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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聞香榭里的氣氛不知什麼時候變得不一樣起來。盡管婉娘還同以前一樣貪財小氣,不時嘲笑一下沫儿,揶揄一下文清,一邊教兩人做香粉,一邊斗嘴笑罵,可是沫儿卻如同變了人,擺出一副深沉的樣子,前所未有地容忍婉娘對他的嘲弄,有時面對婉娘的裝嬌扮痴,也不再毫不留情地揭穿,甚至偶爾眼睛會閃出一種“慈祥”的光芒,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對待一個頑皮的孩子一般。
但這讓婉娘十分郁結,連連呼道:“好沒意思!沫儿什麼時候變成了學塾里的先生了?”
黃三伸出大拇指,表示沫儿懂事了。
不錯,沫儿懂事了。那晚的所見所聞,一直藏著沫儿的心底。婉娘和他人有什麼長達十二年的約定?那個奇怪的鏡子到底是什麼東西?——這件事,一定還和自己有關。但長期以來的相濡以沫已經讓沫儿對聞香榭、對婉娘有了充分的信任,他已經長大,不會像以前一樣,遇到一點事情就胡亂猜忌和懷疑,如今有的,只是對婉娘的擔心和內心的强烈不安。
※※※
轉眼已經七月底。前日有人定了一批玉蘭清露,黃三和文清忙得不行,偏巧家里的米沒有了,婉娘這几天也不知忙些什麼,天天外出,沫儿只好冒著大太陽上街買米去。
正當午時,毒辣辣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稍微一走動,蒸騰的熱氣便讓人透不過氣來。從城外逃荒而來的乞丐,面帶菜色,無精打采地坐臥角落、樹蔭下,眼巴巴地看著路過的每一個人,同街道兩邊的樹木一樣奄奄一息,毫無生氣。
沫儿不敢多看,一路挑揀著蔭涼,低頭快步去往米店。誰知如今糧食告急,連走了兩家米店都被告知米已售罄。沫儿無奈,只好又冒著酷暑繞到遠處靜域寺附近的姚家糧店。
米價又漲了,原本能買三升米的銀錢,如今只能買不到兩升了。沫儿不情願地付了錢,提著米急急忙忙往回走。見路邊一個賣梨的小販,挑著的梨子倒也新鮮,不由得饞蟲上來,將手中的剩下的錢買了四個脆甜的青梨,用衣襟兜著。
沫儿喜滋滋地砸著嘴巴,心情好了許多。正吞咽口水,街角處突然衝出來一個瘦弱乞丐,伸出髒污的大手,拉住沫儿的衣襟,從中抓出一個梨子來。
沫儿一時未及反應,衣襟被拉落,兜著的梨子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不知從哪里又衝過來三四個乞丐,搶了梨子就跑。
沫儿從來不吃虧的,氣得要死,大吼道:“你們這麼强盜!”搶了梨子的乞丐四散逃跑,沫儿背著米袋,行動不便,盯准最先搶的那個瘦弱乞丐,飛步追了上去,攀住他的胳膊就奪梨子,一邊踢打一邊罵:“你們這些壞蛋,公開搶別人的東西!”
瘦乞丐身量甚高,沫儿夠不著梨子,只能牢牢地吊在他的半邊膀子上。瘦乞丐任由沫儿踢打,也不辯解,呸地一聲吐了一口粘稠的唾沫在梨子上。
這下沫儿徹底被惡心到了。松開瘦子,恨恨叫道:“你要吃梨子,只管問我討就是,為什麼搶劫?”沫儿做過乞丐,對乞丐從無歧視之意,但今日被搶與往日主動施舍大不相同,心里甚是氣憤。
瘦乞丐滿臉菜色,顴骨高聳,手里握著梨子,並沒有像其他三個搶到梨子的乞丐一樣,狼吞虎咽地大吃,而是低著頭一語不發。沫儿見他神情木然,一點歉意也沒有,跳起來指著几個搶梨子的乞丐,大罵道:“若不是看著你們可憐的樣子上,我一定去報官!”
瘦乞丐聽到“報官”二字,眼珠子費力地轉動了一圈,突然朝沫儿跪下來,咚咚磕了几個頭。如此一來,沫儿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悻悻道:“算了,几個梨子罷了。你走吧。”
瘦乞丐臉現喜色,飛快地將梨子上的痰漬在破衣服上擦干淨,快步跑到街角,呵呵地笑。沫儿伸長脖子一看,角落的蔭涼下,放著一張破席子,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縮在上面,不住地咳嗽。瘦乞丐把梨子送到孩子嘴邊,抄著一口濃重的山地口音叫:“娃,有個梨,吃了咳嗽就好了。”
沫儿愣了半晌,看看手里還剩几文錢,走過去丟在孩子腳邊的破碗里。走了几步,又回過頭來,將米袋子卸下,捧出白米,將小碗裝滿。旁邊一個乞丐見狀,將手里吃了一半的梨子悄悄地放在了孩子的席子旁。
※※※
好心情全沒了。沫儿松松垮垮地提著米袋,悶悶不樂地往回走。遠遠看到了聞香榭的粉牆黛瓦,突然從旁邊衝出一個人來,沫儿警覺地抱緊了米袋子,定睛一看,卻是小和尚戒色。
戒色長高了一些,手腳細長,臉上都是汗道子,雙手合十喜滋滋道:“沫儿施主好。”
沫儿驚喜道:“你怎麼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戒色的手道:“走吧,我帶你去聞香榭里玩。”圓通方丈圓寂之后,沫儿和文清曾去看多戒色好几次,但佛門戒律甚嚴,戒色從來沒出來玩過。
戒色卻面有難色,后退了一步,道:“小僧今日出來有事。”
沫儿笑道:“你一個小孩子家,別老氣橫秋的,整天施主小僧的,你要叫我哥哥呢。”
戒色辯道:“圓通方丈說要叫施主……”眼圈一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轉儿。
沫儿見他仍不忘圓通方丈,連忙轉了話題,拉他到旁邊花基上坐下,隨口問道:“你出來做什麼事?”
戒色慌忙站起來,施禮道:“沫儿施主,圓卓大師請你過去一敘。”
沫儿撓撓頭,奇道:“圓卓大師?誰啊?”
戒色低聲道:“是我們寺院新來的主持。”原來是靜域寺的新方丈。可是戒色與圓通情同父子,心里只認圓通為方丈,對新來的圓卓則只呼“大師”,不稱“方丈”。
沫儿越加驚奇,愕然道:“你家主持找我?是找婉娘吧?”
戒色固執道:“不是,就是找你。其實我已經在這附近守了兩天了,就為等你。圓卓大師說,他有要事要見你。”
沫儿心道,自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怎麼會有圓字輩的高僧來請?哦,是了,估計這圓卓大師想買什麼香粉,不好意思公開來求,便想私下里和自己說。
但連沫儿自己也覺得后一種猜測不怎麼靠譜。難道是和婉娘有關?這几日婉娘行色匆匆,天天外出,不知忙些什麼。
一想到婉娘,沫儿道:“好吧。我同你去。”
戒色在前面帶路,兩人繞來繞去,走進一個僻靜的小院。戒色停住腳步,道:“就是這里了,施主請進。”
沫儿卸下米袋,遲疑道:“你家主持不住靜域寺嗎?”
戒色道:“主持這些天與其他大師研讀經文,這里清靜些。”說著將米袋接了過來,道:“你趕緊去吧。”
沫儿輕輕推開房門,一個方面大耳的中年和尚過來施了一禮,引他進了上房。
※※※
九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分開兩邊團坐在蒲團上,表情或慈祥或肅穆,或悲切或愁苦,整個上房庄嚴沉重。沫儿本來正東張西望,見這架勢,不由得嚇了一跳,慌忙正了正身姿,擺出一副庄重的樣子來,恭恭敬敬道:“請問哪位是圓卓大師?”
正中的一個老僧和藹道:“天氣熱,口渴了吧。戒相,給這孩子一盅茶來。”沫儿看他極為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剛才領沫儿進來的和尚戒相果然端了一杯水來。沫儿一飲而盡,抹抹嘴,學著大人的樣子,雙手合十行了一個禮,道:“謝謝,你是圓卓大師嗎?”
老僧微微一笑,朝右邊坐在最尾端一個高瘦和尚看去,高瘦和尚卻不像老僧這般和善,表情嚴肅,神態刻薄,樣子也年輕許多。沫儿一看就不喜歡,但還是施禮道:“拜見圓卓大師。”
高瘦和尚冷漠地上下打量了沫儿一番,並未作聲,而是看向其他几人。沫儿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皺眉道:“若是沒事,我就走啦!”
老僧卻擺手示意戒相拿了一個蒲團來,對沫儿道:“好孩子,不用拘束,坐下吧。”這房屋柱角高深,和外面相比涼爽許多。沫儿遲疑了一下一屁股坐下,雙腿伸直,用手扇著涼風,大聲道:“到底誰找我?”
右邊座首的一個大胖和尚呵呵地笑了起來。這和尚方面大耳,額寬鼻闊,聲如洪鐘,笑道:“就是這小子?”這句話卻是問正中的老僧的。
老僧微微頷首。胖和尚銅鈴大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道:“不錯不錯,一看就是個調皮搗蛋的家伙。我喜歡。”
沫儿卻毫不客氣道:“我不認識你。”
高瘦和尚厭惡地皺了下眉,道:“圓德大師,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孩子?”
沫儿聽到“圓德”二字,驀然想起,他是白馬寺的高僧,去年的焚心香事件,六條人命死于衛家大火,婉娘曾帶著沫儿到白馬寺請他為死去的人超度,所以是見過面的。
知道這是圓德大師,沫儿覺得心安了些,臉色的警惕和不滿減少許多。
几個大和尚相互交換著眼神,卻沒有一個人發話。沫儿見他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爬起來,小聲道:“圓德師父,今天叫我來有什麼事儿?家里還等著我買米回去做飯呢。”一邊說一邊偷眼看其他几個和尚。
圓德嘴角漾起笑意,道:“不用急。”指著左手邊几個和尚道,“我先來介紹一下。這邊分別是圓仁,圓義,圓理,圓智師父,右邊是圓信,圓空,圓常,圓卓師父。”
沫儿不由得吃了一驚。雖不認得這些和尚,但名號卻是聽過的:圓仁、圓智分別是皇覺寺和香山寺的主持,圓仁圓義等几個都是神都有名的高僧,連當今聖上都多次聽他們講經,更不用說圓德了。
這麼多圓字輩高僧齊聚一起,一定是商議什麼不尋常的大事。沫儿不敢造次,乖乖地在蒲團上重新坐下來,眼睛卻骨碌碌轉個不停。
圓德閉目打起了坐。其他一眾老和尚默默地打量著沫儿,目光有探詢有疑慮有擔憂,看得沫儿渾身不自在。
沫儿忍了片刻,受不了這種無聲無響的壓抑,叫道:“圓德師父,您要是沒事我就走了。回去晚了老板娘要扣我的工錢。”
圓卓看著沫儿不安生的樣子,又皺起了眉。沫儿見他對自己不友善,心里頓生反感,起身施了一禮,扭頭就走。圓卓喝道:“站住!”
沫儿本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儿,見圓卓吆喝他,扭頭便道:“你要管飯還是要給我開工錢?”
圓卓眉頭一擰,厲聲道:“哪里來的野孩子,一點教養也沒有!”
沫儿最聽不得“野孩子”一詞,立馬像被捅了的馬蜂窩,整個炸了起來,也不管圓德等人在場,擺出以前罵街的架勢,怒聲叫道:“哪里來的?也不知哪個龜孫巴巴地叫人請了我來!哼,還高僧呢,一點教養也沒有!”這話儿直接連圓德一起罵了。
圓卓氣得嘴唇發抖,指著沫儿道:“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圓德威嚴地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圓卓。圓卓强忍著怒氣,收聲不響。
沫儿對“野孩子”三字仍耿耿于懷,跳起來不依不饒道:“你是什麼東西?還不是圓通師父圓寂了,你才爬上了這個位子?哼!”這几句話本來是沫儿胡說的,他只是覺得圓通為人更好一些,就隨便這麼一說,卻剛好戳到了圓卓的痛楚。
圓卓性子急,為人嚴苛,本是仗著和皇家有些關系才做了靜域寺的主持的,聽聞此話,一張干瘦的臉漲得通紅,又無法和他一個小孩子對罵辯解,尷尬異常。其他的大和尚都面無表情,有几個甚至閉目養神。
沫儿的撒潑功夫自是一流,已經占了上風,還要尋個由頭,繼續哭叫道:“你們欺負人!我又沒有自己來,你叫人請了我來,又不說話又罵人!”
圓德嘆了一口氣,道:“圓卓,你先出去。出家人戒嗔戒躁,不必為一點小事動肝火。”口氣雖然平和,但顯然是在批評他做得不夠得体。圓卓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几下,頭上冒出了汗,施了一禮低頭退出了。
沫儿眼皮甚活,連忙見好就收,自己抹了眼淚,委屈道:“圓德師父,您到底有什麼事?”
圓德起身走到沫儿身邊,拿出一條粗布手帕,幫沫儿擰了一把鼻涕,道:“好孩子,有個事情,必須要你知道。”
沫儿見他說得鄭重其事,頓時有點忐忑,不安道:“是……婉娘怎麼了?”
圓德一愣,笑道:“傻孩子,婉娘沒事。”
拉著他到中間的蒲團處,又盤腿坐下。周圍的几個大和尚都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嘴里默默誦經。
沫儿聽說不是婉娘的事微微放了心,又馬上警覺起來,狐疑道:“到底什麼事?”
圓德的臉色凝重了起來,緊握住沫儿的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緩緩道:“孩子,如今到了洛陽眾生的生死存亡之刻,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沫儿很想大聲反問自己一個小孩子能做什麼,但看到圓德眉頭緊皺,目光絕望憂傷,便一聲不響等他說下去。
圓德閉眼沉默了片刻,猛然睜開眼睛,凝視著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光,低聲道:“唉,已經半年沒下雨啦。城里的災民越來越多。可是能到城里的,已經是好的了。城外餓殍遍地,聽說有的地方,已經發生人吃人的事儿了。”
沫儿想起街頭的那個偷梨的父子,不禁心里一沉。圓德看了他一眼,道:“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通常大旱大澇之后,便是大疫。只怕過不了多久,洛陽城中便瘟疫大發,死者無數了。”幽深的目光投向遠方,神態悲愴。
沫儿想起街上那些食不果腹、瘦骨嶙峋的乞討者,想到繁華祥瑞的洛陽城死屍遍野,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喃喃道:“太可怕了。”
圓德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朝廷已經在邙嶺設了祭壇祈雨。我等也不能坐視,願舍棄皮囊救眾生于水火之中。”
沫儿聽了,不禁肅然起敬,脫口道:“圓德大師父果然是個大大的好……和尚。”
這話聽起來十分不倫不類,卻是發自內心的。圓德微微一笑,道:“這原是老衲的職責。”
沫儿愣了一會儿,看了看周圍猶如雕像一般的其他和尚,沒頭沒腦地問道:“我又不會念經,又不會祈雨。要我幫什麼?”
圓德深陷的眼睛閃出一絲歉疚,道:“這……要從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說起。一個約定。”
沫儿倏然想起,他那晚在婉娘門口聽到一個老者提到“約定”,低聲自言自語道:“十二年前的約定?”
圓德嘆道:“這麼說,你知道了?唉,婉娘既然已經告訴你,那我就直說了吧。”
“十二年前,洛陽先是經歷了几個月的大旱之后,轉為大澇,引發洛水泛濫,城中一片汪洋,餓死淹死百姓數以万計。”圓通語速緩慢,眼神飄渺,陷入沉思。
沫儿插嘴道:“官府沒有賑災的嗎?”這几天也經常聽說城中有富人施粥什麼的,或者官府分發糧食給進城的災民。
圓德苦笑了一下,道:“剛開始干旱時,同今年的情形差不多,雖然乞丐多了些,但尚未影響大局。等到大旱轉為大澇,數百個村庄被水淹沒,道路被毀,瘟疫蔓延,賑災已經是杯水車薪。”
這情形實在可怕,沫儿不敢想象,連忙追問:“然后呢?”
圓德道:“大雨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坊間開始有傳聞,說是洛水有河怪,需將二十個十二歲的男童投入伊闕龍門的河中,河水自退。也不知這妖言是從何處傳出的,但愈傳愈烈,連當時的聖上都驚動了。有符合條件男童的人家也開始帶著孩子出逃。”
沫儿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聲道:“這不是害人嗎?”
圓德道:“唉,誰說不是呢。但當時城中已經亂作一團糟,許多人都抱著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的態度,特別是那些沒有男童的人家,更是上躥下跳,獻策進言,求官府盡快組織男童進獻河怪。”
沫儿恨恨道:“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人有時奇怪得很,平時人模人樣的,緊急關頭,丑陋嘴臉便出來了。所謂的人,還不如那些好的鬼魅妖怪呢!”
圓德沒想到沫儿能說出如此一番深刻的話來,摸了摸沫儿的頭,頷首贊許道:“唉,果然靈氣逼人。婉娘的眼光沒錯。”其實剛才的話都是婉娘平時經常說的,卻被沫儿借用得恰到好處。
圓德繼續道:“唉,老衲當時剛做了白馬寺的方丈,不忍看這些孩子們白白送命,便主動請纓來主持此事,希望能夠化解天地戾氣,恢復風調雨順。”
沫儿驚叫道:“啊?你真的找了些男童丟進河里去了?”說完覺得自己唐突了,有些不好意思。
圓德卻不在意,道:“當然沒有。當時主張祭河的一眾民眾稱,以七日為限,若七日后大雨仍舊不停,就必須按照他們的辦法,用男童祭河。老衲當時也存了必死的決心,想看看洛水到底鬧什麼古怪,便找了几個身負異能的朋友,冒著大雨在龍門守了七天七夜,卻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唉,看著天下生靈涂炭,自己身為佛門中人卻無能為力,實在痛苦之極。”圓德的眼窩淚光閃動,周圍的几個大和尚也為之動容。
圓德接著道:“眼見七天期限已到,依舊大雨滂沱,洪水翻滾,我心中几乎絕望,遣散了友人,自己在洛水邊徘徊,心中暗想,若是真有河怪,我願以身祭奠。心一橫,便准備跳下去,卻被一人拉住了。”
沫儿聽得入神,追問道:“誰?”
圓德遲疑了一下,道:“一個高人。他說知道這河里有什麼古怪,我跳下去是沒用的。”看圓德的樣子,似乎有所隱瞞,沫儿也不敢質疑。
圓德道:“后來他就跳進洛水,去降服河怪。”
沫儿驚叫道:“真有河怪?”轉念一動,比划這道:“是不是魚頭龍身的?這麼長的尖牙,青烏色的大腦袋?”
圓德搖搖頭,道:“不知道。但是洛水里有古怪卻是真的。”
圓德繼續回憶道:“他要我在龍門口最狹窄的地方等他,自己便下了水。霎那間河水翻滾,巨浪滔天,好几次我都差點被波浪打翻進水里。足足過了一個時辰,他還沒從中出來,我面前的河面已經變成了血紅色。已經將近午夜,唉,我擔心的不得了,也不知他贏了還是輸了。雖然七月天氣,但下著暴雨,連續在雨中淋了几個時辰,我早就被凍得渾身僵硬,瑟瑟發抖。可是我不能走,我答應他,要等他出來。”
圓通眼神平靜,語速緩慢,但沫儿看得出,那一幕對他來說實在是印象深刻之至。
“我從午時一直等到午夜子時,仍不見他的蹤影,我想,他一定是……不在啦。心頭一絕望,便癱倒在地面上,卻發現雨小了很多,東方的天空還隱隱閃出了几顆星星。我知道,他成功了。”
沫儿緊張道:“那他后來出來了沒?”
圓德道:“我就那樣在泥地里昏睡,醒了天已經大亮,腳邊放著一件滿是血跡的衣服,卻不見他的人。此時雨住風停,洛水回落,万民歡呼。我高興極了,又找了熟識水性的人下河找他,卻沒找到。”
沫儿熱切道:“他這麼有本事,一定是自己走開了,肯定不會死。”
圓德道:“我也是這麼想。心里雖然知道他凶多吉少,但還是堅持認為他應該平平安安。”
圓德講完了故事,便開始閉目養神。
沫儿聽得津津有味,但卻不知道這個故事和自己有什麼關系。偷眼看看周圍的大和尚,都猶如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不知道這群老和尚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便鼓足勇氣,搖搖圓德的手臂,道:“圓德大師父,這人是誰?”
圓德睜開眼睛,歉然道:“我答應不告訴世人他的身份。”
沫儿訕訕地收回了手,小聲嘟囔道:“不說就不說。”又抬起頭來,疑惑道:“這就完了?”
圓德微微一笑,道:“他的確沒死,三個月后,他來找到了我,告訴了我那晚的情形。他說,以他的功力難以完全制服那個河怪,只能與他打個平手,兩人惡戰了几個時辰,他與河怪達成了一個約定。”
一聽到“約定”,沫儿頓時緊張起來。
圓德看著他,道:“這個約定便是保神都十二年風調雨順,不發水患。”
沫儿愣了片刻,叫道:“啊呀,十二年到啦,是不是?”
圓德點點頭,嘆息道:“是。”
沫儿恍然大悟道:“你們……不會是要我去打河怪吧?”一股熱血衝上心頭,小胸脯一挺,摩拳擦掌道:“沒問題,您說要我怎麼做?——我想當英雄。”黑漆漆的眼珠子沒有一絲膽怯,充滿了激情和對做英雄的渴望。
可是轉念一想,又結巴道:“我不會水,也沒有功夫。怎麼辦?”
圓德慈愛地笑了,道:“你哪能打得過河怪,還小呢。”
這讓沫儿更加迷惘,撅嘴道:“圓德大師父,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圓德朝周圍几個和尚看了一圈,似乎在探詢他們的意見,等收回目光,雙手合十念了一身佛號,慢慢道:“那個約定里,還有另一個條件,只要滿足了這個條件,約定便算解除。”
憑直覺,這個條件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沫儿結巴道:“什麼……什麼條件?”
圓德神態悲涼,長嘆了一聲,道:“要一個天賦異稟的男童……祭河。”
沫儿猶如五雷轟頂,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其他几個和尚一起念起了佛號,在沫儿耳邊嗡嗡作響。
圓德低沉道:“如若不然,十二年前的天災便要重演,整個洛陽又不知要多少人家破人亡。”
沫儿哪里還顧得想這些大局,一想到自己要被大河怪一口吞下,說不定還要撕咬成一塊一塊的,便覺得毛骨悚然,騰地跳了起來,硬著脖子叫道:“不!他們死關我什麼事?我不要去喂河怪!”也不聽圓德在后面說什麼,扭轉身便往外跑,未到門口,卻被圓卓一把拎了回來。
圓卓將沫儿往圓德面前一擲,冷哼道:“乖乖聽話!”圓德伸手拉沫儿起來,皺眉道:“圓卓,你身為方丈,自當注意一言一行,怎能如此對待一個孩子?”
圓卓黑著臉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沫儿見周圍都是大和尚,不禁又驚又怕,一把甩開圓德的手,一邊踢打一邊狂叫道:“你還是高僧呢,你怎麼不去祭河?我不去!我不去!你們這些高僧,一個個假仁假義,合起伙來欺負我!”
圓德任由沫儿踢打,神態悲苦之極。沫儿看圓卓惡狠狠盯著自己,不敢逃走,一骨碌躺在地上,打著滾儿嚎啕大哭。
圓卓忍無可忍,喝道:“你這小東西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
沫儿恨極,又不敢扑過去打圓卓,雙腿在地上踢騰著,嚎道:“我不聽我不聽!你們這些騙子!大騙子!老禿驢!”几個大和尚神色尷尬,臉色紅一陣白一陣。
正哭罵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只耳朵被人揪著拎了起來,還未及回罵,只聽婉娘責怪的聲音:“好你個小東西,一家子等著你的米做飯呢,你卻跑這里來撒潑來了!”
沫儿一看婉娘來了,越發有了仗勢,更嚎得了不得了。婉娘拿出手帕子胡亂朝他臉上抹了一把,朝圓德施了一禮,隨意看了看旁邊的大和尚,笑道:“今日圓字輩高僧齊聚于此,原來是給我的小伙計講故事來了?”
圓德黯然道:“怪我等本事不濟……”
婉娘嫣然一笑,也不接話,回頭看看沫儿的大花臉,道:“几位師父見笑了。這孩子就是個小潑皮無賴。”拉起沫儿訓斥道:“就知道貪玩!還不趕緊回去做飯?”略一點頭,一陣風似的走了。
※※※
圓德失神地盯著空蕩蕩的大門,低聲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無語地跌坐在蒲團上。圓卓急躁道:“這女人什麼來歷?還要勞圓德師父您几次三番和她說好話?”
無人應答。圓卓訕訕地坐了下來,不滿道:“要是那女人不同意,怎麼辦?哼,我一眾人等還要看她的臉色。”
一滴渾濁的老淚滴落下來,圓德抑不住悲痛,仰臉長嘆道:“可憐天下……又要生靈涂炭了。”
圓卓仗著自己有皇家背景,心里對圓德几人處理此事的方式十分不屑,哂道:“這有什麼難的?要我說,直接將此事報告朝廷,朝廷自有人來管。同不同意,還由得她嗎?”
圓德右邊的胖和尚圓信見他言語之間不尊重,忍不住冷冷回道:“驚動官府,只怕事情更難以收場。”
圓卓斜了一眼周圍閉目不語的其他和尚,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道:“一個小潑皮,和全城的百姓,孰輕孰重?”
圓信濃眉一皺,正要反駁,卻被圓德擺手制止,沉聲道:“佛法講眾生平等,他若不願,我們另想辦法就是。”看了一眼圓卓,又道:“他年齡小,自然頑皮了些。但潑皮二字從我等口中說出,可是犯了口誡。”
圓卓剛晉升靜域寺主持,資歷尚淺,心里雖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言。房間里驟然寂靜了起來,一眾和尚默默無言,各自想著心事。
※※※
沫儿臉色沉重地跟在婉娘后面,直到拐入大街,才期期艾艾道:“婉娘,他們說的約定,是要把我給那個河怪吃掉,來換洛陽城的平安,是不是?”
婉娘回過頭來,似笑非笑道:“那你願不願意呢?”
沫儿憤憤不平,脫口道:“我不!我不想死!”
一個兩三歲大的小女孩,面黃肌瘦,矮小瘦弱的身子頂著一個大腦袋,怯生生地朝沫儿伸出烏黑的小手。沫儿摸著空空的口袋,無奈地攤開手。婉娘飛快拿出一把零錢放在她的手心。
周圍的乞丐一看,呼啦一聲圍攏上來,個個伸出手或破碗,用祈求的眼神盯著二人。沫儿高聲叫道:“沒有了!真沒有了!”那些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將沫儿和婉娘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年輕的乞丐伸手捏了捏沫儿背后的米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這里是米不?”圍著的人群騷動了一下,眼睛瞬間放亮,猶如夜間發著綠光的狼眼。
沫儿沒來由得打了個哆嗦。
婉娘見無法脫身,從懷中抓出一把錢幣遠遠地拋在圈子外面,乞丐們嗷嗷叫著扑了過去,好几個人被壓在了下面。
沫儿茫然地看著那些瘋狂的人們,眼睛在陽光下感到一陣刺痛。
一個中年乞丐來遲了几分,地上的錢幣已經被撿干淨,便滿臉失望,蹣跚著走開。而剛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從牆角牽起一位佝僂著身子的老婆婆,正喜滋滋地清點手中的錢幣。中年乞丐略一遲疑,飛步上去,一把推開老婆婆,搶了錢幣轉身就跑。
小女孩站立不穩,一個跟斗磕在旁邊的大樹干上,額頭蹭破了皮儿,尖利地哭叫。老婆婆顫顫巍巍地抱起她,拍著她的背喃喃道:“不哭不哭,再哭就更餓了。”小女孩很快停止了哭喊,在老婆婆懷里無力地抽泣。一老一小靠著樹干坐下,空洞洞的眼神看不到一絲活力。
婉娘遠遠地看著,幽幽道:“天災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天災到來時人性的覆滅。”沫儿只覺得后心發涼,拉著婉娘逃似的離開了街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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