。”

    “放肆!”如風低喝一聲,“唰”地拔刀。

    “沒看見是誰家的車嗎?”

    那侍衛眯了眯眼,看著他手上的刀,緊張的咽了口唾沫。

    “可是上頭有令……”

    “上頭?你們上頭是誰!”如風理直氣壯地大步過去,掏出懷里的腰片,往那禁軍頭目眼前一揚,“六爺的腰牌識不識得?六爺的人也敢擋?六爺的事儿也敢耽誤,是不是不要腦袋了?”

    這種事,當兵的人遇上最是難辦。上頭個個都是爺,得罪了誰都不好。人家是王爺,他是一小兵,還能咋的?看了看腰牌,那几個守衛白了白臉,終是默默的退開,任由馬車連帶一群侍衛通過。

    夏初七雖說聽不見,但馬車停下也是有察覺的。

    緊張了一會儿,直到馬車再次轉動,她才松了氣。

    “想不到啊,你太能了!趙楷的腰牌也有?”

    “呵呵!”東方青玄笑笑,“你太小看本公子了,當年錦衣衛在京師橫行霸道,若是連這點人脈都沒有?我還活得動麼?不要說金川門,便是本公子如今要去趙綿澤的后宮,也暢通無阻。”

    夏初七不曉得他有沒有吹牛的成份。

    只是吐了吐舌頭,然后豎起大拇指。

    “你厲害,為你點贊。”

    “嗯”一聲,東方青玄微仰著如花似玉的臉。

    夏初七看著他,卻笑了,“我想,你若真去了,來日趙綿澤有了孩儿,也會為你點贊的!”

    東方青玄石化,“……”

    ~

    金川門。

    這座位于京師城北的老城門,城牆緊厚,素來防守嚴密。此刻因了南北南軍的對峙,更是顯得森嚴而肅殺。趙綿澤身著一襲明黃的袍服,衣袂迎風飄動,他立于城頭,凝視著城下趙樽冷峻的身姿,面上帶著柔和的笑容。

    “十九皇叔,你是朕的宗室長輩,朕素來敬你,更從未慢待你。你如今扯旗造反,兵抵京師,竟是不顧太上皇的身子了嗎?即便你什麼都不顧及,但好端端的藩王不做,卻落個叛逆之罪,被滿門抄斬,可值不值得?”

    他決口不提削藩之事與自己暗中使的壞,說這些義正辭嚴的話,目的自然只是為了說給金川門的滿朝臣工與兩軍將士聽。一個會馭人者,也一般都懂得說話。

    趙樽勒著馬韁繩,靜靜而立,不動半分聲色。

    “趙綿澤,你就這般自信?還有斬我滿門的機會?”

    趙綿澤輕輕抿唇,譏諷道:“不是朕自信,而是十九叔你太小瞧朕了。且不說正准備入京勤王的上百万兵馬,你能不能吃得下,便說……”頓一下,他突然笑了,“朕不是生意人,今儿卻想與十九皇叔做筆買賣。拿一個人,換你放手一座城。”

    趙樽眉頭微動,攥韁的手微微一緊。

    “人與城豈可相提並論?你太儿戲。”

    趙綿澤微微一笑道:“換了別的人,我或者沒有法子保證,可今儿我要與你交易的人卻不同。我相信,她不僅僅值一座京師城,便是整個天下,也值得的。”說罷他偏頭,拔高了嗓子,“帶晉王妃。”

    一語皆出,城樓下嘩然一片。

    趙樽掌心攥出了汗來,但他沒有動彈,冷冷凝視著城樓上的動靜儿,似是老僧入定,連呼吸聲都沒有。不多一會儿,一個被反綁著雙手,堵著嘴巴,蒙了半邊臉的女子影影綽綽的出現在了城垛上。

    距離太遠,光線太暗,加上蒙了輕紗,那女子的長相不是太清楚,但是從身高與体型上來看,樣子確實像極了夏初七。

    趙綿澤負手立于城頭,看見趙樽突然僵硬的身子,慢慢走近,撫了撫那女子的臉,把她面頰上的輕紗牽了牽,動作極是溫柔,語氣也和煦柔軟。

    “看見沒有?你心愛的男人來了。激動嗎?”

    那女子努力偏著頭,身子掙扎著,雙目瞪著他。

    趙綿澤看著她,微微一笑,放下手,轉過頭來看向趙樽。

    “十九皇叔,看見了她,你是不是便不想做皇帝了呢?”

    趙樽居于馬上,久久沒有動彈,面部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也不知道相信了沒有,那樣子似是在安靜地等待他的下文。

    趙綿澤看了他片刻,微笑著突地轉頭,“張四哈!”

    城牆上的一切是早就准備好的。張四哈得令,應了聲“是”。几個太監便過來幫忙,把那反綁的女子架到了一堆高高壘起的柴薪架子上。在那個城牆的垛口,堆放了不少柴薪,柴薪上早已澆好了桐油,像是火刑一般,那油味與柴火味,令人雞皮疙瘩掉一地。

    趙綿澤目光厲了厲,從一個禁軍手里按過火把,舉著它走到柴薪的邊上,笑著將火把輕輕一舞,看得城牆外的人心驚肉跳。

    他道,“十九皇叔,你犯上作亂,罔顧人倫,造反篡位,有違天道。今日之事,你便不要怪朕狠心,既然你們兩個愛得死去活來,那朕便給你們一個生死相許機會。你與她,只能活一個,你來選。若是你要她死,你就攻城,若是你不要她死,馬上勒令晉軍退兵五十里。而你,一個人單槍匹馬入城來受降。”

    城牆上的弓箭手密密麻麻,還有火炮火銃伺候,趙樽單槍匹馬進入射程范圍會有什麼后果,不必用腦子考慮就能知曉。更何況,晉軍一旦退后五十里,得退到如何去?等南軍援軍到了,局勢又如何?這樣的要求,即便趙樽真的顧及夏初七,也不可能輕易答應。因為那不僅僅干系到他一個人的性命,而是無數人的性命。

    趙樽冷眸看著他,哼了一聲。

    “趙綿澤,你能有點大丈夫姿態嗎?”

    趙綿澤但笑不語,似是等他后話。

    趙樽皺眉掃了一眼城牆上的女子,勒著馬韁繩上前一步。

    “你放了她,我便同意與你商榷隔江而治之事。”

    “哈哈,十九皇叔,果然痴情。”趙綿澤冷笑著,回過頭去,目光巡視一般落在那個女子蒼白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盼了這麼久,他終于來了,還准備拿半壁江山換你?你可高興?”

    那女子倔强的僵硬著頭,恨恨看他,雙目噴火,像是怨恨不已。但她嘴巴被堵著,嘴里雖“嗚嗚”有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趙綿澤眉梢一揚,舉著的火把又近了近,低下頭,手指輕輕撫了撫她冒著細汗的額頭,像是為她拭汗一般,用袖子憐惜的擦了擦,又隔著輕紗慢慢抬起她的下巴,“你該感謝朕,而不是這般瞪著朕。”

    那女子眼皮快速眨動著,似有千言万語,卻只剩嗚嗚聲。

    趙綿澤微微一笑,火把慢慢垂下,滿意地看著趙樽似是又上前走了一步。

    “十九皇叔,閑事休敘,我數到十,你若是不照辦,我便燒死她……”

    垛口很高,城樓下的人仰視著,看不太清楚上面的情況,但柴薪高招著,那女人掙扎扭動的身影仍是令人緊張万分。想到是他們的晉王妃,晉軍登時嘈雜起來,無一不是恨得牙根癢癢,但也無一不是勸趙樽不要輕舉妄動的。可誰也沒有想到,趙樽竟然再次上前一步,表情復雜地睨著那女子,冷眸里似有波光浮現。

    “趙綿澤,你不要輕舉妄動。京師城已被我圍成鐵桶,你便是殺了我,殺了她,你也逃不出去。我如今給你一個選擇,放了她,棄城投降,我許你后半生榮華富貴,便以親王之尊,得享天年。”

    輕呵一聲,趙綿澤笑了。

    “十九皇叔好生慷慨,你奪我之妻,奪我之位,奪我之城,奪去我的一切一切,卻來好心地許我以親王之尊,榮華富貴?”他沉沉的聲音有些沙啞,破碎,雙眼淺眯著,一眨不眨地看著趙樽,不知此刻到底想到了什麼,眸底竟隱隱有溫潤的濕意。

    “十!”

    他開始喊數了。

    “九!”

    滿場噤聲,所有人都屏緊了呼吸。

    “八!”

    冷風呼呼的吹,天氣似乎更涼了几分。

    “五!”

    城牆上的大晏臣子開始遠離柴薪,生怕被波及。

    “三!”

    當趙綿澤喊到三的時候,他離那堆柴薪更近了,那個被綁在木頭架子上的女子似乎也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拼著勁儿的掙扎著,身子扭動像蛇一樣,滿頭的發發全都散亂了下來,完完全全的遮住了臉,一雙含淚的眼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恐懼。

    “嗚嗚……嗚嗚……”

    被燒死的人,皮開肉裂,沒有人不害怕。

    “二!”趙綿澤沉著嗓了,又重重喊了一聲。

    “慢著——!”趙樽冷眉微蹙,不著痕跡地朝身側的丙一使了個眼神,抬頭望向城樓,一張俊朗的面上,有著比深秋更為蕭瑟的涼意,“趙綿澤,你要的人是我,我過來,任由你處置!你不要傷她。”

    “呵……哈哈。”趙綿澤聲音滿是笑意,“一個換一個,倒也合理!”

    有了趙樽在手,晉王自當受制。

    這一點,趙綿澤與整個金川門的晉軍都知道。

    “殿下,不可。”無數人嘶吼起來。

    可趙樽抬手阻止,再次迎著城牆上的弓箭走去。

    看著他頎長有力的身影越來越近,那木架上的女子更加瘋狂了几分。她扭曲著身子,拼命地搖著頭,一雙赤紅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滑了下來。趙樽看著那道模糊的影子,神色極是復雜。有冷漠、有陰霾、有肅殺,可他雙唇緊抿,半個字都沒有再說。

    空氣似乎凝滯了。

    整個金川門,帶著死一般的寂靜。

    正在這時,趙樽的背后突地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那人重重地踩著深秋的節奏,從嘈雜驚呼的晉軍中穿梭而來,從容地搶過弓箭手的神臂弓,不等趙樽回頭,他已快速從他身邊掠過,如同一道閃電,他一騎上前,挽弓搭箭,射向了城牆。

    “天祿,她不是楚七,她是假的——”

    一個“假”字出口,他手上的弓箭已經准確無誤地飛向了城牆,也准確無誤地射中了那女子的心髒位置。可他還未收弓,就像中了邪一般,整個人傻傻地立在冷風中。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低低喃喃著,看著城牆上中箭染血的身子,僵硬如雕塑。

    城牆上的女子,拼命的仰著頭,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那一雙眼睛,朦朦朧朧,看不太清,卻依稀熟悉……正是存于他記憶中的眼睛。那個被綁在柴薪上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是他日思夜想了几年的女人。

    念了几年,想了几年,他卻親自射殺了她。

    “不……不是的……”

    元祐看著那道影子,突然瘋狂地衝了上去,完全不顧南軍近在咫尺的滿天箭雨,拍馬往金川軍衝。趙樽冷著的面孔突地變色,猛地拍馬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一邊為他擋著城牆上射下的羽箭,一邊拖著他往回走,嘴里厲聲大喝。

    “少鴻,你瘋了。”

    “是,我瘋了,我瘋了!”元祐雙目赤紅,几欲垂淚,從來風流倜儻的面孔上,如同厲鬼般蒼白。他几乎無意識地喃喃著,掙扎著趙樽的手臂,還要往城門衝,“天祿,是她,是烏仁……是烏仁啊……我真的瘋了,我竟然射殺了烏仁……”

    “我知道是她!”趙樽冷冷拽住他,回頭朝丙一低喝,“殺!”

    得令的丙一高揚起手,“殺,掩護殿下。”

    這一聲“殺”,並不是為了攻城,而為了掩護趙樽與元祐后退。不過一瞬,黑壓壓的晉軍,便潮水一般涌了上來,一波波朝金川門涌去。城牆上羽箭紛分,殺聲大作,震耳欲聾的聲音如同千軍万馬踏破天地。

    柴薪上的烏仁瀟瀟雙目微垂,胸口鮮血汩汩,耳朵里聽不太清那些聲音。腦子里回蕩著的卻是那一道疾風似的馬蹄聲,他由遠而近,朝她奔來。他的聲音還是那麼熟悉,熟悉得讓她心碎。

    等了几年,他回來了!可是他卻沒有認出她。

    她甚至于知道趙樽都認出她來了,可是他連多看一眼的耐心都沒有,便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上的弓箭,射向了他,她聽見了他撕心裂肺的大吼,那仿佛心痛的吼聲,像失去至親的猛獸在哀號,但她卻想笑……

    是的,她很想笑。

    他不是應該不在乎這些麼?若是一個女人的死,可以換來一場戰爭的勝利,他不是應當毫不猶豫的選擇讓她去死嗎?可他為什麼那般痛苦?是因為是他親手射殺了她嗎?

    剛才那一瞬,隔得太遠了。

    她看不見他的模樣,似是憔悴了,但穿著戰袍,還是那麼風度翩翩。那是一個會勾引小姑娘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她也親眼看見了他舉起的弓,那一刻,她沒有眨眼,甚至都能感覺到他堅毅的表情——很英俊!

    騎馬挽弓那一瞬,他真的很英俊!

    她若不是他的射殺目標,若不是堵著嘴,她定會為他歡呼。

    可……胸口太痛了,不僅僅是傷口在痛。心,也在痛。

    疼痛讓她面色發白,扭曲,就連被捆著的雙手,也微微抽搐起來。

    “想說話麼?”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再堵住她的嘴了。趙綿澤猛地扯掉了她的面紗,也扯掉了堵嘴的布,舉著火把,揚唇笑道,“真是有趣了。沒有想到朕的愛妃,竟能讓朕的皇叔與朕的皇弟都不顧生死,前來相救。”

    輕輕笑著,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愛妃,你給朕說說,你的第一個男人……到底是趙樽,還是元祐?”

    他的聲音並不小,似乎也沒有想要隱瞞這頂綠帽。

    可是當這句話從城牆上傳出來,卻令在場之人心底發緊。

    寧貴妃跟著皇帝的時候,竟然已經不是完璧了?這是一個多麼勁爆的消息。若換了平常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八卦流言會傳出去。但此時,不僅趙綿澤不在乎,在場的人也沒法多想。生死面前,一切感受都會讓步。

    天地俱靜,眾人屏氣凝神。

    可烏仁瀟瀟蒼白著臉,卻笑了。

    “你,你……殺了我吧……不必……辱我……”

    “想死?看來沒那麼容易。”趙綿澤上上下下打量著她,就像完全看不見她身上的傷口,輕笑道,“再說,朕如何舍得你死?你若是死在朕的手上,哈薩爾豈能善罷甘休?”目不圍睛地盯著烏仁的面孔,他又笑,“不過如今,你還是不要輕易死得好。要不然,你死在元祐的手上,你哥也會把這筆賬算在他身上。”

    “趙……綿澤……”烏仁瀟瀟有氣無力,目光有恨。

    趙綿澤卻不理會,調頭低斥,“傳太醫!”

    城牆上火光爍爍,人影晃來晃去,很快有太醫上來了。

    很顯然,烏仁瀟瀟還有價值,趙綿澤不會輕易要她死。

    而城樓下方,也是亂成了一團。

    “烏仁……你堅持住……堅持住!”

    元祐瘋狂的聲音帶著嗚咽,在夜風中傳來,格外清晰。

    “那天在紫金山上,你問我的話,我想告訴你,一直想告訴你的。我愛你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種愛……所以,我回來了,從北平回來了……打了几年的仗,我就盼著回來接你……烏仁……是我該死……我該死!”他吶喊著,掙扎著,近乎瘋魔的狀態,“丙一,你放開我,你他娘的放開我……”

    兩個太醫在身邊戰戰兢兢的忙碌著,止血,搶救。

    烏仁瀟瀟無力的耷拉著手臂,閉緊了眼睛,卻聽清了元祐的話。

    “呵。”一聲,她喃喃著發笑,一點一點艱難地轉過頭,看著神色莫測的趙綿澤,古怪地笑,“你曾說,我們一樣可憐。但我……我跟你不一樣……我有愛的人……他也一樣愛我……趙綿澤……你最可憐……你最可憐……”

    “你真不怕朕殺了你?”趙綿澤冷了聲音。

    “……殺了我吧!”烏仁瀟瀟喃喃,“殺了我。”

    他殺了她,就會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若不然,她連死的自由都沒有。

    元祐瘋狂的聲音一句句被風聲傳來,她瘦削的腮邊,兩行清淚落下,與血水混在一起,染得她雪白的中衣紅彤彤一片,極是慎人。

    “你舍得死麼?盼了這麼多年。不可惜。”趙綿澤問著,沒有情緒,像是在問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甚至于,聽上去,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問的更像是他自己。

    烏仁瀟瀟聽見了,但耷拉著眼皮,她沒答。

    從趙樽與元祐他們遠去北平,已經四年了,他似乎真的盼了許久。

    這些年來,她每日數著日子。花開了,花又謝了。燕子飛來了,又飛走了。她日日夜夜的盼望著,偶爾也會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脫離那個牢籠。可午夜從噩夢中醒來,她又不希望他看見自己如今的樣子——建章帝的寵妃,一個破敗且不干淨的身子。

    她恨著,恨著這一切!

    可臨死能見上一面,也好。

    “元祐……”她嘴巴一張一合的蠕動著,眼睛直勾勾盯著天上的月亮,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四年,好長好長的四年……你終是回來了……死在你手里……興許這便是上天的安排,是我當初欠你的……如此一並還給你了……”

    星星一閃一閃,像在眨眼。

    月光一視同仁的灑下來,落在她的衣襟。

    她的眼睛漸漸模糊。

    他們的相識,他們的相殺,他們短暫的相處,如同一道道黑白色的剪影,一件又一件從她的腦子里滑過。認真說來他們相處的日子並不多,可回憶起來,卻似乎曾經渡過了無數個春秋冬夏……這樣也好。愛、恨、情、仇……都可一筆勾銷。

    仰起頭,她努力尋找北方的星星,想著那一片她從小生長的地方。

    勉强扯出一個笑容,她的頭慢慢垂下,沉入了黑暗之中……

    趙綿澤探了探她的鼻息,冷冷地逼視著太醫,“怎麼回事?”

    老太醫白胡子直抖,嚇得舌頭都捋不順了,“回,回陛下。貴妃娘娘傷……傷及心脈……恐,恐是治不活了……”

    趙綿澤目光一厲,“他死了?”

    老太醫垂著頭,不敢去擦額頭的汗,“差,差不多……”

    什麼叫差不多?趙綿澤冷冷剜他一眼,放開烏仁瀟瀟,再次揚起火把,在空中揮舞一圈,面色在火把中顯得有些猙獰。

    “十九皇叔,她傷及心脈,怕是治不好了。你們若再不退兵,我便沒法為他找太醫會治……那她就真的死了!”

    烏仁瀟瀟的身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自是不知事態的緊急。

    可趙綿澤可以賭,元祐卻賭不起,“天祿……回頭我再打回來如何?救她……一定要救她!”愴然的低吼著,元祐雙手抹著臉,帶著哭腔大吼,“表妹……若是我表妹在就好了……楚七!楚七啊!”

    一個瀕臨崩潰的人是瘋狂的,也是沒有理智的。

    親手射殺了烏仁瀟瀟,觸及了元祐深埋的底線,數年的等待悉數毀于自己之手,喜歡的女人就要死在手上,他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淡然。

    趙樽看著他赤紅的雙眼,慢慢放開他的手。

    “他要的是我,不是你們。”

    不同意退兵,但他也沒有放棄烏仁瀟瀟不管。

    低低“駕”了一聲,他策馬上前几步,衝著城牆上喊。

    “趙綿澤,我過來由你處置,你馬上喚太醫為她會治……”

    輕呵一笑,趙綿澤從城牆上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趙樽,不咸不淡地諷刺,“朕原本以為十九叔心里只有夏楚一個。如今看來,你這心啦,都分成一瓣一瓣的了。月毓你要管,阿木爾你要管……連朕的貴妃,你也要管。你那般對你,真是錯付了。”

    冷哼一聲,趙樽的手輕輕探至腰間,並不答話。

    趙綿澤卻突地笑了,“行啊,你過來,只要避得開箭雨,活著入城,朕便馬上救她——”高聲說完,他揚起火把,示意垛牆上的弓箭手聽令,隨時准備射殺趙樽。

    “准備放箭!”

    “是,殿下。”一張張弓弩探出了城牆的垛口,只要趙樽走近,漫天的箭雨都會飛下城樓,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將會被射成篩子。

    可就在這時,城里卻傳來一道清幽的冷哼。

    “趙綿澤,你姑奶奶來了,還不快停手?”

    這麼囂張跋扈的話,普天下只有一個女人。

    趙綿澤面色一僵,几乎是驚喜的調轉過頭,從高處直直望了下去。只見不知何時,內城牆根下的禁軍守衛處,來了一行侍衛和一輛馬車,他們與禁軍待在一起,已不知多久的時間了。那個說話的女子便是這時從馬車上掀簾而下,面容淡定,唇角帶笑,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怎麼,沒見過姑奶奶啊?你們看什麼看?”

    夏初七罵的是周圍失神發呆的禁衛。

    他們怎麼會想到,那馬車里是一個女人?

    夏初七的身形已經完全走了樣,腆著的大肚子高高翹起,似是隨時都有生產的可能。可她似乎半點未覺,一只手懶洋洋地托著肚子,一只手還慢騰騰捋了下頭發,優雅的動作,似乎不是大敵當前,而是在走親戚。

    “趙綿澤,你若是不傻,就趕緊讓人把烏仁瀟瀟抬下來,我幫她診治。你想想,她若是死了,你還能威脅誰啊?而且,我這不在這儿麼?我做你的人質,比她更有用處,不是嗎?趕緊的,不要再耽誤。”

    她的陰詭狡詐是出了名儿的,南晏眾臣無人敢相信。

    可趙綿澤面上竟有驚喜,似乎絲毫不以為意。

    從她出現在他眼簾的那一刻起,他臉上都是笑容。

    “你總算來了!”

    他的回答與她的問題,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可從他的表情與憂傷的語氣來看,他似乎等了她千年万年似的,一雙迷茫的目光里,含著笑意,還有情意,“小七,你知道嗎?我找了你好久。在這種時候,我還能見你一次,我很高興。”

    “你高興?我可不高興。”先前夏初七坐在馬車上,親眼目睹了金川門的生死絕戀,雖然她聽不見那些聲音,卻通過楊雪舞的轉達也算了解了事情的發展……

    趙綿澤竟然會把烏仁扮成自己來威脅趙樽,是她沒有料到的。而趙樽分明認出來了不是她,還會心甘情願的由著他威脅,她其實想到了。但大抵受了趙綿澤那些句的誘導,她心里卻有一些奇怪的酸澀。

    趙樽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男人,大局當前,他分得清輕重。

    往常在營中,連他對她都束手束腳,小心謹慎,便是為了大局不是麼?

    若不然,她那會儿又如何會氣得離營而去?

    可是今日他為了烏仁瀟瀟,願意放棄性命,也願意放棄半壁江山。

    她知道,烏仁救過趙樽的命。

    可就算知道,那種感受也並不美好……

    “楚七,趙綿澤在喊你,你怎樣了?”楊雪舞捏了捏她的手,又為她轉達了一遍。

    夏初七這才發現,自己脊背濕透,緊捏著的手心,也全是冷汗。吐出一口濁氣,她知道救人要緊,趕緊從亂七八糟的臆想中回過神來,冷笑著瞅過去。

    “趙綿澤,這麼好的條件,你應是不應?”

    趙綿澤站在城牆上,靜靜地看著她,似是並不在意烏仁瀟瀟的死活。單薄的下巴倔强地緊繃,他蒼白的臉上是認真且專注的視線,就像在看一件自己稀罕了許久的絕世珍寶,眼睛一眨不眨,端詳了她好久才笑。

    “小七,當日你曾問我,可願意為了你放棄帝業江山,放棄所有的一切,那時候我知道,我放不下,所以我不想騙你。可這几年……我思考了几年,我發現那個位置並不暖和。不僅不暖,還荊棘遍地……”

    他的話不僅令夏初七意外,也讓所有人意外。

    無數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但趙綿澤似乎魔怔了。只盯著她,並沒有發現旁人在拿見鬼的眼光看自己,仍是慢吞吞地道,“我若現在告訴你,我願意為了你放棄,什麼都可以放棄……小七,你可願跟我走?只有你和你,這個天下,這個江山,我都願意拱手相讓給十九叔,只要你……願意。好不好?”

    他的語氣波瀾不驚,並非衝動之下,隨口吐出的。

    可夏初七聽了,心底沉了沉,卻蹙緊了眉頭。

    “多謝陛下的厚愛。只可惜,遲了。”

    看著趙綿澤在火光下白如紙片的面色,她道,“很多東西都是有保質期的,過了那個期限,它就不貴重了。如今趙樽都兵臨城下了,你還有什麼資本談這個?你的皇位,你的江山,本來就不在己手。陛下,不要太可笑,趕緊按我說的做吧,救了烏仁,也是救你自己的性命。”

    趙綿澤聽著她嘲弄的笑聲,一顆心髒似乎被刀片割開,碎裂,一滴滴的鮮血流出來,激得他額角上的青筋,隱隱跳動,面色凄楚,咬著牙齒,連聲音也痛苦帶上了細微的顫抖。

    “小七,你就這般恨我?恨了這麼多年,還在恨?”

    “不恨,早就不恨你了。只是不想理會你。”夏初七撫了撫躁動不安的肚子,焦灼一下,聲音也軟了几分,“好了,趙綿澤,你與趙十九到底是叔侄。有什麼事,等會儿再坐下來談,他也不會要你性命。你讓我先給烏仁治傷可好?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你的妃嬪,與你有過夫妻之情……”

    “小七!”趙綿澤微微眯眼,聲音帶著苦笑,似是低入了塵埃,“妃嬪于我而言,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在我的心里,妻子一直是你,也只有你……除了你,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包括夏問秋,后來我時常思考,我對她只是感激多一點……那不是愛……”

    “趙綿澤!”夏初七打斷他,“如今是咱們談論這個的時候嗎?”

    夏初七說罷,余光掃了一眼不太對勁儿的金川城門,咬了咬牙,忍著腹中小家伙蠢蠢欲動的拳打腳踢,不太耐煩地仰著頭道,“到底行不行,你說……再不說,可就沒機會了?”

    她與趙綿澤談條件的樣子,完全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她挖苦諷刺的表情,也讓趙綿澤痛苦難堪,沒有法子去顧及其他。看他仍是不允不動,夏初七干笑兩聲,摸了摸鼻子,“那我當你默認了,趙綿澤,我……來了?我真的上來了?”

    “夏楚!”

    趙綿澤突然喚她。

    一張臉,白得像個死人。

    “我有一個問題問你。”

    夏初七當然不會上去自投羅網,她只不過在為了金川門前的異動爭取時間。輕“嗯”一聲,她凝視著趙綿澤,像是考慮了半晌,才道,“你問吧,不過要快點,烏仁支撐不了多久。她若死了,你就完了。”

    趙綿澤舉著火把的手,緊了緊,腳步卻向台階邁去。

    “如果沒有趙樽,在你回來之后,我誠心待你,不要江山,也不要皇位,更不要那麼多的女人……你可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原諒我曾經犯下的錯?”

    但凡屬于假設性質的東西,原本就沒有意義。

    因為人的生命中,沒有如果。

    可夏初七為了拖住他,仍是點了點頭。

    “誰說得清呢?也許會的。”

    趙綿澤面上一喜,“那好,你且記住了。”

    說罷他冷冷轉頭,正要命令守城的南軍開殺,金川門的城門口突然嘈雜起來,似乎涌入了千軍万軍,在鋪天蓋地的吼聲里,那一道沉重的大鐵門突然“哐哐”打開了。里面的守軍一打城門,數以万計的晉軍便齊刷刷涌了進來。衝入城門的南軍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趙樽。

    “阿七!”他低吼一聲,往這邊殺來。

    一個南軍將校從斜刺里打馬過去,走到他的面前。

    他正是身著重甲的晏二鬼,在人群的吼聲中,他下馬單膝跪地。

    “屬下來遲,請殿下恕罪。”

    趙樽來不及與他多說,點點頭,示意攻城,便又領著人往夏初七的方向殺去,“阿七!你不要亂跑,在那等我。”

    夏初七看見了人群中的他,也看見了他的臉,卻聽不見他的聲音。她的身側原本就圍滿了南軍,如今見晉軍攻城,南軍早已反正過來她是誰,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如此一來,東方青玄的侍衛與錦宮的兄弟都拼著命與南軍廝殺起來。人群之中,接到消息的李邈也領著人趕了過來。

    這一晚的金川門,不僅血流成河,也擠成了人海。

    “趙十九!”

    遠遠看著人群中的趙樽,夏初七大聲喊。

    “你小心些,不要管我,我沒事。”

    “阿七,你看著身邊,不要講話。”趙樽殺著,喊著,馬步上的身影近乎瘋狂的往這邊擠。他的身側,元祐已經領著兵馬往城樓的台階衝了過去。晏二鬼領來的京畿營將士也跟著他在打頭陣。

    但是,金川門的南軍,基本全是趙綿澤的心腹。

    他們食君之祿,亦是死戰不休。

    “丙一。”趙樽邊殺邊跑,邊跑邊喊,語氣冷肅,“傳令下去,全力攻城,”

    “是!”

    “告訴城景,從石城門入城,清查余黨。”

    “是!”

    趙樽沉吟著,“唰”地劈開一顆頭顱,在鮮血的飛濺中,像是想了一陣,方才回頭,蹙著眉頭吩咐,“趙綿澤,要活的。留他性命。”

    “是!殿下!”

    趙樽的人馬還在城門口,聲音也掩在了巨大的嘈雜聲里,趙綿澤在城樓之上,聽不清楚下面的話。這個時候,看著突然入城的晉軍,他明知道是有叛徒打開了城門,卻沒有了往昔的燥動,身著龍袍的身子僵硬著,似乎沒有難過,也沒有痛苦。

    人活著,要有目標,有追求。

    他如今什麼也沒有了,生死又有什麼意義?

    舉著柴薪的手微微一顫,他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慢吞吞地走向了那一堆高高壘起的柴薪,放下火把,就要把柴火點燃,手臂卻是一緊,被人狠狠拽住。

    他側頭看去,是阿記驚恐的面頰,“陛下不可!”

    趙綿澤手臂一甩,低斥,“滾!”

    阿記滿頭大汗,拽緊了他。在生死關頭,她的力道大得堪比男人,“我不滾,我說過的,不論如何,我都要護你周全……”說罷她不顧趙綿澤的反抗,在雜亂的人群之中,大聲喊著焦玉和盧輝等人,“保護陛下!”

    焦玉赤紅著眼睛從侍衛中擠了過來。

    “陛下沒事吧?”

    “暫時沒事。”人群的擁堵中,阿記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趙綿澤,强行扒掉了他的龍袍,拿了他腰上的玉佩,遞給焦玉,几乎是含著眼淚的交代。

    “焦大哥,你與陛下身形相似。若不然,我便留下了。”

    焦玉懂她的意思,二話不說,套上龍袍,掛上龍印,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阿記一眼,“阿記,你且自去,此處有我……你,你不僅要護著陛下,也要注意自個安危。”

    “我省得。”

    阿記衝他點點頭,與盧輝和几個侍衛强行拽著趙綿澤換上了侍衛服,在大批禁軍的掩護之下,從城垛的另外一側離開。被一群禁軍簇擁著的趙綿澤一步三回頭。他看著馬車邊的夏初七。阿記死死拽著他的手,要他離開,看著的人一直是他……可是,卻沒有任何人看見,那個換上了龍袍的焦玉,看著阿記離去的方向,嘴唇在微微顫抖……

    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有情。

    即便罪大惡極之人,心底也會有心向往之的那個人。

    金川門混亂了一片,除了南軍心腹,沒有人發現了趙綿澤離開。

    焦玉高高抬著火把,大聲高喊。

    “放箭,放箭,全部給我殺上去!”

    他指揮放箭,指揮殺戮,是為了掩護趙綿澤離開。但不論為了什麼,他與趙綿澤是不同的。趙綿澤不舍得夏初七死,他卻不會不舍得。因為他也有想要保護的人,為了自己要保護的人,他也會毫無選擇的犧牲掉別人。

    死與不死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意義。

    危險與否,更沒有感覺,他只要他們能夠離開。

    焦玉的命令之下,那群禁軍不要拼的廝殺,往夏初七與東方青玄的馬車處殺了過去。遠處的晉軍不好輕易衝過來,被一群錦宮兄弟和兀良汗侍衛保護在人群中的夏初七焦急不堪,肚子也開始隱隱作痛,額頭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

    她左突右閃,低低咬唇,“趙十九!趙十九!”

    在這個時候,他便是她堅持的力量。

    可是在兩個人的中間,隔了無數道的人牆。

    趙樽聽得見她的聲音,可一時半刻卻衝不到她的身邊,也是焦灼不已。

    “阿七,你堅持住!”

    一刀一條命,一條命用一刀,他雙目赤紅,炯炯如神的眸子也似刀芒,看得面前的南軍膽怯不已,但是焦玉下了死命令,他們這些人平素得趙綿澤恩惠也最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到了該拼命的時候,也是毫不含糊。更何況,在他們的眼中,趙樽是叛黨,他們是在為國盡忠。他們灑的熱血,可祭天地,可榮子孫,是值得的。

    “東方青玄……”

    夏初七頭昏眼花,肚子開始猛烈的宮縮。

    忍了又忍,她終是忍耐不住,扶住東方青玄的胳膊。

    “我……我要生了。”

    東方青玄回頭,猛地摟住她的腰。

    “阿楚!……如風。快……打開馬車!”

    几個人慌亂地打開馬車,夏初七也被東方青玄一把塞了進去,他大吼。

    “為了他,你便什麼都舍得,連命都不要了?你怎麼這麼……這麼……這麼……”這麼什麼?他沒有出口,每次對她怒到了極點,他也總是說不出重話來。

    “東方青玄,我要死了……別罵了。”

    夏初七天眩地轉,胃氣上涌,想吐,要嘔,眼睛一片發花。

    “胡說八道!”東方青玄拂了拂她被汗打濕的額頭,氣極大吼,“我都沒死,你死什麼?”

    夏初七面前閃著一道道重影,咬著唇,牢牢地盯住他的表情,晃了晃腦袋,覺得腦子似乎都有些不清楚了,“我……趙十九……趙十九呢?”

    “阿七!”

    “阿七!”

    趙樽還在往這邊衝,夏初七目光迷糊著,嘴唇一張一合。

    “東方青玄,我好像聽見了……趙十九的聲音……”

    東方青玄攏住她的衣裳,氣得面色通紅,“不要亂動,你幻覺!”

    輕輕一笑,夏初七從打開的簾子望出去。外面是漫天的箭雨,是鋪天蓋地的南北將士,是他們森冷的刀鋒與冰冷的甲胄。她咬白了唇,面色蒼白如鬼,身子疼得恨不得蜷縮一團。死死掐了一會儿手心,她顫抖著,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東方青玄的手腕,抬起頭來,眼睛紅若滴血。

    “東方青玄……我的孩子……要……要出來了……!”

    “楊雪舞!”東方青玄大吼一聲。李邈和楊雪舞聞言,從侍衛中圍了上來,紛紛高聲大叫“楚七”,慌亂不已。她們都沒有生產的經驗,李邈托著她的肩膀,楊雪舞托著她的腰身,不知從何下手。

    “三公子,你且回避。”

    考慮了一下,李邈大喊著轉頭。

    東方青玄眉頭緊擰,跳下馬車,肅殺地揮舞著手上的武器,目赤如火,大聲吼道,“護住馬車,不許任何人靠近!來一個,殺一個!”

    “是,公子。”

    夏初七身子輕飄飄的,疼痛得几乎沒有了意識。但外頭的廝殺聲她卻奇怪的有了感覺。就好像恢復了一點聽力似的,偶爾有,偶爾無。不過,她的世界里,更多的是混沌與空白。腹部的擠壓,讓她疼痛難當,一雙手死死抓住車廂里的軟墊,緊了又緊,緊了又緊。

    軟墊被她是抓破了,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來,四處飛舞。但她什麼都感受不到,小腹的疼痛感控制了她的大腦,這疼痛,比生寶音更為强烈,更為飄忽。讓她的意識里,只剩下一個名字。

    “趙十九……啊……趙十九……”

    “阿七!”趙樽重重拍向大鳥的屁股。大鳥嘶叫著,高高揚蹄,從人群中躍起,落在了馬車外面。趙樽來不及考慮,衝入馬車,一把抱住陷入了半昏迷的夏初七,面上冷肅如魔,“阿七,沒事了,我來了,我來了。”

    “趙十九!”她喃喃的,虛弱無力。

    趙樽只覺手上濕熱,借著里頭昏暗的光線,他發現滿手滿血。

    “阿七,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

    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樣子,想著她懷了孩子不遠千里到京師的種種,趙樽手背上的血管猙獰的爆漲著,急火攻心,大喊著,“丙一。快,找穩婆……”

    外面的兵戈聲未絕,里面只有陣陣沉悶的呻吟聲。

    夏初七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亂軍之中產子。

    更沒有想過,會生產得這樣艱難。九死一生。

    第一次生寶音,是趙樽親自為他接生。這一回,他仍在她的身邊。不論李邈和楊雪舞說什麼,他都不肯離去,鐵青著一張殺人臉,不停的哄著她,不停為她試著咬破的嘴唇上的鮮血,一雙冷眸紅得仿佛滴血。

    “趙十九……我……我……不行了……生不出了……”

    趙樽沙啞的聲音,已近哽咽。

    “你可以的!阿七,你可以的。”

    “趙十九……”夏初七視線模糊,看不清他的嘴唇了,卻也沒有考慮為什麼她可以聽清他的話,只不停喃喃道,“我……不行了……”

    “不!你堅持。”趙樽回頭再喊,“快,找穩婆!”

    “趙十九!”夏初七耳朵里嗡嗡作響,聲音不太清晰,卻聽見了他的暴喝,想象著他此刻的模樣,她閉了閉眼睛,身子一軟,從車窗稀開的縫隙中,發現外面的月光似乎越來越黯淡了……

    一種仿佛力氣就要被抽干的無助感,扼住了她。

    死亡的感覺,再一次逼近她的心髒。

    她緊緊抓住趙樽的手腕,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我給你唱首……歌吧……”

    “閉嘴!”趙樽看她如此辛苦,還要强做鎮定,亦是大汗淋漓,在一片白慘慘的昏暗光芒里,兩個人對視著,他的臉上不比她更有血色,“阿七,你聽著,你不會有事的,你要堅持,堅持聽見沒有。”

    夏初七無力地扶著他的手,意識越來越游離。

    “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

    像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她咬著牙,慢慢的唱著,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扯得趙樽心髒嘶拉嘶拉的疼痛。

    “好,好聽嗎?”她問。

    “不好聽!”趙樽嗓子沙啞,“阿七保存体力,不要唱了。”

    “再不唱,我怕沒有機會……”她虛弱的說著,再次一個字一個字的唱,“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我們的故事並不算美麗……”

    低低唱著,夏初七此時的心里安定的。有趙樽在身邊,她並不害怕,即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失,感覺到了力氣的殆盡,感覺到自己真正的遇到了難產,她並沒有什麼委屈,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與他分離,她還沒有見到孩子的樣子,遠在北平的寶音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趙十九……”

    她閉上了干澀的嘴,突然睜開了眼。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趙樽微微一愣,“阿七,你糊涂了?”

    夏初七半闔著眼睛,帶著燦爛的笑,强撐著身子,緊緊拉著他的手,怔了怔,這才發現几個月不見,他的手上又有了好多繭子,也變得更加粗糙了,可以想象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忽然的,她很想掉眼淚,那些心里的小計較,小委屈,都變得不再重要了。她看著他,眼睛眨巴眨巴,便笑著流了淚。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不是夏楚……也不是楚七……我叫……”

    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提氣,以便讓自己吐字清楚。

    “我叫……夏初七……夏天的夏……腊月初七……那個初七……”

    趙樽看她落淚,心如刀絞,一邊扯著她的衣袖為她拭著淚水,一邊輕摟著她安撫,那動作輕柔得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阿七,你不要說喪氣話,你和我們的孩儿都會好好的……穩婆就要來了……你堅持住……”

    血污大團大團的從她身下流出……

    即便夏初七自己看不見,也知道她在大出血。

    有種情緒,叫心里篤定,心里明白。她看著心急如焚的趙樽,輕輕抬起手,撫上他的臉,覺得心里很難過。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難過。

    她還有好多事沒有做,便要離開他了嗎?

    “趙十九。”

    她夢囈般喊他的名字。

    “阿七,我在。”趙樽閉了閉眼睛,心里疼痛難忍。這一刻,他在默默祈求上天。只要讓他的阿七沒事,他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再要求。什麼皇權、帝業、江山、社稷他通通都可以拋棄。如果神靈可以為他交換,他可以用他的一切來換她的安康。

    夏初七閉了閉眼睛。

    “若來世你……遇到一個叫夏初七的女子,那……就是我……”

    “阿七,不要說傻話,不要……”趙樽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小心翼翼的撫摸著,生怕弄痛了她,“你再用力……用力!為了我,為了寶音,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他在問她好不好,她想說“好。”

    可是她沒有力氣了,她的手指握住他,無力的緊了緊,像是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神色迷亂地低低喃喃,“我還少一雙鞋……新的……新的鞋……”

    “阿七!”

    看著她退去了血色的臉,趙樽几近瘋狂的搖著她。

    她像是聽不見,只一個人低低喃喃道,“趙十九……把我懷里的鏡子……鏡子拿出來……”

    趙樽咽著唾沫,那種仿佛身体的骨骼被人活生生碾裂的疼痛感,蔓延在他的身上,令他血液逆轉,呼吸發緊,一只拿出鏡子時的雙手,也在顫抖不停。他的手,可以握住江山權柄,握住千軍万軍,可在這一刻,他卻握不住一把鏡子。

    夏初七看著鏡子,嘴唇已煞白。

    “……照照……我想美美的……在你面前……”

    趙樽的臉很生動,可她卻覺得死神在鏡子中逼近。

    “趙十九……是我太貪心了……你這麼好……這麼優秀……我卻想一人獨占你……想來是老天……老天也不容我了……但我……不悔。你若是我的,便只能是我一人的……只能是我一人的……”

    “阿七……你不貪心,我是你的,只是你一個人的。”

    她淚眼朦朧中,看著趙樽,仿佛看見了這些年來的世事滄桑,看見了與他的坎坷情路,也看見了他們共度的點點滴滴,這些日子美好……卻永不再回來,它們都曾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卻即將消散。

    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一些承載了時光的東西,終是會慢慢的逝去。

    她喃喃,“趙十九,再見。好像要結束了……”

    但願他從此一生榮華,鮮衣怒馬。

    但願他從此平安康健,妻賢子孝。

    但願他從此,忘記一個叫夏初七的女子。

    淚水一串串從她眸中落下,她的眼前模糊了,感覺小腹在迅速下墜,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掙扎。

    “哇”一聲,她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可是她淚眼模糊著,看不見面前趙樽的容顏,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散開了,散開了,她身子僵硬著,驚恐不已,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

    可是她的手還停在半空,便垂了下去。

    天上的月亮,在這一刻,紅若滴血。

    “阿七!”

    天地昏暗,蒼穹有淚,趙樽聲音嘶吼的大吼。

    “夏初七……”

    沒有人回答他,他的耳朵里,隱隱傳來一陣歌聲,似有,似無。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著你……陌生又熟悉……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到你……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願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

    那一年天,趙樽知道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那一年,夏初七二十三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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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1:05 |只看該作者
第341章 精彩大結局(上)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晉軍攻破南晏京師。

    這一晚天有異相,血月當空。如今一來,趙綿澤兵敗沉戟,正好銜合了“血月現,氣數盡,國之將衰”的大凶之兆。可憐的月食,便再一次無辜的成為了罪魁禍首。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離趙樽洪泰二十七年獨闖金川門,差不多五年。

    不同的鮮血,灑在相同的青磚地上,沉澱了歷史,寫出了必然。

    那一日的金川門,血光衝天,火光四起,晉軍與南軍各為其主,殺得飛沙走石,天地變色,但他們渾然未覺,瘋了似的,奮不顧身往前衝,浴血苦了整整一夜,天明方止。但那漫天的殺戮與血腥,嘶吼與哀號中,在夏初七昏過去那一瞬,趙樽似乎都看不見了。

    他抱起夏初七,大步上馬,衝向了尚有殘余南軍的皇城。

    一路上,凌亂的旌旗,翻倒的馬車,逃命的宮娥,驚慌失措的太監,還有看見他的身影,殺將過來的南軍,都被他甩在了馬后。他仿若邪靈附身,視身外一切于無物,踏過屍橫遍野的千步廊,徑直殺入了太醫院。

    京師淪陷太快,太醫院的太醫們還在打點行裝,沒有來得及逃散。看著一身鮮血,大步踏過門檻,手提寶劍,身姿矯健的趙樽,這大半夜的,他們嚇得顫抖不已,如同見了活閻王,堪堪跪了一地。

    “殿下,晉王殿下,饒命,饒命啊。”

    鮮血染紅了趙樽的甲胄,但他卻不是來殺人飲血的。

    “救她!快,救她!”

    后面兩個字,他几乎是吶喊出來的,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現任院判姓江,是早年間為洪泰爺發妻孝聖皇太后瞧病的太醫,后來又在洪泰爺和趙綿澤的身邊候診了數年,不僅在婦女病方面有數十年經驗,更懂得看天家皇族疾病的規矩。他看了看左右的同仁都嚇得不敢動彈,只得戰戰兢兢起身,過去瞅了一眼,蹙眉探向了夏初七的鼻息。

    “殿……殿下!”

    手一縮,他“扑嗵”跪下,不敢去看趙樽棺材似的冷臉。

    “她,她,她已然故去了……”

    “胡說八道!”趙樽渾身浴血,連那雙深邃的黑眸都似染上了一層血霧。他橫眉怒視著江太醫,又冷冷掃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眾人,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帶上了鬼魅般的冷厲。

    “她若死了,你們通通活不成。”

    他的話,冷冽的,一本正經的,擲地有聲。可江太醫宣布了死亡的人,又如何救得活?太醫們倉皇四顧,不見南軍來援,面色慘白著,把頭磕得“咚咚”直響。

    “殿下饒命,饒命啊!殿下!”

    趙樽雙目如同嗜血,理智皆無。他小心地挪了挪夏初七的身子,手上握緊的長劍,仿佛長了眼睛似的,在一道輕微的金鐵聲響過,細細的劍痕便掛在了江太醫的脖子上。傷口處,大滴大滴的鮮血沿著冰冷的劍身緩緩淌下,猙獰得仿若死神逼近。

    “說,能不能治?”

    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麼?

    江太醫花白的胡子駭得一陣抖動,上下兩排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血滴順著他的脖子淌入了胸口,他卻不敢動彈,更不敢去擦拭,只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哆嗦回答。

    “殿下,老臣……或,或可一試,試……”

    “不是試。”趙樽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帶了一點悲愴的潮濕,但出口的話,卻字字如刀,冷若冰霜,“她死,你們陪葬。”

    太醫們都是習醫之人,平素在宮中行走,很少接觸到這麼凶神惡煞的人,更何況如今兩軍交戰,原本生死就是瞬間,哪里敢惹這個猩紅著眼的晉王殿下?他們面面相覷一眼,小聲應著,手慌腳亂地把夏初七扶到臨時診療的軟榻上。

    江太醫掐住夏初七的“人中穴”,抖抖索索的小心瞄趙樽。

    “殿下,老,老臣曾聽以前的老院判說過,洪泰爺還未登基前,在九江認識了一個奇人,那人自稱是什麼古醫世家的傳人,他為洪泰爺煉有一種九轉護心丹……傳,傳說那丹藥極為靈妙,有起生回生之功效,老臣想……”想到已經沒了呼吸的王妃,想到自己用了“起死回生”這樣掉腦袋的詞,江太醫打了個冷戰,咳嗽著換了說法,“興許可以用此丹護住王妃心脈。”

    九轉護心丹?趙樽冷冽的面容,微微一怔。

    江太醫不是在瞎編亂造,那個丹藥確實存在,也確實稀罕,洪泰爺自己也只得一瓶。湊巧的是,早些年他出征時,洪泰爺便把丹藥賜給了他,說是關鍵時候,護他性命。他雖不信丹藥靈驗,但因那丹藥難煉,藥材也難尋,或者說,因為那是洪泰爺這些年來,給他的唯一“關愛”,他一直隨身帶著。洪泰二十四年在清崗縣時,夏初七被東方青玄下了媚藥抬入他的屋子,差點要了命,當時他便差一點給了她服用。

    經了這些年,若非江太醫提醒,他差點忘了。

    黯淡的瞳孔稍稍有了神采,他對著外面大聲喊。

    “快傳鄭二寶,讓他把爺的丹藥拿來!”

    與他想的一樣,在他衝入太醫院時,丙一等人早已尾隨而至。

    “是,屬下這便去。”

    丙一領命下去了,元祐卻在這時抱著滿身鮮血的烏仁瀟瀟跌跌撞撞的衝入了大門。

    “快,賀安,讓賀安來。”

    賀安是太醫院吏目,曾在東宮行走,做過趙綿澤的主診太醫,尤其擅長外傷科,元祐在人群里慌亂的尋到著,顧不得多說,更顧不得與趙樽敘話,入內便指點要他,賀空自是不敢怠慢,從人群里低頭垂目的出來,帶著元祐去了隔壁的屋子,為烏仁瀟瀟檢查傷勢。

    “好險!”

    看完箭傷,賀安情不自禁抽了一口涼氣。

    “如何?”元祐握緊拳頭,臉上鐵青。

    “還好還好,離心髒只差一寸,也不見內傷。雖病氣入了髒腑,但外傷好治,就是得花費些時日了……”賀安小意的說著,不敢抬頭看他嗜血的眼。心道,今儿的晉軍都殺成這樣了麼?晉王已經夠駭人了,但到底冷靜,這位爺簡直就是個瘋子。

    “你是說,她死不了?”元祐死死瞪住他。

    賀安一愕,噤了聲。

    這小公爺到底是想她死,還是不想她死?他琢磨不透,不敢亂說。

    “老子讓你說話。”元祐是個火爆性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賀安僵硬著脖子,偏頭看他,結結巴巴,“死,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好。”

    元祐懸了許久的心氣,松懈下來。

    他管不了顧安在不在場,也管不了烏仁瀟瀟的身份。側過頭來,看著面色蒼白的她,雙臂抱了抱,頹然地低下頭去,埋在她似乎帶著淡淡幽香的散亂黑發間,輕輕道,“幸虧我箭术不好,差了那麼一寸。你要快快好起來?要不然,誰來找我報仇?”

    ~

    得了趙樽的命令,鄭二寶馬不停辭的回了城外晉軍營房,拿了丹藥又才隨著丙一的快馬飛馳入太醫院。來回奔波不停,他顛簸得身上的肥肉全起了汗顆子,滿頭滿身滿是熱汗。幸虧他常年貼身照顧趙樽,又時時擔心他的安危,不管走哪里,隨身的行李里,不僅有九轉護心丹,還有夏初七為趙樽配的頭風藥和跌打金創膏等亂七八糟的玩意……

    鄭二寶捧著匣子進來,看了一眼蒼白著臉的夏初七,聲淚俱下。

    “主子爺,藥,藥來了。可,可是……”

    在他看來,王妃那模樣儿,分明就已經斷氣了,拿這丹藥給了她不是浪費麼?往后他家爺用的時候,又如何是好?可他哪知趙樽情緒?

    他一眼沒看鄭二寶,匆匆接過匣子,從里面掏出用絲綢覆蓋的青瓷小藥瓶,湊到鼻間聞了聞,倒出一粒,撬開夏初七的嘴,剛准備塞入,可考慮一瞬,他又含入自己唇間,然后慢慢低頭,用舌頭頂入她的嘴,哺喂給她,再抬起她的身子,灌水送服入喉,輕拍后背。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得在場的人都僵化了。

    江太醫目光閃爍不停,顧不得脖子上的傷,伸長腦袋為了保命做最后努力。

    “殿下,丹藥一共有几粒?”

    趙樽沒有查看,直接便道出,“一共七粒,還剩六粒。”

    “這……”江太醫牙齒都快嚇松了。他考慮半晌,橫下心,准備死馬當成活馬醫了,恭聲道,“殿下,為了給王妃治病,我可能會參照九轉護心丹的成分,做成藥丸,額外還需要一些珍稀之物和藥材……”

    “要做什麼,你只管去做。”趙樽看定他,“她若死了,你也得死。”

    “是是是,老臣知曉,知曉……”江太醫結巴著,小心瞄他一眼,又垂首道,“那殿下請自去,這里便交給老臣吧。”說罷看趙樽黑著臉,想他是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把二寶公公留下來,便可……”

    “不行。”趙樽比任何時候都要固執,回答得斬釘截鐵。那黑鐵似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似乎把外面的千軍万馬和即將到手的皇圖霸業都丟在了腦后,“我得在這陪著她。”

    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鮮血,江太醫頂著傷,冒著汗,還是不得不提醒,“殿下,您若在這里,定會影響太醫院同仁辦,辦差……”

    趙樽抿唇不語。

    可看著那些哆嗦得腿都站不穩的太醫,他終究起了身。

    走到榻邊,他彎腰,撫了撫夏初七白如紙片的臉,柔和了聲音。

    “阿七,爺先走了。一會再來看你,你乖乖的,知道嗎?”

    榻上緊閉雙眼,連睫毛都不會眨動的人,當然更不會回答他。可他似乎也不介意,回頭寒著臉吩咐完鄭二寶要小心看護,要配合太醫們辦差,便大步出了太醫院。

    “孩子……”

    神色恍惚的低低念叨了一句,他似乎這時才想起來。

    對,阿七肚子里的孩子,李邈抱著的。

    他心里一凜,騎馬往趕去金川門,可走了不遠,就見不遠處的青石板上,緩緩走過來一騎。他身上錦袍染滿鮮血,玉質般白皙的面孔上,帶著復雜的冷笑。而他的臂彎里,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儿。小家伙粉嫩的臉上,浮著一層淺淺的褶皺,像個小老頭似的,並不好看,幼嫩的嘴巴,在輕輕吸吮,似乎還在回味母体中的幸福生活。

    “殿下真是健忘,連儿子也忘帶了。”

    東方青玄嘲笑著走近,在趙樽的冷目注視中,隔著一步之遙,把襁褓丟了過去。趙樽冷眼看他,一把撈過襁褓,緊張地抱在懷里,神色發涼,卻不吱聲。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終于沒有了嘲諷的力氣。

    他問,“她怎樣了?”

    趙樽緊了緊胳膊,把襁褓抱得更穩,卻依舊漠然地看著他。兩個人四目對視著,在死一般的靜默中,他眼眶血紅,黑甲大氅上的鮮血似被風干,那酷烈疏離的樣子,不近人情,只有殺氣、怒氣和王者之氣。

    “為什麼帶走她?”

    “為什麼她懷了身子,你卻不告訴我?”

    一連兩個問題,一句比一句更冷。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

    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是高貴優雅的貴公子姿態,俊秀妖媚的臉上有著云淡風輕的笑意,卻字字戳著趙樽的心髒。

    “我與你不同。她不喜的事,我便不做。”

    趙樽冷目微厲,几近咬牙地拔劍。

    “可你害了她,你知道嗎?”

    被他低斥,東方青玄身子微寒,身子往后一傾,看著指在胸前的劍前,“說不過,就動手?你不是這樣的人吧?”說罷見趙樽不動不不語,他微笑的面色終是緩緩沉下,顧不得與趙樽斗嘴斗氣,也顧不得自己身上多處受傷,輕輕撥開長劍,定定看著他,“她到底怎麼樣了?說啊?”

    趙樽靜靜的,除了眸底的寒芒,似乎沒有情緒。

    “她很好,無須你操心。”

    話落他劍柄拍下馬背,從東方青玄身側疾馳而過。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握著長劍,宛如天上孤鷹俯衝而下,浴血般殺向了還在持續戰斗的金川門。

    在鮮血、殺戮和刀光劍影中,他撕開旌旗,把嬰儿連同襁褓綁在胸前,滿面凄厲,一身冷光,手中長劍被舞的風雨不透,那狼奔豕突的矯健身姿,仿若孤身御敵的雄鷹捕殺獵物。

    “儿子,不要害怕。”

    夜晚的北風,呼啦啦地吹來,鼓起他的大氅,在夜風中獵獵翻飛。他烏黑冰冷的盔甲前,小小襁褓也濺上了鮮血,可襁褓里的嬰孩,悄悄睜了睜美麗的眼睛,又咂咂嘴睡去,仿若身處的不是血腥的兵戎陣地,而是父親的溫暖港灣。

    “好樣的,身為男子,便得做大丈夫,頂天立地。”

    “嗖!”

    一道羽箭衝他飛來。

    他左臂護著襁褓,側身閃過,揮舞著長劍,連人帶馬躍入南軍的人群,矯健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手臂張合間,便有一束束獰惡的血線四處飛濺,几具屍体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他的馬蹄下。

    在他周圍三尺內,無人再敢近身。

    可像他這般帶著剛出生的嬰儿殺敵,也太凶險了。

    東方青玄跟在他的身后,笑容都僵硬成了冰塊。

    “趙樽,你瘋了?”

    趙樽並不理會他,騎著大鳥的身子,已無半分人氣,他俯衝上去,提劍捅入了一個南軍校尉的胸膛,那人的鮮血濺了出來,落在他懷中嬰儿的脖子上,駭得東方青玄面色一變,可趙樽懷里的嬰儿仍在沉睡,似乎渾然不覺凶險,趙樽也只是拿手替他抹了抹,並無半分動容。

    “好儿子。”

    東方青玄眯了眯眼,哭笑不得。

    “你這什麼爹啊?”

    “做我的儿子,就得這樣,死亡之前,面不改色。”趙樽的頭盔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時束冠已脫,黑發迎風飛起,殺氣凜人。在他說話間,長劍挑動,又有几個人命喪他手。他卻不理旁人,就像在教儿子殺人似的,冷漠且無情的說,“如今爹帶著你殺敵。等爹不在了,你就得靠自己,懂嗎?”

    東方青玄摸不准他的脈絡,更不知夏初七到底什麼情況了,妖嬈的面上再無笑意。可他轉念一想,趙樽還能夠這般冷靜的出來殺人御敵,那她肯定是沒有大礙,心里又稍稍安定,全情投入了與南軍的奪城廝殺之中。

    破空的兵戈聲,鏗鏗入耳。

    嘶吼不斷的戰場,變成了鮮血的屠宰場。

    血紅色的天空,許久未變。

    腳踩的大地,呼嘯般在劇烈的發顫。

    飛濺的鮮血中,趙樽抱著孩子的脊背冷硬如山。

    東方青玄跟在他身邊,妖冶的眼神微眯,淡笑著看他。

    “第一次覺得你這麼帥,比本公子還帥。”

    趙樽並不回答,也不看他,只低頭看著襁褓中依舊沉睡的儿子,頑强的挺立著,指揮著晉軍手舉戰刀,一點一點向前推進,野獸似的蠶食著南軍的人馬。

    紅月散時,風在長嘯,陰云堆積,天空沒了星光。

    等戰事結束,已是天明時分了。

    在晉軍魔鬼似的血腥攻勢下,南軍終于潰堤,覆滅。

    那一扇金雕玉琢,無數能工巧匠精心修筑出來的皇城,終于毫無保留在了趙樽打開了它的大門,而它,也終將成為這里的主人。晨時的微光斜斜灑下,落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散發著淡淡的朦朧色彩,宮殿屋脊上的神獸們也齜牙咧嘴,看著逆著光走上台階,面目陰沉的男人。

    這條長長的台階,趙樽曾經走過無數次。

    不過他從來沒有從正中而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儿一般,每一步踩上去,都沉重如鐵。奉天殿門柱上的金箔紙上,有著被刀砍過翻卷而起的金皮,殿前的青磚上,還有無法洗盡的血污。昨晚上的烽火狼煙,似乎還在眼前。

    奉天大殿,便是大晏的金鑾殿。

    一盞盞通亮的燈火,閃著華美的光芒。

    尊貴、朦朧、似有殺氣。

    天還未大亮,人卻集得齊整了。

    他們都在等著趙樽,等待這歷時四年的戰爭后,最后的王者。

    趙樽冷冷掃了一眼大殿中的眾人,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邁過門檻。若不是他懷里抱著個嬰儿,他那渾身浴血的樣子,像足了夜晚出沒的鬼魅,冷漠,無情,就像一個沒有生氣與靈魂的冷血怪物。

    殿內人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大戰之后,殘局基本收拾了。奉天殿里的人也很復雜。有投誠的武將,有羸弱的文臣,也有身著蟒袍玉帶的親王,更多的是晉軍的將領……可趙樽仿若未覺,從大殿中間穿過,一步一步往前走,終于駐足在丹墀之前。逆著光的眸子,掃了一眼上方的九五至尊寶座,他沒有登上台階。

    他不言不語,奉天殿登時被死氣籠罩。

    一場激戰,眾人之心,早已臣服。

    如今宮城緊閉,不得出入,不以他為尊的人,都活不下來。

    眾臣面色惶惶,不知所措,也對他抱著孩子上殿感到詫異。

    死寂中,秦王趙構看著趙樽的背影,突然跪下,以宗人令的身份朗聲念道。

    “建章帝仁厚恭謙,重賢薦能,惟臣子之諫言為端。然朝有奸佞,致天家親情于不顧,矯詔離間,誤誅諸王,終成國之大患。晉王藩屬北平,尊皇考之令,清君側,誅逆臣,入京勤王,本欲為君分憂,奈何今上受奸人蒙蔽,自盡于金川門……晉王身為洪泰帝嫡子,乃孝聖皇太后所出,功勛卓絕,智勇無匹,繼皇帝大位,乃合天之道。”

    念完這一串套詞,他叩首在地。

    “微臣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在昨儿夜里,秦王趙構是第一個向趙樽投誠的親王。他早年便有借趙樽之勢圖謀天下的野心,奈何有心無膽也無力,為人始終瞻前顧后,以致錯失良機,在趙綿澤削藩之初,唇亡齒寒,他也有與北平暗通款曲。不得不說,趙構此人極為聰明,就算先前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念想,可如今時事當前,該放手護命時,他比誰都放得快,不僅如此,還順理成章的為自己今后謀利。這番話,不僅表示趙樽造反有理,還為趙樽的繼位貼上了名正言順的標簽,甚至連趙樽“不合適”的出身,都自做主張的掩飾了過去,可謂盡心盡力,趙樽若不善待他,必會受人詬病。

    有人帶頭,又是皇子,其余的人自然隨大流。

    趙構話音一落,奉天殿上的文武百官,在晉軍侍從冰冷嗜血的刀鋒之下,一個個像下餃子似的屈膝跪下,異口同聲。

    “臣等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趙樽背對的視線終于調轉了過來。

    只是,他冷寂的眸中,並無興奮的波光,靜靜地看著他們,過了許久許久,仿佛歷盡了一段極為漫長的思考時光,他方才慢慢抬起腳,走上玉階,停在了那張似是閃著金光又似是帶著血光的龍椅前。凝視著椅子,他沒有坐下,目光浮沉了好半晌儿,突然轉身,抱著懷里的皇長子,輕輕抬手。

    “起。”

    一個字,他說得極冷,極為平靜。他也沒有像旁人那般在稱帝之前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一番姿態和表演,直接便“首肯”了,讓殿內的人頗為意外。

    只一瞬,眾臣又反應過來,重重叩首,山呼。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這些人里,曾有趙綿澤的死忠。

    也有人曾經聲嘶力竭的詛咒過趙樽逆天篡位不得好死。

    但自古成王敗寇,他們即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跪在他的腳下,俯首稱臣。

    金川門駕崩的建章帝,柔儀殿里龍馭賓天的洪泰帝與貢妃還沒有來得及出殯,大晏的歷史便翻開了它嶄新的一頁,寫上了第三個皇帝的名字——趙樽。而他為大晏帶來的盛世繁華與八方來朝的大國之勢,也終于緩緩拉開了帷幕。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

    那一道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浸染著血腥的空氣中,被傳播了很遠很遠,傳出了奉天大殿,傳出了皇城,似乎也傳到了遙遠的蒼穹上空,傳入了五湖四海。但趙樽抱著嬰孩,坐在那張用鮮血與屍骨堆積起來的至尊龍椅上,俯視眾臣,卻面無喜色。他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眾望所歸的任務,腳踩江山,手握皇權,主宰生殺之后,卻也無半分快活。山呼聲里,他一動不動的坐著,冷峻的側臉,僵硬的身姿,看上去像極一尊不似活人的雕塑。

    好一會儿,他低頭,凝視懷里的嬰孩,明滅的面上,情緒皆無。

    “儿子,看見了嗎?這便是人人想要的皇位。”

    “快快長大,它終將屬于你。”

    氤氳的燈光中,小嬰儿撇撇嘴,突然“哇哇”的大哭起來。

    “得了皇位,為何要哭?你是想要娘嗎?不哭,她會回來的。”

    他低低喃喃著,小嬰儿的啼哭卻越來越狠,嘹亮,尖銳,伴隨“吾皇万歲”的恭維聲,破空而起,仿若是向天地發出的嗚咽與悲鳴……

    ~

    那年那月的京師皇城,滋生過許多的傳說。

    就在夏初七馬車生產之時,金川門城樓上突發大火。那一堆燒了桐油的柴薪燃燒了起來,熊熊的大火引燃了城樓的樓体,衝天的火焰,照亮了京師的半邊天。有人親眼看見身著龍袍的建章皇帝投身火海,可事后,殮屍的細心人卻發現,這燒死的建章帝遺骸,身量似乎稍短一點,骨架又更為粗壯了一些。有人說是焚燒造成的遺骸變形,也有人說,其實根本就是李代桃僵,燒死的是侍衛長焦玉,建章帝早已從逃脫。

    除了皇帝之事,陣前產子的晉王妃,也是目光的焦點。

    有人說,她根本就不是官方所說的生病,其實當場便血崩死亡了。

    還有人說,她是國之禍水,亂國殃民的妖精。這場令生靈涂炭的南北大戰,便是因她而起,上天替天行道,這才在血月食之夜,收了她的魂儿去。不過魂沒了,肉身尚在。若不然,那些日子里,宮里忙碌的“恒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又是什麼東西?

    也有人說,那是新帝不信天命,非要集天下之珍稀藥材,取万噸窖藏之堅冰,以上千能工巧匠之力,在長壽宮中造恒溫冰室,制水晶、冰棺,用以藏她屍身不變。

    不過也有人對上述言論嗤之以鼻。

    就在金川門之變后的第三日,趙樽就下了旨意,說晉王妃病弱,需要靜心休養,長壽宮中,不許任何人前往叨擾與探視。

    這些傳聞,都是與趙樽與夏初七有關的。

    而當天晚上元祐在金川門城樓,抱下趙綿澤的寧貴妃衝入太醫院,也是眾目睽睽,外間流言自是抵抗不住。不過,一旦事涉元祐,便少了像趙樽那般的嚴肅的猜測。基本上都是風花雪月,小公爺與先帝寵妃在野外、在秦淮、在山頂、在夕陽下、在寒風中、甚至在宮中苟合的各類版本,越傳越香艷,讓世人津津樂道。若換了后世,元祐的形象,整一個緋聞男星。

    旁人如何猜測天家之事,天家從來無須回應。

    再說南晏天下在戰后百廢待業,皇城里也是一片凄風慘霧,無人顧得上老百姓的喉舌。

    趙樽剛剛接手朝政,還未正式行登基大典,但諸事待辦,不僅要署理新政,還要操辦洪泰帝、貢妃和趙綿澤的喪事,整日里忙得不可開交。在夏初七“坐享”花藥冰棺沉睡不醒的日子里,他的身邊,從鄭二寶、丙一、趙梓月、趙如娜、到元祐和大牛等熟識之人…無人不為她擔憂祈福,但趙樽自己卻極為平靜。

    在外人看來,他除了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之外,除了拼命透支身体,瘋狂地建學辦醫,快馬加鞭地按照夏初七先前的設想改革政体之外,似乎沒有過任何變化。

    長壽宮里,任何人都無法進入。

    也便是說,除了趙樽與几個太醫,無人知道夏初七的真實情況。便是那傳說的恒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對他們來說,其實也只是傳說,無人親見。

    建章四年九月十七,貢妃與洪泰帝的屍体裝入了梓棺,已經被燒成了一片廢墟的柔儀殿,趙樽也沒有下旨重新修繕,而是任其荒廢。連年征戰,國庫空虛,他無法在此時大興土木,國家也需要休養生息。不過,他雖然被趙構說成了孝聖皇太后的儿子,但私底下,他卻密旨把孝聖皇太后從洪泰帝的陵寢里搬了出來,在隔了一座山的另外一邊,重新為她修建了一座陵墓。接著,風光大葬了他的親生父母。

    生時貢妃與洪泰爺做不成夫妻,死后卻可長眠于地下。

    做為儿子,趙樽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們能在九泉之下,應當不會再重演悲苦,只剩歡愉了。

    接管大晏內政之后,趙樽還做了一件事——下旨遣散了趙綿澤的后宮中人。沒有子嗣的妃嬪也無須依祖制規矩為建章帝生殉,而是送返母家,那些與京師事件有牽連的宮人,在經過甄別之后,也有一部分被遣送出宮,這些宮女太監們,在宮中里螻蛄般苟活著,從來沒有想過還有踏出紅牆那一日,對趙樽自是三跪九叩感恩戴德。

    受了恩惠,有個小太監便透露了一個消息。

    一個他先前打死都不敢亂說的消息。

    他說,金川門事變時,他曾親眼看見一群人進了太廟,為首之人,被眾人簇擁著,雖然身著禁衛服飾,長得卻像極了建章帝。那小太監曾在正心殿外伺候過,雖然沒有像張四哈那般近身伺候過皇帝,但也看過他不少回,自是不會認錯。

    “再說,長得那麼好看的禁軍,奴才從未見過。”

    那個小太監如是說。

    對這樣的理由,丙一哭笑不得。

    “難道小爺我長得不好看看?”

    嗔怨完了小太監,丙一向趙樽請旨,以修繕太廟為由,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搜查。終于在趙氏祖宗的靈位下方,發現了一個極為隱蔽的秘道。

    秘道通往宮外,塵封許久的台階上,有凌亂的腳印。

    很顯然,趙綿澤確實已經由此逃生。接下來的几日,禁衛軍几乎把整個京師城都翻轉了過來,挨家挨戶的搜查尋找,仍是沒有找到趙綿澤的蹤跡。

    另外,后宮登記在冊的妃嬪中,沒了蹤影的人,還有顧貴人阿嬌。

    建章帝死于金川門之事,已經廣為流傳,趙樽自然不會去糾正。他暗中派人尋找趙綿澤,同時屠誅了建章帝的一干幕僚與奸佞之臣,應天府有不服朝廷管制的下轄官吏,也盡數緝拿下獄。

    喧鬧了許久的宮闈大事,終于落下帷幕。

    建章帝到底死了沒死,也無人再敢追究。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天換日的京師,迎來了新的氣象。

    安定民心,捉拿趙綿澤余黨,每一件事,趙樽都做得雷厲風行,井井有條。若不是每個午夜夢回里都能看見長壽宮那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孤燈,恐怕沒有人會知道他几乎夜不能寐。孤燈長夜,几多悲苦。

    建章四年十一月十八。

    宜齋醮,赴任,啟鑽,除服,納畜,祭祀。

    欽天監言,是一個百無禁忌的大吉日。

    寅時,天未見亮,趙樽身著隆重的帝王冕服,于南郊祭天,具鹵簿導從,詣太廟,奉上冊寶,追尊洪泰帝曰“元聖睿文孝武端毅欽安顯功高皇帝”,廟號太祖,追謚貢妃孝慈皇太后,抵告社稷,再著袞冕御奉天殿,行登極禮儀,告祭禮成,即皇帝位,改元永祿,大赦天下。

    次日,永祿帝升奉天殿,頒發數道聖旨。

    其一,大肆擢升功臣,以元祐與陳景為首的晉軍將領,皆有封賞,陳景被封為廣武侯,領從一品宣武將軍銜,食祿二千五百石。元祐本有爵位在身,沒有贅加,卻被賞了寵姬十余名,據說他差點當場吐血。陳大牛與晏二鬼身在京畿之地,組織后備軍力,打開金川門,迎入晉軍,也是大功,皆有不薄的封賞。除之,為了安撫藩王,穩定局勢,趙樽將被趙綿澤削藩的諸親王予以了舊封。

    其二,為洪泰朝受冤的魏國公和韓國公平反昭雪。除了他們兩家,但凡魏國公案涉及的人,都按冤案處理,給家眷和后人予以補償優待。至于老魏國公夏廷贛,在南下之戰中,勸降蘭子安,讓晉軍過淮水,直入京師暢通無阻,更是功不可沒,領吏部尚書一職,專授太子太傅。

    其三,冊立晉王妃夏氏為皇后。

    聖旨云,“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爾夏氏初七,魏國公夏廷贛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順恭懿之德,濟朕于貧窶,扶朕于繁難,數之七載與朕琴瑟和鳴,莫不相歡。今朕欽承大統,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節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承祀于廟,母儀天下,正位中宮……”

    魏國公家里,人人皆知只有一女,名喚夏楚。

    如今聖旨上來了個次女,眾人皆嘩然。

    可皇帝便是皇帝,他說老魏國公有次女,老魏國公也說他有次女,那便是有次女,誰又敢說人家沒有次女?

    無數的眼睛都盯著魏國公府,覺得這門楣顯赫的好事,到他家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趙樽會寵愛魏國公次女到那般程度。

    登基不過三日,趙樽再次頒布了一道震驚天下的聖旨。

    “皇后夏氏毓秀勛門,貞淑端懿,宜室宜家,乃女德典范,朕孜孜以求也,今社稷無憂,朕承情之所致,定于禮度之外,享夫妻百年之和,特頒旨廢黜祖制,六宮不設妃嬪,惟皇后一人爾。”

    廢黜六宮這樣的舉動,往上面數了無數代都沒有人這麼干過。

    聖旨一出,驚天動地,不僅朝野嘩然,全天下都在擔憂。

    皇帝的家事便是臣子的家世,便是國事。皇帝不設妃嬪,比讓臣子不准娶媳婦儿還要讓他們惶恐緊張,那雪片似的奏疏,一道一道飛往了趙樽的御案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古至今說起,道理是各有各的不同。

    但趙樽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

    他說,這宮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銀子,開銷太大,不設妃嬪,就可以裁減宮人,節約用度,可能省下一大筆銀兩來發展軍務,辦學辦醫,還可提高官員俸祿……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虎威懾住了眾臣,還是“提高俸祿”的誘惑力實在太大,除了几個咬著牛筋不認慫的老臣,天天淚流滿面的“跪請”,大多數人都默認了他不合常理的舉動。

    畢竟從洪泰朝來,朝臣的俸祿就極低,好些無法撈到油水的官吏,甚至入不敷出。說到底,皇帝的家務事,其實不如他家的事重要。更何況,趙樽是什麼人?相處這麼些日子,他們都明白了。簡單四個字——說一不二。

    誰若和他做對,沒好下場。

    不過,聖旨被默認了,可執行卻有些難度。

    三不五時的,仍有女子被送入后宮。

    可她們大多見不到皇帝的面儿,第二日又被送了出去,徒惹了笑話。几次三番之后,在京師民眾的議論聲里,便有了些異樣的猜忌,有人說老魏國公夏廷贛助了今上奪位,皇帝便許了他,讓他家閨女獨得榮寵,尤其現在皇長子還小,若是今上再納妃嬪再生子嗣,對皇長子的位置便會有威脅,到時候宮中又將腥風血雨,從奪儲大戰中走過來的趙樽,肯定不喜這樣的結果。當然,除之之外,還有兩種更為荒唐的說法。

    第一,皇帝有龍陽之癖,分明就不嗜女色。

    第二,皇帝在南下的戰事中,傷了龍根,早已不能人事。

    眾說紛紜,版本不一。可不論旁人說什麼,夏氏一族從洪泰二十三年抄家滅族到如今,終是爬到了大晏朝權利的巔峰。不僅夏廷贛乃朝中重臣,便是夏常也水漲船高,擢升為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

    外面風言風語不斷,但趙樽充耳不聞。他繼位后,極為勤政,達到了連洪泰帝都沒有的新高度。除去每日在長壽宮相陪夏初七的時間,他大多時候都在署理政務。慢慢的,臣子們發現了,新帝除了對待女色之事上比較固執之外,其余方面,他其實也可以廣納諫言,不僅如此,他也給予了臣子們最大的福利待遇。漸漸的,流言平息了下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趙樽做了皇帝,對朝政的弊端那是一件又一件的變,大刀闊斧的砍。

    就在廢黜六宮之事不久,他又刮起了一陣旋風。

    大晏朝沒有中書行省,只有六部協同,政務上基本全靠皇帝一人處理,不僅皇帝累,權力平衡方便也不完善。但老臣子們完全不知他們的新皇帝究竟從哪里來的奇思妙想,竟然要設立“內閣制”。雖然那是一套極為完整的政務体系,但很明顯,這樣會削弱皇權,究竟利大還是弊大,歷朝歷代都沒有人嘗試過。總之,臣子們快被新帝整瘋了。

    奉天殿上,每日上演著唇槍舌劍,仍是沒有結論。

    就連老國公夏廷贛都不贊成這什麼“內閣制”。

    如今,人人都在傳夏氏外戚權勢過盛,他本該恭順著皇帝的時候,卻偏生要與皇帝作對。說白了,皇帝不忌憚他,他自己反倒忌憚上了自己。

    這日退朝,他沒有離去,跟著趙樽入了御書房。

    “陛下……”夏廷贛看著趙樽面無表情的臉,“老臣有話……”

    趙樽坐在御案后面,看著他,不說話,只眼神示意他開口。

    看著他冷漠孤傲的身姿,夏廷贛歷經三朝,久歷沙場,心里卻有些發悚,遲疑良久,才拱了一揖,硬著頭皮道,“老臣有兩件事要說。第一,皇后娘娘鳳体違和,無法為陛下傳承宗嗣,陛下正當年紀,實在不必這般守著,老臣心里揪揪然,心有愧疚……”

    趙樽擰眉,“炔儿不是朕的儿子,不能承繼宗嗣?”

    他冷言冷語的反問,極有力度,夏廷贛心驚肉跳,趕緊屈膝跪下。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老岳丈!”趙樽放下手上的筆,淡淡打斷他,“你不必再說了。如今諸事皆已理順,明日朕便會遣人前往北平接寶音回京,朕有一子一女,便是大幸,何來宗嗣無望之嘆?”

    一句“老岳丈”,讓夏廷贛伏地的頭顱垂得更低了。

    “老臣能体會聖心,可百姓不能体,群臣不能体,史官也不能体……陛下歷盡艱辛,方才建下這不朽的偉業,怎可因為私德遭人非議?”

    “私德?”

    趙樽臉上黯淡,輕輕垂下眼瞼。

    “人死了,旁人說甚,哪需管他?”

    夏廷贛為了他的事,急得心肺都快著火了,聞言,重重磕了個頭,沉聲道,“陛下,廢黜六宮此乃一,那內閣制乃是其二,万万不可啊,削弱君權無異于自掘墳墓……”

    大抵是找不到什麼詞來辯駁了,夏廷贛連“自掘墳墓”這樣的詞都大膽的用上了。可趙樽似是無所謂,看著伏跪磕頭的老頭子,他冷著臉,終是慢慢走過去,蹲身扶起他,“岳父,若是阿七看見我這般待您,定要罵我不孝了。我是皇帝,也是您的女婿。”

    被他扶上椅子坐著,夏廷贛屁股上像長了針,哪里敢正坐?

    先前在北平他對趙樽的嫌隙,早已隨著趙樽對夏初七和魏國公府的厚待散去了。如今看著這個女婿,他只有憐憫與心疼,想著他過得這日子,他不由老淚縱橫,“陛下深情厚義,只可憐我那女儿,沒有福分……如今生死不知,卻耽誤了陛下,這讓老臣一族……便是死,也擔待不起啊。”

    趙樽低頭,看著袖口上的金龍紋。

    “她沒死。”

    他說得極慢,像在陳述,更像是在給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贛話沒說完,趙樽便打斷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儿,也不得探視。”

    他死死盯著夏廷贛,一字一頓說得戾氣極重,也毫無商量的余地。夏廷贛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淚,不再提讓皇帝生氣的事了。趙樽目光微冷,慢慢轉過身,端起案上鄭二寶剛沏的茶水,輕抿一口,眼皮儿久久不抬。

    “老岳丈,內閣制只是開始,很快朕便會下旨遷都。”

    “遷都?”夏廷贛頭皮都麻了,“遷哪儿?”

    “北平。”趙樽淡淡回答。

    夏廷贛老臉微僵,整個人都呆了。

    這皇帝屁股還沒坐熱,怎麼想起一出是一出?

    廢黜六宮,組建內閣,遷都北平,哪樣不是震古爍今的大事?可他卻干得這麼坦然,這麼斬釘截鐵,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駁。

    他在發愣,趙樽臉上卻掠過一抹涼色。

    “遷都北平,得重建宮殿。朕想在建宮擴殿的同時,修建帝后陵寢。”

    “啊?!”夏廷贛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驚地看著趙樽,訥訥道,“陛下,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辦。”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喃了一句,趙樽像是醒過了神儿,放冷了輕柔的目光,抬頭看向夏廷贛,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贛心里嘆口氣,默默地退了下去。

    從他叩首到離開,趙樽都未再抬頭,他似是沒有察覺,仍然看著那盞水波微蕩的茶水,愣神了好一會儿,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從御案下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線裝小本來。

    那是李邈交給他的,說是阿七懷著炔儿的時候寫下的。

    撫著小冊子的封皮,他手指輕柔,聲音也軟。

    “阿七,咱們的儿子,叫趙炔。好聽嗎?”

    “不好聽是吧?但我也無法。這名是宗人府與欽天監那幫人推算出來的,擬了好長一串名單,我看著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說的,叫個鐵蛋狗剩二狗子還好養活些……”

    “你看,做皇帝並沒有什麼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語地對著小冊子說了几句,他唇角又牽開。

    “你到底要與爺別扭到什麼時候?到底要多久才會回來?”

    他用的“回來”,不是“醒來”。

    鄭二寶過來續水,看他入神的樣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冊子在趙樽身邊放了許久,他每日里都會撫摸它,細細觀看封皮,想阿七會在里面寫些什麼,想她寫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但是,他卻從來不打開,更不看里面的內容。

    鄭二寶不懂,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古怪。

    好些時候,他都覺得他家爺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師,要為他家爺驅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爺還要神神叨叨,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便他把趕了出來。

    鄭二寶覺得再這般下去,他家主子沒瘋,他肯定得瘋了。

    趙樽並沒有看見進來的鄭二寶,也沒有看見出去的鄭二寶,他的整個思緒都被小冊子上的幽香吸引著。愣了一會,他把本子放好,拿過奏疏批閱了几本,又揉起了額頭。

    御書房里,風起,風過,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緒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書房,去了長壽宮。

    幽幽的燈火,閃著昏暗的光芒。長壽宮的光線不太好,但他已經習慣了,每日里都會從這里走進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沒有燈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為她,便是他每日醒來,還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溫度很低。

    在這個季節,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許多。

    屋子中間,大團大團的鮮花簇擁中,是一個用整塊堅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氣陣陣,隱隱有鮮花和中藥的味道飄過,棺底靜靜躺著一個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瓊鼻、細眉、粉唇,沒有半分變化,精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光滑,細膩,芙蓉色花軟緞的輕薄宮裝下,還有半截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氣色極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体,仿倒像是剛剛睡著了。

    在冰室里護理的太醫看他進來,請了安,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們都知道,皇帝不喜歡旁人打擾他與皇后交談。

    趙樽坐在圓杌上,靜靜看她閉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嘆口氣,他沒有與她講面對滿朝文武的無奈,也沒有對她講連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郁結,更沒有講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有多麼的孤獨。只是淡定的告訴她宮里宮外的事。比如烏仁瀟瀟醒轉了,身体也好了很多,就是不愛說話,整日沉悶。元祐數次要見她,非說有表妹在,就會有法子了。比如趙如娜與陳大牛也好几次要到長壽宮來看她,比如炔儿常常夢里驚厥,哭鬧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說,孩子是想念親娘了,最好讓他見見。比如東方青玄那個無理取鬧的人,几次三番要見她,被他阻止后,竟然夜闖長壽宮,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寶音就要從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遷都北平,要重建皇城,還要為他們死后的陵寢大興土木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熱鬧,你沒瞧見熱鬧,還整日被我關在這里,辛苦吃藥,是不是很委屈?”

    這是神色平淡的趙樽。

    “你說你真的會有法子相助元祐嗎?我看他,也是可憐。”

    這是微帶嘆息的趙樽。

    “你上次為我准備的頭風藥,到底放在哪里了呢?”

    這是開始想念的趙樽。

    “你再不回來,爺把金庫鑰匙藏起來了,你可就沒銀子了。”

    這是想要激將的趙樽。

    “你說我堂堂一國之君,連個暖床的婦人都沒有,是不是很可憐?”

    這是准備賣萌的趙樽。

    “御膳房的廚子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實在差之甚遠。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們的腦袋,再換一批人好了。”

    這是撒嬌威脅的趙樽。

    “寶音要是回來了,要來見阿娘,我可怎麼應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獨咱的閨女,就是一個老天派來折磨我的惡魔。”

    這是六神無主的趙樽。

    紅燭融化,如同淚滴,燭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趙樽依舊在慢慢的說著,情緒很平靜,就像在為孩子講故事的父親。夏初七似乎也在靜靜的傾訴,不動,不語,如畫中的人儿,看得到,摸得到,卻隔在云端。

    “阿七……”

    終于,趙樽說完抿緊了唇。

    他低頭,靜靜凝視著她傾姿國色的容顏。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過去,撈起她來,緊緊摟在懷里。

    “阿七,其實,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

    “阿七,我想你了。”

    ……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請金佛為媒,為我鑒證:我趙樽與楚七情投意合,今日欲結為夫婦。從此,夫妻同心,生死與共……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

    “阿七,不要害怕。若只得一人生還,何不一起赴死?”

    ……

    “阿七長大了,該換新鞋了!”

    ……

    “阿七,爺又騙了你。”

    ……

    “阿七,我會一直在奈何橋上,等著你,你好好活著,活夠一輩子再來找我。我一直在。”

    ……

    夏初七頭痛欲裂,腦袋上就像被人扎了個緊箍咒似的,疼重難忍,身子也虛弱不堪,似是無力支撐,想睡覺,要安安靜靜的睡覺,可趙十九的聲音卻始終在她的耳邊上盤旋。絮叨,啰嗦,這不像趙十九。她有些生氣,又有些想笑。因為他太像“唐僧”,可轉念想想,她又有些開心,因為她耳朵聽得見了。

    那聲音很清晰,一字不差傳過來。

    她分明閉著眼的,不用看唇形,也能知道,不就是好了麼?

    情緒微緩,她唇角費力的動了動,虛弱地牽出個笑容來。

    “趙……十……九……”

    她在喊,卻沒有人回答她。

    等了片刻,耳朵邊上靜悄悄的,就連趙十九的聲音也消失了。

    夏初七眉頭一擰,覺得有點不對勁,千頭万緒涌上心來,她身子一僵,試著睜開眼睛,可上下眼皮卻像有万斤之重,好不容易稀開一條縫,卻被一束强烈刺眼的光線激得白茫茫一片,她“呀”了一聲,再次閉上眼。

    這一回,靜謐的空間里終于傳來“啊”的吶喊。

    “快,快叫醫生!”

    “她醒了,那個植物人醒了。”

    醫生?植物人,都在說誰?夏初七有點懵。

    緊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每一下,都似鼓點,踩在空蕩蕩的地方,似乎還有回響。讓她有一種做夢感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有許多人涌了過來,喧嘩的,緊張的,很快,她肩膀一熱,有人的緊緊扼住了她。

    “初七,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很溫和,卻仿若雷電般擊在她的頭頂。

    顧不得燈光的刺眼,她噌地睜開雙眼,定定看著面前的人。

    “占……色……?”

    這兩個字,她發音沙啞,几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可昏暗良久,重逢舊人,她卻沒有驚喜,沒有半分驚喜。在這一刻,她的神智是完全游離的,恍惚的,根本分不清面前是真是幻,所以情緒也極是平靜。在占色左一句右一句的詢問里,她沒有回答,做夢似的目光巡視般看著屋子里的陳設,看著掛在床頭上的點滴液体,看著病房里的一切。電視機、沙發、組合櫃……一應現代化的房間擺設,衝擊力極大的撞擊著她的大腦。

    這分明是一個高干病房。

    她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驚訝地看著占色,呆呆的,許久未動。

    醫生和護士在她身上搗鼓著,她有知覺,卻像沒知覺。

    占色緊張的擰了擰眉頭,又浮起了笑容,坐在她的床邊,又驚又喜的拉住她的手,“不想說話,就不用說話了。睡了這麼久,身子虛著,也是真的。你都不知道,你可把我們給嚇壞了。折騰了這麼久,才把你給弄醒。”

    醒了?夏初七腦子轉半天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占色,嗓子干得像要冒煙,聲音極啞,出口的也再不是夏楚那悅耳的聲音,“我是睡著了?難道……是我做夢了?”

    占色沉吟一下,想著她突然醒轉過來不適應環境,微笑著點點頭,安慰道,“是啊,你睡著了,睡了好久。現在醒了就好,不要擔心了,大家都掛心著你,你們隊長今儿才來過,剛走不久。”

    醒了就好嗎?夏初七偏了偏頭,痛苦地閉了閉眼。

    高干病房里,年老的主治醫生和年輕漂亮的護士們匆匆忙忙,噓寒問暖,量血壓,測心電圖,為她做各項檢查。可她緊抿著嘴,一句話都沒有,看著那現代化的儀器閃著爍爍的紅燈,看著頭頂的電燈發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她真的寧可沒有醒來,她也永不能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她僵硬著蒼白的臉,紅著眼圈,低低問。

    “占色,我怎會在醫院?”

    占色笑著,拍拍她的手,“誰知道你是怎麼了?你那天來我家里,拿著那桃木鏡研究了一天,然后我去接孩子了你,你就躺在沙發上睡過去了,等我回來,怎麼搖都搖不醒。好家伙,這可把我給嚇壞了,趕緊把你送到醫院……可腦部CT做了,神經功能測了,該做的檢查一樣沒落下,還把寶柒叫來為你摸了骨頭,就是沒有找出毛病,無法確診。后來,我們請了國外的腦科專家和神經科專家,也沒有查清病源,只說極有可能是腦神經系統出錯。姑奶奶,你在我家里出了這樣的事,我這又找不出緣由,差點就請半仙來跳大神了……”

    說到這,占色輕笑一聲,終是住了口,沒有再繼續說夏初七昏睡的日子里,她和她的戰友們有過的焦慮和擔憂,只是無奈地一嘆。

    “好了,不說那些全都事儿。醒了就好,別的啥都甭想了。”

    “占色……謝謝你……不……你們。”

    夏初七禮物地道著謝,可神色卻極是木然。

    她看著占色,無論如何都無法進行這樣的時空轉換。

    睜開眼睛之前,她在金川門前,看趙樽與趙綿澤兵戎相見,看烏仁瀟瀟命懸一線,看東方青玄與李邈為了她勇殺南軍,看趙樽騎著大鳥飛到身邊,看他紅著眼睛努力她產下麟儿……

    下一瞬,她怎麼可以躺在醫院,面前的占色也這般栩栩如生?

    艱難的張了張嘴,她伸出手,“占色,你掐我一下。”

    占色一愣,“你怎麼了?”

    夏初七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占色“噗”的笑了,在她手上拍打一下。

    “傻了你?我不是真的,誰在和你講話?”

    手上的觸感,溫熱,真實。夏初七激靈一下,身子僵住了,

    剛開始看見占色時,她以為自己在做夢。

    就像身處異時空里,她無數次夢見占色那樣。

    可如今確定了占色的真實,她驚恐的發現——占色不是夢,那麼,她腦子里關于趙樽,關于大晏,關于異時空的一切才是夢。

    只是夢嗎?一個個片段,像水波的漣漪,蕩漾在她的腦子里。

    聽著儀器的“嘀嘀”聲,她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

    她與趙樽走過了七年。整整七個年頭,從洪泰二十四年到建章四年,他們有那麼多的經歷與酸甜苦辣,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與花前月下,怎麼會就是假的呢?她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想看清楚趙樽的臉,想在臆想中確定他真實的存在。很清楚民,他高冷尊貴的面孔一如往常,清貴冷鷙,如同記憶。

    可這樣子的他,再沒法子出現了嗎?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緊緊揪著被子,面色慌亂,蒼白。

    就像被夢魘住了突然醒轉過來,呆呆的,不知身處何方……

    “不,不可能的。”

    腦子里在狂亂的吶喊著,她突然像是失心瘋似的,掙扎著推開面前笑眯眯的護士小姐,猛地扯脫手背上的輸液針頭,跳下床,光著腳丫子就扑向了窗邊。

    “初七——”占色嚇一跳,趕緊過去扶她。

    可她卻沒有動,更沒有衝動的跳樓。

    她靜靜看著窗外,整個人傻傻的。

    這是一幢高層的醫院,窗外的天空,月色皎潔,偶有几顆繁星點綴。這會子似是剛剛入夜,城市里燈火璀璨,一片紙迷金醉的霓虹,現代化的建筑物高聳入云,在月色下泛著一種淺淡的瑩光。就在醫院的對方,便是京都有名的大飯店,樓下,是川流不息的汽車,獨屬于國際化大都市的景致,浮在她驚詫的眼球上,讓她扶著窗戶的手臂,微微顫抖不停。

    “不……不可能。”

    聽她喃喃,占色扶住她,不明所以。

    “怎的激動成這副模樣儿?醫生還沒檢查完,來,咱回床上躺著。”

    夏初七沒有動彈,也沒有力氣掙扎,她只是手腳哆嗦著看著面前的一切,除了面容呆怔以外,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改變……一樣蒼白的臉,一樣無神的眸子,一樣發白的嘴唇,一樣齊肩而凌亂的短發。

    “初七……初七,在想什麼?”

    占色的呼喊,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在……原來我一直在。”

    她閉了閉眼,頹然地倒在病床上,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

    一切都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詭異的夢,一個她不想醒來的夢。

    趙十九是假的,寶音也是假的,東方青玄更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

    這樣的認知,讓她身体似有剜心般的疼痛。

    嗓子眼堵塞著,鼻子酸澀著,她卻哭不住半滴淚來。

    大悲無淚,大傷無言,她知道,她不能哭,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分擔她的疼痛,也不會有人理解她的感受。濕著眼眶,她的目光從病房雪白的牆轉向黑乎乎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外面的暮色,又轉回頭來,强自鎮定地看著占色。

    “親愛的,我睡了有,有多久?”

    “算算啊,差不多七個月。”占色唇角仍有笑。

    “七個月?七年……”夏初七恍惚著,低聲喃喃,“原來現實的七個月,就是夢里的七年……可為什麼有這樣的夢……為什麼……”

    她的反常,終于讓占色產生了警覺。

    眼睛眯了眯,她俯身下來,定定地看著夏初七的臉。

    “初七,你哪儿不舒服?腦子疼不疼?”

    夏初七藏在被子里的身子微微一縮,搖了搖頭,有些不敢接觸占色溫柔的眼,卻又擺脫不了關于夢境與現實的束縛與折磨。輕聲的,她忍不住,又問:“占色,你相信一個人有前世今生嗎?”

    “前世今生?”占色怔住了,“啥意思,不行,我得找腦科醫院來。”

    “不,不要。”夏初七抿了抿干澀的唇,阻止了占色,輕輕嘆口氣,看著她見鬼似的表情,心里的絕望與恐懼在一點點加劇。

    “你可是不信?呵,我都不信,又如何能讓你信。”

    她明顯不同于現代人的語感,怔住了占色。她沒有回答,或者說她還來不及回答,夏初七就從被子里伸出手來,緊緊抓住她的手,几乎帶著懇求的換了話題。

    “占色,鏡子呢?那個桃木鏡呢?”

    占色目光里的疑惑在加劇。

    但她沒有多說,瞥了夏初七一眼,便掀開了她的枕頭,從枕頭下掏出桃木鏡來,塞在她枯瘦的掌心里,“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喜歡這鏡子,昏迷過去了,還死死抓住不放。我好不容易才從你手里搶出來的。后來治了那麼久,看你還是不醒,我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接著道,“就有點迷信了,聽人說鏡子會攝魂,趕緊把它放你枕頭底下,盼著把你給招回來。”

    夏初七顧不得聽她說什麼,只是緊緊抓住桃木鏡。

    看著它,看著鏡子里完全不同于夏楚的面孔,她驚慌失措地抽開了鏡柄。

    鏡柄里的那一把小刀還在,桃木鏡也還是桃木鏡。

    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變化,唯一的不同的,她不再是夏楚,只是夏初七。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嘴唇顫抖著,她夢囈般反復喃喃,那只握住桃木鏡鏡柄的手背上,由于激動和用力,青筋都鼓脹了出來,一條條好像蚯蚓,憔悴得令人心疼。

    “初七,初七?你到底怎麼了?”占色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溫和的安撫。

    “占色……”夏初七輕輕側頭,看著她,目光迷茫一片,渾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逆流。她覺得,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從她的生命中流失,永不再來。

    而命運就像給她開了個玩笑,在夢里給了她一段痛徹心扉的愛情,卻給了她一個極度荒誕的結果。原來,只是夢,只是夢而已。趙樽也好,趙綿澤也好,東方青玄也好,大牛哥,菁華,晴嵐,李邈,哈薩爾……那些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那真的只是夢嗎?”

    看著掌心的桃木鏡,她似幻似真的喃喃著,麻木的腦袋刺痛。

    窗外的夜風,溫柔得拂了過來,吹散了她的頭發,就仿佛是趙十九的手,帶著清幽的蘭桂清香,在慢慢捋順她的頭發。

    太真實了,那實在太真實了。

    敲了敲腦袋,她强自提神,問道,“占色,今天是什麼日子?”

    占色靜靜注意著她,“十月二十八日。”

    她又問:“農歷呢?”

    她什麼時候關注農歷了?

    占色瞥一眼她古怪的視線,低頭查看手機,“九月十六。”

    夏初七目光一涼,“九月十六?與金川門之變同一天。果然是夢嗎?”

    占色越發覺得她奇怪,“你這夢做得,什麼金川門?丫是夢到南京了?”拍拍她的肩膀,占色低下身子,笑吟吟的調侃,“老實交代,夢里有沒有肌肉猛男?”

    換以前,夏初七肯定與她對侃。

    可今儿,她神色木訥得,搓了搓額頭,還在自言自語。

    “血月食,桃木鏡……與血月食可有關系?”

    占色聽她胡言亂語,嘆口中氣,走過去關上窗戶,回頭微笑道,“今儿是有紅月食沒錯,可別人不懂,難道你還不懂嗎?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那些傳說都是騙人的。行了,你就乖乖的消停會儿吧,讓人聽見,還以為你中邪了呢?”

    明亮的燈光落在占色的臉上,她說話時的嘴一張一合,她眉梢輕揚,唇角微勾,每一個動作都生動而逼真,卻讓夏初七很想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在夢里,她覺得自己與趙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如今看著長發飄飄,穿著時尚連衣裙,化著淡淡的妝容,高貴漂亮得極有時代感的占色時,她卻可悲的發現,她與占色才不像一個世界的人。她的心已經偏離了這個世道,卻無法向占色訴說夢里那些仿若真實的場景,無法告訴她那些金戈鐵馬與烽火狼煙,更無法告訴她,自己遇到過那樣的一個男人,疼她,寵她,待她如珠如寶,也遇到過一群那樣的人,與她是朋友,是敵人,與她一起經歷了那樣一段傳奇似的故事。

    她不能說出來,人家會把她當瘋子。

    白慘慘的燈光下,她清瘦的臉,白如紙片儿。

    占色心疼地安慰著她,“別想太多了,先把身体養好,都等著你歸隊呢。上回你接診的那個野戰軍二毛二,看上你了,請陣子來醫院瞧你,碰見你叔伯,趙先生覺得小伙子人不錯,讓我張羅著給你做媒呢。”

    歸隊?野戰軍中校?

    一個個信息砸入大腦,夏初七想到那身軍裝,卻宛如隔世。

    目光渙散的盯住占色,她苦笑,“占色,我怕是歸不了隊了。”

    占色抿著唇,奇怪的望著她,等待下文。

    可夏初七呆呆看著燈火,神思早已飄蕩不見。她的腦子里沒有二毛二,沒有歸隊的概念,她看見的是晉王府門前的大石獅和“文武官員在此下馬”的石柱,看見的是那個男人打馬過來,黑色滾金邊的大氅迎風袂袂,看見的是他的手,執了她的,一同走過小雨瀝瀝的芭蕉林,走過大雪紛飛的漠北荒原,也看見了他的書房里,一個棋秤,一壺清茶,兩只棋筒,那個叫夏楚的女子拎著白子在笑,她的面前,坐了一個面色冷峻,蟒袍玉帶,眼神溫柔似水的高貴男子。

    趙十九……

    趙十九……

    默默念叨一遍,她嘴角微動,還是不肯相信。

    撫著桃木鏡的背面,她抬頭看向占色,又問起了自己的疑惑。

    “占色,你那個桃木鏡是哪里來的?”

    占色看她的注意力還在鏡子上,不由擰眉發笑。

    “初七,你再這樣,我真要給你請大仙儿來驅邪了?”

    夏初七也在笑,不過,是紅著眼圈苦笑,“是,我中邪了,迷上了桃木鏡。”

    占色輕輕一嘆,拿她無奈,笑道,“那桃木鏡是我父親的遺物。”

    夏初七與占色同為金篆五术的后人,對她父親的事情也知道一些。那是一個在國內都有名氣的老和尚,不過,他卻已經過逝了。夏初七不免遺憾,渾身上下都像不得勁儿似的,除了疲倦,還有無力……

    “占伯伯故去了,這便找不到出處了麼?”

    聽見她文縐縐的語調,想到過世的父親,占色搓了搓臉,呻吟一聲,懷疑是自己中邪了,“我服了你了,怎的睡一覺醒來,說個話,搞得像古人似的?”

    “……”夏初七抿著唇,看著她不敢再說話。

    占色笑了,“得了,算你運氣好,我父親早年便有收藏古董的習慣,出家之后,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不僅如此,他吧還有一個嗜號,每尋找一件珍品,就會細心地為它貼上標簽,備注上年代,來源……”

    夏初七眼皮一跳,神經活絡了,眼淚都差點樂出來。

    她激動地扑過去,緊緊抓住占色的胳膊。

    “快,快告訴我……鏡子來自哪里?”

    占色今儿完全摸不清這姑娘的情緒,無奈之下,只得反握住她的手,雙眉微皺著,出聲安慰,“好久沒有碰那些東西,我得回去查一查。初七,我說你先休息好不好?你這樣讓我很頭疼也?”

    夏初七眼波微斂,松開了手。

    “哦,那便勞您費心了。”

    “……”聽她這樣講話,占色要崩潰了。

    可夏初七卻像流離在現實之外,“親愛的,越快越好啊。”

    ~

    一段時光,一個夢境。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夏初七仍是弄不清真假。

    三天的時間里,她几乎沒有合眼,只要一閉眼,滿腦子都是趙十九,還有她的寶音和那個不知是儿是女的嬰儿……三日子后,她受不了那樣的折磨,吃强撐著起來吃了些東西,一個人去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

    拿著自己的手機,拎著自己的包,她走出醫院的大門,再一次融入了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大街,看街上的姑娘穿著時尚的秋冬裝,吃著零食,挽著男友的手大步走過斑馬線,她頭痛欲裂,几乎失控。

    紙醉金迷的城市,是屬于現實的。

    那些高遠曠古的景致,真的遠離了她的夢。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黑下來了,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污染上這個城市的上空,充滿了陰霾。她呆呆地提著包,走過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中間,在《小蘋果》炫酷的音樂節奏中,坐在了街角的石凳上。昏黃的路燈照著她的臉,白蒼蒼的毫無血色。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石頭上靜靜摳著,摳出了血痕都不自知。

    霓虹閃爍,熱鬧非凡。

    這樣的城市,是她在夢中時,常常想念的。

    可是如今坐在這里,她卻像缺失了什麼……不,是缺失了全部。

    抬起頭,她望住遠方那一顆像極了星星的燈,低低喃喃:“趙十九,你真的沒有存在過嗎?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可是,你若在漠北,我能去漠北找你,你若在遼東,我能去遼東找你,你若在京師,我便去京師找你。現如今,你卻偏在我的夢里,我能去哪里找你?”

    “不,就算是夢,我也要找。”

    在邊上几個人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中,她騰地起身衝了出去。

    自從入伍加入了紅刺特戰隊做軍醫,她就一直住在部隊宿舍。這些日子在醫院里治療,她的單身宿舍里,已經許久沒有人打掃過來,窗台上,桌椅上,床鋪上,到處都是灰塵。但她就像沒有看見,在營里一群人關心的詢問與驚詫的置疑中,發瘋似的衝到了里屋,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接上電源,打開了百度。

    她輸入:穿越……

    跳出來的是一大堆穿越網絡小說和電視劇。

    她輸入:時空。

    跳出來的是各種看不明白的三次元解釋。

    她輸入:大晏。

    跳出來的是北宋詞人晏殊。

    她在網上胡亂的尋找著,甚至輸入了百慕大,海底金字塔等等無法用科學解釋的東西來尋找蛛絲馬跡,可惜一無所謂。但她卻發現,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個世界太大太多,有著許許多多離奇得不能用科學解釋的事儿。

    最后,她累了,外面的戰友還在慶祝著她的蘇醒,可深深的無力感卻逼得她疲乏地趴在桌子上,强壓心里的悲涼,想要再次沉入那個似幻似真的夢中。

    可沒有用,莫說她不好深睡,便是睡著了,便是夢見了,醒過來還是現代化的天地。拿著桃木鏡,她翻來覆去的看,憑著自己的記憶,重復上一次陷入夢中的動作和說過的話……可不論她怎樣努力,仍然還坐在宿舍里,什麼都沒有變化,她還是夏初七,也再無法去那個夢中的異時空。

    夏初七變了。

    紅刺醫療隊的戰友都在議論,說她從蘇醒過來,整個人都變了樣子。

    沉默寡言,時常拿著個鏡子發神,喚她也常常沒有反應。

    夏初七知道自己的樣子,會讓人發悚。

    她也想過改掉,可她做不到,無論如何也忘不掉。

    這樣子的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做特戰隊的軍醫完成任務了。

    盡管隊里沒有趕她,但她還是在蘇醒過來的第七日,主動打了報告,申請退役。出于安全與她身体狀況的考慮,領導很快便給了批復,上面只有几個字:同意,好好休養。

    收拾了几件簡單的行李,她搬出了紅刺特戰隊的宿舍。可是,走出營區的大門,她悲哀的發現,在京都這個大城市里,她沒有住房,似乎也沒有安穩的地方可去。工作了這些年,她的銀行卡上有些積蓄,可以夠她生活几年,但那也不能帶給她實際意義上的安全感。

    沒有趙十九的地方,一切都無意義。

    無家可歸的孤獨感與沮喪感,讓她頂著陽光,提著兩個軍綠色的行李包,看著天,站在營區的門口,久久不會動彈。

    “吱——”

    一輛紅色的Maserati停在面前,輕輕按著喇叭,笑眯眯看她。

    “初七,上車。”

    夏初七半眯著眼,恍惚半晌才反應過來。

    “占色……你不欠我的,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麻煩什麼?瞧你說得,咱姐妹儿的感情,就這麼生分啊?”實事上,對于占色來說,像夏初七這樣一個在醫學領域有著長遠發展的軍醫,搞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又是在她家里出的事儿,她還是有些愧疚的。更何況,她們同為金篆五术的后人,繼承了祖宗傳承上千年的東西,這種關系,雖沒有血源那麼近,卻也不比血源關系淺。

    “還是不了,我隨便找個房子住著。”夏初七並不動彈。

    占色蹙了蹙眉,在陽光下觀察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短短七個月的時間,這姑娘的變化實在太大了。以前的夏初七活潑俏麗,大大咧咧,天塌下來了都不怕,整一個軍營女漢子。如今的她,就像少了些什麼……對,沒了靈魂。雖然她站在那里,卻像一個行屍走肉似的,三魂六魄都離了身体,與人交流的只剩一抹游魂。

    嘆了口氣,她笑著施出殺手锏。

    “你不去我那里,是不想知道桃木鏡的來源了?”

    夏初七目光一亮,頓時恢復了活氣,“你找到了?”

    占色笑著點點頭,下車打開后備箱,幫她把行李塞進去。

    “初七,你並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們,有權家人,還有你叔伯……”

    “謝謝。”夏初七呆呆的,心神早已飄走。

    ~

    根據占色的和尚父親占子書記錄,桃木鏡是他在鄂市伊金霍洛旗的一個古董店里買來的。當時,他一眼相中了這面桃木鏡,那個古董店的老板並沒有收她的高價。不僅如此,反對他的慧眼識珠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動,以超低的價格轉手給了他。大抵因為“惺惺相惜”,這記買鏡的記錄,他寫得很詳細,事后卻沒有對桃木鏡的生產年代等做過鑒定。

    有一點線索,總比沒有好。夏初七從占色家出來,托以前醫學院的同學找了個相熟的鑒寶專家。那個專家對著放大鏡左看右看,分析說,像桃木的材質與作工像是明初的東西,但鏡面卻分明是有了玻璃之后產生的渡銀的玻璃鏡子,那個時代不可能有這樣的生產技术……

    于是乎,專家最后用不怎麼友好的眼神瞄了她一眼,給了二字鑒定。

    “贗品。”

    夏初七急慌慌道,“那万一是現代人穿越過去發明的呢?”

    專家撫了撫沒了頭發的“禿頂”,古怪地瞥著她,靜靜地離開了。

    又一次被人當成瘋子,夏初七欲哭無淚。

    左思右想,她決定去鄂市。

    一來是想找那個古董店,二來因為鄂市離陰山很近。

    對于陰山,她有著一種極為特殊的情感。

    不管她那個夢是不是真的,她都想去看看。

    脫下了軍裝,成了無業游民的她,做什麼事都方便。當天晚上她在攜程訂了機票,次日大早趕到京都國際機場,直飛鄂市,再轉車到達了伊金霍洛旗。這里是一個旅游地,地處呼市、包市、鄂市的“金三角”腹地,有著湛藍的天空與清新的空氣。終于靠近了陰山山脈,呼吸著不同夢境里的空氣,她有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什麼是夢,什麼是醒的錯覺。

    那是一家叫“墨家九號”的古董店。

    有點奇怪的店名,有著古色古香的門頭,還貼了一副筆風遒勁的楹聯。

    “夏鼎秦磚傳千古,墨家九號覓良緣。”

    千古良緣?輕呵一聲,夏初七喜歡上了這副楹聯。不僅因為那副字的字体,讓她有點似曾相識的即視感,也因為對古董店的老板有了好奇心。

    據占子書所寫,古董店的老板是一個年輕不大的姑娘。

    可夏初七推開厚實的實木門進去的時候,接待她的卻是一個戴著眼鏡的清瘦小伙子。他年紀不大,臉上有個這個年紀的男人特有的紅疙瘩,樣子有些靦腆,說起古董來卻是一套又一套,有模有樣。

    夏初七仔細一問,原來是考古專業科班出身的。

    這間店以前的店主,與他原來是同學,雖然他沒說,可夏初七看得出來,這家伙一定是那位姑娘的追求者。夏初七與他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桃木鏡。

    “老板,你幫我看看,這個是贗品嗎?”

    小伙子戴著眼鏡的眸子,微微一閃,接過桃木鏡,仔細端詳著。

    “不是贗品。”

    夏初七面色一喜,接著追問,“是什麼時代的東西?”

    “這個……我也不知確切的朝代。”小伙子靦腆的笑了笑,推了推鏡框,支支吾吾地道,“要是換了以前見到它,我肯定會回答你,它是贗品。因為這個鏡面的工藝,几乎可以與現代藝术品媲美了。但是……”說到此處,他略為遲疑,似乎有些不想完全說明內情,但在夏初七迫切的目光盯視下,還是道了些原委,“在墨九的收藏里,就有類似的古董。你這面鏡子,是不是在這個店里買的?”

    “墨九?”夏初七沒有否認,只輕聲詢問。

    “嗯。”小伙子點頭“就是這個店的老板,大家都叫她墨九。”

    “那她去了哪里?”夏初七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小伙子搖了搖頭,“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會這麼無奈了。這不,我幫她守了兩年的店,也尋不到她的人,還找不到她家人。家里把手續都辦好了,催著去美國留學。我正准備把店面盤出去,盤給有緣的人,幫她守著店,希望她回來的時候,店還在……”

    夏初七是過來人,看得出他尋不到那姑娘的惆悵,也不再深究,只問關鍵。

    “那小哥,你可知墨九收藏的古董,都是哪里來的?”

    這一回,小伙子倒是爽快了不少,提起墨九,更是滔滔不絕,“墨九是個奇人,她與我同一個專業,但她上課便翹課,卻不會掛科,學識也豐富無數倍。不僅對考古學有研究,還懂得機關奇巧之术,似乎是無師自通的,在我們同學里,就數她能干……”他再次停頓一下,像是不想說,又像是憋了許久終于看到桃木鏡有了傾訴的欲望,考慮了一會儿,方才繞過櫃台,關上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門,朝夏初七招招手,讓她去里屋。

    年輕男女這樣的做法,有些曖昧,普通姑娘不敢。

    可現在,便是前面有刀山火海,夏初七也絲毫無懼。

    抓過凳子上的挎包,她跟著小伙子入了里屋。

    沒有想到里面竟是一個儲藏室,里面紫檀木的貨架上擺放了不少瓶瓶罐罐的東西,還有大大小小無數個抽屜。那些東西,看上去都像是有些年份了,如果都是正品,那墨九可真是了不得了。但如今的夏初七,對錢財沒有欲望,加上見識過晉王的家底,這些都不算事。

    她擰眉問,“你要給我看什麼?”

    小伙子笑著看她,招招手,拉出其中一個抽屜。

    “你看,這里還有几件與你類似的古董。”

    夏初七一驚,湊過去看看,果然里面還有一銅制的鏡子,一個花梨木的鏡子,一個紫檀木的鏡子,外形看上去確實與桃木鏡有些類似。

    “這些都哪里來的?”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小伙子目光閃爍著,像是猶豫,“都是墨九的。”

    對于墨九這個人,夏初七愈發好奇。可惜,如今人都不見了,她又如何能夠詢問?而且,從邏輯上來分析,也不排除它們真是贗品,是墨九惡作劇的可能。

    想一想,她鼻子又有些酸了。

    私心底她真的不希望它是贗品。若是贗品,證明她只是拿著桃木鏡做了一場鏡花水月的夢……甚至可以確定,夢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根本就沒有愛她如命的趙樽。那只是她相親不成發的一場花痴。

    可是,她到底要醉到什麼程度,才能一夢七個月?

    “同學,你……想要盤下店面嗎?”

    看來小伙子把她當成有緣人了,還把穿著休閑服的她,看成了大學生。

    夏初七沒有那麼多的錢盤店面,也沒有照看好一個古董店的能力和精力。她只是有些不舍得那些鏡子。瞄了一眼小伙子,她低下頭,目光輕撫過那些鏡子,無意落在了抽屜里的一個筆記本上。

    “小哥,這個可以借我看看嗎?”

    小伙子一愣,想了想,遞給了她,“你看吧。”

    夏初七是被筆記本表皮上的一個“緣”字吸引住的。

    她道了謝,翻開本子,扉頁上的筆跡與詩句,再次驚住了她。

    “風華筆墨,后、庭塵埃。便天光云影,不予徘徊。縱三千里河山,憶四十年蓬萊。青絲染霜,鏡鸞沉彩。此情長存,此景猶在!”

    這個詞她記得很清楚,是陰山皇陵驚室牆壁上的字,這筆跡更是她看過無數次的,皇陵里那個盜墓賊……不,元昭皇后的筆跡,與外面的楹聯乃同一個人所書。怪不得她先前覺得楹聯的字体熟悉。

    目光微微發紅,她握著本子的雙手,几乎顫抖起來。她從來沒有見過墨九,更沒有見過她的筆跡,若是那一切真的是做夢,怎會夢得那般巧合?

    “小哥……”

    她目光切切地抓住小伙子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找到墨九?可以嗎?”

    小伙子掙脫不開她鐵爪似的手,驚懼于她齜目的樣子,搖了搖頭,滿面通紅。

    “同學,我要是能找到她,又何苦在鄂市等這兩年?真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看著他無奈的樣子,夏初七知道他說的是實話,肩膀顫抖著,終于控制不住,有點淚崩。為了盡量多打聽消息,她小聲問,“小哥,我看你有些支吾,是不是不方便說?比如,墨九她學的是考古,其實她還兼職盜墓對不對?”

    小伙子臉騰的一紅,“你瞎說什麼?墨九不會的。她才不會。”

    不會麼?看著本上熟悉的字体,夏初七的目光漸漸模糊。她不再相信那是一個夢,而是更加確定,這世上有超自然之力,是科學無法解釋的,它就存在于朗朗宇宙之中……而且她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那個墨九,就是陰山皇陵的總設計師,制作機關模型的元昭皇后。

    “同學,你到底要不要盤下店面?”

    小伙子看她發呆,還在詢問。

    可夏初七的世界里,只剩一片茫然。

    她拎著包,抓住鏡子,拿走了人家的本子,六神無主地走出了“墨家九號”。

    外面的光線,依舊明亮,可她卻像陷入了一個泥潭。

    找不到出路,無法掙扎,還不肯死心與絕望。

    “同學,喂,同學,本子,把那本子還給我……”

    小伙子追出來的時候,腦子里天眩地轉的夏初七,軟倒在了古董店的門口。

    陷入黑暗前,她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找到墨九,也一定要找到趙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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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1:31 |只看該作者
第342章 精彩大結局(下)1

    過了冬月,入夜便寒。

    晚來的北風呼嘯著刮過京師城的上空,掃去舊時明月,迎來新的星光,抹去厚實的黑幕,陡留一抹劍寒光影划過之后淡淡血腥。

    歷史翻到了永祿朝。皇帝寶座上的人,換成了趙樽。

    一子定乾坤,一劍換江山。斗轉星移四載,便換了天地寰宇。有恨的,有罵的,有喜的,有嘆的……功過是非,且由后人評說。當下只說烽煙過后,寒鴉聲里,歷經驚濤駭浪的大晏朝,看似大局初定,有運籌帷幄的永祿帝執耳爾,但骨子里並未真正的風平浪靜。

    隱隱狼煙,並未全滅。

    冬月底,趙樽接到了兩份奏折。

    第一份,與趙綿澤有關。受洪泰帝栽培二十余載的建章帝,並非簡單的人物。南北大戰時,他暗地里便留了一手。當初蘭子友陣投降,耿三友在泉城犯不查之罪,又三連敗于趙樽之手,由此被臣工詬病。

    趙樽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撤了他的職,招他回京。可實際上,他私心里還是信任耿三友的。那廝回京后,便交權卸甲,辭官歸田,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淡出了眾人視線的人,卻被趙綿澤秘密派了出去。大晏幅員遼闊,領土極廣,趙樽登基,但並未占領大晏全域疆土。除去北邊之外,西南邊也有數個軍事重鎮,屯有約摸數十万人馬,分散各地。耿三友拿走的,便是趙綿澤的王命旗牌。

    那時,晉軍逼近京師,趙綿澤不得不把身家性命押在耿三友身上。而耿三友也不負重望,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便在西南方扯起了大旗,組織起了號稱八十万的勤王軍隊。他曾跟過趙樽南征,對西南邊的地勢及軍隊衛所極是熟悉。

    只不過,他還是棋差一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援,趙樽便破了京師城,稱了帝。

    耿三友不信趙綿澤在金川門駕崩,一面占住金沙江一帶,往北推進。一面也在私底下尋找趙綿澤。沒有皇帝,他手上便是有王命棋牌,也師出無名,做不得体面事。不過,打著尋找建章帝,剿滅逆黨,光復京師的旗號,他倒也是得到西南邊無數趙綿澤余黨響應,搞得風生水起。

    此是一份密疏。另一份,是關于北狄的。

    時令已至冬月,大抵是天涼難過冬,北狄蠢蠢欲動,在嘉峪關一帶,搶劫平民過冬財物,稍遇反抗便殺人放火。北狄几年前曾與南晏訂有盟約,平靜了四年,如今有了這麼大的異動,很大原因與趙樽稱帝有關。眾所周知,北狄皇帝最疼愛的儿子不是太子哈薩爾,而是六子巴根。當初在通天橋,巴根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樽弄死了,還霸氣側漏的告之眾人“要報仇,找趙樽”,這是多大羞辱?之前北狄皇帝暫時隱忍,但余怒也未消,如今趙樽內憂外患,他大抵想乘著趙樽根基未牢,找點事。

    兩件事,都是令人焦頭爛額的大事。皇帝確實不是那麼好做的。天下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一步走錯,不僅影響自身執政能力,還會影響國力與國運,甚至會遭到后世千千万万代的人指責與謾罵,史書上也永遠都是不光彩的一筆。

    從華蓋殿出來,趙樽並沒有去長壽宮。

    煩躁之事太多,他不想去見阿七。

    他換上便服,領著鄭二寶偷偷出了宮。

    不過說是“偷偷”,皇城的禁軍仍是知曉皇帝出了宮。且不說趙樽挺拔頎長,氣宇昂軒,雍容無雙,便是二寶公公也有極高的辨識度。這廝長得又白又胖,抖著一身肥肉,跟著趙樽小跑,一路躬著腰,一路膩歪著臉叫“主子爺”,想不被人識破都難。

    這皇城里頭的主子爺只有一個。

    除了皇帝,還能有誰?鄭二寶便是典型的豬隊友。

    不過,趙樽與趙綿澤為人完全不同。趙綿澤永遠隨和謙遜,看上去仁厚溫和好接近,也不會隨便處罰宮人,大家都不是很害怕他。趙樽登基后雖然也沒有殺過人,但他的名字,他的經歷便是一段血淋淋的傳奇,若無避免,誰也不願意面對他,只要看見,就恨不得自動回避三尺開外。所以,禁衛軍都低著頭,假裝看不見。

    鄭二寶也有許久未出宮,樣子也有些歡實。他牽著馬走在前面,屁顛屁顛的,一會指著這邊的商鋪,一會指著那邊的茶樓,興奮得滿臉紅光。可趙樽騎在馬上,半個字都無。他黑眸深深,靜靜地看著恢復了生機與繁華的京師大街,面無表情,看上去整個人都很正常,其實卻沒有活氣,極不正常。

    “爺,咱去哪儿哩?”鄭二寶小聲問。

    “錦繡樓。”趙樽淡淡回答。

    “啊”一聲,鄭二寶驚得忘記了走路,猛地回過頭來。

    這廝也是倒霉催的,不偏不巧,剛好被耍帥的大鳥撞到腦袋。

    “嘶”的呼痛一聲,他苦巴巴地摸著額頭看趙樽,“爺……您苦了這般久,開竅了是好事儿。可,可,可那錦繡樓的姑娘……怕不干淨哩……再說了,若是被人瞧見,也難免會有閑言碎語。”觀察著趙樽的面色,他又嘿嘿笑道,“若不然,您老先回去等著,奴才這便去為您安排?您喜歡胖點的?瘦點的?腰細的?胸大的?還是……”

    “舌頭癢了?!”趙樽擰眉,聽不下去了。

    “哦!奴才曉得了。奴才曉得爺喜歡什麼樣的了。”恍然大悟地拍拍腦門儿,鄭二寶自以為很懂事的抿嘴笑樂著,又想當然地道:“不過主子,與咱娘娘相似的人儿,怕不好找。”看趙樽臉更黑了,他又一臉賤笑,“不過麼,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要奴才有心,這麼大的天下,找出十個八個的,想來也不難……”

    “鄭二寶!”

    趙樽斜視著他,聲音仍然淡淡的。

    “主子,嘿嘿,奴才在。”二寶公公小意的腆著臉,笑著湊近。

    “再多說一個字,爺便割了你舌頭。”

    趙樽威脅人的時候,並不會面露凶光,滿是戾氣。相反,他很平靜,語氣也很淡然。但是鄭二寶卻知道,他不喜歡說假,若是真惹惱了他,說割人的舌頭便真的會割舌頭。

    “主子恕罪,恕罪。”鄭二寶輕輕扇了一巴掌自個儿的臉,欲哭無淚地扁著嘴巴,“錦繡樓就錦繡樓吧。只要您喜歡,什麼姑娘都成……”

    他嘰嘰咕咕地念叨著,前頭牽著馬。

    趙樽也懶得理會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著前方。

    他卻錦繡樓自然不是去找青樓的姑娘。

    他要找的人,是李邈。

    兩個月前,京師城破之日,李邈與錦宮都立了大功。但李邈交給他阿七手書的小冊子時,曾要求見阿七,趙樽沒有應允,她一怒之下,從此便不見了人。后來,趙樽為韓國公府平反昭雪,她也沒有過什麼動靜,更不要說前來謝恩了。不過,盡管她心里有怨氣,趙樽卻不往心去。他始終記得,阿七曾經說過,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皇帝,定要成全她的表姐與哈薩爾太子。

    可如今契機來了,他卻尋不著李邈,只得出此下策了。

    這些事,鄭二寶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大太監天天跟著趙樽,但生性單蠢,並沒有學到他的半點智慧。用元小公爺的話說,全身上下除了一個“忠”字,便沒了半分優點。但趙樽卻說,這便是他最大的優點。

    這不,剛入錦繡樓,二寶公公又犯傻了。從姹紫嫣紅的姑娘們中間擠上樓,他乍一看見暖閣里坐著的几位爺,眼珠子掉地上便再也撿不回來了。依他的智商,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几個人會同時在這里候著他家爺。常混歡場的元小公爺在倒也不奇,可連陳景、陳大牛、甚至東方青玄都在,那便說不過去了。

    “嘿嘿,几位爺,都來逛窯子哩。”他笑眯眯打著招呼,那几位原本帶笑的爺,卻怔住了。當日在重譯樓,夏初七便是這般說的。

    二寶公公冷了場,不知所措,撇了撇嘴。

    “難道奴才又說錯了?”

    趙樽低頭看他一眼,怒其不爭,“滾出去!”

    “哦哦,奴才這便滾,這便滾。”

    鄭二寶抖著肥肉圓潤地滾出去了,趙樽一聲不吭地黑著臉坐在暖閣空著的那張椅子上,看陳景几個人要起身揖禮,抬手微按,沉聲道,“在外面不必拘禮。學學三公子,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

    東方青玄正優雅地喝茶,聞言斜過妖冶的鳳眸,淡淡瞄他,“以前你可常把我當內人的,如今卻是生分了?”

    趙樽頭痛的掃他一眼,似乎沒心情與他調侃,揉了揉額頭,掃向那几個欲言又止的家伙,“找我何事,說吧?”

    他猜得沒錯,這几個都是知道他“微服出巡”偷偷跟上,且故意提前到達錦繡樓的。眼看被趙樽拆穿了,他們也不覺得別扭,只是笑笑便岔了過去。

    寒暄几句,陳大牛與陳景同時起身,朝他揖了一禮,都想要說話。可互相看看,又異口同聲,“你先說。”

    果然都是姓陳的同家,那樣子看得趙樽眉頭直蹙。

    “坐下吧,可是為了征討之事?”

    沒錯,這兩個人都是為了領兵出戰,跑來主動請纓的,當然,追到錦繡樓來了,還有旁的事情。

    陳大牛嘿嘿笑道,“陛下就是陛下,就是懂俺。”

    陳景婚后性子開朗不少,唇角也是帶笑,“果然屬牛的,臉皮夠厚。”

    陳大牛“噯”一聲,雙目圓瞪,指著他,“說啥呢?皮子癢了?”

    陳景趕緊舉手投降,笑道,“不敢不敢,定安侯息怒,且聽陛下定奪吧。”

    這個時候,楊雪舞剛好領了兩個綰著風流髻,身穿半透古香紗裙的小姑娘過來上茶,看了這几位爺們儿,笑吟吟地道,“諸位,我們大當家的說了,她今日事忙,便不來相陪了,大家好吃好喝的玩著,回頭賬都計她頭上。”

    詞儿聽上去客套有禮,其實李邈就是不想見他們。

    几個人納悶一瞬,大抵都知道緣由——趙樽不讓她見夏初七。

    不僅是她,便是元祐也深有同情。

    冷哼一聲,他似笑非笑地睨著趙樽道,“看見沒有?天祿,你惹眾怒了。不瞞你說,我今儿來可不是為了請纓出征的,我是特地跟上來尋你晦氣的。宮里不方便,這里我必須得好好問問,你且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我見見表妹?”

    東方青玄斜了斜妖冶的鳳眸,顯然與元祐意思一樣。便是陳大牛與陳景也發散了專注的目光過來。顯然,他們對夏初七常居長壽宮,足不出戶,都有了疑惑。可趙樽不為所動,只淡淡看向楊雪舞,“楊姑娘,替我多謝大當家的。”

    “陛下……”楊雪舞腳軟了軟,“嚴重了。應當的,應當的。”

    趙樽並不回應她,只慢吞吞地從大袖中掏出一方紙箋來,遞給楊雪舞,“麻煩把這個轉交給大當家的,便說上頭所寫,全是阿七的意思。”

    楊雪舞狐疑地接過,又笑著與眾人客套几句,便退了下去。

    暖閣里,又恢復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陳景與陳大牛爭著要出征打仗,東方青玄與元祐則是想方設法要從趙樽的嘴里撬出夏初七的消息。可趙樽靜靜坐著,拿著白瓷的茶盞,慢悠悠喝著,一雙略帶郁意的眸子,不溫不火地盯著水面,那淡定的,不容于世的,壓迫的氣息,終于讓他們住了嘴,拿異樣的眼光瞅著他,一動不動。

    氣氛有些詭異。

    趙樽視線冷冷一宛,用茶蓋撣著茶面的浮查,抬了抬眼。

    “你們都說完了?”

    陳大牛道,“完了,陛下,你要不要俺去?”

    趙樽冷冷道,“不讓。”

    陳景暗笑不已,陳大牛卻苦著臉,一臉詢問,“為啥?”

    趙樽視線涼涼,落在他身上,“第一,我不准備打北狄,准備與他們和親。”

    和親?几個人只考慮一瞬,便豁然開朗。陳大牛哈哈大笑,直嘆此是高招,元祐也朝他豎了豎指拇,東方青玄則是嘲弄一笑,沒有開口。陳景做著布景,沒有表情,卻問出了關鍵,“北邊不打,那南邊儿呢?”

    趙樽道,“這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南邊必須得打,但我不會用大牛。”說到此,他側過視線,看向陳大牛一臉崩潰的表情,喟嘆道,“你在家里好好哄媳婦儿,造儿子吧。旁的事,便不要操心了。”

    陳大牛撓著腦袋,尷尬地笑了笑,接不上茬。

    這兩個月來,他與菁華之間是有些別扭。

    京師城破那一日,他强行把趙如娜從密道帶走,再回頭組織京畿降軍,在關鍵時候打開金川軍,迎入晉軍,可以說是對趙綿澤極為致命的一擊,而且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布置了整整几年,卻半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趙如娜。如今,趙綿澤“自盡身亡于金川門”,趙如娜不知原委,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

    不過,她沒有找陳大牛鬧過,罵過。甚至,連沒有埋怨都無。

    但是她除了客套與禮節的相處,也不怎麼理會他。

    這樣的趙如娜,讓陳大牛很崩潰。

    他寧願她痛哭一場,再狠狠打他一頓,也比讓他每晚去睡偏屋强。

    糟心家務事讓趙樽和這些兄弟們都曉得了,陳大牛有些別扭,“勞陛下掛心了,俺那破事儿,也沒啥。正是因為俺媳婦儿別扭著,俺才在想啊,出去打仗,興許她在家擔心俺,一下就想開了。”頓一下,他搓下眉心,聲音軟了不少,“說來這件事,俺是有些對不住她,唉!”

    看他這般,眾人都默默不語。

    在這個五彩紛呈的人世間,好與壞、善與惡、對與錯,往往並無定義。

    有的,只在于看問題的人所處的角度而已。

    所以,人便不能憂旁人的憂傷。

    眼看氣氛尷尬,陳景輕咳一聲,朝趙樽揖禮道,“陛下,還是末將去吧?如今,小公爺忙著照顧未來的國公夫人,二鬼家里小儿子剛出生,也走不開。倒是我,不僅有過獨自南征的經驗,與耿三友也曾有過數次交鋒,對他的行事風格極為了解,最是合適不過了。”

    他說得對,確實他最是合適不過。

    趙樽點點頭,“如此也好。明日朝會,朕便頒旨南征。”

    “多謝陛下。”陳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當即興奮道,“末將必不負眾望。”

    眾人安靜了一瞬。

    陳景想了想,突地柔軟了聲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將聽說你讓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有個不請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並接來?這丫頭都三歲了,我這個做爹的,還未見過她的面……”輕輕一嘆,他斂眉補充道,“若是戰事順利,等我從南邊回來,還能與她吃上過年的團圓飯。”

    歷時四年的戰爭,對每個人來說,命運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與跌宕。趙樽是,陳景又何嘗不是?他與晴嵐想念女儿久矣。但這兩個月在京師,他們並沒有閑著,時不時會有趙綿澤余黨作亂。這樣的形勢下,相比起政局穩定的北平來說,京師要危險得多。再加上從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關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們沒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時候了。

    對此,趙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讓甲一親自送回。”

    想到甲一,几個人紛紛嘆息,“甲一駐守北平四年,是時候讓他回來看看了。”

    可趙樽卻道,“我讓他回來,不僅僅是看看的,還有要事委任。”

    陳景、大牛與元祐三個都狐疑地看他,趙樽卻把視線轉向了東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務署理起來,政令上處處受制。有一幫朝臣在建章朝時習慣了溜須拍馬,陽逢陰違,也極不好辦。”頓了一瞬,他再次拿過几上茶盞,輕輕抿一口,眼皮半垂道,“連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錦衣衛也該復置了。他回來,正好為我做這事。”

    復置錦衣衛?暖閣里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東方青玄的眸底卻有一點溫潤的濕意。

    錦衣衛這個機構,是他曾經親手建立起來的,有著他的心血與榮光,他也為此付出過數載光陰。雖然他已經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錦衣衛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種情懷,能看著錦衣衛重建,也是一種欣慰。

    當然,趙樽要重置錦衣衛不是為了東方青玄。

    錦衣衛這個機構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有著其他機構無法取代的職能。

    接下來,几個人吃著茶,說著錦衣衛復置的事與朝廷上的事儿,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這一天晚上,也是從趙樽登基以來,他們的首次相聚。不是在庄重肅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過,那種不同與往的拘束感,還是存在。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洪泰朝的歷史,那個時候的魏國公、韓國公還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個不是洪泰爺推翻前朝統治時浴血奮强的兄弟?他們一起打江山,奪天下,風里來,雨里去,又哪會不情深?可最終,為了帝業江山的穩固,洪泰爺不也狠心把他們都宰了麼?

    “天祿……”元祐看趙樽沉默許久未吭聲,突然看他,“我說,我在外頭還像以前這般叫你,會不會有不妥的地方?”

    趙樽“嗯”一聲,像是剛回過神來,掃他一眼。

    “我說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眯,輕笑出來。

    “懂了。可是還有啊?我以后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會怎樣待我?不會殺頭吧?”

    趙樽面無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潤了潤嘴巴,搖頭失笑,“猜不著。”

    趙樽看了看簾子外面依稀飄過的衣香鬢影,臉上淡定如常,“把你丟到錦繡樓,讓這儿的姑娘輪著睡你一遍。”

    也許是他說得太正經了,眾人好久沒有反應過來。靜默一會之后,几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憋得實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聲,指著元小公爺笑個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時候,元小公爺脾氣也是極好的。他輕輕捏著下巴,笑吟吟看著落井下石的几個人,等他們笑夠了,才若無其事的斂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當同甘共苦,有這樣的好事,我定然不會忘了你們。”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眾人再笑。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儿心里頭都有些壓抑。

    如今這一個由趙樽親口主導的笑話,自是應景除郁,除了趙樽自己,大家都樂呵起來了。

    氣氛變好了,元祐的膽儿也大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逮住趙樽又問,“天祿,我這些天心里老不踏實。你給我托個底儿唄,我表妹到底什麼情況?病得是有多厲害?”說罷,看趙樽面色幽暗難看,他斂住笑容,嘆口氣,認真道,“我們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說你這般瞞著,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麼?說出來,大家伙儿想想法子,集思廣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趙樽眉心擰成結,可還是那句話,“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為何不讓見人?再說了,依她的臭脾氣,能在宮里悶著?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見她,她出月了也會憋不住找我的。天祿,你別隱瞞我們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几個人心里想問的。

    大家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住趙樽。可他顯然沒有合作精神,几乎沒有考慮,便懶洋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不溫不火地問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這句話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兩顆腦袋,也不敢亂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趙樽,“你。”

    趙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過桌上的巾帽,往頭上一戴,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轉身大步離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還是感慨。這一陣子,外面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他們心里也越發不踏實,可長壽宮守得仿若鐵桶,他們誰也見不著人,不知趙樽底細,便心生憂色。

    眼看氣氛壓抑下來,陳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話,“小公爺為啥不趁著先頭陛下高興時,讓他把寧貴妃賞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說什麼呢?”

    陳大牛在京師待了四年,說“寧貴妃”習慣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滿是愧色,“俺錯了,不是寧貴妃,是烏仁公主。”

    元祐此人說怒就怒,說笑又笑了。哼一聲,他懶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几顆大白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算是你親兄弟。只不過,兄弟你不懂啊,我這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人家根本就不興搭理我。我天天腆著臉,也惹人心煩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總有法子應付這些破事儿。”

    陳大牛本就想岔來那個沉重的話題,他又繞上去了。

    無奈地笑了笑,陳大牛有點“江郎才盡”了。

    湊過頭去,他小聲道:“小公爺,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聽聽?”

    元祐斜斜剜眼,鄙視地瞅著他,“你若是有法子,會被人揣下床兩個月還爬不上去?”

    “呃”一聲,陳大牛噎住了,“不提這茬儿你會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覺自願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辯解,元祐拍打著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懼內,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陳大牛與陳景也忍不住發笑起來。然而,等几個人笑完了,回過神儿來才發現,東方青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了。

    這廝向來性子古怪,生人難近,他們都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知他滯留在南晏京師兩個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見上她一面。看他對夏初七執著如此,几個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對他有什麼誤會與不滿,也隨著金川門那日,消散了。

    “金川門那天,這廝可沒少出力。”陳景點頭嘆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聲,極有感觸,“郎有情,妹無意,做什麼都白搭。”

    陳大牛擰緊眉頭,不扯東方青玄,只同情看著元祐,打擊報復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爺先甭管旁人,回去使點勁,趁著陛下與北狄聯姻,說不准有戲。”

    “去,你還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來說小爺吧。”元祐白他一眼,頑笑几句,想到與烏仁瀟瀟之間的種種糾葛,又扯著嘴唇喝茶苦笑,嘆道,“更何況,若是一紙聖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現在。女人心,硬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願意,你便是八抬大轎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頓的。”

    陳景看著這“不幸福”的哥倆,强插了一句嘴,“這倒……未必。”

    元祐轉頭向他,“喔唷,很懂的樣子,你來說說?”

    陳景似乎很有經驗,凝神正色道,“婦人與男子不同,只重當下感受。在她們面前,你得有個誠意。你說像你這般,整天端得像個大爺樣,擺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態,她如何肯跟你?烏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强,加上……”說到此,他停頓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傷口,“反正你自己曉得便成,改改這臭脾氣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點戾氣,“說話能不甩半句麼?”

    陳景眸子一暗,問,“那我說了,可不准置氣?”

    元祐為了烏仁瀟瀟的事儿,正求救無門,急需雞湯,自是點頭不已。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當沒聽見。”

    “……你都聽不見,那我還說甚?”陳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慮一瞬,方道,“烏仁公主畢竟跟過趙綿澤四年,對女子來說,貞節事大,又重口舌議論。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嚴與禮數,將后半生相托?”

    元祐沒好說烏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卻把陳景的話聽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擺架子,做大爺唄?”

    陳景點頭,溫和道,“婦人心軟,很多事,几句軟語便過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臉面。”

    元祐再次點頭,“便是學大牛那樣儿唄,在她面前裝慫?”

    陳景一愣,看著陳大牛滿面通紅,笑著點頭,“算是。”

    “那好辦!裝慫還不是小事一樁?”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謝了,兄弟,今儿請你兩個喝酒,咱仨,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裝慫。”

    “……”陳景無語看他。

    與晴嵐結婚之后,陳景屬實是暖男。平素里,他對晴嵐極好,便是洗腳水也會親自為她端去,伺候得盡心盡力。當然,這也僅限于小夫妻倆在閨房之中。在他老陳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樣做,只會為晴嵐招來禍端。如今的將軍府里,雖然晴嵐名義上是皇后娘娘的義妹,老魏國公的干女儿,可雖然沒了門第之見,婆媳仍是天敵,互相總是不對眼。

    吃著小酒,哥仨嘮著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儿。

    等他們從錦繡樓出來時,外面已淅瀝下起了小雨。

    陳景居住的大將軍府,位于京師南郊,是一座御賜的嶄新宅院,院子別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別大,卻被布置得極為溫馨。尤其這會儿快到腊月了,家里已開始置辦年貨,看上去更是有几分和暖的“家味儿”。晴嵐正在屋子里清點東西,看見陳景回來,趕緊過去為他接下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皺鼻子道,“吃酒了?”

    陳景點頭,“與大牛與元祐倆,一高興,多吃了几盅。”

    晴嵐抿唇笑了笑,沒有追問,又望向里間,衝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頭生悶氣,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陳景皺眉問。

    “今儿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問為啥不把囡囡帶回來給她瞅瞅。”晴嵐微微垂眸,道,“我與她解釋過了,可老人家愣說是我……是我把她孫女藏起來了,就是避著她。還說咱倆辦喜事也沒經她與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勁。你去說吧,反正我說了,她也不肯聽的。”

    陳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邊,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嵐抿唇,一笑,“沒什麼,去吧。我去把灶上為你熬的粥端來,你在那里沒吃什麼東西吧?”

    說罷她要抽手,陳景卻握住不放,目光里帶了一些少見的促狹。晴嵐淺笑橫他一眼,聽見里面老太太又在開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聽見儿子回來了,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又開始作妖了,趕緊推他一把。

    “快去,別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陳景低下頭,仔細瞅著她白淨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僅沒有放手,反倒將她往懷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讓我抱抱。”

    晴嵐聞到他滿嘴酒氣,不知原委,咬著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還是在錦繡樓被哪個姑娘迷了魂,勁頭沒過?”

    陳景輕笑一聲,放開她,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目光一沉。

    “晴嵐,我要南征了。”

    晴嵐的笑聲戛然而止,停頓一瞬,方問,“何時出發?”

    陳景搖頭,嚴肅道,“明日陛下才會宣旨,加上備戰……怎麼也得小几日吧?”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攬了攬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也會把咱囡囡接回京師,你在家等著閨女,再等我喜訊?如何?”

    晴嵐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陳景一愣,這時,里屋又響起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想來是不耐煩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牽怒晴嵐,低頭,在她唇角飛快一吻。

    “好了,快去給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說罷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嵐眼圈卻紅了,“陳大哥——”

    陳景頓住腳步,回頭看她,默默不語。其實他知道晴嵐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兩個人從大婚開始,就沒有過上几天正常夫婦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也還沒有過上几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歸期也無定期,任是誰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晴嵐,你與我的心,都是一樣。陛下對我們,恩同再造。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戰事一響,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衝在前面。”

    牽了牽嘴角,晴嵐笑了。

    “你誤會,我只是想說,不論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開。”

    陳景衝她一笑,“好,不分開。”

    ~

    小雨瀝瀝時,最是傷情。

    這天晚上,舊友歡聚,吃酒吃多的人,不僅有陳景,還有陳大牛。

    別看他開了一間如花酒肆,但平常從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氣,還是在錦繡樓里被元祐給激將的,這位盛傳“懼內”的定安侯,膽儿突然肥了,不僅沒有回他的偏房,還徑直衝入了趙如娜的屋子,借著酒勁儿,朝她呵呵發笑。

    “媳婦儿,俺,俺回來了……”

    外面下了雨,風也大,有些冷,趙如娜生了火爐,正在一片溫情暖意里靜靜看書。聽到陳大牛大著嗓門儿的吼聲,看一眼他紅著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書本,喚了綠儿端湯備水,方才略帶澀意地過去扶他。

    “侯爺,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陳大牛聲音悶悶的,打外面回來,受了些涼意,如今小媳婦儿在身側,屋子里還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著酒勁儿,他嘿嘿笑著,摟住趙如娜便不放,“媳婦儿,這都小兩月了,俺一人儿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處都是冷的……渾身不舒坦,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搬回來睡?”

    趙如娜略略垂頭,“侯爺,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霧的雙瞳,也有淡淡的紅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夠好。

    屋里只有一盞燭火,一個炭盆,光線極弱,襯得她的臉也尖,肌也白,樣子好不可憐。兩個人相處這麼多年,她心情如何,陳大牛也是知道的。對于趙綿澤之事,他對趙如娜有愧,卻不好告訴他趙綿澤有可能還活著。

    畢竟人死了,她只會難受一陣,也就接受了現實,若是她知道趙綿澤可能會流落在外,那她只會永遠安不下心來了。考慮一下,他情緒復雜的攏住她的腰,低頭,蹭了蹭她的額頭。

    “媳婦儿,是俺不好。俺那時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竅了,怕你擔心,這才沒有提早告訴你,俺該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趙如娜垂頭不語。

    陳大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往上撫著。

    “你看,這大冬儿的,俺万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麼?”

    陳大牛是個大老爺們儿,壯得跟頭牛犢子似的,平日里連噴嚏都少打,哪里會生病?趙如娜又怎會不知他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可他真的想錯了,她的心里,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麼多埋怨。捋了捋頭發,她搖頭道,“候爺,你知道的,哥哥剛剛去了,我,我實在提不起心腸伺候你。”

    “娜娜……”陳大牛喚她小名,目光發紅,“你天天攆俺,你就提得起心腸麼?”

    趙如娜淚儿在眼里一滾,潤了眼眶。

    “我並非是在攆你,我只是不想饒過自己。”

    或者說,她是在想,陳大牛對哥哥做的事,由她來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寬恕。從九月十六那日開始,她便一直吃齋念佛,為趙綿澤祈禱極樂往生。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趙綿澤之死與陳大牛有直接關系,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想讓陳大牛在身邊,要不然心里別扭。

    陳大牛已經認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几上的經書,嘆了一口氣。

    “媳婦儿,其實,俺這般死皮賴臉纏著你,也不是單單想睡你。”

    “……”他說得這麼直接,趙如娜繃了許久的臉,有些俏紅,“那你想做甚?”

    陳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側的發絲,聲音很低,卻也很真誠,“俺雖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趙綿澤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嫡親兄長。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若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整日與俺尋歡作樂,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婦儿?”他又摟緊了她,輕輕吐氣,“娜娜,你的有情有義,俺是極愛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責……若是害死你兄長,真有什麼罪過,便讓俺來背負,可好?”

    誰說他真的是大老粗?

    這貨其實很會哄女人,而且越來越會哄。

    聽著聽著,趙如娜眼眶更濕,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陳大牛面前,她始終裝得很平淡,很無所謂,其實她心里非常難受。這個難受,不僅來自趙綿澤的死,曾氏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及她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

    而是來自于,她的痛苦無人能体會。

    要知道,同類,才能相依。同義,方才相親。

    如今整個大晏朝都在慶賀趙樽的勝利,定安侯府也是趙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對于陳大牛的家人來說,意義更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趙綿澤當政時期,定安侯府雖然一樣顯貴榮華,但是那“貴”,來自菁華長公主的身份,換到后世的說法,他們家多少有點吃軟飯。而且,陳大牛被趙綿澤整整困于京師四年,有俸祿,卻無職務。身為將軍,卻無兵權。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腳,有人跟蹤,不得半分自由,與軟禁無異。他雖然沒有向她埋怨過,但她知道,他是一個大男人,其實心里始終是憋著勁儿的。而他為什麼要憋著,為什麼肯憋著,完全是為了她趙如娜。若非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陳景一樣真刀真槍與趙綿澤干。

    然而,陳大牛會理解她,陳家人卻不會。

    趙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樣顯貴榮華,陳家人一夕之間,揚眉吐氣翻了身,那姿態自是不一樣。雖然陳大牛早就囑咐過不許嚼她舌根,可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家長里短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儿,根本顧不過來。那些冷嘲熱諷的,陰陽怪氣的,酸她的,損她的,每日里總有那麼几句。

    但這些,都不算事。

    她最難受的是,她沒有同類,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與她一樣為趙綿澤難過的人。

    即便是綠儿也只會歡笑,開心于侯爺的揚眉吐氣。

    私心底,趙如娜也為陳大牛重獲自由開心,但這並不妨礙她為趙綿澤難過。

    也為她自己……趙綿澤唯一的妹妹難過。

    “夫人,侯爺,水備好了。”

    綠儿笑吟吟進來,看到兩個人相擁沉默,愣了愣,趕緊低下頭。

    “奴婢先去外頭候著……”說罷,蹬蹬跑遠了。

    人的心性都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綠儿早些年一直仰慕陳大牛,但那時的綠儿年紀小,仰慕里有許多是基于少女情懷,崇敬英雄。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即夢幻,在實際面前,不堪一擊。几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滿二十那年,終是與侯府管家的小儿子看對了眼。趙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為自己斷了一指,便做主為他們主了婚,還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妝,風風光光讓她出了閣。可這姑娘與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當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兩年,她生了個胖小子,小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對陳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斷了那種念想。

    “侯爺。”看綠儿出去了,趙如娜回過神來,推了推陳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讓綠儿把溫好的雞湯放到你房里去。時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婦儿……”陳大牛拉著她的手,不放。

    趙如娜並不收回,只是靜靜看他,目光柔和。

    “侯爺還有吩咐?”

    四目相對,凝視良久,陳大牛終于敗下陣來。

    他是個粗人,脾氣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趙如娜跟前,他就是橫不起來,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軟成了繞指柔。重重一嘆,他無奈問,“要多久,你才肯讓俺回房?”

    趙如娜性子溫良,不常與他賭氣,她也知道從禮教上來講,這般逆著夫婿,還一直沒有生養,陳大牛沒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義。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為她頂了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騙他,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說。

    提了提裙擺,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爺恕罪,妾身實在不知。”

    陳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誰都清楚,趙如娜的驕傲。

    這種驕傲,不僅僅是出身皇室,從小体面尊貴的長公主驕傲。而是她的個性,她的風華,她的詩書,她的才氣,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這樣子的她,配給他陳大牛,本就是下嫁,這些年為了他,便是受盡冷眼,她也不曾放棄過這種驕傲。

    正是因為驕傲,她也從來沒有跪過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趕緊俯身拽她。

    “菁華,你起來,沒事給俺下跪做啥?”

    趙如娜固執得緊,就是不肯起來,“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該跪的。”

    “菁華……”陳大牛眉頭打著結,心疼不已,“你別這般,你說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讓俺走俺就走,你說啥時候俺才能回來,俺就俺時候回來。你別這樣……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氣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趙如娜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什麼,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堅毅。

    “侯爺,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說啥?”陳大牛像聽了天書,嘴角抽搐几下,滿臉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瘋了?俺怎會休棄了你?祖姑奶奶,別犯傻了,起來說話好不好?”

    趙如娜柔著眸,語氣卻極是鎮定,像是慎重考慮過,“侯爺,你聽我說幸完。一來我心里這道坎,一時半會過不去。二來我與你成婚五載有余,卻未有所出,實是對不住你們老陳家,我自請下堂,並不委屈。”

    目光凝滯著,陳大牛喉嚨上下一陣滑動,情緒不穩。

    “快別瞎說了,俺陳大牛娶媳婦儿,便是要過一輩子的。俺早就說過了,有沒有孩儿沒甚關系。且不說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便是真的沒有子嗣,回頭在俺哥那里抱養個儿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趕緊給俺起來,莫要讓人聽了去,沒得笑話。”

    “侯爺,我是認真的。”趙如娜抬頭,紅著眼看他,“你不必擔心太多,我離了家會去靈岩庵落發,常伴青燈,靜過一生,必不會辱沒了侯府門楣,讓侯爺沒了臉面……”

    “你個強婆娘,你說些啥呢?”陳大牛這回真氣眼了,不與她文縐縐說道,一把將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撐手在她身側,瞪著雙銅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趙如娜,你給俺聽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這輩子便算是與俺綁一塊了。下回再敢說啥下堂落發的話,看俺不辦了你。”

    “……”他一旦發狠,趙如娜就沒法子了。

    這人有時候,也是橫豎都不講道理的人。

    “還有!”陳大牛道,“你若敢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或是去出了勞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几次,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趙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陳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給你看。”

    “……”

    趙如娜是知書達理的女子,陳大牛卻是粗獷實在的漢子。但平日里,這般撒潑耍賴的陳大牛卻不常見,卻實實在在地震住了趙如娜。世上天生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兩個人在一塊,偏生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終是都軟了下來。

    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只有兩個。

    一是趙樽繼位,為他們的家庭角色帶來的顛倒性轉換。

    二便是趙如娜沒有生養。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對的人也不是陳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個沒有生養的婦人,還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說得狗血噴頭,若不是趙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氣死了。

    “侯爺,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發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國的文佳公主。

    好几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過她的休閑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趙如娜,怎麼沒傻死你?不過你倒提醒俺了,趕明儿便向陛下請旨,把她掃出去。”壓在她身上,陳大牛呼吸便有些重,兩個月沒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氣方剛的男子,憋了這麼久,哪里受得住?

    趙如娜面赤如火,掙扎一下,小聲道,“我在說認真的,為了孩子……”

    聽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大牛當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懷里一裹,便粗聲粗氣的吼,“你再給爺們儿說一個試試?”

    “……”趙如娜只看他,不說。

    “再說啊?!”他冷哼,樣子很生氣。

    “說了,你待如何?”趙如娜看他孩子氣的樣子,情緒稍緩。

    “試試你便曉得了。”陳大牛繃不住冷臉了,嘿嘿一笑,撓她腋下癢癢。

    “呵……”趙如娜怕癢,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動,可她這副身嬌体柔的模樣儿,香噴噴的落入了陳大牛的懷,那簡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沒得救了。

    陳大牛自個儿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的大腦,便摟住她的身子滾倒在了榻上,氣喘吁吁間,二人衣裳也未褪盡,便直入正題,趙如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陳大牛!”她低低飲泣。

    “俺在!媳婦儿,莫生氣了。”

    “你這不是欺負人麼?嗚……”

    “……不敢,俺等下還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著,在她耳朵輕笑,“不過你曉得的,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這身子可就毀了。莫說今后還得造小子,還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無賴!”

    “嘿嘿,媳婦儿,你莫置氣,俺錯了,是俺不好!”

    一邊認錯一邊做,這人的臉皮也是厚到家了。

    趙如娜氣咻咻一哼,到底沒法子在這時攆他。可看她松口,那廝就更加不客氣了,拉過被子往兩人身上一裹,便滾出了一個被翻紅浪,鴛鴦互戲。榻下的炭盆里,閃著溫暖的火光,兩個人的眼睛,在紅艷艷的光線下互視著,格外柔和,情義飽滿,那是一種魚與水的相知與相融。

    好一會儿,陳大牛終是跑完了人生獨有的節奏,粗糙的手觸到她的臉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淚,心疼地把她抱入懷里,輕輕吻了吻,道:“媳婦儿,沒了兄長,你還有夫婿。俺先頭說,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虧。俺不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紅著臉儿飲泣,陳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嘆,他又下了底線。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儿俺會再去說道。若是她們再惹俺媳婦儿不高興,索性分家算了。”

    “侯爺……”趙如娜一愣,看著他認真的臉,哭得更厲害了。

    陳大牛是個孝子,孝順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這樣的話,他能說出來,便是考慮好的。

    可他已經背上了“懼內”的笑名,她又怎能讓他再背上“不孝”的罵名?

    趙如娜扑入他的懷里,鼻音極重,“我不值得的,侯爺。”

    “誰說你不值得?”陳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緊著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婦儿。”胸口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陳大牛沒有去為她拭淚,也沒有扳起她淚流滿面的臉,只是輕聲哄道,“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了,就舒坦了。”

    “嗚,侯爺……”

    趙如娜終于失態地抱緊他,大哭出聲。

    這一輩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作為皇帝公主,不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傷心多難過,她也從不會歇斯底里痛哭。但這一刻,她情感的大壩崩潰了,淚水便如同滾滾的潮水,發泄般流淌了出來。人在難過的時候,興許不會哭,但在親人面前,卻大多都會宣泄。

    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托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儿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准以為她儿子總算翻身,鎮壓了儿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儿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情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儿?”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風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

    時光未老,事情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生,都會在不經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只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游蕩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只是不敢面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經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黃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門而入。

    晉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陰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几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几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陰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里,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只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里每日都有人打掃,很干淨,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並不四顧,只輕輕揉著額頭發呆。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里撒嬌,她皮時會吊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儿。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液体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儿來羞辱爺麼?為什麼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癢癢。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性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面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里是潮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並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里,几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並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庄、優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牆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並不覺得委屈,只是為了主子想要嘆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于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面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儿露在他的面前,那一雙剪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並不進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情義在他冰冷的視線里,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嘆,“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只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情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復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后,不求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髒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余的一個字,他轉身便走。

    阿木爾深情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儿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准備。調養身体,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情,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儿。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里剎那划過的几個標簽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衝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扑在地,極是狼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辱。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麼執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赤裸的現實撕碎之后,人性最陰暗最丑惡的一面便會活生生浮現。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于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雅端庄,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面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

    “你為什麼就不肯給我機會?她哪里好?論容貌,論才情,論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嗚,你們都瞎了眼了,為什麼都要喜歡她,為什麼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為我早些年棄你另嫁,你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强詞奪理的追問,只有被寵壞的阿木爾才能問出。

    院里的丫頭,都止住笑,低下了頭。

    她們不熟悉趙樽,卻看見了他臉上的冷鷙。

    即便在一丈開外,她們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爾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鬧不休。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為了等著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水?……嗚……我又沒讓你封我為妃為嬪,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麼?”

    為奴為婢?趙樽的腦子里,下意識想起了他的“小奴儿”。

    目光陰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沒有溫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這麼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給我一個理由?便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可好?”阿木爾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期待。那些尊貴的、清冷的,高傲的,對外人不屑一顧的情緒再沒了半分。就像一只請求恩寵的小綿羊,別扭地抿著嘴巴,在靜靜等待他的答案。

    趙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凍結成了一柄尖銳的冰劍。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冷笑甩袖,大步離去。

    人世間最無情的拒絕,便是沉默。

    阿木爾臉色發白,咬著下唇,心髒像被鋼針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總算悟了……自從那個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無機會。這個男人就像中邪一般,為了她不顧三綱五常,為了她廢黜六宮,為了她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更悲哀的是,就是這個對別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給她半分溫暖,不給她半張好臉,她仍然喜歡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東方青玄冷冷的聲音。

    阿木爾回頭,看著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見了?”

    東方青玄輕笑,“是,看見了,你摔得很狼狽。”

    阿木爾眸子一紅,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你看見了,為何不肯出來為我說話,不肯扶我一把?憑你與他的交情,讓我入宮做個奴婢……他會同意的。”

    “他不會同意。”

    “為什麼?!”大吼著,阿木爾有點歇斯底里。

    “因為我不是他爹。”東方青玄開了個玩笑,唇角的妖嬈之氣,更顯俊美,“再說,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嗚。你們……嗚,你們……”

    東方青玄微微抿唇,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一步步走近,駐足在她面前,審視了好一會才遞上一張潔淨的帕子,緩緩道,“阿木爾,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過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聽,怎能怪我?”

    阿木爾滿臉淚痕,“哥哥,連你也不能理解我?”

    東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帶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爾拼命搖頭,淚水滾滾落下,“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從此,從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師……哪怕遠遠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東方青玄沉默,好一會儿,擺袖,優雅轉身。

    “隨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著他的背影,阿木爾的世界終于崩塌了。一種無望的悲苦,冷得她漸身滿是涼意。嗚咽著,她緊緊抱著雙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東方青玄站住了,卻沒有轉頭。

    阿木爾問他,“阿木古郎,還會不會幫我?”

    東方青玄輕輕回答,“不會。這是最后一次。”

    阿木爾身子猛地頓住,一顆心髒像是凍僵了,嗓子眼儿里如同被痰氣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沒有了哥哥,該怎麼辦?若是失去哥哥的庇護,她還能如何活?她沒有親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親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著東方青玄的背影,啞著嗓子發笑。

    “你不把我當妹妹了麼?”

    東方青玄緩緩轉身,臉上沒有慣常的笑容。

    “阿木爾,好自為之……”

    他帶著嘆息的囑咐散在了空氣中,阿木爾卻久久未動。她立在原地,在一群丫頭似是同情又似嘲笑的目光里,雙手慢慢攥緊,在冬日的夜風中,脊背仿佛被凍僵成了冰柱。

    “若是沒有他,我活著又有何意義?縱有榮光万丈,其實也只是一個寡婦,寡婦……”

    ~

    次日是小朝會,做皇帝的,尤其是勤政的皇帝,也得守時。趙樽早早起來洗漱完,去冰室看了一眼夏初七,便急匆匆去了奉天殿。換往常沒有大事時,常著朝會的規矩走個程序,有奏本的臣子便上前奏事,沒事可奏的就在班列里開小差,和學生上課走神差不多。

    但今儿每個人都神采奕奕。

    南北同時再起烽煙,大家都想看新皇要如何處置。趙樽穩坐龍椅上,看著殿里一群炸不軟的老油條,面無表情地問,“北方鬧匪,南方鬧叛,百姓也在鬧糧荒。不知諸位卿家,可有良策?”

    一般來說,臣子們總結了法子,竊竊私語的討論一會儿,便綜合上前奏報。或是有獨倒見解的臣子,便自領功勞,向皇帝獻計獻策,以示對得起那份俸祿。可今儿討論半晌,也無人出列,兵分兩北,對如今的大晏來說,討伐無力,顧了頭,便顧不得尾,實在難辦。

    淡淡掃了一圈臣工,趙樽望向靜默的夏廷贛。

    “老國公,你怎麼看?”

    夏廷贛略一思索,出列抱笏道,“老臣以為,事有輕重緩急之分。北方鬧匪之事,與北狄戾氣有關,可想法子先行安撫,等緩過勁來,再回頭收拾。而南患其實才是朝廷極不安定的因素。必須派兵討伐之,方能固國安邦,平息流言。”

    流言是什麼流言,眾人皆知。

    朝廷雖然詔令說建章帝死了,還為他大為了喪事,但民間仍是傳得沸沸揚揚,說他在早已離宮生還,還在南邊組織了舊部,要打到京師來,與趙樽再起干戈。不僅外面,眼下,便是宮里也有人私傳,說建章帝其實是與顧貴人一起離開的。若不然,顧貴人哪里去了?

    流言雖是流言,但總有人會信,便是這朝中臣工,也有相信的。他們信了,心便會浮躁,對趙樽的忠心,也就會打折扣。

    看了看班列里的眾臣,趙樽牽了牽唇角,“老國公所言有理。”說罷,他緩緩看向班列右側的武將,如同點將似的那麼一掃,不待開口,陳景便穩穩從中出來,端正地往前三步,抱住拳頭,單膝磕地。

    “陛下,末將願領兵往南,討伐匪逆。”

    陳景說罷低下頭,沒有再動彈。

    “陛下,末將也願前往討逆。”

    班列里,晏二鬼也站了出來。

    “陛下,末將等也願前往討逆。”

    接著,又有几個武將紛紛出列,表示決心。

    而這些人,基本都是他從晉軍中提拔上來的。

    趙樽微微眯眸,沒有馬上回應,只是看著殿內的眾臣,似在思考。新朝初定,在這奉天殿里的南晏股肱之臣里,到底有多少是忠于他的,能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的,其實趙樽還未完全摸清。這些人都太圓滑了。

    但如今,南征原是一個刷功勞的大好事,做為武將,本就應當自告奮勇上前殺敵,那些不吭聲儿裝聾作啞的人,只有兩類。一是貪生怕死,二是事不關己。第一類養不得,第二類容不得。

    一念至此,趙樽抬了抬手。

    “廣武侯智勇雙全,乃當朝虎將,前往平亂再是合適不過。如今,便由廣武侯領三十万大軍南下平亂,掛帥中軍。”

    話罷,殿上贊聲不絕,和氣一團。

    聖旨其實是早就擬好的,只要照著念上一番便成。可誰也沒有想到,等鄭二寶念完了南征的聖旨,趙樽卻淡淡地看向武將的行列,不溫不火地道,“但凡今日在大殿上主動請纓的人,官升一級,食祿漲三級。其余眾者,官降一級,食祿降三級。”

    趙樽為人素來酷烈,但這般憑著一個決定便定了這麼多人的仕途,卻是令人無法想象的。簡單思來,極是草率,可仔細一想,也是有理。身為武將,不願為國出征,養來何用?奉天殿上安安靜靜的,領了賞的人與受了罰的人,謝恩的謝恩,告罪的告罪,卻無人敢說三道四。

    這便是鐵血皇帝的好處,說一,就無二。

    緊接著,為解北狄之危,趙樽頒布了第二道聖旨。

    鑒于與北狄的睦鄰關系,即日派使者前往北狄,再許姻親。將臨安公主之長女,清惠郡主李邈許給北狄太子哈薩爾為妻。一個郡主便想嫁給人家的太子做正妃,這有些不合邏輯。朝臣們私里認為,北狄皇帝和太子除非瘋了,若不敢肯定不會應允,這分明就沒有誠意,帶著侮辱,還有看不起北狄之嫌。

    若無先前的“冷血鎮壓”,這一回合肯定有人持反對意見,但那麼多武將都降了職,罰了俸,這會儿子臣工們對這個皇帝的脾性徹底臣服了。摸不准儿的事,就由著他去折騰,紛紛拍著馬屁,高喊“陛下英明,吾皇万歲”了事儿。

    趙樽無疑是英明的。

    他這個決定沒有多久,就得到了應驗。

    北狄皇帝先前派兵騷擾南晏邊境,除了心里有巴根的仇恨之外,一則也認為趙綿澤還會有翻身的余地,而且烏仁和烏蘭兩個女儿都嫁給趙綿澤了,作為“岳丈”,他若沒點姿態,似乎也說不過去。二來,從他的角度考慮,就算他不與趙樽為敵,趙樽也得與他為敵。何不先下手為强?

    一多個月后,接到南晏皇帝的手書,北狄皇帝考慮了三日應允了。

    手書里,趙樽極有誠意地告訴了他趙綿澤的死亡以及烏仁瀟瀟的現狀。而且,南晏主動提出聯姻,便是為了屏除舊怨,不會再與北狄算賬。都是需要休養生息的時候,誰又願意勞民傷財?雖然南晏的郡主配北狄的太子有點瞧不起人,但拒婚了無數次的哈薩爾,這回卻堅持己見,非娶那個郡主不可。几重壓力之下,北狄皇帝同意了。

    不費吹灰之力,便搞掂了北匪的問題。不僅顯示了南晏的天朝上國姿態,還成全了哈薩爾與李邈這對苦命的鴛鴦,趙樽一箭三雕,干得極是漂亮。不,應說是一箭四雕,此舉做為趙樽繼位以來的頭等“國家重事”,他處理得干淨漂亮,也對他的執政力度有著充分的肯定。

    兩個月后,北狄遞上國書,要與南晏永祿朝化干戈為玉帛,共修百年之好。

    同時為了以示誠意,北狄哈薩爾太子將會親臨南晏,迎娶清惠郡主李邈。

    一樁姻緣,兩處相思,三年等待,四載苦熬終于修成正果,自是美事一樁。

    神仙眷戀的事儿,都是后話,暫時不提。

    且說陳景領旨之后,當日下午便前往南郊京畿大營點兵點將,籌備西南平亂之事。

    冬月二十五日,南征軍啟程。

    趙樽身著烏金盔甲,騎著高頭大馬,在南郊祭天,為南征軍送行。陳景在三軍陣前起誓,“不平南患,絕不還朝。”南征大軍遠去了,此行聲勢浩大,實數三十万,號召五十万,看上去就像只是一次對趙綿澤余黨的清掃。但只有少數人知道,陳景還負有尋找趙綿澤的私密任務。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陳景反對過,晴嵐還是隨同南去了。

    他夫妻歷盡四年風霜戰事,已為一体,難以分離。

    不過,晴嵐的舉動,倒是得到了陳家翁婆的支持。

    儿子只身在外,有儿媳照料,自是好的。

    可自古將軍出征,那有帶家眷的道理?為了免得軍中將士議論,晴嵐效仿夏初七的做法,成了陳景的參將,在軍中行走,除了几個相熟的人,誰也不知她是廣武侯夫人本尊。

    約摸半個月的水陸行軍,陳景一行人到達漢江,三日后,向朝廷發出第一封捷報,在這里,陳景所率兵馬悄無聲息地拿下駐扎的散亂南軍,几乎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些南軍在趙樽稱帝后,原就無心戰斗,如今朝廷之師到來,無須几個回合,便作鳥獸散。

    捷報上短短几個字,看上去輕松。

    可一路行軍的苦和收復南軍占區所付出的代價,卻足以彪炳春秋。

    都以為陳景會就此一路打到耿三友駐扎的金沙江沿線,可誰也沒有想到,又一個月后,一道喪報卻從南征軍緊急傳入了京師——陳景所率南征軍進入川諭,在南軍守衛嚴密的順慶府,連破多個城鎮后,直至眉州、雅州,繼續推入寧番衛。此時,南征軍已與耿三友有過好几次短兵相接,但耿三友手底下領的全是趙綿澤最后的精銳之師,戰斗力極强,加上他有著與晉軍四年的戰斗經驗,早已是沙場戰將,他組織起了零散在西南各地的南軍與官員,以及從京畿之地逃出的散兵,加上整肅,大舉哀兵之旗,宣傳晉王作亂,逆天篡位,進行大規模洗腦,甚至得到了當地老百姓的同情與支持。都說“强龍壓不過地頭蛇”,耿三友在這一帶,如魚得水,時戰時退,時撓時襲,數個回合,與南征軍各有勝負。如此兜兜轉轉,南征軍一路追擊入寧番,陳景布局于此,正准備與耿三友大決戰之際,卻突然發生了一陣意外。

    有斥候來報,在通往烏那的長河西魚通寧遠發現了趙綿澤的貴人顧氏,她與一個丫頭相伴,包著大頭巾,行事遮遮掩掩,暫未發現與耿三友所率部接觸,不過不排除趙綿澤就在通寧遠的可能。陳景率兵至此,尚未遭遇到耿三友部最激烈的反抗,原本就覺得有些奇怪,如今想來,也凜了心腸。他讓人拿著顧氏的畫像去通寧遠再三打探,得到了相同的結論,據當地百姓說,確實見過此女出現。

    簡單的戰爭局勢,變得微妙而復雜了。

    但能夠發現顧阿嬌的蹤跡,那也是好事,說不定就能順藤摸瓜找到趙綿澤。

    陳景大喜過望之下,囑咐副將在寧番與耿三友周旋,當晚便率領五万人夜入通寧遠。

    卻沒有想到,這是耿三友為他擺的一個局。

    等他察覺到不妙時,已誤入耿三友大軍的包圍圈,再無退路。

    陳景所率三万人被困城中,在斷水斷糧的情況下,與耿三友大軍激烈奮戰了三天三夜,仍是沒有等到援軍的到來。陳景與部將戰至最后一刻,腹部中箭,從城樓摔下,當場陣亡。

    一代名將,殞在川蜀,含恨而終。

    接到奏報那一日,京師城的上空,烏云不散。

    沒有人會相信陳景真的死在了通寧遠,死在了耿三友的詭計之下。他那樣勇武的一員虎將,歷經十來年的沙場考驗,都沒有出事,卻在小小一個通寧遠翻了船?不僅眾人不信,便是趙樽也不敢相信。從陳景考上武狀元的次日,他便一直跟隨在趙樽身側,數年如一日,陪他南征陪他北戰,一身風霜,如今他登基為帝,陳景正該享受富貴榮華的時候,卻戰死了,讓他情何以堪?

    隨著喪報回來的,還有一封陳景大戰之前寫下的絕筆。

    “刀未缺,弓未斷,人未亡,吾必一戰到底,以吾之血護大晏朗朗乾坤。通寧遠事敗,三万將士含恨成殤,吾乃大罪是也。臣陳景,遙跪陛下,懇請責罰……然,吾之妻晴嵐受了重傷,吾之女囡囡尚且年幼,吾之父母年事已高,望吾兄弟代為護之。”

    趙樽看完喪報,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走到了當初的演武場。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景的地方,當時的武狀元,身手矯健,武藝高强,立挫群雄,勇武無匹……而這些只是其次,陳景冷靜的頭腦,為人的忠厚,還有面對强敵時的鎮定,才是趙樽真正看重的地方。不過,看重也只是看重,只是欣賞,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武考之后,陳景會找上門來,主動要求跟他一塊干。

    他記得當時只問了一句,“理由?”

    陳景回答:“你是男人,真正的男人。是頂天立地英雄。”

    他還說,“殿下的事跡我聽得很多,心里頭一直仰慕于你。但未中武狀元之前,我自知沒有隨你左右的資格……請殿下收下我吧。”

    趙樽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英雄。小時候,洪泰帝讓他習武,卻有意無意地抑止他學文,他知道,父皇是要培養可上戰場的將領,不要爭王奪位的野心王。十几歲便上陣殺敵,他也沒有太多要做英雄的想法,只是想盡自己的一點心,做好自己的事,也讓那個高居龍椅上的親爹,能多看他一眼……能夠被陳景這樣的人物奉為英雄,趙樽心下有的,是一種“是英雄,重英雄”的感受。

    算一算,陳景隨了他近十年。

    他是趙樽的侍衛長,也是一個他可以放心地將后背留給他的人。

    那麼多年的日子共度過,有過風雨,有過患難,有過無數次的死里逃生,如今他得了江山,許他爵位,給他封妻蔭子,他卻沒有再多等一等,再等一等,至少有個儿子承他功勞也好。

    寬敞的演武場上,北風吹得趙樽衣袂飄飄,他緊扼的拳頭上青筋突顯。

    面上冷硬如鐵,心卻如血在滴。

    好一會儿,在冷風中,他問,“廣武侯夫人,可有消息?”

    隨同前來的丙一不敢看他的臉,還未出口,自己已率先落下淚來。

    “當日陳景前往通寧遠,晴嵐也一路跟去了。魏將軍聽聞消息,率兵趕去援助時,通寧遠已是一片狼藉,他並未見到人。只是有僥幸逃脫的將士證言,他親眼看見廣武侯中箭之后……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隨他跳下城樓。殉,殉夫了!耿三友感念他夫妻情深義厚,將他們遺体從亂屍中找出,合葬在通寧遠。”

    陳景死了,晴嵐也死了。

    趙樽闔上眼,身子微微一顫,許久沒有動彈。

    一將功成万骨枯,一個皇朝基業付出的又是多大的代價?

    丙一沒有聽見他說話,瞄他一眼,想要安慰。

    “陛下,節哀……”

    趙樽仍舊沒有睜眼,冷寂如冰的臉上,似乎也沒有多余的情緒。他輕輕抬了抬手,龍袍上的金龍爪子,張牙舞爪地在風中發狠,他淡淡,“你也下去吧,朕靜一靜。”

    那一日,皇帝一個人在演武場待到落晚方回。

    當日夜里,便有聖旨下來。旨意內容,總結就一個字——殺。

    陳景與晴嵐之死,是繼夏初七出事之后,對趙樽的又一大打擊,也似乎踩塌了趙樽對趙綿澤余黨的最后底線。次日,趙樽調集數十万京畿大軍,由定安侯陳大牛親自領兵,以報復似的軍事行動越過山巒,踏過平原,到達金沙江一線,完全以滅絕似的殺戮方式,遇人便殺,遇城便屠,也不接受南軍任何形式的投降與告饒。整整三日,通寧遠與寧番各地屍橫遍野,哀鴻陣陣。這一仗,也成為了永祿朝最大的一次殺戮,造成了無數的無辜者死亡。由此,趙樽“酷烈、凶殘,嗜殺”的惡名更是板上釘釘的寫入了后世的歷史,也成了時下的老百姓畏懼與詛咒他的緣由。

    有野史云,當時陳大牛手下兵卒殺人殺得手都酸麻了,拿刀都刀不起。

    通寧遠之屠十日后,陳大牛終于遭遇了耿三友。

    這是時隔數年之后,二人的首次見面。

    他們相識于戰場,卻也結束在戰場。

    陳大牛是一個執行命令極為僵化的人,不會因為任何私心與往昔情分手下留情。而耿三友不怕陳景,甚至不怕趙樽,但他偏偏怕陳大牛。每個人的心里面,都有一個死穴,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陳大牛便是耿三友心里的劫難。從很多前年開始,他便是洪泰帝培養的哨子,他受命于趙綿澤,也忠于趙綿澤,那是他的信仰。但是對陳大牛,這個曾經一心一意把他當成自家兄弟來看待的人,就算他的心髒煉成了石頭一樣的堅硬,也不得不軟化。

    此戰,陳大牛單槍匹馬,闖入耿三友大陣之前,招招狠辣,式式逼命。耿三友避無可避,戰又戰不過,不得不領著殘部,節節敗退。陳大牛邊追邊戰,大軍所到之處,一律夷為平地,“為陳景復仇”的怒火,不僅燒著他的心,也燒著南征軍將士的心。鮮血蒙住了日月,殺戮淹沒了都城,經過半個月的恐怖戰役,耿三友被追至金沙江邊,退無可退。

    迎著冬日的寒風,他看著陳大牛,于江邊自刎。

    刀入喉管前,他只留了一句遺言。

    “大牛,這一生為國盡忠,我死而無憾。來生,我還做你兄弟。”

    耿三友屍身倒地,鮮血流入金沙江,染紅了一片江水。

    余下趙綿澤的精銳殘部為免被屠殺,紛紛投江自盡。那一日的悲歌,在金沙江上空持續了許久。

    自古成王敗寇,于耿三友,于陳大牛而言,只是各為其主,並無私怨。

    選擇不同,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甚至于,也並無對錯。

    金沙江邊上,陳大牛慢慢下馬,托住了耿三友的屍首,就地掩埋。

    堂堂七尺男儿,他渾身浴血九生一死也沒有哭過,卻在耿三友的墳塚前放聲大哭。

    哀嚎聲直入長空,那悲愴的吶喊,不知是為妄死在通寧遠的陳景夫婦,還是給耿三友最后的挽歌。

    收拾殘局時,陳大牛清點了耿三友的遺物。

    沒有想到,卻發現了一封趙綿澤的手書。

    大抵意思,是讓耿三友整肅西南各部,准備反攻應天府。

    為了以示對他的信任與恩寵,他許諾大戰勝利之后,給耿三友兵部尚書和五軍都督之位。除此之外,他還專程賜給耿三友一個絕世佳人,讓侍從從京師送來——她便是顧阿嬌。雖說顧氏確實長得貌美勾人,但好端端的,趙綿澤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后宮的女人送人。這中間確實有些緣由。耿三友早些年便在重譯樓見過做侑酒女的顧氏,且心有好感,只是不待他出手,顧阿嬌便出事了。

    后來,趙綿澤指使顧阿嬌,通過烏仁瀟瀟之口,把京師城防空虛,晉軍可直入應天府的消息,巧妙地傳入柔儀殿,便故意放月毓出應天府,前往北邊,想要引晉軍入蘭子安和耿三友的口袋,封死逼殺。為了做得逼真,他還派人絞去了月毓的舌頭。卻不料,被趙樽將計就計,陣前與夏廷贛一起策反了蘭子安,導致行動失敗。

    在晉軍大舉攻入京師之前,趙綿澤心知大勢已去,但還是留了后手,便是耿三友。

    趙綿澤對顧氏本就無情,為了籠絡耿三友,他一邊封官許願,一邊又順水推舟地送上了他的心頭所好。如此耿三友收了顧阿嬌,自是感恩戴德,覺得皇帝不拿他當外人,他守的不僅是趙綿澤的江山,也是他自己的前程。而顧阿嬌的出現,也導致了陳景折戟通寧遠。

    陳大牛唏噓万分。

    金沙江一戰后,他私下派人尋找趙綿澤與顧氏,自己卻領兵一路西進南下,馬蹄踏遍了云、貴、川等地……這樣一只殺人如麻的軍隊,是令人生畏的。盡管自耿三友死于金沙江后,南征的京軍便人性化了,不再隨便殺人,但所到之處,南軍仍是避讓不已,無人敢與他正面過招。定安侯所率軍隊,由此成為了一支魔鬼軍隊,几乎未遇抵抗,一路高奏凱歌,殺得西南天空,啼哭不絕,馬嘶万里。如此一來,這一片翻滾著血腥味的大地上,盤踞了數年的建章朝政府與軍隊,終是退敗,一個又一個城鎮,被納入趙樽麾下,由永祿朝廷管轄。

    然而,陳大牛並未由此收手。

    他率領的京軍鐵蹄,繼續往南逼去,直插交阯。

    據野史記載,定安侯打了一路,也尋找了一路的建章帝。然而,歷時數月,除了在臨安逮到疲于奔命的顧阿嬌之外,趙綿澤始終蹤跡全無。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般憑空消失了。

    由此,也成為了大晏歷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

    這些都是后話,暫且按下不提,只說京師應天府。

    陳景的報喪傳入京師的第三日,甲一便從北平返京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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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1:54 |只看該作者
第342章 精彩大結局(下)2

    這時,時令已近除夕,京師城華燈溢彩,炮仗不斷,都在等著那一餐團圓飯。

    甲一帶回來的人,除了寶音公主之外,還有晴嵐與陳景的女儿,小名儿囡囡,大名還沒有來得及等到陳景為她取。趙樽在華蓋殿見到了甲一,也見了那個三歲的小姑娘。粉嫩的小丸子身子有些瘦弱,性子內向,靦腆,入了皇城,便有些緊張,扯著寶音的手,怎麼都不肯放。

    兩個小丫頭在北平生活了那麼久,儼然已經成了信賴的小伙伴儿。

    六歲的寶音是個懂事的丫頭,尤其在囡囡面前,她儼然就是個大姐姐。一手牽著囡囡,一手拎了個繡著荷葉邊的小包,屁股后頭還跟了一只小狐狸,小模樣儿俏皮好看,膽子不小,氣勢也不弱,在看見趙樽的第一眼,她並未認出他來,下意識便攔在囡囡跟前,想要保護她。但略略蹙眉凝思一瞬,她便回憶起來了。放開囡囡,丟了小包,蝴蝶似的飛扑到趙樽的懷里。

    “阿爹,真的是寶音的阿爹,阿爹,寶音想死你了……”

    “乖,回來就好。”趙樽撫著她的頭,聲音喑啞。

    寶音咯咯笑著,抱住趙樽的腿蹭來蹭去,撒著嬌。過了一會儿,她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抬頭四處張望著,小眉頭緊緊蹙起,“阿娘呢?寶音來了,阿娘怎麼不來接我?”

    趙樽眉心一擰,沒有回答。

    卻讓奶娘把炔儿跑過來,彎腰遞給寶音看。

    “寶音,這是弟弟,他叫炔儿。”

    几個月的炔儿,眉目已長得很是俊秀,那小眉頭小眼睛小嘴巴,機靈得像一只可愛的小動物,看得六歲的寶音心性大起,馬上便忘了剛才的問題,也忘記了她的阿爹,小心翼翼地抱著炔儿襁褓,便自得其樂的逗弄起來。

    趙樽這才直起身,衝呆呆發怔的囡囡招了招手,和顏悅色地道,“你是囡囡?”

    三歲的小囡囡看到生人很害怕,她咬著下唇,條件反射地偎入背后的奶娘的懷里。奶娘瞄一眼趙樽,緊張不已,扳正她的小身子,小聲儿教道,“小姐,快給陛下請安。說,陛下万福金安。”

    囡囡在北平時,沒有那麼多的禮數,平常很得自由,看著這肅穆的大殿,看著一個個小心翼翼的人,她害怕不已,扁了几次嘴巴,還是沒有出口。

    看得出來她不如寶音頑劣,性子也淑靜許多。

    奶娘還要說什麼,趙樽抬手制止了她。

    慢吞吞走過去,他蹲在囡囡身邊,看著她眉眼中熟悉的影子,抱起她來,喉嚨微梗。

    “不必叫陛下了,往后跟著寶音,叫阿爹吧。”

    一個時辰之后,永祿帝在華蓋殿下旨,收廣武侯陳景之女為義女,冊封為通寧公主,賜名為嵐。從即日起,通寧公主陳嵐養在宮中,與寶音公主為伴,不分尊卑上下。

    讓人帶寶音與囡囡下去安置了,趙樽在御書房里單獨召見了甲一。

    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別,兩個人也是首次見面。

    那時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變化,但彼此間最基本的情分與默契還在。

    “坐吧。”趙樽對甲一的態度,似是比旁人更為親和。

    可甲一對趙樽的態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順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沒有坐,只是問:“在路上便聽說了,王妃如今怎樣了?”

    趙樽眉頭一蹙,繼續回答這個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屬下對不住你。”

    趙樽清冷的視線落在他滿是愧色的臉上,卻極為平靜。不待他請罪,便輕點問道,“她去過北平,也見過你的?”

    沒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驚,續而沮喪,“我若是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便不會容她離開晉王府自去。這件事,我千不該,万也不該,都是我的錯。請陛下責罰。”

    趙樽屏氣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卻抬手讓他起來,淡淡道,“責罰若是有用,我第一個責罰的人,便是自己。”揉著額頭,他漆黑的眼眸里,閃著一抹復雜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說,阿七的脾氣,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決心的事,誰又阻止得了?”

    這是實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認。

    他緩緩起身,靜靜立在趙樽面前,似是還想再問些什麼。

    可到底跟著趙樽日久,他能看得出來,趙樽不想再提這件事。

    擔憂著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擰起,卻沉默了。

    趙樽淡淡看他一眼,“寶音還不知情吧?”

    甲一道,“屬下沒有告訴公主。”

    趙樽贊許地點點頭,“孩子還小,便不要說了,免得她跟著瞎摻和。還有囡囡和陳家二老那里,陳景與晴嵐的事,也先不要說,等等吧……”

    甲一再次點頭,“好。”

    他是個執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說的“捧場王子”。上頭吩咐什麼,他一概點頭稱好,大多數時候,都不會辯訴。趙樽嘆口氣,看著他素淨的袍子上沾染的風塵,還有當年在陰山皇陵受傷后至今沒有完全褪去傷疤的黑臉,眉頭蹙了蹙,突然開口,問得有些莫名。

    “今時不同往日了,魏國公府也已平反,你可願恢復身份?”

    “多謝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緒沒變,只眸色越來越深,“從當年田富把我救下開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麼人。”

    趙樽看著他,他也回看過來。

    一張不帶感情的臉上,除了平靜,還有固執。

    趙樽喟嘆,“這些年,你讓我為你保密,我便連阿七也未告之……”又是遲疑一瞬,他方道,“都過去那麼久了,你也不必再記恨老國公。”

    御書房里靜了一會。

    這個問題,甲一似乎很難回答。在夜剛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發涼,一雙手也不知何時緊緊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猶豫,像是在掙扎,又像僅僅只是為了下定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靜道。

    “當年闔府那麼多人,就一張免死鐵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選擇妹妹,讓我去死,我無怨無悔。可他為什麼要騙我?……他騙我說,一定會有人救我的,阿楚沒有來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獄下了大牢,也沒有看見有人來救我……行刑那天,京師大雨傾盆,雷聲震耳,我還是抱著希望的,可上了刑場,我才知道,他騙了我,他只是騙我。”

    提及往事,總是令人唏噓。

    一個在生死關頭,被父親放棄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與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夠領會的。甲一不是別人,他是魏國公夏廷贛的儿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當年魏國公府全家抄斬之時,夏廷贛不保親生儿子,卻用僅有的一張開國功臣“免死鐵券”換了女儿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嘩然。

    時人重視香火傳承,他的行為太不合常理。

    不過也有人猜測,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三奇貴格,鳳命之身”,夏廷贛這是想等女儿將來母儀天下,翻身昭雪呢?不過那時候的夏楚,特別招趙綿澤厭惡,怎麼看也不像是個鳳命之人,這事儿后來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趙樽臉上的表情,被燈火襯得明明滅滅。

    等甲一說完,他方才慢慢看著隨風搖擺的簾角,輕輕一嘆。

    “他沒有騙你。”

    甲一微愣,“你在說甚?”

    趙樽道,“我說老魏國公他沒有騙你。”想到自己曾經答應過的承諾,想到那些塵封了許久的陳年舊事,趙樽考慮了許久,方才開口,“他說會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發不解,“我不懂……當年,我在臨刑之前被田富買通了行刑官換走,僥幸活命。田富只說是晉王常兵領兵打仗,殺戮過多,他為了替殿下積德納福,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證,他都沒有說過與魏國公府有絲毫干系。后來我也想過,你與魏國公府素來沒有交情,如何會受他所托救我下來?”

    趙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個秘密,我瞞了你許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麼,他微微停頓,一雙眸子里滿是陰霾,“也是時候讓你知曉了。”

    甲一一頭霧水,“什麼秘密?”

    趙樽道,“當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見過益德太子趙柘的,印象中那是一個眉目慈愛的尊貴男子,每次見到他總是笑眯眯的,沒有半點天皇貴胄的孤傲之氣。小時候,益德太子還賞過他許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為什麼要救我?”

    趙樽眉目一沉,“因為你是他的親生儿子。”

    這句話,無異于晴天霹靂,甲一張口結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樽平靜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講述了那個故事。

    當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還未出閣時,便才冠天下,也艷冠天下,不僅趙柘與夏廷贛對她情有獨鐘,便是趙構當年也甘拜她裙下為臣。那會子,連年征戰,大晏還未建國,洪泰帝還在大肆招兵買馬,夏廷贛儼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員虎將,深受洪泰帝器重。趙柘與夏廷贛同時愛慕李氏的事儿,鬧得人盡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曉。可這事儿鬧騰了不久,趙拓卻另娶了趙綿洹(傻子)的母親常氏為妻。不出兩個月,李氏便嫁給了夏廷贛,七月產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稱帝,冊趙柘為皇太子,常氏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個時候常氏還未生皇長孫趙綿洹。夏廷贛也被封為魏國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國公夫人。據聞,他們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令朝野稱羨,漸漸的,李氏與太子趙柘之間的陳年舊事,慢慢淡出了眾人的視野,也几乎無人知曉夏弈的身世。

    說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長孫。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極是難破。

    過去的種種,如今知曉,甲一無法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語。

    趙樽問,“如今,你可要恢復身份?”

    望著房梁上的雕龍刻鳳,甲一笑了,“那有什麼意思呢?”

    趙樽抿唇不語。

    甲一目光閃爍著,轉頭問他,“做皇帝好嗎?”

    趙樽靜靜回視,許久未答。御書房里的光線很暗,趙樽的面孔又剛好逆著光,臉上的情緒更是看不分明。好一會儿,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額頭,道,“此事容后再議吧,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也是好的。不過,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給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著他,不問,只等他開口。

    趙樽睨著他的眉目,“重建錦衣衛,恢復錦衣衛職能。”

    “為什麼只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趙樽唇角微掀,“因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松緩下來,“好。”

    永祿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廢止的錦衣衛,繼轟轟烈烈的滅亡之后,又一次轟轟烈烈的重置了。永祿朝錦衣衛的制度,基本與洪泰朝相似,只是人員基本大換血,首批錦衣衛頭目,大多以趙樽的“十天干”為底子,再在紅刺特戰隊及軍中選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臉上帶著暗疤的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沒有一個確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稱“甲某”,別人只能叫他“指揮使大人”,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里來,有什麼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為他的神秘,還有他與人不熟,也就沒有了朝堂上那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裙帶關系網,做起事來,也才更加的得心應手。

    重置的錦衣衛,繼續了洪泰帝的鐵血之政,在永祿初年的皇權傾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只短短數月,便令京師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肅清吏治,讓京師的空氣煥然一新。

    ~

    永祿元年正月,這邊錦衣衛事務鬧得滿城風雨,南邊的捷報也頻頻傳入京師。但眼看就要開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計,除了有孩子在營中參戰的,其余的人,對戰爭並沒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對于日夜思念的人來說,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長。

    定安侯府,趙如娜擔憂著陳大牛,每日都過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嵐,沒有與陳景並肩御敵的本事,只能在一個個漆黑的暗夜,為他祈禱,等待天亮。

    這一日,久居深宅的趙如娜,接到了一封從南方遞來的家書。通過這些年的培養,陳大牛已略略識得几個字了,但寫字是斷斷不行的,每一次家書上,他若寫字,都令人不忍直視,只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當趙如娜微笑著輕輕拆開封緘,迎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打開信件時,她驚詫地發現了遒勁有力的熟悉字体。

    “愚兄安好,妹勿念。記得添衣,多食,照顧身子,余生安康。”

    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趙如娜眼圈一紅,心中陰霾,終是驅散一半。噙著眼淚微笑著,她點燃火燭,把手箋放上去,讓它化為了灰燼。而這件事,也成了她心里永遠的秘密。

    雙手合十,她對著西南的方向,緩緩閉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著,添衣,多食,照顧自己,侯爺要平安歸來,身子康健。”

    深宅婦人,最是無奈,她看不見她的男人領著潮水一般的大軍南下御敵的英武,也看不見她的哥哥倉皇南逃時的狼狽不堪,她只能無奈地把心願交給上天,願每一個她關心的人,都平安、喜樂。

    綠儿看她單薄的身影,走了過去,“夫人,侯爺有沒有說,啥時候班師回朝?”

    趙如娜沒有回頭,眉頭輕輕松開,拭了拭眼淚的淚意,“打完了仗,他就會回來了。”

    綠儿扁了扁嘴巴,嘆息,“侯爺再不回來,只怕老夫人又該找夫人的麻煩了。”

    趙如娜輕輕笑著,“千年的婆媳,万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煩,那才怪了。”

    綠儿看她心情好,也跟著笑,“還是夫人脾性好,要換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綠儿。”趙如娜黑眸淺眯,突然換了話題,微笑道,“去借我尋個大夫來。”

    綠儿大睜著一雙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嗎?”

    趙如娜緩緩轉身,抱了抱自己單薄的身子,靠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風中,顯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沒來了,差了大夫來瞧瞧。”

    綠儿驚愕一下,愣愣看著她。半晌儿,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驚又喜,“奴婢這就去告訴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這姑娘語無倫次地跑出去了,趙如娜臉上微笑未變,掌心輕輕撫上了小腹,“侯爺,但願你趕得及回來看孩子出生。”

    ~

    兩個月后,永祿元年三月。

    陳大牛沒有回來,卻差人把在臨安抓住的顧阿嬌押解回了京師。

    顧阿嬌身份特殊,又事涉趙綿澤,干系眾多內幕,趙樽沒有讓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錦衣衛副指揮使丁一。當日,顧阿嬌便被丁一押入了錦衣衛詔獄,從此,再沒有出來。

    不過,烏仁瀟瀟卻在几日后,前去探望過一次顧阿嬌。

    詔獄暗黃的燈火下,不知顧阿嬌與她說了些什麼,出來時烏仁瀟瀟臉色極差,暈倒在了詔獄門口的台階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軟轎抬回去的。

    自從京師城破,趙綿澤的寧貴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來的烏仁瀟瀟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處別院里養病。她受傷頗重,這些日子才基本好,氣色也好了許多,但心里有事,整日愁云慘霧,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几次三番央求,並告之她哈薩爾就要來京師接親,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床上時,她已經醒過來了。

    元祐看著她黯淡的眸光,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由皺眉,“那賤人和你說什麼了?”

    烏仁瀟瀟撥開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沒事,無須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頓一瞬,緩緩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陳景過世前的交代,他心里一苦,嘆口氣,收斂住了大爺脾氣,唇角始終掛著笑,“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模樣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還真是改不了。

    說了一半,他大抵意識到自己學不來陳景,不由拍拍頭,自嘲的譏誚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慣小爺,就這麼地吧。看來小爺無論做啥都是錯的,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風月,都是熱臉貼冷屁股,沒勁!”

    烏仁瀟瀟直勾勾看著帳頂,冷笑不語。

    元祐最受不得她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諷刺,卻就是不吭聲。

    他冷哼,又道,“我曉得,你不就是覺得被趙綿澤糟蹋過,配不上我麼?”衝口而口,看烏仁瀟瀟登時沉了臉,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麼意思,我沒覺得你配不上我。其實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烏仁瀟瀟目中空曠,聲音疏冷。

    “這話對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臉上,有些難看。

    “你他娘的……拽什麼拽?”

    烏仁瀟瀟瞥他一眼,別開臉,不再說話。那表情儼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勁儿。元祐知道她心里別扭,又厚著臉皮在她床邊坐下來,執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麼拽就怎麼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討教几招懼內功夫,也做你家養的小貓貓成不成?”

    同樣哄人的話,陳大牛說來是憨,陳景說來是暖,元祐說出來就是風流曖昧……完全一副玩笑樣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總能給人一種不正經的錯覺。

    其實這也怪不得烏仁。

    從頭到尾,這廝就這紈绔勁儿,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烏仁瀟瀟從他掌中收回手,攥緊,沒有力氣和他扯這些風花雪月,只是輕輕撫了撫胸前的傷口,微微側身,唇角抿了抿,認真道,“小公爺,你那日傷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並不怪你,你更不必因為歉疚,就處處遷就于我。我更不是在與你鬧別扭……”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開元祐火氣旺盛的眼眸,自嘲道,“這世上的女子很多,烏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個白眼儿,又去逮她手,“胡說,小爺說你配,誰敢說不配?”

    烏仁瀟瀟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聲,冷笑,“你覺著我是啥心思?”

    烏仁瀟瀟看他,“是內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這麼以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難道不是?”烏仁回頭正視他,“你想要我?不是嗎?”

    不是羞澀的男女情事,只是坦然與簡簡單的一個“要”字,卻把元祐聽得丹鳳眼一眯,慎重點點頭,“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別數載,這麼多個日夜,他怎會不想?

    但這位縱橫風月的爺們儿,其實半點不懂婦人之心。

    可以說比起陳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烏仁瀟瀟看著他一雙暗灼的眸子里閃動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來的梗塞,輕輕一笑,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只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時日無多,等我哥哥來了,我便會離開這里,再聚,恐無他期。珍惜當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總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爺當成面首了是吧?”

    “這要這般以為,也可。”烏仁瀟瀟挑眉,並不解釋心底的酸楚。

    “好樣的,烏仁瀟瀟,故意惡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兩條腿盤在她身側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輕輕挑向她領口薄薄的衣料,不輕不重地滑動著,出口的聲音,邪惡里帶了一絲不滿,“不過這樣也成啊,只要能與你在一起,甭管是面首還是啥,小爺都肯。”

    烏仁瀟瀟沒有料到,這樣都攆不走他,眉梢微動。

    “元祐,你就不能要點臉?”

    元祐淺淺一笑,單手擁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面前,臉面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婦人面前,臉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沒有人看得見。”溫柔地笑了笑,他俯身過去,輕輕將她推在榻上,火一樣的眸子里,滿是柔情的光華,如水波划過,“那麼,女王大人,喜歡本面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是有依據的。元祐大爺做慣了,從來沒有哄過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淺笑著,著實也讓人產生不了惡感。烏仁瀟瀟盯著他的臉,身子越縮越后,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云外。

    “元祐,咱們能好好說話麼?”

    “可以啊,你說,我聽。”元祐挑開她領口,露出一大片白膩膩的光潔肌膚,在燈光下,帶著一種旖旎的,氤氳的,柔美的質感,極是讓他憐惜與心疼。心里一蕩,他性起,俯首在她鎖骨一咬。

    “烏仁,別置氣了,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我們從頭再來,可好?看過這麼多的生死,如今方覺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來的時光,當珍之重之才是。”

    這麼有感悟力的話,往常元祐是說不出來的。果然是世事滄桑最煉人,褪去了青澀的浮華,如今的元小公爺,已是有擔當的大男人了。烏仁瀟瀟看著他嚴肅的臉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撫上他清雋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門說的話,是真的?”

    想到那天瘋狂時的吶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無“嗯”一聲,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目光巡視著她的臉,又主導了話語權,“我先前的話,你還沒回答,怎的又來問我?”

    烏仁瀟瀟眉頭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當初的烏仁。”

    元祐輕唔一聲,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烏仁瀟瀟輕嘆一聲,“你不要一時興起,誤了終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樣與誠國公交代,又怎樣面對那些流言蜚語?”

    “嗤”一聲,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爺我了。”頗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順著烏仁的頭發,“小爺歲數有多大,便被人說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記住,人活著,是為自己。”

    烏仁瀟瀟被堵得啞口無言。

    元祐低頭,情真意切,“不問旁的,你只問你的心,可願跟我試一試?”

    “試一試?”烏仁瀟瀟揚了揚蒼白的唇。

    “對。我不會迫你。只想你給我一次機會。不如這樣,以你兄長到京之日為截止,在這期間內,我若是再與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絕不攔你。若是我沒有,屆時便請你兄台與陛下為我們做主,可好?”

    烏仁瀟瀟白著臉,看他唇角惡劣地淺笑,心知這並不公平。

    哈薩爾從哈拉和林過來,最多兩個月,時間太短,若是他連兩個月都受不了,那還算男人麼?不過,這又算很公平,因為那是他態度的体現,也是他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說,不要對沒有嘗試的事情輕易下結論。這几年,她深深領悟了這句話,也為那些年少青蔥的固執和對愛的執著付出了代價。即便那時是好心一片,終究也讓自己蒙了塵埃。

    靜默中,她的視線,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為我喜歡你,打心眼儿里喜歡的那種喜歡。”

    芙蓉暖帳,麗影成雙,這般的場面,讓烏仁瀟瀟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應與你試試,你會怎樣待我?”

    她嬌憨的模樣儿,仿若又回到了當年,元祐視線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臉,眸子里一片柔軟,“待你好,讓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從流底滑過,烏仁瀟瀟眸底微潤。

    “怎樣待我好?”

    “陪你吃飯,玩耍,聽你的話,逗你開心。”

    “怎樣讓我快活?”

    “陪你睡覺,嗯,你懂得的?”

    烏仁瀟瀟面色一僵,輕輕喚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爺激蕩在風花雪月的漩渦里,烏仁瀟瀟卻面色微變,目光悲切,像是忍受著什麼痛苦,身子微微發顫,聲音也似帶了哭腔,“我們曾有一個孩子的……”想到那個夭折的孩儿,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難當,“但它死了,是顧阿嬌做的,是她親口承認的。”

    元祐怔了片刻,聽得她泣不成聲的嗚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攬住她的身子,溫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輕輕摩挲著,安撫著,卻又有些不解,“……我那時聽聞了消息,還以為是……”

    “是他的孩子?”烏仁瀟瀟苦笑道,“孩儿六個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長得像一座小山似的……”這麼多年的獨自忍耐,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對著肚子比划了一下,“長了這麼大,這麼高……他是個儿子,產下來時便死了……都是我……那時信著顧阿嬌……”

    “乖,不要傷心了。”元祐緊緊圈住她,不停安慰,“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有的,我告訴你啊,我連咱們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儿……小爺還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嘆道,烏仁瀟瀟看著他的臉,久久不動。

    時世移轉,人事多變,原以為永世不能再見的人,如今就躺在身邊,她卻還可以向他傾訴失子之痛,這也許便是上天給她的恩惠了。

    確實,當珍之,當重之。

    緩緩閉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剛剛醒轉般,軟綿綿嘆了一聲。

    “好,我們試一試吧。”

    ~

    除了顧阿嬌入詔獄,等待著無限的刑訊之外,永祿元年三月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薩爾入京接親,並口頭應允了元祐與烏仁瀟瀟的婚事,說回京便稟報父皇,再行操辦。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師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東方青玄終于告別了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臨去之前,趙樽單獨見了他,地點選在了晉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圓,兩個男人都喝了一點酒。

    隔著小窗,賞著月色,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東方青玄是紅著眼圈離開的,趙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離開。次日一早,天未見亮,東方青玄領著兀良汗侍衛便離開了京師。但東方阿木爾卻以益德太子之妻,趙樽皇嫂之尊,滯留在了大晏。

    歷時數月,京師風云與宮闈紛爭似是畫上了句號。

    但趙樽卻一日比一日沉默。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永祿元年朝廷剛剛緩過勁儿來之時。

    這個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祿帝,突然興起了遷都的打算。

    他連宮中用度都嫌浪費,如今遷都得耗費多少庫銀?一開始,仍然是群臣反對,但趙樽執政與趙綿澤不同……你可以有意見,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聽你的意見。大朝會、小朝會,數次針鋒相對之后,眾臣再次被這個寡言少語,卻招招見血封喉的皇帝給說服了。

    北平作為北方的防御重鎮,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從應天府調兵,太過被動。

    “天子守國門,御敵于北平”,成了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宮城要重修,還要同時修筑帝后陵寢,這都是耗費工期的事情,聖旨頒布下去,工期計划也都報上來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宮城耗時究竟多久,誰也不敢保證。只是,趙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宮城與皇陵草圖,趙樽心緒不寧的去了長壽宮。

    冰室內的帷帳,垂得低低的。

    與外間的陽光與綠樹,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參見陛下。”冰室內的太醫跪地請安。

    趙樽沒有穿龍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減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氣度,仍是讓人看他一眼,便會心生懼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屬,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藥拿來,朕親自伺候。”

    “是,陛下。”

    太醫后退著出去了,冰室里安靜了下來。

    “阿七,我回來了。”

    他輕輕地說,卻無人回答。

    在燭火的光影中,花藥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鳳,栩栩如生,仿佛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襯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數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動,美好,沒有半絲改變。趙樽靜靜坐在杌子上,看著她一動不動的樣子,眉頭緊緊擰著,又舒展開,舒展開了,又輕輕擰起,心緒似乎在不停變幻。過了好一會儿,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緊緊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沒有溫度,他的手,卻柔暖如故。

    趙樽抿緊了唇,聲音滿是憐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來呢?要強到什麼時候?”

    棺中的女子並不動彈,日復一日的靜默著,臉上似是帶了輕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頭,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曉你怕冷,爺卻把你放在這。你就不生氣?”

    往常阿七生氣的時候,便會跳起來打他。

    可她睡著了,無論他說什麼,她都不會理會他。

    趙樽眉頭漸漸擰起,這一回再沒有松開。

    江太醫入屋時,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几次勇氣才走了上去,顫著聲道,“陛下,娘娘的藥……來了。”

    輕“嗯”一聲,趙樽伸手去接。

    那太醫松開手,退到邊上,手心緊緊攥成了拳頭。

    長壽宮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個人,心里都有一個不敢說的秘密。

    他們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實,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當天便已斷氣,如今只是用昂貴的藥材與九轉護心丹的藥力相結合,護住她的屍身不壞。但說到底,還是一具屍体。所謂的“暖心肺,保鳳身,延年壽”的托辭,是他們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願被他們糊弄。

    對,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復一日的欺騙自己。

    至于江太醫,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並不知道何時會掉了腦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說話,“陛下,娘娘氣血受損,体虛氣弱,臣等新配了一個養身良方,今天的湯藥,便是新的嘗試。”

    趙樽並不抬頭,“嗯”一聲,嗓音沙啞,“江太醫,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醫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當保重龍体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來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來,怕不得心疼難受。”

    江太醫常年在宮中行走,很會說話。

    趙樽微側過頭,目光從夏初七臉上掃過,又看向他。

    “江太醫,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朕的皇后,已經死了?”

    難道不是麼?老頭儿嚇得腿腳一軟,卻不敢承認。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覺得……娘娘一時半會不,不會醒……”

    “她會醒的。你們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靈護体的,她也不會……不會拋棄朕的。”趙樽說罷,探了探湯藥碗的溫度,親自含在湯水在嘴里,一點一點哺入夏初七的嘴里,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順著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著似的,一雙眸子里滿是溫柔。

    “阿七,你只是暫時離開的,對不對?”

    他溫柔的哺著藥,輕聲說著,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樣。

    江太醫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種見鬼似的錯覺,令他身子都是涼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涼。

    這個皇帝……瘋了,他真的是瘋了。

    “阿七,快點回來。”望定那個不會說話的屍体,他的聲音溫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來,爺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麼,他沒有說,只是把剩下的藥哺給她,等湯藥順著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過鄭二寶遞上的鹽水,幫她漱口,讓她吐掉,再細心為她擦去唇邊的水漬與藥漬,就像對待一個初生嬰儿般,慢騰騰將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后,看著她俏麗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万語,卻只得噎下。

    “你不想聽我,那些事,我便不說來叨擾你了。”

    淺淺一嘆,他憐愛地俯身為她捋了捋鬢發,湊到她的面前,柔聲道,“既然你還沒有原諒我,便繼續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處理政務了,等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時間陪著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長,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來還有許久,我們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側的鄭二寶,眼淚卻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嗚……主子爺……娘娘她……她……嗚……”

    剩下的話,他不敢說,趙樽也不愛聽。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夏初七的唇,“我們永不會分離,我會永遠陪著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鄭二寶低泣著,拿袖子抹眼淚儿,卻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發現,只几個月的時間,他家主子爺的臉上,憔悴得仿若經了無數個流年的侵蝕。

    “嗚……”他終于崩潰,長聲痛哭。

    ~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號”的古董店暈倒后,夏初七怎麼回的京都都不知道。當她從噩夢中再次醒來時,正躺在占色家大別墅的床上,夜色籠罩了落地窗,她緊緊抱著枕頭,滿臉都是淚水,那樣子又狼狽,又可笑。

    “占色…我又給你添麻煩,是你把我撿回來的?”

    一個“撿”字,逗樂了占色。

    她為夏初七倒了一杯溫水,塞到她手上,“那個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機上翻到我電話,通知了我。我這才飛去鄂市帶你回來的,我找周益來看過了,說你只是氣血虛,勞心倦怠,累的,沒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沒事啊。”

    休息能好麼?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著茶盞苦笑。

    “占色,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這天晚上,就在這間有著大落地窗的房間里,夏初七偎在軟軟的枕頭上,向占色講述了那個夢……一個關于愛情,友情,生死與離別的離奇夢境。在那些金戈鐵馬與滾滾硝煙里,占色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爾還為故事落淚。夏初七突然感動起來,一種找到了訴說的感覺,讓她嘴巴不停地說了整整一夜,后來,她說累了,便睡著了。

    后來的后來,她發瘋似的滿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動用關系查戶籍,在網上發貼尋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尋找。

    只可惜,龐大的戶籍系統,沒有能提供給她任何幫助。

    也就是說,墨九的本名,也許就不叫墨九。

    她發的貼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時間漫漫溜走,她日夜顛倒,思緒混亂,要麼整天整天的滿街尋找,要麼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覺,整個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觀了這麼久,終于受不了她了,几個月后,她强制性地把夏初七帶到了京師某著名大學的心理實驗室。

    “好好坐著,呂教授很快就來。”

    實驗室里,擺放了一排排的書,密密麻麻的書,看得人很累眼,簡直就是密集恐懼症的克星。

    夏初七腦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為她的精神出問題了。

    是的,每一個人,都以為她病了……還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說話,只是因為孤獨,一種不被人了解的,一種似乎再也無法融入現代世情的孤獨,一種想念趙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獨,啃咬著她的心,讓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呂教授是在十五分鐘后推門進來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發福,剪了一個齊耳的短發,干練、精神,與夏初七臉上的滄桑和憔悴相比,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輕人的朝氣。微愣一下,她隨和的看向占色。

    “先給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溫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溫暖,夏初七沒有拒絕,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謝。

    呂教授是國內心理學泰斗,催眠專家,從事教學和心理研究數十年,見過各種各樣的心理疾病患者,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像夏初七這樣的——正常得比正常人還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來之前,她在電話里與占色交流過,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況,但是根據她的經驗,患有沉迷夢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這個女孩儿只是憔悴傷感,卻並無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慮一瞬,她溫暖的笑了笑,“與我說說吧,你的夢。”

    讓她傾訴,是放松心情進行催眠治療的首要因素,與治療的效果也息息相關,這似乎是必要的步驟。可夏初七笑了笑,指頭輕輕撫著水杯壁,卻笑眯眯地反問,“占色不是都對你說了?教授還有什麼不了解的?”

    呂教授愣了一下,又親和地笑笑,“人的大腦是極為神奇的所在,其實我們並沒有不信……或者你的潛意識,真的殘留了上一世的記憶。你不要排斥科學,也許我可能用科學的辦法,為你解開謎底?”

    夏初七深鎖的眉頭微松,“你沒把我當神經病?”

    呂教授一笑,“哪里會有你這麼可愛的神經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呂教授有意無意把桌布的一盞台燈調成了容易引起人視覺疲勞的淺色調,又側過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書架留給了夏初七的直視面,又把一個正在“嘀嗒嘀嗒”跳動的小鬧鐘放在台上。

    “你先告訴我,你怎樣認識夢里那個他的?”

    夏初七皺了皺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為什麼,在這個老太太面前,她卻抵不住傾訴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為批了個‘轉世桃花,鳳命難續’的命數,我根本不信……后來看上她家的一個桃木鏡,她說是古董,我看那鏡面與現代工藝沒區別,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發上睡了過去……”

    “你見到了什麼?”呂教授問。

    “我見到一個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殺我,我身上被粗麻繩捆綁著……”

    “是他救了你嗎?”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時鐘的“嘀咕”聲和呂教授引導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與趙樽的種種說了出來,時間過得很慢,講到那些美好的,她臉上會浮出笑意,講到傷感的,她臉上會有憂色,講到她生子的凶險,以及對趙樽金川門事變之后的擔心,她臉上的恐懼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樣。

    占色默默不語,呂教授也沉默了。

    興許是情緒沒有抵觸,很快夏初七便進入了淺度催眠狀態,話題也在呂教授的引導下,漸漸深入。但不論問什麼,她的回答有邏輯,有條理,並無絲毫漏洞……這就和普通的夢境有了本質的區別。呂教授微微笑著,突然問,“你很愛他吧?”

    “我很愛他。”夏初七淺闔的眼瞼,輕輕眨動著,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愛我。”

    呂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見到他嗎?”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呂教授溫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嗎?”

    “好。”她回答得毫不猶豫。

    呂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時鐘拿近,停頓片刻又柔和道,“你現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覺了……等你睡著了,就可以見到他……見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敘舊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頭偏到左側,你想一下,你到了那個古代的小村庄,有個婦人,她叫范氏,她在罵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鏡,你是特種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著,就像看小丑一樣看著她們……你不想與她們糾纏,你想快點見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見到他……”

    “好……”她喃喃,似無意識,卻照著在做。

    呂教授接著說,“你身上很溫暖,很舒服,你睡了,睡著了……”

    輕輕“嗯”了一聲,這一回,夏初七沒了聲音。

    “她睡過去了。”占色輕輕一嘆,“這是深度催眠狀態?”

    “是的。”呂教授轉頭看著她,“不過,你確定要為她洗去這段記憶?”

    占色皺眉考慮了許久,無奈道,“她再這樣下去,人就毀了。不吃不睡神魂無主……老師,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堅强的姑娘,實在想不通,怎麼會做一場夢,就變成了這樣?”

    呂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占色點頭,“是啊,希望等她醒來,能恢復到以前的狀態。”

    呂教授看著時鐘的指針,一字一句嚴肅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閉負向記憶,並無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會怎樣。”

    占色不安地考慮一瞬,“不成功,也不會比她現在更糟糕吧?”

    看著夏初七蠟黃憔悴的面孔,呂教授點頭,“姑且一試吧。”

    夏初七覺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個黑洞,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她的頭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轉,旋轉,在不停的旋轉……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嘔吐,卻吐出來。她的耳邊,有人在唱歌,歌聲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環著,讓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她睡著了麼?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掙扎。掙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過,她看見了摩天大樓,看見了自己在飛機前拍照,看見自己站在坦克上,叉著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見自己拎著醫藥箱跟著部隊輾轉進入深山老林軍事演習……慢慢的,她看見自己拿起了桃木鏡,看見自己軟倒在沙發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現在了她的視線里。

    她身子激動得顫抖了起來……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個人都在抖。

    趙十九……真的可以看見趙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夢千年依舊清澈,那片沒有被污染的天空高遠湛藍。可就在這時,她的耳邊突然傳來呂教授的聲音,“你看見了什麼?”

    夏初七激動得嘴皮顫抖著,几近喃喃,“看見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蘆葦叢中,身上受著傷,老孫頭正在為他清洗傷口……可他傷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呂教授看她身子蜷縮,起伏,卻不去動她,靜靜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並不存在,他只在你的夢里,你忘記他好嗎?從這里開始,忘記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優渥的薪酬,有令人稱羨的醫术,有親如兄弟的戰友,這里還有現代化的文明……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沒有殺戮,沒有鮮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見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導,可夏初七卻顫抖得更加厲害,抵觸越發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呂教授額頭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療數百例,她從來沒有遇見過在深度催眠狀態還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與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沒有父母,沒有……”

    呂教授拭了拭汗水,看著“嘀嗒嘀嗒”的時鐘,“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們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著你……你必須忘掉他,才能回到他們的身邊……”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著,說到占色,終于有了一絲反應,但緊接著,她突地淚流滿面,“對不起……我的家在晉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還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們在等我……他們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記的……”

    一個人喃喃著,她的聲音終于聽不清了,這時,偏向左側的頭,也突然沒了動靜。

    呂教授一驚,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樣子,不太對!”

    ~

    天空里烏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師長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顏色。夏初七看見了万家燈火,看見了正在修繕的金川門,看著了黑漆漆的宮中小巷里,有一對正在偷情的小太監與小宮女,看見了華蓋殿的燈火未滅,看見趙樽在御書房里批閱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卻如一條游蕩在大海里的魚,看得見漫天海水,卻無法呼喊,也無法到達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識,卻沒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沒,被黑暗卷走,不敢亂動,只靠著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牽著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書房門口,是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高的是寶音公主,矮的是皇長子趙炔。

    炔儿被寶音牽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宮娥嬤嬤,他們小心翼翼看護著主子,大氣都不敢出。御書房門口值守的丙一與鄭二寶沒有阻擋,殷勤地為小主子推開了門。

    寶音笑著把炔儿牽到門檻口,又低頭看著他,小聲囑咐道,“父皇正在批閱奏疏,一會儿咱們見了他,父皇要是生氣,你記得說……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樣子才來的,知道嗎?”

    小小的炔儿約摸兩歲左右,跨過門檻都不太穩當,卻重重點頭。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頭姐姐給你做吃的。”寶音摸了摸弟弟的臉,滿臉喜色。

    兄妹兩個跨過門檻,正躡手躡腳的往里走,便聽見趙樽的聲音,“進來吧,在門口作甚?”

    寶音“咯咯”笑著,牽著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過去。炔儿腿短,跑不過她,被强行扯了一個踉蹌,“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終還是雙手撐著地,笨拙地爬了起來,在趙樽蹙眉的注視中,吸著鼻子走過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說沒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現下是永祿二年,炔儿兩歲了。

    夏初七貪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緒,想要發泄出來,想要高聲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麼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麼也做不了。她懷疑自己徹底變成了一抹游魂,徹徹底底地變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擁抱這一切了。

    御書房里,氤氳的燈火下,趙樽的側臉仍是那麼尊貴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鑿成,俊氣得比世間儿郎都要陽剛上几分。他臉上的冷漠,也在看見寶音和炔儿時,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宮人,他先把寶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輕輕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問,“炔儿為什麼不哭?”

    炔儿畏懼地看一眼寶音,小嘴巴扁著,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說,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會回來了……娘喜歡男子漢,男子漢都是不哭的……”

    趙樽面色一黯,看向寶音。

    寶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頭,趕緊低下頭,咕噥道,“父皇,是你說的呀,娘不在的時候,長姐為母,要照顧弟弟,也要教導弟弟……我這不是教他做男子漢麼?”

    看趙樽臉色仍是難看,她轉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錯了,不該詛咒娘。”

    一聲尋常百姓的“爹”,果然讓趙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寶音的頭。

    “我告訴過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沒事的。為什麼要這樣教弟弟?”

    寶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紅了,扁著嘴巴道,“她們都說,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變的……是國之禍水……這才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們,他們還說……”

    趙樽眉頭擰得死緊,“還說什麼?”

    寶音扁著嘴巴抽搐几下,“哇”一聲大哭。

    “還說炔儿是禍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說八道!看朕不剪了他們的舌頭!”趙樽面有厲色,可吼完了,怕嚇著儿女,又伸手把寶音摟過來,與炔儿一起抱在懷里,貼著他們的身子,久久不語。儿女小小的,軟軟的,還不能立世,他們需要依靠著他才能活著,他們還離不開他,生在皇室,他們若是沒有一個强大的父親,如何抵御得住風雨?頭慢慢低下,趙樽閉上眼,緊緊了胳膊,父子(女)三個緊緊摟成一團。

    他沉聲道,“你們的阿娘不是禍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們的阿娘,她根本就沒死,她只是生病,喜歡睡覺,每天都要睡覺。所以沒有辦法來看你們,你們暫時也不能影響她休息,知道嗎?”

    寶音把頭埋在父親的懷里,許久許久才小聲道。

    “可是,寶音想娘了,有時候,寶音都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爹,寶音想去看看娘……”

    說罷她輕輕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腦袋靠在趙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從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趙樽陳放在花藥冰棺中,不允許任何人探視,寶音和炔儿也不例外。這不僅僅只是為了瞞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給他們一個企盼,也是給自己的一個希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難向世人、向孩子,圓這樣一個很難讓人相信的謊言。

    他看著一雙小儿女,啞著嗓子商量,“等你們再長大點,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著姐姐,寶音卻小有心計。

    “那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趙樽眉心一皺,對儿女有點束手無策。

    “等到寶音出嫁的時候,可好?”

    寶音今天八歲,虛歲已是九歲,時下的姑娘都早熟,對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點點。考慮一瞬,她瞄著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可以嫁給阿木古郎嗎?”

    “……”提到東方青玄,趙樽頭痛了,“寶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寶音扁著小嘴,卻答非所問,“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嗎?”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還挺多。趙樽又好氣又無奈。這些年來,東方青玄與寶音一直有聯系,畢竟做了兩年的“父女”,他感念東方青玄對寶音和炔儿都曾有過再生之恩,也始終默許著這種行為,但如今寶音的思想,分明與東方青玄的父愛不同。

    女儿還小,他不知怎樣解釋。

    但在儿女面前,他也不慣撒謊。

    “還沒有。大妃哪是那麼容易找的,得仔細找人品貴重的才行。”

    “哦”一聲,寶音問,“那寶音人品不貴重嗎?”

    “……貴。”趙樽嘆息,“很貴。”

    “寶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寶音是公主。”趙樽對女儿,只有附合。

    “阿嬤說,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寶音嘟著小嘴,又强調了一遍,“還有,寶音問過阿木古郎,他愛不愛寶音。阿木古郎回信說,他愛寶音。爹,寶音也愛阿木古郎。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婚配呢?”

    趙樽眉頭緊擰著,想著漠北的東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寶音,這個愛,分很多種的。阿木古郎對你的愛,是像阿爹一樣的愛……”

    寶音蹙眉,歪著腦袋看她,“可阿娘說過的,爹是只有一個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寶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麼人?”

    與孩子講道理,與對牛彈琴差不多。

    尤其這句話直戳趙樽的軟肋,讓他登時沒了脾氣,無奈低嘆。

    “阿七……我該怎樣教育女儿才好?”

    寶音看他爹苦悶的樣子,晶瑩的眸子閃著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攬住弟弟,齊齊偎進了父親的懷里,奶聲奶氣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麼讓寶音親自去問阿娘可好?”

    繞來繞去,又繞到了原點。

    寶音聰慧,完全繼承了阿七的俏皮與伶牙俐齒,腦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發瞞不住。

    考慮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寶音道,“為什麼要等三年?”

    趙樽順順她的頭發,“等三年,我們便會回家,北平那個家。會把阿娘帶去,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見到阿娘了。而且那個時候,你們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著你們,會更喜歡。”

    寶音不太相信的睨著他,“真的麼?”

    趙樽點頭,“真的,我保證。”

    “好吧!”寶音伸了尾指,“拉鉤。”

    趙樽把手伸了過去,與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寶音想了想,又把炔儿的小手牽過來,與趙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個人緊緊勾纏住,她粉嫩的小臉上滿是期盼,然后像個特別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訴炔儿。

    “弟弟,快快長大!等你長到五歲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見到阿娘了。”

    炔儿似懂非懂,重重點頭,又狠狠搖頭。

    “炔儿乖的,炔儿不會哭。”

    夏初七看著他們在御書房小聲竊竊,悲喜交加,感受著他們,卻怎麼也融入不了他們的世界,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掙扎,不能吶喊,不能動彈,只能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初七,聽見時鐘的聲音了嗎?聽見了嗎?快回來……”

    似乎有人在喚她,可她聽不見,聽清了也不想理會。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見趙十九和她的儿女了,就會忘掉這一切,就會連夢都沒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强烈的意志力,讓她扭曲著再次掙扎起來。

    “……我寧做游魂,不做人。”

    呂教授看著椅子上滿頭大汗的姑娘,雙手捧住了面頰。

    占色也驚慌失措,喃喃自語,“怎麼辦?老師,這可如何是好?”

    她們催眠她,試圖洗去她的記憶,她卻無法進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們試圖喚醒她時,她卻沉入了更深的夢里,再也不能醒來…

    呂教授撐著額頭,面色煞白,“我再想想辦法。”

    ~

    春去冬來,寒來暑往。

    一春復一春,一年復一年。

    欣欣向榮的万物,在永祿盛世蓬勃生長。趙樽繼位后,鞏固北方邊防,大力發展農耕,興修水利,疏通運河,減輕稅負,編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國富民强,疆域遼闊,儼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華盛世。

    天地間,錦繡一片。

    寰宇里,壯麗河山。

    永祿五年,三月里,春暖花開,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達京師,北平皇城宮殿已初具規模,黃琉璃的瓦頂,青白石的底座,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其建筑之精妙,堪稱史上之最。同時那歷時四年的帝后陵寢,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應天府万里無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離趙樽登基為帝,已過去五年。

    那一日,永祿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遷都北平,便改北平為北京。

    那一日,也終將成為過去……

    永祿五年三月底,滿載著京師皇室、重臣與貨物的官船,一輛一輛地駛入了河道。有心人發現,相傳恩愛的帝后並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輛雕刻著丹鳳朝陽的巨型鳳輦。自始至終,皇后都未露面,有人傳說,鳳輦里裝著的,是一口花藥冰棺……

    平息了許久的流言,再一次傳得沸沸揚揚。

    可趙樽並不理會,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祿五年九月,歷時數月的搬遷后,新京事務,基本理順。其時,寶音虛歲十一,炔儿也六歲了……可花藥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卻停留在了二十三歲。美貌如初,肌膚白皙,宛若少女,沒有一點變化。

    趙樽坐在冰棺邊上,一口一口哺著她吃藥,唇邊露出笑意,“阿七,爺都老了,你還是這般嬌俏的模樣。”

    “你說,等你回來,爺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寶音昨儿又吵著要見你……姑娘長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聰慧,還急躁。看著大大咧咧,心思卻細膩……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歲,文能提筆做詩,武能彎弓射箭,字儿也寫得有模有樣,國策朝論,也樣樣在理。朝內都誇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說,將來他必成國之聖君,想來會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隨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對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樣的一抹魂,看得見他,卻摸不著他。

    不過,她也習慣了這樣的他。習慣了看他對她說話,“如今國事平順,孩子也大了,有他兩個舅舅和外公看著,還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個個都是頂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時間,給儿子留下了一個國泰民安,山河穩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過去,你還在不在奈何橋上等我?”

    “你說過會等我一起,打殺孟婆,不忘前世,下輩子還做夫妻的……”

    “彼時的諾言,你可還記得?”

    靜靜地,看著冰室里熬盡的油燈,他說了許久,抹了抹眼,喟嘆著起了身。

    “鄭二寶!”

    鄭二寶小心翼翼進來,低頭,不敢看冰棺,“主子。”

    趙樽淡淡看他,滿眼的血絲,眸底略有濕潤。

    “去御書房,為朕備上筆墨。”

    鄭二寶“噯”一聲,照做了,自去。

    趙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氣,凝固了,凍結了。

    空曠,靜寂,連頂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無法擁抱他,她在她的夢里,看著他走出冰室,看著他進了御書房,遣退了鄭二寶,一個人凝神半晌,鋪平黃色的帛絹,一字一字寫下,“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之命登極以來,兵戈匪患不斷、災荒禍亂連年,民生凋敝……汲汲營營五載,督六部,設內閣,勤于政務,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國運昌隆,疆域東起高句,西據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磧,物阜民豐,兵精將廣,正是‘固國本,立元儲’之時……皇長子趙炔,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統……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于永祿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

    他又寫,“皇后夏氏,為朕之所愛,可配享太廟,與朕同榮。”

    他還寫了很多,各種人事安排,各種給炔儿的指點……

    夏初七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在這時寫這些。他才三十五歲,正當創基立業的大好年華,怎麼寫得就像遺書似的?——“遺書”兩個字突地崩入腦子,她驚愕了。

    她正待再看,寶音卻突地跑了進來,歡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寶音長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臉上像涂了一層胭脂,額頭的細汗讓看她起來很真實,一點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夢里……只可惜,寶音看不見她。她嘟著嘴,笑眯眯地問趙樽,“什麼軍國大事,要勞你女儿大駕光臨?”

    這性子!趙樽唇角微牽,“你與袂儿,過几日就能見到母后了。”

    “真的?”寶音張大嘴,不敢置信。

    趙樽點頭,但笑不語。

    “太好了!”寶音拍著手,燦爛的笑,“我這就去找炔儿。”

    趙樽看著女儿的身影,揚了揚眉,靜了一瞬,笑了,“阿七,咱們的閨女長大了,她還心心念念著東方青玄,可怎麼辦?寫聖旨的時候,我猶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緣,無須聖旨。若是無緣,聖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寶音又拉了炔儿跑了進來。

    六歲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漢的樣子,俊氣的外表,冷漠的氣質,模樣像他,脾氣也像極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趙樽緩緩彎腰,把儿子抱了過來。

    袂儿愣了一瞬,臉上有些尷尬。

    趙樽拿頭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癢癢,笑了起來,“父皇……父皇……”這孩子背負著“儿生母死”的傳言,平常寡言少語,今日這般笑,已是難得,“癢,癢,父皇放儿臣下來。被人看見,成何体統?”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統了。

    趙樽看著炔儿,又看一眼寶音,把他兩個拉到面前。

    “炔儿,寶音,你們答應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幫扶,互相照顧。好嗎?”

    寶音笑吟吟的,心情頗好,“那是自然,長姐為母,寶音記得的。”

    炔儿擰擰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點點頭,“儿臣是男子漢,自當照顧長姐。”

    “好儿子。”趙樽摸了摸他的頭,然后牽著他的手,像是在托負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別頭看向了窗外,只見一片繁花似錦。他淡淡笑道,“去罷,等冊封典禮完了,就能看見娘了。”

    ~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冊封大禮,京師城万人空巷。

    宮中,禮樂喧天,鑼鼓齊鳴,鄭二寶在承天門宣讀聖旨,冊封皇長子趙炔為皇太子,並舉行了隆重的冊封大典。這是天家的頭等大事,冊封之禮,遵循祖制,極盡奢華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慶,大晏及各臣屬國,紛紛遣使來賀,百姓也在民間自發組織慶典,賀大晏國運昌隆,風調雨順。

    整個京師,一片繁華熱鬧。

    可他們的喜悅似是照不進冰室,那里一樣透涼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盤旋著,低空飛過。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著曼妙的身姿。

    趙樽坐在花藥冰棺前,身側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數年調養,依舊絕色芳華,似乎比他還要康健。趙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涼,欲隨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羅袖愈寬,新樽把酒,此恨綿綿……如今想來,這首詩,竟像是母妃為我所寫……阿七,你以為呢?”

    趙樽磁性綿長的聲音,極是好聽。

    混著宮中的禮樂入耳,夏初七聽見了,卻無力掙扎。

    趙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還會做皇帝。他與寶音都會好好的……阿七,是時候了。”

    他聞著茯百酒幽幽的香氣,慢慢從懷里掏一本小冊子。

    “等了五年,終于能看這個東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這五個沒有你的年頭?”幽深的眸,閃過一抹悲涼,他撫了撫她的發,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剛滿三十。可如今,我的頭發,快白了。”

    翻開小冊子,趙樽慢慢看著。

    一行又一行,他一個字也不想錯過。

    那是夏初七在京師待產時寫下的,她稱之為《孕儿日記》。有苦有樂,有悲有苦,但大多時候,她是歡愉的。他的阿七總是這般樂觀向上,不管遇到什麼難事,都能笑著應對,比起她來,他常感汗顏。他不在的時侯,她可以笑著入宮為他復仇,可如今換到她不在了,他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趙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可也不知道為什麼,身子總是長不起來……你見過懷孕婦人還在瘦的嗎?我就是……與懷寶音時不同,我有一種感覺,早晚會離你而去……趙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師時,我卻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歡吃的玫瑰糕,手藝比以前好多了,樣子好看,口味也不錯,我真想把它帶到營中來,讓你嘗嘗……可趙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嗎?”

    “趙十九,天涼了,你有沒有加衣,有沒有吃飽飯?”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壞了,表姐罵了我一頓,說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與你之間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我會堅持下去的。趙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離開你,也舍不得離開你……”

    “今天牆角的花儿開了,都說有事,我卻一直打噴嚏,我覺得是你在想我……”

    “趙十九,是你在想我嗎?反正……我很想你。”

    “趙十九,不知道為什麼,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見人,尤其是熟人……因為,我怕人家問起你……怕你的名字,從他們的嘴里說出來時,我心里會崩潰一樣的想念……然后奮不顧身。”

    “趙十九,你在想我嗎?”

    “……想,阿七,我很想你。”趙樽的手指,死死摳著小冊子,頁面上摳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沒有察覺,“阿七,我也害怕見人。害怕他們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無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寶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會需要旁人來同情?”

    他拿著小冊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說來我也是害怕,從別人嘴里,聽見你的名字……”

    興許是疼痛難忍,他下陷的眼窩處,有一滴淚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來,我只能來找你。”說罷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過來,拔開了塞子。

    趙十九……他要做什麼?

    在意識到趙樽的行為時,夏初七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動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著脖子,鼓著喉結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種無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經。痛,她很痛,像有鋒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經,意識里,也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臊動、在沸騰,視線漸漸模糊,畫面像隔了一層玻璃,影影綽綽……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還是她要被他氣瘋了?

    這個為她遮風擋雨,堅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趙十九……趙十九……

    她心里在吶喊,卻沒有聲音。

    可為什麼她會痛?她不是沒有感覺嗎?為什麼身上會痛?

    僵硬一瞬,她看見他淺淺一笑,半跪在棺邊,為她換上一雙綴滿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腳,吻了吻,然后擺平她的身子,渾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緊緊摟住她。

    “阿七,等著,爺來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傳入鼻端,夏初七崩潰般大喊著,以為自己很大聲。可實際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駭,她氣若游絲,其有身体在絕望中有一絲絲的顫抖。

    趙樽看著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貴,一如往常,可她絕望的悲呼著,喊不出聲,也無法阻止他雙唇慢慢變成烏紫。

    學醫的她,自是了解什麼是中毒。

    “趙……十……九……”她啞著聲,悲鳴。

    很輕,很細,几不可聞,她几乎卻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讓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氣息。

    而他,只是眉頭蹙了下,沒有動彈。

    夏初七破啞著聲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動。但是,她卻知道,她回來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許是趙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間,刺激了她潛意識的爆發,她的靈魂終于著了陸。

    可是有什麼用?遲了,遲了。

    她這破身子,仍是動不了,一點也不能動。

    兩行清淚滑下,她想殺了自己。

    “趙…十九,為什麼?為什麼我回來了,你卻要走?”

    趙樽不動,不語,嘴唇越來越烏青,一點動靜都無。

    “我回來了,趙十九……我回來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著,除了流淚和小聲飲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凍成了冰塊。此時,冰室牆角的沙漏,細沙在靜靜流淌。而二十一世紀呂教授的心理實驗室里,時鐘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繞著圈儿的秒鐘,也不再動彈了。

    “趙十九……”

    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救他。

    一下……

    兩下……

    三下……她試了無數下,慢慢的,手指頭終于能動了,胳膊也慢慢地動了,可身子虛軟無力,她根本無法晃動趙樽凝結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軀。

    哆嗦一下,她淚珠串串落下。

    “趙十九,我回來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邊搭向他的脈息,為他診治,一邊與他說話,試圖喚起他與她同樣的意志力,“你別走,先別走,聽我說說話,好嗎?……我在大晏認識一個叫趙十九的男人,他與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們約好共走奈何橋,要為彼此一諾,守護終生。但是,我不小心與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幫我找到他嗎?”

    話到此處,她突地頓住。

    那一只把脈的手,也僵在趙樽的腕上。

    咚……咚……咚……

    細若游絲的,但她死也不會認錯的脈搏顫動,充滿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齒,緊緊咬住,像在打顫,像在悲鳴,隨著一聲嗔怒從齒縫中流出……

    “趙!十!九!……”

    趙樽喉頭一鯁,慢慢的,試探著撫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聲音啞啞的,又哭又笑,“騙我。”

    他緊緊抱住她,感受著屬于她的溫暖,埋下的臉,笑意深深地貼著她的面頰,摩挲著,摩挲著,聲線黯沉、沙啞,一字一字都帶顫意。

    “罵吧,爺的阿七,又能罵人了……”

    【全書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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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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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2:18 |只看該作者
卷五 諸色后記  番外 依然不悔(1)

    枳殼陳皮半夏齊

    麻黃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藥宜陳久

    入藥方知奏效奇

    ……

    一道清淺悅耳的女聲,從“墨家九號”里傳來,猶如天籟,響遏行云。

    永祿五年,冬。

    大晏新京順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飄下,徹骨的寒冷,銀色的妝面,裹住這一片被賦予了不同政治意義的城廓與層層疊疊的宮闈紅牆。四野的北風,“嗚嗚”的呼嘯聲,像山坳子里餓了許久的野獸在爭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膽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獨立在后宮且被夏初七命名為“墨家九號”的醫藥廬,卻綠意盎然,顯得溫暖而愜意。

    甲一並不知道夏初七為什麼要給醫藥廬取這麼古怪的名字。

    墨家九號……這個名儿,曾讓無數人猜測它的喻意。

    可夏初七從來不解釋。慢慢的,墨家九號——這個皇后娘娘的醫藥廬,就變成了大晏后宮最神秘的所在。

    踏過一條狹長的青石板路,穿過被積雪壓著還在風中“沙沙”作響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藥廬,在宮人的引領下,從結了珠簾的回廊進去,便聞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藥草味儿。

    他站定在門邊,靜靜的。

    屋中的小婦人綰著別致的發髻,半垂著頭,嘴里念叨著《六陳歌》,手上拿了一個桐制的藥杵,把案几上的藥臼搗得“咚咚”作響。她像是在制藥,更像在玩著某種得趣的游戲,白皙的臉蛋儿上,暈出一抹紅潤,比巧妝閣的淺粉胭脂還要美好,也讓她顯得格外真實。

    她是活著的。

    她活著便是好的。

    這樣的認知,讓甲一僵硬的臉上浮出一層微笑。

    當甲一還不叫甲一的時候,他是夏弈,而面前這個身為皇后卻不著盛裝的小婦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時候,他並不太喜歡他的妹妹,盡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護的小動物,黏著他,貼著他,可他就是不喜歡她。

    原因是他的父親太喜歡她。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讓著妹妹。”

    這是母親在世時,常常教導他的話。

    “可是娘親,父親為何喜歡妹妹,不那麼喜歡我?”

    這是小時候的夏弈常問母親的話。

    “傻瓜,你是父親的儿子,父親怎會不喜歡你?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區別了。女儿將來是要許人家的,不能一輩子和父母在一起,父親自然會慣著她多些。儿子卻要承繼宗嗣,背負家族興衰榮辱,我與你父親今天都得指著你呢,怎能慣著寵著?父親愛你,當然會對你嚴厲了。”

    那時的母親,總是笑容滿臉的向他解釋。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親的話,卻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嚴格來說,父親對他不錯。他會板著臉督導他的功課,會嚴厲批評他的不足,也會贊許拍他的頭,卻不曾因為生氣動過他半根手指頭。小孩子都有頑皮的時候,可不論他做了多大的錯事,不論他惹得父親有多麼生氣,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備,但父親高舉的拳頭,卻永遠不會揍下來。

    他感受得到,父親是在忍。父親不想打他。

    這個“不想”,卻非因為愛,而是因為不愛。

    不愛,並不代表父親對他不好。只是他的“好”,與對妹妹是完全不同的,無論他多麼努力,與父親之間似乎永遠隔了一層淡淡的疏離。盡管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時隔三十年才揭曉,盡管此時的他完全能理解夏廷贛為什麼不好管教他,也無法真正用心的去愛他,但他仍然覺得遺憾。

    于他而言,太子趙柘這個名字,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爺,距離他的世界很遠。夏廷贛卻是被他當成父親一般崇敬和愛戴過的男子,深刻的銘記在了他的腦子里。他心里的父親,盡管是武夫出身,卻有學識,忠誠、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將,是受皇帝恩寵和百姓愛戴的開國功臣。從甲一記事起,父親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為的那種男人。

    而這種崇拜,也成為了在父親放棄他的生命之后,他永遠無法釋懷的噩夢。

    小時候的夏弈不喜歡妹妹,卻喜歡有妹妹在的場合。

    每每那個時候,父親就會變得更為慈祥可親,他們的家也就顯得更為溫馨和美。父親會把妹妹抱到膝蓋上,給她講他南征北戰的故事,在他和暖的聲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陽光里輕輕跳動。小小的夏弈那時總是低著頭,默默坐在他的身邊不遠處看著,看妹妹興致勃勃地扯父親的頭發,聽父親呵呵輕笑,看父親不再嚴肅的面孔上,閃動著的父愛光芒……

    他總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貪婪。

    便是如今僅存的幼時記憶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親也這樣對他笑。

    每當這種時候,母親的臉上,總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小時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親的表情是為了什麼。

    在“魏國公案”案發之前,母親的身体其實就已經不好了。那些日子,父親很是焦灼,與他一樣,整日整夜地陪在母親的病床前,端藥倒水,伺候得無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為了趙綿澤而憂傷,關注母親更少。她似乎沒有發現,他們以美艷冠絕京師的母親,臉色蠟黃而憔悴,頭發干焦也凌亂,便是額上和眼角都有了細細的皺紋。

    父親是愛母親的,甲一看得出來。他很愛,很愛。

    母親……似乎也是愛父親的。但凡是父親的事,不分巨細,母親都當重要的大事來辦,貫穿她一生的瑣碎事務,几乎都是在圍著父親打轉。而且,母親對父親的包容與体諒,更不是尋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並論的。甲一記得很清楚,在他七歲那年,父親有一次出門小半月才回來,他告訴母親說,他在外面養了一個外室婦人。

    身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緊張了起來。

    寵妻滅妾的事儿,他常有耳聞。

    他怕父親寵上了外室,慢待了母親。

    那麼……他這個原就不受寵的儿子,能得的愛就更少更少。

    可他沒有想到,母親並無半分不快。不僅大度的建議父親把他的外室婦人接回府來安置,還喜逐顏開地在后院騰了一處最為寬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灑掃,添上嶄新的家什,像是要為父親迎娶新媳婦儿那般熱情。

    然而,就是這樣大度的母親……卻讓父親出離的憤怒了。

    他再次拂袖而去,這一回整整兩個月,沒有回來。

    再回府時,他身邊並沒有外室婦人,他還是那般日復一日的疼愛著母親,母親並不問他什麼,微笑的接納了他,兩個人和好如初,像是從來沒有過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這之后才懷上的。

    母親過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國公府被抄家那日。

    那個時候,正是雷雨季節。早上他睜開眼睛時,母親已經不行了。

    她時而昏迷時而蘇醒,意識似乎混沌了。

    她認不出他,也認不出父親和妹妹,嘴里反復念叨的一個詞儿,是“烏衣巷”。

    甲一知道,母親和父親是在那里認識的。

    當時他覺得母親是在念叨與父親的初識,那是父母相愛的鐵證。

    可父親卻拍著母親的手,面色陰沉的嘆息,“這是病糊涂了麼?啥時候的老皇歷了,還念叨做甚?”

    他一直不理解這句話,直到若干年后,當他做了錦衣衛指揮使,查詢了一些檔案資料,方才知道,母親不僅在烏衣巷認識了父親,也是在那里識得的太子趙柘。這時回想起來,他不由生出疑惑,母親在彌留之際念著“烏衣巷”時,想念的人到底是趙柘,還是父親?

    但這個問題,他已經無法求證。

    那一天,當他聽見第十四聲驚雷響起時,母親閉上了眼睛,與世長辭。

    魏國公府緊跟著也遭了大劫。

    妹妹卻只知道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她甚至還期望著趙綿澤會幫助他們,跑去跪在東宮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額頭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這個比他小了近八歲的妹妹,一直這麼傻。

    想到妹妹的年紀,他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的一件事。

    那會儿,他還曾經問過母親:為什麼在他之后,她會時隔那麼多年才又生養了妹妹?小時候的他,自恃聰慧,時常想別人不能想。他記得,母親笑著回答他說,“那是因為父親太愛你,怕有了妹妹會分去對你的愛。”

    妹妹的存在,確實分去了他的愛……本就不多的愛。

    可惜妹妹得了父親那麼多的疼愛,卻不成器。在他看來,她蠢、笨、傻、粗心大意……從來不懂得看人臉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來他根本不喜歡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會想著他這個哥哥。當然,她有什麼需要,也會毫不猶豫地向他撒嬌要求。

    她說,“哥哥你快看,那樹上有鳥窩,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鳥,哥哥你帶我爬上去可好?”

    她說:“哥哥你站在這里不動,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說:“哥哥,三姐頭上那個珠花真好看,等你長大了有錢了,給我也買一朵可好?”

    這樣子的妹妹,常常讓他無措。

    他對她嗤之以鼻,可也總會照辦。

    他厭惡那樣的妹妹,也厭惡那樣的自己。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還是老樣子,看見他就會跑過來,有了要求就會肆無忌憚的找他。也正是這樣的妹妹,成了他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母親之外,唯一的一個親人。妹妹對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對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妹妹很笨,不會繡花,不會官家小姐會的一切才藝,但妹妹的字卻寫得極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顏体,是他一筆一畫親自教出來的,就像她的性格,絹秀、細致,柔弱……以至于在錫林郭勒再次見到夏楚之時,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寫得那樣一手顏体的妹妹,為什麼筆峰變得那樣粗糙,不僅時常寫別字,簡直就是變了一個人。

    他知道妹妹在錦城府受過傷,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連字也會寫變?

    不僅字寫變了,還無端獲得了那麼多的本事?

    不僅有許多本事,她甚至連性子也變了,不愛趙綿澤了,卻愛上了趙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時候比男子還要爺們儿,會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笑,也會彎彎繞繞,陰謀詭計的玩。因為他是她的哥哥,趙樽派他跟著她,跟了許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點一滴的生活瑣事,讓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實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誰?

    她常說,“我是不是在哪儿見過你?怎麼這麼面熟?”

    這句話被她掛在嘴邊,說得理所當然。

    這也證明,她心里是有過他存在的。

    也就是說,她確實是他的妹妹。

    是不是妹妹這個問題,困惑了甲一數年,也讓他研究了她數年。

    可越是研究,他越是心驚膽戰……那個女子,分明就不是夏楚,而是有著另外靈魂的人。

    從錫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魚,她治療傷兵,她收拾李嬌,她誆騙銀子,她撮合李邈與哈薩爾,她巧計破營,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陰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沒有半點夏楚的影子。可是他卻只能把當成是夏楚,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時生出的微妙旖旎。

    陰山之危后,趙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與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離的跟在她的身邊,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樂,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堅强的她,是他同樣堅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淚。

    “我才不會哭,我是在笑。沒了趙十九,我一樣會笑。”

    一樣會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終讓趙樽對他說出了那句話:“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難當,卻怎麼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惡的心念。

    后來,她在金川門受傷,被傳故去,又從花藥冰棺中醒來……他卻忽然有些害怕面對這個再次醒來的妹妹了。

    因為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曾經魏國公府喚他哥哥的“夏楚”,還是趙樽身邊的“楚七”……

    “你來了?”夏初七抬頭,便看到了僵在門邊的甲一。

    飛魚服、繡春刀……當東方青玄的慣有配置出現在甲一身上時,並沒有違合感,卻讓她覺得陌生又熟悉。頎長的身姿、鋒芒內斂,刻板,沒有表情,半點無愧她曾經給他取的外號——機器人。

    “我說你杵在那儿做什麼?過來坐啊。”

    甲一飄遠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寧靜。他走過去,揖了一禮,無意看見她握著藥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齊的圓潤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開視線,嚴肅的回稟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來,有何要事?”

    他的樣子太過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適應。

    抬頭隨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沒事儿不能叫你來?”

    甲一被噎住,沒有吭聲。夏初七呵呵笑著,眼波飛過,指向對面的青藤椅。

    “坐下說。”

    甲一沒有說話,僵硬著脊背坐了下來,看向案几上貼著標簽的各種藥瓶,還有几本線裝的書藉,那些書都磨毛了邊,看得出來它的主人很是愛重它們,平常看得頗多……

    這些日子,她都是在這里打發時間的?

    皺了皺眉頭,他收回視線,看她:“娘娘……”

    “哥……”夏初七打斷他,把藥末倒入藥盅里,嚴肅著臉批評,“咱能不這麼見外麼?分明就是兩兄妹,搞得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視線,極為恭順的樣子。

    “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見外,那是得殺頭的。”

    夏初七斜著眼,不悅地瞪他,“甲老板,指揮使大人,非得逼我發飆還是怎的?”

    舊時的稱謂,舊時的語氣,讓甲一目光淺眯,怔住,視線迎上她審視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躊躇的語氣,逗樂了夏初七。

    她不自覺輕笑出聲儿,“是是是,曉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會千難万難才請了你來?”

    今儿是永祿五年十一月十五日,離夏初七從花藥冰棺中醒過來已經整整兩個月過去了,可她這個哥哥,統共也只見了三次。那僅有的三次,還只是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確實是真忙,錦衣衛指使揮兼五軍都督,兩個嵌了黃金的頭銜戴著,他看上去風光無限,可她卻知道,一個人有多大的權勢便伴隨著多大的責任,他平日里確實忙得腳不沾地,飯都吃不明白。

    但不論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須為他的終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歲數,在這個時代,運氣好點,都可以做爺爺了。

    可從洪泰朝蹉跎到永祿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鍋冷灶,孤零零的一個人,與一堆大老爺們儿泡在一處,讓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業。在今日之前的兩個月,她一直沒有閑著,讓几個姐妹幫忙挑選,為甲一物色了十余個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給這位身份特殊的國舅爺尋一房夫人。可甲一不僅不理會,還對她避而不見,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請”他過來。

    魚入甕中,她悠哉自在,甲一卻很頭痛。

    “娘娘,您到底所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看他確實是個純爺們儿,不像斷袖,又滿意地點了點頭。

    “事儿很簡單,為你找媳婦儿。”

    “……”甲一無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與找媳婦儿又不衝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婦儿又不是為了給你做老媽子的。”

    “傳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麼就不需要了?”他的油鹽不進,讓夏初七有些惱火,聲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將了她一軍,“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婦儿便是為了傳宗接代?”

    這句話反駁到點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討厭這種論調,最討厭男人把女人被當成生養的工具對待。

    果然,夏初七翻個白眼儿,不繼續與他扯皮了,只是揮揮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一直笑眯眯地立在邊上,聞聲儿捂嘴偷笑著,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備妥當的美人畫像捧了出來,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順笑道,“指揮使大人,請過目。”

    甲一眉頭皺緊,瞥向夏初七,“什麼?”

    夏初七也回瞄他,“裝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會怎樣?”

    夏初七托著腮幫,笑得很賊,“我會每日宣你來看。”

    甲一沉下臉,“陛下不會允許的。我食君之祿,得為君辦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顆白生生的牙來。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說這天底下,有誰能無視聖旨,還可以凌駕在陛下之上,確實非這位皇后娘娘莫屬了。不過,她並非喜歡干涉朝堂政務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則天似的女强人指點趙樽的江山。兩個月來,她大多數時候都浸心在“墨家九號”的藥廬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閑得蛋痛之余,便是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總會希望身邊每個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當其衝,遭老罪了。

    念及此,甲一頭痛不已。隨手翻了翻案上的畫像,也沒看明白誰是誰,便哼了一聲。

    “一個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額,終于被甲一磨得沒了脾氣。

    “甲老板,我說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姑娘?”

    甲一眉頭緊皺著,看著她,不言語。

    夏初七斜視著他,繼續規勸,“哥,人不風流枉少年啦,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沒那力氣了。還有啊,你可知道你現在都擁有些什麼資源麼?大晏國舅,錦衣衛指揮使,五軍都督,人長得嘛……也還將就。這可都是姑娘們向往的高富帥啊,有這麼好的條件,你不著抖著羽毛耀武揚威到處嘚瑟,過什麼苦行僧的單身日子?毛病!”

    “……”

    看他不語,夏初七以為他被說服,再接再厲,“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親近女子,像個正常男人那樣才行吧?還是說……你喜歡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頓一下,看他抽搐著嘴唇,她嚴肅臉,“成,便是你說喜歡男人,也沒有問題,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怎麼想的,得與我交交心吧?”

    “……”

    她苦口婆心,然而,卻無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動不動的聽著,就是沒有回應。

    夏初七快瘋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著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生氣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輕輕撇著,花瓣似的精致,白淨的臉儿,就像一顆剛剝出來的白蔥……甲一失態地怔了怔,尷尬的收回視線,垂下眸子,像是剛回神似的,拱手道,“實不相瞞,娘娘,微臣心里,其實……早已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覺簡直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氣得發僵的面頰,她往前湊了湊,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發黑,還帶著淺淺疤痕的臉上,饒有興趣地問,“她是誰?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說你這個人也是,自個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為啥不說出來?害得我操碎了一顆玻璃心。說吧,別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總不能去幫你搶回來吧?”

    她炮仗似的嘴,劈里啪啦敲過不停。

    可藥廬里靜悄悄的,除了她的聲音,還是只剩她的聲音。

    看甲一木頭似的,仍是默默不語,夏初七斂了神色,考慮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哥,你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甲一抬起頭來,目光里像嵌了兩顆冰球,沒有情緒。

    “她死了。”

    死了?怪不得……

    夏初七倒吸一口涼氣,恍然大悟一般,有些歉疚地道,“哥,對不住,我不曉得……”轉念一想,她與趙樽也是經過生死的人,極是不容易。甲一心底有了一個人,感情的事確實就勉强不得的。嘆了一口氣,她也不再勸解,只是可惜地嘆問,“那姑娘是誰?我可認識?”

    甲一為人很悶,今天尤其悶。

    在她逼視的目光下,停頓良久方才搖頭,“你不認識。”

    “咦,有你認識而我卻不認識的人?”

    “嗯。”一聲,甲一答了,卻像沒有答。

    “那她是誰家姑娘,總可以說吧?”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說著,並不直視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硯,朝他揚了揚“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信。”甲一坐著紋絲不動,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當年。夏初七氣咻咻的放下墨硯,覺得這廝還真是個固執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沒有棱角,對趙樽唯命是從,其實滿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塊生鐵鑄成的模具,硬綁綁的,怎麼都撇不彎他。

    一陣沉默后,夏初七聽見自己問,“那你總可以告訴我,她到底是怎樣的人吧?”

    藥廬里很安靜,靜得能聽清窗外的北風刮過竹林的沙沙聲,也能聽見火盆里的銀炭燃燒的“劈啪”聲。甲一靜默了好一會儿,才淡聲回答:“她長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臉儿似花,會向我使壞,也時常給我慪氣,有時候惹急眼了,還會破口大罵……”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憶,不由唏噓。

    “這姑娘確實也是奇女子了。不過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試著向前看……你這才三十多歲,總不能,從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著,也不能安心的。”

    甲一面無表情,不回答,也不拒絕,“看緣分吧。”

    夏初七微微一怔,覺得他的話也有些道理。

    可不待她再問,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來。

    “娘娘,屬下還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說罷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順的施了一禮,大步離去,那倉促的背影就像見了鬼似的,讓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無奈地嘆息放下。

    “真是個怪人。”

    她本來准備了好多話要問的。

    比如她的老爹到現在還不知道甲一是誰,他要不要與爹相認?畢竟夏廷贛養了他那麼大,雖非生父,也有養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現,她覺得自己即便問了,也是多余的。這個怪胎根本就沒有認親的打算,莫說夏廷贛,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認,口口聲聲“娘娘”,比在錫林郭勒第一次見面,還要陌生與僵硬。

    “金袖……”她嘆了一聲。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側。

    “我做了皇后,當真這麼讓人害怕麼?”

    “呃……”金袖微怔,趕緊甩頭,“娘娘對奴婢等都很好。”

    這模棱兩可的回答,說了等于沒說。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懷里的桃木鏡,看了看鏡中的臉,搖頭嘆息著收拾起了“媒心”,出門左拐過院子徑直走向藥廬里的小灶房,系上圍裙,開始洗手做羹湯。

    這個時辰,趙樽一般在御書房批折子,見大臣,商議國事。但每日過了這個點儿,他都會過來坐坐,陪她說說私房話,聊聊雜事。夏初七習慣了他的生活節奏,也會配合地親手下廚為做些小點心備著,等他來時,墊巴一下肚子,這也成了他們兩個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為休閑的時刻。

    小宮女們身著宮裝,在院中掛了帳幔的四角亭里,擺上几個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湯點和果品擺放整齊,便依著規矩,徑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滿意地看著桌上的糕點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塊奶酪,還沒得及丟入嘴里,趙樽明黃的衣擺便准時出現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他是一個守時的人,便是朝務再忙,也從未遲到過。

    大抵是那几年吃夠了教訓,哪怕朝中大事快要塌方了,他也不會再冷落她半瞬。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氣,沉穩尊貴,似笑非笑。

    夏初七兩只指頭夾著奶酪,吊在半空,腦袋半仰,紅艷艷的嘴巴大張著,那樣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剛想起做皇后的威儀,閉上嘴巴咂了咂,把奶酪丟回盤子里,撅著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賢良的樣子,翹著蘭花指,再把它夾起來,丟入嘴里,輕輕嚼動著,細聲細氣的笑。

    “陛下,您來了。臣妾給你請安了!”

    趙樽搖了搖頭,低笑著走近她的背后,雙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輕揉捏。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麼,可還快活?”

    “還能有什麼?”夏初七說起話來,想到讓她頭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記了優雅,嚼著奶酪,又喝了一口湯,然后舒服地將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闔著眼,由著皇帝為自己按摩肩膀服務,還無奈的一嘆,“每日里我就做兩件事——自救,救人。”

    “哦?”趙樽淡笑,靜待她下文。

    “趙十九,說個事儿啊,你沒想到吧?甲一這個頑固的東西,居然有喜歡的姑娘了。”她嘆,“只可惜,那姑娘卻過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單身到底的樣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親算了,隨便許個什麼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說到這里,她覺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睜眼拍了拍趙樽的手,懶洋洋指揮,“重點。”

    趙樽低笑一聲,加大勁道,“娘娘,這樣可還合適?”

    夏初七滿意的哼哼一聲,“差不多,繼續。”說罷她忍不住失笑一聲,回頭瞄著他,又接著道,“還有啊,你道我為啥天天待在這藥廬里,你以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屍藥,這身子不調理,早晚還得變成屍体。還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藥物,你便當真以為沒事麼?殘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變成屍体。”

    第一句“屍体”,讓趙樽手指微微一頓。

    第二句“屍体”,讓趙樽再一次輕笑出聲。

    他道:“有阿七在身邊,變成屍体又如何?”

    夏初七微怔,想著自己靈魂一般跟隨在他身邊做影子那三年的時光,親眼目睹他過的那些作死的日子,思緒不由凝滯,嚼著東西的腮幫也停止了蠕動,過了好一會儿。她才狠狠吞咽下嘴里殘留的奶酪,偏頭睨視著他,“趙十九,有一個問題,我想問你很久了。”

    “問。”一個字,簡潔明了,十九爺風格。

    “那日,我若是不醒來,你會怎樣?”

    趙樽皺了皺眉,卻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夏初七輕嗔一眼,又問出第二個問題,“……我可以打你嗎?”

    “可以。不過弒君之罪……”他拖著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單薄的肩膀。

    夏初七嘿嘿一樂,笑著挑眉,“會如何?”

    他淡淡道,“罰五百……積分。”

    “……流氓!”夏初七哼一聲,闔上眼,不理會他了。心里話儿卻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極好的,至少皇帝不會每天只有一個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來。尤其是趙樽這種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難以應付。自打她醒過來,身子稍好了一些,這廝便不知饜足似的纏著她,恨不得把過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補回來,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還得盡醫者本分的提醒“節制啊節制”。可這廝卻說,“失去方知可貴,一日得按兩日來做”。她恨恨咬牙,這才兩日麼?分明就是無數日……

    他不懂她的猥瑣,只是笑。

    夏初七自然也不會解釋,于是,便繼續腰酸背痛。

    “阿七……”背后突然傳來他的聲音,“那兩年,我時常感覺到你在身邊。”

    “嗯?”夏初七回過神來,愣了愣。

    “我覺得你是在的,可我尋不著你。”他道,“沒法子,我只能等待,等著你氣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邊……可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卻沒有料到,長達五年的日子,你也沒能消氣。”

    為免嚇著他,那些離開的日子,夏初七從來沒有與他細說過。

    如今聽來,想到那靈魂般飄蕩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話岔開。

    “所以,你便寫下遺書,喝了藥,孤注一擲了?”

    “錯。”趙樽淡淡解釋,“爺那是……死馬當成活馬醫。”

    “……”

    瞥著他,夏初七竟無言以對。

    那個時候,躺在花藥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馬”麼?

    曉得這貨嘴毒,她也懶得辯解,撇撇嘴,再次嘻笑著問他同樣的問題。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為我殉節了,是麼?”

    趙樽高冷的面上情緒皆無,並不回答這種“丟分”的問題,只是收回為她拿捏肩膀的手,輕輕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側,特別大爺的吩咐她,“皇后,來一碗神仙粥。”

    夏初七曉得這家伙在逃避話題,笑著為他盛滿,放在面前。

    “你也忒沒勁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為妻殉情麼……”

    “咳咳!”趙樽咳嗽一聲,掩飾的拭拭嘴,形象比她優雅了許多。

    看他難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著腦袋,狡黠地等著他吃完,又笑問,“喂,你還沒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會怎麼樣?是真的躺在冰棺與我合葬了事,還是傻兮兮的爬起來,宣太醫拿藥?”

    趙樽剜她一眼,慢條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爽滑酥嫩,口齒留香,皇后,再來一碗。”

    夏初七嘴角微彎,盛滿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在他吃完的時候,又笑著逗問:“爺,你到底是不是想為我殉情嘛,為啥不好意思回答?”

    “……”依舊高冷的沉默著,趙樽把空碗遞給她。

    “咸甜適中,令人食指大動。再來一碗。”

    一碗,二碗,三碗……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遞了碗過來,夏初七終于玩不過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點的。這些天來,朝中事務極其繁忙,北邊鬧著雪災,南邊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極晚,早上卻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補身,也不能不知節制的補吧?

    她把碗挪開,雙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還吃?第几碗了?”

    “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不僅如此,他還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補虛勞,壯元陽,益氣强志……爺是該多吃几碗的。”

    夏初七面頰微熱,斜睨過去,轉念,又笑了。

    “別耍流氓岔話啊?承認想為我殉情,就那麼難嗎?”

    趙樽面色淡如水,說話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是啊,殉情這麼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爺怎麼會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著他,口口聲聲“為她殉情”,讓趙樽裝得極為從容的臉上,略略有了一絲不自在。不過,趙十九向來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辮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著,一把將她拽了過來,坐在懷里。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閃,他聲音微喑,“爺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剛好安撫一番,也順便消消食儿。”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著,拍打他肩膀。

    “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你敢亂來?”

    “為何不敢?”趙樽立有規矩,他與皇后在一起時,旁人不得進園子。所以,他膽儿自然是壯的。更何況,他是皇帝,與自家婦人親熱,誰規定他還得選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紛飛,亭中溫暖如春,放下帳幔,便是一處消魂的好所在……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聲音,低啞著拂過耳側,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終于反應過來,這貨不是在與她開玩笑。

    她淺笑著推他,掙扎,他卻把頭埋下來,擱在她的脖子里,摟她起來,抱入懷,慢慢起身,親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帳幔,然后將她攤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紅的楠木桌上,低頭貼近她,呼吸喘喘……

    刺撓中,夏初七雙頰通紅,心髒怦怦亂跳。

    兩個人認識了十余年了,相處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過,若說按尋常的道理,趙樽也該早已膩味她了。身為皇帝,要什麼樣的美人儿沒有?有機會換換花樣,換換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趙十九,確非尋常男子,哪怕與她熟悉得早就已經是左手與右手的關系了,仍然食髓知味,樂此不疲地帶著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云雨道路上,頗為享受,也總得魂銷。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樂,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奮,大有年紀越長,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態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讓她美得魂飛魄散,面紅耳熱。

    此事說來猶覺淺,欲知滋味要躬行……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節奏似的,“劈啪”不停,紅紅火火的燃燒著,兩個人恩愛合美,好一頓折騰,把院子樹上的積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罷。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愛纏蜷一番,舍不得放開彼此。

    “趙十九……”

    夏初七累得半趴在他的懷里,下巴掛在他肩膀上,有氣無力。

    “再這般下去,你丫早晚陽虛……”

    “無妨!”趙樽把頭埋她脖間,低笑,“有我阿七在,爺便是八十歲,也金槍難倒。”

    “吱吱”笑著,夏初七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似的,身子在他懷里蹭來蹭去……

    “別動!”他看著她一截雪藕似的雪腿,按著她柔若無骨的腰儿,只覺心火未滅,身子仍在叫囂,不得不無奈摁牢了她,不許她再胡亂動彈。

    這事儿說來也奇,不僅夏初七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都說夫妻日久,便只剩恩情與親情,再難找舊時的歡娛與激昂。可阿七對他來說,卻不是這樣,在她身上,總有一股子道不明猜不透的魔力,讓她成了一處引誘他的神秘所在,每每與她單獨相處,就會忍不住探索,再探索……即便是這會子,兩個人剛剛云雨事畢,他處理政務又累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卻也沒能壓下那股子火苗。

    “阿七……”

    他喃喃的聲音,就在耳側。

    無須解釋,無須細說,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勁發作了。

    “我累!”她望天,拒絕。

    “無妨,你休息便可。”

    “我腰酸。”

    “爺給你捏捏。”

    “我哪都不舒服……”

    “正好活絡經脈,爺幫你治。”

    “……趙十九。”

    夏初七淺斥一聲,可身子還未轉過來,便被他反抱過去,重重地叉坐于他的腰間。她微微一怔,看向他深幽的眸底,飛快地摁住他的手。

    “爺……”

    “嗯?”他低應著,看她小鹿似的雙眸可憐巴巴的瞅來,不免失笑。忍了忍情緒,他放開手,原是想要放棄的,可沒有料到,他這小婦人卻突地情緒發作了,雙手纏向他的脖子,那貼合在他身上的線條便輕輕擰動著,主動與他纏在一處。

    他激動不已,“阿七……”

    “你別動。”夏初七啞聲阻止,“我來。”

    不一樣的心跳,同一樣的頻率,在他二人的耳側響過。熟悉的溫存,換了她來主導,似乎也有了不一樣的旖旎之樂。夏初七雙手撐著他的肩膀,半闔著一雙滿是水霧的凝視他片刻,唇微微一抿,湊了過去,死死咬住他的嘴,鉤纏一番,那狂浪癲狂之態,惹得他氣喘不已,卻摟得她腰身更為牢實。

    “爺,我可有長進?”

    她低笑一聲,呼吸不勻地輕問著,紅扑扑的臉蛋儿上,滿是激情時的柔美與快活。

    “你個小狐狸精!”趙樽不甘示弱,低頭咬她紅艷艷的唇儿,順勢把她身子往上摟了摟,狠狠捏一把她柔柔的腰,並在她忍不住想要出聲之前,堵緊她的嘴,深深吻住。

    吻是愛人間,最為美好的交流。

    有了愛情做媒介,有了親吻做指導,不管他二人是蜂戲蝶,還是蝶戀蜂,歡愉之中,低低淺語,都是這世間上最為美好的痴纏。

    “趙十九!”她含糊喚他,“你愛不愛我?”

    “嗯……”他聲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許久之后,四角亭的帳幔拉開了。

    夏初七臉上紅艷未褪,不好意思的探頭喚了一聲金袖。

    金袖匆匆過來,低垂著頭,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時了。”

    心里“咯噔”一聲,夏初七回眸看向趙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來了,大冬天的這麼冷,炔儿還等在園子外頭,他兩個卻在這快活,實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可她急得很,催他趕緊過去見儿子,趙樽卻並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坐起來,理了理身上袍袖,輕攬著她的腰出亭,好一派豐神俊朗的閑適雍態。

    這時正是午后,天下著雪,似是露出一抹陽光。

    園中樹木,枝葉茂盛,光線反射在積極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澤。風里,樹枝飄蕩,雪花片片飛舞,景色極美。

    二人還未出園,一個飄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內監的陪同下,大步走了過來。他一只手負在身后,挺胸抬頭,淺眯黑眸,情緒疏離孤高,卻無半絲小孩子家應有的稚氣與天真。

    尋常人家,怎會有這般絕色的孩子?

    夏初七看著儿子,笑不可止,只覺這小子一身的霸道總裁范儿,很對她的胃口。更讓她美的是……這是她自個儿的儿子。

    “父皇,母妃。”

    趙炔走近,拱手施禮。

    不過几歲大的孩儿,有模有樣,行禮極為規矩。

    “炔儿,快快免禮。”夏初七笑膩了臉,眸子里滿滿的母愛變成一顆顆紅心,“嗖嗖”往外冒。實際上,比起寶音來,她總覺得對炔儿虧欠更多……所以,再次醒過來,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母愛交給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補上……

    然而,趙樽比她更為固執。

    他讓炔儿讀書習字騎射武功,卻偏生不讓他常與母親見面。

    依他的話說,便是“長于婦人之手,將來必失男儿氣概。”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但他是皇帝,對于皇太子的教養,那不僅僅是他們的家事,還是國事,說嚴重點,關乎國体社稷與江山穩固。既然她是炔儿的親生母親,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對她有意見的臣子,一定會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塊丟入河里喂魚……

    可憐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養著炔儿的胃,再按時為他檢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沒有見到儿子了。

    想念得久,見面自然喜不自勝,便想過去擁抱儿子。

    可她人還沒有扑過去,腰身便被趙樽摟住了,緊緊的,不放。

    他卻一本正經對儿子道,“正當未時,你不讀書,到這里做甚?”

    炔儿小眉頭皺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親的手,“儿臣前來,是想向父皇借一個東西。”不足六歲的孩儿,身量極矮,身子骨也並不强鍵,可那不緊不慢的語氣,從容淡定的小樣子,在一襲尊貴的皇太子袍服襯托下,竟是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之態。

    夏初七也是這時才發現,她家儿子簡直完全繼承了趙樽的優點……那股子雍容貴氣,比起他爹來也毫不遜色。怪不得小小年紀,已經亂了后宮一群大媽大姐們的芳心,收獲了一堆大媽大姐粉儿。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看著儿子,再次眼冒愛心,搶在趙樽之前接過話。

    “儿子,你想借啥?快說,你爹定會滿足你的。”

    這種“慣儿”的言行,是每個當娘的人都會做的。但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陰,做起來尤其誇張,那樣子,似乎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擺在他的面前。可趙樽卻比她理智,冷漠。

    “阿七!”他側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嬌慣。”

    每次他都會用“炔儿還是一個孩子”來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養。但夏初七也同樣會用“他還是個孩子”丟回去炸他,以示他還小,不必這麼大驚小怪。于是乎,對炔儿的教養,也成了夫妻兩個這兩個月來唯一的爭論點。

    夏初七哼一聲,橫眉余飛,“儿子都還沒說借什麼東西,你著什麼急啊?”

    沒錯,她是不服氣的。在她的思維里,炔儿是應該像寶音一樣的,愛玩愛鬧愛跳愛蹦,滿是童心的小男孩儿,哪里能像趙十九一般,把他培養得像一個機器人似的冷漠?可趙十九卻非得堅持,認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將來必定沒有出息。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他一反總是順著她毛撫摸的心態,硬是別扭得緊。

    眼看這兩個人又要進入“教子循環爭論”,趙袂嘆一聲,說話了。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說一句?”

    小家伙年紀不大,可自從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儀,那一雙深幽的、孤冷的眸子,也仿佛帶了魔力似的,尤其一眨不眨的看著人時,模樣儿可愛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懷里,心肝寶貝的哄著,寵上一番……可他這一招,唯獨對趙十九無用。

    “說。”這一回,趙樽搶在了夏初七前面。

    “……哼。”夏初七憋著氣,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炔儿看一眼他娘,分明沒有對他爹的冷漠嚇到,反倒上前一步直視他。

    “儿臣要借父皇一樣東西。”

    “嗯?”看他執著如此,趙樽黑著臉,“何物?”

    “借我母后懷抱一用。”炔儿比他還冷。

    夏初七聽罷,心里悶笑,趙樽卻繃著個臉,盯視著儿子,“我若不借呢?”

    “搶!”炔儿昂著小腦袋,冷冷回答。

    一般的人看著趙樽就會害怕,不敢與他對視。

    可炔儿大膽得緊,盯著趙樽,緊抿的嘴角,一個字:強!

    夏初七看父子兩個像是擰上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匆匆推開趙樽的胳膊,便想要把儿子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可趙樽卻霸道得緊,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著臉對炔儿道,“回去讀書,小孩子,搗什麼亂?”

    “勞逸結合,母后說的。”炔儿繼續冷視他。

    “對對對,我說的,我說的。”夏初七笑得膩歪,暗自掐趙樽的胳膊,讓他放手。

    但這貨依然沒有動靜,只淺淺皺眉,看著面前六歲的小儿子。

    “回去。”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父皇今日氣色不佳,似是操勞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別再碰我母后了。”

    說罷他過來,拽著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擰頭就走。

    趙樽手一松:“……”

    憋住心里的笑勁儿,直到走得遠了,夏初七方才衝儿子豎了豎拇指,拍拍還在發寒的心髒。

    “好樣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橫!”

    趙炔抬頭看她,驕傲的哼了一聲,眸底浮出一絲笑意。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誰的種!”

    “……”夏初七再次無語,這不是變相的誇了趙十九麼?

    果然人家是親生父子兩個!她咳了咳,回頭看了一眼佇立在風雪中的影子,岔開了話題。

    “炔儿,你姐呢?”

    趙炔小嘴巴撇了撇,“一個人在宮里發痴。”

    “呃!”一聲,夏初七詫異,“她咋了?”

    趙炔輕聲應道,“不知。”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說,不許替她瞞著。”

    到底是小孩子,經不住親娘誇贊。

    炔儿繃冷的小臉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來大晏。”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卻不答話。

    “怎樣?”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沒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臉蛋儿上帶著似嘲非嘲的笑意,說出來的話,卻足夠夏初七駭掉大牙,“回頭母后為姐姐把個脈吧,看她還有沒有治。”

    “……”夏初七頭痛的揉額,“無事,等你姐長大點儿,就自動痊愈了。”

    炔儿微笑,“看個花能看出果來,看個云能看出霧來,她這不是無事,是有大事了。”

    “……你懂什麼?”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當世神醫,定然懂得。”

    夏初七一怔。

    這一陣常聽人家說她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還不信。

    如今……似乎這個小子真的比尋常的同齡孩子聰慧了不少?

    心里喜歡著,她得瑟的輕笑一聲,使勁儿揉他腦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紀……哼。”

    “小兔崽子!”不遠處,趙樽看著那對母子的背影,慢慢放下空掉的掌心,喟嘆了同樣的話。

    “小小年紀,給你爹耍心眼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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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2: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依然不悔(2)

    永祿五年的冬天極寒。

    今儿是個暴風雪的日子,冷空氣肆虐著新京的上空。

    錦衣衛,詔獄。

    長長的甬道盡頭,是一扇破敗的木門。甬道的地面潮濕、陰寒,門口堆起的積雪閃著詭異的銀光,讓人遍体生寒。門廊上有一盞微弱的牛角燈,門里仍是黑漆漆一片,似是永不見底的森暗,幽長,把那黑漆漆的空間襯得如同地底的墳墓。

    “指揮使大人。”

    暗處的獄卒,低頭拱手請安。

    甲一點點頭,並不言語,徑直往里面行去。

    若說大晏朝什麼機構最神秘,非錦衣衛詔獄莫屬。自打永祿朝錦衣衛重置以來,與洪泰朝相比,便有許多不同之處。洪泰朝時,錦衣衛在明,光明正大的橫行霸道,惹下了許多血腥官司。到了永祿朝,錦衣衛雖然還是叫錦衣衛,行使的職能卻變了許多。除了皇帝的鸞儀侍衛之外,其余機構基本隱于暗處,便是常時行緝捕與刑獄之事,也不是普通人能觸碰得到了。

    歸根到底,還是吸取了東方青玄的教訓了,添了節制。

    詔獄與洪泰朝一樣,行關押刑訊之事,但里間也分等級。按人犯的類型不同,所犯案件不同,輕重緩急不同,關押的地方自然也不同。而甲一去的地方,是整個詔獄中最神秘的一處。

    許多新在詔獄擔職的錦衣郎,都不太了解,那里關押的婦人是誰。

    指揮使大人,平常並不許他們接近她。

    她的案子,也不像旁的案子,按照程序提審,定刑,不論生死,該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反而懸了五年而不決。若說她是重犯吧,那早就該殺頭了事,何苦浪費糧食?可她不僅沒殺頭,還享受著旁的囚犯沒有的恩典,她生病時,指揮使大人還會請了太醫來為她診冶;說她不是重犯吧,偏生又關押在詔獄最陰冷潮濕的角落,里面還時不時會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有時半夜不絕,可見對她刑訊之狠……

    他們好奇,卻不敢詢問太多。

    只是隱隱有所耳聞,那個婦人似是與皇后娘娘有些牽扯。

    可她若是皇后的人,為何又在此關押了整整五年?

    “吱呀”一聲,腐朽的木門打開了。

    鋪著干草的角落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抬頭,仰著白慘慘的臉,看向甲一。

    “呵……”

    喘一道低氣,她像是在笑。

    可那喑啞破敗的聲音,卻比哭更為難聽。

    “你今天不痛快了?還是又想到了什麼法子來折磨我?”

    甲一並不答話,只是看向門邊的獄卒。

    那小伙子被他一瞄,嚇得脊背都生出汗來,趕緊低頭稟道,“大人,她今日吃了三頓竹笞子,嘴還是強得很……冒犯了大人,回頭小的定會好好收拾她。”

    吃竹笞子算是一種業內俗話,差不多是笞刑的意思。

    不過,詔獄的笞刑與別處相比又有不同。

    那竹笞上……都是灑了鹽的。

    甲一微微眯眼,看他,“可有招什麼?”

    獄卒搖了搖頭,“沒有。”

    他的回答,甲一並不意外。五年的時間過去,他又怎會不知道,從顧阿嬌的嘴里,根本就套不出趙綿澤的消息來?再說,即便她當初知道點什麼,在過去了長長的五年時間后,那些消息也已經沒有了價值。但為什麼還把她關押在這里,而不是或殺或剮,是因為她太特殊——皇后娘娘有過交代,留她一命。

    甲一並不知道夏初七是好意還是壞心。

    因為在他看來,詔獄里的人,最大的痛苦並非來自死亡。

    死不足懼,活才要命。

    甲一輕輕擺動下衣袖,兩名獄卒諾諾下去了。他低下頭,跨入滿帶腐臭氣味的陰暗囚室,掌一盞油燈,看著顧阿嬌的臉,靜靜不語。時隔五年,從她的臉上,几乎尋不到半絲昔日嬌柔媚骨的香姿了。這樣的地方,便是西施貂蟬來住上三五月,也得變成麻婆豆腐小黑芝麻。

    今日之前,甲一已經好些日子沒來了。

    看著這個女人,他總是滿身戾氣。

    好几日,他都怕自己會忍不住,直接掐死她。

    腳下,是陰冷的地面,便是隔著皂靴,他也能感覺到潮濕的涼意。

    “冷嗎?”他問,聲音淡淡的。

    顧阿嬌打了個哆嗦,雙手環抱著雙臂,緊張的看著他。

    “冷,很冷,我很冷……大人,你行行好,饒了我吧?”

    甲一像聽了個笑話,幽深的眸子,烙鐵似的定在她臉上。

    “你竟然還想……從這出去?”

    顧阿嬌面如死灰,顫抖著,牙關輕敲。

    “你們……要殺我?”

    甲一不知她為何有此猜測。並不回答,只是慢吞吞將油燈掛在牆壁上,在這一束淡淡的光茫中,一步一步走向恐懼万分的顧阿嬌,看著她白蒼蒼如同女鬼的面孔,突然拔出腰上的繡春刀,以刀背擲向她抱胸的雙臂。

    “咚”的一聲,仿佛有骨頭碎裂的輕響。

    顧阿嬌慘叫著,哀嚎不已。那抱住的雙臂像棉花似的垂了下來。

    “啊……啊……為,為什麼?痛……啊……”

    甲一刀身輕揚,揚了揚眉梢,手腕瀟灑翻轉,便將刀入鞘。

    “顧貴人是建章帝的寵姬,身份高貴,抱胸發抖成何体統?不敲斷你的手,如何維護皇室体面?”

    用這樣的理由,打斷了手,他似乎並沒有覺得牽强,只一臉平靜。

    顧阿嬌痛得雙唇發紫,整個人几乎要暈過去。

    “……痛……饒了我吧。”

    甲一冷冷看著她,“顧貴人勿惱,痛過几日若是不能痊愈,本座會為你宣太醫的。”

    “……魔鬼……你是個魔鬼……你們都是魔鬼……”顧阿嬌喃喃著,身子軟在牆根,雙腿使勁儿並攏,像是想要靠寺,可被敲斷了骨頭的手臂疼得鑽心,加上天寒地凍,她囚衣單薄,根本無法抵擋那尖銳的疼痛。悶悶的呼痛著,終是支撐不住,身子往前一扑,便軟倒在地上,只頭顱微微抬高,大張著嘴看著甲一,呼哧呼哧的喘氣。

    “你……有本事……殺,殺了我。”

    “殺了你,豈非太便宜?”甲一仍是那般看著她,冷冷的,靜靜的,並無强烈的情緒,似乎只是在陳述某種事實,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可知道?在通寧遠,我兄弟的墳頭上,青草都有一人高了……你若死了,我如今向他夫妻兩個交代?”

    顧阿嬌面色灰敗,額頭有汗滴落下。

    几年的詔獄生涯,她心里很清楚,相較于她做過的其他事情,他們對她最為憎恨的地方,便是她配合耿三友,引陳景入通寧遠,導致他與晴嵐雙雙亡故,留下孤女老母……也成了他們終生的遺憾。

    顧阿嬌虛弱的囁嚅著唇,匍匐著上前,抓住甲一的靴子。

    “大人,我都交待過了,交待很多次了,與我無關的……我沒有想過要他們死的……我只是受了趙綿澤的逼迫……他是帝王,我是她的妃嬪,他要把我送給旁的男人做姬妾,我心里是有恨有怨,但我又有什麼法子反抗?”

    “你們一定已經查到了是不是?他們是把我綁著出的京師,交到耿三友手里的……”想到往事,顧阿嬌暗自垂淚,哭泣不已,“耿三友是個好人,他對我不薄……引誘陳景的事,我只是為了報答于他,對他們的計划,實則一無所知……”

    甲一輕呵,低頭,踢開她的手。

    “那又如何?”

    顧阿嬌一愣,疼痛的喘息著,几近崩潰。

    几聲低泣之后,她終于忍受不住,大聲嚎叫起來,又提出說過無數次的條件。

    “我要見楚七,求求你,我要見楚七……”

    “啪”一聲,耳光響起,震得囚室回音陣陣。

    顧阿嬌的哭聲止住了,她咬著下唇,看向甲一陰沉的臉。

    他道。“膽敢提及皇后娘娘的尊名?看來顧貴人吃的是竹笞子,長的卻是熊心豹子膽?”

    顧阿嬌飲泣著,嘴巴不受控制的發顫,“我……要見皇后娘娘,要見娘娘……”

    這几年來,楚七已經成了顧阿嬌活下去的動力了。

    只不過,夏初七前几年沒法子見她,如今似乎也沒空見她。

    詔獄是什麼地方,夏初七其實很清楚。但是,在知道顧阿嬌關在這里之后,她除了說過一句“留下性命”,便再沒有任何表示。這些事儿,顧阿嬌自然不知情。不過,她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整整日五年,成日沒事琢磨的便是為什麼自己還活著。想來想去,她總覺得楚七對她是有情分的,是楚七不想讓她死。

    為了制造與楚七見面的機會,她想過各種法子,甚至以死相迫。

    只可惜,對她而言,死也是一種奢求。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她看向甲一在微光里輪廓分明的臉,鼻涕眼淚齊齊往下滴。

    “不讓我好好活,還不讓我死,是你的決定是不是?……楚七是不會這樣待我的。”

    看著她像個破布娃娃似的趴在地上傷心慟哭,甲一便沒有同情的心思。他的臉色,有些陰,有些冷,有些暗,飛魚服在身,繡春刀在側,他不僅穿出了帥氣,還穿出了閻王氣。上前一步,他潮濕的鞋底踩在顧阿嬌瘦削的手指上,在她哀嚎痛哭的求饒聲里,他慢慢蹲身,掐緊顧阿嬌的脖子。

    “你害她至此,竟然還想著她會會救你,你長沒有長心?”

    顧阿嬌被迫仰著頭,掙扎著身子,嘴里“嗚嗚”有聲。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剛嘶吼到這里,她目光猛地一瞪,只覺脖子像是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刺了一下,疼痛不堪。

    “你……你給我扎了什麼?”

    “針。”甲一說得很輕松,扼住她脖子的手,稍稍松開,一根細針便順勢鑽入她的身体里,越來越往里,越來越深入……顧阿嬌緊張得身子直顫抖,疼痛讓她整張臉都變了形,扭曲得五官抽搐,哀求痛哭。

    “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

    甲一抽回針,慢慢放手,把她丟在稻草上。

    “你不會死,你會長命百歲。”

    顧阿嬌軟得像只大蝦似的蜷縮在角落里,身子顫抖不停。而甲一的手掌離開時,她的脖子上,一股子血線如同盤旋的蚯蚓,慢慢滑落下來,爬入她的胸前,染紅了污濁的囚衣。不多一會儿,胸前的囚衣上便顯出一灘烏黑的痕跡……

    甲一看著她痛苦不堪,仍是面無表情。

    “好好享受吧。”

    “你……你到底給我弄了什麼?”

    甲一淡淡道,“楚七那里弄的藥。”

    聞言,顧阿嬌瞪大了眼,卻說不出話來。

    甲一嘆息,補充,“你不是一直念著她的好?本座這是成全你。放心,你死不了……不要害怕。”

    確實是死不了,可于她而言,此時每多一刻,都是生不如死。

    果然是楚七的藥,實在霸道。她瞪大的雙眼,慢慢黯淡了下來,在被甲一刺過細針的地方,像是有無數的螞蟻順著裂開的肌膚鑽入了血管,游走在她渾身各處的經脈。癢、痛、又痛又癢又刺撓。可她雙臂先前被甲一敲斷,根本沒法去撓……

    “啊……啊啊……”

    她呻吟著,叫喚聲破敗,虛弱,令人不寒而栗。

    甲一看著她,慢慢起身,一嘆,似是慈悲了不少。

    “你好好想想吧,若是能交待趙綿澤的藏匿點,或許我可以饒了你。”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顧阿嬌不停呻吟。

    甲一知道她沒撒謊。依趙綿澤的狡猾,又如何肯對顧阿嬌交底儿?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事無事逗逗她。一個人想要解脫,若是毫無希望,那其實不叫折磨。正是因為有希望,也看得到希望,卻又無法獲得希望,無法觸碰希望,想死都得不到痛快,那才是真真的痛苦。

    “求求你了……大人,求求你讓我見見楚七……”

    顧阿嬌疼痛的在地上蹭著,蹭著,聲音已有些含糊。

    “楚七……楚七會放過我的……我沒想害她,只是為了……自保而已……”

    “死不悔改。到了如今,你仍覺得自己是對的?只為自保,就可肆無忌憚的害人?”甲一表情很平淨,看著這張臉,想著那個剛從清崗來時懵懂怯懦的小婦人,有些唏噓人性的轉變,也替她悲哀。

    她當初若不是一念之差,選擇了背叛楚七,又怎會走到如今的地步?

    “大人,皇后娘娘來了。”正在這時,外面有獄卒低低稟報。

    甲一微愣。

    這麼久了,夏初七從來都沒有來過詔獄,今儿是為了什麼?

    顧阿嬌也聽見了獄卒的話,虛弱的身子狠狠顫抖著,她臉上是狂喜的表情,身子拼命爬動著。

    “楚七……楚七……救救我……”

    “楚七……我想見你,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楚七,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楚七……阿嬌都知錯了……你待我親如姐妹,是我……是我豬狗不如……我不該背叛你……楚七……”

    “楚七……我要見你,便是死……我也要見你……”

    “楚七……求求你了,楚七……”

    她似乎瘋魔了,聚起全身的力量吶喊著,呻吟著,淚水混著囚室的污垢糊了一臉,樣子看上去格外慎人……可門外並沒有任何人回應。

    瞥了一眼她期待的眼,甲一冷笑著出了門。

    紅方傘,降引幡,鳳儀威嚴……確實是夏初七來了。可也不是她一個人。跟在她鸞儀旁邊的,除了几個隨身伺候的宮人外,還有一個唯唯諾諾,躬腰駝背的干瘦老儿,長長的胡子,憔悴的面孔,一雙痛色灰敗的眼眸,老態龍鐘……他竟是顧阿嬌的父親。

    夏初七看見甲一,衝他古怪的一笑。

    “帶顧老爹來見見顧阿嬌……順便,我也找找你……”

    甲一喉嚨一噎,明白了。夏初七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當初在清崗,她得過回春堂的收留,顧老頭儿也是個善良的老頭儿,待她不薄。更為緊要的是,顧氏的母親是她母親李氏的隨身丫頭,也算是有些淵源,她可以不管顧阿嬌,但是不好不管顧老頭儿。早几年,為了鉗制顧阿嬌,她把顧老頭弄到了魏國公府養病,一直是夏常的料理他的生活起居,這五年,為了能見上女儿一面,顧老爹拜托了夏常無數次,都沒有結果,因為趙樽不允。如今夏初七醒來了,她比趙樽心軟,只是見個面而已,這點薄面她還是要給顧老頭的。

    甲一吩咐獄卒領顧老頭進去,自己走到夏初七身側。

    “你打算放了她?”

    夏初七笑了,“我有那麼善良嗎?”

    甲一繃著臉,觀察著她帶著涼笑的表情。

    “那是為何?”

    “為了這老頭子吧。父母之心,都是一樣。我也是做娘的人,能体諒。”

    甲一似是而非的“哦”一聲,眯眯眼,“你不進去瞧瞧她?”

    先頭顧阿嬌的號啕大哭,夏初七自然是聽見了。

    可她抿抿嘴,卻衝甲一狡黠的笑。

    “我不想見她。讓她見見她爹,已是仁至義盡了。我找的人,是你。”

    甲一頭都大了,她每次找他,除了做媒還是做媒,絕對沒有旁事。

    一念至此,甲一決定先發制人,搶在她的前面開口,“東方青玄要來了。”

    甲一似笑非笑地瞥著她,她卻看向門梁,“哦。”

    甲一又道,“今早剛接到消息,人已到了居庸關,說是要趕在腊月初七前到達順天府。”

    夏初七繼續看門梁,“哦。”

    甲一觀察著她的面色,慢慢抬頭,也看門梁。

    “你就沒什麼要問的?”

    夏初七撇撇嘴,低下視線,盯住他機器人似的刻板臉,一本正經的皺著眉頭問他:“有,咱大晏的糧食夠吃麼?這廝是來國事訪問,還是來尋花問柳?你們也不想想,若是他來了,肯定得帶不少隨從,指定還要在咱大晏過年。過完了大年,這貨說不定還要過十五……咱們又不是冤大頭,憑什麼讓他白吃白喝?”

    “……”

    這話題扯得真遠……甲一聽著,默默無言。

    夏初七捋了捋頭發,依舊正經,“我在想,要不要立點規矩?”

    “啥?”甲一不知不覺被她引導了話題。

    她接著道,“咱是天朝上國,那些小國,屁大的事就跑來,交流啊,學習啊……但來了白吃白喝不說,咱們招待完了,他們還又拿又帶……說不定,咱大晏的婦女還得損失几個,實在太虧了。所以,回頭咱得建議陛下,但凡到大晏的外賓,都得遵守三點。第一、自帶口糧。第二、帶上美女。第三、淨身回國。哼哼,可心疼死我了。”

    聽她放鞭炮似的說了一堆,全無重點,甲一也是默了。

    他提醒,“他想趕在腊月初七之前,是為了給你祝壽。”

    “哦喲喲。”夏初七直拍腦門儿,“壽什麼壽啊?祝一回,老一回。我這麼年輕貌美,可不能祝壽……”

    “王婆!”終于輪到甲一看門梁了。

    “嘿嘿,大人,買瓜麼?”

    “不買。沒錢。”甲一翻白眼。

    “趙十九沒給你發俸祿?”夏初七驚訝。

    甲一盯住她的臉,“他說,幫我攢起來,今后娶媳婦儿用。”

    “噗”一聲,夏初七笑不可止,“甚好甚好。”看四周無人,她又近了一步,笑吟吟的盯著他,膩歪著一張臉,“你看你妹夫,多為你著想?日理万機之余,還顧惜著你的婚姻大事和生存瑣事。”

    “……”甲一的臉更黑了,那是坑銀子好不好?

    “所以啊!”夏初七笑嘆,搖了搖頭,“你若是堅持不娶妻,這輩子都得白干活嘍。”

    說完這句,她像是想到什麼,微微一頓,不由啞然失笑,“算來算去,還是趙十九厲害,只出一招,就掐准了你的命脈。換了我是你,為了銀子,好歹也得挑一個。”

    甲一看她幸災樂禍的樣子,再想想趙樽逼婚的手法,真心覺得他兩個天生一對,除了他們自己,估計誰在他們手上都得吃虧。而且,分明就是“仗勢欺人”,搞得好像他反倒欠了他們家銀子一樣。

    哼一聲,他黑著臉,“無恥之徒。”

    夏初七笑得更厲害了。

    不得不說,無恥這個毛病,趙十九學得很好。

    愛錢這個毛病,似乎也是她傳染給他的。

    看甲一氣急,她斂住笑,可惡地擠了擠眼睛,“放心吧,只要你成家,嫁妝一點會很豐厚的,國舅爺……”

    她話到此處,監舍的木門處,傳來“砰”的一聲。

    是一個獄卒跌跌撞撞的跑出來,一不小心撞在了門上。

    甲一面色微冷,正要呵斥,那獄卒便按住歪歪斜斜的帽子,慌張的跑過來,重重跪在他與夏初七面前,緊張得舌頭都打了結,“稟、稟報娘娘,稟報大人……死了,死了……”

    “誰死了?”夏初七面色一變。

    “都,都死了。”獄卒几乎咬到了舌頭。

    天上的雪花,飄得更大了,獄中似乎也傳來一股子濃烈的血腥味儿。

    顧阿嬌死了,顧老頭也死了。不是別人殺的,是顧老頭儿自己。在這五年的時間里,老頭子已經受夠了父女分離的折磨,他如今千辛万苦才見了她一面,卻沒想到,是為了來送她上西天的。

    獄卒顫抖著手,把一個滿是鮮血的信封遞上來。

    “娘娘,那老,老頭儿死前捏在手上的。”

    信封上有几個字“皇后娘娘親鑒。”

    甲一接了過來,拆開信封,抽出發黃的紙箋,瞅了一眼,遞給夏初七。

    夏初七看著紙上的字,目光頓了頓,並沒有說話,只胸口微微起伏。

    顧老頭說,養不教,父之過,是他教女無方,對不住她,也對不住阿嬌的娘。可姑娘再不仁不義,到底他還是爹,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所以,他親自結果了女儿的性命,只好對不住她了云云……

    末了,顧老頭儿還寫了一句。

    “如果來生,她還是我閨女,我定會好好教她做人。”

    如此,便結束了這父女倆悲催的一生。

    對于夏初七來說,顧阿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她幫過夏初七,也害過夏初七。曾經的她,雖有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實則也單純無知。她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做了無數寵妃的夢,想過要傾國傾城傾天下,最終卻輪為階下之囚。在詔獄里關押了數年之后,她似乎沒有了棱角,先前也口口聲聲懊悔求饒,但是人生並無后悔藥,做錯的事情,就是做錯了,一步行錯,再無回頭,她也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夏初七久久沒有說話,那紙上的鮮血染到了她的手,她也沒有注意,

    看著滿天的雪花,她想到了清崗縣的回春堂,想到了那個喜歡顧阿嬌的靦腆小伙儿,想到了她與阿嬌兩個嘻嘻哈哈的過往,想到了她們隨官船北上時,顧阿嬌羞羞答答唱“碧云天”時的嬌媚,想到了她與夏常的情分,想到了她被夏巡調戲,被夏衍侮辱的不堪,想到了她寄希望于趙綿澤,步入深宮再無回路,想到她歷盡艱辛,卻未能得到趙綿澤的半分愛重,臨行之前,竟然把她送給了耿三友,只為籠絡他的心腹重臣……

    凜冽的北風,吹皺她的衣擺,她唏噓不已。

    緊繃的心弦在這剎那,勒緊了心髒,跳動似乎也慢下不少。

    顧阿嬌的一生,是不幸的。但上天並沒有對不起她,甚至于,待她不薄。

    她曾經有數次選擇命運的機會,可終是走上了這條不歸之路。

    好一會儿,她才嘆了一口氣,看向甲一。

    “買兩口好點的棺木,安葬了吧。”

    人之一死,万事皆空。一口薄棺埋葬恩怨,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可是,看著她靜靜走向鳳輦的背影,甲一卻蹙緊了眉頭。

    “娘娘……”

    夏初七回過頭來,看他,“還有啥事儿?”

    她這是忘記說媒了?甲一偷偷在心里樂了樂,嘴皮微微動了動,正經了黑臉,“買棺木的錢,算誰的?”

    “……”夏初七看天,久久沒有回應。

    “娘娘?”甲一沉著臉,又復問。

    夏初七“唉”了聲,睨他,“你沒有看見,本宮很是苦痛?”

    甲一,“嗯、所以呢?”

    夏初七繼續做悲苦狀,“小小銀錢,你不必如此計較吧?”

    甲一,“所以呢……”

    夏初七幽幽嘆息著,抬起大袖。掩面“哭泣”,然后揮揮衣襟,只留下一句。

    “算你的。”

    ~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了。

    御書房里,趙樽正與几個親近的臣子商議國事。

    除了君臣各自在座外,皇太子趙炔也像往常般,列席在側。

    這是趙樽對他的要求,不僅“御門聽政”時,讓他躲在簾后學習,便是私底下的交流,也都要求他參與。他對炔儿的教育,屬實比寶音嚴厲了不知多少。在他看來,讀書雖是學習的必備條件,但人的見識最主要還是來自于實踐。

    在聽政的中途,他一般不會理會趙炔,也不許他在臣工面前插嘴。只是聽政之后,會考考他,詢問一下炔儿可有良策。炔儿這孩子本就聰慧,如此這般歷練下來,更是被他爹打磨得精明了不少,尋常的人,根本就考不住他。

    這會儿,聽臣子與父皇敘話,他一動也不動,那端正坐在椅上的身姿,小小的一個,不足寬椅面積的三分之一,可卻有模有樣,氣度不凡。御書房的臣子們,也早就習慣了皇太子的存在,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正皇帝就一個儿子,皇長子是他,皇太子也是他,也不存在儲位的爭執,早晚是他的江山,早早懂些政務也是好事。

    半個時辰后,諸事了去,眾臣也紛紛散了。

    可看著大家退下去,炔儿卻雙手搭在膝蓋上,慢慢撇頭看向陳大牛。

    “定安侯……”

    “啊?”陳大牛像是有些走神,微微張著嘴,神思不定地看著趙炔嚴肅的小臉儿,皺著眉頭考慮了一瞬,方才回身拱手道,“微臣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炔儿盯著他,語氣很淡,隱隱卻能聽出一絲調侃來。

    “這便急著走了?”

    這話莫名其妙,陳大牛又“嗯”了一聲,四周看了看,像是反應不過來。

    “大家伙儿都走了,微臣也得回了……太子殿下是有事?”

    趙炔盯著他臉的視線,慢慢往下挪,“我看你脖子上有撓痕,怕是發生了什麼事,這才想問問你?”

    陳大牛臉一紅,像是反應過來,捂了捂脖子,微垂著頭。

    “回殿下的話,是,是被俺家貓儿撓的。”

    炔儿像是沒明白,似懂非懂的看著他,“哦?”

    看小家伙儿分明不信,陳大牛窘迫不已,可對著這麼點大的孩子,他也不知如何解釋,只能支吾道,“殿下,俺家的貓儿……性子烈,脾氣大,厲害著呢。”

    語罷,見趙炔不語,他終是啞口無言了。

    看儿子故意正經的逗耍陳大牛,趙樽于心不忍了。

    他淡淡看過來,輕輕咳了一聲,“炔儿,時辰不早了,你不是還要去給你母后請安?”

    有陛下為自己解圍,陳大牛自然松了一口大氣。可沒有想到,趙炔皺著小眉頭,卻慢悠悠在他二人的臉上掃了一遍,嚴肅著小臉道,“父皇,定安侯,你們不必大驚小怪,儿臣只是問問。再說了,定安侯家的貓儿算得什麼?它只會撓脖子,我家的貓,連我父皇的臉都要撓。”

    陳大牛:“……”

    趙樽:“……”

    看他兩個面面相覷,炔儿嘆息一聲。

    “養貓如此,甚于懼內也……”

    說罷,小小的身子慢條斯理地滑下了高高的椅子,拍拍衣擺,便往外走去,那慧黠的雙眼里,有著一抹不同于他年紀的笑痕與狡意,可是卻無人看見。

    走到門口,他突地又回過頭來,看向陳大牛。

    “想來從今往后,再無人笑話定安侯懼內了。因為皇帝家的貓,比定安侯的更厲害!”

    趙樽:“……”

    陳大牛:“……”

    等那小小的孩儿沒了影子,兩個大男人才互視一眼,哭笑不得。

    不過,趙樽是高冷帝,向來繃得住臉面。他冷哼一聲,拂袖坐下捧茶盞,不溫不火地為自己解圍,道,“這兔崽子,越發不像話了,改日定要好好整治。大牛,你家宗昶,可得看好了,千万不要學了他。”

    陳大牛嘿嘿笑著,裝著不經意地撫了撫脖子上的痕跡。

    “無事,宗昶有他娘管著,學不壞。”

    “嗯?”趙樽冷臉,放下茶盞,“你是說,炔儿壞?”

    “不不不。”陳大牛脹紅了臉,笑著賠罪,“微臣不敢,哪敢說太子殿下壞……”

    趙樽哼了哼,像是不悅,淡淡揮手。

    默默退下時,陳大牛長舒一口氣,低低一嘆,“果然伴君如伴虎。”

    在他的背后,趙樽卻想:若不嚇唬唬他,這懼內的傳聞經了儿子與陳大牛之口傳出宮去,陳大牛的黑鍋,豈非要老子替了他來背?

    ~

    陳大牛是騎著馬捂著脖子回定安侯府的。

    這所府邸在原來的宅地上又重新擴建過,四年前,從南邊得勝歸朝時,趙樽把隔壁的兩所宅院一並賜給了他,他家老大早几年做了建宅修城的營生,便把這活儿給攬下了。地方寬敞,銀錢也充盈,捯飭起來極是容易,如今的定安侯府,可比當初的侯府更為氣派了。

    陳大牛“嘚嘚”的馬蹄聲剛傳過來,門房便有了動靜儿。

    開正門,掌燈,仆役們分列兩側迎上主子。

    陳大牛“馭”了一聲,翻身下馬,沒看兩邊的人,急慌慌往里趕。

    還未入后院,便見一行人從園子里過來。

    下著雪的天色,有些昏暗,但他只定睛一看,就認出來了。

    可不就是他家養的“貓”麼?

    “侯爺,您回來了。”趙如娜並未近前,而是停在他前方不遠處,微微笑著,臂彎里抱了一件深青色的狐皮氅子,溫柔地看著她。陳大牛放下撫脖子的手,原本的郁悶心思都沒有了,大步走過去,他一把勒住她的腰,緊在懷里。

    “回來了。媳婦儿,今日你都做了些甚事?”

    左右的丫頭看他二人相擁,都低頭垂目,默默離去。

    夜風里,趙如娜回環著他的腰,淺淺笑著,把頭窩在他懷里。

    “還不是伺候你家小祖宗。”

    “嘿,媳婦儿,辛苦了。”陳大牛低頭親她。

    趙如娜別扭的躲過,嗔他一眼,“還有心思笑?宗昶這小子,愣是不肯讀書,非要跑去騎馬……”

    與趙炔的天才不同,陳宗昶雖才四歲多,可趙如娜便已經斷定了,這小子隨了他爹,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虎頭虎腦的,整一個問題儿童,不是要上樹掏鳥窩,就是要下河摸泥鰍,要不然,准趴在草叢里抓蛐蛐。她惱急了,把他關在書房里讀書,他也有本事搭凳子爬窗戶逃跑,搞得他夫妻兩個很是頭痛。

    可這小子是他們的獨子,趙如娜與陳大牛婚后那麼多年,才得了這一根獨苗,侯府里上上下下都把他當成寶儿來對待,但凡趙如娜在人前多說他一句,老太太就不高興了。來來去去的,為了儿子,搞得婆媳關系更上了一層樓的——怨。

    “侯爺,你看怎生是好?回頭你得和宗昶說說,唬唬他……”

    “嘿嘿。急啥?”趙大牛笑著,似乎根本就游離在她的話題之外。不等她說完,這貨左右看看沒人,索性將她攬腰一抱,整個儿裹在氅子里便橫抱起來,大步往屋里走去。路上遇到的丫頭仆役,紛紛低頭不敢看,趙如娜又羞又急,卻也不好掙扎,只小聲道,“侯爺,妾身在說正事。”

    “爺們儿辦的也是正事。”

    陳大牛瞪她一眼,示意她看自己的脖子。

    “看你昨晚給俺撓的,害得今儿在陛下面前丟了丑……”

    想到御書房里的事儿,他咂了咂嘴,突地又笑了。

    “不過,也不妨事……丟丑也不止俺一個。”

    趙如娜不知道他們發生的事儿,皺眉拉著他的領子看了一眼,想到昨夜的恩愛,心窩里軟軟的,哪里還尋得到半分脾氣?幸福地嘆了一口氣,她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脖間,低低一嘆,“下回妾身不敢了。”

    “嗯,你說啥?”陳大牛裝出沒有聽見的樣子,皺著眉頭問。

    趙如娜微愣,咬著下唇又重復,“我說,下回不敢了。”

    陳大牛嗯嗯著,嘴里咕噥著,又揚起頭。

    “你說啥?俺還是沒聽清,你說大聲點?”

    他眸底的狡意,適時掠過,也落入了趙如娜的眼睛里。

    她明白了,這貨是總聽人說他懼內,想給自己樹威,振振夫綱呢。她心里很是好笑,但自家爺們儿,自家不慣著,未必還讓旁的婦人來慣麼?她嚴肅著臉,抬高了嗓門,用下人們都能聽清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楚地道:“我說,都是妾身不對,侯爺大人大量,不要與妾身計較了。妾身實在……愧之不已。往后,妾身都聽侯爺的話,侯爺說往東,妾身不敢往西,侯爺說要納妾,妾身不敢為您娶妻……”

    “哈哈哈!”

    陳大牛滿足的大笑著,很是爽快。

    “那俺就饒你一回。”

    只等笑聲落下,他又垂下頭來,湊她耳邊小聲討好。

    “好媳婦儿,委屈你了,回頭俺好好疼你。”

    趙如娜羞臊不已,捶他胸膛,“侯爺……”

    “哈哈。”陳大牛又笑,捉住她嫩白的手,啃一口,“小聲些,一會儿子來搗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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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体番外 傻傻付出

    洪泰二十五年的中和節。

    京師天牢里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黎明時,天還未亮,望玉島的庭院中,一方燭台,照著一個男人俊美的面孔。人面浮光紅影動,那天然的妖嬈之姿,即便一夜未眠,也無損分毫。他一動不動,靜靜地靠著椅上小憩,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個人的空茫,直到門外傳來輕聲稟報。

    “大都督,那位小姐發燒了。”

    他微闔的眸子睜開,輕輕“嗯”一聲。

    “大夫怎說?”

    “大夫開了方子,奴婢煎了藥,可她一直昏迷,喂食不下。”

    丫頭提著風燈,前頭領著路,他一身輕薄的紅袍,長發未有束冠,頎長的身姿在夜色下更顯豐神俊朗。

    入得屋去,一股子淡然輕幽的蘭桂香氣便布滿了空間。屋內侍候的几個小婢女紛紛福身施禮,他並未多言,淡淡看一眼榻上那女子,精致的面上才略有沉色。

    “你們都下去。”

    “是,奴婢告退。”

    整齊划一的聲音后,丫頭們魚貫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他了。不,還有一個安靜的她。

    紅木的椅,紅木的床,紅色的床幔,紅色的被褥,襯得床上那人纖弱的樣子,瘦可堪憐。他看了一眼案几上還冒著熱氣的湯藥,慢慢端起碗,走向床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輕,輕得似乎窗外的風雨擊在竹林上的“沙沙”聲音都更為刺耳。

    大概因了發燒的原因,她的面色不像先前那般蒼白,而是帶著詭異的潮紅。一雙被大火濃煙熏過的眼瞼微微腫脹,雙頰微陷,不過在天牢關押了几個時辰,較之在沁心園小宴上見到的樣子,就瘦削了不少。

    他吹著湯藥碗里的熱氣,眼角余光掃著她。她真是變了許多,不僅性子變了,樣子更是變了。常年的鄉下勞作,讓她的皮膚看上去極是粗糙,不若往常嫩滑白皙,卻像被歲月暗琢過的舂米石臼。

    她才十六歲。

    一個鮮嫩如花骨朵的年紀。

    良久,他目光移開,試了試湯藥的溫度,放下碗,手臂橫在她的后頸,准備扶起她喂藥。她毫無聲息,額角的劉海在他的搬動中錯開,露出左額上陳舊的疤痕來,那個已然瞧不清黥刻“賤”字的疤痕。

    他愣住,眼前似乎浮現那日火炙一般的視線,那日排列整齊的囚車,那日滾落了一地的人頭,那日遍地流淌的鮮血……那日無數的觸目驚心。

    他勾了勾唇,像是笑了。

    扶起她,他扼緊她的鼻,撬開她的唇,將湯藥一點點灌入她的口中。

    腦子里,不期然卻是她很多年前的樣子……

    ……

    ……

    那年的京師,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正像今日。

    文華殿的后殿書堂,一個小身子探頭探腦的不停觀望。那時的他還未掌錦衣衛事,在東宮任詹事丞,覺得那窺視的小姑娘實在可笑。盡管她每次來都會拎著香甜的桂糖糕,也無損他對她的看法。

    那糕點,是她那個美人娘做的。

    可惜,她娘才絕天下,名冠京師,她卻一點也不像她娘。

    她娘貌美,她卻長得普通。

    她娘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所不知,她卻一無是處。京中世家小姐會的她一樣不會,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是一知半解,人人都知,魏國公府的七小姐,蠢笨之極。

    可就這般的她,身上卻有一個讓人稱羨的傳說。

    當今陛下器重的道常大和尚親自入府為她批命,說她三奇貴格,貴不可言,乃母儀天下之合格。得之,即可得天下。

    她被指婚給了皇長孫趙綿澤,她喜歡的趙綿澤。

    可趙綿澤卻一點也不喜歡她,每每見她,便如見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青哥哥,綿澤今日為何不高興?”

    “青哥哥,綿澤今日書讀得可好?”

    “青哥哥,綿澤他有沒有提起我?”

    “青哥哥,綿澤可是又被陛下責罵了?”

    青哥哥,聽上去像親哥哥,也像情哥哥,他一直不喜,她卻一如既往的這般叫他。

    因他尚能給她几分臉面,她也總是得寸進尺,傻乎乎來纏住他打聽趙綿澤的事情,整日削尖了腦袋往他的身邊鑽。

    他騙過她很多次,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打扮得媚氣些的姑娘,她便偷偷涂了一臉她娘的胭脂水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唱戲的小丑,傻子一般出現在趙綿澤的面前,惹得他更是嫌棄。比如他告訴她趙綿澤喜歡吃桂糖糕,她便整日纏著她娘做。其實她不知,那是他喜歡吃的,不過說來占她便宜罷了。

    “青哥哥。”

    見他不想搭理她,她似是有些沮喪,雙手搓著衣角,跟在他的后面,不停重復那一個人的名字。

    “我看綿澤一直沉著臉,他定是不高興了對不對?你告訴我,他是怎麼了?”

    “嫌你長得丑。”他沒好氣地看她。

    她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我是不如青哥哥你長得好看,但誰說我丑?我才不丑,我娘說,我長大了就美了。”

    他確實是一個生得極為精致的男子,膚若凝脂,天生雅致,天然一段風流氣,不論男女都為他傾倒。于是,看著她平凡普通的長相,他實在奇怪,自己怎生還會讓她跟在身后?

    突地頓步,他嫌棄地看了一眼她腳下半濕的繡鞋,還有那窘迫尷尬的樣子,莞爾一笑。

    “你想幫他?”

    她眼睛亮了,睜得大大的,其實也不難看。

    “嗯,我想。”

    他輕笑,“他羨慕他十九叔,可習武騎射,可征戰沙場,可遠走八方,而他卻只能整日困在東宮,要讀經史子集,要學兵書戰策,卻走不出這皇城,你可有辦法?”

    她愣住了,怔怔的看著他。

    在這之前,她沒想到綿澤會有這般多的煩心事。

    不像她,她最大的煩心事就是綿澤不理她。

    經他的提醒,她想起他嘴里的十九叔來。

    她私下里是喚他十九爺的,那是當今皇帝的第十九個儿子,最小的一個儿子,他就不是一個正常人。她曾經遠遠看過他几次,卻沒有膽敢走近與他說一句話。

    不過她想,她走近,他也是不會理她的。那個人從來不苟言笑,長得雖好看,但臉上卻無情緒,看不出喜怒哀樂。聽說他不滿十五歲就上陣殺敵,十七歲便自行統兵,打了無數的勝仗。他不僅是大晏的神話,也是皇帝最喜歡的儿子,世人都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有縱橫四海之力,將來定是要為大晏創万世基業的。他每次出征還朝,奉天門外的紅毯都輔得老長老長,她也偷偷去看,那鋪天蓋地的“千歲”聲音,振聾發聵。每個人提起他來,都津津樂道,熱血沸騰,仿佛不是在說一個人,而是一個神。

    可那又如何呢?她是神,也與她無關。

    他讓綿澤不快樂,她就覺得他可恨。

    她只想要綿澤快樂。

    ……

    ……

    過了兩日,她又出現在了東方青玄面前。

    亦步亦趨地跟著,走了好長一段路,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青哥哥,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他甩開袖子,有些不耐煩,“說。”

    她打量著他的臉色,輕聲說:“你帶我去棲霞寺求一個靈符可好?聽說那里的靈符有菩薩加持,極是靈驗,我給綿澤求來一個,這樣他就可以得償所願,像十九爺那般厲害了。”

    他凝視她良久,眸中有異樣的情緒滑過。

    說她是一個傻子,果然沒有冤枉了她。

    這般發痴,可趙綿澤何曾有過半分心思在她身上?

    “青哥哥!”她又拉他袖子,露出一種可憐巴巴的表情,低低哀求,“好不好?”

    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甚至有點討厭。但他喜歡聽她的聲音。她人長得很普通,聲音卻極是婉轉好聽,就像那幼嫩的鳥儿般清脆。

    可偏偏她有鳥儿的聲音,卻無半分鳥儿的靈敏。

    愚不可及。

    二人套了馬車,一出京師,她就真像出了籠的鳥,好不快活。今日的天氣難得晴好,薄薄的霧氣,帶著雨后天晴的朦朧,還沒到棲霞寺,遠遠便看見棲霞山上的楓葉紅得似火。

    “青哥哥,你說綿澤為何不像你這般好脾氣?”

    見她撩了簾子來看著自己,他雙眸微微眯起。

    “因為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蠢笨的人喜歡我,自然好脾氣。”

    她原本興高采烈的臉,蔫了下去,馬車的簾子也放下了,好久都沒有再出聲。他勾了勾唇,覺得這般說一個小姑娘可能不太好,但想想也是她自找的,趙綿澤根本就不搭理她,是她自己不要臉的討好人家,受這點委屈算什麼,等她將來嫁入東宮,要受的罪更多。

    兩人許久沒有說話。他原以為她會置氣一會,可還未入棲霞寺的毗盧殿,她就又高興了起來,拿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著他,像是哭過的樣子,可唇上卻是牽著笑。

    “不管旁人說什麼,我都是要嫁給綿澤的。”

    他心中冷笑,嘲弄地看著她,卻沒再反駁,只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一些,我回京還有公務。”

    “哦好。”她提著裙擺走了几步,突地回過頭來看他,“青哥哥,你也覺得我很傻對不對?可若是喜歡一個人了,就不會計較為他付出,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我與你說,你肯定不明白,等你有一天,也像我這般喜歡上一個女子,也就懂了,喜歡就是傻傻的付出。”

    他討厭她絮叨,恨恨出聲。

    “還求不求靈符了?”

    她吐了吐舌頭,不再試圖說服他了,畢竟為趙綿澤求靈符才是一件極緊要的事。她飛快的融入了信男信女的人潮。他站在殿下的黃桷樹下,靜靜等待。

    喜歡一個人,便想心甘情願的傻傻付出?

    他想,這樣傻的話,只有她才會相信。

    棲霞寺里很喧鬧,人聲鼎沸,鐘聲悠悠,前來燒香拜佛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他們或求前程,或求姻緣,或求富貴,但絕無一人像她這般,只為了求心上人能超過他的十九叔。

    左等右等,他頗不耐煩,頻頻看向毗盧殿門。可過了好久都沒有她的身影,他暗自生恨,有些后悔帶她出來做這樣的傻事。

    可恨歸恨,他終究還是抬步入殿去尋她。

    她跪在蒲團上,正與一個老和尚說話。

    她很專心,他站在她的背后,她都沒有發現他來,只懇切而荒唐地要求,“大師,你可否在這靈符中注入法力,讓佛祖能保佑攜帶此符的人,逢凶化吉,心想事成,超他那個讓他艷羨的人,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人。”

    這時的她,這時的他,都不會想到,她口里那個想要趙綿澤去超過的人,會在若干年后成為她的夫婿。她只在不停地訴求心願,他只在默默嗤笑她的幼稚愚蠢。

    那大和尚聽完,愣住了。

    “施主,念頭寬厚如春風煦育,万物遭之而生;念頭忘刻如朔雪陰凝,万物遭之而死。泥土做成的佛像,肉身做成的和尚,如何能助得這諸多圓滿?凡事還得放寬心,靠自己方為緊要。”

    她有些失望,“佛祖不都是保佑世人的嗎?大師,我給你多添些香油錢,您幫我施個法可好?那就一個要求好了,讓攜帶此符的人,能超過他十九叔。”

    大和尚又笑了,搖了搖頭,道:“佛渡人向善,是為勸世人消除孽障。凶吉與仇敵之說,本就是孽,佛祖又怎會助人向孽?”

    她似是生氣了,攤開手上的符。

    “那這符又有何用?”

    大和尚念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笑眯眯地道:“施主,抱朴守拙,至道無難,靜心平常,自能驅邪免災。”

    她怔住,跪在那里好久沒反應。

    他想,這般高深的話,就她那腦子如何聽得懂?

    為了不耽誤時辰,他替她捐了些香油錢,把她拎出了棲霞寺,懶得再管她作何想法。然而,上了回京的馬車,她卻一個人發愣,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他忍不住追問,她才懊惱地道:“我果然是個蠢笨無用的人,什麼都幫不了他。”

    這樣幼稚的話,他無法回答。

    在東華門的門前,她小心翼翼地撫了撫那個“靈符”,雙手將它合在掌中,默默低頭念了几句什麼,然后才鄭重其事的交給他。

    “青哥哥,你一定要替我交給他,讓他要每日放在身上,雖然大和尚沒有注入法力,但是我在菩薩面前許了願,我告訴菩薩說,只要能幫他達成所願,便是收去我十年壽命,二十年壽命,三十年壽命,或者是四十年壽命也都是可以的。”

    他蹙眉瞪她一眼,接過靈符,突地覺得有些沉重。

    一個人一世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她為了趙綿澤,一個願望竟許去了自己的半生光陰,這樣真的值得嗎?

    “愚蠢。”

    他低低諷刺一句,仍是把符收入了懷中。

    “好了,別看我,我會給他。”

    她帶著熱切的眼,眨了眨,仍是看著他,“謝謝你,青哥哥,若是他不要我的,你可告訴她,是夏三小姐給的。我三姐長得好看,他肯定會喜歡她給的靈符。”

    他無言以對。

    這般傻的人,實在讓他可憐。

    他直接去了東宮,見到了趙綿澤。但他沒有像她說的那般,告訴趙綿澤這個符是夏三小姐給的。他雖然不喜她,卻沒法子把她夏七小姐的心意,輕易與了那個比她更加愚蠢的夏三小姐。

    他進去的時候,趙綿澤正在為皇帝親自出的一個考題而苦惱。聽完他的話,他接過靈符,溫和地向他致了謝,然后把那個她寧願用半生壽命換他得償所願的靈符丟在了案几的角落旮旯里。

    “水……”

    床上的她突地囈語,雙唇紅得仿若滴血。

    東方青玄目光沉下,扶起半昏迷的她,正准備遞水給她喝,卻聽見她唇間溢出一句模糊的話來。

    “趙十九……你個混蛋……我恨你……”

    他的手僵硬了。

    愛則生恨,恨而生愛。

    他並不知那個寧願用四十年壽命換趙綿澤心願達成的女子已不在。眼前的她,是她,非她。

    他只知,從趙綿澤到趙樽,她的愛與恨,從來都與他無關。

    她的世界,留給他的,不過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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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9樓
發表於 2016-3-16 09:5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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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依然不悔(3)

    建平城外,夜下,風雪未停。

    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閃爍的鬼火,在積雪的密林里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個個穿著兀良汗鐵甲的兵卒遠遠觀望著,不敢靠近風雪肆虐的葫蘆口。

    他們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關,卻沒有直下北平,而是沿著盧龍塞、大寧、建平走了一趟……不僅如今,像今儿天這麼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驛站里歇著,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葫蘆口來發呆。他這樣的行為,讓那些不知底細的人,心里像揣了一只貓,忐忑不安。

    葫蘆口,小瀑布結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細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凜冽。那個“一夫當關,万夫莫開”的葫蘆口子,白雪積壓下,早已尋不到當初建平戰役時血流成河的模樣,但東方青玄似乎並不在意。自從坐在石頭上,他就再沒有動彈過,看著遠山暗影,思緒已不知飄向何處。

    人生最無情,是時光。

    時光改變了事,也改變了人。

    最后留下的,似乎只有歲月的滄桑。

    當東方青玄還只是一個除了滿腔仇恨一無所有的少年時,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會因為一個女子,執著在自己情愛的繭里,自縛數年,掙扎不出,大有不死不滅之勢。

    在楚七之外,他見過的美人儿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說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並非絕品。但就是這麼一個“乍看普通,再看奪目”的女子,在經過了從無見面的長長五年之后,那一張靈動如狐的臉蛋儿,還能清晰地留在他記憶深處。

    尤其那些與她走過的日子,他怎麼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里,他從來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這個葫蘆口,他為她擋了致命的三箭。

    當時他擋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后笑言時的分析,並不僅僅為了她,也為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識破,他心里仍是有些狼狽。以至于后來的無數次,他一個人獨處于無邊的寂寥中時,常常捫心自問過,若排除掉阿木爾的原因,在她生命懸于一線時,他還會不會去擋那三支箭,還有沒有為她去死的勇氣?

    答案是……不知。

    人的執念,有時只是一瞬。

    愛是,恨其實也是。

    很多事情在發生時,若不是那時那地那人,結果都會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與楚七更為年少的時候,那一夜的皇家獵場,作為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觀者。旁觀著夏問秋的陷害,旁觀著夏廷德的無恥,旁觀著趙綿澤的無知,更旁觀著夏楚的痴和傻。作為一個自己的大事都沒有辦的人,他原本就是應該袖手旁觀的……更有甚者,他恨著她的爹,她出了什麼事,他應當高興才是。可他卻管了閑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衛玷污了清白。

    他記得,當就在那晚之前,她還傻不顛顛的找到他說,“青哥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綿澤他突然就很喜歡我了,願意娶我了?”

    那時的他只想冷笑。

    趙綿澤會娶她麼?不會。

    他看著她滿帶憧憬的臉,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見你,你還纏著他,你就不累,不煩?”

    她笑著,把頭搖得像陀螺,“才不會呢,他是我放在心里頭喜歡的那個人,便是他不待見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對我發的脾氣,那我都是開心的。”

    她的傻,常常讓他無言以對。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並不喜歡那個樣子的她。

    他對她偶爾的愛護,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點同情心。

    可后來,不僅趙綿澤愛上了她,連他自己也不知何時……愛上了她。

    只不過,后來的她,似乎不像當初的她。但是,當他喜歡上了那個不像當初的她的她之后,他卻常常回憶起那個喜歡趙綿澤的她——因為那個她,像極了后來的他自己。

    命運就是這般無常,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非得讓人在經歷了諸般無奈與苦痛之后,方能明白當初的想法都是錯的……正如她所說:若不是心上那個人,多看一眼都會嫌煩,例如那時的趙綿澤。若是心上的那個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時的她笑問過,“青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他沒有回答過這麼幼稚的問題。

    被仇恨蒙上了塵埃的心髒,哪里容得下“喜歡”與“愛”這樣陽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處,只住著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可她永遠就像看不懂他的臉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說,“便是綿澤不愛我,但他終有一日會知道,最愛他的人是我。他也會知道,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他。便是我死了,也不會放棄他。”

    因了夏楚那些話,他后來時常琢磨與懷疑。

    叫楚七那個夏楚……到底還是不是曾經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樣的人。

    愛了她一生,她卻不能体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獨,似水無邊。她沒有錯,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朱砂。

    “大半夜的,拖著這麼多人陪你吹冷風,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腸呀……”幽幽一嘆,清婉入骨,伴著裙裾被冷風吹得沙沙的聲音,是東方阿木爾輕盈曼妙的腳步。

    除了她,無人敢接近東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東方青玄最無奈的責任。

    五年前,東方青玄離開應天府回兀良汗,曾經與趙樽深談過一次。那一晚的晉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著酒樽,說著舊事,從頭到尾並沒有說太多的正題,但也是在那一晚,他從趙樽嘴里知道了夏初七的近況——她死了。長壽宮的花藥冰棺,並不是傳言,而是事實。

    其實在夜闖長壽宮時,他便已經有了預感。

    只不過,從趙樽的嘴里得到證實,更為難受。

    趙樽還告訴他,阿七希望他過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個字很簡單,卻是他深埋在心里整整五年,支撐下去的唯一念頭。他把她當成了楚七給他的遺言,每次支撐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說這五年里,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安慰,便是楚七說,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訴自己,他是幸運的。

    他愛的女人,也同樣關心著他。

    那晚離開晉王府前,他想給趙樽留下的,是阿木爾。

    在那之前,他曾無數次說過不再管阿木爾的事情了。可血濃于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飛蛾扑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睜睜看她入了歧途而視若無睹?

    他可以對任何人狠心。

    唯除兩個女人,他不能——一個是阿楚,一個就是阿木爾。

    趙樽沒有同意留阿木爾居于后宮,卻給了他的情誼一個折中的法子。他願意讓阿木爾留在大晏,不過,她得搬去靈岩庵,常伴青燈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為國祈願……

    這樣的留下,不如不讓她留下。

    東方青玄只能苦笑。

    趙樽的固執,甚于他。多少年了,他就從來沒有擰過趙樽的原則。

    想到阿木爾為了留在大晏的尋死覓活相逼,他無奈同意了,卻又向趙樽提出了一個條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會我,我會來為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沒有想到,沒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卻等到了她醒來的消息。狂喜之余,他滿腔的驚詫——花藥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趙樽又怎會撒這樣的謊言?

    經此,長久以來深埋在他心底的疑問終于破土而出。

    這世上,若有靈魂轉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著一個不是夏楚的靈魂。

    沒有人知道,當她精靈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種完全懵懂卻狡黠的聲音問他,“你認得我?”,當她為了脫身,裝著不在意的與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說,“妖精,你說說,你現在是在賣藝,還是在賣身?”當她無辜的裝瘋賣傻說“你這求愛的方式,一直這麼詩意”時,帶給他的詫異與震撼。

    當初的夏楚也愛笑,但永不會這麼狡黠。

    若說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護的小草,那麼,后來的楚七便是輻射大地的陽光。果然,他的猜測是沒錯的……她早就已經不是她。

    几乎是馬不停蹄的,他夜以繼日的辦完手上的政務,安排了到訪大晏的行程。雖然他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國書上寫著“以賀大晏新京落成,遷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執念。

    那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的笑,那個女人的眼神……几乎沒日沒夜的折磨著他,克扣著他的睡眠,克扣著他的飲食,克扣著他的神思。讓他的腳不聽他的腦子指揮,縱有關山万里,縱有溝壑千條,他也非來不可。

    “五年過去了,沒有想到,你還是這麼多情?”

    阿木爾的聲音,有一絲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紗裾飄飄,只是,借著微弱的火光與白雪的反射,卻遺憾的發現佳人已變——她雖未落發,身上穿的卻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記你一絲半點?”

    她又幸災樂禍的補充,完全無視東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說,她喜歡這樣的在打擊。因為在她打擊另一個比自己更為痛苦的人時,心底那種變態的滿足感,可以讓她稍稍得到一點安慰——畢竟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才求而不得。

    “說夠了?”東方青玄抿緊唇角,回頭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靜,淡然,就像沒有苦痛那般。

    阿木爾目光微微淺眯著,視線像纏繞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不想占有與得到的愛,她也不相信愛一個人可以笑著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聲音里,更添諷刺,“哥哥,難道你沒有發現嗎?其實比起我來,你更為可悲,也更加可憐。”凝視一眼東方青玄,她輕輕莞爾,錯開他的肩膀,走向結了冰的葫蘆口,一字一句道,“我愛天祿,我告訴他了,我爭取過了,我殺人放火,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但是我不后悔,因為我從來沒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憐我,或說我與他沒有緣分。哪里像你,壓抑著,苦熬著,錯失無數良機……”

    回頭,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東方青玄。

    “你曾經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為什麼不?”一連三個“為什麼不”,她一句比一句語氣重,到最后,几乎已經咬牙切齒,歇斯底里。

    很明顯,她不是在為東方青玄抱不平,而是為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會來與我搶天祿?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會有今天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還沒有清醒嗎?我們兄妹兩個的悲劇,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責的時候,東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個人都在笑,那絕艷無雙的臉,風情万種……

    “阿木爾。”唇角牽動著,他眉梢怪異一揚,明明滅滅的眸底,像是蘊了無數交織的情緒,又像簡單得只有一種——嘲弄。他道,“你說得對,確實是我的錯,我做哥哥做得不稱職。我竟是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我那個單純善良的妹妹,已經變了……是你被迫嫁入東宮時,還是你第一次求我……幫你殺掉既將嫁入晉王府的王氏時?”

    阿木爾看著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視著他,良久,方才笑了。

    “我是變了。愛,會讓人不擇手段,變成魔鬼。”

    “不。”東方青玄道,“愛不會讓人變成魔鬼,愛只會把一個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趣事,他錯開阿木爾盯視的目光,看向天際冉冉飄飛的雪花,唇角隱隱流露著一抹安寧的笑意,“你或許不知,在喜歡上她之前,我心底無一絲陽光。阿木爾,你知道一個人住在黑暗里是什麼感受麼?殺人,殺人,不擇手段的殺人,直到殺得手不會再顫抖,面不會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沒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種痛,嗤心剜骨,那感覺,比死更難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卻與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卻不能。我雖然每天都在笑,心卻在流淚,我本來想要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停頓一瞬,他看向那處懸崖,像著楚七那晚為他尋來草藥,嚼爛治傷的緊張樣子,臉上再次浮現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愛,也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現了……不是當初的夏楚,是重新活過來的楚七。我對她,是愛,是真的愛。可惜,少年時的認識,誤導了我的思緒。我以為,年少輕狂都沒有對她打磨出情愛,成年之后更不可能。卻沒有想到會愛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聲,阿木爾像聽了一個笑話。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東方青玄盯住她,“她于我而言,是陽光,是救贖。”

    “所以呢?”阿木爾看他陷入沉默,笑著諷刺道,“你都離開南晏,回到兀良汗了,還在用生命和回憶來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與趙樽認識了十二年,愛了十二年,你也像個傻子一樣,愛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當?”

    “值當如何?不值當又如何?”

    東方青玄目光寂寥,靜靜看著阿木爾。

    “十二年……不也過了?”

    算算清崗再見,確實已是十二年過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卻永不如后面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遠離了從小生長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寶座,與哈薩爾並稱為漠北兩鷹,成為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卻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漸漸老去,也親自在兀良汗掐斷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緣,只是為了守護一具永不能再見面的屍体……

    而且,她就算是屍体,也不屬于他。

    “你真可憐,你比我更可憐。”阿木爾還在笑,不段重復這句話。

    東方青玄唇角微微一抿,看著她,突地一笑。

    “我不覺得可憐。她生,她死,我都心許之,那是幸福。”

    阿木爾微微一怔,半晌儿,突地狂躁般尖銳的笑了出來。

    扶著僧尼帽子,她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他去南晏,只是想見到她,並沒有要如何。

    輕嘆一聲,他戴著假肢的左手撣了撣衣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聲音終是染上煩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祿的信件……”

    阿木爾豎起耳朵傾聽,可他話鋒卻突地一轉。

    “阿木爾,我讓你過來,便是為了相助于我。”

    阿木爾抬了抬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你不是無所不能麼。”

    無所不能?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還叫無所不能嗎?

    他知道阿木爾在諷刺他,無奈地輕笑一聲,並不回答。

    到底是親兄妹,阿木爾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輕笑著睨他,“說吧,這麼遠把一個被你們逼成了姑子的寡婦叫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看了她許久,東方青玄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迷離。

    “有件事,有些難辦……”

    “何事?”阿木爾追問。

    他沉吟著,突地道,“我得有一個大妃。”

    “大妃?”阿木爾嘴皮微微一動,見鬼般詫異地看著他,恍悟一般輕笑,“為什麼要我來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趙樽還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臉,也能瞧出我的樣子來。”

    時隔多年不見,她的說話,其實有點過于自信了。

    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東方青玄沒有拆穿她,只是看著她素淨的臉,無奈一笑。

    “只要寶音認不出,就好。”

    阿木爾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沒等她問出原委,東方青玄又有些煩躁地搓揉了一下額頭,把視線調向了遠山,斂緊眉頭道,“再說,有機會見一見天祿,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爾心髒微微一抽搐,終是噤了聲。

    東方青玄說得沒錯,她想見趙樽,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整整五年了,每當夜深人靜,獨守孤燈之時,她從身体到靈魂……無一處不在想念著他。

    ~

    隆冬季節,天寒地凍。

    夏初七有些郁悶自己生在腊月初七,大冬天儿的,她門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發的懶了,便是趙樽要為她好好慶賀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勁儿來。可不管她願不願意,從進入腊月開始,宮里就忙活開了。而且,籌備壽誕的事儿,趙樽不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還總是避著她,讓她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阿娘……”

    小寶音,風一般打了軟簾扑進來。

    人還未至,吼聲已經飆開了。

    “你要為寶音做主啊,阿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寶音小嘴儿嘟得高高的,滿臉都是惱意。夏初七卻不當回事儿,一邊仔細收拾著醫藥廬里木頭架子上晾曬的藥草,一邊打量著身量又冒了一節的女儿。

    “又怎麼了?”

    寶音身為公主,基本不喊趙樽為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儿的恪守禮儀,小時候便脫離父母管教長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這邊夏初七問題剛出口,那邊她已經叨叨開了。

    “你給評評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來京師了,竟是不告訴我……不僅自己不告訴我,還囑咐旁人都不許告訴我……太過分了,我要與他決斗!”

    決斗?這孩子說話,總抓不住重點。

    夏初七開始懷疑女儿的智商了。

    她瞥過去,“不告訴你,你又怎麼知道的?”

    寶音低頭,對手指,適時的隱藏了臉上小小的壞意,咬著下唇嬉笑道,“我把鄭二寶頭上的毛給拔了……他哪里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著女儿,閉緊了嘴巴。

    這二寶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麼倒霉,他越是稀罕他的頭發,寶音就越是和他的頭發過不去。這些年來,他那頭發就沒有好端端生長過,隔三差五的就會遭到寶音的荼毒。

    不過,收拾了鄭二寶,夏初七卻很想給閨女點贊。

    再回南晏這時代已有兩個多月了,鄭二寶對她諾諾恭順,她對鄭二寶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曉得是當初鄭二寶的舉動傷了她的心,還是鄭二寶在她“故去”后想方設法撮合趙樽與阿木爾的行為,讓她始終覺得不得勁。她對二寶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處時,也總覺得欠缺了一些什麼。

    尤其,這些年,鄭二寶一直與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來,男人都是會聽耳邊風的。便是月毓不害趙樽,保不齊會利用鄭二寶害她。就算二寶公公沒有主動的危害,但月毓長得那麼俊,鄭二寶那太監……就不會被美色所迷惑麼?

    “阿娘,你倒是說話啊!”

    寶音搖著她的胳膊,小嘴巴癟著,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頭,“你說什麼?”

    “……”

    “再說一回,我沒聽清。”

    寶音翻個白眼儿,哭喪著臉,瞥著她哼哼,“寶音在問阿娘,阿木古郎來的時候,我穿什麼最好看?還有……寶音想……阿娘能不能把拿給菁華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給寶音几罐?”

    “……”夏初七服了,“寶音,你几歲?”

    “十一。”寶音仰天望她,小眉頭狠狠一蹙,“阿娘連寶音的生日都記不得……可傷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抬手在她額頭上一拍,“娘是想說,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麼概念?”在她看來,十一歲還是小學生,什麼情情愛愛的都是扯淡,愛美之心雖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種護膚的玩意儿,豈是她這個年紀能用的?

    可不論她說什麼,寶音接受的教育與她都不一樣。

    她小嘴巴蹶了起來,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麼了?十一可以許配人家了。吳嬤嬤說,她娘親十三歲的時候,就生下她了……”

    吳嬤嬤是寶音的教導嬤嬤,從小帶著寶音帶長的,平常與寶音也走得很近,她說的話,寶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頭痛的望著寶音,無力的呻吟一聲,不解釋,只下命令。

    “小丫頭,我告訴你啊,沒有十八歲,你想都不要亂想。”

    十八歲已經是夏初七的底線了。

    在她的意識里,十八歲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

    可寶音愣住了,瞪大雙眼看她,像看見了怪物。

    “阿娘,你是想把寶音養成老姑娘嗎?”

    “十八是什麼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現在還沒有嫁人,不也沒老麼?你急個什麼勁儿?”

    寶音再次愣住。

    過了一瞬,小丫頭“噗”的一聲,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湊近過來,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攙扶著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蹲在她身邊,乖巧地道,“阿娘,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寶音笑著仰頭,雙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冊后大典呢,很是熱鬧,鞭炮齊鳴,禮樂陣陣,滿朝文武都在奉天門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娘你生病,睡在長壽宮中,卻沒有瞧見。”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著她不吭聲。

    看她娘的臉色不好看了,寶音眼珠子骨碌碌轉著,卻笑不可止。

    “阿娘,你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遺憾啥?我沒那麼無聊。”

    寶音砸砸小嘴巴,滿懷憧憬的道,“怎麼會不遺憾,你都沒有做過新娘子呢?吳嬤嬤說,女子大婚是極為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僅要與夫婿共結連理,還要在接受親眷的賀喜之后,找到歸屬感與認同感。拜天地,喝合巹,洞房花燭……唉喲,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紀的小丫頭,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還是故意打擊報復,那兩只烏黑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帶著一抹璀璨晶瑩的光暈,看上去極是美麗。夏初七也是第一次發現,她十一歲的女儿,真的不能和后世十一歲的小學生相比。

    “唉!”

    長長一嘆,她為寶音焦心了。

    可寶音卻誤會了,她得意的笑,“阿娘,你可是難受了?”

    夏初七哼一聲,但笑不語。

    寶音又道,“沒有與我阿爹拜過堂,你肯定難過吧?……其實,女儿也有些為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這麼久,阿爹也沒有提出要給你補一個。嘖嘖嘖……”

    小嘴巴里吐出來的,是幸災樂禍與調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沒有不吭聲。

    正如寶音所說,大婚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親不僅僅只是一個儀式,那也是認同感與歸屬感的來源。沒錯,不舉行儀式,她也是皇后,她與趙樽也確實是夫妻,可也不知為什麼,她心里,真就添上了那麼一縷縷的遺憾。

    “若不然這樣好了……”寶音眨著眼,巴巴環著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給阿木古郎的時候,你就嫁給我阿爹……讓他再娶你一次,怎麼樣?”

    夏初七再拍她的頭,“胡鬧。”

    寶音撫額,不悅癟嘴,“我哪有?”

    夏初七斂住情緒,正色告訴她道,“寶音,你年紀還小,不要琢磨這些不靠譜的事儿。莫說東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適合你,你也不想想,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怎麼可能娶你?”

    寶音面色一涼,受驚般看著她。

    “他不會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聲,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會,他告訴你的?”

    寶音一愣,仔細想想,好像他真的沒有。

    可轉念,她面上又暈出紅色,“寶音問過他,他說愛寶音。”

    “傻姑娘。”夏初七攬住她的小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他養了你兩年,一直把你當女儿看待。此愛,非彼愛。寶音,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

    夏初七說話,向來是犀利的。

    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這句話,登時讓寶音委屈的沉下了臉。

    “阿娘……”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腳反駁了。這時,外面卻傳來一道提醒的咳嗽聲。夏初七看了寶音一眼,把她拉拽上來,走向門邊,便見趙樽負著手,大步入內。在他后面,跟著六歲的炔儿。小家伙几乎與趙樽一個走路的姿勢,一樣的嚴肅表情。父子兩個都繃著臉,儼然一模一樣。

    這情形,讓夏初七覺得有些好笑。

    “忙完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掃了一眼寶音,一臉嚴父的樣子。

    “在說什麼?”

    “沒……什麼。”寶音氣咻咻地看著他,又朝他背后的炔儿吐了吐舌頭,方才湊過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聲道,“准是你又告我狀了,對不對?若不然,阿爹和阿娘,怎會都不瞞著我,不幫我,還故意整我?”

    炔儿扳開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過了她的身側。然后,他自顧自爬上椅子坐好,拿過夏初七早就為他們爺倆儿准備好的糕點吃起來,那悠閑自得的表情,就像沒有聽見寶音的話。

    被忽略是什麼感受?

    寶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儿。

    突地,她笑著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讓你裝,讓你聽不見長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當然不會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卻知道,對于向來注意個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趙炔來說,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勢實在太不雅觀,他當即面色一變,放下糕點,拍向寶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親,放手!”

    寶音一愣,哈哈大笑,拎著他笑不可止。

    “就你個小屁孩儿,前些天還尿床呢,這就男女授受不親了?讓你不親,看長姐教訓你……親不親?現在親不親?”拎著拎著,看炔儿別扭的臉,寶音嘻嘻一笑,猛地低頭,在他臉蛋儿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現在親不親了?”

    炔儿摸摸小臉儿,看著拎著自己的阿姐,沒惱,卻很鎮定。

    “小小年紀,見男了便親,看來是想嫁人了。”

    “你……哼!”寶音探手把炔儿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使勁儿箍抱在手里,然后嚴肅地回頭,看向一直無語的趙樽與夏初七,認真道,“阿爹,阿娘,女儿先告辭一步了。這小屁孩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樹一樹長姐威風,恐得被他欺到頭上了。”

    說罷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不管趙炔怎麼掙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頭的院子里,很快響起姐弟兩個的笑聲,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趙樽坐下。

    “這倆熊孩子,玩鬧一處,就不得了……”

    “這樣不是很好?”趙樽喝著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開了。

    說來,他們這個家庭比較特殊,沒有后宮爭寵,皇子公主也只得一個,所以,他們撫養起來更是隨性。寶音與炔儿平常都住在宮中,住在他們的身邊,平素姐弟兩個相處,就像尋常百姓家里的姐弟一樣,玩玩鬧鬧,說說笑笑,瘋瘋打打。不過,再小點的時候,炔儿還會被寶音給唬住,隨著他年紀增長,如今的寶音,常常吃弟弟的悶排頭。于是乎,像這樣互相貶損的事儿,時不時就會唱上一出。他們夫妻看在眼里,心里其實很欣慰。

    難得有情帝王家,姐弟倆感情好,是他們所盼。

    夏初七看趙樽喝了茶,舒心一嘆,借機諫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這個點儿,你們才過來。依我說呀,炔儿年紀還小,你不要讓他接觸太多朝務。六歲的小不點,失了童真,搞得像個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應。”

    趙樽修長的手指輕撫著潔白的瓷盞,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認命。此時不嚴于管教,不習朝務,將來……”抬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著被人騎在頭上嗎?”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對趙炔的教育上,趙樽也特別堅持,她無奈的低嘆一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像往常一樣,偶爾假公濟私的讓他把炔儿帶過來,盡一盡人母的慈愛。

    “阿七……”趙樽突然喊,聲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聲,抿唇看著他,游離在狀態之外。

    趙樽淡淡道,“沒有大婚之禮,你心里可有怨?”

    夏初七飛瞄過去,抿唇輕樂,“你千里耳啊?寶音的話都聽見了?”

    趙樽但笑不語。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絲絲遺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紀,捋了捋頭發,雖然盼著,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矯情了一把,拒絕道,“你甭聽寶音那丫頭瞎咧咧,咱倆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沒有儀式,又有什麼關系?”

    趙樽眉鋒微蹙,看她,“當真沒關系?”

    夏初七唇角不經意動了動,含著氣咽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沒啥關系。”

    趙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淡定的道,“爺原以為阿七會計較,既然你這般說,那便不辦也罷。總歸國事繁忙,爺這些日子,也顧不過來。”

    有些話,自己說出來,沒有問題。

    可換到別人的嘴里,尤其是趙樽的嘴里,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錯失的大婚,欲哭無淚。心里憋了一口老氣,轉過頭去,佯裝不在意地挑揀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鴿子食。但是,她卻沒有發現,趙樽在她背后,唇角淺淺的一勾。

    好半晌儿,兩個人都沒有作聲。

    空間里的溫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許多。

    “阿七……”趙樽喊她一聲,探手過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著鴿子食,咬了咬下唇,回過頭來,眉頭微微一蹙,“喏,這儿有我做的糕點,快吃吧,吃過了不是還要去處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說呀,你這麼忙,何苦給我做壽?我又不老,這大壽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紀了似的……”

    說到此處,她胳肢窩被人撓了撓,癢得她猛地回頭。

    她的面前,趙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氣了?”

    眉梢一揚,她不悅地皺起眉頭,想要挪開她的搔弄,他卻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話不說便大步往外頭去。外面正在飄雪,冷空氣一吹,夏初七瑟縮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縮入他懷里,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麼?”

    趙樽低頭,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親自為你沐浴,賀你高壽。”

    夏初七臉蛋儿一紅。

    這貨每次懷了不良心思的時候都會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癟了癟嘴,“我自己不會洗嗎?”

    “晉王府的湯泉,你就不懷念?”他聲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晉王府的溫泉,再看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實則卻滿是壞意的笑,心思活絡了,情緒也軟了下來。兩個人分別了這麼久,如今的他們,極是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處機會,便是小小的爭吵,很快便能平息下來。

    說到底,世間最好的愛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有沒有婚禮又有什麼關系呢?

    念及此,她几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趙樽的脖子,在宮燈氤氳的光線中,仰頭上去,在他嘴上輕輕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陛下了。”

    “為佳人沐浴,爺榮幸之至。”

    趙樽低笑著,攬住她腰身的手緊了緊,盯著她臉上的情緒,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長長的几年分離,突地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阿七,爺有壽禮給你,要是不要?”

    “什麼?”她氣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亂如麻。

    趙樽低笑一聲,在她唇上輕輕一吮,方才意猶未盡地抽離,黑眸中染上的視線,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欲望,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風霜的不變情感,令她怦然心動。

    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極是膈應人。

    “爺不告訴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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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3:1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寶音炔儿闖禍記

    入了腊月,京師已飄滿了年味儿。空氣里,炮仗的煙火味儿,腊肉的熏味儿,家戶人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令人心情雀躍。長街短巷里,穿新帶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談論著,指點著,擁擠在人潮中,把這一片盛世繁華之態點綴得更為安逸閑適。

    寶音一手拽著炔儿,一手拉著陳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一雙大眼睛水靈靈、骨碌碌、烏漆漆,看上去狡黠而伶俐。在宮里頭待久了,宮外的世界于他們而言,便滿是誘惑。東街的糖、西街的布,巷子口的糖人,她看什麼都新鮮。

    “快點!炔儿,囡囡,快點呀!”

    寶音身子擠在前頭,看著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板棚商攤,眼珠子又亮了几分,壓根儿沒有考慮到炔儿才六歲,陳嵐也只八歲。

    小姑娘喜歡布匹、飾品,喜歡花花綠綠的世界,這嘈雜的、吆喝的、開懷大笑的、輕松愜意的景象,與宮中氣氛的嚴肅沉重完全不同,寶音逛了約摸大半個時辰,仍是樂不思蜀,腳步也越發輕快。

    “炔儿。你快點啦!”

    “囡囡,你看那邊……那邊!”

    寶音興奮地尖叫著,指著不遠處被人圍得水泄不通的猴戲雜耍,小臉儿上紅扑扑的,使足了勁儿拽住弟弟和妹妹,想從人群中鑽進去。炔儿被她拉來拽去,在人群里磕磕絆絆,早就不耐煩,一張小臉繃著,沒半分喜氣。

    他拽住寶音的手,不挪步。

    手上拉拽的力道突然加重,寶音回頭看來。

    “怎的了?”

    炔儿依舊繃著臉,“要去你去,我不去。”

    人群早已圍滿,他們想擠進去看猴戲和雜耍,必須從人群的胳肢窩鑽,寶音調皮慣了,自是無所謂,可炔儿打小嚴肅高冷,又是皇太子之尊,讓他這麼往里鑽,是鐵定不從的。

    寶音撇撇唇,咬牙嗔他,“沒人認識你。”

    炔儿沉默著掃她一眼,低頭,看鞋子。

    寶音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他的鞋上早已添了好些個深淺不一的腳印,顯然是被給蹭的踩的,他身上的衣裳也不若在宮中時齊整,這狼狽的樣子,自然不是皇太子該有的威儀。寶音有些想笑,但瞄著炔儿的臉,她又硬生生憋住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無奈的抽抽嘴角,轉身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背留給他。

    “來吧,我背你擠進去。”

    炔儿看著皇姐單薄的后背,嘴角微跳。

    “誰要你背?”

    寶音奇怪的回頭,又瞥他,“那你究竟要做甚?”

    炔儿淡淡的,“回宮。”

    眼看里面的猴戲越來越熱鬧,人群吆喝陣陣,寶音急了,噌的站起,手指戳向炔儿的額頭,小聲嘀咕,“你個小兔崽子,逗你長姐玩是吧?我好心好意,把你和囡囡偷帶出宮見見世面,你還不領情?”

    炔儿看著她,小臉抬著,不吭聲。

    寶音叉著腰的手放下,低頭瞅他,又哄,“知道錯了吧?乖弟弟,看你長姐多好?為了你和囡囡能出來玩耍,把小命儿都搭上了,回宮還得被阿爹和阿娘罵……唉,我怎的就這般勇于犧牲自我……”

    “停!”炔儿像是聽得不耐煩了,哼了哼,“是誰說要給阿木古郎買禮物?”說罷他抬步往前走,擠入人群,人人的身子,脊背卻是挺得筆直。

    寶音嘻嘻一笑,知道說服了弟弟,趕緊拉著悶頭不吭聲儿的陳嵐跟上去,一把拽住了炔儿的衣衫,“是是是,你是為了長姐才出來的……來,姐牽著你的手,免得你走丟了,那可就是國之損失了。”

    炔儿朝她翻個白眼儿,不回答。

    陳嵐更是全程無聲,把布景和陪襯的活儿,做得極好。

    大晏建國几十年,歷經三朝,已是永祿年了。連年的風調雨順,老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尤其這里是新京,到了年關節氣,便更添喜樂。三個小家伙看完了猴戲,寶音仍是不肯離去,被街上琳琅滿目的商品,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摸摸這個,再看看那個,看什麼都愛不釋手,可看什麼都覺得不能做送給阿木古郎的禮物,一直猶豫不決。

    “炔儿,你說阿木古郎喜歡這個鈴鐺嗎?”

    “不知。”炔儿的眼,望著天際。

    “炔儿,這個小人偶呢?阿木古郎會喜歡嗎?”

    “不知。”

    “囡囡……”寶音選擇症犯了,在弟弟那里得不到答案,又把頭轉向了陳嵐,一臉都是“求告之”的無奈,“你說呢?選什麼好。”

    陳嵐嘴巴動了動,遲疑許久,仍只有兩個字。

    “不知。”

    寶音:“……”

    從這條街到那條街,從這條巷穿到那條巷,當寶音甩出無數個問題,都得到“不知”的回復之后,終于發現帶著弟弟和妹妹出來買東西簡直是自找罪受——尤其弟弟是一個面癱的家伙,妹妹是一個啞嘴的葫蘆。

    又一次沮喪之后,她站定,瞪著趙炔,“你是男人不是?”

    炔儿抬頭看著家姊的臉,小眉頭蹙起,不答。

    寶音眯眯眼,戳他肩膀,“說啊。”

    炔儿唇角微微掀開,“你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寶音斜視他,“為啥?”

    炔儿回視,並不回答她前一個問題。只眼皮儿微垂,語氣滿是無奈地道,“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幼稚!”

    寶音來了興趣,低頭睨他,“此話怎講?”

    炔儿小小的腦袋微微一偏,一只手習慣性負于身后,一只手指著面前各式各樣的商品,小聲音脆脆的,小臉儿卻板得極是嚴肅,“若是送給心上之人,最緊要是有心。眼前這些俗事之物,怎堪匹配?”

    “咦”一聲,寶音樂了。

    “小子,有點意思……那怎樣才叫有心?”

    炔儿眼皮別開,哼一聲,負手走在她前面。

    “把問題丟給六歲的孩子,你也不嫌害臊。”

    看著弟弟的小背影,寶音愣了愣,“噗嗤”一聲笑了。

    “好小子,敢情你在損你姐呢?”

    寶音笑哈哈的拽著陳嵐,跟在了后面。

    她一直知道自家弟弟頭腦睿智,就連那些極有學問的臣子也說他是天生的“神童”,寶音其實也這麼覺得。她雖然比炔儿長了五歲,可心智方面,時常不如弟弟,也時常被他噎得吭不出聲來。但是,倆姐弟的感情,卻是真正的好。

    在夏初七“養病”的那几年,趙樽朝事繁雜,往往顧不了他們,便是心里頭關愛子女,也極難像母親那般細致入微。故而,小小年紀的寶音,不僅僅是炔儿的長姐,更像一個母親那般照料他。所以,趙炔與寶音的感情,比尋常的姐弟更添親昵。也因為此,等他稍稍長大一點,便沒少為寶音“擋箭”。若是寶音爬樹摔壞了衣裳,結果必定是炔儿干的,若是寶音偷吃了東西,結果必定是炔儿吃的,若是寶音把宮女的小肚兜拿出去掛在樹梢,必定也是炔儿掛的……便是今日偷離出宮,結果也一定會是炔儿做的。

    其實寶音知道,阿爹阿娘都心知肚明,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以炔儿皇太子之尊,便是他做了什麼,誰也不好指責。倒是寶音,原是公主,女子的溫婉淑靜一樣沒學到,性子烈得像極了她娘,為了保住她的“名聲”,免得讓人知道大晏寶音公主其實不學無术,實無女子之柔,只得由著她對弟弟“栽贓嫁禍”了。天家的事,到底如何,外間大多不得而知。但寶音卻知道,炔儿對自己的容忍度,堪比爹娘。自然,這也便是寶音為何可以隨便欺負炔儿的原因。

    縱是天才,也有克星。

    炔儿是個極有分寸的孩子,寶音便是他唯一的沒分寸。

    三個孩子里,陳嵐是最為沉默的。

    與寶音的靈氣活潑不同,陳嵐八歲的年紀,已有女子閨范。

    夏初七曾說,陳嵐承了她父親的忠厚,也承了她母親的端雅。

    今儿出宮,她原本是不敢的,奈何她與炔儿一樣,也是熬不過寶音。性子柔順的她,雖然沒有替寶音背過黑鍋,卻為寶音擋了許多的“災禍”。有時候,寶音做的事儿過火了,往往因為有她參與,不論是趙樽還是夏初七都不忍懲罰。

    她是陳景和晴嵐留在世間的唯一血脈。

    所以,大晏宮中,其實最得寵的不是寶音公主,而是通寧公主陳嵐。

    “囡囡……炔儿……快看這個。”

    寶音站在一個賣木雕飾品的小貨郎攤前,一手拽著一個小孩儿,聲音拔得老高,小臉儿上極是興奮,“買一支木頭發簪,送給阿木古郎,怎麼樣?”

    趙炔:“不怎麼樣。”

    陳嵐:“……不錯。”

    寶音翻白眼儿,“就知道是白問。”

    賣木簪的小貨郎年紀不大,看上去比寶音也長不了几歲,卻是一個精明的主儿。他看攤前的三個小孩儿衣飾華麗,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臉上便堆滿了笑。

    “小姐,小少爺,這木飾雕工極細,精巧,雅致,送人是再好不過了。”

    寶音小手把著木頭發簪,在手心里轉來轉去,嘴巴微微下撇。她比陳嵐高了半個頭,比炔儿高一個頭,加上習慣的公主儀態,儼然長姐之態,氣勢不凡。

    “精巧是精巧,可這個能代表心嗎?”

    什麼是“代表心”,小貨郎自是不明,噎住了,“這……”

    “到底什麼能代表心呢?”

    寶音自言自語著,身邊兩個小孩子都不說話。

    趙炔繼續望天,陳嵐繼續看地。

    寶音無奈一嘆,瞪了一眼兩只悶葫蘆,美眸瞥向小貨郎。

    “喏,這支木簪多少錢?”

    小貨郎看了看他們身后,沒有大人,笑聲便奸猾了几分,“小姐好眼色,一選便選到了最好的。不瞞您說,旁的木飾都是一文錢一個,只小姐手里的是小子的鎮攤之寶,需要一兩銀子方可。”

    一兩銀子在時下的物價里,已是高價。

    可寶音抿了抿嘴唇,似乎完全不懂,眼睛都亮了。

    “只要一兩?”

    小貨郎微微一愣,點頭,“回小姐話,是只得一兩。”

    寶音抿嘴一笑,“那好,真便宜。”說罷她探向腰間繡工精細的錢袋,然后從里面使勁扒拉出一顆手指頭大小的金稞子來,“啪”的拍在小貨郎的攤子上,笑眯眯道,“木簪我要了,老板,找錢來。”

    金子奪目的光暈閃了小貨郎的眼。

    但一文一個的木簪,他一天進賬能有多少?

    這金稞子的價值,便是把他自己賣了,也找補不起的。

    他盯著金稞子,咽了咽口水,“小姐,可有散銀?”

    寶音抬眉輕笑,“沒有。”末了,她身子微微前傾,体貼地問,“老板,可是找補不起?”

    小貨郎尷尬的咧咧嘴,露出几顆大白牙,“小本經營……”

    寶音也笑,“那先賒著如何?”

    小貨郎喉嚨啞住,“……概不賒欠。”

    “這樣啊!”寶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遺憾地收回金稞子,在雪白的掌心里掂了掂,無奈一嘆,把它放入錢袋,然后回頭看向陳嵐。

    “囡囡,把你腕上的鐲子給我。”

    陳嵐原本低著頭,聞言瞄她一眼,有些不情願的褪下了腕上的白玉鐲子。寶音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儿,接過鐲子,放在小貨郎的攤上,笑膩了臉,道,“小老板,我可以用這個鐲子抵押嗎?”

    小貨郎瞅了瞅鐲子,臉上的笑都快要斂不住了。

    “可以,可以……自是可以的。”

    寶音眸子微黠,抿了抿嘴巴,拿過那只雕了鷹隼的木簪,嘻嘻一笑。

    “那你先把鐲子拿著,明儿我還在這里來找你贖回。”

    這個白玉鐲子的價值,便是小貨郎賣上十年的木簪,也未必能夠賺夠,他自然是喜得樂事,點頭不已——至于明天贖回麼?只剩“嘿嘿”了。不過,在他看來,有便宜不占,便是王八蛋。人家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鑽到他攤前來讓他撿便宜,他又豈會不肯?

    白玉鐲子易了一支木簪,似是皆大歡喜。

    寶音拿著木簪放入懷里,嘻嘻發笑,像是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趙炔嚴肅的小臉儿上云淡風輕,似乎也不介意他家姐的“吃虧”。只是陳嵐人雖小,卻比他二人良善許多,走了不几步,就不放心的回頭看看,實是不忍心地道,“寶音,那小老板,其實也不是壞人……”

    這話來得有些突兀,寶音卻並不奇怪。

    她嘻嘻一笑,“做買賣,便該有生意人的樣子,童叟無欺才對。他欺我几個是孩童,分明一文錢的貨,賣我們一兩銀子,便是活該受點教訓。”

    陳嵐默了,咬著下唇,不再吭聲。

    趙炔瞄她一眼,又瞄一眼寶音,搖了搖頭。

    “屢玩不累,你也不換換花樣。”

    寶音笑眯眯地拽著弟弟的手,揚得高高,小嘴巴微撅,“換什麼花樣?我麼,就是這麼簡單大方的孩子,只要有效便可。”說罷,她回頭掃了一眼還拿著白玉鐲子眉開眼笑的小貨郎,目光晶亮的一閃,突地來了興致,把趙炔與陳嵐拽到一個賣布匹的攤位后面,蹲身躲起來。

    “好戲不看白不看,蹲下。”

    趙炔小眉頭蹙著,嘆氣隨了她,陳嵐似是不忍心,卻也沒反駁。

    三個小家伙躲在布攤后面,布攤的木架子邊上,還有一口石鑿的大水缸,剛好可以擋住他几個的身子,視線卻可以清楚看見那個賣木簪的小貨郎。只見他正利索的收拾好攤位,准備走人,兩名身著錦衣衛制度的錦衣郎便走了過去,擋在他的面前。

    距離有些遠,人群又嘈雜,他們聽不清那邊的聲音。

    但卻可以清楚看見,小貨郎乖乖地把鐲子呈了上去,又跪在地上“砰砰”磕了几個響頭,方才挑著攤子跑了。他離去之前,似是有所感覺,朝布匹攤儿這邊望了一眼,唇角恨恨的一撇,不過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了人群。

    寶音摸著下巴嘆道,“唉,戲不好看。錦衣衛最近又仁慈了。”

    趙炔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目光瞥向陳嵐微垂的眼皮。

    “別難過,鐲子不是回來了?”

    寶音原本玩得正盡性,聞言不解地回頭看他二人,“咦”了一聲。“怎麼了?囡囡……怎麼臉色這麼差。”看著陳嵐死咬的下唇,她彎了彎唇角,安撫地揉著她的小肩膀,細聲細氣的安撫道,“……好啦,我這不是身上沒戴首飾麼?最多下次整人,用我的東西好了。囡囡別難過了,鐲子不是會回來了嗎?”

    陳嵐輕“嗯”一聲,點點頭。但她的唇角卻被牙齒咬得卻有些泛白,在寶音依舊不解的目光里,沉吟了好半晌儿,她才小聲道,“……寶音,那鐲子是我娘當年的嫁妝……”

    寶音一愣,像是反應過來什麼,歉意的目光鎖在她蒼白的小臉儿上,慢慢的,雙臂圈了過去,把她小小的身子納在身前。

    “囡囡,是姐姐不好,姐姐不知道的。”

    陳嵐搖頭,笑容像是燦爛了許多。

    “沒有事,不怪阿姐,我只是……突然想爹娘了。”

    寶音沉默,炔儿把臉撇到一邊,微嘆。

    “今日回去,有人又該挨罵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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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3-26 01:33:2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定安侯懼內之大成

    隆冬季節,冷風砭骨侵肌。

    但縱使人間再寒冷,于人而言,也有溫暖的一隅。

    定安候府,陳大牛負手立于窗側,看院中玩雪的儿子。

    身居高位的他,離早年間從軍之時只想混一個溫飽的目標,似已遠去。但人這幸福,在于初心不變,這也是他覺得日子美好的原因。前几日,趙樽在華蓋殿單獨召見過他,只征詢他的意見,可否著吏部擬文,為他加爵。他如今已是武官一品,官是沒法再往上升了,但從“侯爵”到“公爵”,以他的軍功與威望,也不過一步之遙的事儿。

    天恩降臨,但他卻拒絕了。

    都說男儿之志,應當高宏遠搏,但他並不這般認為。人在高處不勝寒,那些風刀霜劍非常人受得的。他滿足于目前的一切,守著自己的小家,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妻賢子孝父母安好,有良田千畝,有如花美眷,世人求之不得的東西,他已得到太多,若是再貪,他怕遭天譴。

    難得的是,趙如娜與他是同樣的心思。

    夫妻同心,恩愛,和美,便勝過一切。

    如今四海升平,九州同福,又臨皇后生辰大慶,無處不是盛世之繁華美好,他們好好享受目前的榮祿,才是要事。

    趙如娜推了推窗子,看他沒有反應,不由輕笑,“侯爺在想甚?”

    陳大牛從臆想中回神,看她,眸底光線放柔。

    “你啥時候進來的?俺咋沒瞅見?”

    趙如娜抿嘴,那柔軟的唇,一張一合間,便是誘惑陳大牛的甘源。

    “妾身喚了兩聲,侯爺也未聽見,也不知心思放哪了。”

    陳大牛咧嘴一笑,執她的手攬到窗前,望向庭院飛雪中奔跑的儿子。

    “看咱儿子呢……媳婦儿,宗昶這几日,似是又長身子了?”

    “可不就是?”趙如娜頭倚在他肩膀,含笑的眸子似是會說話,“今儿我讓綠儿去庫房為他選布料做冬衣,量身子時,發現長了小兩寸。”

    “真是見風長的小崽子……”陳大牛感慨。

    “看你說的。他是崽子,你是啥?”趙如娜唇角微抿,滿是笑意。

    夫妻兩個看著儿子談論,無異于看著共同栽種的幼苗在自己的細心呵護下茁壯成長,語氣里滿是欣慰。

    陳宗昶是一個憨頭憨腦的小子,不若趙炔的睿智聰慧,但他卻是個實誠的孩子,皮是皮了點,卻孝順非常,待人也寬厚,品性如陳大牛那般,對人從無架子,定安侯府里,上上下下都寵他如寶。

    “啪”一聲,院子里的陳宗昶把一團雪擲在了樹梢。

    樹梢受力,枝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下,灑了他一身。

    他拍著小手,大笑不已,“好哩好哩!”

    見儿子開懷,趙如娜也輕笑出聲。

    爾后,她微微眯眸,像是想起什麼,扯了扯陳大牛的胳膊。

    “侯爺,皇后生辰,咱們備什麼賀禮好?”

    陳大牛眉頭微蹙,“這個……你看著辦就好。”

    行伍出身的陳大牛是一個粗人,最不喜歡各種各樣的繁文縟節。往常定安侯府里,大大小小的人情往來之事,都由趙如娜獨斷處理。他不問,也不關心,趙如娜知曉他的為人,也極少征求他的意見,像今儿這般慎重地問,還是第一次。

    “皇后不若旁人,她的生辰,馬虎不得……”趙如娜說著她的猶豫,“這些年來,陛下對咱們家的照拂恩德,已是無以為報,皇后慶生辰也是開朝第一次,到時候各家各戶都有賀禮送上,咱們侯府的禮,不論是薄了,還是差了,都不大好,恐有失禮之嫌。我這左思右想,都定不下,方才與你商量。”

    陳大牛看她愁眉不展,安撫地捏捏她的肩膀,“沒多大點事儿,娘娘是了解咱們的,不會因為送什麼賀禮就有看法。依俺說,咱這般想娘娘的心思,那才是失禮呢……”說罷看趙如娜仍在考慮,他覺得自己從不管這些雜事,把它們都落到媳婦儿肩膀上,其實也是讓她操勞,不由又有些歉意。

    微微側身,他端起她的下巴來,低頭啄了一口,“媳婦儿,辛苦你了。”

    趙如娜一愣,眉梢微跳,笑了,“這般肉麻,可是發神經了?”

    “嘿嘿。”陳大牛摟住她,手指捋了捋她的發,語氣柔軟而凝重,“你是曉得的,陛下為娘娘大肆慶生辰是假,補辦帝后大婚之禮是真。俺先頭在想,陛下日理万機,尚可為妻做到如此,俺為啥卻一拖再拖,委屈了你?”

    趙如娜臉上暈出一抹紅,“老夫老妻了,還在意這些虛禮做甚?”

    陳大牛輕嘆,抱她更緊,“新婚時,俺慢待了你,心下有愧……這些年,你為了俺忍受俺娘和嫂子的刻薄,為俺生下宗昶,為俺打理府中雜事,對俺噓寒問暖,媳婦儿……”喉頭似是哽了下,陳大牛聲音微啞,“從知曉陛下為娘娘操辦生辰開始,俺便時常做噩夢。”

    “噩夢?”趙如娜擔憂的抬頭,睨著他。

    “嗯”一聲,陳大牛道,“這几年,俺的噩夢總是停在那一日的。那一日,你入我侯爺,一頂雪白的小轎,一身雪白的孝衣,依公主之尊,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之禮……俺每次想及那個場景,額門儿就發汗,心里就發慌,鬧心得緊,若是不為你做點什麼,俺這心里過不去了。”

    趙如娜靜靜的聽。

    等他閉了嘴,方才笑問,“說完了?”

    陳大牛微怔,“完了。”

    趙如娜輕輕拂了拂他的衣袍,笑靨如花,“如此妾身更不能由著你補行大婚之禮了。”

    這句話她說得莫名,陳大牛不解,“這是為何?”

    趙如娜慢慢推開他環抱的手臂,走向窗邊,只拿纖細的脊背對著他,輕輕道,“這几日,我也常去宮中看望娘娘,偶爾與她聊到夫妻之道。妾身覺得,娘娘的話,極有道理……”

    陳大牛過去,又圈她肩膀,“娘娘又說什麼了?”不得不說,提到楚七,陳大牛心里就發慌。因為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婦人,每次他媳婦儿入宮了回來,他都生怕她跟楚七學到些刁鑽古怪的性子,失了自己喜歡的溫雅淑靜,讓自己“懼內之症”,從此再難痊愈。可事如願違,每每他媳婦儿入宮一次,似乎就多一次變化。

    比如以往的趙如娜哪怕心里泛酸,也會賢惠的勸他去北院,甚至也曾默許過他把綠儿收了房……也便是說,她根深蒂固的三從四德,在跟楚七接觸久了之后,已經潛移默化的受了影響,產生了一些怪怪的念頭,獨立了,自主了。陳大牛也不是不喜歡她這樣,只是有一些害怕。女子以夫為綱,乃是天經地義。趙如娜依靠他,也是他身為大男人的滿足。他生怕她受楚七影響,爾后不再需要他了,不肯依靠他了,到那時候,他何處去申冤?

    思慮間,他聽得趙如娜緩緩道,“娘娘說,夫妻之道,在于一個‘合’字,合便是圓,夫一半,妻一半,各占一邊,是恩愛,也是博弈。妻應重夫,夫也應當尊妻,兩個人互敬互愛,方能合成一個圓,身為婦人,必當守住自己的半個圓,不讓男子越過自己的領地,占領這個領地里。因為領地里,有婦人自己獨立的理念、獨立的空間、獨立的追求……”

    “停停停!”陳大牛頭大了,“俺聽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什麼圓不圓的?”大抵覺自己的話重了,他又嘿嘿笑著,討好的圈住趙如娜柔軟的身子,“媳婦儿,往后沒事儿少往宮里跑,你看宗昶年歲也大了,你做娘的,得多花些心思在儿子身上。還有俺,最近天寒地凍,似是老寒腿又發作了……”

    陳大牛近二十年的戎馬生涯,身上的傷病不少,這一點趙如娜自是知情。可她也知道,他這會儿是故意拿出來讓她心疼,順便轉移她的話題。

    抿了抿嘴巴,她眉頭蹙緊,“是嗎?很疼?”

    陳大牛嚴肅點頭,“疼。”

    趙如娜低頭看一眼,手指突地撫上額頭,眸子淺淺一眯,“怎麼辦?看到侯爺說疼,妾身的頭也開始疼了起來。娘娘說,這叫擔憂之症……嘶,好難受。”說著她轉身,身子晃了晃,像是要尋找凳子坐下,那五官緊緊蹙成團儿的可憐樣子,不像做假,卻把陳大牛嚇住了。

    他趕緊扶住,她坐在炕桌邊上,急慌慌道,“媳婦儿,你快坐,坐下,俺給你揉揉。”

    趙如娜並不拒絕,只是看他,“侯爺不是腿疼?”

    陳大牛黑臉微僵,嘿嘿一笑,“不疼了,看你疼,俺就不疼了。”

    不等說完,他便為她倒水,又輕輕揉她額頭,那樣子看得趙如娜忍不住發笑。果然楚七說的是對的,男人這個物種,寵不得,慣不得,夫妻之道,也確實是一個圓。婦人若是慣得多了,寵得多了,男人便不會把她當回事,人之賤性,在于從不珍惜容易得到的東西,與丈夫保持距離與朦朧之美,守好屬于自己的半個圓,不要讓他輕易涉足,不要讓他把自己猜透從此再無新鮮之感,那才是保持新鮮的最佳法則。

    “媳婦儿,可好受些了?!”

    陳大牛悶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趙如娜舒服的哼哼,半闔著眼,“還行。”

    陳大牛低頭,瞅了瞅她的臉色,“用不用叫大夫來問診?”

    趙如娜搖頭,“不必了,我休息會儿便好。”

    陳大牛嗯了聲,嘆道,“往后你也甭操勞了。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那般多,事情也雜,這些破事,比俺的軍務還要煩人。俺對不住你,媳婦儿,把這麼一大家子交給你…還有,回頭俺與娘說,晨昏定省就免了罷……”

    “那怎麼行?”趙如娜阻止他,回眸看去,“侯爺是要讓妾身背上不孝之名麼?”

    陳大牛目光一沉,嘴皮動了動,笑道,“俺這不是心疼你麼?”

    趙如娜深深地看著他。

    慢慢的,她微微合眼,心里有暖流划過。

    “侯爺,妾身的頭不痛了。”

    陳大牛彎下腰,眉頭微蹙著看她,“這樣就好了?”

    趙如娜輕輕道。“好了。”

    陳大牛沉默著,搔了搔頭,突地悶笑一聲,“唉!你那點小心思哩……”

    趙如娜臉上微熱,看著他,“你在胡說什麼?我有什麼小心思。”

    陳大牛並不直接回答,輕笑著,彎腰抱她起來,大步往臥房走,“俺啥也沒說……”

    趙如娜知道他心里明鏡儿似的,卻不拆穿她,不由輕輕笑了,也不再回嘴。由他抱著,穿過風雪飛舞的院子,看樹木被積雪籠了一層朦朦朧朧的潔白,只覺偎著的胸膛更加溫暖厚實,如寒風中的港灣,便是天地俱變,也不足懼。可……他抱她回房,是要做甚?

    感覺到那貨漸漸喘急的呼吸,她面頰如有火燒。

    “侯爺,你抱我回房做甚?”

    陳大牛低頭,看懷里的她,手臂狠狠一緊,“媳婦儿,你覺得俺要做甚?”

    “大白天的。”趙如娜羞臊的把頭靠在他的懷里,雙手揪住他胸前衣襟,語氣已是柔軟如春水,只字里行間的意思,似是難以出口,“宗昶還在那頭院子,下人們也都瞅著,你不要臉,我還要呢。快,先放我下來,沒得被人笑話。”

    “笑話啥?”陳大牛裝懵。

    “你說笑話啥?”心髒怦怦直跳,如小鹿亂撞,趙如娜言語更是羞澀。

    陳大牛看著他胭脂般羞紅的臉蛋儿,眉梢揚了揚,認真道,“媳婦儿頭疼,俺抱你回房,哪管白天還是晚上?咦,媳婦儿,莫不是……”故意逗她,他笑著低沉了聲音:“莫不是你以為俺要干什麼?”

    趙如娜一噎,“你不是想……?”

    余下的話她沒有說,陳大牛卻懂,逗趣道,“不是。莫不是你想……?”

    趙如娜看著他眸底剎那的光芒,突地恍然大悟,被他耍弄了,不由戳他胸口。

    “你欺負人,快放我下來。”

    陳大牛哈哈大笑,不僅不放,反倒把她摟得更緊。落在她耳邊的話,也極輕。

    “傻媳婦儿,俺逗你玩的,實講,俺也想……”

    “啪”一聲,一個巨大的積雪團打在陳大牛的腦門儿上,打斷了他的話。

    腦袋吃痛的陳大牛與受驚的趙如娜同時轉過頭去,便看見了站在積雪的矮松下,英氣不凡的小公子。

    小小的孩儿不解地瞅著他們,手上還捏著一個雪團。

    “爹,娘,你們在說什麼?想做什麼?”

    “……”趙如娜無言。

    “……”陳大牛遲疑兩秒,抱著趙如娜便大步過去,作勢欲踢他,“小兔崽子,打雪仗打你爹的腦袋上了,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哈哈!”陳宗昶是不是小兔崽子不知道,但他腳底抹油的速度,卻不比小兔子慢。不過眨眼工夫,陳大牛還沒揍到他,他便已經消失在了兩個人面前,風雪中,只有他帶笑的童稚聲音。

    “爹莫揍俺,待儿子再長几年,必與你一決高下。”

    趙如娜看著陳大牛氣咻咻的臉,“噗”一聲輕笑。

    “瞧你,總與儿子計較。”

    陳大牛哼了哼,也忍不住笑出了聲來,“臭小子!”

    風中的聲音,是嘆,也是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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