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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邵賀、蔡氏母子
洛京城南的石燈巷,新搬來一戶人家。
四口人,一個老婆子,一對四旬夫妻,還有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
人憔悴蠟黃,但看眉目卻生得不錯的,有八卦鄰居湊上去,說那家人雖看著狼狽,只那手卻是柔軟沒丁點繭子的,怕從前是富貴人家的出身。
石燈巷這一片,多為貧民聚居,房舍矮小且蔽舊,巷子狹窄也不整潔,唯一的優點,就是物價低廉。
富貴人家出身麼?
石燈巷的街坊鄰里也沒太大出奇,上月洛京大變,頭頂已徹底變天了,新朝天子數日前已登極。
新天子聽聞是前朝先帝五皇子,齊王殿下,大仇得報,徹底推翻大楚,建立新朝大齊。
大楚舊臣,新天子一個沒留,反而清理持續了半個月。以前的大人物悉數傾覆,這炮灰撲簌簌一地,落魄到遷居貧民窟的極多。
石燈巷一帶上月就搬來了十幾戶,這邵家幾口實在沒什麼稀奇的。
是的,這戶本來說是姓蔡的人家,不知為何,昨兒又改口說自家男人姓邵。
自己姓什麼都搞不清楚麼?
可笑,不過街坊們也沒八卦太久,取笑那邵家幾句,話題很快就轉移了。
他們有更感興趣的事。
數日前新帝登極,攜元后同時登頂,前無古人聞所未聞,天子對元后之愛重,一時為洛京內外所津津樂道。
「……中平二十三年的。」
新天子和元后成婚六年了,當初大變驟生,就是一起流放出京的。
歌頌帝后情深到了最後,總不免提起這事,不過皇家的事,再八卦也不敢明目張膽評頭論足,只十分隱晦地提了一句。
但大夥兒秒懂。
最艱難,最落魄,到如今的坐擁天下九五之尊,新天子給予元后前所未有的尊榮,很容易就讓人腦補一齣最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不管平時再如何長舌的婦人,在這一刻臉上都露出了憧憬和欽羨的神色。
非常美好啊,如神話裡一般的情感。
「陛下英明神武,情深義重,豈是那等子陰險狡詐之輩可相比擬的?」
新天子率大軍攻陷洛京已一個月,頒告示安民,接手城防治安,軍士井然有序,從不滋擾百姓,洛京城不但很快恢復平靜,就連舊日的賊盜拐偷都大大減少了。
誰當皇帝老百姓管不著,但他們能分辨身邊的變化,驚懼早已去了,大家樂呵呵的。
有了這背景,婦人們痛斥前朝更情真意切了許多。
七嘴八舌,傳入正快步返回巷子的青年男子耳中,他目光閃了閃,腳下更快幾分,匆匆穿過巷口人群,往裡而去。
這男子二十出頭,一身粗布衣衫,打扮與巷口街坊並無兩樣,但他接近這群貧民之時,眉心卻微微蹙起,腳步左閃右避,窄小的巷口,他硬是沒擦到任何一個人。
這群貧民身上的酸腐氣息,讓他極不適。
這條巷子同樣也是。
「裝什麼裝啊?還不是住進來了?!」
有眼尖婦人窺見,白眼一翻呸了一口,一口濃痰差點濺到青年腳下,他瞬間一跳,怒目而視。
「看什麼看?!」
「你,你!」
青年並無於潑婦爭吵的經驗,加上他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憤憤一息,拂袖:「粗鄙潑婦!」
他漲紅臉怒瞪對方一眼,憤然大步走人。
「呸!不過就是隻落毛雞,還把自己當鳳凰了?老娘……」
謾駡聲瞬間響徹半條巷子,青年氣得渾身顫抖,很快!他要這群人好看!
他重重推開暫居屋捨的門,屋內立即響起數道聲音。
「怎麼樣?」
「大郎,可是真的?!」
「邵柏可真封了侯?」
屋裡所有人都在等著,一見青年回家立即撲上來,連首座那老婦和跛腳中年男子也不例外,人人目中光亮大放,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青年也就是邵任,登時精神一振:「沒錯!」
「邵柏真被封為承恩侯了。」
天不絕人,他家翻身在即了!
沒錯,這石燈巷新搬來一家四口,正是在舊朝已鋃鐺入獄的前東平侯邵賀幾人。
邵賀,裘太夫人,邵箐邵柏姐弟的生父祖母。
嗯,還有那個和孫氏死鬥十數年的二房蔡氏,以及她的親兒子。
……
也不知道邵賀幾人的命好是不好。
自從魏景廣發檄文公佈身份後,東平侯府一大家子除了孫氏邵柏,統統被押入大獄。皇帝想著以後可能有用,因而邵賀幾人雖為階下囚,卻好歹苟活到魏景率大軍攻打司州。
魏景大軍兵臨城下,邵賀等人苟延殘喘的日子本該結束了,被押上城頭,籍此要挾停止進攻。
魏景怎麼可能搭理?
但邵賀一干人等還是活了下來。
得幸於當時戰況太猛烈了。
因邵賀等人出現,敵軍進攻反而更凶了幾分,守城大將陳洪本咬牙下令,宰殺邵賀一行,以振士氣。但奈何當時火箭和投石太過兇猛,執行兵卒倒下一片,後續就再沒人有心思理會邵賀等。
邵賀肩膀被劃了一刀,還好不重,但他的腿在逃遁過程中被生生踩折了。
朝廷守軍吃緊,徵召了許多搬運滾石檑木的民夫民婦,邵賀一行僥倖沒被殺後,混入民夫隊伍,磕磕絆絆下了城頭,躲進民居群中。
接著,就是魏景大軍進城,洛京城戒嚴三日後恢復如常。
裘氏人老倒精,當年被抓捕時她驚慌下卻沒忘擼下一枚玉戒,含在嘴裡壓在舌根,倒是一直存下來。現今,好歹邵賀的治傷錢是有了。
邵賀傷治好後,腿也瘸了,剩下的錢不多,邵家人再如何嫌棄,也只能先找了個貧民窟暫時落腳。
沒錯,是暫時。
因為不管是邵賀和他的親娘裘氏,抑或蔡氏母子,都沒忘記齊王妃。
齊王得了天下,那邵箐該是皇后了吧?
幾度以為生路盡了,誰知又柳暗花明。
邵氏女是皇后,那娘家毫無疑問是必被恩封的。
眾人一陣激動,邵賀傷都還沒好全,就立即讓人兒子出外打聽消息。
結果很振奮人心,邵箐果然是元后,甚至新帝之隆寵遠出諸人預料。
攜手登頂,古來第一人也。
邵后這般得新帝愛重,邵家人的待遇還會差嗎?
只可惜眾人還沒來得及興奮太久,邵任又說出了第二則消息。
一直不知音訊的邵柏孫氏似乎沒死,在半月前也進京了,這元后母家的恩封,竟被被邵柏得了去。
「這有什麼?」
蔡氏不以為然:「侯爺乃是父,父在,如何輪到他得封?」
按禮法,也確實如此。皇后生父在,恩封后父;若父亡,則恩封其兄弟。所以依常理,有邵賀這父親在,后族的恩封是如何也輪不到邵柏頭上的。
馬上就重返侯門了,蔡氏大喜之餘,又想起孫氏母子。邵氏一族日後的榮光必是繫在邵箐身上了,身為邵箐的親母弟,邵氏兩房的形勢立即一個顛倒。
而且會比舊日更加糟糕。
身為皇后胞弟,還是嫡出,日後邵賀百年,這承恩侯的爵位必是邵柏承繼的。
多年奮鬥,一朝回到解放前,且後續已非人力所能轉圜的。
不甘暗憤,蔡氏眼珠一轉:「這姐姐和二郎,也不知是如何到了陛下那邊去的?唉,也是他們命好,無需遭這幾年牢獄之災。」
真命好嗎?
那麼湊巧母子倆都命好避過一劫?
用運氣解釋,實在很難說服人,畢竟當年事發之時,孫氏母子是在府裡的。
這一點,不管是邵賀還是裘氏,都很清楚。
莫不是,邵柏提前得訊,先一步帶母親離開府裡,然後投奔女兒?
「這個逆子!」
邵賀臉色一沉,因為不知魏景提前接人的訊息,以常理推斷,確實,孫氏母子若非早一步接訊的話,是無法及時逃離的。
那麼,邵柏卻沒有通知邵賀這個父親,直接導致他的親父和親祖母,以及兄長等一大家子落入皇帝之手。
若非皇帝想著留人有用,他們幾個墳頭的草該有數尺高了。
裘氏大怒一拍木桌,瘸腿舊木桌一傾,幾個盛了白水粗瓷大碗「劈啪」摔了個粉碎。
「不肖子孫!」
裘氏邵賀臉色陰沉,顯然慍恨極了,蔡氏和邵任對視一眼,母子倆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看來,還是有機會的。
只要邵柏「病逝」了,這承恩侯的爵位,照樣歸到邵任手裡。
母子二人立即不著痕跡地煽風點火一番,見邵賀裘氏目露寒光,蔡氏滿意,忙道:「姑母,表兄,我們當快快去承恩侯府才是。」
是的,不管有什麼打算,先把爵位拿回來再說。
裘氏贊同這點,只她略略思索後卻道:「我們先不登承恩侯府的門。」
她大半輩子謹慎慣了,直接登門不妥,萬一那孫氏母子見事情敗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人請進門而後加害之,那就糟了。
要知道權貴聚居的地兒本就清靜,而高門大戶光一府就佔了半條街,門房處的小動靜鄰里根本不可能知道。
這成事可能還挺大的。
裘氏眯了眯眼睛:「我們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邵柏攔停,而後當場相認,並宣之於眾。」
徹底杜絕孫氏母子將事情悟下的可能性。
歷朝歷代皆以孝治天下,新建的大齊朝也不例外,不管是邵賀還是孫氏俱需從之。甚至,連貴為皇后的邵箐也不得不受約束。
一朝國母,豈能是不孝之人?
不得不說,薑還是老的辣,裘氏話一出口,立即得到其餘三人的大力讚許。
很好,計策定下,那就按計行事。
不過這個機會並不好找,畢竟如今耳目閉塞,而邵家人一身貧民打扮,若老在城西貴人區轉悠會很引人側目的,為防止消息走漏,行動需慎之又慎。
這般千辛萬苦,才終於在大半月後得到一個機會。
梁丹成婚大喜,邵柏攜母親孫氏前去赴宴。
梁丹乃青翟衛出身的小將,隨魏景南征北戰也立下許多汗馬功勞,被封為忠勇伯。
當年小將,現在也二十多了,是大齡晚婚青年,去年由季桓做媒,與范亞堂妹定下婚盟。
去年交戰頻頻,誰也顧不上辦喜事,這不,天下大定,主公登基後,梁丹幾個就忙裡抽閒,先緊著把媳婦娶進門了。
忠勇伯府雖在城西範圍,卻頗偏近城北,這一片很繁華,其中有一條通往承恩侯府的必經之路永寧正街。
赴宴折返的孫氏母子,這永寧正街,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好!」
邵賀擊桌:「明日我們就侯在永寧街。」
……
披紅掛綵,一府喜慶,梁丹沒有父母長輩,孫氏等人少不得裡裡外外幫著張羅,待到喜宴散了,已是酉時。
華燈初上,宵禁未至,出了忠勇侯府,孫氏面上笑意未褪,「成了家,這日子總算是安生過起來了。」
幫著招待女賓,孫氏難免喝了兩杯,此時臉上有些燒,她撩起簾子,讓晚風吹散燥熱,笑看了眼熙熙攘攘的夜市,她不忘抱怨兒子:「孟安都娶妻了,二郎,你看看你?……」
又念叨婚事了,邵柏登時頭大如斗,他本來是見母親喝了酒忙上前攙扶登車並照顧,如今孫氏未見醉意,他忙不迭站起:「阿娘,我出去了。」
他騎馬算了。
「你個臭小子!」
孫氏還不知他?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嗔怒兩句,邵柏不敢掙扎,只得苦著臉挨訓。這慘兮兮的,孫氏被他氣笑了。
「你給老娘說說,這娶妻有甚不好的,誰家男子不成婚?啊?」
「娘,我也沒說不成,只是……」這不是不用這麼急嘛?
正當母子二人又要展開新一輪的纏磨時,忽馬車「咯噔」一聲猛地停下,緊接著前頭喧嘩聲大起。
「什麼事?!」
孫氏驟不及防的,差點碰傷額頭,邵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一怒,正要喝問,卻聽見前頭數道人聲驟起。
「什麼人?!」
是自家護衛隊長的厲聲詰問:「你可知這是誰人座駕?何方刁民竟敢擅自攔截!
「這是承恩侯邵柏車駕,誰人攔不得,我都能攔。」
緊接著,是一道高亢的中年男聲,略帶沙啞,頗傲慢,久違且熟悉的語調,隔著車簾傳入耳中,孫氏和邵柏動作倏地一滯。
這聲音?
這聲音!
這嗓音孫氏邵柏母子絕不會忘記,孫氏倏地撩起車簾,只見不遠處攔在車隊前的,正是那個她隱怨多年化成灰都忘不了的身影,邵賀。
且不止邵賀。
一身粗布灰衣,形容狼狽面黃肌瘦,有老有少的四人,正一字排開攔住車隊,她的婆母裘太夫人,邵賀,還有昔日鬥死鬥活的蔡氏母子。
這四個人竟都沒有死?
命這麼大?!
「我乃你家主子生身之父,邵柏呢,還不讓他過來?」
那邊邵賀一說罷,裘氏立即接話:「當朝皇后,乃老身親孫女,我兒親女,汝等還不速速讓開?!」
實話說,邵柏對父親祖母觀感很複雜,難免殘存一絲親緣之情,而孫氏則太過於震驚。但不管是殘存感情還是震驚,在裘氏「皇后」一詞出口後,二人心頭登時一凜。
國母,孝道。
昔日一封斷絕書,邵箐多年來隱隱的態度。
再看眼前夜市人潮熙熙攘攘,已迅速聚攏過來,邵賀裘氏的話一出口,看熱鬧的人登時嘩然。
有懷疑看向邵賀幾人的,但更多是好奇瞪大眼睛的。
蔡氏母子面上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而裘氏邵賀目中則是篤定。
此四人之險惡用心,可窺一斑。
孫氏氣炸了肺,立即推開兒子猛一撩簾子,厲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趕緊拿下,送到京兆尹去!」
絕不能讓女兒沾上這群人,否則怕是再甩不掉了。
孫氏能懂的,邵柏也明白,被推至一邊的他諸般複雜情緒已如潮水般退去,面色漲紅雙手攢拳,極憤怒。
「孫氏?」
一女聲厲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中間那輛精雕吉祥紋的青帷大車被人從裡撩起了車窗簾子,一個秀美白晰的貴婦人正一臉怒容,咬牙厲喝。
毫無疑問,這是孫氏。
只孫氏那一雙風韻猶在的杏眸正死死盯著他們,冷光驟放,恨極怒極。
孫氏視他們為敵,毫不懷疑,若可以,大概她能將他們除之而後快。
那假若他們真被拿進了京兆尹,還能有好果子吃嗎?
身處囹圄,肉在案板的感覺邵賀等人太深刻了。一定不能被押入京兆尹,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只沒想到這孫氏反應竟這麼快,震驚之下一點破綻都沒露,威儀十足居高臨下。然這突然竄出二貧民自稱是皇后父親祖母的事也夠匪夷所思的,圍觀百姓孫氏話落那一刻,已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孫氏當機立斷一聲喝,登時粉碎邵賀四人半月籌謀,借輿論落實身份的法子目前是行不通了,而承恩侯府一干護衛已怒喝著跳下馬,迅速包抄過來。
在這個關鍵的時刻,邵賀的腦筋前所未有地靈光。
「快走!」
不能讓人逮住,否則他們被押入的就未必是京兆尹,邵賀當機立斷,立即回身竄入人群之中。
看熱鬧的百姓裡三層外三層,就在四人身後,邵賀佔了地利一轉身立即沒入人群,裘氏蔡氏邵任慌忙緊隨其後。
四人混入人群中,慌忙左穿右插,勉強脫身。
「表兄,那我們怎麼辦?」
設想過孫氏母子翻臉不認人,但當對方真這麼做了的時候,蔡氏還是免不了一陣恐慌。她太清楚權位的影響力了,通過孫氏母子反應證實身份的意圖落空,她怕不等己方想出新對策,孫氏就緊著動手了。
斬草除根,免除後患。
邵賀神色陰鷙:「明日早朝散,我們去宮門喊冤!」
重獲潑天富富貴在前,事實上,四人就沒想過逃離京城。孫氏不認?沒關係,當著上早朝的諸文武面前出現,總有知悉內情的人。
國母不孝,對新朝損傷之大不言自喻,陛下再和邵箐患難與共,恐怕也會不悅及微詞的。
邵箐會如何取捨,不用多說。
沒有邵箐的一貫態度,今日孫氏膽子絕對沒這麼大。
哼,這個不孝女!
邵賀早已忘記當年自己給大女兒寫過那份斷絕書,只滿腔憤恨盈胸。
好在,皇后和其母家,某種程度也是互相制衡的關係,邵賀自信,只要自己公然出現在文武勳貴面前,邵箐不得不退步。
「至於今夜。」
現在距離明日朝散,還有六七個時辰,為防孫氏先下手為強,邵賀一邊攜裘氏等人在鬧市中左繞右繞,以擺脫有可能的追蹤者,一邊壓低聲音。
「等回了石燈巷,我們立即將身份廣告四鄰。」
若孫氏想趁著夜色無聲動作,那還是趁早打消念頭罷。
……
孫氏確實使人暗中搜尋了。
不得不說,邵賀的策略是對的,他一行人一路走的人多大街,護衛並找不到什麼空子,等一拐入石燈巷,聽見前方「我乃皇后生父」「皇后祖母」「皇后大弟」一連串高呼,緊接著就是街坊一陣嘩然。
門扇連連開合,不斷有人奔出,質疑聲,好奇聲,人聲鼎沸。
護衛隊長暗暗咬了咬後槽牙,只得使人盯緊,自己匆匆趕回報訊。
「可惡的邵賀!可惡的死老太婆!」
孫氏剛剛進的承恩侯府,剛繃著臉對兒子說了句「不能讓此等無恥之徒連累娘娘」,就得了報訊,她氣得一揚手猛砸了手上茶碗。
一貫注重儀容如孫氏,此刻白晰的面龐扭曲,她「霍」地站起:「必須馬上想個法子!」
夫妻多年,孫氏頗瞭解邵賀的為人,對方下一步必要鬧得更大,讓她們娘仨避無可避。
「備車,我立即進宮見娘娘。」
邵箐忙碌前朝,姁兒白日還是歸外祖母帶,孫氏進宮比想像中容易太多,哪怕宵禁快至,她也說走就能走。
她要立即將此事告知女兒女婿。
魏景只救了孫氏母子,態度可窺一斑,這事其實並不如邵賀想像中讓人忌諱。但新朝剛立,鬧出國母不孝總是極不妥的。孫氏怕季桓等陛下心腹對閨女微詞。
越早處理越好。
但不等孫氏登車,宮中就來人了。
是魏景遣來的。
拿下洛京不足三月,他登基未滿一月,洛京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各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
邵賀鬧的這一齣,早已稟至他跟前了。
他冷笑一聲,也不告訴妻子讓她煩惱,直接淡淡一句,大楚前東平侯府上邵氏諸人,俱已亡於洛京城頭。
皇帝說這人死了,那這人就必定是身亡無疑。
就算還活著,那也是死了。
魏景並沒有親自出手處理此人,因他顧忌邵箐的形象名聲,只立即命人將此話傳至承恩侯府。
邵賀等人,邵箐邵柏姐弟涉及不妥,最適合出手的,是孫氏。
孫氏很完美領悟到魏景之意,心頭大石落定,她挑唇一笑。
很好。
邵賀一家既然是死人,那就好辦了。
……
很快,邵賀四人發現,自己的如意算盤再次落空了。
昨夜在石燈巷拋出驚天大雷,果然一夜安寧,邵賀在蔡氏的小意服侍和逢迎下滿意一笑,匆匆換了衣裳,他和裘氏領著蔡氏母子立即出門。
意得志滿出門,在早起四鄰或驚疑或嗤笑的目光中大步而行,直奔皇宮方向。
但誰知還沒奔出巷口,前方突然一陣喧鬧,急促而有力的「踏踏」腳步聲迅速接近,一個老中年婦女的聲音,「差爺,就是此處,那冒充皇后娘娘之父的賊人們就在巷子裡頭!」
一群如狼似虎的軍士迅速包圍石燈巷。這些京兆尹軍士本南軍出身,征戰多時一身鐵血,直撲入巷嚇得人膽顫心驚。
領頭一個富貴人家嬤嬤服飾的婆子,手一指:「就是這幾個人!」
軍士們迅速包圍,邵賀四人反應不及,一瞬間兩手已被反抄,俱被拿下。
「你們幹什麼?!」
「我乃當今皇后娘娘祖母,我兒乃娘娘生父,汝等安敢造次?!」
突如其來的變化,裘氏邵賀蔡氏邵任被嚇得魂不附體,拚命掙扎著連聲大喊。
領頭軍士一個耳光扇在邵賀臉上,邵賀呸一口血沫,噴出兩顆泛黃的牙齒,大怒剛要駡,卻聽見對方說出一句讓他心膽俱裂的話。
「前朝東平侯邵賀等四口早已殞於二月前的洛京城頭,陛下恩旨撫卹過,何方小賊,如今竟來冒充?!」
天子下旨撫卹,意思就是皇帝說這幾人已經死了,金口玉言,絕不可有錯的。
本來是一個場面活,魏景當初隨口一說,但現在能當口諭用了。
知內情只韓熙季桓等少數人,他們自然不可能觸怒魏景來為邵賀等出頭的。另外的絕大部分人,就像此刻的領頭軍士,本不認識東平侯府,深信不疑。
爆喝一聲,諸軍士拿了人就走。
只對於邵賀幾人而言,卻如晴天霹靂,蹌蹌踉踉被拖出巷口,邵賀一抬頭,卻見朦朧晨光中,不遠處的街口停了一輛藍帷馬車。
馬車車簾撩起,露出孫氏半張白晰的臉。
孫氏和邵賀視線碰了正著,在對方瞬間激動驚疑的目光中,她冷冷一笑。
若說從前諸多忌諱,那麼得了陛下口諭的她,那可是徹底解開束縛。
十數年的忍辱負重,哀怒怨意,被昨日的憤懣喚醒,二者交織一起,俱化作深深的憎恨。
好一個邵賀,好一個裘氏,好一個蔡氏母子!
她目泛寒光,顧忌陛下心腹臣將對一雙兒女的觀感,她不好一棒子打死,但此刻光景,她想對方活得不好,實在太容易了。
孫氏直視邵賀,還有旁邊的裘氏,她前半生的坎坷,兒女的艱難,都是這二人主導的。
一個她極偏心的婆母,一個曾經她以為是良人的夫君。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邵賀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只他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就被一把堵住嘴巴。
進了京兆尹衙門,先是被打了三十大板,結結實實的厚實板子下去,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投入大獄後,那個領路的嬤嬤又來了,一碗滾燙的藥汁下去,燙醒痛昏死的四人,很快發現,他們說不出話來了,成了啞巴。
關了一個多月,這四人雖有不同程度的後遺症,但命硬竟都挺過來了。很快,皇后再度得孕,陛下大喜,又逢建朝後第一個正旦,遂大赦天下。
邵賀四人被放出來了,但打扮如同瘋子,連話都說不出的四個瘸子,又還能如何表明自己身份?
石燈巷也回不去了,謾駡嗤笑聲不斷,有人撿石頭扔他們。那小破房已另租出去了,潑辣婦人叉腰大駡一通,直接將人一推,「砰」一聲屋門牢牢鎖上。
又饑又渴,無處容身,瞎了一隻眼的裘氏死活要往承恩侯府去,未走了一半的路,就被巡城軍士發現,城西乃貴人聚集之地,他們再次被攆走了,
這一攆,他們就直接被騙出城,有一京郊鄉民說城外辦道場,叩拜不但可拿幾個大錢,還能大吃一頓。饑腸轆轆的幾人去了以後,就沒回來了。
「這幾人,不能留在洛京。」
知悉邵賀幾人真實身份者還是有的,俱是陛下心腹位高權重。他們不管閒事,不代表不能知道,孫氏並不打算讓邵賀幾人久留。
萍鄉,方縣,陽津,邵賀幾人往東南方向越走越遠,想回頭總會遇上種種阻滯,人微力弱,被引導著遠離洛京。
裘氏在一個倒春寒的夜裡無聲病逝,可笑的是當時邵賀正忙著把蔡氏賣入暗娼館子。
日子太苦了,邵賀終於忍受不了越發落魄如乞丐一般的生活。蔡氏能得寵十數年,她是個美人,雖年紀大了些,如今面黃肌瘦,但眼光毒辣的鴇母還是能一眼看出的。
暗娼館,大半是下等人的生意,蔡氏倒算合適,討價還價一番,面目有幾分猙獰的邵賀奪過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唔,呃呃!」
從喉嚨發出的一絲微弱聲音,很嘶啞,蔡氏劇烈掙扎著,拚命撲往邵賀方向。
鴇母「呸」一聲:「趕緊押進去!」
絕望的蔡氏等待兒子來救,但她不知道,此刻的邵任被被人圍著毆打。落魄如廝,心頭那口氣還放不下來,早晚得罪人。一群地痞流氓,就能把他打殘。
殘疾的邵任,彷彿衰老了三十年的邵賀,在細雪飄飄揚揚的初冬,終於徹底淪為乞丐。
他們在揚州輾轉,已徹底失去掙扎的力氣。
「留幾個人看著,其餘人回來罷。」
孫氏擱下最後一封消息,閉了閉目,胸口積鬱多年的那口怨氣,終消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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