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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潘郎憔悴[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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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6:45
第12節

  江雪勤這種動作,不禁使管照夕大吃了一驚,他怔了一下,上前一步,張大了眸子道:「雪勤……是我!你再仔細看看……」
  江雪勤這時臉色蒼白,嘴角微微顫抖著,她用那雙含淚的大眼睛,盯著照夕,點頭道:「我知道……可是……你快走吧!」
  照夕心中一酸,那數年來的相思癡情,都不由化為晶瑩的淚水,由雙瞳裡流了出來。這一霎,他只是覺得這個姑娘變得太離奇了,同時他腦中也感覺到某些不幸的陰影!
  他吶吶地道:「姑娘,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雪勤,我們談一談好不好?」
  江雪勤這一陣,臉色更白了,她緩緩地坐了下來,把垂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輕輕自語道:「天啊……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照夕乍聞此言,又不由一喜,他破涕為笑道:「我已回來兩天了。」
  雪勤目光慢慢轉向了他,淚兒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也似的,一點點的都灑落在衣襟之上。她忽然趴在了椅背上,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面道:「太晚了……你回來得太晚了……」
  照夕一時又陷在茫然之中,他連「為什麼」三字都忘了問了。雪勤哭了一會兒,似乎已變得冷靜多了,她冷冰冰地道:「我現在已經結婚了。」
  方說到此,照夕突地面色一青,他身形顯著地晃了一晃,可是並沒有倒下。雪勤卻緊緊地咬著下唇,她臉色更是白得可怕,卻顫抖著繼續道:「你不要怪我……我並不是有意負你,實在……」
  說到此,她又哭了,她一面用左手的手背,把流出的淚擦了擦,看了照夕一眼,訥訥地道:「實在……」
  管照夕這一剎,就如同是一個待斬的死囚一樣的,他只感覺到全身一陣陣發麻,雪勤解說些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可是那僅僅聽見的一句,已足以可使他生命由三十三天而降至地獄的深處了!
  他呆若木偶地看著雪勤,一時也說不出是忿!恨!羞!辱!
  總之,他感到自己這一霎那,似乎是一切的希望幻想都消失了;而自己如在這個地方,多停留一分鐘,也就多增加一分鐘的羞辱。
  他抬起頭,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姑娘,這個欺騙了他感情的姑娘!紅暈暈的面頰,沾滿了縱橫的淚水,長長的睫毛之下,襯著那雙靈活似會說話的大眼睛,就像新雨初霧後,西天的兩顆小星星,那顫抖著的修長豐腴的嬌軀,就像是微風細雨中的一樹梨花……
  世界上儘管有的是美人兒,如果以明珠來比似她們,那麼正是明珠中的一顆夜明珠。如是一串珠串,她就是串中那粒舍利子,別有與眾不同的清芬高貴氣息……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對於照夕來說,都不會再有什麼作用了。
  他想哭,可是他倔強;他想罵,可是他懦弱;他想撥頭就走,可是他雙腿顫抖。
  這是一副極難形容的畫像,現在一切他都明白了,為什麼家裡人,都瞞著他雪勤的消息;為什麼江雪勤的哥哥江鴻也是那麼吞吞吐吐,為什麼?
  忽然一股熱血上衝髮梢,他冷笑了一聲,身子晃了一晃,伸出右手,把欲倒的身子支住了。
  雪勤抽搐著道:「是我不對……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現在已經結婚了,這地方你是不該來的。」
  照夕冷笑道:「我是來找你的……為什麼我不能來?」
  雪勤知道他已是由失望而轉為憤怒了,不由一陣心酸,又落下了些淚,她泣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能怪你;可是這是楚家,我已是楚家的人了。萬一要是少秋此刻回來,你豈不是要背上一個不潔的名譽麼?」
  她緊緊地偎上了一步,不安定地顫抖道:「照夕……你聽我的話,快些……走吧!」
  照夕忽然哈哈一笑,倏地雙眉一挑道:「楚少秋?」
  可是立刻他的聲音又變小了,同時他已想到,憤怒與忌嫉,此刻對於他來說,都是如何多餘的了。
  他強自鎮定著,讓憤怒的烈焰,由髮梢至脊骨之中,慢慢地散消,他開始冷靜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我該走了。」
  他苦笑了笑,而悲哀和失望,都是人類直接的感情意態,它們從不願接受偽裝的,他苦笑道:「今夜我是不該來的,如果我知道你已結婚了,我是不會來的!」
  他冷峻地對著雪勤,投下了最後一霎,然後深深地對雪勤打了一躬,微笑道:
  「姑娘!現在一切我都明白了……這是天意,人力有時候是不可挽回的。」
  他苦笑了笑,極力地忍受著悲傷的情緒,他不願落淚,因為這是他隱藏的弱點。有些男人,是不願過份把弱點在異性面前顯露的。
  他勉強地忍受著極度的悲傷,卻偽作出平靜的微笑,繼續道:「我只恨我自己,如果……」
  忽然他感覺到,一切都是多餘的了,即使是說這些話,也是太多餘了,當時把出口的話忍住了,只長歎了一聲,顫抖地道:「我走了。」
  雪勤見他轉身欲去,不由抽搐道:「照……夕!」
  照夕回過身來,苦笑道:「姑娘還有事麼?」
  雪勤只是流淚,她抖著聲音道:「你還住在家裡麼?」
  照夕點了點頭,雪勤這時竟哭出了聲音,她顫抖著身子,卻揮了揮手道:「你去吧!忘了我吧,我是一個不配你留戀的人。」
  照夕這一剎那,真是心如刀扎,他很想過去安慰她幾句,可是,他仍是僵硬地立著。因為他已失去了安慰人的資格,同時,他又能如何去安慰對方呢?昔日的恩情,雖濃如墨,雖甜如蜜,可是……如今只能視為曾經飄過眼前的浮雲,曾經繞膝而過的流水……當任何事物只成了過去的時候,是無法再抓回來的……人類的感情,也是如此的。何況管照夕本人,又是如何的需要別人來安慰呢?
  他望著這個,曾經佔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曾經思掛著她的心上人……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感觸。
  實在地,他是不願再在這裡多留一分鐘,對於雪勤的哭泣,也許他應該感到茫然。可是這時候,卻不容許他去想得太多,他頓了一下,歎息了一聲道:「午夜打攪,實在不當得很……我走了。」
  說著話,但見他身形一躬,人已飛縱上了窗欞,正待飄身而出的當兒,忽聽身後一聲冷笑道:「來客留步。」
  照夕不由大吃一驚,當時回過身來,頓時他就怔住了,只覺得出了身冷汗。
  身後,也就是緊偎著雪勤身邊,站著一個長身少年,這少年一身皂色綢衫,目光如炬,濃眉大眼,十分威武。
  少秋!如今正是江雪勤新婚的丈夫。
  照夕不得不強作笑容道:「原來是楚兄!小弟失禮了。」
  說著飄身而下,楚少秋哈哈大笑道:「別來數載,管兄風采如昔,只不知午夜私訪內子,所為何來?」
  他說著話,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視著照夕,好似待機而發。
  照夕被他這麼突然的一問,一時只覺得面紅耳赤,當時苦笑了笑道:「小弟與江姑娘原系故交,此番造訪,旨在探望,楚兄不必多疑,小弟尚有事,告辭了。」
  他說著,正欲轉身而去,楚少秋忽然冷笑了一聲,叱道:「且慢!」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同是他也不由有些惱羞成怒。可是他到底不便發作,他慢慢地轉過了身子,苦笑道:「楚兄尚有事麼?」
  這時江雪勤神色上,已帶出顯著的不寧,她笑道:「少秋!管兄既有事,你又何必留人家?」
  楚少秋冷哼了一聲道:「既來寒舍,也就是我楚少秋的客人,卻不能這麼快就走呢?」
  照夕心中早已燃著一腔無名怒火,自己本有無限辛酸,卻連絲毫也無從發洩。此刻再為楚少秋盛氣凌人的態度一逼,愈發難耐。
  他冷冷一笑道:「小弟午夜來訪,雖是過於唐突,可是江姑娘與閣下成婚之事,並未前知,否則當不致如此冒昧。此刻已感無地自容,楚兄又何必一再見逼呢?」
  楚少秋哈哈一笑,他回頭看了雪勤一眼,不屑地笑了笑道:「愚夫婦結婚之事,北京城也很熱鬧了幾日,雖不能說家喻戶曉,倒也市井文傳,管兄竟會不知麼?」
  照夕不由劍眉一挑,冷然道:「莫非我還騙你不成?」
  雪勤見二人言語不善,心中好不著慌,自己嫁給楚少秋,按理說已對照夕負情;在感情上來說,自己愛照夕之心,更是遠超過楚少秋。只是既已嫁此人為夫,欲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只好對照夕打消情念。她本已痛心疾首,芳心盡碎,正感無以對昔日情人,偏偏楚少秋竟會中途出來,無事生非,一意對照夕刁難。在自己來說,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昔日情人,自己實在是難以處理。
  她戰抖著聲音,對楚少秋道:「少秋!他是真不知道啊……你不要難為他。」
  楚少秋聽愛妻如此說,更是嫉火中燒,偏頭朝管照夕看時,卻見對方面色蒼白,一雙眸子,正在愛妻身上瀏覽。管照夕對雪勤的談話,適才他也偷聽到了幾句,雖然他們雙方尚稱理智,可是言詞之間,句句都透著刻骨相思。自己和雪勤如今雖是夫妻,卻終日難得見她一笑,更未聞她一句真情體貼之言;雖說是絕代芳姿,無異蠟人石像,有時想起,於驕傲之中,亦難免期期之感。此時再聽雪勤為他討情,更不禁勃然大怒。
  但他為人陰險,雖恨不能當時一掌,斃對方於掌下。可是這麼做,定必會加重愛妻惡感,倒不如故示大方,放照夕回去,自己再借送客為由,待機暗下毒手。
  這幾年來,他倒也曾下了些功夫,練成了一種極為厲害的掌力,自信一掌定能奏功,胸有城府,也就表面較方才鎮定多了。
  此時嘿嘿一笑道:「你還以為我是故意為難管兄麼?哈!你真是錯了。」
  他說著話,又轉過了身子,對著照夕一抱拳,微微笑道:「小弟方才全系戲言,管兄萬勿見怪。」
  他笑了笑,看著驚愕的二人,又接道:「慢說管兄是初來不知真情,即使是明知而來,又有何妨?管兄少年奇俠,譽滿京城,又豈會……」
  說著他仰天打了個哈哈,臉色青紅不定,可是他臉上浮著笑容,更是莫測喜怒。
  照夕此刻早已心灰意冷,萬念俱灰,他只想早一點離開這裡;至於楚少秋對自己用什麼心思,他根本未去深思。當時聞言,不由抱拳苦笑道:「既是楚兄見諒,小弟告辭了。」
  他說著身形一躬,二次以「冷蟬滑枝」,嗖一聲已竄上了窗口,上肩水平,一絲不動。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管照夕這種身手,立刻使楚少秋和雪勤二人吃了一驚,尤其是雪勤。
  她記得六年以前,照夕可以說尚未入武功門徑,想不到六年以後,竟會練與如此一身功夫,只看他這一手「冷蟬滑枝」,只憑足踝點頓之力,膝蓋不彎,身形不晃。憑自己經驗,只一眼就可斷定,他已練到了輕功之中極難練的「氣游三虛」地步,輕功既已如此,其他功夫當可想而知之。
  這麼一想,江雪勤真是又驚又喜,同時也更就暗自神傷,悲愴不已。
  反過來,在楚少秋的眼中,更是恨上加恨,當時哈哈一笑道:「管兄此來是客,待小弟送你一程。」
  他說著猛一墊步,也朝窗台上飛縱了去,可是管照夕卻在楚少秋縱身之先,已二次騰身,用「海燕掠波」的身手,騰身上了籐蘿花架。只一沾足,又再次騰起,卻向一堆花石之尖梢上落去!
  楚少秋不想管照夕身形如此快捷,為洩心中之恨,哪能不追下去?
  他二次擰身,也用「燕子飛雲縱」的身法,撲上了花架,冷笑了一聲道:「管兄慢走,小弟送你來了。」
  他說著話,實已惱羞成怒,猛一折腰,已如同一隻大鳥也似,緊躡著照夕追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形才起,花架上輕飄飄的又落下一人,這正是雪勤,她驚慌地向前方張望著,她為管照夕捏一把冷汗。
  可是當她看到,管照夕那麼疾快的背影時,那一顆緊提著的心,也不由放下了。
  她知道,憑楚少秋那種身手,是難以追上的,江雪勤這一剎那,真有說不出的感覺。
  她那嬌柔的軀體,站在紫籐花架上,隨著夜風,顫顫地擺動著,多情的眼淚,為什麼總是愛在孤獨無人的時候,偷偷流出來呢?
  她歎息了一聲,想到眼前這一段孽情,一時想是不知如何是好?在花架上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晚風吹著她的髮絲,吹著她流出的熱淚。
  可憐的女孩,除了悲傷之外,又能如何呢?細細思來,原是自己的不是,又怪得誰呢?空負一身超人的奇技,卻為此一「情」字,而令肝腸繞結,放置不下,傷心飲泣,暗彈珠淚,然而卻又奈何?
  照夕羞愧悔恨地縱身而出,聽到了楚少秋所說之言,不由足下更加足了勁,生恐為少秋追上,又說些難以令自己置答的話。
  所以身形縱出,倏起倏落,如同星閃電掣,霎息之間,已撲出了楚家圍牆。身後的楚少秋,本想追上照夕,出一口惡氣,斃對方於掌下;卻不想雖施出全力,依然沒有追上,只恨得頓足戟指,大聲厲罵了幾句,這才怏怏返回家去。
  且說管照夕一陣疾馳之後,已離家宅不遠,他回頭看了看,楚少秋並不曾跟來,這才稍安了些心。其實倒不是楚少秋沒有跟來,而是他跟不上。
  管照夕把身形放慢了,且行且自歎息不已,這個殘酷的打擊,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江雪勤竟會真的變了,她既狠心棄了自己,另結新歡,自己又該如何呢?
  夜風吹著他那雙欲哭無淚的眼睛,這濃濃的天,惱人的夜,不時還傳來三兩聲野犬的吠聲,月亮也被一片濃黑的雲遮住了,酷署的夜,也似有了幾分雨意。
  風中夾著幾顆細微的雨星兒,這是何等淒涼惆悵的一個夜晚啊!
  這獨行的少年,本是多麼英俊活躍的影子,只一日之間,卻變成了如此一個愁人兒。他有滿腔的憤恨仇怒,可是他又能如何發洩?他有委屈傷心的心事,又能向誰吐訴?
  悵望著漆黑的前路,他有一步沒一步地邁著,腦子裡一幕幕地過著儘是江雪勤昔日歡笑、嬌嗔、可愛的影子。
  而這些美麗的影子,隨著時光的飛逝,和無情現實,或將成為他腦中的一塊化石,一個光亮的泡沫,或是一聲歎息!
  數年來的熱心夢想,今夜,也就是這一霎間,全部粉碎了,有人說:
  「沒有希望的人生,正像缺乏源頭的泉水。」
  照夕的生命之源,在這一剎那,確是乾涸了,兩旁樹林房舍的倒影,匆匆向後馳著。他只覺得兩腿發軟,心中發苦,不留心踏到了路旁的深溝,隨著翻身栽倒了,溝中的臭水濺濕了他美麗的衣裳。
  他無力地爬了出來,苦笑著又站了起來,暗忖道:「雪勤!你害得我好苦……你已重重地傷了我的心……只怕我一生一世也不會幸福了。」
  他不是一個軟弱的男孩,素日亦不喜流淚,可是這一剎那,淚珠湧泉而出。
  在這冷清清的夜裡,他摸索著,一步步地走到了家門,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也似的,身上一陣陣發冷,腦中如同一塊死木也似的,當他走到家門口,竟自倒下了。
  門口的侍衛,忽然吃了一驚,叱了聲道:「誰?」
  照夕無力地又撐起了身子,勉強走了幾步,不知如何,只覺得頭重腳輕,一陣目眩又掉了下去!那門衛嚇了一跳,口中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一面跑到近前,用手中的燈光照在照夕臉上照了照,這才發現來人,竟是新近回來的二公子,只見他臉色青白,淚光縱橫,彷彿是生了大病一般,不由嚇得叫道:「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他一面回頭大嚷道:「不得了,快來人呀,二公子可是不好了!」
  照夕耳中聽他這麼喊,心知自己如此樣子,倒令他疑心得病了,不由一面站前,喊道:「不要叫!我沒有事。」
  誰知他才說了一這麼一句,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又倒下了,這才暗暗吃驚道:「我莫非是真的病了麼?」
  原來照夕果然是病倒了,數月來日夜疲累,本已種下病因,只因體質素好,一時也發現不出,又加上深思雪勤,夢寢不安。如今的雪勤這一別嫁,對於他來說,真無異是一個晴天霹靂,感情於剎那之間瓦解崩潰,人卻也一分精神也提不起來了,新憂舊癡一併發作,遂成重疾,他卻尚不自知。
  這時已由門內,陸續跑出了好幾個人,慌忙亂成了一團。照夕深怕驚憂了父母,連連道:「我沒有什麼,只是太累了,你們把我攙到房中去就沒事了。」
  奈何,這消息早已傳至內宅,夫人正在煙床上躺著抽煙,乍聞少爺得了大病,倒於門外,現在已攙了進來,這一嚇,可是不輕。
  當時驚慌出來,將軍也得了消息,正由後室內倉促趕出,老夫婦二人,匆匆趕到後院,只見照夕房中,也是一片哭喊之聲。
  老人老淚縱橫地撲了進去道:「我兒怎麼了?」
  幾個丫鬟婆子,正自圍在床邊,哭叫成了一團。此時見將軍夫人都來了,忙讓至一邊,紛請安叫道:「老爺!太太!」
  將軍皺眉道:「你們這麼多人在這裡做什麼!還不下去!」
  眾人始紛紛散了下去,只剩下思雲、念雪二人,仍偎在床旁邊,直掉眼淚。
  二老上前一看,只見照夕此刻雙目緊閉,臉色鐵青,面上汗漬淋淋,已似人事不省。夫人早忍不住大哭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說著就往照夕身上撲去,卻為將軍一把給攔住了,他緊緊皺著眉毛道:「你是怎麼?沒看見他難受麼?」
  將軍說著話,低頭又細看了看,一面重重頓足歎道:「這是怎麼了?昨天他不是好好的麼?」
  太太目光轉向了兩個丫鬟,思雲、念雪不由嚇得一齊跪下了,紛紛哭道:「奴婢實在不知道,少爺什麼時候出去的……他得的什麼病也不知道。」
  夫人本想罵她們幾句,可是方寸已亂,只揮手道:「你們先起來……他沒事還算了,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二人可小心著。」
  說著又偎近床邊,將軍這才瞪著雙眼道:「請大夫沒有?」
  兩個小丫鬟一怔,雙雙站起來就往外跑,太太嚷道:「哎呀,去一個就夠了,真是笨東西。」
  思雲這才跑回來,二老就坐在照夕身邊,太太愈看愈是著急,眼淚只是個淌個沒完。管將軍也是歎息連聲,見枕邊放著照夕的一口長劍,他歎了一聲道:「一定是出去打架去了,受了傷了?」
  夫人更不由哭道:「受傷了?老天!傷在哪裡了?」
  將軍頓足道:「你就不要哭了,我已夠煩的了,我這只是猜想,我又不是大夫。」
  一面說著,一面回頭看道:「大夫怎麼還不來?」
  說著話,果然外面念雪嚷道:「大夫來啦!」
  原來照夕一進門,那岳侍衛已看出不妙,已打發人去請大夫去了。這一會兒就見一個老先生,匆匆從前院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一個小籐箱子,念雪在前面領著他,這大夫匆匆進房,見了將軍及夫人,正要請安問好,夫人已急道:「張大夫,不要多禮了,快看看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麼病了,可把我們嚇死了。」
  這張大夫是京裡有名望的大夫,平日多給一般王公大臣看病的,是管府的熟客,這時聽夫人這麼說,也就不再多禮。匆匆走近床前,細細往照夕臉上看了會,又把照夕眼皮撥開來看了看,不由臉色微微一變。將軍見狀不由大吃一驚,忙問道:「怎麼樣?有關係麼?」
  張大夫眉毛微微皺了皺,遂含笑道:「晚生要詳細診斷一下才能知道,不過以病情看來,似乎是中了熱暑的樣子。」
  將軍瞪著一雙眼睛發急道:「中了暑?怎麼中了暑?你快給他看看吧!」
  夫人也急得一個勁的直搓手,連連念佛。這位張大夫一面放下箱子,令念雪用枕頭把照夕扶起來靠坐著,只聽見照夕口中長長喘了一口氣,微微哼了一聲,念雪不由喜歡地叫道:「好了!公子醒啦!」
  眾人都不由一喜,果見管照夕全身一陣顫抖,忽地大吼了一聲:「雪勤……你好沒有良心!」
  聲如霹靂,把全室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二老嚇了一大跳,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自是不解,夫人見兒子醒轉,早已撲上叫道:「照夕!你醒……了?你是怎麼……了?」
  那位張大夫,以手按唇,微微噓了一聲,夫人這才止住了哭聲,站到一邊。張大夫這才坐下床邊,照夕此時已睜大了眸子,將軍忙對他搖了搖手,不令他說話,一面皺著眉毛道:「你不要多說,讓大夫給你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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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7:04
  照夕目光向室中各人轉了一轉,只覺得通體發熱無力,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又回想到適才自己的經歷,不禁一陣辛酸,差一點兒又要落下淚來。他長長歎了一聲,卻又把眼睛閉了起來。
  這位張大夫,照例檢查了一遍之後,又問了問照夕病情,照夕只把往楚家訪雪勤之事瞞下不言,只說自己去訪友,歸途突地病發倒地,別的什麼也不知道。
  張大夫聞言雖覺得有些離奇,可是這種病,他倒是有把握,當時只是點了點頭,含笑道:
  「公子,你好好靜養,為是你沿途受了暑,過於疲累,病情來勢雖凶;可是只要好好靜養,能有半個月,也就夠恢復了。」
  說著站了起來,用目光向將軍看了一眼,含笑道:「公子的病無什麼緊,大人可放心……」
  他說著雙眉又皺了皺,卻直向室外走去,管將軍忙尾跟了出去,一出門就問道:「有關係麼?」
  張大夫看了左右一眼,才微微皺著眉,又笑了笑道:「晚生看公子的病,雖說是中暑在先,可是病發離奇,將軍可知他近日有些什麼不對麼?」
  管將軍怔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沒有呀!今天早上還好好的,我還見他騎馬出去呢!難道還有什麼不對?」
  這位張大夫笑了笑,臉色十分尷尬道:「晚生私下看來,公子定是眼前遭受了什麼感情上的……上的……」
  因為管將軍一雙虎目正瞪著他,所以他反倒接不上了,又嘿嘿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年貴庚?成過家沒有?」
  管將軍聽大夫問到了這些,不由有些迷糊,當時怔怔地道:「還沒有,這有什麼關係?」
  張大夫聞言笑了笑,這才把身子向前靠近些,探出頭小聲道:「以晚生看來,公子也許是有了些麻煩,是關於姑娘那一方面……」
  將軍不由又是一怔,張大夫卻又笑了笑道:「大人可聽見,方才公子口中叫些什麼沒有?」
  管將軍怔了一會兒,也沒說話。張大夫遂笑道:「病沒有什麼要緊,只消服晚生十貼藥,也就沒什麼事了。只怕公子還有心病,那可就難醫了。」
  他一面說著,又朝管將軍看了幾眼,這才到一邊案子上開方子去了。他又關照了些注意事項,開了方子,又向將軍請了安,這才退了下去。
  這時太太正坐在照夕床頭上問長問短,親自為兒子脫衣理被,管將軍卻坐在外廳椅子上直發呆,心中不由又有些氣惱,一個人想了半天,才歎了一聲,慢慢走了進去。照夕見父親進來了,忙掙扎著要坐起,管將軍用手按住他,愛惜地歎了一聲道:「孩子!你有什麼心事,你說出來聽聽看,方才大夫說是你有心病,你看這不是怪事麼?」
  照夕聞言不由臉一陣熱,當時日視父親,張口無言,只訕訕道:「孩兒沒……有什麼心事……你老人家請放心……我這病,也不過養幾天就會好了……」
  管將軍看著兒子,還想說什麼,卻也沒有好出口,只歎了一聲,這時管夫人在一邊,關照兩個小丫鬟,叫她們要好好照顧著他,現在就叫他睡覺,不要吵他,一有事就趕快來通知自己。又回到床前,安慰照夕,囑他放心睡覺,千囑萬囑,這才回頭問將軍道:「大夫是怎麼說的?」
  管將軍含糊道:「我們出去再談,現在叫他休息吧!」
  說著和夫人走出了房門,夫人不由急問道:「大夫怎麼說呀……你怎麼不說呀?」
  將軍見四下無人,這才冷笑了一聲道:「怎麼說?這孩子竟是得了想思病了。」
  管夫人不由嚇得站住不走了,當時怔道:「什麼……這怎麼會呢?」
  管將軍歎了一聲道:「我也是不信呀,可是張大夫好像是這麼說的。他還問照夕結過婚沒有,我說沒有,他衝我直笑,又說什麼心病。他這麼一點孩子,又哪會有什麼心病?你看不是想思病是什麼?」
  管夫人聽得也愣了,只是把眼睛看著將軍,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呢?」
  管將軍哼了一聲道:「俗語說,心病不需心藥醫,看樣子,還得找到那個他想的人才好……」
  說著又重重的歎息了一聲,接著又皺了一下眉,感慨道:「想不到這孩子才回來幾天,竟會惹上這種病,你可知道為誰麼?」
  夫人搖了搖頭,將軍忽似想起了一事,哦了一聲,遂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方纔他口中像是叫了一聲誰的名字,你可聽見了?」
  管夫人經他這麼一提,也不由突然記起,當時也哦了一聲,她忽然拉著丈夫的手,緊張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將軍忙問故,夫人這才歎息了一聲道:「我真是傻,竟會沒想到是她啊……唉!可憐的孩子,也難怪他會生病了。」
  管將軍不由被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忙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不說呀?」
  夫人這才搖了搖頭,十分難過地道:「你哪裡知道啊……方纔他口中不是叫著雪勤名字麼?你猜這位雪勤姑娘又是誰呢?」
  將軍搖了搖頭,夫人才歎道:「這就是對門的江家姑娘……唉……」
  管之嚴乍聞之下,不由又是一怔,他聳動著眉毛道:「什麼?江姑娘不是已經結婚了麼?怎麼會?」
  太太一面用小手巾擦著眼淚,一面歎道:「咱們進房去談吧!唉!要是她,這孩子的病是不會好了。」
  管將軍急於知道細情,當時忙拉著夫人進到房中,坐下匆匆道:「這事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點說吧!」
  管夫人這才又歎了一聲道:「你是不知道,照夕這孩子在六七年以前,已經認識了這位江姑娘,那時不是參加過什麼詩社麼?江家姑娘更是天天跟照夕在一塊,他們兩個人,常常出去遊山玩水,騎馬射箭,真是好的形影不分。」
  管將軍聽得張大了眼睛,怔道:「啊!原來還有這回事……可是……」
  夫人流淚道:「你先別急,聽我說呀……那時候,大概是兩個私下裡已經訂了婚約。」
  將軍聽到此,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荒唐!荒唐……」
  太太歎息了一聲道:「這事也是由思雲、念雪兩個小丫鬟口中得知的,她們兩個也不知道怎麼知道的……說是照夕因為那位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自己還不如她一個女的,所以這才外出訪師,練成了本事。」
  將軍又重重的歎道:「荒唐!荒唐!就算有這種心,也不能不告而別呀!可是那江姑娘可又怎麼會嫁給別人呢?這也太不對了。」
  太太用手巾抹了一下眼淚,抽搐了一下道:「說的是呀……可是,照夕出去六七年,沒有一點消息給人家,連我們自己家裡人,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你說人家姑娘又怎麼能等?」
  管將軍聽完了太太的話,也不由翻著一雙眼睛,發了半天的怔,張大了嘴道:「這……這可怎麼好?這消息照夕又怎麼會知道的呢?」
  夫人搖了搖頭道:「他一回來就問我,我瞞著他沒說;而且還關照思雲、念雪,叫她們也不說,大概是他自己出去打聽出來的,再不就是已經見著那位江姑娘了。」
  將軍聽到此,不禁長歎了一聲道:「這真是一段孽緣……唉!唉!」
  夫人皺著眉道:「你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個『心』,你有什麼辦法?人家已經出閣了!」
  將軍歎道:「當然是沒辦法羅!不過!他也是不小了,我們倒也真該給他說一門親了。」
  夫人默然點了點頭道:「可不是……不過這孩子眼光很高,以後要是再找像江姑娘那樣好的可就難了!」
  不言二老在那裡,為照夕的病及婚事而發愁,且談這位一代情俠,輾轉於病床之上,昏昏沉沉的腦海之中,所能思慮到的,儘是一個江雪勤的影子。他痛苦地搖著頭,歎息著,盡量想讓自己平靜,可是他竟是辦不到。
  昏睡中,口裡情不自禁的斷斷續續叫著雪勤的名字,那斷腸的叫聲,使得一旁的兩個丫鬟又驚又怕,她二人對看了一眼,俱知道少爺叫的是誰了。
  思雲關切地走到照夕身前,含著淚道:「少爺!那位江小姐已經結婚了,你又何必再想著她?少爺你要想開一點。」
  念雪就憤憤不平地道:「天下女子多的是,她既然不顧少爺,又何必再想她?乾脆叫老爺再說一個不是更好麼?」
  照夕聞言睜開了眸子,無力地看了二人一眼,臉色更是難看,他苦笑了笑道:「你們是不知道。」
  二女眼圈紅紅的,各自都偎在他身邊,她們三人本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情逾骨肉,本是無話不談。此刻二女見照夕病苦至此,自然心如刀割,真恨不能以身代之,好言安慰,體貼入微。須臾下人送上藥汁,二丫鬟又把照夕攙扶坐起,勸他飲下了藥,又為他蓋好了被子,這才轉了出去。
  照夕在床上思今追昔,真是愛一陣、恨一陣;甜一陣、酸一陣,壁角的銅漏滴滴答答,不知不覺夜盡天明,好長好難耐的惱人之夜,總算過去了。
  這一夜卻使這位多情的少俠,漸漸平靜了,俗謂「哀莫大於心死」,也許管照夕,此刻確是死了心了,當天色微微明亮的時候,他竟進入夢鄉。
  白天夫人來看了他兩次,在他床前守了一個多時辰,他都沒醒,夫人很為他高興。因為能睡覺對於病人,總是好現象。
  吃藥的時間到了,夫人也不敢喚他,照夕這一覺直睡到申時方自醒轉,他精神好多了,夫人得信又匆匆趕了過來,照夕忙含笑坐起。夫人見他已不像昨天那麼憔悴,心中很是安慰,親自看著他把藥吃了,又守著他吃了些東西,這才問了問他病情。照夕只告訴母親是中了暑了,對於江雪勤之事,卻是一字不提,管夫人雖知兒子病因,可是卻不敢問,因怕由此加重了照夕病情。只想等再過幾天,病情大好之後,再伺機問問清楚。
  夫人在床前,和照夕談了一會兒,因見他今日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母子二人談了一會兒,管夫人又令他休息。正待離去,匆見念雪自外跑進,含笑對照夕道:「公子!外面來了一個姓申屠的,要見公子。」
  夫人方皺眉道:「他如今有病怎麼能見客,你請他到客廳,待我去見見他好了。」
  照夕聞說申屠雷來訪,不由心中大喜,當時在床上猛然翻身坐起道:「母親且慢!還是請他進來吧!」
  一面對念雪道:「你快去請他進來,就說我身體不適,不便去接他,請他直接來此就是了。」
  念雪領命而去,照夕遂對母親道:「這就是孩兒路途之中,結識的一位兄弟,想不到他今天竟會來找我。」
  夫人早已由兒子口中,得悉他在路途之中,結拜了一個兄弟,把申屠雷說得人品如何如何清高英爽,心中也頗想一見。此時一聽來人就是,不由心中也甚歡喜,方想出外迎接,卻聞得室外一聲笑道:「怎麼!大哥貴體不適麼?」
  接著念雪先進,她身後跟著出現了一位英俊少年,此人正是申屠雷。
  只見他身著寶藍綢衫,外罩地天青官紗馬褂,頭戴玄緞帽,中鑲著一塊朱紅的珊瑚結子,愈發顯得英姿颯爽、氣宇不凡。
  照夕此時已靠身坐起,見他進來,忙含笑道:「多謝賢弟來訪,愚兄只是沿途受了些暑,如今引發,沒有什麼大病。」
  申屠雷乍見照夕情形,似乎吃了一驚,正待開口,照夕卻為他引見了母親。申屠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口稱伯母,夫人忙讓他坐下,又令思雲去端來酸梅湯待客。申屠雷卻是目注照夕,滿臉關切之容,因管夫人在此,卻不便露出吃驚情形,直似欲言又止。夫人又問了幾句申屠雷家居情形,又囑告照夕不可多言,遂向申屠雷微笑道:「小兒沿途多承關照,更蒙結為金蘭之好,如今賢侄也不是外人了,以後尚請時來舍間玩耍才好。等照夕病癒之後,再請其至府上向尊大人問安吧!」
  申屠雷忙彎身道:「伯母體要客氣,小侄與令郎一見如故,情同骨肉。令郎人品才學較小侄高出十倍,錯蒙謬賞,敢不盡心結納,你老人家太謙虛了!」
  管夫人私觀這申屠雷,果然人品談吐俱佳,兒子能結識此子,心中也代他高興。
  因知年青人在一起,自有他們一套說詞,自己不便混在其中,遂略微談了幾句,逕自返房而去。
  申屠雷親送管夫人背影去遠之後,才回身進房,吃驚地道:「適才因伯母在座,我不敢說,怎麼別才數日,大哥竟會如此憔悴?看來病勢還不輕呢!」
  照夕為他這麼一提,只覺得心中一酸,當時只苦笑了笑道:「你是情有未知,一言難盡,以後我再慢慢給你說好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遂接歎道:「我只當你這幾天故人把握,春風得意呢!誰知卻是臥病在床,早知如此,我該前兩天就來看你。」
  照夕聞言似有感觸地歎息了一聲,當時目視窗外,卻沒有言語。
  申屠雷知他定有心事,只是自己問他,他未必肯吐實情,好在來日方長,以後不難打探出來。自己與他既是兄弟之交,情逾骨肉,決不能目視他如此意志消沉。他想到了這裡,心中有了主張,卻也不急於探詢,遂微微一笑道:「家叔聽說我路上結識了大哥,極為欣慰,也頗想一睹大哥俠容呢!」
  照夕含笑道:「我一二日內病好了,理當去叩見大叔。」
  二人遂又談了些別的,申屠雷因知他心情不暢,所以盡找些輕鬆愉快的事情,與他攀談。照夕亦是健談之人,不由也暫時拋開愁緒,和申屠雷談笑了起來,一直到晚上,照夕還留申屠雷在房中,一起用了飯,才行告辭。
  自此天天申屠雷都來,每日都是到晚上才走,有時帶幾幅書畫,二人床前同評共賞,有時談些趣聞,吟些詩句,氣氛至為清純。
  照夕在這種情形之下,心事既能拋置,病情也就一天天的大為轉好了。
  到了第八天,照夕已大致康復了,等申屠雷再來訪時,他已早下床了。
  申屠雷自是十分高興,照夕因在房中悶了將近十日,心情十分煩悶,見申屠雷來,不由含笑道:「我方纔已命小廝備好了馬,今日我病已全好了,我要與你共騎而出,小游一下,借此開暢一下心性,不知你意如何?」
  申屠雷不由點頭道好,卻又微顰道:「大哥久病新愈,騎馬遠行恐不宜吧!」
  照夕搖頭笑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嬌嫩了,我們只不要走太遠也就是了。」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話雖如此,還是不可大意,我看再遲一二日,等你大愈了再去的好!」
  奈何管照夕意志已決,非要去不可,後來並有怒容,說是申屠雷要是不去,他一人也非去不可。
  申屠雷拗他不過,只好歎道:「既是大哥執意非去不可,我也只好奉陪,只是卻要改騎乘轎才好。大哥如同意,我們就去,否則我是不敢從命。」
  照夕無奈笑道:「好吧!依你就是……」
  遂把念雪喚了進來道:「我要和申屠公子共出小游,你快去前院叫小廝準備兩抬小轎……」
  念雪怔了一下,遂笑道:「夫人可知道?」
  照夕雙目一瞪,念雪馬上笑道:「好!好!我去!我去!」
  說著轉身飛跑而去,申屠雷哈哈笑道:「不只我一人不叫你去吧,你看這位姐兒也怕你身體不行呢!」
  照夕臉色微紅笑道:「這丫鬟是同我從小一塊長大的,玩笑慣了,倒令你見笑了!」
  說著念雪已笑著跑回來,一面笑道:「少爺!你們要上哪去玩呀?」
  照夕皺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念雪看了申屠雷一眼,轉著那雙大眸子道:「啊!我想起來了,西四牌樓護國寺,今兒個可熱鬧,聽說有大廟會,各地方人去的很多,少爺和申屠公子去那裡走走豈不是好?」
  照夕不由笑道:「好!好!我們就去護國寺看看廟會好了。」
  申屠雷聞言也很高興道:「好!去看看廟會倒是挺熱鬧。」
  當時念雪遂找出了一套水緞袍綢長衫,照夕匆匆換上,對鏡理了理頭髮,又戴上了一頂小涼帽,覺得十分輕快。申屠雷打趣道:「大哥病了這幾天,如今看來更瀟灑了。」
  照夕少不得也回敬了幾句,兩個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遂把臂而出。
  兩乘小轎,已遵命直抬到了花園裡,轎簾打開著,這種東西,一向是婦人女子乘坐,二人都很久沒有坐過了,心中自有一種新奇感覺。
  這時思雲又追上來,笑著與照夕送來一個綢子披風,說是夫人令送來的。
  照夕不忍拂母親之意,只好收下笑道:「等一會兒冷了,我自會穿上。」
  申屠雷卻在一邊微微發笑,他心中不由暗自忖道:「這位照夕哥,原是如此一位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卻能學成這麼一身功夫,可真不簡單。」
  照夕接過斗逢,見申屠雷正自望自己微笑,知他所想不由俊臉一紅,訥訥道:「兄弟!你笑什麼?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啊!」
  申屠雷歎息了一聲道:「正是如此,所以令我想起家中的雙親……也不知二位老人家近來可安好?」
  照夕不由微笑道:「你也不過才離家二月有餘,伯父母大人,怎會不好呢!別多想了,我們走吧!」
  說著讓申屠雷上了第一乘轎子,自己上第二乘,抬轎子的小廝,平日是府中的大閒人,難得有點事做,自是抖擻起精神來,對二人請了安,才把小轎抬起,吱吱呀呀的直往門外走去!
  二人在轎內上下晃動著十分適意,須臾已抬出了大街,果真街上行人較往常多了不少,熙熙攘攘十分熱鬧。二人綵衣俊貌,吸引了不少目光,見者無不交談,卻猜不出是哪府裡的公子哥兒。
  轎夫疾行了一陣,已抵達護國寺門前,只見寺前肩輿如雲,馬車也不少;尤其是各種叫賣東西的,更是較往常多了十倍,來來往往的遊人如同過江之鯽。二人下了小轎,照夕囑咐轎夫把轎子擱至一邊,自去玩耍,等一會兒來接自己二人就是。
  這才同著申屠雷隨著人群自向廟內行去,二人本來對這種熱鬧,一向是不感興趣的,但一來久別故京,再方面照夕大病初癒,心情煩悶,借此開心一下,所以上來興致很高。
  護國寺是所很有名的大寺院,地方極大,今日適逢廟會的日子,各處燒香拜佛的人極多。尤其是素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們,今天都出來了,多是帶著隨身小婢,穿行於殿內人群之中,指指笑笑,妙語如珠,更為這大廟生色不少。
  二人遊玩了兩處大殿,到處只覺亂嘈嘈的,興致不由減了一半,申屠雷遂提議至後殿走走,那裡面是僧人作課的地方,比較安靜多了。
  照夕自是同意,二人又轉到了後殿,殿前有一灣荷池,在這酷暑的日子裡,池內荷花盛開翠蓋如雲,偶然吹過一陣小風,也帶著些爽神的清芬。池邊柳樹成蔭,蟬聲高唱,孩子們拿著細長的竹竿,正在粘知了,有的捲起褲管,在水邊上摸魚。
  荷池的右邊,聳立著紅牆翠瓦,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規律的梵唱和木魚之聲,由殿內傳出,正是僧人們作課的時間。
  這殿內此時是不可隨便進去的,有那興趣高的朋友,也只能在殿外,隔著窗子往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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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行到池邊,就不想再走了,見樹蔭下,尚空著一個石椅,遂告坐下,摘下帽子,連連揮著折扇,看看水裡的小魚,也是怕熱,只在荷葉莖下打著轉兒,卻不往別處游。
  殿外又來了不少人,扶老攜幼,都圍在殿外,聽說是和尚們只要念完了這堂經,就可任人出入了。廟會也就開始了,並且主持大師,還要親自主持盛會,經堂大師也要開講經文,所以人聚得很多。
  二人好容易找到了這一處清靜的地方,不想這一會兒又成了熱鬧之區,好不掃興。照夕正要起身喚申屠雷遷地為良,忽見由前院踱進一男一女,衣冠十分華麗,男的在前,女的在後。
  照夕先見那男的一個側面,已是吃了一驚,再向後面那少婦模樣的玉人兒一看只覺得雙目一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
  申屠雷見狀不由一驚,只見照夕雙目發直,如同泥塑也似,不由吃驚道:「大哥!你是……怎麼了?」
  照夕才似驚覺,當時把頭一低,咬了咬牙,重又站起道:「兄弟!我們走吧!」
  申屠雷見這一陣子照夕臉色,竟變得一片鐵青,不由十分詫異,四顧一番,問道:「大哥!你看到了什麼了……還是想到了什麼?」
  照夕苦笑了笑,搖了搖頭,忽悠悠地道:「我們走吧!」
  他一面說著遂站起了身子,低著頭,直向殿外而去,申屠雷忙跟了上去。
  不想冤家路窄,那一男一女,卻正由對面走來。照夕頭卻低得更低了,申屠雷卻是邊走邊喚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申屠雷這麼說著,一面追了上去,卻見迎著照夕正面走來一雙少年男女,那男的長得身形魁梧,濃眉大眼,衣冠華美,這麼熱的天,他在長衫之外,另加上一件猩紅的坎肩,看來更是刺目,昂然四顧,舉止高傲,令人望之生厭。
  申屠雷乍看之下,對這奇裝異服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偏他身邊隨著的那個少女,卻是自己平生僅見的一個嬌滴滴的人物。
  這女的高高的個兒,一張瓜子臉兒,宮樣峨眉,盈盈秋水,偏又是愁染相思,輕顰凝視,她那烏雲也似的頭髮,用一串明珠,把它輕輕束起,就像是漆黑的天空裡,閃爍著一串星星,翠袖短窄,露出一雙雪藕也似的玉腕,下著八幅風裙,一色水綠,衣浪輕輕起伏,就像洞庭黎明的煙波……
  「哎呀!」
  任何人看見她,也會由內心發出這一聲情不自禁的呼聲,這少婦裝束的女人,她的出現,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申屠雷也驚得張大了眸子,暗暗驚歎道:「啊……好美……」
  不意之間,這一男一女,已走到了他身邊,申屠雷方覺這麼看人家,不大像話,才把目光一轉。卻覺得肩上為人拍了一掌,那紅衣男子已面己而立,嘻嘻冷笑道:「小子!看紅了眼是不是?」
  申屠雷臉色一紅,正要發作,照夕已在前面喚道:「賢弟!走吧……」
  眾人目光,幾乎無不為這絕色少婦吸引住,卻只有這個俊公子,他一直是低著頭,連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他雖然口中這麼叫著,卻是背朝著申屠雷。
  申屠雷聞言,本是羞憤難當,聽照夕這麼一催,不由對這紅衣少年冷笑了一聲,道:「我哥哥叫我,不與你一般計較,否則……」
  說著正要舉步自去,不想那紅衣人,卻伸出一隻大手,又向他肩上搭來,一面嘿嘿笑道:「小子!你別走!回來!回來!」
  申屠雷向前卸肩,紅衣人大掌落空,他不由氣血上衝,猛地一個翻身,劍眉一挑道:「你要如何?」
  紅衣人見申屠雷竟能逃開自己暗中貫力的一掌,口中不由突地一驚,當時後退了一步,上下看了申屠雷一眼,哈哈大笑了一聲。
  他用手一指身側那絕色女子,朗聲道:「小子!要看女人,也要打聽打聽,我楚少秋的娘們,是能容你這麼看的麼?」
  淡妝少婦聞言峨眉微顰,玉面緋紅,她似乎對紅衣人這種粗俗的話和動作十分不滿,只見她歎了一聲道:「你走不走?我可走了!」
  說著遂欲自行而去,不想那紅衣人哈哈大笑了一聲,一晃身,已到了少婦身前。只見他張開二臂,攔著這少婦的去路,一面嘻皮笑臉道:「不行,都不能走,我不是給你說過麼?你是我一個人的!誰要看你,我把他眼珠子挖出來……現在你看看我,看我說話算不算數。」
  那少婦聞言,一陣心酸,竟自掉下了兩滴淚水,自感遇人不淑,竟自嫁了這麼一個粗俗輕狂之輩,比起自己那意中人,真是相差一天一地!
  當時於眾日睽睽之下,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自己鑽進去才好。
  那紅衣人毫無憐香惜玉之心,見狀並不以為意,只向申屠雷點手笑道:「小子!來送終吧!」
  申屠雷聽這紅衣人說了這些話,早已氣得熱血怒漲,方自把身一縱,卻為一人拉住了,驚視之下,見拉住自己的正是管照夕。
  他臉色極為難看,陣子裡閃爍著悲痛的光采,申屠雷覺得他那只拉著自己的手,微微發抖著。因為他大病新愈,看情形,說不定舊疾又發,這一驚,不由把先前一腔憤怒化了個乾淨,驚道:「大哥……你怎麼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們快走!回去再說。」
  申屠雷茫然地點了點頭,方想用手去攙扶照夕,就聽得一聲怒吼,那楚少秋已撲了過來。照夕和申屠雷說話之時,因是背朝著楚少秋,所以楚少秋並沒有看見來人是誰。他滿心想在愛妻眼前,表現一下自己的英勇,見申屠雷欲去,如何容得,當時厲吼了一聲,已縱了過來,厲聲叱道:「喂!小子想走麼?」
  申屠雷聞言重複恨得牙癢癢的,當時一跺腳,對照夕道:「大哥,稍候,待我會會這廝。」
  正想回身,卻又為照夕緊緊緊抓著他一腕,小聲道:「一介武夫,你別與他一般見識,我們快走吧!」
  說著拉著申屠雷足下加速而行,不想那楚少秋卻是大有非打不可之意。見二人連頭也不回,更不禁暴怒十分,向前一墊步,猛一翻掌,竟用「百步劈空掌」,雙掌齊出,照著二人身後就打!
  他這掌力方一推出,就聽一聲嬌叱道:「不可傷人!」
  楚少秋抖出的雙腕,竟為來人一雙玉掌給分了開來,驚怒之下,才發現來人,竟是自己愛妻。不由雙眼一翻,怒道:「你這是為何?」
  這少婦並非別人,正是江雪勤,只因丈夫恃強凌人,心中不平,卻因事為自己,本來尚能勉強忍著,只是內心感傷難受而已。
  誰知對方少年並不與他一般見識,幾番求去,竟均為丈夫所阻,此刻又一少年,拉了先前少年就走,分明識禮之人,不願多事。卻不想自己丈夫,竟死追不休,更要下毒手,把對方二人全部結束掌下,似此狠毒,真是無異禽獸一般。
  因知楚少秋劈空掌力不弱,生恐二少年受了重傷,這才不顧羞辱,眾目之下,奮身上前,把楚少秋魯莽的舉動予以制止。
  不想楚少秋惱羞成怒,竟自厲顏相對,要說江雪勤武功,實在高出楚少秋不少,既生厭惡之心,大可反目自去。可是須知那時社會情形,女子一旦出嫁,講求的是三從四德,哪怕所遇非人,也要忍氣吞聲下去,何況江家更是聲威顯赫之大家。雪勤自幼受熏陶,這種婦道觀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容少變。
  她昔日嫁楚少秋,一半是久候照夕不歸,不知管照夕生死存亡,如何能空守名份?再者是楚少秋之父為官正直,很為父親器重,楚少秋執後輩之禮,出入江府頗勤,加以外貌,武功尚稱不惡。楚父既一再提親,江提督先還支吾其詞,後久候管照夕,非但照夕自己沒有影子,就是管氏老夫婦,也沒有提親之意,因念及「女大不中留」,這才忍痛將愛女嫁出。
  江雪勤聞訊之後,很哭了好幾天,對照夕更不由有些失望。俗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再加上那謀有深心的楚少秋,在這一段時日裡,竟是體貼入微,人前人後寸步不離,須知「烈女怕纏郎」,日子久了,江雪勤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了。
  這時候,那活潑英俊的瀟灑的管照夕,在她腦中,已漸漸成了淡影,那花前月下,共結的海誓山盟,也都由於失望而退了顏色,儘管是猶自常在耳際繞轉,也都成了空谷之音……
  感情!真情!哈!我真應笑它們……它們是一具紙老虎,是經不起考驗的。
  它們的存在,是由於相聚而甜蜜,分離是它們的致命一擊。世上確有癡情真心之人,短短的時間裡,大家全是癡情之人,可是如以十年的時間加以分判,那真情就微乎其微了,更不要說一生一世了!
  江雪勤也就這麼把終生許配給了楚少秋,一朝出閣,就成了楚家的人了!
  世上的事,真是太離奇了,想不到那久無音訊的管照夕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
  江雪勤如同遇到了一個晴天霹靂,那晚照夕離去之後,她幾乎悲不欲生,一切失去的幻想重又復活了……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似一番滋味在心頭。」整整的十天,她沉醉在悲痛的命運,與大膽的幻想之中。
  在舊道德觀念與真情奔放的兩個極端之中,打著漩渦。暫時,她仍是屈服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種觀念之中,但是,她原本平靜的心,這時已起了層層波瀾,再也不安寧了。
  在幻想中,她享受到了甜美的愛情滋味,奈何漏短更長,幻想得愈美,現實也就愈醜陋。
  照夕挺俊的影子,一天不去,楚少秋也就益發粗俗、惹厭、可憎。
  她想到那夜照夕的突然來臨,他那種狂喜的情形,直到得悉真情之後那種悲憤呆癡,那蒼白的面頰,失神的眸子……
  雪勤每想到此,心如刀絞,她真想去找到他,投到他懷中,哭訴一個夠。自己把話說完了,任他處置自己好了,如他願帶自己走,自己就拋棄這些虛名假節,隨他遠走天涯海角……
  這種觀念雖能使她暫時興奮,可是冷靜之後,她又不這麼想了!
  她想到照夕臨去時那種失望冷漠的情形,這種熱念,立刻冷了一半。她知道,管照夕是不會再理她了,只看他臨走時那種表情就可確定。
  這麼多日子以來,這可憐的女人,一直是沉痛於這種矛盾的觀念之中。
  照夕病了,她自是無從得知,可是每一個夜晚,她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認為照夕一定會來的,她怕他來,可是她又希望他來。
  十天以來,她總是這麼期盼著,可是她失望了,她知道照夕是不會來了,定是恨透了自己了。熱念一消,也就不敢再存著癡想。
  楚少秋是何等厲害之人,焉有看不出來的道理?他每夜都是假裝藉故出門,其實都伏侍在暗側,只以為管照夕定必不會死心,只待他再來之時,定要暗中給他一個厲害,即便是出了人命,諒江府也不敢張揚。
  他這種心機畢竟也是自用了,一連七八天過去了,他才知自己竟是猜錯了。
  因見雪勤日日愁鎖眉間,對自己直似無往常那麼親近,心中又恨又愁,可是卻又莫可奈何。因知本月十五日,護國寺有盛大廟會,十分熱鬧,就再三約了雪勤同去一遊,雪勤卻因是自己愁悶得厲害,故此一說就成,遂就輕裝而出。
  楚少秋本以愛妻總似不願隨己出遊,今日卻想不到一提就成,大是受寵若驚,心中大喜,特地選了一件大紅坎肩穿定,用意無非吸人目光。
  夫婦二人乘騎而出,沿途之上,雪勤卻是一言不發,楚少秋雖用了不少心機,奈何雪勤仍是不發一言。殊不知雪勤此刻一顆心,早已不屬於他,即使同出共游,無異視其為路人一般,有時迫不得已,談說三言兩語,也只是迫於無奈,多是言不由心。
  她這種心情,令楚少秋心中大是不悅,要是別人,他早就發作了。
  無奈他確是愛雪勤太甚,情知自己得此嬌妻,已遭天忌,更不能稍有得罪。心中雖怒,卻還能如自忍著,遇有路人對二人投以目光,他尚要作出一副得意的笑容,顯示自己艷福不淺,沿途更大聲說笑,毫無忌諱。
  雪勤知他度量奇窄,性又陰毒,再加以驕橫任性,這些缺點,也都是婚後她一一發現的。因之痛悔十分,奈何木已成舟,也只有徒呼薄命而已。
  楚少秋陪著嬌妻出遊,在婚後來說,還算是首次,為了在雪勤眼前逞能,這才有意找申屠雷麻煩,不想雙掌內力眼看撒出,卻為雪勤出身攔阻,心中自是不悅。他本性多疑,又以為雪勤或是愛上對方年少英俊,故不忍令自己傷他。
  疑心一起,更是怒不可遏,卻不知江雪勤因丈夫無故欺人,芳心早已不悅,這時見他幾欲對自己翻臉,不由更是氣惱。只冷笑了笑道:「你自欺人,難道說人家生來眼睛,卻連看人的自由也沒有了麼?」
  她說著話,愈發觸動傷懷,淚珠兒在眸子裡直轉,方想轉身而去,卻見前行二少年,忽然站住了身子。內中一人倏地轉過身子,冷笑道:「楚少秋!你也欺人太甚了,莫非我管照夕還怕你不成?」
  雪勤乍聞這人口音,已似耳熟,她本也沒注意二少年是如何長相,此時聽這人一報名,不由暗中叫了聲:「啊呀……」
  目光視處,那前行二少年正自轉身走來,那發話之人正是自己心中夢寐深思的心上人。
  只是這幾天不見,卻料不到,他竟是消瘦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這些日子以來,他必是傷心到如何地步了。
  江雪勤情不自禁地叫了聲:「管大哥……」
  以下的話卻為那泉湧的淚水所取代了,她呆呆地看著這個她所負情的人,一步步地向他逼近著。
  楚少秋這時已認清來人是誰了,他真的做夢也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了他,當時又驚又怕又怒。他臉色倏地變了一下,向後遇上一步,驚異道:「啊……原來是你……」
  接著發出了一聲冷笑,目光又向申屠雷掃了一眼。這時申屠雷心中更是驚疑,他想不到,照夕竟會早認識他們,談話之間,更是不辨敵友。
  因為那少婦曾喚照夕為「大哥」,可見交情不惡,可是少婦又是這楚少秋的妻子,這其中關係,申屠雷又如何能猜知,他越發感到迷惑了。不由側身看照夕一眼,驚問道:「大哥認識他們麼?」
  照夕這時並不答話,只看著楚少秋,狠狠地道:「我這位朋友,有什麼不對了,你要如此對他?今天倒要請你還個公道!」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好個管照夕,你當北京人怕你麼?來!來!今天楚二爺倒要好好教訓你一番!」
  管照夕聞言後退一步,冷然道:「如此,我倒要領教了。」
  申屠雷見照夕竟要與紅衣人動手,只以為他舊病復發,如何能是對方敵手,當下大驚道:「大哥!你病還未好,把這狂傲的小子交給我吧!待我來收拾他也是一樣的。」
  照夕方自冷笑道:「無妨,我病已好了。」
  楚少秋見照夕出面動武,本就心虛,只想待機冷不防,再下毒手。正自為難,無意間聽到了申屠雷這句話,心下大喜,暗忖道:「好小子!原來你是帶病出來的,今天活該你小子倒霉。」
  想著膽子大增,一邁腿,已竄近照夕身前,正要猛下毒手,卻聞得雪勤一聲驚叱道:「少秋!不可……」
  楚少秋濃眉一展道:「怎麼?」
  雪勤只抖聲泣道:「管大哥有病,你就算勝了他,又算什麼英雄?我們……還是回去吧!」
  楚少秋聞言嘿嘿一聲冷笑,正想不起什麼說詞,卻見管照夕目光向自己愛妻轉了一眼,那銳利的目光,立刻化為烏有。他嘴皮微微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只冷笑著道了聲:「要你多口?」
  說著卻又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腳,一拉申屠雷道:「走吧!兄弟……」
  申屠雷間直被弄了個莫名其妙,這種複雜的感情因素,不要說他一個局外人無從得知,就連當事人的他們自己,一時卻也不可思議。
  申屠雷心知定有原因,心中雖然恨楚少秋到極點,巴不得叫他嘗嘗厲害;可是照夕既如此說,他不便不依,只狠狠地瞪了楚少秋一眼,轉身而去。
  這時四周早已圍滿了人群,二人本正在憤怒頭上,還沒發覺,這時見狀,不由大吃一驚,愈發無意再鬧下去了。
  管照夕拉著申屠雷,很快地鑽出人群,直向廟外而去,身後卻還跟著不少人。
  二人匆匆出外,轎夫早已在外面等著了,管照夕臉色悲痛的催促道:「快回去!快走!」
  申屠雷遂也跟著跳上了小轎,兩乘小橋遂自抬起匆匆而去。
  申屠雷原以為陪照夕來此,可解除一下心中煩悶,卻想不到反倒更為照夕加重了傷情。只見他坐在橋上,臉色青白不定,狀同呆癡一般,不由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待小橋走了個平行時,才苦笑道:「今天都是我不好,為大哥惹了一肚子氣。」
  照夕勉強笑了笑道:「這又怎能怪你,那楚少秋太欺人了!」
  申屠雷歎了一聲,道:「大哥怎會和他們認識呢?」
  照夕歎了一聲,卻搖了搖頭。申屠雷益發不解道:「大哥如有心事,不妨吐出,一個人悶著,總是不大好。」
  照夕忽然雙目一動,苦笑著對申屠雷道:「並非是愚兄藏拙不肯告訴你……實在是……這其中有難言之隱!」
  申屠雷黯然道:「我與大哥情逾骨肉,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適才見那少婦似對大哥頗為情深。」
  才說到此,照夕長歎了一聲,一時傷心道:「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與你說起過的江雪勤……她如今……」
  申屠雷不由一怔道:「啊……就是她……可是她又怎會?」
  照夕神色黯然的苦笑了笑道:「如今她已嫁了楚少秋為妻,就是那穿紅衣服的少年……」
  他說著仰目視天,申屠雷仍可見他眸子裡晶瑩的淚水,他心不由也跟著一陣難受,下面的話,卻不便再多問了。遂歎了一聲,勸道:「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不必看得太認真了,大哥還是想開一點的好。」
  照夕強作笑臉地苦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申屠雷很明白他此時的心情,卻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小轎走了一程,他到底忍不住道:「大哥,我看那江雪勤心中仍似愛你,她之所以嫁給楚少秋,怕也有她的難處。」
  照夕仍是不發一言,申屠雷正想再找些話來安慰他一番,卻聽得身後一連串鈴響聲,跟著跑來一騎飛快的小驢,驢背上坐著一個青布衣裳的姑娘,老遠就嚷道:「喂!喂!前面的轎子停一停!停一停!」
  轎夫聞聲,各自停步不行,卻見那小黑驢響著脖子上的串鈴,已飛快的跑到了轎前。
  驢背上的姑娘,大約有十七八歲,她仰著腰道:「你們之中誰是姓管的?
  照夕還沒說話,申屠雷已用手一指照夕道:「他就是,你是誰?有什麼事?」
  這姑娘忙翻身下驢,先對二人請了個安,站起來笑道:「我是江小姐的陪房丫鬟,名叫小琴。方才二位公子和我們姑爺吵架,我都看見了,出來以後小姐哭得了不得,她偷偷的叫我來找管公子,送一樣東西!」
  說著揚手拿來一物,照夕伸手接著,正自發怔,小琴已上驢飛馳而去。
  管照夕再看丟來之物,竟是一塊手帕,當時一面令小轎前行,一面把這塊手帕徐徐打開一看,頓時他吃了一驚,原來那方素帕之上,似用炭筆草草寫著幾行字,為:
  「心如刀割,一言難盡,明晚請在什剎海茶亭等我。」
  其下卻具名一個「勤」字,照夕一時不由心血翻湧,頓時就怔住了,他暗驚道:「你好大的膽子……這如何使得……」
  可是,這卻是一針無比的興奮劑,令他大大地振奮了,他把這塊手帕揉在掌心,心情隨著起伏的轎桿,上下波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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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

  照夕把這塊手絹,收入袖中,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又驚又喜,暗忖:「江雪勤,你好大的膽子,你莫非忘了,你已是有丈夫的人了,這種事讓別人知道那還得了?」
  可是轉念一想,這多年來,自己朝思暮想,甚至於夢寐之中,所念者,亦只此一人,素日只愁難得一見玉人芳容,相思成疾,難得有此機會,如何再能錯過?
  這麼一想他心中又是一動,那緊緊皺著的雙眉,也慢慢鬆開了,同時也由不住笑了。
  隔轎的申屠雷見狀,也忍不住問道:「大哥!是怎麼一回事呀?信上寫些什麼?」
  照夕臉色一紅,本想說一個謊,可是申屠雷那雙眸子,卻似能看透他的心意似的,直直地盯視著他,使他到口的謊話竟是說不出來。,只是尷尬地看著申屠雷,訥訥不能成言,申屠雷不由傻笑了一下道:「怎麼?大哥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麼?」
  照夕臉色不禁又是一紅,他本不擅撒謊,再為申屠雷這麼一激,不由窘笑了笑道:「我的事怎會瞞著你?只請不要見笑……再說這件事……」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抽中的那塊小手帕掏出來,遞於申屠雷,遂苦笑了一下道:「你看這姑娘不是胡鬧麼?」
  申屠雷接過了那方小手帕,見是白絲細綢,四周圍還繡著藍邊,不由笑道:「好精緻的玩藝兒!」
  他一面說著,一面把這方小手帕打了開來,細細地看著上面用黑炭寫的字,頓時他就怔住了。照夕一直注意地看著他,這時見狀,只以為申屠雷定會義正詞嚴規勸一番,誰知道申屠雷卻是重重地往腿上拍了一下道:「怎麼樣,我一看就知道這位姑娘還是對你舊情難忘,你看可不是!」
  照夕苦笑了一下,輕聲道:「這話此時也不便談,等回去我們再說好不好?」
  申屠雷含笑點了點頭,說話之間,這兩乘小轎子,已出了西單牌樓,照夕正要催他們抬快一點,卻見身前轎夫一連打了兩個噴啶,他這一開頭不要緊,那抬申屠雷的兩個轎夫也跟著打了起來,一時此起彼落,連轎子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照夕不由皺眉笑道:
  「你們這是怎麼了?怪不得今兒個出大太陽呢!」
  那轎夫聞言,不由回頭笑道:「公子您老可別糟蹋我們,實在……實在……」
  他說著又打了一個哈欠,照夕見他講話之時,竟是眼淚直流,鼻涕也不停地滴流著;而且滿臉倦容,像是疲憊不堪的模樣,不由一驚道:「咦!你怎麼了?」
  申屠雷這時也叫道:「大哥!你看這轎夫,不也是一樣麼?」
  照夕再一注視,果然四個轎夫,都差不多,滿臉死灰之色,一個個都在打著哈欠,照夕不由怒叱道:「你們是怎麼了?昨天都沒睡覺是不是?」
  那轎夫回過頭來,哭喪著臉說:「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們哥幾個是犯了癮了!」
  照夕怔道:「犯了癮了?犯什麼癮?」
  那轎夫流著淚,吞吞吐吐地苦笑道:「是煙癮,公子你行行好,叫我們抽兩口就好了!」
  照夕聞言真是又怒又憐,因想到自從外國的毛子,輸入了這種東西之後,中國人受這種東西的害。可是太大了,一般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嗜之如命,弄得人人鳩面鵲首,面如紙灰。尤其病發時,這種涕淚縱橫之態,令人望之生憐,他腦中不禁憤憤地想道:「林則徐為了禁煙,竟發配到新疆去了,看來再找像林則徐這樣的好官可就難了!」
  他腦子裡這麼想著,可忘了那轎夫的話了。那轎夫卻停下了轎子,申屠雷的那抬轎子也停了,四個轎夫,竟自由轎座之後,弄出了一桿煙槍,往旁邊草堆裡一倒,拿出一個蛋殼作煙燈,四個人七手八腳,一會兒就弄成了,輪替著吸了起來,看起來真是其味無窮。
  管照夕見狀,不由長歎了一聲,只好在轎子裡皺著眉等著,四人各自吸了幾口,已算過了癮,這才呼嘯著,收起了煙槍,把轎子抬了起來。
  這一抬起來,可就和先前大不同了,其快如風,其平如水,前後呼應著,叫一聲:「換肩」,小轎同時舉起,把重點由左肩移向右肩,轎中人並不覺絲毫搖動,遂又聞一聲「上坡」、「下坡」,小轎仍是平穩如前,十分舒適,照夕本是一肚子不高興,倒也不好發作了。
  一盞茶工夫,已抬到了家門,申屠雷下了轎,微微一笑道:「總算到了,我也不進去了!」
  照夕忙道:「你不進去坐一坐麼?」
  申屠雷搖了搖頭,又瞇著眼睛一笑,拍了照夕一下肩膀道:「大哥,今天晚上……咳!咳!」
  照夕不由俊臉一紅,斥道:「你不要亂說,我去不去還不一定呢!」
  申屠雷微微笑道:「哪能不去?只是……」
  他說著笑了笑,又拱了一下手,就轉身而去了,照夕目送著他走遠之後,才歎了一口氣,逕自往門內行去。說也奇怪,他本來沉重的心情,現在似乎也鬆快多了;可是他仍然是緊緊地皺著雙眉。
  他回到了房中,把帽子脫下來,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心裡想著今天所遇見的事情,真是令自己難以相信,他想到了那楚少秋,禁不住劍眉一挑,星目放光,掄拳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可是當他轉念一想到江雪勤,那股怒氣卻漸漸平下了,她那凝波也似的一雙大眼睛,亭亭玉立的身材……尤其是含情脈脈的對自己一瞥……
  「啊!雪勤……」
  他低低地這麼叫了一聲,由不住臉又一陣紅,接著他站起了身子,苦笑了一下道:
  「我真是快瘋了,莫非沒有她,我就活不成了麼?」
  可是馬上一個反應給他道:「她仍是愛你的!你豈能如此無情!」
  照夕來回走了一轉,他推開窗,看著西天那一片金紅色的雲彩,正有無數的燕子飛來飛去,呢喃之聲不絕於耳,窗下的新菊,已有幾枝開了,意識到秋天是來了;而人們總是在這個季節裡,引起傷感的!
  他感慨的又歎了一聲,心中繼續道:「不論她是否還愛我,我卻是不能再理她了,因為她已是人家的人了!」
  想到此,他覺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氣憤,於是他把心一狠,就決心不再想這些問題了!
  可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的,就像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一樣的道理。
  他仍然蕩漾著雪勤窈窕的影子,久久不能去懷,他看見牆上的那口長劍,他才恍然的怔了一下,不由得低下了頭道了一聲慚愧。暗想著當初那雁先生傳自己絕技和贈自己劍,原意是想我能立一番名業,卻想不到自己甫來北京沒有幾天,竟自患上相思病。如今病雖然已好了,可是仍是放不下那個負情的女人,這又能算是什麼樣的英雄俠客呢?
  這麼一想,他不由打了一個冷顫,也不住伸出一隻手來,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發出了「啪」的一聲。卻聽見一聲嬌笑道:「嗨!這是怎麼的了?沒事自己打自己?」
  說著由側面出來了一少女,照夕看是思雲,不由臉色一紅,苦笑道:
  「你知道什麼?我都煩死啦!」
  思雲瞪著一雙大眼睛,臉上帶著稚笑道:
  「怎麼煩啦?煩也用不著自己打自己呀!公子,你有什麼事煩呢?」
  照夕搖頭道:「你也就別問了……」
  思雲笑了笑道:「你總是一個人有事悶在心裡,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說著又咬著嘴唇笑了,照夕不由一驚道:「你知道?你知道什麼?」
  思雲翻了一下眼皮,笑道:「我怎麼不知道?我是你肚子裡的腸子,你的心思我還能不知道?」
  照夕只以為她是亂說,也就不再注意了,卻想不到這小丫鬟,忽然跳上一步道:「哼!你是在想對門的那個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臉紅了一下道:「不要亂說!」
  思雲嗔道:「誰亂說!」說著又撇了一下嘴,哼了一聲道:「少爺你可是不犯不著,為一個女人弄成這樣。」
  這小女孩無心一句話,倒像是一根針似的,深深地把照夕刺痛了。他由不住臉色一沉,思雲卻嚇得逃到了一邊,一面笑著擺手道:「你可別發火,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是學人家說的!」
  照夕忙問道:「你學誰說的?」
  思雲聳了一下秀眉道:「我是學老爺說的!」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道:「老爺說的?他怎會知道?」
  思雲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面翻著眼睛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昨天晚上,我親耳聽老爺是這麼說的!少爺!我猜得不錯吧?」
  照夕臉色不由一陣慘白,心中卻暗暗著急道:「糟糕!這事要是叫他老人家知道,那可不大好意思……這可怎麼辦呢?」
  思雲見他突然聽自己的話後,竟自發起了愁來,不由抿嘴一笑道:「怎麼啦?」
  照夕歎了一聲道:「你這個丫頭簡直是惟恐天下不亂,看著我愁,你就高興了!算了!你請走吧!」
  思雲晃了一下身子,紅著眼圈道:「我幹嘛高興呀?我才替你難受呢!我要是你,像那種女人理她幹嘛?憑少爺你……」
  照夕忽然搖了搖手煩道:「算了!別說了……」他轉過身來,很生氣地道:「你不能這麼說她,她雖然嫁給了楚家,可也不能全怪她!實在說,應該怪我自己……」
  思雲先是一怔,後來又撇著嘴,照夕一看她,她卻又作出一副笑容道:
  「本來嘛!她一個姑娘家,又怎麼能拿定主意,到底該嫁誰?」
  照夕知道她還沒有懂自己的意思,遂也就不再多說,只冷冷地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這麼說了!」
  思雲含笑點頭道:「好了,我以後不再亂說就是了,倒是太太叫我來請少爺吃飯呢!」
  照夕站了起來,隨著思雲就往外去,飯桌子上,管將軍只看了看他道:
  「怎麼樣,好一點了沒有?」
  照夕忙恭敬地回答道:「孩兒的病已經全好了!」
  將軍哼了一聲,又點了點頭道:「我看著是像也沒什麼了……以後要小心身體……」
  太太也在一旁道:「熱天就得脫衣服,天冷也要多加……」
  將軍也說一聲道:「你也太把他看成一個小孩子了,這些事他還能不知道?我看——」他說著看了管照夕一眼,又加了一句道:「我看真正的病情,恐怕另有文章吧!」
  照夕不由臉色一變,夫人卻忙用眼睛去睨她的丈夫,管將軍才沒有再怎麼說下去。他勸說道:「你是一個很有前途和志氣的孩子,眼光要看開看遠一點,尤其不該為一些不值得事情傷情和發愁。要想到留著有用的身子,為國家多做一點事情,知不知道?」
  照夕諾諾連聲地點著頭,一面用筷子往嘴裡扒著飯,吃到了嘴裡,真不知是什麼味道,只是發酸。勉強吃了一碗飯,卻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將軍和夫人,卻是很注意他,他怕二老看出來自己又鬧情緒,只好又添上一碗,勉強往口裡劃著,太太就問道:「孩子!你是又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麼?」
  照夕忙偽笑道:「沒有!我很好!只是才同申屠雷弟逛廟會,吃了一些東西,現在不覺得餓!」
  太太就點著頭道:「那你就別吃了,喝點稀飯算了,等會兒餓了,再弄點心吃!」
  一旁侍候的聽差,忙又端上了小米稀飯,照夕勉強喝了一碗,就先離桌而去了。管將軍望著他的背影,怔了一會兒,皺著眉道:「這孩子今天,我看又不大對勁兒,他又出門找誰去了?」
  太太搖了搖頭道:「今天出去我知道,是坐咱家裡小轎子出去的,是上護國寺逛廟會去了!」
  將軍遂不再言語,只是歎氣。再說管照夕聽了父親的話,心中愈發是感到慚愧不安。
  他一個人回到了房中,倒在床上,暗暗想道:「我莫非真是如父親所說,是一個沒志氣的人麼?唉!父親!你是明白的啊!你要是我,恐怕你更不知要如何呢?你怎會瞭解我的感情痛楚啊!」
  他這麼說著,不由又把那塊小手巾由身上掏了出來,慢慢打了開,細細又看了一遍。他猛然由床上翻了個身起來,自語道:「去!去!去見她一面,見她最後一面,以後就再也不見她了!」
  想著他就要往外走,可是他又似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站著不走了,他腦子裡想:
  「既不想見她,又何必再見她這一面呢,乾脆一面也不見她,不是更好麼?」
  這麼一想,他又停住腳不動了,由此走一步停一步,心中一直猶豫不決,最後他歎了一聲道:「雪勤啊!你原諒我吧,我是不能再見你了。我從今以後,不但不要再見你一面;而且我還要忘了你,今天晚上我不去了!」
  他說著,就把鞋脫了,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把外衣也脫了,表示他不去的決心。隨後就往床上一倒,閉上了眼睛,可是過不了一會兒,他又睜開了。
  因為外面天已黑了,他立刻又不像方纔那麼有決心了,最後他仍然翻身下了床,穿上了鞋,穿上了一套黑綢子衣裳,把寶劍背上,就慢慢往門外去了。
  他到前院馬棚裡,找了一匹馬,一個人騎上它,就出了大門,直往什剎海騎了下去!
  那時的什剎海,冬天雖然也照樣結冰,可那時候,卻不流行溜冰,所以冬天根本沒人去。到了熱天,可熱鬧得很,有說書唱戲的,也有耍雜耍的,沿著池子有一溜極長的茶座,差不多的人,都愛在那裡乘涼,喝茶賞花,尤其是晚上人最多。
  管照夕就策著馬,一路直往什剎海趟了來,他心中十分後悔,不停地叨念著:「唉!我是不該來的!」可是他仍然是往前走著,不多時,見前面有一處馬棚,他就牽著馬進去,把馬交給了一個夥計。忽然他眼中一亮,注視著棚內一匹駿馬,這匹馬全身雪白,只是鼻心卻是黑的,四蹄也是黑的。
  他不由怔了一下,心想這不是我送她的那匹馬麼?原來她竟是早來啦!
  他心中立刻感到了一陣緊張,接著把馬交給了那夥計,就向茶棚走去!
  這時候,他心中覺得十分緊張,就好像自己是做賊一樣的,生怕人家注意他。他向前走了十幾步,走到了一棵柳樹下面,正在舉目四盼的當兒,卻聽見身後有一些細碎腳步之聲。
  管照夕忙一回身,卻見一個穿黑衣服細腰的小伙子,正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他。
  這小伙子頭上戴著一頂小帽子,戴得很低,幾乎都快遮住了眉毛,可是他那一雙眼睛卻是又圓又亮,嘴巴很小。照夕方自心中一動道:「這人是男是女?」
  卻見這人動了一下身子,訥訥地道:「是管兄……麼?」
  照夕怔了一下,同時已覺得對方是一個女人,聲音也很熟。他就點了點頭,這人只把頭一低,一面回過身來,口中道:「此外談話不便,請隨我來!」
  照夕一面在後面跟著,一面問道:「你是誰?」
  這人猛地一回頭,她張大了眸子,驚奇地問:「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麼?」
  照夕走近了一步,藉著月光仔細地往這人臉上看了看,在才見那烏黑的小帽簷下,散露著一簇頭髮,隨風飄動著,那雙眸子一閃一爍的也分明是美人的眼睛,那櫻桃新熟的小嘴……柳葉似的眉毛!白而密細的牙齒……他忽然怔了一下道:「啊……雪勤……」
  這女在他細看自己時,還只是低眉感傷,眼中噙著熱淚,此時聽他這麼一喚,竟由不住嚶然說道:「管哥哥……」
  她就像是一隻乳燕似的,猛然張開雙臂,投向到了照夕懷中,她把那雪藕似的雙腕,緊緊地摟住了照夕的脖子,嬌軀緊緊偎來。
  管照夕全身就像被突然浸在冷水缸裡一樣的,猛然驚了一下,那僅有的一點理智,使得他猛然把雪勤往外一推。自己往後退了一步,吃吃道:「這……這怎麼行?」
  江雪勤卻哭著又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她大聲哭道:「好哥哥!你可不能不理我!你抱著我,你抱著我……抱著我。」
  管照夕這一霎時瞼色蒼白,他往後又退了兩三步;而且很冷靜地、用力地把江雪勤的雙手分開,俊目之中放出冷峻的光芒。雪勤見狀,不禁呆了一呆,她一面流著淚,一面道:「怎麼啦?莫非……」
  照夕冷笑了一聲道:「你既然仍如此愛我,又怎會嫁那楚少秋?」
  江雪勤怔了一下,她退了一步,狠狠地道:「你還問我?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告而別的,你一出去這麼多年,毫無音訊,叫我怎麼等你?」
  照夕哼了一聲,默然道:「如果你真地愛我,不要說六年,就是六十年也能等下去……」
  江雪勤不由側身趴在一棵樹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她一面說:「不錯!是我對不起你……我錯了……可是我是一個女人,我又有什麼辦法?」她擦了一下眼淚,又抽搐道:「你知道,我根本不愛他……我愛的是你,你要是不嫌我,我們現在就走!」
  說著話,她又把頭低下了。管照夕不由吃了一驚,他真想不到,江雪勤竟會說出這種話,當時嚇得臉一陣白,他後退了一步,驚恐地道:「不行……你這是胡說!」
  雪勤忽然往前走了兩步,她伸出兩隻胳膊,想往照夕身上撲,可是馬上又停住了,淚珠掛在腮旁,吸動的小嘴哭聲地說道:「怎麼不行,為什麼不行?照夕……」
  管照夕這時呆同木塑似的,因為江雪勤這種念頭,太使他吃驚了。
  他稍微把心定了定,才冷笑一聲道:「我不能做這種事,這種話你也不要再說了,因為……」
  他一面說著,一面緊緊用牙齒咬著嘴唇,把星星似的眸子瞟了她一眼,默然地道:「因為……唉!實在告訴你……我對於你的心,已經傷透了。今夜我來,意思只不過是見你最後一面,以後我們是不會再見了!」
  江雪勤聽到這裡,口中微微哦了一聲,她身形顯然的晃了一下,差一點兒坐了下來。她伸出一隻手,用力地撐著身旁的一棵樹,眼淚可又籟籟地流下來了。
  她緊緊地咬著牙齒,半天才冷冷地點了點頭道:「很好!你竟這麼說,那麼,我們什麼也不要多談了……我們就好像誰也不認識誰就是了!」
  她說慢慢轉過了身子,直向那一邊黑黑的小路上走去,一面舉起一隻手,似在抹著臉上的淚,照夕這時心中就像是刀扎似的難受,他向前衝了一步,口中方道了一聲:「喂!」
  可是他當時又把到口的話忍住了,江雪勤卻馬上轉過了身子,她抽搐道:「你……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照夕咬了一下牙道:「江雪勤!我並不是你所想的忘情之人,實在是現在的環境已到了這種情形了,我們能如何?所以……」
  江雪勤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既是這麼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可為什麼今天白天又故意……」
  照夕也冷笑道:「我故意什麼?我和我拜弟是無意遇到你們的……哼!你可以告訴楚少秋,假使他再敢如此橫行,我早晚要對他不留情……」
  雪勤這一霎,卻似犯了小孩的性子似的,她重重地往地上跺著腳,一面哭道:「你不要管,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是我丈夫,我是他的媳婦,你……你憑什麼要多管?」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冷顫,那雙眸子內似要噴出火來,可是他仍然忍住了,只冷冷地點著頭道:「好!好!我言盡於此,我真想不到,你這幾年,竟會變成到了這樣……」他又冷冷了一聲道:「算我管照夕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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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8:13
  他說著憤怒地向前走了幾步,江雪勤驚得往後退著,她半哭道:「你想怎樣?你想……」
  照夕苦笑著對她深深鞠了一躬,道:「對不起,楚夫人,我現在才真正地認識你了,我沒有什麼好對你說……再見吧!」
  他說著這話時,江雪勤全身只是連連地顫抖著,等他說完話時,她的聲音可哭得更大了。
  可是這憤怒的少年奇俠,早已如同一隻巨鷹似的,倏地拔身竄了起來。他拔身在一棵樹上,忽然發現這是一處遊人眾多的地方,不便施展輕功,這才又飄下身來。他懷著極度的憤怒,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雪勤這時,只覺得熱淚如同滾珠似的,由目眶之內籟籟地淌了出來,她雙腿一陣發軟,再也是站不穩了,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下。
  在這沉沉的夜裡,陰涼的小風裡,這姑娘就是如此的痛哭著,誰也沒注意到她,也沒有去理她……忽然一條纖柔細長的影子,由對面的一棵大樹後面閃了出來。這影子在月光之下,顯得很窈窕,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江雪勤身邊,微微伸出一隻穿著繡花鞋的腳,在雪勤肩上挑了一下,一面皺著眉毛道:「喂!喂!不要哭了,起來吧!」
  江雪勤正在哭得傷心當兒,不由大吃了一驚,她猛然坐起了身子,看了這人一眼,驚道:「你……是誰?」
  月光之下,她看清了,來人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高高的個子,頭上梳著抓髻,圓圓的一邊一團,前額是劉海髮式,微風正輕輕地吹動著它,一雙大眼睛又大又亮,正盯視著自己。這對眼睛裡,找不到同情,它只是靈活地轉動著。
  雪勤用手揉了一下流淚的眼睛,忙坐了起來,她看著這陌生的女孩皺了一下眉毛道:「我不認識你呀?你找……誰?」
  這小女孩皺了一下眉毛道:「你不認識我,我可是知道你……你是江雪勤不是?」
  江雪勤不由怔了一下,她由地下站了起來,仔細地又看了看這小女孩幾眼,擦了一下淚道:「你!找我幹什麼?」
  這小女孩用一種不屑的眼光,上下看了她幾眼,哼了一聲道:「你不是一個女的麼?為什麼打扮成這種不男不女的樣子?」
  雪勤不由臉一陣紅,她本來已是一肚子委屈,傷心欲絕,呼天不應的當兒,想不到這時卻又來這麼一個女孩,自己既不認識她,她卻說話這麼難聽。這時不由心中大怒,她把一雙秀眉,往兩邊一挑,不悅道:「我不男不女,你管得著嗎?我高興!」
  小女孩冷笑了一聲道:「我管你幹嘛?我只是看著你可憐!」
  她說完了這句話,又撇了一下嘴,江雪勤不由挺了一下腰道:「我可憐,也用不著你來管!再說……」她冷笑了一下又接道:「我為什麼……可憐?」
  小女孩聳了一下肩膀道:「誰管你的閒事,我只是來給你談談,你方才跟人傢俬會我都看見了。」
  江雪勤不由杏目圓睜道:「你看見什麼了?你不要胡說!」
  這小女孩也把眼一瞪道:「我亂說?告訴你,我剛才就在這棵大樹後面,你們說什麼做什麼,我全看見了、全聽見了!」
  雪勤更不禁生氣,暗想著,方才自己的諸般醜態,都為她看見了?
  想著連羞帶怒,不由得玉面緋紅,她氣得全身發抖道:
  「你這小姑娘……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你為什麼要偷看我們,偷聽我們說話幹什麼?」
  小女孩轉著眸子,笑瞇瞇地道:「實在告訴你吧!我和管照夕是好朋友,我們在一個地方學本事的,現在也是一齊來北京的……」
  江雪勤不由一怔,她眼睛很快地在這小姑娘身上轉了一轉,緊張地道:「你是……亂說!」
  小姑娘微微一笑,她輕輕地搖著身子,眨動著她那雙大眼睛,道:「你愛信不信,不過今天我可是警告你了,從今天以後,你不能再去找他……」說到這裡,她把小嘴一嘟,兩道秀眉往上一揚,哼了一聲道:「你應該知道你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
  江雪勤微微冷笑了一下道:「這是我們的事,不要你管!」
  不想她一句話,卻把這姑娘觸怒了,她猛然往前跨了一步,嬌聲叱道:「我們?哼!哼!誰是我們?」
  江雪勤灰心失望之餘,本已是萬念俱灰,想不到竟又會突然出了這麼一個冒失鬼,看她歲數雖是不大,可是說出話來,卻是句句刺耳,令人難以忍受。
  江雪勤本想動手給她一個厲害,可是轉念一想,何必與她一般見識,不理她也就算了。
  想著氣得臉一陣白,她猛然轉過了身子,正想自己走了就算了,不想這小女孩,竟是厲害得很。她又嬌叱了一聲:「喂!回來!」
  江雪勤仍是不理她,她此刻內心,確已是傷心到家了,真是不願再多惹事。雖然要依著她往常的心意,早就想打人,可是此刻她實在不願再這麼多事了;再說,對方又是一個不懂事的姑娘,雖然她自己也是一個女的,可是她卻一向不願找女的為打架對象的。
  她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依然往前走著,卻覺得身側一股疾風掃過,一條人影電似的,由自己身邊擦過,江雪勤不由吃了一驚,心想:
  「莫非這小女孩,真的也會功夫麼?」
  一念未完,已見那姑娘懍然站在了自己眼前,她兩隻手叉在了腰上,冷笑道:
  「你的話還沒說清楚,就想走可不行!」
  江雪勤這時實在忍不住了,她退後了一步,蛾眉向兩下一挑,冷然道:
  「你為什麼一再地找我麻煩,要知道我江雪勤可不是好惹的!」
  小女孩冷笑道:「你不好惹,我也不好惹。」
  江雪勤勉強忍著怒火,苦笑了一下道:
  「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叫你來的?我們並沒有什麼仇呀!」
  這姑娘本來擺出一副想打架的樣子,卻想不到人家又變客氣了,眼看著這個架又打不成了,她不禁十分氣惱,暗忖:「今天我非要和你鬥鬥不可,你不想打也不行,我倒要看看管照夕憑什麼從前這麼迷你?」
  想到這裡,這姑娘不禁一股酸氣,直衝腦門。她冷笑了一聲道:「說沒仇就沒仇,要說有仇嗎?也可以說有仇。江雪勤你不是自認為有本事麼,今天我們就比劃一下,你要是贏了我自然無話可說;要是我贏了你,也放你離開就是,你看怎麼樣?」
  江雪勤不由一怔,心說:「看起來,這丫頭是存心來找我打架來的?」她不由很不悅地道:「這麼說你是專門來找我打架來的是不是?」
  小女孩臉紅了一下,點了點頭道:「也可以這麼說吧!」
  雪勤蛾眉一挑,冷笑道:「這為什麼呢?我連你名字也不知道!」
  這姑娘點了點頭道:「好!我告訴你,我名字叫丁裳!」
  江雪勤輕輕念了一下這兩個字,覺得很陌生,自己決不認識這個人,不由搖了搖頭,她這時心中煩透了,本想找個地方,好好痛哭一場,卻來了這麼一個十三點似的姑娘,在這裡跟自己瞎纏胡攪,這時她心中也就不由真的動怒了。
  偏巧這是一個較為冷靜的地方,左面是一片湖沼,右面卻是一片竹林,當中空出十丈許的一塊草地,倒是一個打架的好地方。
  雪勤把眼前地勢打量清楚了,心中也就定了,她後退了一步,仔細地瞪著丁裳,冷笑道:「好吧!既如此,你就過來吧!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麼要欺侮人?」
  丁裳點了點頭道:「這就好了……」
  江雪勤雙腕一分,玉掌下沉,同時左足分開半尺,丁裳卻笑道:
  「行意掌是恆山派最拿手的功夫,你就不必施展了。」
  雪勤不由玉面一紅,忙把左足一勾,右手領了一個訣式,這是一套厲害的功夫名喚蝴蝶散手,她安心要以這一套厲害的功夫,來教訓一下這個狂傲的姑娘。
  果然丁裳沒見過,她皺了一下眉,身形向下一矮,左掌虛推半尺,江雪勤輕如鴻雁似的已撲到了跟前,玉指一駢,向前就點。
  丁裳把那只虛推出的掌,向一邊一分,卻用「拿穴手」,照著雪勤腕上「腕脈穴」就拿。
  江雪勤本以為這個冒失的姑娘同自己動手,還不是三招兩式就敗在自己手下,卻想不到對方竟擅拿穴的手法,不由吃了一驚,當時連驚帶怒,輕視之心已完全去了一個乾淨。
  她微微哼了一聲道:「你以為會幾手拿穴的功夫,就可欺侮人麼?姑娘今天可要教訓教訓你!」
  丁裳啐道:「什麼姑娘,婚都結了還是什麼姑娘?」
  她這句話,就像是一根極為尖銳的針尖,把江雪勤刺痛了。她不由臉一陣紅,暗中一咬銀牙,氣得冷哼了一聲,嬌軀再轉,玉臂飛掄,這一次卻是以「平沙落雁」的手法,一雙玉掌霍地推出,直向丁裳後腰「志堂」及小腹側邊的「氣海」兩處大穴上猛擊了過去。
  丁裳也是一時輕敵過甚,沒想到江雪勤已是恆山派冷魂兒向枝梅的嫡傳弟子,一身絕技,已得乃師真傳,尤其對於拿穴點穴打穴更有深湛的造詣,比之丁裳從師不久,確有過之而無不及。
  丁裳見她雙掌勁風疾勁,暗中也自吃驚,對方內功不弱,自己可以騰挪之法取勝,當時不慌不忙,足尖一點,騰身而起。
  可是江雪勤這種「蝴蝶散手」施展開來,如影附形,確有鬼神不測之妙。
  丁裳身形方自騰起,卻覺得兩隻足踝上一陣奇痛,低頭看時,江雪勤一雙玉掌,已經抓住了自己雙踝,她不由大吃了一驚。
  當時就空一彎腰,自己抱定了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決心,雙掌上挾著一股勁風,直向雪勤頂門骨上猛擊了下去。
  這一招名叫「油錘貫頂」,真要容她雙掌打上了,就能馬上腦漿迸裂。
  雪勤乃久經大敵之人,焉能不識得這一招的厲害。當時又驚又怒,她真想不到這丫頭,竟存下與自己拚命之心,暗忖道:「好個丁裳!我與你有什麼仇,你竟然下這種毒手!」雪勤心中這麼想著,把銀牙一咬,當時嬌叱了一聲:「去吧!」
  她猛然雙手用力往下一扯,倏地往左一擰一拋,丁裳整個身子,就如同球也似的,被拋了出去。在這沉沉的午夜裡,又像是一隻展翼的大鳥,忽悠悠一出數丈,直向那側面的池中落去!
  丁裳哪想到雪勤竟會有這一手?滿以為她自己施了辣手,定會撒了緊拉著自己雙踝的一雙手,自己也可以從容落地。誰知道她竟安心要自己丟個大人,竟把自己用力甩了出去,心正暗笑,這又豈能把我摔著?遂一提丹田之氣,想飄落下去。
  氣方提起,身形輕輕飄下,只覺落處很平坦,心方暗喜,誰知再一細視,卻見波光蕩漾,有星月,竟是一波池水。
  這一驚,丁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了聲糟糕,奈何身形已墜落下去,離著池水不及一丈,驚慌之下,想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絕技,尋踏水面上的任何浮物,卻都來不及了。
  只聽見「噗通」一聲,整個身子都下了水了,隱隱聽見岸上雪勤冷笑道:
  「這種功夫,還敢如此橫行,真差勁兒!」
  丁裳聽在耳中又羞又怒,忙開口罵道:「呸!不要……臉……」
  不想不開口的還好,這一張嘴,因她身形是元寶的落勢,咕嚕一聲,灌了一口水!
  丁裳被這口水嗆得連聲的咳嗽,這才嚇了一跳,當時也顧不得再罵人了,所幸她還會游兩下,當時連羞帶氣,一面哭著,一面直向岸邊游去。
  這麼游了十幾下,見離著岸邊,還有三四丈遠,試著用腳一試地,還不算深,差不多浸到脖子。想到了江雪勤實在可恨,就停住了腳,一面哭一面罵道:「死丫頭,你等著好了……等我上岸我們再好好算賬……」一面口中嗚嗚地哭著,氣得用手拚命地劈水,大罵道:「死水!……臭水……滾你的……嗚……」
  似這麼走幾步罵幾步,那水卻也是深幾步淺幾步,淺還好,要是深,她就把小嘴閉得緊緊地,不讓水流到嘴裡,好容易走了十幾步,卻又怕江雪勤走了,忙站定了,嬌叱道:
  「姓江的賤人,你可不要走,怕你……不是人!」
  罵完了側耳聽了聽,卻是沒有一點回音,她不由心中一動,暗忖:「不好!莫非她真地走了麼?」想著又扯著嗓子叫道:「嘿!我是給你說話呢,莫非沒有聽到麼?」
  可是依然沒有一點回音,只有幾隻大鳥,由池邊草裡拍打著水面,突地飛了起來,倒把丁裳嚇了一跳。她本是一個童心並未全退的女孩,先前是仗著一時之勇,並未想到什麼害怕。
  這一陣子,可就不同了,一來是吃了虧,弄了一身水,敵人更不知是到哪去了.如此深夜,四顧連個人影都沒有,全是樹林子,再為那幾隻野鳥衝出一叫,她可是有些害怕了。
  當時嚇得也不敢哭,忙加快步,往岸上走去,水中行步不比路上,好容易快到了岸邊,卻見眼前伸著一根細竹,她就一手往那竹子上抓去,卻不想手方一挨著那根細竹子,耳中卻聽到了一陣叮叮的鈴聲。
  原來那竹枝頂尖,竟繫著一個小鈴子,丁裳手一扶竹,自然那小鈴就搖晃了起來,事出無意,丁裳不由被嚇了一大跳,忙把手鬆了。
  耳中卻聽見「哦」的一聲,一人啞嗓子道:「咦?你是幹什麼的……奇怪!奇怪!」
  丁裳嚇得出了一身汗,忙向發聲之外看時,卻見蘆葦叢裡似坐著一個頭戴著大斗笠的人,她膽子不由頓時大了。
  當時間言不由臉一陣紅,所幸天黑,人家也看不見,她就笑了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摸魚……摸魚的……」
  那人本是半倚著樹根睡著,這時忽然坐了起來,啞著嗓子叫道:「摸魚?你摸什麼魚?我老人家好容易等了半天,眼看快上鉤了,你這麼一攪,我還釣個屁呀!真是豈有此理!」
  丁裳這時已上了岸,只覺全身衣服濕透了,平平地貼在身子上,頭上還一個勁往臉上淌著水珠子,她的氣可大了,再一聽一個釣魚的居然也對自己發脾氣,她就冷笑了一聲道:「奇怪!許你釣魚,難道就不許我摸魚麼?我看你才是豈有此理呢!」
  那人口中咦了一聲,猛然站了起來,把魚竿往旁邊一摔,道:「你這小姑娘是存心搗蛋是不是?我明明看見你由樹上跳下來的,『噗通』一聲,把我魚全都趕跑了,我老人家已經很不高興了……你要不抓我魚竿,我也不說你,你哪是摸魚呀!我看你真是抽瘋!」
  丁裳這時才看清了,這釣魚的果然是一個老人,五綹長鬚垂掛在胸前,大蒜鼻子又圓又大,一雙小眼睛雖很小,卻是挺精神。
  這老人身穿著一身黃麻布的短衣短褲,因為人本是就瘦,所以更顯得瘦骨嶙峋,看來真是瘦得可憐。他那樣子真像是一個漁翁,因為腰後面還掛著一個魚簍子,內中似有鮮魚跳躍的劈劈啪啪聲音。
  丁裳本想發作,這時一看對方情形,反倒不好發作了,何況本是自己理虧,還有什麼好說呢!當時氣得嘟著小嘴,跺了一下腳道:「我跳下來就不行啦?我高興嘛!」
  老人瞇著一雙小眼,晃了一下大腦袋道:「咦!你是存心找我麻煩是不是?小姑娘!你說,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吧?」
  丁裳這時心中急於一會雪勤,想報落水之仇,哪有工夫在此跟這老漁夫瞎聊。
  她說了這句話,就一溜煙似的跑了,口中一面大聲叫道:「江雪勤!你不要跑,姑娘跟你可沒有完,你快出來吧,要不然我可是要罵你了!」
  誰知道這麼跑著叫著,找了半天,哪有江雪勤一點影子,丁裳的火可大了。
  一路忍不住又哭又罵,身上全是水,尤其是兩中鞋子裡灌滿了水,一走噗哧一聲,那滋味可是難受透了。
  她正想不起現在該怎麼辦,氣忿懊惱的當兒,忽覺後腰上一陣奇痛,那味兒就像是被人用針紮了似的,痛得她啊喲了一聲。當時忙一回頭,不由頓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怒叱道:「你是想死麼?」
  原來回身看時,卻見又是那個老漁翁,他一隻手舉著魚竿。
  丁裳所以感到針似的扎痛的原因,竟是為他魚鉤鉤在了腰上的緣故。
  那老漁夫一面拉著魚竿,一面嘻笑道:「我叫你跑!你跑呀!」
  丁裳劈手把鉤在腰上的魚線抓了下來,痛得一皺眉;然後兩手用力一扯,想把他魚線扯斷。誰知好魚線看來雖是又軟又細,可是丁裳那麼大力量,卻是連扯了幾把也沒有扯斷!
  那老漁夫更是嘻嘻地笑道:「你扯呀!扯呀!」
  丁裳又扯了兩下,還是沒斷,她這時氣忿頭上,卻沒有想到自己如此內力,怎會竟連一根釣魚的線也扯不斷,豈非是怪麼?
  當時恨得把魚線猛力往回一帶,想把老人手中魚竿拉過來給他弄斷出氣。
  誰知這一用力拉竿,仍然是紋絲不動,這才不由吃了一驚,忙一看那老漁夫。
  卻見他只手持竿,那竹竿雖為丁裳大力拉成了弓一般彎,卻是不斷。
  最奇的是,丁裳反倒覺得一股極大的內力,把自己身子,硬往那老人身前拉去。丁裳不由大吃了一驚,哪裡還敢硬扭,慌忙鬆手把魚線放了。
  只見老漁人哈哈一笑,手中魚竿在空中連連揮動,線已盤纏在竿子上。
  然後那老人哈哈一笑,才把竿子往身後一插,一隻手指著丁裳哈哈大笑道:
  「你這女娃好沒來由,平白無故,把我老人家上鉤的魚弄跑了,卻是一聲對不起也不說,扭頭就走,你做得對麼?」
  丁裳此刻已知老人決非一般常人,只是氣忿頭上,也沒有什麼好話,當時大怒道:
  「老鬼!你一再和我為難,究竟是安著什麼心,要知道我可是要……」
  老人嘻嘻一笑道:「打人一拳防人一腳,你方才是如何地去欺侮人家,此刻老夫也如何地擺制你,女娃娃,你覺得不對麼?」
  丁裳不由臉一陣紅,心說原來方纔的一切,這老鬼都看見了,此刻定是在意來尋自己晦氣的了。
  想到這裡真是又悔又恨,暗怪自己今天真是打人不成反被人打,江雪勤把自己已經弄得夠慘的了,卻想不到半路中又殺出了這個該死的老東西,他竟然趁火打劫,也來找自己麻煩,莫非我就這麼容易欺侮麼?
  想到這裡,不由冷笑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是那個姓江的丫頭一黨了?」
  老漁夫又呵呵一笑道:「我不但和姓江的是一黨,跟姓江的還是朋友,你明白了吧!」
  丁裳氣得全身發抖,當時也顧不得再多說,猛然向前一縱,已到了老人身前,一掌直向老人面門打去,口中尚且叱道:「我叫你貧嘴滑舌!」
  不想這一掌方自打出,那老漁人忽然呵呵一笑,大頭一晃,丁裳這一掌,竟是打了一個空。
  她不由心中一驚,知道不好,猛地一個怪蟒翻身,方自把身形轉過,卻見那老漁人,竟早已坐在身前丈許以外的一棵大樹枝椏之上,正自哈哈大笑!
  丁裳這一驚,不由嚇得出一身冷汗,心知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極為厲害的高手了。
  當時不由嚇得目瞪口呆,只是呆呆地看著那老漁人,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這時那老人,在樹枝上甩動著一雙泥足,怪笑道:「女娃娃!我知道你心裡對我,還是一百個不服氣,來!來!來!把你所會的功夫,都使出來吧,看看是否能得逞?」
  丁裳這時可真是又羞又憤,對於這個老漁人的突然出現,她實在不知如何應付。可是她生就一副不服人的強脾氣,哪能就如此任人欺侮?
  雖然表面上假裝呆癡,可是內心早已打好算盤,一步步慢慢向前湊去,同時口中冷冷道:「倒看不出你這老鬼,竟還有些能耐,你就報一個萬兒出來吧!」
  老漁人仍以未覺地嘻嘻笑道:「什麼萬不萬,我可不知道,你這女孩怎麼光問些不三不四的話,叫人聽著就有氣!」
  在他說話之間,丁裳已偷偷到囊中,摸出了一大把制錢,暗中把內力貫於掌心。這時見老人只顧說話,竟是無防,不由心中大喜,暗忖:「老鬼!我看你再有什麼辦法,能逃一我這一掌金錢鏢?」
  她心中這麼想著,算計著距離已正好夠上了,猛地怒叱了一聲,嬌軀一擰,口中喝了聲:「打!」
  雙臂揮外,那預先扣在掌心的十數枚制錢,就如同是一陣風也似的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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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8:29
  丁裳這種「滿天花雨」的打法,確是異於一般,系自鬼爪藍江的獨門傳授,非但可六丈見准,最厲害的是,能打人體三十六處大穴,一出如雨,簡直是厲害無比!
  丁裳在暗器未出手之前,心中多少還存了些顧忌,因對方老人,雖是有意與自己為難,可是到底還說不上什麼仇恨,故不願下手太毒!
  所以暗器打出,只是集中在老人上身,暗忖對方如系一有真功夫的人,尚不難躲開;反之,那也說不得,只好令他掛綵了!
  也正是她心存一念之慈,反倒因禍得福。這老人,乃是當今武林極為辣手厲害的一位老前輩,其聲望武功,都不在淮上三子之下,丁裳如心存傷害對方之意,只怕逃不開對方掌下了。
  俗謂「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丁裳這一掌金錢鏢方自出手,卻聽見老人冷叱了聲:「女娃娃大膽!」
  只見他大袖向上一揮,並不見他身形任何移動,卻聞得一陣錚鏘之聲,那十數枚之多的金錢,竟是全部無蹤,掃數都入了老人大袖之中。
  看著這老漁那一雙小眼睛,倏地一睜,丁裳只覺打了一個冷戰,方覺不妙,卻見老漁人哈哈一笑道:「著!」
  只見他右手倏地向後一探,丁裳方以為定有暗器打到,不由忙往旁一擰身,方自跳出尺許。卻覺得腰上一緊,原來又為老人手中漁竿所制,遂再聞得那老漁夫大笑道:「還不與我快過來?」
  就見他手中魚竿猛地向回一帶,丁裳竟身不由己,滴溜溜地一陣疾轉,已到了老人身前。相距不過尺許,直轉得頭昏眼花,一跤跌倒地上。
  老人呵呵一笑,一長身,已由樹上跳了下來,啞著喉嚨道:「怎麼樣?小娃娃你服氣了麼?」
  這時丁裳福至心靈,已猜知老人決非常人,自己如再不知進退,結局更是不可預料。
  當時心中又羞又怕,再加上生氣、難受,不禁乾脆往地上一趴,「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一面說道:「我知道你是一位老前輩,有……什麼了不起嘛,我也沒有……惹你,你何必呢……嗚……」
  老人先頭還是笑瞇瞇地道:「你不要哭呀!哭有什麼用呢!」
  可是經不住丁裳連聲大哭,雙腳亂蹬,哭個沒完,這老漁夫笑臉也變成哭臉了。他急得連連皺眉,一面搓手道:「嘿!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只不過是給你鬧著玩的,也不是存心想找你麻煩……」
  丁裳哭聲漸小,一面抽搐道:「人家已經夠受了,你老人家又何必再找我麻煩,再說這哪像是開玩笑呀!鉤子鉤人不痛呀?」
  老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算我不對,可是你自己呢?那一把金錢鏢要是打著人了,好傢伙,那還得了!」
  丁裳這時已看出,這老漁人確是一武林前輩,對自己絕不似有什麼惡意,一時也就放下心了。這時就停住了哭聲,一面坐了起來,微嗔道:「誰叫你惹我呢!」
  老人低了下頭,看著丁裳,半笑道:「本來不想管閒事的,後來見你欺侮人,所以才想伸手管一管。想不到你竟是沒有什麼本事,只為人家一甩,就掉到池塘裡去了,你武功,實在差得太遠了。」
  丁裳不由玉臉一紅,不服地道:「哼!那是我沒有注意到,否則怎會為她摔倒?」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先前那姑娘對付你,用的是一套什麼功夫?」
  丁裳搖了搖頭,老漁人冷笑了一聲道:「莫怪你不是她的敵手,這套功夫,名叫『蝴蝶散手』,是一套極為厲害的掌法。那姑娘定是和冷魂兒向枝梅有關係……」
  老漁人說到這裡,禁不住白眉一挑,一連冷笑了兩聲,丁裳不由十分驚訝道:「啊!難怪她有一身好功夫……原來竟是這位前輩的徒弟!」
  老漁夫遂又冷笑了一聲道:「向枝梅把這一套蝴蝶散手,認為是生平絕技,素日自傲得很。其實在老夫我看來,她這種彫蟲小技,實在膚淺得很……總有一天……」
  說著他又哼了一聲,丁裳這時不由心中一動,因為看這老頭兒臉上這表情,似乎對冷魂兒向枝梅有些怨恨似的。當時也不好直問,只是看著他發愣,老漁人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你的骨格氣質都不錯,很有練武的條件,可惜用功不夠,再不就是學藝不久,你學了幾年功夫了?師父是誰?」
  丁裳因週身為水浸透,再在地上一滾,此刻真個成了一個泥人,本想早些回去換衣服,不想這老人偏又是談個沒完,因知他武功了得,定是一有名的人物,因此絲毫不敢得罪。當時聞言耐著性子答道:「弟子丁裳,家師為藍江……」
  才說到此,這老漁人似乎怔了一下,不禁又呵呵大笑了起來,一面點著頭道:「原來這個老太婆還在人世上……只是……」他皺了皺眉道:「只是……看你武功卻似未得藍江真傳呢!」
  丁裳臉一紅道:「弟子隨家師不及三載,所以武藝膚淺得很,你老人家見笑了!」
  「娃娃……六十年前,我曾與令師有數面之緣,那時候令師和你現在長得一樣,連說話聲音全都是一樣……真怪……真怪!」
  說著又嘻嘻一笑,丁裳聽說他竟與師父認識,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了。不由皺了一下眉道:「老前輩大名怎麼稱呼?請道出,以免弟子失禮!」
  老漁夫雙手連連地搓著,一面嘿嘿地笑道,點了點頭道:「老夫退隱武林,已多年了,你小小女孩,是不會知道的!不過你師父,一定知道的……」他仰首長歎了一聲,遂含笑道:「不是你問起,老夫幾乎把自己名字都忘了。這多年以來,江湖中只稱我無名釣叟,可是數十年之前,我卻是身掌一派的宗師。我名應元三,人人稱我『生死掌』,你聽你師父說過麼?」
  丁裳不由一驚,當時點了點頭道:「哦!你老人家就是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以『三陰絕戶掌』聞名江湖的應老前輩麼?弟子真是多有得罪,尚乞老前輩勿責。」
  應元三不由哈哈一陣大笑,宏聲道:「想不到你小小女孩,見聞倒是不差。老夫不才,正是你說之人,只是韶光如水,年華不再;如今早已失去當年豪氣,成為一介老朽了!」
  想不到如此豪邁的一個老人,回想到了當年的往事,竟也會變得傷感。可見回憶足以消磨豪情壯志,並不是一件過分甜蜜的事呢!
  這位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說完了這句話,白眉連聳,似有無限傷感,那雙細小的眸子,卻又視向丁裳,咧開巨口一笑道:「你師父真放心,像你這種功夫,也早放你到江湖上來走動?難道就不怕損及她威名麼?」
  丁裳心中不由大不是味兒,當時臉紅了一下,氣得低下了頭。應元三忽然大笑了幾聲道:「你不要聽了不舒服,我老人家向來喜歡提攜後輩,何況與你師父,又是道義之交,交往泛泛,自然不能看見你任人欺侮。譬方說……」他微微冷笑了一下道:「像方纔你和那向枝梅的徒弟打架,輸給她了,我就很為你不高興……」
  丁裳聽他提到了江雪勤,重憶起落池受辱之事,自然氣憤異常,當時一鼓腮幫子道:
  「哼!早晚我還要去給她碰碰,我才不服氣呢!」
  應元三嘻嘻一笑道:「你不去還好,去了受辱更甚,你的武功,比起她來,差得太遠了!」
  這句話不禁令丁裳聽得十分不悅,當時明眸一翻,氣乎乎地道:
  「照老前輩這麼說,弟子這個仇是一輩子也報不成囉?」
  應元三微微一笑道:「何至於如此嚴重,這只是在你了!」
  丁裳眨了一睛眼睛道:「老前輩的意思是……」
  應元三那雙小眼睛,又瞇成了一道縫,笑嘻嘻地道:「好糊塗的姑娘……我的話你莫非真不懂麼?」
  丁裳傻傻地搖了搖頭,應元三拍了一下腿道:「唉!我乾脆問你,你想不想報這個仇呢?」
  丁裳點了點頭,皺著眉道:「那還用問麼?她把我弄成這樣,你看!都成了什麼樣子啦?」
  她拉了一下衣服,又有點想哭的樣子,無名釣叟應元三哈哈一笑道:
  「好!你不要難受,我有辦法給你報仇!」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要幫我的忙?」
  應元三搖頭一笑道:「我一個堂堂長輩,怎麼能幫你忙,去打一個晚輩呢?」
  丁裳不由甚為失望道:「那你老人家又有什麼辦法呢?」
  應元三笑道:「你好糊塗!我雖不能幫著你去打她,可是卻可能教你幾手功夫,讓你出口氣總是可以辦得到的!」
  丁裳不由喜得一跳道:「真的?」
  應元三本喜她天真,見她如此,不由又笑了,一面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丁裳忙往地上一跪,對著他磕了一個頭道:
  「這麼說,你老人家也等於是我師父了,請受我一拜!」
  應元三讓向一邊,搖手笑道:
  「我可不敢做你師父,我怕你那師父鬼爪藍江找我算賬,我可惹不起她……」
  丁裳也被逗得笑了,一面問道:「你老人家打算怎麼教我呢?」
  應元三手拈銀鬚道:「我大約在北京還有半個月的耽誤,白天我可沒時間,這麼吧!從明天起,你每晚上到這裡來,我傳授你一兩個時辰……」
  丁裳不禁皺著眉道:「這麼幾天,能學到什麼呢?」
  應元三呵呵一笑道:「自然要想學成了不起的功夫是不可能;不過我所傳給你的功夫,旨在專破那女孩的一套蝴蝶散手。你要學成了,和她對敵時,她只要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包你可以贏她,你還不滿意麼?」
  丁裳想了想笑道:「好吧!反正我和她也沒有什麼大仇,只是她今晚太氣人了,我只要出了這口氣就算了。」
  無名釣叟應元三微微一笑道:「對了!我也是這個意思,只出這口氣也就算了。」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說什麼?」
  無名釣叟搖頭一笑道:「沒什麼!你記好了,從明天起,每夜月上時來此,我可是過時不候!」
  他說著一提漁竿,拖著一雙破鞋,吧嗒吧嗒地走了!
  丁裳等他走後,略微想一想,心中也想不出,這位應老前輩到底是何用意。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只要能學到些功夫,又何必要顧慮他許多。當時心中不由一寬,重新又憶起方才落水之恥,只氣得小腮幫子一鼓,真恨不能即刻找到江雪勤,再和她拼一場。
  她一個人如此又發了一陣子狠,這才半憂半喜地離開了什剎海。
  雖然天已很晚了,可是還有不少人來來去去,看到她這種樣子,都停下了步子仔細地看她,她只好加緊了步子走到投宿的一家客棧。
  平日她都是女扮男裝進進出出,旅舍之中都當她是個男的,所以這時她卻不能走正門進去了,只好由外翻牆而入,到了屋內,改了裝束,這才喚來店伙打水洗澡洗頭,忙了大半夜,才算洗了個乾淨。
  不言丁裳自此每夜都去找那無名釣叟偷學功夫,且說照夕那夜懷著懊悔的心情返家之後,心中真有萬分感慨。
  尤其是江雪勤約他私奔的話,當時聽來,雖感不當得很;可是事後冷靜地想想,卻每每令他坐立不安,午夜他輾轉在軟榻之上,腦子更是難定取捨。
  他知道自己如不早作決定,早日離開北京,後果恐怕是不堪設想!
  可是自己久別家園,如今方始返回,豈有再走的道理?二老面前如何說法呢?
  他這麼想了半夜,長吁短歎不已,到了天亮,仍然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處理自己。
  整整好幾天的時間他都悶坐在家裡,有時候看看書,可卻也是心不在焉,內心的苦悶,真可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管老夫人見這幾天照夕日日閉門讀書,也不出門,私下談起來,還都很高興。只以為他已把心定下來了,所以連預先想給他告訴的話,也都為了怕傷兒子的心,都不再提了。誰知照夕此刻內心,已到了最愁苦的階段,壓制得愈狠,本能的反抗也愈厲害,只怕到時一觸而發,即成不可收拾之局。
  這一夜月明星稀,照夕洗過澡之後,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了一轉,覺得十分煩悶,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我何不練他一會兒劍,借此消遣一番,總比這麼閒著好些吧!」
  這麼想著,遂返回房中,把那口新得的霜潭劍拿了出來,這偏院的花園廂房之內,只住著他一人,除了一個掃地的小廝,和一個聽差的以外,沒有什麼人了;而照夕住室附近花園內,更是絕無一人。
  因此他也就很放心的,把寶劍撤出,一時展開了身形,進退騰翻,點竄伏躍,一時間但見青光閃閃,人影飄飄,這一套「七情劍」得自血魔洗又寒苦心造就,施展出來,畢竟不凡,小院之中劍氣縱橫。
  管照夕一時興起,也就聚精會神的一招一式演練了下去。待一套劍法演畢,向回一領劍訣,抱元守一,只覺心平氣和,面不紅氣不喘,心中不由暗自欣慰。因為很久日子沒練,這套劍法仍然如此純熟,因此他又想到了那怪老人雁先生所傳的幾套功夫,很是微妙,不如趁興也練它一回。
  想到這裡,方把寶劍插回鞘中,卻見屋脊上似有黑影一閃,這黑影身形十分利落,直向院內一座假山石上飛墜了下去。
  照夕不由心中一驚,冷叱了聲:「什麼人?」
  隨著這聲喝叱,他自己卻也用「潛龍升天」的身法,猛然拔身而起,直向假山石上猛撲了過去!
  可是那先前的人影,似乎已發現了照夕身形,故此照夕身方騰起,這人卻以「怪鳥入林」的絕快身法,二次騰身而起,反又向那洞門暗影之中飛落了下去!
  管照夕不由大怒,暗想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眼前如此張狂,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再能逃開我的掌下?」
  他心中這麼想著,不由冷笑了一聲,一提丹田之氣,以「燕子飛雲縱」的輕功絕技,兩起兩落,已撲到了這黑影之後。朦朧之中,似覺前行黑影,十分靈活,腰腹之間頗見功力,心知絕非弱者,故此不敢太以輕敵。身形一落,冷笑道:「何方朋友,請留貴步,管某卻要強留俠駕了!」
  他口中這麼說著,猛地一抖雙掌,用「十字手」,相互交叉著,直拍這人兩助上猛然插了下去!
  那人背向著照夕,顯得身材修長婀娜,照夕雙掌齊出,才突然領悟到,對方似一女子,不由心中一動,覺得不該下如此重手,慌不迭把內力向回一斂,口中低低地哼了一聲。
  可是那女子,卻在照夕未撒雙手前一霎,彎身擰腰,如同一朵蓮花也似的拔了起來。
  這一次,她卻直向一棵大槐樹上直縱了上去,照夕不由心中一驚,暗忖:「這女人真是好本事!」
  只是她卻似有意躲著自己,似不願意和自己對面,這樣卻更引起了照夕好奇之心。當時雙手一抱,星目注視著那棵大槐樹,朗聲道:「來客如再不發話,可恕管照夕得罪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卻見那樹身靜靜的,沒有一點回音,心中不由十分詫異。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卻似聽到一陣抽搐之聲,由樹上傳來,那聲音雖是十分低,卻是被照夕聽了個清楚,他不由怔了一下,當時退後了一步,劍眉微皺,暗想道:「這真是怪事!莫非我遇到鬼不成?」
  他心中這麼想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當時提著勇氣問道:「你是誰?怎麼不說話?」
  誰知不問還好,這一問,那悲泣之聲,卻是更大了。照夕這時已聽清了,確是人聲,不由膽子放大了,一擰腰「嗖」一聲,已縱至樹身之下。可是樹上佳人,卻是如同一縷青煙也似的拔了起來,管照夕冷笑道:「你想走麼?」
  當時因心中存了好奇之心,勢要一探究竟,所以更是窮追不捨,他口中這麼說著,足下更加了十成功力,起落之間,和那前行之人已成了首尾之勢。這一次管照夕是安心想要把她留下來察問一番,所以手下也不再客氣了。
  他知道這女人輕功了得,自己如不施出些真功力來,怕是拿她不住,當時見夠上了步眼,冷笑了一聲,一伸右手,駢二指向這人後腰「志堂」穴上就點。
  可是他手指挾著一股勁風,眼看已快點到了這女人背上,卻見她猛地向前一踉蹌,乍看像是摔了一跤似的,其實在照夕眼中看來,卻不由吃了一驚。他知道這是一招「馬失前蹄」,為「燕青十八翻」中之第九式。
  這一套武林中少見的功夫,卻不想對方一個娉婷女子,竟能施展得如此純熟,可見是一武功極高之人。
  心中這麼一驚,那夜行女卻已縱出了七八丈以外,騰翻之間,卻似向大圍牆之外撲去。
  照夕這一陣真是又驚又怒,驚的是今夜自己可算是遇到了對手了;而對方竟是一女人,只看她一舉一動,卻都似避著自己,並不想與自己動手。可是既如此,她又何故來此呢?
  怒的是既來了,卻又不願和自己對面,只是一意迴避。自己雖三番兩次出言相詢,她卻是理也不理,下手拿她,卻是拿她不住。
  他腦中這麼想著,見這夜行女已縱離牆下不及數丈,只要給她竄出了牆,今夜在動手上來說,自己可就算栽了!這麼一想,管照夕可不得不下煞手了!
  他探手由腰上採下了一串制錢,前足用「跨虎登山」的身法,大大地踏出了一步,上身一挺,口叱了聲:「哪裡走!打!」
  這聲「打」字方一出口,右腕翻出,這一串制錢可是出手了!
  他這種金錢鏢打法可又和丁裳不同了,丁裳是以「滿天花雨」的打法,出手就是一大片;可是管照夕卻用是「連珠」打法,十數枚金錢出手,如果由前方看來,像是只有一枚的樣子,其實卻是一整串,一枚接一枚,挨著緊緊的。
  他這種暗器打法,可謂之是江湖獨步,是洗又寒隱居後獨家的創作,傳之管照夕後,今夜還是首次施展,果然他這種打法十分厲害!
  十數枚制錢一出手,就發出一股尖嘯之聲,又快又疾直向那夜行女後頸上打去
  夜行女子,正想騰身的當兒,乍聽到了這種嘯聲,她是久經大敵之人,知道暗器已迫近了,這時是救命要緊,不由把銀牙一咬,心忖:「好冤家,你真下毒手!」
  她猛然一個「怪蟒翻身」,已看清了奔頸而來的竟是一枚制錢,不由寬心一放,心想小小一枚制錢,你還想傷我麼?
  她想著,不慌不忙,輕直玉掌,同二指以「拈」字功訣,電閃般的,直向那制錢邊沿上捻去,倒是手到捻來。
  誰知她才把這枚制錢捻到手中,只聽當空「哧哧哧」一陣亂響,只覺眼前金星亂冒。敢情那一枚制錢之後,竟跳出了十數枚同樣的制錢,一時分上中下,三路直逼了過來。
  也是她上來輕敵過甚,更加上自己本是金錢鏢的能手,所以大意了些,否則並非不能躲過。此時見狀,卻是有些驚慌失措,雙手揮動,以「捻」字訣,一連又為她捻下了六七枚。可是管照夕這種打法,大異一般,一排上下十三枚,如若近身,任你神仙也難逃開。這夜行女哪知厲害,方自捻下了七八枚,頓覺雙膝上一麻,不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還算她心中明白,知道管照夕擅長暗器打穴之法,於急痛之下,雙掌自行往雙膝上用力一拍一揉,把穴道解了開來,可是身子卻是再也挺不住了。一跤倒下,這時管照夕疾風似的撲了過來,他十分驚恐地道:「傷著了沒有?你……你到底是誰?」
  那負傷的女子這時掙扎地坐了起來,她流著淚仰起了小臉道:「你看看我是誰吧……你打死我好啦……」
  照夕痛心之下,細一打量這人,不由口中「啊」了一聲,頓時如同呆人似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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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管照夕本不知來人是誰,既發現是一個姑娘家,怒氣也就消了一半,無形中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只想問她幾句,對方如是一無知女流,也就放她回去算了。
  誰知道她這麼一哭,倒令管照夕一時失了主張,他向前趕上了一步,那女孩卻猛然仰起了臉,猶自哭道:「你看看我是誰吧!你乾脆打死我算了……」
  照夕甫聞這少女聲音,已自吃了一驚,再仔細向這姑娘細一打量,銀色的月光,正照著她瓜子臉兒,那噙著淚的一雙剪水雙瞳……那如晚風輕輕飄起的髮絲……不正是連日來令自己神魂顛倒的人兒麼?……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顫抖地道:「姑娘……是你……你怎麼會……」
  原來這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江雪勤,這時似已痛得花容失色,她一隻手撐著半傾的身子,兀自玉齒緊咬,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照夕慌忙搶上前,伸出手驚恐地道:「姑娘!我不知道是你……傷著了沒有?」
  他說著話,目睹著雪勤那種痛楚的樣子,只覺得一陣心酸,差一點兒落下淚來。
  江雪勤把他伸出的手向外一推,不想卻因用力過急,她身子本就沒有站穩,再加上兩肋疼痛難當,只覺得雙腿一陣發軟,不由住嬌喘了一聲,卻又噗通的一聲坐倒在地。照夕不由大吃一驚,當時上前一步,雙手一捧已把她抱了起來。
  江雪勤這時亂踢著雙腿,一面哭道:「你放下我……放下我……」
  照夕面紅過耳,這一刻他心就如同刀扎似的難受,他忍著要流的淚,一面歎道:「姑娘已為我傷了穴道,只待我為你把血脈解開,任你自去,我定不阻你如何?」
  他一面說著,也不管雪勤願不願意,就直向自己書房走去。江雪勤本是拚命地掙扎著,可是這一刻,她聽了照夕的話之後,卻是不再動了。
  她用那雙浸滿了眼淚的眸子,注視著照夕,冷笑了一聲道:「誰要你給我解穴道?你放不放下我?」
  照夕見她自從那晚之後,對自己態度,竟是完全變了,知道是恨自己薄情,其實又怎能怪自己?她既忘情於前,如今名花有主,又何能再敘舊情於後?當時心中不由感傷地忖道:「你不怪你自己無情,反倒恨起我來了,真是好沒來由!」
  可是這多年以來,晝思夜夢,僅此一人,雖說她已寒透了自己的心;可是面對著她如花的面容,再聽到她嬌嫩的聲音,又怎能令他不為之心動?何況照夕又傷了她,豈有讓她帶傷而去之理?
  當時心念及此,一任雪勤冷嘲熱譏,卻是不發一語,一徑住室內行去。
  雪勤一連罵了他好幾句,對方卻似直如未聞,她也就不再罵了。
  只是睜著那雙大眼睛,注視著照夕,月光之下,只覺對方星目之中,亦似含著滾滾欲出的熱淚,分明已為自己的話,深深傷了他的心。江雪勤本是氣頭上的話,其實內心,這一刻,真恨不能永醉於照夕懷中。
  此刻目睹照夕難受情形,不由芳心一軟,由不住忖道:「我不罵我自己,卻如何反倒去罵他?人家又哪一點錯了?千里迢迢地回來找我……我既忘情嫁了旁人,如今已是有夫之婦,又何能怪他薄情呢?」
  這麼一想,不由頓時覺得身上一涼,心中一酸,由不住眼淚又淌下來了,再也不想罵照夕一句了。
  這時照夕已雙手捧著她,來到了自己房中,他輕輕地把她住床上一放,臉色蒼白地道:「姑娘請勿要驚怒,實在都怪我下手太辣毒了……我現在就給你瞧瞧……」
  說著長長歎息了一聲,為了表示他心跡光明,他把門和窗子都打開來,把桌上的燈光撥到很亮。他心中這一刻真有說不出的滋味,既感傷於這份孽情如何終了,復因下手傷了雪勤,令自己懊恨終生。自己傷她本是無心,可是也許她倒誤以為自己是存心的了!
  他面對著窗口,想到了傷心處,不禁又長長地感歎了一聲,暗把銀牙一咬,轉過了身來,心說:
  「我已對她問心無愧,也就是了,如何期艾至此,也未免太以情癡了!」
  想著強作笑容道:「方纔愚兄因一時魯莽,傷了賢妹,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好在賢妹自擅解法,已開了穴道,此刻待愚兄略施活血之法,與賢妹推拿一番,略釋前罪,尚希賢妹不要過於見罪才好!」
  他說著話,真是連看雪勤一眼也不敢,一時眼觀鼻,鼻觀心,一步步走近了床邊。江雪勤倏地由床上翻了一個身,一隻手撐著床,勉強坐起訥訥道:「不用……我已……不痛了……我要走了,要是給外人看見了,如何得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們之心可鑒天日,又何怕外人得見?再說此處也沒有什麼外人!」
  他目光如兩道炯炯的炬光,逼射著雪勤,似有一種磅礡正氣。江雪勤在他這種目光之下,反倒顯得有些畏縮了!她嬌喘著又躺下了,一時閉上了雙目,那說不盡的癡情、感傷,早化作了無窮的淚水,一粒粒卻滑向了照夕的衾枕之上!
  照夕見她似已默允,不由歎息了一聲,伸出雙掌,在雪勤兩肋上,隔著衣服輕輕揉撫了一番。
  雪勤遂覺得兩股熱流,由照夕雙掌掌心內,直貫進身來,一時全身大熱,她心中不由暗暗讚歎不已,暗忖道:「想不到他今日,竟學會了如此一身絕藝,這種內力,分明已是練成了內家罡氣勁功,聽師父說,這是內功到了極點的功力。卻想不到他小小年紀,竟能達此地步,真是難以令人相信。」
  想到這裡,一時忍不住張開了雙目,正觸著心上人那英俊的面影,只離著自己面前不及一尺。由於他身形半傾的緣故,那條黑油松枝也似的大辮子,卻由他頸前直垂下來,辮梢已觸到了自己頸邊,只覺得癢癢的十分受用,她的臉在這一霎時,喜地紅了,一顆芳心,更是通通跳不已。
  她本是一心地純潔,極為公正開通的女孩子,試想在本卷首集裡,和照夕的言笑舉動,是如何的大方天真?可是如今卻又如何會改變至此?
  說來這也難怪,如果我們由她的青春年華,相思刻骨,久別重逢等等因素上去著想,她的態度也就是很自然了,並不足為奇,倒是照夕的老成持重,反倒似與情理不合了!
  他幾乎連床上雪勤,看也不敢看一眼,只是運用著雙掌,在她兩處穴道上來回運轉著。約半盞茶之後,他後退了一步,紅著臉道:「姑娘感覺如何?是否好些了?」
  江雪勤猛然坐起了身子,照夕尚怕她摔倒,忙伸手想去攙她,不想卻為雪勤一雙玉臂緊緊地抱住了。他不由大吃一驚,卻聽見雪勤熱情地說道:「照夕……照夕……」
  照夕本想把她推開,可是不知如何,那只伸出的手,卻是用不下勁,一時只覺得陣陣傷心,他輕輕地在她背上拍著,歎息道:「姑娘……不可如此……我……」
  江雪勤這時把臉,整個都埋在照夕心窩裡,眼淚已濕透了照夕的衣服,此時聞言後,抬起臉,苦笑道:「我知道……我如今已不配你了……可是!我不能離開你……我真後悔……」
  照夕強笑地睜著眸子,他內心的痛苦,決不低於雪勤,可是他卻比較理智,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也沒有錯,這只怪我們的命……」
  他輕輕地拍著雪勤的肩道:「姑娘!你要放理智些……」
  江雪勤依然緊緊地偎在他懷裡,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收回以雙腕,輕輕離開了照夕的身子。她輕輕地歎息了一下,道:「今天能看到你就夠了……我回去了!」
  照夕一時愕然,他怔怔地看著雪勤,見她抖顫顫地站了起來,亮晶晶的眼淚,一滴滴都落在足下,可見是傷心到了極點。照夕急促茫然地緊緊搓著雙手,他心中想讓她即刻就走,又想令她多留一會兒。
  雪勤說完了這句話,遂自行向門外走去,照夕緊隨其後,不自禁地歎道:「姑娘你……身上傷可好了?」
  雪勤忽然停住步,慢慢回過頭來,她張大了眸子,似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照夕不由苦笑道:「姑娘有話請說。」
  雪勤目光怯弱而羞澀地投了他一眼,訥訥道:「你此次回京,是單身一人麼?」
  照夕怔了一下道:「我沿途上,結識了一個拜弟,也就是那日與你相遇的申屠雷,怎麼?」雪勤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卻翻了一下眼皮,又道:「另外呢?」
  照夕不明她言中之意,茫然道:「另外……啊?還有申屠弟的一個書僮……」
  才說到此,雪勤已含著淚,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
  照夕不由又是一怔,當時劍眉微微道:「那麼!又是誰呢?」
  雪勤抬起了頭,流著淚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難受,其實現在我又有什麼理由管你……你也不用騙我了,我都知道;而且我已經見過她了。」
  這幾句話說得照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當時張大了眼睛道:「你都說些什麼?到……到底是誰呀?」
  雪勤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淚,接道:「是誰?姓丁的……」
  照夕不由一驚,這才恍然大悟,當時「哦」了一聲,苦笑道:「你是說的丁裳?」
  雪勤點了點頭,照夕不由歎了一聲道:「你完全誤會了,她只是我一個小師妹……路上雖見了幾次面,可是並不每日在一起的!」
  雪勤只笑了笑,當然這種笑容,是極為痛苦和不自然的。照夕不由心中一動,他緊張地問道:「你怎麼會認識她呢?她和你說了些什麼?」
  雪勤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這些你都不要問了,總之!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而且很愛你……」
  照夕不由臉一紅,正想問個清楚,雪勤已轉過身來,向門外行去,照夕忙叫了聲:「姑娘你請留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江雪勤頭不回地就出去了,管照夕不解地追到了院中,卻見她身形已縱出了數丈遠以外,自是不便強留,不由感歎地道:「姑娘你多多保重,我不送你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目送著雪勤不十分輕捷的影子,消失於視線之外,心中真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只悵悵地看著當頭那輪皓月,不自覺地口中輕輕念道:「雪勤……雪勤……」
  他用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頭髮,正自悲傷難遣,忽然一聲冷笑自身後傳來,照夕不由大吃一驚,倏地轉過身來,卻見丈許以外,由花園草坪中,慢慢踱出一個人來。
  照夕不由退後了一步叱道:「你是誰?」
  這人依然向前走著,他眸子內,似像要噴出了火來,狠狠地逼視著照夕。這時照夕也看清了來人是誰了,他不由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楚兄,午夜蒞臨,不知有何見教?」
  雖然他口中這麼說著,可是楚少秋此時此刻的光臨,也使他意料到決非善事。
  果然楚少秋憤怒地在他身前站住了,他那一雙發紅的眼睛,即使是在月夜之下,亦可看到現出的是一片殺機。他冷冷一笑道:「我來做什麼?你還不知道麼?」
  照夕心中一驚,暗忖道:「莫非雪勤來的事,他看見了麼?那可難免要令他誤會了……」
  想到這裡,依然不動聲色,沉著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少秋冷笑了一聲,倏地面色一沉道:「你們做的事,我都看見了,到現在你還裝不知道?」
  照夕不由打了一個寒顫,心想果然這廝誤會了,當時不由冷笑了聲道:「你又看到了什麼?你可不要含血噴人!」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在我面前,你還要抵賴,我且問你,方才是誰由你房子裡出來的?」
  照夕哼了一聲,冷笑道:「你既然看見了,又何必多問,不過,你可不要誤會,我們什麼事也沒有……」
  誰知才說到此,卻見楚少秋一抬右腕,寒光一閃,他手中已抽出了一口寒光耀眼的長劍,隨著一聲低叱道:「管照夕你納命來吧!」
  他口中這麼說著,已揉身而進,身形向前一縱,已到了照夕身前,掌中劍向前一式「白蛇吐信」,直往管照夕咽喉上就點。
  管照夕想不到他下手如此毒辣,竟然不容分說,下手就刺,當時也吃了一驚,足下倒踩蓮枝步,向後一連退了五六步,避開了楚少秋劍尖;跟著身形下塌,「半空鞦韆」已蕩出了丈許以外。他冷叱了一聲道:「楚少秋!你且住手,等我話說完了,你再動手亦不為遲。」
  可是楚少秋這一霎那,就像是一隻憤怒的狼,哪裡還會容他分說?
  他冷笑了一聲道:「姓管的!今夜我看你又怎能逃開我的劍下?你還想活麼?」
  他口中這麼說著,身形再次一矮,用「花樁七跳」的身法,已把身形接近了照夕,掌中劍「春水試寒。」化成了一片寒光,直向管照夕雙腿上捲去。
  管照夕此刻為楚少秋逼得不由大怒,只是想到了這項誤會,不得不給楚少秋解釋清楚一下,因為事關著自身的英名;尤其對於江雪勤……簡直是不堪設想的糟!
  因此他強忍著心中的暴怒,仍然不思還手,雙臂一振用「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陡然把身形拔起了五丈有餘,直向一堵假山石尖上落去!
  他這種快捷的身手,果又使楚少秋這一劍,又落了空招,楚少秋冷笑了一聲,一壓劍鋒,身形向下一矮,正想以「旱地拔蔥」的身法,跟縱而上,管照夕卻冷叱了聲道:「楚少秋你且慢動手,我有幾句話交待一下……」
  可是,那瘋狂的楚少秋,哪裡又還會聽他解釋,他厲吼了一聲:「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小子,你納命來吧!」
  管照夕不由暗歎了一聲道:「好冤家,你既如此,蠻橫不講道理,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麼本事!」
  他腦中這麼想著,隨即飄身而下,心想略給他幾分顏色殺一殺他的威,然後再向他分說也不為遲。
  誰知他身才飄下,楚少秋卻正縱身來,二人仍是上下之勢,楚少秋身形一定,只以為照夕有意避他,不禁更加暴怒。管照夕不由長歎了一聲道:「楚少秋!我可並不是怕你,只是這事情你要弄清楚,不可含血噴人……」
  楚少秋這時血液怒漲,雙目赤紅,哪裡還會聽管照夕說些什麼?殺心一起,何能制止?當時在石尖之手,劍交左手,右掌已自囊中摸出了一簡「散花毒釘」。這是他近年來練的一種極為厲害的暗器,一筒十九枚,出筒如雨,且釘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可謂歹毒已極。因心恨照夕過甚,此刻不暇深思驟然取出,當時以右手大拇指一頂筒前鐵鼻,口中一聲不發,只聽見「嗡」的一聲,一時大簇銀星霍然噴出!
  管照夕正自朝上發話,乍見楚少秋劍交左手,心中已知不妙。
  果然見他右腕一抬,月光之下,似見一筒形物件晃了一晃,已知有厲害暗器到來,不由吃了一驚,慌忙探手摸了一大把制錢!
  他這裡方自摸錢在手,那大片銀雨,已夾著空哨音,直向他全身上下,如同電閃星掣似的猛襲了過來!
  管照夕不暇思索,叱了聲:「來得好!」
  隨著口叱之聲,右掌已用「翻天掌」式向外一翻一揚,掌中制錢,已用「滿天花雨」手法打了出去。金光銀雨,乍一交接,只聽得一片叮叮咚咚之聲,當空就像是下了一陣暴雨似,紛紛落於塵埃。
  他這種「滿天花雨」的打法,果然與眾不同,舉掌之間,已把對方暗器全數打落,轉眼煙消雲散。假山石尖的楚少秋不由怔了一下。
  他本就對管照夕又忌又恨,苦思著一有機會,定要置之於死地,方洩心中之恨,今夜竟活該事又湊巧。原來雪勤自見照夕之後,回家神色已不能自制。素日雖對楚少秋已甚厭惡,但卻還偶有言笑;自得悉照夕歸來之後,她的一切都改變了。
  這些因素更令楚少秋恨上加恨,因對雪勤畏之已久,雖明知錯在愛妻,卻仍把一腔憤怒發在照夕身上,恨不能殺之而快。
  他為人陰險,且又多謀,詭詐成性,心中愈是疑心,卻反倒作出一副茫然不知神色,只於靜中觀察雪勤舉動。也就是今夜,雪勤的煩燥與不寧,更令他起了疑心,晚飯之後,他藉故外出,悄悄出門,其實他並未遠離,只在附近轉了個圈子,又悄悄潛回家去,偷窺雪勤舉動。
  果然雪勤意亂情迷,企圖至管照夕處,與其私晤一吐辛酸,她匆匆換了一身夜行衣,對鏡理了番妝容。楚少秋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已意料到雪勤要去的地方了。
  當時不動聲色,偷偷潛回書房,帶了一劍及鏢囊,依然遠遠地窺視著雪勤的舉動。
  江雪勤這時充分顯出不安的情緒,欲行又止,欲止又行,似如此六七次才決心走出來,楚少秋見她四下看了一會兒動靜,竟自施展開輕功穿房越脊而去。
  楚少秋依然不聲不響地隨後跟蹤,果然不錯,江雪勤直向豹子胡同管府而來。
  這條路對他二人來說,本都是輕車熟路,行追之人都費不了什麼力氣,不消一刻到了管宅門前。
  楚少秋見江雪勤果然在管府牆外駐足不行,心中本存萬一的想法,也化為烏有了。當時仍然不露出身形,卻暗暗算計著下手的步驟,江雪勤翻牆而入,他也翻牆而入;雪勤伏身,他也伏身,後見雪勤穿房越脊直入後院,輕車熟路如同自己家宅一般,他心中更是大大起了疑心,恨得緊緊咬著牙根,忖思道:「看眼情形,她來此已非一次……」他心中這麼想著,對於管照夕更是恨之入骨,只待見到照夕之後,再暗下毒手制其死命。
  他原以為愛妻此來,定是早和照夕有約在先,誰知事實竟會出人意料之外,雪勤卻只是隱身在一邊偷窺著照夕散步舞劍。楚少秋這才突然明白,原來愛妻竟是癡戀對方,並非有約在先,心中更有說不出的忌妒忿恨。本想當時現身而出,給管照夕一個厲害,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此刻現身,定必羞辱了愛妻,即使殺了管照夕得以洩恨,可是愛妻又何能依?一個不好反倒把事情弄糟,不如待機而發,待雪勤去後,自己再下毒手,一來可使雪勤不知情;再者亦可永絕後患,何樂不為。
  他這麼一想,才強自忍著心中的妒恨,後見雪勤露了身形,管照夕誤以為賊,竟自苦苦見逼,只因知道雪勤輕功了得,當可無慮,心雖提掛,亦並未十分在意,只暗中緊緊隨定二人。誰知事情竟大非如此,等到雪勤為照夕點穴手法點倒,楚少秋已急得由樹尖撲下,可是隨接著的一幕幕又使他縮手不前,安心想看一個究竟。
  他的憤怒,直到雪勤由照夕房中出來為止,可以說是已到了沸點了,好容易等到雪勤離去之後,照夕隨後發話,他是再也按奈不住了,這才驟出發難。
  不想管照夕武功竟高超至此,自己一連幾招殺手,竟是連對方衣邊也沒有摸著一下,那一筒散花毒釘,本有十分把握可以奏效的,卻在對方滿天花雨的打法之下,全數石沉大海。
  這一霎,楚少秋才覺得不妙,站在假山石尖之上,幾乎怔住了。
  這也就應上了一句俗話「羞刀難入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略一鎮靜之後,楚少秋把心一狠,因想到對方手無寸鐵,自己還有長劍在手,怕他何來。
  心念及此,膽力大增,當時劍交右手,足下用勁一點,以「海燕竄波」的輕功絕技,掠身而下,掌中劍「撥草尋蛇」照著照夕肩頭就刺。
  可是管照夕又如何會把他放在眼中,方才只是恐其誤會,想把話交待清楚再動手。並非是怕他,此刻一再為他逼迫,也不由把心一橫,決心先折其銳,再行定奪。是以楚少秋劍到,他絲毫不慌,左肩一晃,閃開了楚少秋劍尖,就勢右掌向前一抖「浪趕金舟」,掌上挾著一股勁風,直向楚少秋肩窩就劈。
  楚少秋「倒踩古井步」向後緊退了一步,可是管照夕這種手法施出來,卻是非同一般,楚少秋身形方自後退,照夕已如影附形地逼了過來,二次殺腰,改掌由劈而打,容指尖已堪臨到楚少秋身邊,倏地指尖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揚,這種內家的小天星掌力,果然是非同不小可,楚少秋竟為他這種掌力通通通一連震退了七八步,方自拿樁站穩。
  他的臉色一陣慘白,只覺得右臂火燒也似的一陣疼痛,差一點兒站立不住,這還是管照夕掌下留情,只想叫他知難而退,所以只施了六成掌力。打是更不是要害之處,否則楚少秋焉有命在?
  管照夕掌力發出,身形絕不少緩須臾,驀地側身,足尖點地,輕輕向外一旋,已飄出了丈許以外,劍眉一挑冷笑道:「管某承教了!」
  楚少秋此刻臉色一陣鐵青,身形猛地晃了一下,嘿嘿冷笑道:「姓管的,生死未分,你就想罷手了麼?看劍!」
  他此刻可是忿怒到了極點了,一擰腰到了照夕身前,月光之下,似見他面目極為猙獰,頭晃處,那條大髮辮唰唰一陣疾盤,緊緊地纏在頸項之上。這一次他是安心要和管照夕見一個死活,足尖一點地,用左手一托右腕,掌中劍「笑指南天」,霍地向外一點,點出了一點銀星,直往照夕天庭上點來。管照夕見他竟是如此不知進退,自己連番讓他,他竟不知,反倒惱羞成怒,要和自己拚命,心中不禁也動了真怒,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管照夕手狠心辣了!」口中這麼說著,用「推肩旋首」之法,把頭硬硬向肩後錯開了半尺許,楚少秋可就走了空招了。
  可是也休要輕視了楚少秋,原來他於連次落敗之下,已試出了對方確有驚人絕技,自己如不施出生平絕學,只怕眼前就大大出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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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9:22
  他因有見於此,這才把師父的一套「影子劍」施展了出來。這套劍招厲害的是,每一招都連帶著一虛一實二式,實中虛,虛中實,確實令人莫測高深。當初師傳時,曾告以這套劍法過於毒辣,非遇深仇大惡,生命垂危之時不可輕用,以免受武林正道以口實!
  此次若非心恨照夕過甚,也不會就施也這種救命絕學,這種劍招一撒出來,果然是厲害萬分!
  他這一招「笑指南天」原是一誘招的虛式,旨在掩飾其下一招「金蜂戲蕊」,管照夕一時疏忽,竟是沒有料到,見他劍到,方自吸肩推首。不想那楚少秋獰笑了一聲,並不把掌中劍收回,只見他就空一擰劍把,掌中劍就著原式,從上至下,繞起了一片寒光,劍身如星丸跳擲,點中胸,掛兩肩,這一招施得可是厲害萬分了。
  管照夕驚心之下,才知對方竟施了殺手,一時大有措手不及之態,驚慌中想以「金鯉戲波」的身法,來躲他的劍招。
  可是饒你閃身再快,因是無意之間,已顯得慢了一步,右肩雖閃了開來,左肩卻因收肩慢了一步,當時只覺一冷,心知不妙,當時也顧不得察看傷勢如何,驚怒中冷哼了一聲道:「你竟敢下毒手?好!」
  隨著楚少秋劍光吞吐之勢,管照夕已如同秋風掃落葉似的飄身而出,就手一摸那只左肩頭,只覺得十分酸痛,側首一看,見中衣已為劍尖劃開了三寸許的一道大口子,鮮血彌彌浸出。雖說傷得不重,可也算掛綵了,想到自己一時心懷仁厚善,卻反倒險些喪命,一時間,不禁怒上髮梢。
  當時也顧不得傷勢如何,身形一矮,怒叱聲中,已自騰身而起,直向楚少秋當頭罩下。
  楚少秋想不到一劍奏功,見對方既已負傷,心中大喜,此刻見他不但不逃,卻反倒向自己迎來,不由正合心意。獰笑聲中,掌中劍「舉火燒天」,倏地向上一舉,管照夕此刻心情,可不似先前那麼大意了,見他劍到,已心料到怕另有別招,不待身形降下,倏地就要吸胸挺脊,滴溜溜在當空打了個螺旋轉了,如同四兩棉花也似的,直向一邊飄落了下來。
  果然楚少秋劍已變「舉火燒天」為「撩星摘斗」,於丈許空中點出了三朵劍花。管照夕此刻已不存絲毫容讓之心,把師父的一套「燕青十八般閃避」施展了出來,處上進身,竟是反退為進,改守為攻,雖然空手對招,可是卻絲毫不露敗象。
  二人這一動上手,只見寒光閃閃,人影飄飄,緊急處可真有一羽不能加,蟲蠅不能落之勢,剎那之間,已對了二三十招。
  倏地往裡一合,楚少秋走中鋒,是分心就刺,管照夕卻是沉身下掌,直劈楚少秋小腹,二人都是施的殺手,誰也不肯相讓。
  動手過招如同電光石火,誰也不能少緩須臾,二人招式一撒,已知用了老招,不待撒出,俱已收回。楚少秋是「黃龍剪尾」,管照夕卻是「怪蟒翻身」,各自把身形一個疾轉,二次往裡一合,又打作了一團。
  這一次管照夕卻施出了「貼」字一訣,空手入白刃間,處處逼身進掌,已呈了勝狀。
  楚少秋一套影子劍已到了強弩之末,看看猶不能取勝,心中不禁陣陣焦急,氣喘咻咻、汗如雨下,已犯了武者之大忌,勝負已在剎那之間。
  果然這時楚少秋劍勢由下而上,是一勢「秋夜流螢」,帶起一溜白光,直向照夕胸腹刺去,劍勢逼得煞是緊湊,同時他足上也乘勢以「鐵犁耕地」的狠招,直掃管照夕下盤。
  管照夕身形上騰,楚少秋劍光已幾乎挨在了他衣服上了。
  任何人見此狀況,也定會以為管照夕是非死即傷不可了,楚少秋更以為得勢,口叱了聲:「去吧!」
  掌中劍用上了十成功力,猛劈劃了上去。可是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他是萬萬也想不到,管照夕這是一招極險的誘招。
  等到手法撒出,忽見眼前人影一閃,頭上疾風掠過,已知不妙,奈何足方掃出,劍又遞前,想閃、想轉、想進都不能了!
  照夕身形向下一落,驟出雙掌,快如電閃地已雙雙按在了他兩處後肋上,冷笑了一聲道:「去吧!」
  遂見他十指指尖向上一挑,只用了七成功力,那楚少秋啞嗥了一聲,偌大的一個身子,隨著照夕掌式,竟自直直地竄出丈許以外,「噗」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他猛地一個「鯉魚打挺」,把身子坐了起來,不容他開口說話,一口鮮血,「嗤」的一聲,竟噴出了尺許以外,管照夕身形一縱已竄到了他近前,同時自覺左肩頭,這一刻也是麻癢不堪。對於楚少秋,他反倒覺得自己下手太重了,方想舉手把他扶起來,入內調製一番,不想一聲清叱道:「手下留情!」
  隨著這聲清叱之聲,直由三丈以外那棵老松之尖,怪鳥也似的撲下一人。
  這人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管照夕與楚少秋之間,身形一彎,已把楚少秋抱在了懷中,隨著一轉身,似怨似悲的說道:「你……你饒了他吧!」
  這月下佳人,娉婷的倩影一回身,管照夕不由一連後退了兩步,他臉色鐵青地苦笑道:「很好!雪勤,原來是你,你來得正好,你快快送他回去吧,你要原諒我,這並非是我手黑心辣,實在是尊夫太欺人……」
  他說著,一隻手捂著那只受傷的肩頭,鮮紅的血,由他的指縫裡,一滴滴地往下滴著,他那雙星星也似的眸子,也似乎黯淡無光了。
  江雪勤抽搐道:「我知道……我都看見了……這不怪你……可是,你能饒他一命麼?」
  管照夕冷冷一笑道:「我原無傷他之意!姑娘你說得我也太殘酷了,他雖傷在兩助,諒還不致有性命危險,你可告訴他,他如不服,我隨時候教就是了……」
  雪勤這時只是緊緊地咬著下唇,悲傷地泣著,聽了此言,只是連連地搖著頭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她低下頭,懷中躺著的楚少秋,嘴角仍掛著鮮血,似已氣息奄奄。
  雖然自己並不曾真心的愛過這個人,可是他卻是真心愛著自己。也許他是一個卑鄙的小人,可是感情的本身,卻是至上高潔的……何況他仍是自己的丈夫?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與憐憫是遍佈人間的,一個窮凶極惡的罪人,在臨死前的剎那,也會換得某些好人的眼淚,其理由是一樣的。
  江雪勤緊緊地抱著這個她並不愛的丈夫,目睹著他的痛苦姿態,心中禁不住陣陣辛酸,那真情的淚,並不接受她的偽裝,一滴滴一顆顆,都滴在楚少秋的臉上。
  可是那只是極為短暫的,當她目光接觸到眼前那個失神的影子時,她的淚再也淌不下去了。正因為上天注定讓她愛照夕的心,遠遠超過了愛她丈夫,這雖是極不幸的,可是竟是殘酷的事實,平凡懦弱的她,除了接受上天所賜給她的命運之外,又能如何呢?
  為了環境、事實、道義……我們也許要偽裝我們的感情,我們有偽裝感情的理由。可是偉大的感情,卻是出於發自內心的真情,並不是掩藏在虛假言談之後的醜陋東西所能永遠掩蓋的……
  我恨「虛假」,更恨一切不屬於「真」的東西,一個人如果染上了虛假,正像一杯走了味的烈酒,我不知道那和白水又有什麼分別?
  「坦白」、「真誠」是人類的良知,如果人們公認這兩者也是美德的話,為什麼不能坦白真誠一下?
  可憐的江雪勤,她正是那時代裡一個典型的夾縫兒人物,她既無絕大的能力,跳出她所認為拘縛自己於不幸愁苦的漩渦;可是更沒有勇氣,制止她發自內心真美的感情,她就是這麼的折磨著她自己。
  所以當她委屈不寧的目光,接觸到另外那個同自己一樣不幸的年輕人管照夕時,她的不寧情緒,更是難以抑制了……
  她抽搐道:「照夕……你看你的肩膀,你也受傷了……」
  照夕苦笑了笑,道:「無妨……」
  他那鋒利的目光,在這一霎時之間,幾乎已洞悉了雪勤的心,當然雪勤所給予楚少秋那有限的溫情,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像是一種感情的虐待。可是這種「虐待」,他卻是無權予以干涉的;甚至於他連表示在臉上的權力也是不該的!
  他這一剎那,內心的痛苦感受,幾乎可以說是已到了飽和的地步,同時更似有一種羞辱的感覺。如果說去侵佔一個奸詐如楚少秋之類的妻子,對於自己,那正是一種羞辱。
  這種莫名其妙的憤怒,幾乎令他牽恨到雪勤,如果她還知什麼是羞恥的話,她又怎能在這地方,多停留一分鐘?
  秋夜的涼風,戰瑟著他幾乎癱軟的身子,他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身體搖搖欲墜,對於這種本不該屬於他的痛苦,他也是沒有能力去抗拒。可見「痛苦」之於人,只要它選擇了你,你是沒有權力去拒絕它的,一如剛強英勇的管照夕,也不能例外。
  朦朧之中,他似乎聽到雪勤的泣訴,可是那娓娓動聽的聲音,再也不能打入他的內心了。在撲面的夜風裡,他覺得自己太軟弱了,對付眼前的局面,他似乎應該堅強些,可是又能如何呢?
  當他重新把目光回到原處時,原來竟失去了二人的蹤影,他微微怔了一下,隨即踉踉蹌蹌走回房去,肩上的鮮血,把整個半面衣服全都染紅了。他走到燈下,把燈光撥亮了些,可是這只左手,竟是酸痛得抬也抬不起來了,他奇怪著,方纔仍能和人動手,想不到這一會兒,竟是連舉手都難了。
  費了半天勁,總算把衣服脫下來了,一個人坐在床頭上,只是發呆。忽然門開了,探出念雪微嫌蓬亂的頭,睡眼惺忪地向內望了望,一隻小手揉了一下眼睛道:「少爺!你怎麼不睡?這都什麼時候了呀?」
  照夕不由一驚,方想掩飾肩上的傷,不想卻為念雪發現,她猛然嚇得呀了一聲,全身顫抖道:「少爺……啊……不好了呀!」
  照夕見她竟嚇得叫嚷了起來,不由忙縱身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子道:「念雪!不許叫!」
  念雪忙用手捂著嘴,睜著骨碌碌的一雙大眸子,驚嚇地道:「好……好……可是少爺,你這是怎麼了?可嚇死我了……啊喲喲……」
  照夕遂放開了她的手,微微皺了一下眉道:「沒有什麼,只是一點輕傷,你可不要大驚小怪,等會兒驚動了老爺太太可不大好……」
  念雪只是連連點著頭,皺著兩道眉毛,一面咧著小嘴道:「你怎麼也不找大夫看看呢?這不要痛死了?」
  她說著眼圈也紅了,還直想哭,照夕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不要怕!我沒有什麼事,來!你幫著我,給我敷上藥纏些布也就沒事了!」
  念雪連連點頭道:「好!你等著我,我去拿布和棉花。」
  說著轉身就跑,照夕一囑咐道:「記住!不許叫外人知道!」
  念雪口中答道:「我知道!」說著一溜煙就跑了,照夕微微歎息了一聲,找出了一些刀傷藥,心中默默想道:「想不到回家之後,竟是兩次三番的出事,病才好了,又受傷了……唉,莫怪古人云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啊!」
  他這樣想著心思,卻見室門開處,由外匆匆跑進來兩個女孩,正是思雲念雪這兩個丫鬟。她倆幹什麼都在一塊,倒是從不分家。
  照夕狠狠地瞪著念雪,還沒說話,她卻先道:「我把雲姐叫起來了,就我們倆知道。」
  思雲早不待吩咐已跑上前,趴在照夕肩上邊看邊嘖著嘴道:「我的媽呀!流這麼多血呀!」
  照夕望著二人道:「你們幫我包紮一下,沒什麼關係,你們看還會動,沒什麼了不起!」
  邊說著還抬了一下左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思雲卻抖著聲音道:
  「少爺也真可憐,回來才幾天,又生病……現在差一點兒連命也叫賊殺了。」
  照夕本還想不出一個什麼受傷的理由,此時為思雲這麼一說,不由馬上歎了一口氣,接口道:「這賊真可恨,他偷我的寶劍,被我搶回來了,卻想不到被他刺了一劍。」
  兩個丫鬟信以為真,各自睜著一雙大眸子,滿臉驚恐之態地聽著,思雲嚇得捂著心口道:「哦!趕明瞭幾個叫老爺多派幾個人護院打更,人一多,那賊就不敢來了。」
  照夕搖頭道:「這件事你們兩個千萬不許對任何人說,我自有處理辦法,你們聽到了沒有?」
  思雲傻傻地點著頭,念雪卻扯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光顧了說話,我們快給他上藥吧!」
  兩個丫鬟本是同照夕一塊長大的,素日親如手足,看著照夕傷成這樣,自然由不住心裡難受。二人邊洗紮著,尚自罵不絕口,念雪嘟嚷道:「這該死的臭賊心真狠,這一劍刺得可真不輕啊!」
  思雲也聳著小鼻子道:「要是捉住他,往他鼻子裡灌水,把他吊在樹上揍他!」
  念雪哼一聲道:「哼!沒這麼便宜!往他鼻子裡灌尿、灌辣椒油……」
  思雲還紅著眼圈道:「灌尿那多臭呀?」
  念雪聳了一下秀眉,氣憤地道:「就是教他嘗嘗臭嘛!」
  照夕聽二女一答一問,天真畢現,不由忍不住笑了,一面道:「你們亂說些什麼?也不嫌難聽?」
  念雪紅著瞼半笑道:「誰叫他壞呢!他壞,我們就這麼擺佈他!」
  思雲也笑道:「要不怎麼叫他臭賊呢!」
  照夕被她們這一說笑,倒暫時忘了疼痛,隨著傷口已為二女包紮好了,只覺得傷處涼涼的,並沒有什麼痛苦。當時看了看窗外,夜濃如墨,離著天明,約還有一段長久的時間,不由對思雲、念雪道:「你們兩個可以回去睡了,現在沒事了!」
  念雪搖了搖頭,皺著眉道:「我不走,要是賊又來了呢?」
  照夕也笑道:「不會!不會!就是賊來了你們又能管什麼事?不怕被賊給殺了?」
  二女嚇得各自一縮脖子,照夕又連連催促,她二人才挺不願意地離開了。
  照夕待二女走後,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到方纔所發生的事情,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感傷不已。他腦子裡想著江雪勤方纔的影子,愈是輾轉榻上不能入睡,忽然他想到了雪勤所說的有關丁裳的事,不禁心中一動,暗忖:「聽雪勤口氣,似乎已經見過了丁裳,可是她們兩個怎麼會認識呢?這可真是怪事!」
  一想到丁裳,才又想到來到北京已達月餘,竟是沒有再見到她了。這女孩心直口快,別是她在雪勤面前說了些什麼吧?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又有什麼值得她在雪勤面前講的呢?何況雪勤今日已是有夫之婦,難道我還能再對她有什麼企圖麼?
  他心裡愈想愈煩,愈煩愈想,不知不覺天可就漸漸亮了,竟是整整一夜沒有合眼。起床之後,在書房行了一個時辰的坐功,勉強把心思定了下來,可是那只左肩,竟比昨夜更加疼痛,彷彿腫了好些,舉動一下都感到十分不方便。
  如此一來,他也不便出門了,一連在家養了好幾天,天天換藥,好在僅僅傷及皮肉,也沒有什麼大不了,養幾天也就好了。
  可是他的心情,也就更愁苦了,同時距離著省試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父親對於這個考試很重視,照夕因不願讓老父失望,所以空閒的時間,也常把些經史子集看看,以備能金榜題名。
  其實他內心深處,何嘗會有一些名利之心呢?回北京只是短短月餘的時間,已令他感到厭倦了,他決心一待考試之後,自己就束裝遠行,遊俠江湖。尤其是那地洞中的雁先生,他囑咐自己好幾項工作,也是不容忘懷的事情,要趕快完成!
  想到這裡,他似乎又能立刻把眼前的愁雲慘霧暫時忘了,想到未來江湖中吒叱風雲的事跡,也頗能令他振奮,試想如「淮上三子」之類的武林奇人,如能敗在自己掌下,那是一份什麼樣的光榮呢?
  這麼想著,他似乎心情開朗了許多,長日漫漫,一個人關在屋中也不是味兒,他想到了申屠雷。這麼多日子了他也不來,趁今日無事,不如到他那去一趟,順便拜見他叔父一下,自己返家後,還沒有去拜訪過人家,也是太失禮了些。
  他決定了之後,遂換了一身輕綢衣裳,戴了一頂細草編織的小便帽,把頭髮理了一下,叫思雲到內宅去備了小盒點心,用講究的紅紙包上。又招呼馬僮備好了馬,喜孜孜地上了馬,馬僮兒快腿張遞上小馬鞭,咧著嘴笑問道:「二爺!你老可別跑遠了,要小的跟著不要?」
  照夕搖了搖頭道:「你跟著算幹什麼的?」
  他說著方自帶過馬首,卻見念雪由內揭開簾子跑出來,邊跑邊道:「少爺!太太關照說不要跑遠了,還問你是上哪去?」
  照夕含笑邊行道:「你告訴太太,就說我去申屠相公家,晚上就回來,不要等我開飯了。」
  他說著抖動馬韁,徐徐出了大門,只見當空的驕陽仍是十分火熱,雖然已是初秋的日子了,可是也只有早晚才能令人覺得有些涼意。像現在這個時候,還是熱得了不得,馬路上人也不多,做生意的店舖,門口都搭著席棚,有幾個掌櫃的,也都是手搖著芭蕉大扇,挺著個大肚子站在棚下,東看看西瞧瞧,生意也稀淡得很!
  照夕單人獨騎,人英馬駿,在馬路上這一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出了東四牌樓,路面加寬,他就把馬加了一鞭,那就行得愈發快了。
  他在馬上坐著,迎面的風吹著他的臉,覺得很是舒服。多日以來,心情還沒有像今日這一刻,這麼舒暢過,兩旁的柳樹、鋪子,向後面飛快地疾馳著。正北面有座酒樓,還飄著杏黃的酒旗子,上面寫著詩句,諸如「李白鬥酒詩百篇」、「勸君一醉解千愁」等的句子,很代表著一些古意!
  照夕看著酒旗上的詩句,心情很是得意,轉眼之間,已到了西城,申屠雷住的是「大娘胡同」,一問也就知道了。
  照夕找到了門口,見是一座很舊式的房子,但佔地很大,門前有兩塊上馬石。大門是紅色,可是油漆多已脫落,現出斑斑點點的痕跡。
  大門左右有兩棵老大的楊槐樹,枝葉很茂盛地挺生著,象徵一些勃勃的新生之意,可是那褪了色的大門,又似乎給人以消極悲哀的感覺。
  照夕在門前下了馬,走到門前,輕輕叩了兩下門環,朗聲道:「府上有人在麼?」
  就聞有人在裡面咳嗽著,用蒼老的聲音道:「誰呀?我們老爺不在!」
  照夕忙笑了笑道:「我是來拜訪一位申屠雷相公的,請開開門吧!」
  過了一會兒,門就打開了,走出了一個七十左右的老頭子,彎著腰,還有一條腿不大得勁,他一面扣著上身衣裳的扣子,一面上下打量著照夕,道:「你不是前門大街錢莊子上來的人,找我們老爺要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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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0 23:59:41
  照夕笑著搖了搖頭道:「不是!不是!我不認識什麼錢莊上的人,我和申屠相公是好朋友,今天是特意來拜訪他的!」
  老人臉上這才露了些笑容,一面抱著雙手笑道:「罪過!罪過!這位公子你快請進吧!侄少爺正在家唸書呢!老爺不許他出門,聽說要考試了!」
  照夕含笑進門,那老人又出去把馬牽進來,一面上下看著那匹馬,口中道:「這馬是大宛的青老虎吧?」
  照夕想不到他還是行家,就回頭笑道:「老人家,你眼力不差啊!」
  老頭嘻嘻一笑道:「過獎!過獎!想當初我們老爺在雲南做道台的時候,什麼名馬我沒見過?那時候要什麼有什麼,唉!誰想到他老人家當了這個窮侍郎,官是不小,可就是不見有銀子,如今退休了,愈發得緊了。一大家人連吃帶用,哪一個月不得超支一二百銀子?」
  說著還連連地歎著氣,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話當年」的感覺呢!
  照夕也不敢多問了,怕把他的話匣子打開了沒完,當時笑著把手中點心盒子遞上,還有自己的名帖也一併附上,抱拳道:「麻煩你往裡傳一聲吧!」
  這老人把名帖拿得遠遠地,擠著眉毛看了看,忽然含笑道:「哦!你老是豹子胡同的管公子?我是久仰了。你老請!請!」
  照夕含笑道:「不敢!不敢!」
  那老人才把馬拉到一邊,又跛著腿過來,帶著照夕往內院走去。照夕見庭院中名花甚多,紫紅墨黃不一,多已開放,牆邊的夾竹桃更是紅如落日的晚霞。廊子吊著八九個鳥籠子,有畫眉也有八哥,咭咭呱呱叫得甚是熱鬧。一座葡萄架子,葡萄籐子卻已枯死,主人倒似能將就材料,改種別物,垂著十來根絲瓜。
  這是一副新秋的圖畫,人們在秋日裡似乎總有些怠倦的莫名的感覺;而這敗落中衰的大戶,更把一副蕭條悵惆的秋景,寫露得太實在了!
  看門的老人,帶著照夕進了一進院子,在客廳前站住腳笑道:「管相公請稍待,容小的進去通稟一聲!」
  照夕含笑點首,老人就一拐一顛地掀開了簾子進去了,這時卻有一陣朗朗的書聲,直由內室傳出,聲調主吭,音韻分明,念的卻是那篇眾所周知的《岳陽樓記》,十分動聽。似乎把當初范太守為文的心意,也全由書聲之中發洩了出來,這雖是當時仕子無所不精的文章,而這讀書人卻似兒是能體會其菁!
  照夕正自聽得入神,書聲忽止,過不一會兒,卻見右面廂房竹簾突地捲起,走出申屠雷來,滿面驚喜道:「難得!難得!今天是什麼風把大哥你這貴客給刮來了!快請進!請進!」
  照夕微微笑道:「好好的一篇《岳陽樓記》卻讓我給你打斷了,真乃罪過!」
  申屠雷哈哈笑道:「市井俗音,豈能入大哥之耳?快請進吧!」
  二人相見把臂問安,一同進廳落座,申屠雷一面扣著上身的扣子,一面細細地打量著照夕道:「怎麼幾天不見大哥,你又瘦了?唉!你也是太想不開了……」
  照夕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一言難盡,你是局外人,如何得知這其中的滋味?」
  說著遂一笑道:「不過今日我兄弟不談這個,我今日一來是看看你,再者還想向令叔大人請安……」
  申屠雷搖了搖頭,眉頭微皺道:「大哥心意,我一定代為轉稟,只因家叔近日來心緒頗惡,終日為市井惹厭,日前又不小心,宿疾發作,現正在後室靜養……還是……」
  說著笑了笑,照夕點了點頭,面現關切地道:「令叔大人不是一向很安康麼?怎會……」
  申屠雷長歎了一聲道:「他老人家自去官之後,心情一直不好……日前大概是多食了幾塊西瓜,以致鬧了肚子,須知秋後西瓜多不見佳,他老人家……」
  說著臉色微紅地笑了笑,照夕安慰道:「這也是常有之事,暑天西瓜人人貪食,又何獨令叔大人一人?只是老年人體力較差,比不得你我年輕人而已!你帶我入內瞧瞧他老人家可好?」
  申屠雷不禁臉色微紅,窘笑道:「大哥美意,自不便拒絕,只是……」
  照夕含笑站起,拍著他肩笑道:「你也未免太見外了!廢話少說,快領我入內拜見去吧!」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說起身入內,照夕就打量著這壁上懸掛的字畫,一幅鄭板橋的竹子,畫得蒼勁有力,卻只是一個條幅,要是一個中堂就好了;一幅文征明的小楷,寫的是諸葛亮的《出師表》,可是卻因保存不佳,失之過舊,邊角都被書蟲子咬了;另外有一幅大中堂是唐伯虎畫的工筆美兒,倒是一件精品,上面有本朝先皇乾隆的玉璽。總之,主人能收集這些玩意兒,也很不容易了,壁角有一副對子,寫的是:
  「由來淡泊明遠志,一生低首拜梅花。」
  沒有上款,下款卻落著「甲戌危亡之際,冀北申屠書生」
  照夕猜知這定是本宅主人的親筆,正在看那字體的筆路,申屠雷已由側室走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入內換衣服去了。
  可見那時大家裡的規矩,在下者對於長輩所執的禮節,卻是一點也疏忽不得的!
  照夕隨著申屠雷穿堂入室,直向後房行去,廊下花圃內有幾棵梅樹,光禿禿地挺立著。申屠雷推開一扇風門,導著照夕入內,卻見一個婆子正自端著一盤西瓜,往室內行去,見了二人怔了一下,對著申屠雷笑了笑,叫了聲:「侄少爺!」
  申屠雷不由奇道:「給誰送西瓜去?」
  那婆子端了一下盤子道:「還不是老爺!」
  照夕不由差點想笑,心說已經吃壞了還吃呢!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道:「他老人家還能吃西瓜?」
  那婆子咧著口道:「沒辦法,不給他他罵人呀!已經鬧了半天了!」
  申屠雷不由皺了一下眉,由那婆子手中接過西瓜,一面道:「不要緊,你交給我,我去看看去。」
  才說到這裡,卻聽見內室有人大吼道:「周媽!周媽!我叫你拿的西瓜呢?你死了呀?」
  那婆子作了個苦臉,一攤手道:「侄少爺你聽見了吧?老爺子這幾天火可大著呢!」
  申屠雷看著照夕搖頭苦笑了笑道:「家叔就是這個脾氣,倒叫大哥見笑了……大哥稍立片刻,待我入內通稟一聲再請進去吧!」他說著把手中西瓜放在一邊,遂向前走了幾步,揭開了竹簾,叫了聲:「大叔!」遂自探身而入,照夕在門外負手站著,似聽到內中一老人口音怒道:「小雷!你去給我瞧瞧去,看看我要的西瓜來了沒有?我等了半天了。」又聞申屠雷低聲解說了半天,老人似還不依,與申屠雷爭辯著,過了一會兒才不聞有聲音了,遂見竹簾揭處,申屠雷含笑點頭道:「大哥請進,家叔有請。」
  照夕忙摘下帽子恭敬地走入,才一進室,鼻中嗅到一股異味,目光同時接觸到一個朱漆的大馬桶,心中也就瞭然了。
  卻見房中擺著一個書案,案上堆著不少的書,另有書架一個,也是放滿了書。正對窗列著一個大銅床,床上擁被坐著一個白皙枯瘦的老人,倒是一臉書生氣息,上身脫得精光,露出瘦如雞肋也似的一身骨頭。
  想是因照夕來得太快,不及穿衣,正自隨手抓著一個黑紗團花馬褂,往上身穿著。
  照夕忙彎腰叫了聲:「申屠老叔!」
  老人連連點頭笑著,打著一口冀北鄉音道:「請坐!請坐!唉!不成個樣子……」
  照夕告了謝,隨申屠雷二人一併落坐,老人兩隻瘦手交叉在胸前放著,一面道:
  「你就是管照夕麼,我是聽小雷說過你了,令尊之嚴兄,我也見過……」
  照夕忙欠身道:「如此說來,大叔更不是外人了,小侄返京後,本應早來府上請安,只是……卻不料病倒了多日……」
  老人驚怔道:「現在好了沒有?」
  照夕忙道:「已經痊癒了,大叔貴恙是……」
  老人赫赫一笑,兩隻瘦手在肚子上拍了拍,搖著頭道:「一點小病,說不上什麼!嗯!」
  他說著猛然對著申屠雷道:「小雷!去叫周媽端西瓜來,客人來了,怎麼一點招待都沒有?真是……」
  申屠雷微微一笑,遂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照夕忙道:「雷弟不要客氣!」
  老人擺了一下手,皺眉道:「一點西瓜算得了什麼?不要客氣!」
  他一面說著,卻伸手把一個茶几,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這時申屠雷已自外面把那盤西瓜端了進來,老人緊張地指著那個拉近的茶几道:「放在這!放在這裡!」
  管照夕看在眼中,心中暗笑,知道是老人自己饞,卻假裝推在自己身上,當時也就不說破。申屠雷把西瓜放在几上,卻含笑對照夕道:「大哥請隨便用,家叔因肚子不好,醫生囑咐禁食西瓜,不能吃的!」
  床上的老人,本是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聽了申屠雷話後,立刻露出一副極為失望的神色,目光注視著西瓜,嚥了一口唾沫,卻又對照夕勉強地笑了笑道:「其實我看大夫的話,也不見得全對是吧?」
  照夕不由忍著笑道:「不過按常理論之,還是不食為妥……」
  老人苦笑著點了點頭,順手由枕邊抽出一本李夢陽詩集打開來看看,面上神情失望已極。
  申屠雷對著照夕擠了一下鼻子,二人都忍著想笑,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人老了,有很多地方,確是和孩子很類似的,這位申屠老先生,不正是如此麼?」
  老人西瓜沒有到口,似乎一切興趣都失去了,照夕談了片刻,遂起身告辭。老人又囑咐他回家問候他父親好,照夕就同申屠雷一併走出,行了四五步,忽然想起,帽子還忘在房內,不由對申屠雷道:「我帽子竟還忘在房內,你代我去拿一下吧!」
  申屠雷忙轉身往回走,當他手方揭開門簾時,卻意外的發現,那位老叔父,正以一副狼吞虎嚥的姿勢,在啃食著手中的一塊西瓜。申屠雷的突然介入,倒令老人一時為之木然,他紅著臉把西瓜猛然掩向背後,訥訥道:「什……麼事?」
  申屠雷真是氣笑不得,當時走到床前,伸出手歎了一聲道:「拿出來吧!我都看見了!」
  老人怔了一會兒,才把西瓜拿出來,往申屠雷手上重重一放,一面嘻嘻笑道:「只吃了一點點……唉!你這孩子……」
  申屠雷見一塊西瓜,已去了一大半,只得笑著搖了搖頭道:「你老人家這麼不聽話?怎麼行呢?」
  說著拿起了照夕的帽子,把那剩下的半盤子西瓜,也一併端了出去。
  心中想著卻是好笑,照夕見他笑著走出來不由問道:「什麼事呀?」
  申屠雷搖了搖頭,走出了十幾步才悄悄對照夕道:「老爺子在偷吃西瓜,被我看見了……」
  照夕也不由笑了,二人走向前廳,照夕遂問申屠雷道:「考試日子可近了,你功課都準備得如何了?」
  申屠雷笑道:「我與大哥所想完全相同,讀書乃在自樂,志又不在功名,又談得上什麼準備?」
  照夕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可是既入考場,總要榜上有名才是,否則豈不失笑於人?」
  申屠雷笑了笑道:「我可沒想到這許多……只是……」
  他皺了一下眉,道:「那位丁尚兄弟,來京已有一月,如何一直沒有見到他?大哥可知他下落麼?」
  照夕聽到他提到了丁裳,不由心中一動,本想把雪勤所說之事道出,可是轉念一想,如果道出,申屠雷少不得又要問上一大堆。自己對於這件事,實在是不願再多說了,想著搖了搖頭道:「我也一直沒有見到過他,不知他還在北京不?」
  申屠雷淡淡一笑道:「我看這位丁兄弟,想是因為歲數還小,仍脫不了孩子氣,他一個人行走江湖,我還真有些替他擔心呢!」
  照夕忍不住笑了笑,他心中暗想,申屠雷倒是特別掛念著丁裳,一旦他知道,那丁尚是個姑娘化身,恐怕就不好意思了,我不如將錯就錯,也不去說破他,看他們往後如何發展就是了。
  這麼想著,也不去說破,當時隨著申屠雷,進到他書房之內,二人談論了一些經文詩句,按前幾年的試題,作了一篇文章,互相著觀摩、批評,都覺對方文闡情文並茂,各有獨見之處。
  蓋當時八股取士,下筆為文著重音韻對稱,字字均須推敲,今日觀之似太古板,弊在限定文思,可是並無深實國學根底,於詩詞深有研究,決不易為之,一篇好的八股文章,即令讀之,猶令人讚賞有加,感人至深。
  二人在書房之內詩文相會,不覺日落西山,照夕在他書齋內共用了晚飯,又在院中涼亭閒話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這才告辭回家。
  他這裡單人獨騎,踏著如銀的月色,不一刻已抵家門,把馬交到了馬房,方自往自己書房行去,卻見迎面思雲興沖沖地跑來,笑道:「少爺才回來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照夕不由一怔道:「哪個人家?」
  思雲臉紅了一下,又笑道:「是少爺的朋友嘛!」
  照夕忙問道:「在哪裡?」
  思雲回手一指道:「在少爺書房裡呢!是個小相公……」
  照夕不由心中甚異,遂怪道:「你為什麼不請他到客廳裡去坐呢?讓人家在書房裡多沒禮貌?」
  思雲晃了一下手道:「哎呀!你聽我說呀!我怎麼沒請?可是這位相公像個姑娘一樣的,動不動就臉紅,他說不去客廳,要到書房,我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道:「這是誰呢?莫非是丁裳來了麼?」
  想著不由足下加快,直向自己書房行去。才走了幾步,卻見念雪正笑瞇瞇地端著一個蓋碗茶杯,也正往書房而去,不由喚住她道:「你是給我那朋友送茶嗎?」
  念雪睜著大眼睛笑道:「可不是,問他什麼都不要,是我自作主張,沏杯茶給他送去……」
  照夕心中已猜知了八九,遂含笑道:「我這朋友有多大了?什麼樣子?」
  思雲卻在一旁道:「大概十八九歲……瘦瘦高高的,兩個眼睛挺大挺亮,不大愛說話。」
  照夕心中暗道果然是她,想不到今天正說她,她卻來了,當時微微一笑,從念雪手中所茶杯接過道:「這是我一個小兄弟,他還是首次出門,很怕羞,來,我自己把茶送去吧,你們下去好了。」
  思雲、念雪各自點頭笑著回身自去,照夕接過了茶杯,想了想,見書房內似微微燃著燈光,暗想道:「她一個在裡面弄什麼鬼?我不如輕輕進去看看嚇她一下好玩!」
  想著遂放輕了腳步,輕輕走向了書房,見房門輕輕掩著,遂自側身而入,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待入內之後,果見書桌上趴著一個少年儒生,細一打量,卻正是分別月餘未見的丁裳!
  只見她身著官紗人字紋長衫,外罩天青小團花馬褂,間上戴著一頂中鑲孩兒紅寶石結子的黑緞便帽。那條改梳成的男人髮辮,卻是又粗又長,又黑又亮,居然在髮辮梢還加繫了一個翡翠的小虎,襯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圓臉,微垂著長眉,松針似的長長捷毛,確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歸,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著了,案上列著一盞高腳燈台,分點著三支長蠟,已燃了一半,蠟淚在燭盞上堆了厚厚的一層。
  桌上還散著一本書,想她是先看書,後來看疲了不覺地睡著了。
  照夕輕輕走到她身後,把茶杯放下,低頭又看了看她,卻見她左手半握著一個紙團,似松又握,案上青硯內墨跡未乾,像是她也曾寫過字來。
  照夕不由好奇,輕輕把那紙團,從她手心裡拿了過來。丁裳微微哼了一聲,動了動身子,又睡著了,照夕含著笑後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紙團打開,就著燈光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幾行字道:
  「夕哥:久候不歸,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間事了,不日就要回山覆命,走前特來一見,不想……」
  寫到這裡就沒有下文了,字跡也潦草得很,首句稱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卻被塗去,改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塗得一塌糊塗,想是自覺不雅,所以寫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這裡,心中十分感動,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暗聲:「原來她是向我告別來了。」
  想著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卻又縮了回來,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說吧!」
  想著非但不叫她,卻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風,輕輕與她蓋上,自己卻在一邊怔怔地對著燈坐著,腦子裡這一時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個小小女孩居然也敢遠走風塵;而且一路之上,對自己諸般照顧,你要說她是對自己有情吧,她可是處處透著天真,頗有點俠女那種行俠仗義的味兒;你要說她對自己沒情吧?可是一舉一動,都對自己關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為止,這麼長的路途,她可是始終也沒有離開過自己,一路上贈金療傷,要不是她,自己這條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難說,她又為什麼對我如此呢?
  這麼想著,愈發覺得她給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對她,卻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這裡,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長歎了一聲,目光重新又轉到了丁裳身上。
  只見她兩道秀眉,微微彎向兩邊,那雙閉著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著的兩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樑,象徵著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彎的嘴角,卻又說明了,她只不過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就以這沿途各項經歷來說,贈金、買馬、夜訪、出入賊穴……各項事實看來,這些又豈能是她一個天真的少女所能獨為勝任的。然而事實證明,確都是她一手而為的,照夕這麼想著,心中不覺對她有了一番新的估價!
  他又想到,丁裳來京已有月餘,平日卻不見她來訪,直到好要走了,才來看自己,這麼看起來,她確又是一個莊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濃蜜也似的感情,卻能緊緊地壓制在心裡,而表面仍極從容,比之自己,終日憂憂形諸言行卻又理智得多了!
  由於心中對於丁裳的觀感,又改了許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雖然發現她諸多可愛之處,只是這些可愛之處,只是這些可愛之處,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發生了連帶關係之後,他就不會為成人所重視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雖然她的天真活潑曾帶給了照夕往昔日子裡無限的樂趣,可是嚴格說起來,那種感情,在照夕單方面來說,確是和兄妹之情,沒太大分別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會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倒令他顯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為漠視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絕對方的感情是一樣殘酷和無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豐腴的軀體,修長的身材,雖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發著少女青春獨具的成熟的氣息。
  「這些,你能說她還是一個無知幼稚的孩子麼?」
  照夕想到這裡,不由打了一個冷顫,他首次感覺到這事情的嚴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沒有加以深思過,這確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動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聲,那披在身上的一襲披風,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過去,彎腰撿了起來,一抬頭,卻見丁裳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啟開的小嘴,露出編貝也似的一口玉齒,照夕不由一怔,只以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細觀,她仍然閉著眼睛,那美麗細長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彎曲著,那是畫家筆下所不能表達出來的氣質的美,閨閣的美,古人云:
  「由來閨色玉光寒,晝觀常疑月下看。」
  這是形容大家小姐氣質膚色的美,試問這種美,如何又能在畫筆之下表露出來呢?恐怕即使令「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大詩人王維重生,像眼前丁裳的這種美,他也是無能描繪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陣疾跳,那張俊臉,卻也由不住紅了,他茫然地後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夢中微笑。忽然丁裳開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驚,方道:「我……我沒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講,竟是夢中囈語,不由把話止住了,可是他這句話,已把夢中的丁裳驚醒了,她猛然張開了眸子。
  當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觸時,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隨著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麼一回事了,頓時不由臉色一紅,似羞又笑,結結巴巴地道:「大哥……你回來了……」
  照夕本來對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這一剎那,竟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點著頭,訥訥道:「嗯……我回來了……我回來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風,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著了麼?」
  照夕這才點頭笑道:「我本想讓你多睡一會兒的,卻不想一時說話,倒反而把你給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著那雙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幹嘛不叫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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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照夕微微一笑道:「看你睡得正好,如何好叫你?倒是你卻為什麼到今天才來找我?」
  丁裳低頭微微一笑,她把那雙明亮的眸子向照夕瞟了一下,現出無比情意,嬌哼了一聲道:「難得,你倒還會想到我?現在我不是來了麼?你該沒話說了吧!」
  照夕歎了一聲,實在他像似有很多話想說,可是一時卻又不知說些什麼才好,望著丁裳怔了一下。丁裳的天真無邪,似乎更刺激了他敏感痛苦的心,他想:「為什麼人們都看來是很快樂的?莫非只有我一個人才是痛苦的麼?」
  想著他也就暫時把內心的一些惘悵陰影,努力除去了些,現出很愉快的情緒,笑道:「的確不錯,這一個多月,我們一直都在想你,想不到你今天才來!」
  丁裳轉了一下眼睛道:「我們?什麼我們?」
  照夕一面坐下了身子,淺淺笑道:「還有申屠雷,那是你的二哥,怎麼,你莫非把他忘了麼?」
  丁裳由不住玉面緋紅,不自然地笑了,接著她又皺著眉毛,抿了一下小嘴道:「這位申屠兄太酸溜溜了,他不像大哥這麼開通,我可真怕他多話!」
  照夕忍著笑,看著她道:「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個姑娘,要不然恐怕一句話也不給你說了,你這麼胡鬧,有一天要是他知道了,恐怕大家都不好意思!」
  丁裳由不住抿嘴一笑,她目光向窗外一瞟,嘴角向兩邊一收,遂正經地道:「我只顧眼前,反正以後是大哥的事了,我可管不了這麼多,誰叫你們是難兄難弟呢?」
  照夕搖頭歎道:「你還是和在山上一樣地皮,我真替你擔心,以後在江湖上一個人……」
  才說到此,卻見丁裳低頭一笑,他不由停住話道:「怎麼?我說的不對麼?」
  丁裳抬起頭看他,笑道:「我笑你自己才過了幾天平安日子,居然忘了你是誰救出來的了,還擔心我呢!我還不知如何擔心你呢!」
  照夕不由被說得俊臉一紅,尚想分辨幾句,丁裳卻連連搖著小手道:「好了!不說這個了,今天來看你,是給你談正經事來的。」
  照夕劍眉微皺,丁裳卻斜著眼波哼了一聲道:「怎麼?我在你的眼睛裡永遠只是個小孩子?連正經事都不能談麼?」
  照夕心中暗驚,這女孩真聰明,她能把人家心裡想的事都說出來。當時不便分辨,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來向我辭行來的,是不是?」
  丁裳猛地從位子上,往起一站,驚奇地道:「你怎麼會知道?噫……」
  照夕笑嘻嘻地道:「你不要奇怪,先坐下。」
  丁裳依言落座,但她仍然半皺著眉毛,照夕慢條斯理地道:「你先不要問我如何知道,我只問你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丁裳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道:「這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照夕遂歎道:「你這麼來匆匆去匆匆的,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自然這是師命,我不便問你。只是你如果能在北京多留幾個月豈不是好?」
  丁裳苦笑了笑道:「好什麼?一個人跟孤鬼也似的,誰理我?」
  她說著目光又向照夕身上望了一下,眼圈微紅,卻假作笑容道:「你理我麼?我看你腦子裡只有一個江……」
  照夕不由心中一驚,可是丁裳已看出了他的神色,遂把到口的話忍住了,痛苦地笑了笑,她伸了一下手,作了一個悵惘而失望的姿態,輕輕歎息了一聲。照夕不由臉色紅了一紅,遂窘笑道:「這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會知道她?」
  丁裳冷冷地道:「那你就別管了;而且我今天來,主要也是要告訴你,我和她已經結上了仇了。」
  說到這個「仇」字時,她似乎還咬了一下牙,照夕不由大吃了一驚;可是他卻不願把這過於吃驚的樣子,暴露在丁裳面前。
  良久,他才裝著淡然地問道:「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一下經過呢?雖然江雪勤現在和我沒有什麼關係。」
  他最後加了一句,顯得他心情的不安,丁裳這一刻臉上帶出些微笑,這並不見得她就是愉快的,因為她一直是嘻笑慣了,任何大事也似無所謂的。
  她含笑地瞧著照夕,輕輕點動著足尖,欣賞著照夕的表情,照夕裝得很自在,可是丁裳那尖銳的目光,早已洞悉入微。只是她曾親眼目睹過照夕對江雪勤絕情的表示,自然她不會懷疑到照夕其他各方面。
  可是照夕對那個已嫁別人的女人,仍有眷念之情,那卻是不可否認的。
  雖然「眷念」只是平空的浮影,並不會發生什麼作用的,可是對於丁裳來說,仍是一種可擔心的威脅。她雖然沒有權力去恨人家的相愛,可是她卻以為照夕去眷戀一個已婚的女人,那是極為不值得;而且不智的。
  同時,她也不原諒雪勤的行為,因為她心中老是想著:「她已是結了婚的女人啊!」
  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又如何再能去暗戀別人呢!在她的印象裡,那是無恥、失節。
  一個女人,如果不幸為人扣上了這兩個大帽子,那是很悲哀的。因為人們恨「無恥」的心,幾乎是全體一致的,可是卻很少有人去分析「無恥」之成因,「失節」的本源。
  他們那幾千年流傳下來的道統,決不容忍於以上的問題,有申訴解釋的餘地。正因為這些憤怒的人,本身都太幸運了,因為他(她)們有一個理想可愛的配偶。如果一旦這問題面臨到他們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們才會突然想道:「莫怪他(她)們會如此啊!要是我,我又和他們有什麼兩樣呢?」
  那時候,就會有一批新的人去嘲笑你,唾棄你,你除了自期自艾,暗自流淚之外,又能如何呢?
  人們應該永遠記住一句話,今天你笑人家,可能明天人家也會笑你,因為你也是人,和他一樣的人!
  在丁裳那天真無邪的心裡,她所能直接體會的,是對雪勤一千二百個不滿,她甚而輕視她的人格,「輕視」帶給她對雪勤的敵意!
  她反襯著當時社會的一般民心,自然我們也不能說她不對!
  同時更可原諒她的是,她也一樣地愛著照夕,只是這份愛和雪勤唯一不同之處,是她並未直率地太明顯地表示過而已。
  照夕在她良久微笑的注視之下,顯然覺得不安了,他臉色紅了一下,勉強鎮定地道:「你……為什麼笑呢?」
  丁裳忽然歎了一口氣,她眨動著眸子,這一霎時,她像是很陰沉,她突然問照夕道:「大哥!我只問你一句話,希望你能真心的告訴我……」
  照夕作一個肯定的姿勢點了點頭,丁裳苦笑了一下,她仰著臉問照夕道:「你能告訴我,今後你和江雪勤之間的關係麼?我是說你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
  照夕不由臉又一紅,丁裳這一問,正問到了他最頭痛;而感到難以答覆的問題,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冷笑了一聲道:「我和她之間已是過去的事了……姑娘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丁裳眉尖一聳,並不臉紅地笑道:「這麼說大哥是不會幫著她了?」
  照夕怔了一下,劍眉微皺道:「我不懂你說的意思。」
  丁裳微笑道:「我是說,有一天我要是和她成了敵人,大哥你也不會幫她了?當然我意思不是說要請你幫我!」
  照夕接口道:「我為什麼要幫她來欺侮你……不過……」
  他心中存著蹊蹺,可是丁裳卻俏皮地拍了一下手,笑道:「好!大哥,這可是你親口說的,這才是我的好哥哥!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照夕愈發不解其中原因,他皺著眉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又為什麼要打架呢?再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丁裳收斂了笑容,搖了搖頭,她又想到了那晚上,自己落水的情形,不由氣地繃著小嘴,哼了一聲道:「她太欺侮人了,我一定要報這個仇!」
  照夕微微一笑,可是很不自然,他更茫然了,他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丁裳抿了一下小嘴道:「反正不關你的事就是了!」
  照夕見她不說,心中雖極想知道,也不便再多問了,只歎了一聲,道:「你今天來,就是為告訴我這件事麼?」
  丁裳笑著點了點頭,又道:「還有就是為向大哥辭行的事!」
  照夕皺了一下眉道:「你決定要走麼?是什麼時候?」
  丁裳手中玩著一條小手絹,用兩手拉著手絹的二角,俏皮地問道:「你希望我什麼時候走呢?」
  她這種百分之百的女人的姿態,十分迷人,可是卻與她身上那身男人的衣服不大協調,看著十分好玩,照夕微微一笑道:「等我與申屠弟決定好日子,與你餞了行再走如何?」
  丁裳想了想,點頭道:「既是大哥的盛情,我自然也不便推卻,這麼吧!明天如何?」
  照夕看著她新月也似的面頰,想到了她天真的笑話,而這麼可愛的一個影子,明天之後也就失去了,今後年月裡,是否仍能常和她在一起,殊難料定。而人世滄桑,失去了丁裳,似乎就如同失去了自己一面鏡子一般,莫非相識的進一步,必定就是分離麼?
  雖然自己對她,並沒有存下一絲的異心,只把她當個小妹一樣地看待,可是也正因為如此,這份感情,似乎更值得留戀!
  再想想自己吧!一個雪勤,已負了自己,嫁別人為妻,是謂覆水難收,一個丁裳,也即將要離開自己而去,這僅有兩個在自己內心佔有份量的女人,在轉眼之間,都將失去了。
  他內心浮上了一層悲哀,一時竟忘了說話,只怔怔地注視著丁裳,丁裳翻了一下大眼睛道:「怎麼樣?明天好不好?」
  照夕這才驚覺,當時苦笑了笑道:「好!明天晚上就在我家秋亭裡為你餞行,你可一定要來!」
  丁裳含笑站起了身子,道:「好!那麼我走了!」
  照夕看著她道:「來了這麼一會兒,就要走了?多坐一會兒如何?」
  丁裳笑了笑道:「我來了很久,只是你沒回來就是了,本來我以為有很多話要給你說的,誰知見了面,反倒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真奇怪!」
  說到最後,她臉色微紅地低下了頭。照夕感慨地歎了一聲,他是很瞭解了裳此時的這種心情的,可是「多情總為無情苦」這句話的滋味,他實在是已經真實的體會到了,他不願再把這種痛苦的滋味加諸在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身上。
  他裝作不懂丁裳的意思,卻微微一笑道:「你明後天走後,我在北京也沒有多少天的耽誤了,我也要遠行了!」
  丁裳到是出乎意料之外,她不由秀眉微顰道:「你也要走了?為什麼呢?」
  照夕盡量不讓傷感浮上面頰,他吁了一口氣,看了一下窗外,淺淺一笑道:「男兒志在四方,何況北京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雖然我愛這個家,和家裡所有的人,可是一個年輕人,如果對家太存著依戀心,前途是很悲觀的!」
  丁裳還不大能想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因為她的想法和照夕不同。
  她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出去打天下是不是?」
  照夕被她這句話逗得笑了,他心中想道:「誰說她不是一個孩子呢?聽她這句話!」
  想著對著丁裳點了點頭道:「對了!我是要去打天下,你說不應該麼?」
  丁裳皺了一下眉道:「你這就要去麼?」
  照夕搖了搖頭道:「我和申屠弟約好了去參加省試,一待考過了,我就想走了!」
  丁裳驚奇地道:「你們是考狀元是不是?」
  照夕搖了搖頭笑道:「我們只是會試,要殿試才是考狀元。」
  丁裳點了點頭,含笑道:「我還不知,你們兩位已是舉人老爺了,真了不起,可惜我不能等著給你們賀喜了!」
  照夕苦笑道:「還賀什麼喜?我們只是應個景兒,目的是讓二老高興一下而已。因為他們老人家的見解不同,希望兒子能揚名聲、顯父母,我們作兒子的,也不能太令老人家失望了,所以才有此決定,說起來,這正是我們這一代的悲哀。」
  這無意的幾句話,卻引起了照夕無限地感慨,他繼續道:「可是人,每一個人都有他們生來具有的個性與特長,為什麼不能讓他們獨自有所發展呢?有學問的人,又為什麼一定要去作官?」
  他說著,緊緊地握著自己的雙手,像是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有極度地憤恨。
  丁裳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極度的堅毅之力,她崇拜這個年輕人,她一直認為他是不凡的的。
  照夕站起身子,恨恨地道:「所以!我決心要打破這個無形的束縛,我要把我這麼多年練的武功,貢獻在風塵武林之中,貢獻在大漢風沙裡,我要作一些真正偉大的事。也許這些偉大的事,別人是不會注意到的,也許別人認為是很渺小的!」
  他憤憤地說到這裡,卻見丁裳正自以那雙黑白分明的瞳子,盯視著自己,她面上帶著笑容,照夕不由臉色一紅,笑了笑道:「我都忘了是在說些什麼了,你也不要笑我,我真是常常這麼想著,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不是平口白說就是了!」
  丁裳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朝著照夕一拜,照夕不由一怔道:「這是為何?」
  丁裳笑態可掬地道:「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大哥的壯志,令我十分佩服。今後大哥如有事遣召,定當追隨驥尾,永不後人。」
  照夕不由大笑了兩聲,道:「想不到你也掉起文來了,好!以後一定會有事找你,你不要怕麻煩就是了!」
  丁裳嬌哼了一聲,笑道:「那可也要看什麼事就是了;要是光叫我跑腿,我可是不幹!」
  二人正說到此,卻見簾外似有人影一閃,照夕忙問道:「是誰?」
  卻聽得一聲咳嗽道:「少爺!我是念雪。」
  丁裳不由臉一紅,秀眉微皺,因為方纔她和照夕說話,完全是返回了本來面目,嗓子也沒壓粗,樣子也沒注意,要是被外人看見和聽見,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時照夕接道:「進來!有什麼事?」
  念雪這才推開了簾子進來,她兩隻手各自端著一個小盤子,一盤子脆梨,一盤子鮮桃,都削過皮,切成了瓣用牙籤一塊塊的插著。
  她紅著臉,對著丁裳笑了笑,丁裳耳根子都紅了,卻也對她笑了笑。
  念雪擱下盤子,照夕笑道:「是太太叫送來的麼?」
  念雪搖了搖頭,臉色微紅笑道:「不是!是我自己送來的,還有,天不早了,公子是不是要弄點什麼點心,我也好去關照廚房一下!」
  說著有意無意,眼波可又向一旁的丁裳瞟了一下,丁裳臉可就更紅了。心說:「小鬼!老看我幹嘛?討厭。」
  她把頭轉向一邊,偏偏念雪心中對她已有了疑心,丁裳這一偏頭,她不由心中更是一動,當時不由抿嘴一笑。照夕不由心中奇怪,遂問道:「你笑什麼呀?」
  念雪又向著丁裳掀了個眼波,才笑瞇瞇地道:「這位相公是姓什麼來著?」
  說著還忍不住直笑,照夕自幼和這兩個丫鬟廝混慣了,見狀就知道丁裳的化裝,定是為她看破了,本想喝叱她幾句,令她下去。
  可是偶一側臉,卻見丁裳漲紅的小臉,正咬著嘴唇生氣呢,不由也樂得逗她一逗。當時裝作不知道:「這是丁相公!怎麼?有事麼?」
  念雪口中長長地「哦」了一聲,點著頭道:「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
  她含著笑端起了一盤梨子,走到丁裳身前道:「公子!請吃梨!」
  丁裳只欠了一下身子,伸出手就盤中拈了一塊,念雪對她那隻手,可十分注意了,不由彎下了身子,細細地看了一下她的手。只覺其白如玉,指尖上還留著寸許長的指甲,亮晶晶的,怎像男人呢?
  丁裳不由發覺了,嚇得馬上收回了手,她猛然回過了頭道了聲:「你……」
  念雪嚇得伸了一下舌頭,照夕半笑道:「念雪你幹什麼?對丁公子怎麼如此沒有禮貌?還不賠個禮,想受罰麼?」
  丁裳聽照夕聲帶笑音,知道他是有意縱容,不由氣得狠狠瞪了照夕一眼。念雪這時卻蹲下身子,學著旗人請安的姿態,行了個禮道:「小婢無知冒犯,丁相公不要見責才好!」
  丁裳卻紅著臉道:「算了!」
  念雪還要說什麼,照夕怕把這位姑娘給惹火,那可不是玩的,當時忙對念雪一揮手笑道:「你快下去吧!以後再這樣,我可是不為你說情了,這位丁相公可厲害呢!」
  念雪用手一捂嘴,咯咯地笑著走出去了,照夕見丁裳仍氣得嘟著小嘴不言,不由假作氣道:「這丫鬟太不像話,姑娘……」
  方說至此,丁裳卻也學道:「這丫鬟太不像話了!」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這也不關我的事啊!怎麼連我也給恨上了?」
  丁裳仍低著頭生悶氣,照夕又說了兩句,她仍是沒有答理,照夕這才有點慌了,心想她後天就要走了,不要今天把她給得罪了,那可是不大好。
  當時含著笑,走下位來,來到丁裳身前,打了一躬道:「算了,都怪我不好,你就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丁裳翻著眼,看了他一眼,似想笑,卻仍是忍著,重又低下了頭,還是嘟著嘴生氣。
  照夕信手拿了一塊梨,遞到她口邊笑道:「好了!吃了這塊梨就好了!」
  卻不料丁裳猛然一張嘴,竟連照夕的兩個手指都給咬住了,她翻著眼俏皮地看著照夕,只是就不放口,照夕痛得呀呀直叫,連連嚷道:「啊喲喲!不得了,快咬斷了……」
  誰知卻在這時門外一人笑道:「什麼快咬斷了!這孩子!」
  跟著思雲的聲音叫道:「太太來啦!」
  照夕不由大吃一驚,忙回身一看,果然母親已含笑站在門口,不由臉一陣大紅,忙道:「啊!娘……你老人家來了!」
  丁裳嚇得早已鬆了口,再一聽照夕喊來人為母,不由更是一陣緊張,慌忙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一面紅著臉看著照夕小聲急促地道:「不要說……」照夕怔道:「說什麼?」丁裳低頭道:「我咬你的事!」
  照夕差一點想笑,當時丁裳已訥訥地叫了聲:「伯……母!」
  照夕忙紅著臉對母親介紹道:「這是兒一個小……小朋友,他名叫丁尚!」
  管夫人卻是只管上下打量著丁裳,臉上帶著微笑,丁裳只好又彎腰叫了聲:「小侄丁尚,與伯母叩安!」
  管夫人連道:「不敢當!不敢當!快請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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