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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潘郎憔悴[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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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0:16
  她說著,又含笑看著照夕道:「你這孩子,朋友來了也不請到客廳裡坐坐,也不好好招待一下,你……」
  說著又笑了笑,照夕在母親的笑容裡,似感到一些神秘的意味,他的臉立刻紅了,心說:「娘這是怎麼了?她老人家從沒有這麼管過我的事啊!莫非丁裳的事她老人家知道了?」
  想著往四週一看,正見念雪在母親身後,對著自己縮脖子笑呢!
  立刻他就明白了,心知定是這丫頭,發現了這個秘密,在母親面前多口。
  她老人家聽後,哪能不來?想著狠狠瞪了念雪一眼,那丫鬟卻閉著嘴,忍著笑把頭轉向一邊去了,照夕無奈,只好不再去看她。
  只這一會兒,就見母親把丁裳讓在一邊坐下了。尤其是她老人家那雙眼,骨碌碌在人家身上轉上轉下,看得丁裳面泛桃紅,粉頸低垂。
  這時兩個小丫鬟換上了茶,管夫人把這位偽裝男子的姑娘,上下看了一個夠,心中暗暗高興。因為這位姑娘太美了,雖是易釵而弁,可是那種天生秀麗的氣質,是瞞不過這位夫人的眼底下的。
  這兩天他們老兩口子,正在為著兒子的婚事而發愁,卻想不到,他自己倒是早已尋著了朋友。雖不知他們感情如何,可是私下裡忖量著,似乎差不離,要不然兩個人關在一個小房裡算是幹嘛呀?
  再說夫人明明還記得,剛才自己進屋時,這位了姑娘正咬著兒子的手指,兩個人哼哼唧唧的!嘿!那股甜勁兒真是夠受的!
  管夫人想到這裡,不由又瞇著眼樂了。
  她笑瞇瞇地望著丁裳道:「你是那裡人呀?家在什麼地方?」
  太太心裡,壓根兒已經認定了她是個姑娘,所以才這麼說話,偏偏丁裳尚不自知。
  她張惶地看了夫人一眼,咳了一聲,訥訥道:「小侄是湘省人,家是在……是在……」
  她自幼無依,原是大戶千金,只因家庭不幸,父親早逝,妻妾分居,她又是小室所生,是以分居後貧不能生。母親改嫁,她因不願隨母認人為父,這才偷跑離家,於生命垂危之際,卻為鬼爪藍江路過,憐其身世,愛其秀麗,再加上她骨胳清秀,卻是難得上好質秉,鬼爪藍江這才攜其往大雪山蒼前嶺授藝至今。
  所以當管夫人這一問到她家園時,她倒一時答不出來了,照夕對她身世,倒也知道一些,此時見她猶豫,唯恐觸及其傷心處,當時忙代其答道:「她家在大雪山!」
  太太怔了一下道:「大雪山?」
  丁裳點了點頭道:「是……是的!」
  念雪見狀,早忍不住在一邊笑了,卻為照夕凌厲的兩道目光給制止住了。
  管夫人溫慈地笑道:「大雪山離北京,可遠著吧!你怎麼來的呢?」
  丁裳心中此時已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夫人老是看她的帽子,看她的辮子,還看她腳上的男人靴子,她心裡哪能不急呢!
  當時笑了笑,尷尬地道:「小侄是騎馬……騎馬……」
  太太又怔了一下,驚奇道:「你會騎馬?一個人?」
  丁裳羞澀地點了點頭,管夫人又含笑看了兒子一眼,心說「這好!不用說,又是一個會耍寶劍的,這孩子是專找會武的姑娘!」
  她心裡真是奇怪,又是迷惘;而且不敢相信,因為像這麼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她能騎馬,能單身跑幾千幾百里路?
  想著她又叫思雲去端糖、端瓜子,丁裳只紅著臉道:「伯母……不要!不要!」
  太太笑了笑道:「你大老遠來,哪能一點招待都沒有?在北京你有親戚朋友沒有?」
  丁裳搖了搖頭,道:「沒……沒有!」
  太太一怔道:「那你住在哪呀?」
  丁裳哪知夫人的意思,只照直答道:「在旅館裡。」
  她這句話還特別把嗓子壓低了一下,挺了一下腰,顯出自己是個男的,一個男的住旅館怕什麼?
  可是太太一聽可又怔住了,她是不贊成一個大姑娘家,單身住在外面的,所以笑了笑道:「那多不方便,我們家空房子還多,你趕快搬來,我叫這兩個丫鬟給你作伴,你不要怕!」
  太太的話,已經太明顯地表示出來,她已知道丁裳是個姑娘了,聽得照夕是又驚又怕,因為母親這意思,分明是已看上人家了,他哪能不驚呢?
  照夕聽得都急出汗來了,生怕母親再往下說出話來,叫自己掛不住臉。
  當時忙岔嘴道:「這……這……她……她後天就要走了。」
  丁裳也急得直點頭,窘笑道:「是的……是小侄後天就要回去了,謝謝!」
  太太先不答理丁裳,只罵兒子道:
  「人家沒說話,你急的是哪門子呀!後天不能走!」
  照夕心中一怔,幾乎傻了,因為母親的話,就像命令一樣,倒是替丁裳當了家了。
  丁裳更是驚得頭上冒汗,太太才回過瞼,微笑道:「你今兒個才來咱們家,我怎麼能放你走?你也別多說了,回頭叫車跟著你到店裡去拉行李,你安心在我們這住幾天,好好玩玩再走。」
  丁裳急得直想哭,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此刻已化裝成男的了,一個男的哪能哭呢!
  想著兩手合著,對夫人打了一躬道:「謝謝伯母……小侄實在……」
  才說到此,夫人已上前一把攙起了她來,一面笑道:「得啦!別小侄小侄了,誰還看不出你是個姑娘?好孩子你這邊坐……」
  說著硬把丁裳拉到自己跟前坐下,還拉著丁裳的手,這一來,把旁邊的人都逗笑了。
  照夕也忍不住紅著臉笑了,丁裳還想掙扎,可是太太握住她的手很緊,再說她也不能硬掙開,當時急得嬌聲叫道:「伯母你……」
  當她眼睛和太太慈祥的目光接觸時,太太臉上的笑容,竟使她無法裝著了。她的臉愈是紅上加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急也不行,不急也不行,她只有把頭低下了。
  管夫人不由呵呵地笑了,她一隻手輕輕拍著丁裳的背道:「好姑娘!我是逗你的,你可不許急,好好女孩子家,幹嘛要學小子?唉!你們這些小孩子,真會胡鬧!真會鬧……」
  丁裳忸怩了一下,也跟著微微地笑了,可是她還是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在母親的「愛」前,人人都是小孩,這是一點不假的。雖然管夫人並不是丁裳的母親,可是她那長者的風度,慈祥的笑語,給丁裳的感覺,是和自己的母親幾乎是完全一樣的!
  女孩子天生的是「嬌」和「羞」,身為俠女的丁裳一樣也不例外。別看她夙日風塵裡劍氣縱橫,飲馬江河,可是這一霎那,卻如同繞指柔也似的乖和聽話。
  她依附在夫人的懷裡,那種欲笑還羞,欲羞還顰的姿態,卻都是十足的女兒身啊!
  照夕此時見狀,自然不能再為隱瞞了,他笑嘻嘻地對丁裳道:「這都怪你裝得不像,可怪不得我呢!」
  丁裳羞羞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說!」
  說著眼波又向一邊的念雪瞟了一眼,念雪卻捂著嘴一笑,逗得管夫人又呵呵地笑了。
  夫人看著照夕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你說你是不是胡鬧?好好的你叫人家姑娘化妝成這個樣!」
  照夕不由臉一紅,半笑道:「這也不是我叫她的,是她自己……」
  丁裳卻笑著哼道:「怎麼不是你?哼……」
  太太回頭又看著照夕道:「你看看!我一猜就知是你的點子,怎麼樣?」
  照夕見丁裳正低著頭直笑,不由暗忖這丫頭真壞,自己不好意思了,竟往我身上賴。想著看著丁裳道:「好!好!你記好了……你記好了!」
  管夫人笑道:「記好了怎麼樣?你還能把人家怎麼樣?」
  照夕半笑道:「好嘛!你老人家也幫著她吧!現在我是沒辦法了!」
  才說到此,一旁的念雪也笑道:「少爺可真會作怪!」
  思雲也學著樣道:「哼!他點子可多呢!」
  照夕不由又氣又笑,當時臉色通紅道:「好!你們兩個丫頭也來欺侮我,你們等著瞧好了!」
  思雲卻往丁裳跟前一站,俏皮地笑道:「我們不怕!你要欺侮我,我請丁小姐幫我們忙,看看誰怕誰?」
  照夕連連點頭道:「好!好!算你們厲害……」
  丁裳這時紅著臉站起來,對管夫人行了一禮道:「小侄!啊……侄女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管夫人站起來道:「你才來會有什麼事呢?現在就叫思雲、念雪兩個跟著你回客棧裡去,把你行李搬回來吧!」
  丁裳忙搖手道:「那……那怎麼行呢?」
  照夕也點了點頭道:「母親既如此說,你也就不要再客氣了,你反正明天也不走,住在我們這裡不是一樣麼?」
  丁裳笑著,為難地皺著眉道:「那……可是,可是……」
  夫人笑道:「你不要心裡過不去,你一個單身姑娘家,無親無友,來在北京,我們怎能不照顧你呢?再說你們還是好朋友,你就不要客氣了!」
  管夫人溫和的拍著她的肩,丁裳想了想,才紅著臉道:「伯母既這麼說,我搬來就是了,只是……我晚上還有一點事,必須要去辦一下才行……」
  照夕怔了一下道:「你有什麼事呢?」
  丁裳訥訥道:「我……還有一點事……」
  夫人笑了笑道:「好吧!現在就叫她們跟你去吧!你就快去辦你的事,辦完了事就回來……」
  丁裳這才點了點頭,說著又給管夫人行了禮,夫人一直送到了走廊,還再三囑咐思雲、念雪,要好好地跟著她,這才回去。
  照夕和兩個丫鬟一直陪丁裳往大門口走去,照夕看了念雪一眼道:「一定又是你這丫鬟多口是不是?」
  念雪嘻嘻笑道:「誰說?才不是呢!」
  思雲卻岔口道:「不是你是誰?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聽見你跟太太說什麼來著!」
  念雪卻格格笑道:「要你多口,沒人把你當啞巴賣!」
  思雲卻笑道;「我不說,他們要疑心我嘛!」
  照夕只看了她們一眼,也沒有理她們,遂向丁裳道:「你今天是晚上有事嗎?」
  丁裳一面走一面想著心思,聞言點了點頭,照夕又問道:「什麼事?現在天已經很晚了,明天辦不行麼?」
  丁裳卻微微冷笑了聲道:「這件事就是晚上做才好……」
  她又問照夕道:「大哥!現在是什麼時刻了?」
  照夕看了看天上的星,思忖道:「大概是戍時吧!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丁裳這時已走到了門口,思雲已招呼著門房,叫他們去套車,丁裳卻攔阻道:「兩位姐姐不要送我了,我店裡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一個隨身包袱。等會兒我自己帶回來就好了,你們用不著跟我回去,也不要套車。」
  念雪道:「那怎麼行呢?太太還特別關照我們呢!」
  丁裳微笑道:「你們放心,我說回來就回來,三更天,你們兩個在院子的亭子裡等我就是了。」
  照夕暗吃一驚,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她到底是想去幹什麼呀?而且她臉上帶著一股氣沖沖的神色,像是要找誰打架似的,問她她又不說,這麼想著,他心中不由十分納悶。
  當時丁裳已笑了笑道:「我的馬呢?」
  三人才知道原來她還是騎馬來的,卻見馬僮快腿張,正牽著一匹白馬由側邊走出來。照夕就接過馬,交到丁裳手中道:「姑娘!你可要早些回來!」
  丁裳接過了馬韁,微微一笑道:「知道了!再見!」
  只見她身形一矮,嗖一聲已上了馬背,杏目向四人瞟了一眼,雙腿一蹴馬腹,那匹馬唏聿聿一聲長嘯,撥動四蹄飛跑而去!
  照夕一直目送她走遠了,才歎息了一聲,對於丁裳這種俠女姿態,很是佩服。今夜不知她又是幹什麼去了,他怔怔地看著前面,心中想著心思,卻為思雲推了一下,笑道:「別看了,走遠了!」
  照夕微微一笑,向二女交待道:「你們兩個自己找的麻煩,今晚上不要睡了,到三更天,在亭子裡等著人家吧!」
  說著轉身而去,念雪卻追上叫道:「少爺!少爺!我怕……」
  照夕回頭笑道:「那你是活該,你們兩個商量著辦吧!想叫我陪你們,那可是辦不到!」
  他說著遂自去,念雪遂跺腳道:「少爺壞死了……」
  二人在一塊咭咭喳喳了一陣,決定兩個一塊到亭子裡去,這才去為丁裳預備房子,等時間差不多了,二人打了個小燈籠,直向院中走去。但覺秋風習習,蟲聲唧唧,漫空的流螢,一明一滅地飛著,就像是一天小星星也似。思雲念雪兩個人,你偎著我,我偎著你,用燈籠照著路,抖顫顫地直向亭了裡走去!
  原來早有人,比她們先在亭子裡等著啦,兩個丫鬟嚇得「啊喲」一聲,轉身就跑。卻聽人叱道:「不要怕,是我!」
  二女一聽是照夕的聲音,不由又轉過身來,就向他道:「你不是不來麼?」
  照夕歎了一聲道:「心裡悶;睡不著,所以乾脆出來坐坐,就便陪你們等丁姑娘!」
  二女各自一笑,也不說破,就進了亭子,卻見照夕目注當空,似作深思之狀,兩道劍眉,緊緊湊在一塊。思雲抿嘴一笑道:「有了這位丁小姐,恐怕就不想對門的那位江小姐了吧?」
  照夕苦笑了一下,對她看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在說你知道什麼啊?可是他的心,卻為思雲這幾句話,帶入了另一番境地!
  雪勤的影子,又重新回到了他眼前,他微微打了一個寒顫,自惕道:
  「你曾經發過誓,今生只愛她一人的啊!莫非因為她的負情,你竟也有違初衷麼?」
  想著心情十分沉痛,按理說,丁裳在各方面來說,都應不在雪勤之下。可是自己對她的感情,在內心上,總不能拿來和雪勤相比,只要一想到雪勤的一切,那丁裳的一切,無形中就似乎淡得多了。
  他又暗想到,母親似乎對於丁裳的印象極佳,看來已甚有意,其實她又如何得知我如今的心情,我是不會再去屬意誰了。
  想到這裡,心中十分沮喪,一任思雲、念雪在一旁說笑,他卻是一言不發,腦中浮浮沉沉的,全是那江雪勤和丁裳二人的影子!
  他又哪裡知道,此刻所思念的兩個人,正在作一場生死之爭呢?
  原來丁裳自從那晚落水之後,心中已把雪勤恨到了家,偏偏又遇到了那位多事的生死掌應元三,竟暗中教授了她一套功夫,這是一套專門對付江雪勤「蝴蝶散手」的厲害功夫。
  丁裳自然心喜萬分,由是夜夜隨著應元三苦練,十天之後,果然把應元三這一套厲害的「拿月追星掌」練熟了。應元三何故如此垂青她?又為什麼這麼要與江雪勤為敵呢?
  這其中有一段宿仇,筆者為使讀者明瞭起見,不得不把筆頭暫時調一下,略敘一下其中奧秘。原來在五十年前,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應元三,初接掌門職司,尚在中年,他因眼界太高,雖屬中年,尚無配偶,故此在志得意滿之際,偶思及此,亦難免悵悵然。
  一日路過黃山,因慕黃山鐘靈峻秀,偶然興發,遂獨自登山,意圖飽覽峻秀山色,山行不知遠近,不覺遂入內山之「五雲步」澗谷。這時已是入暮時分,山路險峻尚且不說,且這「五雲步」乃全山最險惡之處,太陽只一下山,這「五雲步」地方,即有大片雲霧湧出,初起時,尚能略辨遠近景象,霎時之間,彌山蓋野,有如千頃雲海,真有伸手不見五指之感。
  所以這地方,一向絕少有人跡能到,即使有那附近大膽獵戶到這地方射獵,也只敢午後進谷,日落前退出,一絲也大意不得!遇上颳風陰雨的天,更是請他們也不敢來!
  如此一來,這地方無形中就成了一個禁區,從沒有人敢大膽來的。因雲霧一來,漫空蓋谷,要到第二日午時才散,且霧來時,各中毒蛇蟲蠍俱都游出,覓物而噬,真是防不勝防,端的厲害無比!
  最厲害的是五雲步內,亂石崩雲,深澗四伏,有如百井,星散四列,多是百丈深淵,一不小心踏下便粉身碎骨,所以附近山民,談起五雲步來,沒有不談虎色變的!
  生死掌應元三,哪裡知道這地方有這麼厲害的隱伏?一個人前後山轉了一周,已是天將幕色了,待到了「五雲步」正趕上落日時刻。
  他獨自抱膝坐在一石峰頂上,前望著日落的紅霞,但見白騖成群,那味兒倒似應了王勃的「落霞與弧騖齊飛」,而黃山秀麗至此,亦可謂之至極了。正在醉心的當兒,驀地刮起一陣山風,遂見萬鳥升空,鳴聲啾啾,卻向後山繞去,隱隱中更聞獸吼聲聲。那狐兔之類,成群竄出,四散逃逸,像是大難將臨之兆,應元三不由吃了一驚,暗自驚疑道:
  「奇怪,這是怎麼一回事?它們都跑些什麼呢?」
  念未完,但覺當空萬馬奔騰也似的,馳來一大片雲霧,霎時之間彌山蓋野,應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道聲:「不好!」身方立起,遂覺白霧如帶,只一卷,自己已入雲霧之中,應元三隻覺得全身陣陣發冷,這才知道不妙。但仍仗著自己一身輕功了得,尚未覺得如何嚴重,等到身子縱出之後,才發現所望之外,竟全是一片白霧,以自己目力,僅不過能視出尺許範圍,這一急不由大吃了一驚,可是身形竟不由己地直向一處深澗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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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元三這一驚,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身在霧中,竟連攀抓一旁的山石樹枝也是不能,自忖必死無疑了。
  就在這驚魂剎那之間,忽覺自己身子似落在一面有彈性的繩網之上也似。
  更怪的是,自己身子方一落下,那籐網也似的東西,卻由四面八方一併包了起來,一任應元三有一身功力,竟是不能掙開,卻反倒是愈掙愈緊。
  生死掌應元三這一會反倒不怕了,他自忖必死無疑,卻想不到竟會絕處逢生,半澗之中,竟會有如此一張生出的籐網;而自己竟這麼巧,正好落在網上面,只要睡著不動,等到霧退了,還愁自己不能脫身不成?
  他想得倒是很好,也就在這霎時之間,應元三全身竟為那環身的亂籐纏了一個緊。
  這時候他已覺出不妙了,遂覺那籐網,竟自慢慢的往上升了起來,就像是有人在提動一般。應元三這一嚇不由連怕也忘了。
  似如此一直上升了十來丈左右,才聽見一個少女的音喘道:「師父!這不像是野豬,野豬比這個重!」
  應元三這一聽,簡直又氣又喜,暗忖道:「這可好!原來這網子是捕獸的,我成了野豬了!」
  想著又掙了兩下,卻又聽原先少女口音道:「喲!還動呢!師父你來幫著我一下,不要叫它咬著我了!」
  生死掌應元三氣得方要開口,卻又聞得另一老人口音哈哈笑道:「傻丫頭,你可走了眼了,你拉上來再看看,是野豬不是?」
  應元三心中一驚,暗想道:「啊!這老人好純的目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之中,莫非他竟看出網中是人麼?」
  想著又聞那少女嬌聲道:「不是野豬,是頭狼我也吃不消呀!我又看不清楚它!」
  說著像是雙手交換著用勁往上拉,應元三方要開口,只覺得背上「砰」一聲,一陣疾痛,像是著了一棒,卻聽那少女道:「先打死它再說!」
  不容應元三開口,第二棒又自打下,這一次那少女想是加了幾成勁,應元三又正想坐起來,少女這一棒,無巧不巧,卻正打在他頭上,只聽見「砰」一聲,應元三就是練有「汕錘貫頂」的功夫,疏忽之下,對這種勢子也是吃不住。
  頓時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口中「啊」了一聲,卻聽見先前發話的老人叱了聲:「施不得!」
  跟著身子似已為人提開,卻聽見那少女咦了一聲道:「師父!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是個人呢?」
  那發話的老人呵呵笑道:
  「誰說不是人?這小子要不是練有內功,你這一棍子,早把他頭打開了!孩子!你的差事可來了!」
  生死掌應元三絕處逢生,卻料不到,竟會遇見這麼一對師徒。雖然他目光並不能看清這師徒二人容貌如何,可是只由這師徒的對話之中,他已意識到,這一對師徒決非常人。
  尤其是那發話的老人,他竟能目視雲霧,把自己行動形成看得一清二楚,以此判來,這老人決非一般練武之人所可比擬。
  應元三耳聞得這師徒二人對話,只因自己這條命,總是為人家所救,雖是說話難聽,自己又如何能與她一個小女孩一般見識?
  想到這裡不由翻了個身,雙手想把環身的籐索解開,卻為一隻手按住了。卻又聽得先前發話的那老人道:「老弟!你忍耐一會,這網子內還有機關,一個弄不好,可要夾斷了你的手指頭!」
  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訥訥道:「尚沒清教老先生及那位姑娘貴姓?這是什麼地方?小可應元三有禮了!」
  卻聽見老人呵呵一笑道;「你就是新出道的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麼?老夫倒是久仰了你的年少有為!你先不要管我師徒是誰,總之,你這條命,算是僥倖保住了。」
  說到這裡,又嘻嘻一笑,遂大聲喚道:「梅兒!你怎麼又進去了,這都是你惹的麻煩,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著又哈哈大笑了兩聲,應元三不由臉一紅,卻聞得那叫梅兒的少女在裡面應道:「我不管……我不管……他是個男的!」
  那老人又呵呵笑道:「傻孩子!男的又怎麼樣?你方纔那一棍子差一點把人家打死,你卻連個禮也不賠,天下哪有你這麼不講理的人?還不快來把這勞什子弄開,你當真想把人家當野豬給弄死麼?」
  生死掌應元三又羞又氣,暗想道:「好個老兒,你明知我是先天無極派掌門人,卻仍然如此戲耍與我,你也太小瞧我了,等會霧散了,我要你還我個公道!」
  只因此刻身子尚對方籐網之中,雖是一肚子不高興,卻是奈何不得!
  當時不由氣得長歎了一聲,把雙目一閉,心想任你們耍笑吧,反正霧散之後,恩仇我都要清一清!
  想到這裡,卻聞得那少女格格笑著走近來,她口中微微笑道:「對不起尊客,方纔那兩棍,我可不是有意的。因為我以為是野豬呢!這五雲步地方險惡,莫非尊客你還不知道麼?」
  應元三氣笑不得地長歎了一聲道:「沒有什麼,姑娘不必多禮了……在下因系首次游黃山,並不知道這地方如此險惡……」
  少女又笑了笑,一面用手摸索著籐網,似聞有鐵物相擊開鎖的聲音,一面卻噓著氣道:「並不是黃山所有地方,都如此險惡,實在只有五雲步這方圓十里是這樣的!」
  說著話,鎖已開了,應元三忙往外鑽身子,那少女卻也正往裡彎腰,不注意,只聽「砰」一聲,兩個頭碰在一塊了。
  少女口中啊喲了一聲,應元三也啊喲道:「對不起!對不起……唉!」
  那一邊的老人卻是連聲大笑不已,他吐了一口痰道:「梅兒往左,應老弟往右,這次就碰不到一塊了!」
  二人依言站起,果然左右錯開,那女孩對這地方早已熟悉,雖是在濃霧之中,亦瞭如指掌,錯開身子之後,一面揉著頭,嘟著小嘴,已走到了老人身前。應元三卻似瞎子一般,兩隻手摸索著,足下踉踉蹌蹌,簡直是一步也看不清,老人哈哈笑道:「好一個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來!老夫引導你過來吧!」
  應元三不由被這野老頭說得羞愧無地,苦笑了一下道:「老前輩休要取笑,在下已無地自容了!」
  遂覺得肩上被一物一敲,忙用手去一摸,原來是一枝竹管旱煙,知道是老人遞來接引自己之物,只好用手抓住煙管,隨老人走了過去。約行了數十步,老人才放下煙管笑道:「好了!客人可以坐下了!」
  應元三用手一摸,果然身前有一截尺許高下的大樹根,甚為平滑,當時落坐,帶愧歎了一聲道:「在下幸蒙賢師徒救命之恩,否則此刻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老人哈哈笑道:「這不關我的事,都是我那徒弟淘氣,每日在懸崖撒網,用以捕捉大霧中走失的野獸,卻料不到今日竟把尊客你老弟給捉上來了,哈!真好笑!」
  應元三低頭道了聲:「慚愧!」
  老人敲了一下旱煙袋道:「你也不用慚愧了,看你面色蒼白,不用說你是受了霧寒了,給你弄碗薑汁喝喝吧!」
  說著喚道:「梅兒!快端碗紅糖生薑水來!」
  卻聞得那少女嬌應了一聲,生死掌應元三心中暗暗驚異不已,奇怪的忖道:「這對師徒,倒是奇怪,怎會在這險惡地方落居呢!要是一個不小心,掉下山澗裡那還了得?」
  他心中這麼想著,卻聽到瓷碗相擊之聲,又有開水壺倒水的聲音,他不由擔心地道:「這位姑娘,小心開水燙著了你!我吃不吃倒不要緊!」
  那姑娘噗哧一笑道:「你不要擔心我,還是小心點自己吧!」
  應元三不由臉又一紅,那老人呵呵又笑道:「丫頭!你是怎麼說話的?小心人家可是一派掌門人,所練三陰絕戶掌,豈是你能對付的?」
  應元三心中一驚,暗想道:「這老人真厲害,居然連我的拿手功夫,他都清楚得很,他到底是誰呢?」
  那姑娘口中哼了一聲道:「三陰絕戶掌有什麼了不起?我才不在乎呢!」
  老人和應元三都不禁哈哈笑了,說話之間,姑娘已走近在應元三身前,她口中笑道:「掌門師父,你的薑湯來了!」
  應元三尋聲探出雙手,接過了碗,一面道:「姑娘不必取笑,在下實是慚愧萬分!」
  少女遞過了碗,含笑道:「這算什麼呢?我師父這麼大本事,有一次還難免摔到山下了呢!後來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
  才說到此,老人已大笑道:「好徒弟!你儘管把師父丟人的事往外抖吧!你這孩子!」
  應元三也不由笑了,微笑之中,他已把先前對這師徒二人的一些敵意,全數掃除了!
  他接過了這碗薑汁,就口喝下,果然由丹田內升出了一些暖意,再加上他內功本厚,略一調息,也就恢復了體力,這時老師徒二人尚在一邊調笑玩樂!
  生死掌應元三隻是坐在一邊不動,等了一會兒,見霧色非但沒有減退,卻反倒似比以前更濃了,他不由心中奇怪,當時咳了一聲道:「老人家,這霧何時可退呢?」
  問了兩遍,那老人才笑道:「還早呢!你今天想走是不能夠了,要到明天早晨霧才散!」
  應元三不由大急,站起了身子道:「那!那怎麼行呢?在下還有急事待辦呢!」
  老人嘿嘿笑道:「那可沒有辦法了!」
  應元三卻向著老人發聲處抱拳一揖道:「有煩老人家指引明路,在下這就告辭了!」
  那小女孩驚道:「這怎麼行呢?你會摔死的呀!」
  應元三方自皺眉,老人已微笑道:「我們不能強留人家,來!梅兒,你去點一隻火把來送客!」
  生死掌應元三大喜道:「如有火把照路就好了!」
  老人只冷笑了一聲,也沒說話,須臾,那姑娘已打著一枝油松火把過來了!
  漸漸走近了應元三身前,應元三在模模糊糊的火光裡,略微看了一下這姑娘,頓時不由怔住了。因為眼前這位大姑娘簡直是太美了,留著劉海發,大大的一雙眼睛,雖是一身青布衣裳,可是那身段,那膚色,那輪廓,簡直是無一不美到了家!
  他心中不由大為驚歎,想不到這地方,竟會有如此國色佳人!
  一時,他竟是呆住了。
  那姑娘把一雙蛾眉一分,微笑道道:「拿去吧!這火把算送給你了,你可小心了,出門往右拐,順著那條小路直走就沒錯了。」
  應元三這才驚覺,不由臉色一紅,當時自責道:「你也太失禮了,人家是大姑娘,怎能這麼瞧人家?算了,走吧!」
  想著接過火把,那火光燃著霧氣,發出哧哧之聲,約摸可看清丈許遠近。
  他接過了火把,又照了照,才見身前丈許,坐著一個枯瘦的老人。
  這老人一身灰布衣裳,禿頭白眉,頷下留有三菱羊須,一雙眸子,卻是深深陷在目眶之內,可是開合之間,精光四射。
  老人手中玩著一枝花竹旱煙桿,不時抽上幾口,只是睜著那雙眸子注視著自己,並不發一言。
  應元三看到此,料定此老決非常人,自己受人師徒救命之恩,臨走怎能不稱謝一聲。
  想著走上一步對著老人深深打了一躬道:「還沒請教前輩大名如何稱呼,救命大恩銘記在心。」
  說著又看了身邊的少女一眼訥訥道:「還有這位姑娘……」
  老人卻是直如未聞,仍自狂吸著旱煙不理不問。應元三方感有些下不了台,那少女卻似看不過笑道:「我叫向枝梅,人家都叫我冷魂兒。這是我師父,人稱黃山異叟,你該知道了吧?」
  應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心道:「哦!我真是該死,竟把這位老前輩忘了,久聞此老乃天下有數奇人,垂名武林已有六十年之久,掌中一對離魂子母圈,大江南北真是罕有敵手,卻想不到今日竟會在此見到了,此人姓葉單名一個彤字,是一個極為難纏的人物!」
  生死掌應元三當時驚異的上前,行了一禮道:「原來是葉老前輩,弟子真是冒失了,老前輩和向姑娘救命之恩,弟子永留肺腑,來日再圖報答吧!」他說著又深深鞠了一躬。
  卻見黃山異叟葉彤,仰天一陣大笑,他一面手中揮著那支旱煙桿道:「應老弟!你要去,我自然不能留你,你請吧!不過老夫可要警告你,不可勉強,真要不行你再回來,你去吧!」
  他又揮了揮那支旱煙桿子,應元三躬身退出,這時手中火把尚在劈劈啪啪地燒著,冷魂兒向枝梅一直送他到了門口,她用手往前面指道:「順著這條小路一直走,不過這條路很難走,你決不可能走過去……」
  應元三不由吃了一驚,卻見冷魂兒向枝梅對他笑了笑,應元三隻覺得從全身各處汗毛孔裡都覺得舒服,當時吃吃道:「姑娘的意思……」
  向枝梅把身子一轉,一面往回走著,一面笑道:「我不管,反正師父說了,你如走不通,記住回來就是了,霧要明天上午才能消呢!」
  說著她就跑了,生死掌應元三怔怔地目送著她,消失在濃霧裡。只感到這姑娘,就同霧一般神秘,她深深地誘惑了他,誘惑了這位中年無偶的掌門人。
  這時他真有點不想走了,若非是自己堅持欲行在先,此刻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走了。
  無可奈何之下,歎息了一聲,一隻手打著火把,有一步沒一步的往前行前,腦子裡可對向枝梅這個姑娘,存些綺麗的非分之想,他忖道:「如果我能娶到這麼一個媳婦兒,該多好!」
  可是一想到黃山異叟葉彤,他的這些熱念,馬上就冰消了。
  因為他知道這個怪老頭子,是絕不會允許他心愛的門徒,去和外人結婚。
  他不由重重歎了一聲,踽踽的獨自行著。
  可是「情念」這兩個字之與人,確實有著不可思議的作用,這並不是想和不想的問題,一旦在偶然的機會裡,你只要種下了這個情念的「因」,必定你就會去想得到這個「果」!甚至你會不惜一切,甚至失去生命也要去獲取這個「果」。
  生死掌應元三錯在入迷太深,尤其是他更誤會了對方的感情,他想到冷魂兒向枝梅,對自己的那種笑,是含有深情的。
  否則,她又為什麼對我笑呢?而且笑得那麼迷人,一個女孩子是不會隨便對人笑的啊……
  他想到這裡,真是足似拖有萬斤的鐵,再也走不動了。
  回頭望望,那小茅屋,早已為濃霧深鎖住了,再也看不見那美麗姑娘的臉!和美麗的眼睛了。
  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坐在塊大石上,看著手中的火把,劈劈啪啪地燒著,他的心,也正和那燃燒著的火把一樣熱熾,一樣地激烈。
  現在他已決定不走了,他往前又走了幾十步,把火把插在地上,只等到火把燃燒到某一限度時,他再往回走。
  如果他師徒問,自己可說是路上太險,只好被迫而返了;然後、然後……
  他用手托著頭,沉重地想道:「我是應該有一個妻子,我可以誠實的當著葉彤向他徒弟求婚……也許他會答應我也不一定。」
  然後他又想到自己,三十二三歲的年紀,已是武林中一派的掌門人了,在任何一方面來說,都不能說是不夠資格。雖然冒昧了一點,可是在我如今的立場,我不這麼自己推薦,又有什麼辦法呢?況且那向姑娘年已至標梅之年,本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古訓來說,自己此舉,並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這麼想著,他的心立刻活了,而先前原有潛在的一些矜持觀念,此刻已不復存在了。
  勉強地又耗了一盞茶的時間,看那火把已燃了一大半,再不回去,恐怕火把就不夠用了。
  想著他就站起來,把火把抽出,回過身子,往回路上走去,走了一程時間,算計著已差不多該到了,可是手中的火把,竟還有一截。
  忽然他心中一動,乾脆把火把的火頭,在地上一陣插抹,把火弄熄了;然後用力把它擲了出去,現在他眼前已又是一片白茫茫,不分東南西北了。
  又等了一會兒,他才出聲喚道:「葉老前輩……葉老前輩……」
  誰知才喚了兩聲,就聽見向枝梅的聲音噓道:「不要叫!不要叫!我已經等了你半天了。」
  應元三不由又驚又喜,他臉一紅道:「哦……是姑娘……好極了……你快來領我回去吧!我一點路也看不見……」
  接著眼前火光閃動,向枝梅已舉著火把走近了,應元三不由笑道:「姑娘你怎麼會知道我要回來呢?」
  向枝梅只笑了笑道:「你才一出去,師父就叫我拿枝火把在這裡等你,他說你一定會回來的,果然沒錯!」
  應元三不由一怔,吃了一驚,暗忖道:「奇怪!怎會知道我要回來的?莫非……」
  可是轉念一想,他又放下了心,暗笑道這是我心裡的事,他如何會知道?不要瞎想了,我還是隨她回去吧!
  想著就裝著笑,對向枝梅道:「你師父真會算……」
  冷魂兒一面在前邊打著火把,一面回頭笑道:「我早就說過,這條路危險得很,沒有霧尚且難行,何況這麼大霧呢!你不聽嘛!」
  應元三心中慚愧,連連點頭道:「是,是,我真笨……還麻煩姑娘來接我!」
  向枝梅接口笑道:「接接你倒無所謂,誰叫你是客人呢!」
  應元三跟在姑娘的後面,目睹著她窈窕的身材,長長的髮辮,一身青布衣裳,一雙青緞子弓鞋,洗得也很乾淨,這一切雖是那麼平凡,可是穿在這姑娘的身上,只能以一個「美」字來形容!
  他腦子裡更是有些迷亂了,偏偏向枝梅見他沒有答話,心中奇怪,回頭看時,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心中好笑,不覺嗔道:「你這人眼睛像賊一樣的,看什麼嘛?」
  她說的語句雖惡,可是由於臉上的笑,嘴角的俏,無形中又在應元三心內,起了一陣極大的波動。須知心懷感情的人,多半是有些敏感的,向枝梅的隨口話兒,卻又給了他無比信心和鼓舞。
  他遂大著膽子問道:「姑娘你十幾了?」
  向枝梅笑道:「你猜!」
  應元三幾乎迷惘了,他陶醉的忖道:「我猜?哈……這句話多夠味啊!」
  他於是不假思索地道:「十八了,再不十九!」
  大姑娘回頭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我已二十二了……你想想……我十四歲隨著師父練功夫,已有八九年了,哪能只有十八歲呢?」
  應元三點了點頭,因為他到底不是輕浮一類的人,他很清楚,對於初見面的少女,應起碼保持的界限。所以儘管他內心是如何地激動著,他仍能控制著自己的嘴,不要說出有失身份的話!
  二十二歲,就像二十二朵花,在他眼前飄舞著,他想:「這應該是更適合接近自己的年歲啊!」
  他拉了一下衣服,暗忖道:「這姑娘方纔已說我的眼睛像賊了,雖然這是一句玩笑話,可是由此看來,一定是我的眼睛有些失態了。我現在必須要老成一些,不要讓她看輕了,等會兒提親就討厭了!」想著不由恭誠地跟在她身後,一句話也不再多說了,枝梅打著火把走得過快時,她總是回過身子,把火把照著,等應元三過來了再走。
  小小一段路,二人卻是走了半天,看看已到了門前,枝梅把火把插在門口,向內叫了聲:「師父,客人為您接來了!」
  這時黃山異叟葉彤,卻微笑著已由內踱出,他微笑地看著應元三,又看看向枝梅。
  前者面色已不自然地紅了,因為太怕老人的目光了。
  果然這老頭兒哈哈一笑對向枝梅道:「他不是我的客人,啊……哈哈!」
  冷魂兒天真地轉著眼睛道:「他不是我們的客人麼?」
  老人收住了笑,點了點頭道:「是!是!他是我們的客人,既是客人,我們怎能不招待一下人家呢!你去好好弄幾個菜,昨天那隻鹿腿,還沒吃完,味道還不錯,你也炒一盤來!」
  枝梅對師父前面的話,還不大瞭解,可是聽到後來,她又笑了。
  她小聲問師父道:「我去看看樹上籠子裡,捉住山雞沒有,要是捉住了,拿來煨湯好不好?」
  黃山叟笑著點頭道:「好!好!隨你,你快去吧!」
  向枝梅馬上轉身走了,應元三略微有些失望,因為他以為枝梅會向自己再笑笑的,起碼也應該看自己一下,可是竟然都沒有!
  他不由有些失意地發著果,黃山叟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猜的不錯,老弟!你是應該有話要對我說的!」
  生死掌應元三不由吃了驚,他的臉霎時之間又紅了,望著這怪老人,他有些張口結舌。葉彤憑著數十年的處世經驗,用著他那光華閃爍的一雙眸子,幾乎洞悉了應元三的滿腹機密,看著這年輕人的緊張情形,他內心真有些好笑,他點了點頭道:「對不對?老弟!」
  應元三「唔」了一聲,他想著這些話應該如何的對他說才能不失之冒昧?他的臉更紅了。
  黃山叟又笑了笑道:「我們武林之中,講究的是心懷坦白,有什麼就說什麼。老弟乃雄掌一派之人,為何期艾至此,未免有失威議,你說出來,無妨!」
  應元三被黃山異叟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心中十分羞愧,當時一咬牙,苦笑道:「老前輩既如此說,弟子斗膽放肆了……」
  他看了一下旁邊,向枝梅並不在身側,黃山異叟既這麼開門見山地問,自己若不吐實,試問要等到什麼時候再說呢?
  可是!這種話,自己又該怎麼出口呢?
  想著他不由吞吐道:「弟子實因……實因……」
  葉彤微微一笑道:「是有關小徒向枝梅吧?」
  生死掌應元三心說好精的老人,他紅著臉點了點頭,訥訥道:「正是……弟子有心……有心……」
  葉彤狂笑了一聲,朗聲道:「應老弟!你不必為難,你要說的我全明白了,這事情好辦!」
  應元三不由一陣驚喜,他真想不到這老人如此豪爽,居然一口就答應了。當時真是驚喜得有點失措,慌忙站起,對著黃山異叟深深一拜道:「一切全仗老前輩玉成,弟子感銘五內!」
  可是他的話,卻為這老人一陣更大的狂笑之聲給中止了住了,應元三在他刺耳的笑聲裡,不由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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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  

  生死掌應元三話未說完,即為黃山異叟葉彤這陣狂笑之聲所中止,他不由頗為吃驚的注視著這位怪老人,不知將生何事?
  卻見這老兒收斂了笑聲,一雙細目神光爍爍地在應元三身上轉著,點了點頭道:「應老弟!你是想向小徒求親是不是?」
  應元三為他這陣笑聲笑得實在有點迷惑,可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對方既如此問,不容自己再多作猶豫,當時硬著頭皮,點了點頭道:「老前輩明察秋毫,弟子不敢隱瞞。」
  黃山異叟嘻嘻一笑,他臉上的表情不喜不怒,令應元三莫測高深,遂見他頻頻點首道:「也幸虧你說了實話,否則我老人家,可沒這麼容易叫你出去呢!」
  應元三方自驚疑,葉彤已冷笑道:「我一生之中,最恨的就是說謊!其實你的心意我全知道,現在你意說出,可見你尚是一個誠實的人!」
  他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才臉色較溫和地道:「小徒向枝梅出生伶仃孤苦,幸賴老夫撫育至今,對她來說,雖屬嚴師,稱之嚴父也並不為過,這孩子確是一個好孩子!」
  應元三摸不著頭腦地也點了點頭,葉彤長歎了一聲,繼續道:「說起來,我真喜歡她!可是姑娘一天天大了,這問題總是免不了的!」
  生死掌應元三心中暗喜,卻不便置詞,只是靜靜地聽下去,黃山異叟滿臉戚容地向他看了一眼,應元三不由有些發窘,他心裡十分緊張,因為他知道,下面的話,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而且有決定性質的。
  他不自然地動了一下,想擺脫老人直視不動的目光,可是黃山異叟仍然直直地看著他,他那雙細小但閃爍的眸子,確有一種懾人的威力,令人不敢逼視。應元三雖是被他看得心慌面赤,可是亦不自逃,黃山異叟顯然的對他的初試,感到滿意了。
  因為只有心懷坦率的人,才敢這麼直接地迎接人們的逼視的,他微微笑了笑,翹起了一隻腿,手中的旱煙袋,在鞋底上敲了敲。
  氣氛是如此的安寧,更顯然的,老人是在作一項重大的決定了。
  應元三不由得默默祈禱著,他注意看黃山異叟臉部表情,想先尋出一個答案來。可是葉彤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樣兒,他們上了年紀的人,總愛在心窩裡,決定一件事的。
  良久,葉彤笑了笑,他倏地站起了身子,道:「好!老弟!我佩服你的坦率直爽,我也就不再和你拐彎抹角了!」他正色道:「在兩年以前,我曾對小徒說過,有一天一個人要想娶你,他必須是一個武功精湛,正直的青年,我別的沒有要求,只有一件……」應元三張大了眼睛,黃山異史看了他一眼道:「……那人必須要勝過你!」
  應元三心中,才算一塊石頭落下來了,他內心暗暗想道:「看她那嬌滴滴的樣子,怎會是我的敵手?我何不放大方一些!」
  想著點了點頭,黃山異叟見他首肯,不由呵呵大笑了兩聲,朗聲道:「這話雖說了兩年了,可是至今並沒有改變,老弟!你肯一試麼?」
  應元三作了一個誠懇的態度道:「前輩既有此言,弟子願斗膽一試,只請姑娘掌下留情!」
  葉彤又笑了笑道:「這個情是不能留的,應老弟!你我年歲雖差著一大截,可是全系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最重信用,千金一諾,你如勝過小徒……」他笑了笑,從容接道:「乾脆,多一天我也不留你們,馬上你就帶她走,從此她也就是你應家的媳婦兒!」
  應元三聽到此,不禁有些心花怒放的味兒,他的臉覺得很熱,那是興奮的關係。黃山異叟依然笑容滿臉的接下去道:「可是,萬一你要是不幸敗在我那徒兒的手下……」
  應元三霍然作色道:「弟子知趣,拔頭就走!」
  葉彤用手拍了桌子一下道:「好!一句話!」
  二人對視一笑,這個默契也就這麼決定了,話題也由之轉開,黃山異叟手持長鬚道:「當今武林,老一輩的退隱的退隱,物化的物化,剩下少數浪跡風塵,也多無什麼作為,如今天下也就是看你們這一代了!」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傷感,又似憧憬著昔日那些叱吒風雲的英雄事跡!
  應元三微笑道:「老前輩春秋雖高,但卻寶刀未老,以弟子看來,只是在為與不為之間,發此感歎,卻未盡然呢!」
  黃山異叟呵呵笑了幾聲,對於應元三的這種恭維,卻覺得並不十分過之。因為至今,他並未曾服過老,只是在下一代面前,不得不如此說而已,他頓了頓道:「話雖如此,可是當今天下,確也有幾個年輕人,令人可畏!」
  應元三不由心中一動,問道:「老前輩指的是……」
  黃山異叟一笑道:「仙俠嶺的那位雁先生,淮上三友,以及洗又寒、藍江夫婦,這些人,雖均屬中年人物,可是以老夫私下觀之,他們沒一個是好惹的!」
  應元三面上不禁有些訕訕,所幸葉彤又接了一句道:「當然老弟台也其中之一!」
  應元三這才心中釋然,他眉頭微皺道:「要說仙俠嶺的雁九先生,此人倒是一個奇才,可稱當代之傑,只是老前輩莫非不知,他已封劍深山多年了麼?」
  黃山異叟怔了一下道:「啊!有這種事,他年紀並不大啊!」
  生死掌應元三慨然點了點頭道:「這位仁兄,卻真正是一條漢子,他之如此,全系與淮上三友(那時之稱謂,後稱淮上三子)一句戲言,不想三友以此要挾,迫令他退出武林,至今十年來,已不見這位奇才人蹤影了!」
  葉彤感慨道:「武林中人最重信義,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應元三怒形於面道:「老前輩你是有所不知,這完全是三友的圈套啊!哼!有一天,我要把這隱秘向武林中宣佈,叫大家都知道一下,叫大家都知道淮上三友是卑鄙的,他們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僅有虛名而已。」
  黃山異叟白眉皺了皺,遂笑了笑道:「淮上三友為人我並不深知,只是和他們倒有一面之識,要說起他哥三個的武功來,雖不夠深湛,可是也非易與之輩。老弟,你怎說他們是僅有虛名呢?」
  生死掌應元三臉色一紅道:「老前輩所說極是,只是弟子因替那雁九抱不平故出此言。他三人功夫,弟子也曾見過,亦不過和弟子在伯仲之間!」
  黃山異叟點了點頭道:「我幾乎忘了,在幾年前,老弟你似乎還曾經廣撒了一次俠義貼子,所約俱是年輕一輩的少年英豪,老夫還一直遺恨未能參與,廣會高人呢!」
  提起了那次盛會,應元三臉上蕩出了興奮的微笑,他方想細寂一下當年的盛會,卻聞得身後向枝梅的聲音,笑道:「師父,吃飯了,菜可要涼了!」
  二人一起轉過了身來,卻見冷魂兒向枝梅,正婀娜地走過來,那雙平窄的弓鞋,踩踏著地上的枯葉,發出喳喳之聲。
  她並不知道二人對她作決定,倒是應元三乍一見她,反倒有些面紅耳赤了。
  黃山異叟呵呵笑道:「梅兒!你這裡來!」
  枝梅眨著眸子笑道:「什麼事?」
  葉彤等她走近,輕輕地拉住她一隻手,含笑道:「你的功夫練得怎樣了?」
  向枝梅揚了一下秀眉道:「幹嘛!這會當著人考我呀?」
  葉彤嘻嘻一笑道:「不是的!是你應大哥不服氣你,說等會兒要給你比武呢!」
  向枝梅聞言不禁笑了,她瞟了應元三一眼,應元三有些緊張地吃吃道:「不是……是這樣……」
  向枝梅卻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服我,因為我打了你兩棍子,可是我也不是有意的!」
  應元三急得搖手道:「姑娘不可誤會,愚兄豈敢!唉!」
  他急得頭上直冒汗,臉也紅了,枝梅格格笑道:「我是隨口說的,你不要見怪。你和我要比武,我絕對奉陪就是,不過要請你手下留情。」
  應元三尷尬地道:「愚兄並無實學,姑娘你才要手下留情呢!」
  向枝梅向著師父笑了笑,因為她覺得這位大哥說話有點顛倒,既如此謙虛,又何故要約我比武呢!
  她咬著下唇,轉著眼珠,把那口平窄的足尖翹了翹,微微笑道:「我們是怎麼個比法呢?」
  生死掌抱拳道:「愚兄願聽姑娘指示……」
  向枝梅看了她師父一眼,臉色微紅道:「現在就比麼?」
  應元三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
  他一面說著,心中暗恨黃山異叟這個辦法真缺德,既稱比武,少不得彼此拳腳相加,要是我傷了她,於心何忍?再說女孩子都好勝,真要贏了她,恐怕就許惱上了我,可是這種比武,可不比平常,這是只許勝不許敗的玩藝兒。我要是手下留情,婚事卻又成泡影,這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
  想著不由緊緊地皺著兩彎眉毛,臉上是黃一陣白一陣。黃山異叟這時含笑道:「現在自然不能比,霧太大,一不小心翻落山澗,你們誰也別想活命,只有等明天早上霧散了再說。」
  冷魂兒向枝梅隨師苦練了多年武藝,卻是從沒有與人動過手,素日只是同師父打坐玩玩。雖然屢蒙師父誇讚為難得的奇才,總是似信又疑,難得今日上門的這位應先生,居然想和自己比武動手,她不禁又驚又奇,滿心想拿他試試身手如何。
  再者應元三儀表不凡,人品不惡,雖然對他還談不上什麼深厚印象,可是決無惡感,能和此人動手過招,也是自己樂意的事。
  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應元三道:「應兄之見如何?」
  這一句「應兄」,聽得應元三心中一喜,他不由暗忖道:「啊!改了稱呼了。」
  當時幾乎有點茫然,不禁連連點首笑道:「只要姑娘認為好,愚兄是沒有意見的,老前輩說得極是,此刻霧是太大了!」
  黃山異叟吸著手中的旱煙,看著這雙小兒女說笑形態,他心中不由想道:「這二人如果真能結為美眷,倒是很相配,雖然應元三大了一點,可是一個男孩子大一點也無所謂。只是不知他武功如何,是否能配上我這徒弟,明晨我倒要好好考察他一下……可不能委屈了梅兒!」
  想著含笑道:「比武是明天早晨的事,吃飯是現在的事,還是吃飯要緊,我們先去吃飯吧!」
  應元三不由微微一笑道:「弟子打擾了!」
  葉彤揮手一笑道:「談不到,老弟你請!」
  應元三也知道這種武林奇人,最忌諱的就是世俗客套,當時一抱拳,遂率先而行。
  黃山異叟隨後而行,不想才一舉步,卻為枝梅把他袖子拉住了,他怔了一下,卻見徒兒做紅著臉,抿著小嘴小聲笑道:「師父,他幹嘛要跟我比武呀?」
  葉彤微微一笑道:「明天你就知道,還是先不告訴你!」
  枝梅喜上眉梢地道:「你老明天看吧,我不給他幾手狠的,看看他還敢小瞧我不?」
  黃山異叟心中一動,正想出言,可是轉念一想,卻又把到口的話頓住了。他只含笑地點了點頭道:「好吧!這是你的事,我不管。」
  枝梅哪裡想到師父這句話含有深意,當時叉著腰笑道:「我要拿他試試我所學的這套蝴蝶散手,看看是不是如你老人家所說的這麼有威力。」
  黃山異叟身子本已轉回,聞言不由怔了一下,他回頭微微皺了一下眉道:「這是一套很厲害的功夫,你……」
  枝梅翻了一下眼珠子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和他又沒冤沒仇,幹嘛要傷他?只是叫他嘗嘗味道就是了!」
  說著笑了笑轉身而去,黃山異叟看著她背影,不由長歎了一聲,暗忖道:「應元三!你雖是一時英豪,只怕你那三陰絕戶掌火候不夠,難以在我這蝴蝶散手下討得好去!這也怪不得我,實在是你命該如此……」
  想著又歎了一聲,慢慢走向家門,卻見枝梅正指著漫天大霧,在與應元三談話,樣子很親熱,葉彤不由又是怔了一下,心想她以前並不是如此的啊!怎會對這陌生的應元三變了呢?
  他想把實話先透露給枝梅知道,可是轉念一想,一來她一個姑娘家,怕羞了她;再者她知道是為此比武,就許不比了,或是存心讓了他。
  當然,黃山異叟是決不希望她會存心讓他,因為他認為,一個作丈夫的,就應該比妻子強些,這是一種不成理的定論。
  雖然在他下意識的感覺裡,又想應元三能勝過他徒弟,可是再一想到,向枝梅的所學,也就是代表著自己的一切,自己苦心造就出來的徒弟,一開頭就輸在人家手上,那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他內心為著這件事很懊惱,這是一種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祟。
  他輕輕由二人身旁走過,進到房內,室中已點著三支松油火把,火光把室內的霧氣蒸發了,顯得很光亮。桌子上擺著豐盛的菜餚,那是徒兒為著這位新來的客人所作的,葉彤微微一笑,自己坐上了位子,瞇著一雙眼,看著仍在侃侃而談的一雙青年,不知如何,他心中有一些說不出的酸酸的感覺。
  他忽然認為平日最親密的徒弟,今天似乎已經不再是屬於自己的了。
  他又想到了蒼老,才感覺到自己的確老了,一個可憐的老人!
  一個老人是不能沒有依靠的,在枝梅天真的笑聲裡,自己打發了無數春秋,也從未曾想過老字。可是今天枝梅只對別人稍作親近,卻令他突然意會到一個數年來未曾想到過,而確是現實的問題。
  這位一世奇人,武林怪老,這一刻竟有些傷感了,有一種自私的意念,作祟著他,令他突然想到,自己是需要這個徒弟侍奉身側的,萬一要是失去了她,那麼今後的歲月,將是不堪設想的。冷漠、孤獨、彷徨與流浪在街頭的異鄉老人是一樣的!
  想到了這裡,他不由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恐慌,幾乎坐不住了,他迅速地用竹筷敲著碗,發出叮叮之聲,一面笑道:「吃飯了!吃飯了!」
  二人這才驚覺,一齊轉過了身子,相繼走入,枝梅臉色微紅地笑道:「師父真壞,進來也不叫我們一聲。」
  這「我們」兩個字,聽在二人的耳中,各有不同的反應,正是一喜一愁,可是在外表,誰也看不出來。應元三連聲讚歎著枝梅的手藝高明,樂得枝梅眉開眼笑,一筷子一筷子往他碗裡夾菜。
  這席飯在夜色蒼茫之中結束了,飯後枝梅把杯盤撤下,黃山異叟葉彤微笑道:「寒舍地方太小,老弟今夜只好在這裡委屈一夜了!」
  應元三長揖道:「弟子實在太打擾了!」
  於是,他就在這房子裡留了下來,枝梅為他用木板臨時搭了一具床,道了晚安,遂回到她自己的房中去了。
  她是住在和應元三側對面的一間小房間裡,除了扇門以外,還有一層厚厚的簾子。
  夜晚,由那房中,傳出輕盈的歌聲,雖是山歌小調,可是聽在應元三耳中,不啻是仙女之歌。他輾轉床榻,心中想著明天的事情,憂一陣,喜一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尚有些昏黑的時候,三人都已起來了。
  應元三洗漱完畢,見向枝梅早已打扮好了。
  她身上穿著一套緊身的紫綢子衣褲,用青絹緊緊地紮著雲發,顯得更是俊秀,亭亭玉立。
  黃山異叟葉彤,穿著一身黃葛布的肥大衣衫,手中拿著他那支從不離手的旱煙袋,對著應元三點頭笑道:「早啊!」
  應元三忙躬身為禮,他顯得有些緊張,目光不時瞟向枝梅,向枝梅這時姍姍地走過來含笑道:「你不是要跟我比武麼?我們現在走吧!」
  應元三點了點頭,臉色微窘道:「我們怎麼比法呢?」
  枝梅笑著拉著葉彤的袖口道:「你老人家給我們做一個公證人如何?」
  黃山異叟點頭笑道:「使得,只是你們要如何個比法呢?」
  枝梅目光向元三一轉,笑道:「還是應兄你說吧,是你約我的嘛!」
  應元三想了想,點頭道:「以愚兄之見,既為比武,總要在內外輕各種功夫上印證一下,方可窺得武功全貌,不知老前輩及姑娘以為如何?」
  向枝梅不由笑道:「這樣最好,就請應兄你劃下道兒來吧!」
  黃山異叟不由眉頭皺了皺,但他仍然含笑地點了點頭道:「老弟!你要如何個比法呢?」
  應元三這時微微一笑,他就說道:「我想同姑娘比一陣掌法,比一陣兵刃,另外再比一陣輕功,姑娘可有異議麼?」
  向枝梅暗想這三種功夫,自己都很自負,今天倒真要給他一個好看的了。
  想著笑睨了師父一眼,遂看著應元三點頭道:「好!就是比這三陣,你等著,我還得去拿寶劍呢!」
  說著轉身進房而去,應元三這時卻對葉彤微微一笑,道:「老前輩以為如何?」
  葉彤噴了一口煙,笑道:「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到,這倒是怪熱鬧的事,只是……」
  他笑著伸出了一隻巴掌,點著頭道:「一切都照昨夜所說,我們擊掌為誓。」
  應元三毫不考慮地在他掌上拍了一下,卻不想他這一掌方自擊出,卻覺得一股極大的潛力,自黃山異叟掌中傳出,頓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元三不由大吃了一驚,可是再看對方,仍然是臉上含笑,像無事一般。
  他怔了一下,並沒覺出什麼不適的感覺,只以為是自己神情緊張的緣故,當時並未怎麼放在心上,遂也就置之一笑。
  這時向枝梅已自房內興沖沖地走了出來,她手中拿著一把劍,笑瞇瞇地問應元三道:「你的兵刃呢?」
  應元三方要開口,黃山異叟已呵呵笑道:「人家是用的軟兵刃,大概是籐蛇槍吧?」
  應元三不由心中一驚,暗想這葉彤好厲害的眼力,我藏在衣內的東西,他居然都以看得出來。當時不覺怔了一下,遂點頭笑道:「老前輩好厲害的目光,只是在弟子衣中之物,你老人家何以得知呢?」
  葉彤哈哈一笑,遂伸出手中煙袋,往應元三腰上點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他就笑道:「籐蛇槍和鏈子槍不同,纏在身上是很扎眼的,在你彎腰拱背之時,我早已看出來了,哈!」
  應元三不由帶愧道:「老前輩高見!」
  枝梅卻揚眉毛笑道:「喲!籐蛇槍!那玩藝可厲害得很呢!」
  說話時,睜著圓圓的一雙大眼睛,應元三不由也被逗得笑了。
  三人步出了草舍,只見當空濃霧,皆已消失,代之是青瀠瀠的天,小鳥在樹枝椏上啁啾著,蟋蟀鬧耳地叫著,那些樹葉上,滾著如同珍珠一般的露水,圓圓的、亮亮的,十分可愛。這景色令人有些雨後之春感覺。
  生死掌應元三來時大霧,並不知這一帶情形,此刻才發現,原來這附近景致竟是如此的美,這所茅舍佔地約有十丈方圓,正是一座小峰的頂頭,環繞在房舍四周,有些空地,都生著極多野生的花卉,在這新秋的日子裡,並沒有凋零,粉紅黛綠十分可人。
  茅屋之前,有一條羊腸小道,曲曲折折,伸展出去甚遠。兩旁是高有一人的長草,看來就像一條婉蜒的巨蟒,黃山異叟用手指了一下對面道:「對面有一塊草坪,倒是一個很好動手的地方,我們到那地方去如何?」
  二人都點了點頭,葉彤把那支旱煙桿子,往背後一插,身形向一矮,對著應元三齜牙一笑道:「來!老弟,先試試腿!」
  他說著猛然向上一伸二臂,身形騰處,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蒼鷹也似,驀地拔空而起,身形向下一落,足尖已點在一棵樹梢之尖。
  偌大的身子,落在那僅有小指粗細的樹梢上,只不過輕輕顫抖了一下,卻如同釘在樹尖之上一樣,動也不動一下。只這一手輕功提縱功夫,已把生死掌應元三驚出了一身冷汗。
  黃山異叟葉彤這種騰身勢子,初看來,並不十分驚人;可是如果仔細觀察一下,只要看他那一雙茫鞋,踏在樹梢尖上,就像是粘在上面一樣的,一任那樹梢為風吹得左右搖動著,他身形依然還是原來式子,不偏不倚,紋絲不動。
  在應元三的眼中看來,捨開輕功不談,只這種穩固的下盤功夫,已達到了內功中極難練的「粘」字訣,這種身手,如非有數十年輕功造詣,何克臻此?
  所以他心中暗暗吃驚,遂見樹尖上的葉彤朗聲大笑道:「老弟,你也上來,上面涼快得很!」
  應元三不由暗忖道:「莫非他是想考驗我的輕功麼?這也不難!」
  當時不由回身向枝梅一抱拳道:「姑娘請先行!」
  枝梅笑道:「還是應兄先請!」
  應元三樂得在她面前表演一下身手,當時微微一笑道:「姑娘不要見笑,愚兄現醜了!」
  他說著話,一提丹田之氣,雙掌往下一按,已施出「一鶴沖天」的功夫,拔起有五丈左右,在空中看準了落足之處,身子向下一垂,已筆直地落在葉彤身邊三尺以外的另一棵樹上。誰知足尖方一著樹,竟覺得兩處大筋上,猛然一陣奇酸,身子竟是站不住,這一驚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驚慌之間,一翻右手,用「老猿墜枝」的輕功絕枝,攀住了一節樹枝,整個身子忽悠悠蕩在當空,看來真驚險到了極點,可是卻也美觀到了極點。
  這一霎時,黃山異叟口中也叱了聲不好,身形一旋撲到了近前,他一隻足點在了枝上,彎身笑道:「怎麼?沒有事吧?」
  應元三驚魂甫定,又驚又愧,當時反身騰起,落向一邊,他臉都青了,自己驚疑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傷了筋呢?」
  想著試著又顛了幾顛,並沒有異樣感覺,心中不由愈發不解,暗忖道:「好險!這要是掉下去了,哪還有命在?」
  想著正自驚心,卻聽到身邊嬌笑道:「應兄好高明的一手老猿墜枝,小妹真是自愧不如!」
  元三回身一望,不知何時,這位姑娘,竟已站在自己身邊,頸後的杏黃劍穗子,被風吹得嗖嗖飄著,看來真是英姿颯爽、嬌態可人。
  應元三心中又是一驚,因為人家什麼時候上來,自己都不知道。雖然自己心有別念,但由此可見,這姑娘的身手也是不凡了,決非如自己所想的那麼差勁。
  想到此,他不由怔了一下,臉色不由紅了一紅,當時尷尬地笑道:「愚兄適才突覺不適,差一點兒身落深谷,殆無葬身之地,豈敢以此炫耀?姑娘真是見笑了!」
  向枝梅怔道:「怎麼會呢?」
  應元三搖了搖頭苦笑道:「現在總算好了,我們走吧!只等和姑娘比過三陣,如不幸落敗,愚兄拔頭就走,決不……」
  說到此,忽然想到此中本末,對方尚不知情,怎可事先透露?不由又把話忍住了,只用眼去看一邊的黃山異叟,葉彤這時也是深深地皺著兩彎白眉,顯然的,他在受著內心的譴責。
  因為,只有他最清楚應元三到底是是怎麼一回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向枝梅不由驚愕道:「應兄!你要是不舒服,我們改天再比如何?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非比不可。」
  應元三暗怪自己說錯了話,所幸枝梅並沒聽出來,當時微微笑道:「得識姑娘三生有幸,愚兄因事,至遲明日就須告辭,也許……」
  說著不由臉一紅,葉彤卻在旁邊笑道:「你們倒是還比不比呀?我這旁觀的人,可是等急了!」
  應元三不由笑道:「老前輩休急,現在就請老前輩作證,從這裡到那草坪為限,我就和姑娘先比這一陣輕功!」
  黃山異叟點頭微笑道:「好得很!」
  他說著用力向前方一指道:「老弟!你看那邊有一棵大黃果樹,你們就以那裡為終點,現在就開始吧!」
  向枝梅眨著眼睛,興奮地笑道:「這麼遠呀!好吧!」
  她偏過臉對元三道:「應兄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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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元三點了點頭,二人各自一抱拳,倏地同時騰起了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快如電閃星掣,直向對面那棵大樹飛馳而去!
  元三這一展開身形,才發覺到兩處足筋,每於提氣猛縱之時,就隱隱作酸,無形中似已較素日慢了許多,心中不由憂急十分。自己把心一橫,一任腳筋作痛,也不去管它,同時更把不常施展的「雲中捕影」輕功絕技,施展出來,一連五六個起縱,如同流星趕月也似,直向那大樹撲去!
  他這裡方自慶幸佔了先著,看看那棵大樹已在眼前,不想就在霎時之間,卻聞得當空一聲嬌笑道:「應兄承讓了!」
  應元三驚心之下,不由身形少定,也就在同時之間,只覺頭上冷風疾掃面過,再看向枝梅已含笑站自己眼前。二人雖不差先後抵達終點,可是向枝梅卻快了一步,她微笑道:「這一陣我贏了吧?承讓!承讓!」
  她明明知道對方為自己聲東擊西之法分了心,才得僥倖佔先一步,可是女孩子家,總愛爭個面子,當時大聲招呼葉彤道:「師父快看,我快了一步!」
  黃山異叟這時自後趕上,呵呵笑道:「傻孩子!人家是讓你呢!」
  應元三這時面色如土,如同一座泥塑的佛像也似的站在樹前,他只覺得全身發涼,那滿腔的熱望,幾乎全都冰消瓦解了!
  當時苦笑了一下,對著葉彤一抱拳道:「這頭一陣,弟子輸了,弟子已盡全力,並未稍存相讓之心。」
  說著他懊喪地看著枝梅,頻頻苦笑不已,向枝梅見她如此重視輸贏,心中微覺奇怪,暗想道:「比著玩玩,竟值得如此麼?」
  想著正想自己認輸,卻見他又含笑道:「三陣姑娘已勝其一,我們再來比這下一陣,早早作個結束也好!」
  向枝梅這才又回笑道:「第二陣比什麼呢?」
  葉彤這時卻點首笑道:「第二陣比掌法吧!老夫有一個小小建議,不知二人同意否?」
  應元三抱拳道:「老前輩但請吩咐!」
  葉彤這時含笑指著眼前這塊平茸的草地道:「掌功一道,妙在粘帖進退,如此大地方,太易閃躲,老夫以為不妨就地劃一方圓丈五的範圍,你二人只許在界限之內動手,誰要是出了範圍,就算誰輸了!」
  向枝梅聽得眉開眼笑,她差一點高興得要叫出來了。因為這是她素日常常隨師父練的功夫,自信很有把握,所以聽得心花怒放,當時眼光瞟著元三,似等他的答覆。應元三低頭想了想,才肯定地點了點頭道:「好吧!」
  黃山異叟微微一笑道:「如此待老夫為你們劃一個界限。」
  他說著身形已快如飛隼地竄了出去,伸出一足,在草坪上飛快的轉了一圈,元三見他足尖圈地,很快地把地面翻了一道深溝,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圈,跟著他身子一騰,又已到了二人身前!
  應元三心中暗暗忖道:「這一陣,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勝她,要是再輸了,一切可都完了!」
  他想著一面含笑道:「姑娘請!」
  一面卻把長衫下擺迅速地撩起,掖緊腰上,跟著身形一轉,輕飄飄地已落身在圈子以內,身方站定,向枝梅也已笑嘻嘻地擰腰縱起,輕如一片枯葉似的落在圈內,二人成了對面之勢。
  應元三冷眼只看她縱身的勢子,已知道今日勝負,正不知鹿死誰手,想不到自己身為一派掌門人,來到黃山,竟敗在一個未出名的女孩子手上,傳揚江湖,豈不令人引為笑談?
  再者眼看到手的嬌妻美眷,也將成為泡影了,這一切全在這一陣輸贏之上決定。
  想到此,他心中顯然些緊張,向枝梅見他目注自己,似乎深思模樣,不由玉面一紅,笑嗔道:「喂!你倒是……」
  應元三這才驚覺,不由後退了一步,臉紅道:「姑娘請!」
  枝梅向前一邁腿,一雙玉掌,用「金剪手」交叉著,猛然向前遞出。應元三不由大吃一驚,心說她倒是真不客氣,當時用「閃手」向外倏地一撥手腕子,身形隨著一矮以觀動變!
  可是他卻忽視了,向枝梅此刻所施展的這套「蝴蝶散手」,正是黃山異叟葉彤,在黃山深居十年,日夕與山林野鳥為伍,細觀蜂蝶各種姿態,演變創造的一套極為別緻厲害的功夫。
  這套功夫共分為十三招,每招卻又分為不同的三式,所以算起來一共是三十九式,姿態之怪,運用之奇,卻可說是近年武林中僅見的功夫,厲害之極!
  應元三要是能潛下心來,小心應付,雖說是不能取勝,也不至於就此落敗。因為他拿手的「羅漢七式」卻也是極為厲害的功夫。
  所謂「羅漢七式」,是取七種不同的手法,用七種不同的步法,夾雜著輪流循環地施展,看來無奇,可是由於步法不同,招式也顯得迥異不類,極易給人以錯誤的感覺。
  應元三所以施出這羅漢七式的原因,是因自一開始,就不敢對她輕視的緣故,可是沒想到,對方身法竟是如此迥異。
  向枝梅把遞出的雙腿,向回倏地一收,已如穿花蝴蝶也似的飄出了丈許以外,她身形落處也正是圈子邊沿地方,應元三心中一喜,暗忖:「這一次我看你怎麼躲法?」
  想著輕叱了一聲道:「勝負未分,姑娘可不能逃呢!」
  他口中這麼說著,身形已用「騰霄鶴」的式子,霍地拔空而起,在空中雙掌倏開,一提丹田內力,用「活佛嘯天」的招式,把內力自掌心猛然逼出,發出了「哧哧」兩聲疾嘯,直向向枝梅全身擊去。
  隨著這巨大掌力,他身子如同是一隻大鳥也似的,倏地往向枝梅身子撲去。在他以為,向枝梅是萬萬不能招架這麼猛烈的勢子的。
  可是事情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這裡掌力方自發出,倏見向枝梅嬌軀向下一弓,如同一支勁駕也似的倏地射起,應元三暗道聲:「不好!」
  當時一咬牙,把擊出的雙掌猛然向後一收,一個雲裡翻身,身子由於用力過猛,雖是收住了去勢,竟自滴溜溜打了一疾轉,足尖著地時,僅僅離著劃出的圓圈不及一尺。
  他這裡驚魂未定,突然腦後一絲冷風襲到,應元三向前一儲身,突地把身子轉過,足下緊貼著地面,用「佛陀掃雷」的疾勢,右腿上挾著一股勁風,直向身後地向枝梅下盤揮去。
  要說起來,他這一招施得不能不說是很厲害了,可是他這一腿方掃出,只見向枝梅兩腕一分,竟於萬分危險之下,伸出兩隻纖纖玉指,雙向應元三兩處「肩並穴」上戳來,勢子更是較他的尤猛。
  動手過招可是眨眼之間的事情,二人這一出手,就都知道,如不撤回來,兩方可都討不了好去,尤其二人旨在比試印證功夫,卻也犯不著為些傷人。
  各人心意相同,招式方一用上,不約而同,倏地又同時撒回,應元三足下用「跪樁」的步法,一連點出三個步眼。
  他身子尚未站定,向枝梅再次如影附形地撲過,這一次卻是雙掌突用出「小天星」掌力,上下打出,可是她掌力並不實打,掌勢方一遞出,身軀倏地一塌,卻以「翻掌托天」的式子,一正一反,直向應元三前心小腹兩處要害上逼來。
  應元三心中吃了一驚,暗道:「好厲害的姑娘,我算是看走了眼了。」
  想到此,已把求勝之心完全去了一個乾淨,雙掌一合,單足勾起,用「童子拜觀音」的式子,向外一抖,倏地向兩下裡一錯。
  這一招在「羅漢七招」中名叫「燕雙飛」,直向向枝梅遞出的手腕上反切了出去。
  二人在場子內這麼一動上手,霎時之間,但見掌風呼呼,人影飄飄,莫說二人自己心內緊張情形無以復加,就是那場外的黃山異叟葉彤,也看得頻頻動心,白眉連聳。
  他心中暗暗驚異,因為他自信這套蝴蝶散手,絕非能容應元三走過一半,定必就會落敗下陣,卻想不到,他竟能一連破了十數招。尤其驚異的是,方才自己暗中所煉「有相神功」,於和他擊掌一剎那之際,透入他體內,已傷了他神經中樞。雖只是輕輕一震,可是自信他在三天之內,也難以施展充沛內力,卻想不到他仍有如此神威。如此看來,此子素日功夫,也實非泛泛之流!
  不言黃山異叟在一邊感慨不已,只這一會兒功夫,場內已現出勝負之分。
  應元三竟會露出敗象,尤其令元三驚怕的是對方這一套功夫,他不要說是見,竟是連聽說也沒有聽說過。只見輕飄飄閃蕩蕩滿空的人影,極難測出虛實,有時候招式封去,對方卻無故撤招,等到認為她是虛式時,卻往往發是實招,直把這位少壯的先天無極派掌門人,弄了個頭昏眼花、氣喘吁吁。
  到了這時,他才是真把這位姑娘服氣到了家,那先前的娶妻想法,早化為烏有,心中一涼,又何來鬥志?
  應元三此刻於灰心失望之際,只想早早抽身為妙,否則難保可就要出醜了。
  想到此,向枝梅正以「輪翅舞秋風」的招式,左腕呈弧形,向外一展,五指齊並著,如同一把利刃也似的,直向應元三前胸劃去。
  應元三身形向後一坐,雙掌用「摩雲手」向前交叉著一分,就勢身形騰起,往下一落,方苦笑道:「姑娘掌法實在高明!」
  才說到此,向枝梅卻如同電光石火也似的湊到近前,她嬌笑道:「勝負未分,應兄又想如何?看掌!」
  只見她嬌軀向下一彎,玉臂一沉,用「海底針」直向元三小腹猛貫了去。
  應元三不由面色一沉,心說:「好姑娘,你也太過欺人了,莫非非要我出醜不可?」
  轉念之間向枝梅掌勢如梭而至,應元三鼻中哼了一聲,突地探三聲,以拿穴手中之「拿蛇頭」招式,直向向枝梅右手「分水穴」拿去。
  向枝梅不由也吃了一驚,女孩子家性嬌,又因她在師父面前誇過大話,誰知和人家動起手來,非但未能取勝,幾次還差一點敗在人家掌下,不由動了幾分嬌性,安心要把對方敗於掌下才肯甘心。
  這時見應元三拿穴手來得疾快,小心眼內己有主張,看他掌到,仍是裝著毫不知情,待應元三指尖幾幾乎已經接到了她的脈門之一的剎那,她竟猛然把指尖向上一挑,突現掌心,用足了內力,霍地向外一登。
  這種突然現掌的打法,名叫「巧打如意樁」,簡直是令人沒有防避地餘地,可謂之厲害之極。向枝梅掌力一現,應元三不由長歎了一聲。
  當然這時候,是不容許他有歎氣餘地的,於萬分危急之下,他倏地向後一個竄「金鋰倒穿波」,身形反穿而出。
  等到往下落,他的臉色一陣鐵青,全身竟氣得籟籟一陣急抖,這時向枝梅早已含笑縱身而出,她口中笑嘻嘻地道:「應兄又承讓了。」
  一旁的黃山異叟也呵呵笑道:「老弟!你手下太忠厚了……」
  應元三此時一陣心寒,從頭到腳只覺得一陣冰冷,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落腳外,竟是遠遠超出所劃的圈子以外。想到了自己半生英名,竟會輸在一個小姑娘手中,這個臉可往什麼地方放?再說還有什麼臉去向人家求婚?這一剎那,他所感覺到的真是羞、忿、氣、怒、失望……差一點兒滴下淚來!
  雖然他相信自己兵刃上的功夫,定可為自己找回臉面,可是三陣輸贏,自己已輸其二,還有什麼臉面與人家比兵刃?想到此,他強忍著內心的傷痛,對一旁的向枝梅,抱拳正色道:「愚兄不知自量,尚乞姑娘不要見笑……」
  他頓了一下,臉色更是一片灰白,遂又道:「姑娘可肯把才纔賜教的那套掌法的名字,告訴愚兄麼?」
  向枝梅臉色微紅道:「小妹一時逞能,應兄千萬不要介意……實在說你的功夫比我純多了!」
  應元三苦笑了笑道:「姑娘再如此說,愚兄真無地自容了!愚兄實在是羞慚無地,只求姑娘把才纔那套掌法賜告,愚兄當永記心肺。只祈他日再會姑娘時,能雪今日之恥!」他緊緊咬了一下牙又道:「當然……我是沒有什麼別的意思的……」
  向枝梅見他如此,心中益發難過,眼圈一紅,差一點兒要哭了,她顫抖地道:「你這又是何苦……是你要和我比著玩的呀!」
  應元三看了一旁的葉彤一眼,訕訕道:「姑娘不知我內深意,等一會兒可問令師,便知愚兄比武……只是,現在什麼也不必談了,我真是癡想。」
  說著冷冷一笑,向枝梅此刻真似身墜五里霧中,她挪近身子怔怔地看著黃山異叟,這老頭子只是微微地笑著,他點了點頭道:「你不要急,等一會兒我再告訴你!」
  說著他目光又轉向一旁木立的應元三,點了點頭道:「老弟台,你不要灰心,武功一道,是永遠沒有止境的。你能記住今日之恥,日後才有驚人的造就,老夫師徒一時半會兒,尚不至離開黃山;即是遠離,日後在江湖總不能沒有見面之日,老弟……」他說著不由嘻嘻笑了幾聲,又接道:「小徒所施展的那套功夫,正是老夫半生精心獨創的一種掌法,名喚「蝴蝶散手」,當今武林,尚無人知,老弟!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
  他說著又微微一笑,就手抽了一口煙,露出一副極為趾高氣揚的得意神態!
  應元三想不到葉彤,竟會對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當時只氣得長眉一挑,正想反唇相譏,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連人家徒弟都打不過,還有什麼臉再與他鬥口?想到此,不由長歎了一聲道:「既如此,弟子告辭了!」
  他目光不自然地又向一邊秀眉微顰地向枝梅看了一眼,後者那婀娜的嬌軀,多情的目光,令他益發感傷不已,只是這個地方,他再也不能停留了。
  他對著黃山異叟深深一拜,又朝著向枝梅拜了一下道:「愚兄去了,姑娘救命之恩,愚兄永世不忘!」
  他說著身形顯得搖搖欲倒,確是不勝傷心,向枝梅朝他訥訥地道:「你!這就要走了麼?」
  應元三點了點頭,他眼睛幾乎不能再多看這姑娘一眼,因為她太美了,太能誘惑自己了。
  想到此,應元三把心一狠,倏地騰身而起,在這黎明的早晨,他就像一隻怪鳥也似,倏起倏落,直向山崗之下翻去。
  孤峰上的師徒二人,目送著這失意的青年走遠了,他二人表情不同。
  黃山異叟是拈著長鬚微笑著;而冷魂兒向枝梅,卻是微微地低著頭,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陌生的青年人的離去,彷彿帶走了她一件極為心愛的東西似的,她說不出為什麼這麼難過,只覺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失意籠罩著她,令她想哭。
  自從隨師父在黃山學藝以來,這漫長的七年,她一直是一隻活潑天真的小鳥!
  她從來不曾與任何陌生人接觸過,在她那純潔的心靈裡,並不曾知道人生有一個「情」字,這個字的意思,是要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拉到一塊去的!
  她只是天天過著小鳥也似的生活,黎明看日出,傍晚看日落,颳風、下雨、下雪、打雷……這些天籟,這些自然的交響樂,曾伴著她過了一段長久的少年時光。她的腦子裡,除了這個「師父」之外,她不曾認識另外一個異性人,什麼是愛,什麼是兒女之情,在她來說,這是分不清的!
  今天,這個並不算太年輕的青年,來到了黃山,他闖進了她一直封鎖著的心畦裡。起初那像是很微妙地,因為她並不能深切的瞭解,瞭解到這是為什麼?
  可是當離開了這個青年之後,她感到內心有了波動,可憐這孩子,她在無知無覺之間,已落入到了感情的陷阱裡面了!
  也許生死掌應元三並不是一個所謂的「美男子」,可是在向枝梅接觸的範圍之內,他的確稱得上是一個英俊忠實的青年。
  今天這個英俊忠實的青年走了——一個在她看來,那是因為她的關係才走的,這在她來說,又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因為當她目送著他背影完全消失之後,她的心酸了,她真不明白。試想:突然而來,突然而去,他那親熱加上冷漠的舉止,這又是為什麼呢?
  想著想著她翻了一下那美麗的大眸子,看著一邊的黃山異叟,她不解地問道:「師父,那是為什麼呢?」
  黃山異叟葉彤,長歎了一聲,也許他認為,現在已失去了再隱瞞她的必要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孩子!你知道,這姓應的好好的為什麼要和你比武呢?」
  向枝梅茫然地搖了搖頭,葉彤苦笑了笑道:「老實給你說,那是來向你求婚啊!」
  冷魂兒向枝梅不由臉色一紅,她嘴唇微微顫抖的,羞澀地道:「求……求婚?怎麼會呢?」
  黃山異叟葉彤哈哈大笑道:「怎麼會?好糊塗的孩子……」他閃爍著那對光亮的眸子,恨聲道:「孩子!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麼?江湖上像他這種人多得很,他們看見漂亮的妞兒,就想追,就想弄到手,嘿嘿!這應元三就是這種人。」
  向枝梅不由羞得低下了頭,雖然她以為應元三並不是這種人,可是師父這麼說,她卻不便置詞,她內心這一霎那,可又有另一種微妙之感了。
  她羞、她喜、她失望、她……總之!那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感情因素。
  一個女孩子聽到這種話是很害羞的,人家以為她美,以為她漂亮,這不是很值得可喜麼?可是他到底走了,又為什麼不失望呢?
  葉彤冷笑了一聲道:「他居然膽敢在老夫面前,直言向你求婚。」
  向枝梅不由猛然抬頭,向他看了一眼,她嘴唇動了動,可是並沒有說什麼。她於是又低下頭,葉彤頓了一下,卻又接著道:「我因見他居然有此膽量,所以才給了他個難題。」
  他揚了一下那兩彎禿眉,帶出了些笑容,顯然他對於自己的處置,是認為很滿意的,可是向枝梅卻顯得不安極了,她忍不住小聲問道:「師父怎……怎麼說呢?」
  葉彤哈哈大笑了兩聲道:「你還不明白麼?是我的意思叫你們比武的啊!」
  向枝梅呆了一呆,現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她看著師父,臉上強作笑容道:「師父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葉彤哈哈笑道:「我要早告訴你,一來怕羞了你;再者……」
  說著他笑了笑,並沒有把話接下去,向枝梅臉不由又紅了,她內心這一瞬間,真是有說不出的感覺。真想哭,可是師父在面前,她的淚是掉不下來的,她茫然地用手掠了一下散在面頰上的頭髮,欲笑又愁地看了師父一眼道:「這人真是何苦?」
  葉彤笑了笑道:「你這丫頭應該慶幸,我還有一件事瞞著你呢!」
  枝梅翻了一下眼睛,遲遲地道:「還有什麼事?」
  黃山異叟微微一笑道:「你以為這個應元三的功夫真不如你麼?」
  向枝梅怔了一下道:「方纔不是已經比過了麼?」
  葉彤笑著搖了搖頭道:「那你可完全錯了,實在告訴你吧!孩子……」
  他微微把身子彎在枝梅身前,聲音放得低了一些,雖然四周並沒有任何人,可是他仍是顯得有些虛心地道:「事情是這樣的,今晨我在和他擊掌盟誓時,暗以『有相神功』把他陰脈傷了,是以功力減了三成,否則……嘿!孩子!那一陣輕功你勝得了麼?雖然掌功你仍可勝他,可是兵刃之上,以我看你還是稍差一籌。」
  向枝梅不同吃了一驚,她臉上仍是帶著一絲微笑,道:「這麼說,我不能算得是以真本事勝他的了?」
  黃山異叟詭笑地點了點頭,向枝梅不由全身一涼,她忽然覺得師父太卑鄙了、太下流了!
  這種感覺還是她從師以來,第一次對師父有的感覺。她氣得身子有點發抖,那表面矜持的一點笑容,也隨之消失了,她往前走了兩步,輕輕歎了一聲道:「回去吧!」
  黃山異叟愛徒心切,可說是無微不至,卻不知道,這無意之間的一句話,卻失去了這個徒弟,失去了這個徒弟原有的感情。雖然他破壞了應元三的幸福和希望,原本是想建立起更穩固的師徒之情,可是他又怎知,從這一天開始,他竟是失去了這份原有的感情,在枝梅的印象裡,這個一向為她尊敬愛戴的老人,在她心中的偶像地位,完全崩潰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走著,緊緊地低著頭,想起來,她真想哭。她想:「師父這麼作又是何苦?他為什麼要反對人家愛我呢?這是為什麼?」
  她腳下加快了步子,自己很快地往家裡走著,葉彤不由眉毛皺了皺,他心中想:「奇怪,看樣子這小妞兒,似乎挺不得勁似的,她為什麼呢?」
  就在他師徒二人腦中都存著一個「為什麼?」的時候,那位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應元三,卻正飛也似地往山下疾馳著。
  他滿胸腔積著失望、羞恥與忿怒,這些因素,在前一日上山來時,是絲毫沒有的,他是輕輕地來,卻是重重地回去。
  一個江湖中人,是很愛惜自己的名譽的,更何況是一個已成名的人物。雖然他敗在向枝梅手中,除了黃山異叟一人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人知道,可是這到底總是一項羞恥;而且這種羞恥將與日俱增。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這位先天無極派的掌門人失蹤了,他躲到一個無人的深山裡,日夕苦練著功夫。他腦中天天回憶著那天與向枝梅比武時的情景,尤其是對於向枝梅用來致勝他的那一套「蝴蝶散手」,他下定了決心,誓要自己手創一套功夫,這套功夫要用以對付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要取勝她。
  他的苦心終於實現了,可是那卻在五年之後,這套新創的功夫,也就是五十年之後傳授丁裳的這套「追星拿月手。」
  也就是在他潛隱閉關創功的時候,江湖之中出現了一個嶄亮亮、飄忽忽的女俠客。
  各位定不難想到,這位女俠客,正是冷魂兒向枝梅。提起她來,也會叫人鼻子酸酸的,為什麼呢?原來她自應元三走後,勉強又在黃山住了一年多,這一年多的時間,對於她來說,那真好像是監牢生活一樣,因為她失去了對葉彤的愛戴和信仰。
  同時她內心偷偷地戀著一個人的影子,那人只是和她一日之交,可是卻佔據了她的一生。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葉彤遠行關東,囑她看守門戶,可是她違背了這個教養她半生的師父,她竟偷偷留下了一封信自己去了。
  那封信是這麼寫的:
  「師父:也許我這麼做是不對的,也許我不該離開你;可是請原諒我,因為我將永遠不會回來了。
  世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都有自己的生活領域,我也不例外,我不願一輩子偎依在你老人家的膝下。因為我已大了;而且承你教了我一身驚人的武功,我要把你教我的武功,用來造福人群,這樣才不負你老人家對我的期望。
  也許你看了這封信會很傷心,可是我的心意已決,你老人家也不要找我,因為你是找不到我的。有一天冷魂兒向枝梅的名字在江湖上為人敬仰時,我想第一個值得高興的應該就是你了。那時就是我對您老人家的報答,否則,就讓你老人家對我永遠失望吧!
                        弟子向枝梅拜上」
  她留下這封信後,就飄然地離開了黃山,這姑娘倒也是說得到做得到,她首先把太原府的惡紳劉一州剪除,外號鐵脖子的莊大鵬,在她手下,那脖子就好像是豆腐做的一樣。
  她除了這兩人之後,心情十分暢快,一連又除了幾個貪官惡霸,一年之中,冷魂兒向枝梅這幾個字,果然傳遍了江湖。
  這姑娘從江南跑到江北,從江北又跑到西南西北,用了足足有三年的時光去找一個人,可是她真是失望了。生死掌應元三這個人,就好像是為人們所淡忘了一樣,她在青城山的先天無極派門戶裡,也去找了好幾次,可是掌門人不在家,代理門戶的是應元三的師兄鐵肩兒佟羽。對於應元三的事,他們似乎比向枝梅更不清楚,一問三不知,到了這個時候向枝梅才算是灰心了。
  她一個人於失意之下,竟遠走大漠,在新疆的大草原上,蒙古的戈壁大沙漠裡,冷魂兒三字可是叫得比天還要響……可是她來去如風,人們都喊她向小王爺,如果讀者看過王度廬所著的《鐵騎銀瓶》那部書的話,這位向枝梅就如王君所描敘的春雪瓶姑娘是一樣的。可是她卻是一個失意的人,在心情上應和玉嬌龍差不多。
  「陰錯陽差」這四個字,往往給人們帶來的是悲劇,也就是四個字,把這兩位不可一世的俠客阻隔斷送了。在冷魂兒向枝梅是已灰心了,她一遇見俊美男無計其數,可是鍾情者,仍是那個第一次見面的應元三,除了這個人以外,她不留戀任何人。
  另一面應元三,挾奇技遊俠江湖,無非仍是企圖能一會向枝梅。
  他找她的目的,一來是心愛此人過甚,再者他要把新練成的功夫,拿來和她比一比,要把過去丟的臉再拾回來。當然如果他能勝她,那項諾言仍可有資格履行的。
  他無數次上黃山,又無數次下黃山,冷魂兒三字確實也讓他有些「冷」了。
  一在天之角,一在水之涯,兩個人即使是各自心存嚮往,可是以彼時交通之困難,以吾國山河之遼闊,要想見面,套一句俗語那是「談何容易」啊!
  何況先天無極派因掌門無故失蹤,已無形中散亂了,亟待整頓,生死掌應元三,也就接受了這頂使命,花了三十年,把這個呈散亂流離的武林宗派,完全使之整頓改觀。這時候他才再交位於師兄鐵扇子佟羽,自己四處飄流,他偶然聽到了風聲,沙漠中有冷魂兒向枝梅的風聲,他單身孤劍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找到了大沙漠,嘿!又是陰錯陽差。
  原因是向枝梅靜極思動,且已暮年,想到自己半生埋沒在大沙漠裡,已把整個青春浪費了,如今年歲大了,也就較以往想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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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3:58
  對於年輕時候的那些事,想起來固然仍多感慨,可是已不會那麼傷感了。因為一個老年人的心情,和少年時代的心情,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有時候想起年輕時候的事情,她常會這麼想道:
  「唉!我當時也是太癡心了……這一生葬送得似乎太不值得了。」
  因為她有了這種感想,所以無形中,也就不再把中原放在她心中的禁區之地了。
  她就這麼離開了沙漠,重入中原,在年齡上來說,她已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了。
  可是由於她擅駐顏之術,所以人們乍看起來,她似乎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沙漠的風沙使她膚色變黑了,可是那並不有損她的嬌柔和艷麗……
  她在杭州一處不出名的小山上,出資興建了一所庭園,佔地極大,又由各處移來了些奇花異草,點綴其間,自己給這座宅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做「翠園」。她喜歡讀書、養魚、散步,因此附近人們都叫也翠園軒主,她在這裡,生活是如此的愜意,不知不覺又是十幾年過去了。
  這期間,她收了兩個徒弟,可是都不太得意,因感一身絕技沒有傳人,太可惜了,也就在這時候,由當地士紳推薦來了一個女學生。
  這女學生是京裡的提督的掌珠,到杭州是來投娘舅習畫來的。因她這位舅舅素仰向枝梅是本地最負才名的女學士,這才托人代引入門。
  這個被引進的女學生,正是本書的女主角之一的江雪勤,她隨舅習畫已有根底,改投翠園軒主以後,立刻蒙這位軒主許為奇才。
  於是明裡習文,暗中習武,十年之後,把江雪勤造就成了一個允文允武的奇女子!
  尤其是冷魂兒向枝梅,把那套「蝴蝶散手」,也傳給她了。
  那時候江湖中,擅此掌功的,僅有她師徒二人,黃山異叟雖是這套功夫的首創者,可是那個時候,聽說已經物化了!
  向枝梅就像是根本忘了這個師父一樣,雖然她是他一的造就出來的人,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她的心很硬,正當上了她那「冷魂兒」的綽號。
  再往後的歲月,似乎更容易打發了,甚至於她連當初令自己遠奔大漠,守身一世的應元三,也忘記了。她曾經告訴她徒弟江雪勤說:「純潔無知是最快樂的,有一天你有了知識,你就不如以前快樂了;再如果有了感情,你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人……」她又說:「永遠不要去接近男人,那會令你痛苦和傷心或是失望的。」
  可是她的徒弟並沒有聽她的話,以至於落得今日下場,她的遭遇似乎比她師父更淒慘、更可悲!
  生死掌應元三,老年到了北京,他一直像一個老漁夫似的,其實他並不是以此求生,捕魚對他不過是一種興趣和打發寂寞的一種玩藝兒而已。卻想不到,為此卻得了一個「無名釣叟」的綽號。
  他倒也樂得因此逍遙,後什剎海等地,經常是他垂釣的地方。
  卻想不到竟會遇到了管、江、丁三人,三個少年心情,他雖不能說清楚,可是多少也看出了些,對於這三個俊秀少年的一段情,他挺感興趣。
  起先他並沒有發現丁裳,只偷聽了些江雪勤和管照夕的對話,對他們兩人,他覺得很同情,正想設法促成他們這一段姻緣,卻不想照夕突然拂袖而去。對這個年輕人的定力他很佩服,因而心中又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管人家閒事作甚。
  想著遂也就平下了心來,想不到卻在這時,又發現了丁裳,二女的一番對話,令他大大地發生了興趣。起先他覺得丁裳有些蠻不講理,誰知二女一動上手,等到江雪勤施出了那套蝴蝶散手之後,他這才突然怔住了。
  因為這套功夫,在他來說,那是至死也不會忘記的,所以雪勤一施展出來,令他大吃了一驚,他知道如今武林之中,除了冷魂兒向枝梅以外,是沒有別人再會的,那麼這個小女孩既會擅此掌法,無可疑問,那定是冷魂兒向枝梅的弟子無疑了!
  這一個突然的發現,把那些已逝去的往事,都又重新復甦了。
  於是向枝梅的一切,重新不停的在他腦中轉憶著,他覺得這正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正可借此看一看,自己苦心創造出來的功夫,是不是能勝過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或可由這方面,令自己能見到向枝梅,六十年前的一面之交,六十年後的今天,卻並不有褪色,這份感情,應該是很珍貴的了。
  生死掌應元三有了這種想法,所以這才假作池邊垂釣,戲耍了丁裳一番,最後才激其和雪勤為敵,把自己苦心創造的一套專為對付「蝴蝶散手」的「追星拿月手」,傳給了丁裳!
  丁裳正愁敵雪勤不過,想不到來了這位老前輩,居然傳授了自己如此一套絕技,心中自是狂喜,由是夜夜隨著應元三苦心練習,居然福至心靈,把這套功夫練了個爛熟!
  隨後生死掌應元三不告而去,丁裳因在北京耽誤時日過久,生恐歸後師父見責,這才化裝成男子模樣,至管府造訪,卻想不到途中出來了一個管母,說穿了她的廬山真面,死勸活拉,非要她搬到府中去住些時不可,丁裳也就半推半就的答應下來了。
  她心中埋著一個秘密,沒有敢告訴照夕,因怕他從中干預,你道是一個什麼秘密呢?
  筆者為使讀者瞭解前情,所以拐了這麼一個大彎子,到了這時,可又該書歸正傳了。
  丁裳匆匆離開管宅,一個人想著心事,胯下坐騎可是疾行如風,不一刻已馳到了北海公園門前。她翻身下馬,往前走了幾步,把馬繫好了,這才大步往公園之內趟去,拐了一個小彎,找到了一個小亭子,她不由臉上帶著一絲冷笑,心說:「我當你是守信的人呢,原來竟是一個小人!」
  想著她走到亭子裡,一隻腳放在石蹬子上,愈想愈氣,暗想:「你不來就行了麼?我不會找你去呀?哼!」
  想著,正要離去,忽聽到亭外一人冷笑道:「來人可是丁裳麼?」
  丁裳不由猛一回頭,原來身後柳樹下面坐著一個人,想是因為身子一半為柳樹枝子遮住,所以丁裳初來時未曾發現。
  此刻這人一叫她,她才注意到,當時仔細向這人看了一眼,一面點頭道:「不錯是我,你是……」
  這人冷笑著,款動蓮步由柳樹下步出,一面嬌聲道:「哼!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我等你半天了!」
  丁裳這時才看清,這人正是江雪勤,她穿著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肩下披著一襲黑綢披風,為風吹得與肩水平,頭上紮著一帕黑綢,打著蝴蝶結子,月光之下,真是如同月裡嫦娥也似。
  丁裳看了,也不禁心中動一下,她羞得臉色紅了一下,恨聲道:「我約你來,怎會不來?你來了很好,我們把那一段過節,今天好好算一算。」
  雪勤也不說話,一步步走近到了她面前,此時看了她幾眼,冷笑道:「你到底是男還是女的?怎麼打扮成這種鬼樣子?」
  丁裳不由臉又是一紅,暗忖道:「好呀!我當初怎麼罵她,現在她竟原樣的罵起我來了,真是死丫頭……」
  當時也冷笑道:「我高興!怎麼,只許你化妝就不許我化妝?哼!你真是想得好啊!」
  雪勤一雙眸子翻著她直看,眉頭半皺著道:「我真是想不懂你,你小小年紀,幹嘛有舒服日子不過,專門來找麻煩,你這是何苦呢?我又和你到底有什麼仇呢?」
  丁裳冷笑道:「仇?仇可大了!你忘了,我可是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只要也掉一下池子,嘗嘗味道就好了。」
  雪勤仍是皺著眉道:「那是你自己要找著我鬧,又怎能怪得了我呢!算了吧!你快回去吧!我真沒心給你瞎鬧!」
  丁裳雙手一叉腰冷笑道:「哼!你說的比唱的還好,算了吧?除非你跪在地上給我磕個頭,自認服輸,我就饒你。要不然,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雪勤倏地秀眉往兩下一分,嗔道:「你這小姑娘怎麼這麼不知好歹?難道我還會怕了你不成?嗨!真是莫名其妙。」
  丁裳一撇嘴道:「喲!開口小孩,閉口小姑娘,你到底又比我大多少,我看你才是莫名其妙呢!」
  雪勤氣得也一叉腰道:「那麼你到底打算怎麼樣呢?」
  丁裳一挺胸道:「怎麼樣?我還得要領教你那套蝴蝶散手,看看有多厲害!」
  雪勤不由吃了一驚,她後退了一步,張大了眸子,心道:「怪了!這小女孩子,居然會認識我師父的獨門秘功,這不是怪事麼?」
  想著冷笑了一聲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師父的功夫?你師父是誰?」
  丁裳見她吃驚,暗裡得意,當時晃了一下身子,笑了笑道:「你那點玩藝兒,還想瞞過我的眼睛,我非但看出了你那套功夫的家數,連你來路也早看得清清楚楚,你還當世上就只你能呢!」
  雪勤不由愈發驚異,因覺對方稚氣未退,說話猶帶鋒芒,覺得有些氣笑不得之感,當時莫可奈何地翻了一下眸子道:「那麼我是什麼樣來路呢?」
  丁裳冷笑了一聲道:「你師父是冷魂兒向枝梅是不是?哼!向老太婆有什麼了不起!」
  雪勤不禁怔了一下,微停才又怒道:「你是聽誰說的?」
  丁裳冷笑道:「我聽我自己說的,怎麼樣?」
  雪勤這時微微皺了一下眉道:「這麼說,你倒是有為而來,那我可也不能放過你了!」
  丁裳因嘗過她手中味道,知道她功夫確比自己高明,自己所以敢再找她,完全是想把新學的那套「追星拿月手」來試試手。
  但是無名釣叟曾指明了,要叫自己用這套功夫來對付她的「蝴蝶散手」;並囑自己萬萬不可用出來對付她別的掌法,以免讓她先看出徵兆。此時見她為自己激得已動了真怒,不由心內有些情虛,當時冷笑道:「你不放我,我也不會放你,正好!你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展出來吧!」
  雪勤微微冷笑道:「對付你這種人,還用得蝴蝶散手麼?來!我到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膽敢欺人!」
  她說著話,纖腰一擰,已如同一隻鳥也似,突然竄了出去,向地上一落,回首叱道:「丁裳你來!」
  江雪勤身形向下一落,回頭又道:「丁裳你這裡來!」
  丁裳冷冷一笑,嬌軀遂自騰起,在空中玉臂一分,翩翩如一隻夜鳥,已落在了雪勤身前,並沒帶出一些聲音來。雪勤見狀,暗自忖道:「這姑娘也並非軟弱之流,這身功夫也確實不容易!」
  丁裳身子站定之後,冷冷地道:「我是專門來會一會你那套蝴蝶散手的,你施出來看看是否能夠勝我?」
  雪勤心中動了一下,暗想這女孩真奇怪,怎麼專門要逼著我施出這套功夫呢?我偏就用別的掌法來對付她,看她又能如何?
  想著冷笑了一聲道:「哪來這麼多廢話,看掌!」
  她猛然向前一縱,身形一彎,用「弓形手」,暗以少林家數的「觀音掌」力,霍地向外一掌打出,直往丁裳小腹打去。
  丁裳猛一族身,用「單掌伏虎」的招式,玉掌向下一按,直往雪勤脈門捺去。
  江雪勤倏地一個轉身,唰地一聲,飄出了丈許以外,她臉色莊正地道:「丁裳,你可是真心與我為敵麼?」
  丁裳怔了一下道:「誰給你開玩笑,你還不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出來等什麼?」
  雪勤輕輕地冷冷一笑,身形一旋,又到了她的面前,出中食指二指,照丁裳「靈台穴」上就點,丁裳一撥她伸出的手,就勢「順水推舟」,朝著雪勤肩上就劈。
  雪勤反扣四指,想抓丁裳腕子,因為那裡有一處穴道名叫「分水穴」。
  丁裳焉有不識厲害之理,身子向下一矮,唰地掃出一腿,可是卻為雪勤輕描淡寫的躲過了。
  雖只是三招兩式,可是打得卻十分緊湊,丁裳心內暗暗發急,暗想:「她怎麼不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呢?這麼打下去,恐怕我還是佔不了便宜!」
  想著不由有些發了急,當時叱道:「姓江的,你到底施不施你那套得意的功夫,莫非不敢承教麼?」
  雪勤冷笑道:「你只能勝我這套掌法,已是好的了,何必心存遐想?」
  她說著雙掌由兩側,突地往當中攏來,直向丁裳前胸兩側抓來,這種招式,要是由男的施展出來,就有些下流了;可是雪勤因是個女的,所以沒有這項顧慮,儘管如此,丁裳仍自羞了個面紅耳赤,杏目一睜道:「好賊婢!」
  她身了跟著一旋,雙掌合著,猛然向外一推,內力貫足了,竟把「小天星」掌力施了出來。
  雪勤是存心戲耍她一番,殺一殺她的銳氣,此時見掌力如此深厚,不由也吃了一驚。因見她掌勢迫近,想避已恐不及,當時把心一狠,暗提真力,雙掌霍地向外一挑,雙掌指尖一挑,現出掌心,內力也自發出,四裳相擊,發出了「砰」的一聲。
  丁裳內力不如雪勤深厚,頓時為她內力震出了四五步以外,一時只覺得雙臂齊根酸痛,差一點兒連眼淚也流出來了,她心中由是更把雪勤恨到了極點,嬌叱了聲道:「江雪勤,我們沒有完,你別想走!」
  雪勤昂然立著,冷冷地道:「你還不服輸麼?丁裳,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普通的人,你何苦這麼與我過不去呢!如果你願意,我倒很願意和你交個朋友……你看……」
  丁裳氣得眼淚在眸子裡轉來轉去,啐道:「誰希罕,姓江的,你太欺侮人了,你有本事,就施出那套蝴蝶散手來,看看能勝得過我麼?老實告訴你,我這一次就是專門來會一會你那套功夫的,你要是真怕我,乾脆說一句,我馬上就走,用不著這麼婆婆媽媽,我就是見不得這個……」
  雪勤不由臉一紅,當時柳眉倒豎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會我這套功夫呢?」
  丁裳道:「上一次你就是以這套功夫,取巧勝了我嘛!」
  雪勤想了想,哼了一聲道:「好!我就用這套功夫對付你,可是如果贏了你,你可不許再耍賴。」
  丁裳不平道:
  「我什麼時候耍過賴?哼!你想贏?」
  雪勤歎了一口氣,實在這些日子以來,自從她由照夕處返家之後,心情可謂之惡劣透了。楚少秋傷勢重極了,固然這個丈夫對自己來說,是沒有什麼感情可言;可是既嫁給他了,道義上就有一種責任。
  這種「責任」就像鉛塊也似,重重壓在她的心裡,只要一想起來,就似乎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偏偏這個時候,這無聊的丁裳,竟會投書約期與她比武,對於丁裳這個陌生的姑娘,她實在沒有興趣;再說也沒有精力,想去和她周旋。可是人家既點著名約自己,在武林規矩上來說,就是刀山劍樹,也沒有不去的道理,左思右想之下,這才依言到了丁裳約晤的養心亭,原想見面善意開導她幾句,彼此沒有事算了,誰知這丫頭,倒是存心來打架的,居然非打不可。
  雪勤無可奈何之下,這才和她動手,可是內心仍是極為茫然。
  對於雪勤來說,她真是一個謎。她的一切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此時心情,哪有閒心再去與她胡打亂鬧,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一個人,尤其得罪像丁裳這麼一個討厭的小孩,實在是很麻煩的事。
  有了以上這些原因,所以她更無心再想多與丁裳打鬧,只想早一點打發她去了算了。
  所以聽她一再要自己施展那套蝴蝶散手,心中固不無懷疑,仍存下早一些打發她走之心,所以竟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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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4:12
  她自知這套師傳的功夫,威力極大,她絕不相信,丁裳這個女孩子,能有能力勝過。
  當時冷笑了一聲,對丁裳道:「我們可先說好,我們只是比這一陣掌法,不管誰勝誰敗,可都不許再無理取鬧。你要勝了我,我自然沒有話說,回身就走;可是我如果勝了你,希望你也不要再找我麻煩了。」
  她說著看了丁裳一眼,很愁苦地接道:「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這些時候,很多事煩我……」
  她幾乎帶著要求的口吻道:「我求求你好不好?」
  丁裳翻著眼睛道:「喲!這是幹嘛呀!求求我?」
  雪勤目光在丁裳身上轉著,心中真想不透,這位姑娘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來路,她只是發著怔。
  丁裳催問道:「你到底還打不打?我看你是有點病吧!」
  雪勤苦笑了笑,實在也是懶得再去答理她了,她只求早一些了事,當時隨意一分雙手道:「那麼你就請吧!這可是你自己要找的,不要打輸了又說我欺侮你!」
  丁裳哼了一聲,早已迫不及待地竄身而進,雙掌往前胸一合,道了聲:「我可不客氣了!」
  遂見她身子向下一彎,倏地雙手一分,各出二指,分點雪勤兩處「氣海穴」。江雪勤見她這一招式子特別,果然不像是尋常家數,由不住心內一驚,當時不敢怠慢,遂也把師父那套得意的蝴蝶散手展了開來。
  三招之後,雪勤立刻驚覺出,對方奇特的招式,彷彿是專為對付自己這蝴蝶散手的功夫,她不由心中一動,當時竄身外出。丁裳見她突然停手,不由也一怔,雪勤閃著那雙智慧的眸子,在丁裳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她搖搖頭忖道:「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在短短幾天時間之內,創造出這麼一套厲害的功夫。不要說她,就是她師父,恐怕也不行的……」
  丁裳轉著眸子道:「怎麼又不打了?」
  雪勤冷笑了一聲,身形一閃,又已到了丁裳身前,玉掌翻處,「秋扇揮螢」直向丁裳面上掃去,丁裳用「撥雲見日」去分她的腕子。
  可是雪勤冷笑了一聲,她不容這一招打實了,倏地向下一沉腕子,改「輪翅手」,下劈丁裳前胸。可是丁裳卻似胸有成竹的霍地向外一擰腰,蓮足飛踢而出,直向雪勤「心坎穴」上點去。
  江雪勤見這麼厲害的招式,仍然為她避過,心中不由又驚又奇!
  她明明記得,十數日之前,自己用這套功夫,和她對敵時,她那種手忙腳亂的樣了,卻想不到今日竟如此鎮定;而且所施招式,更是奇異無比。自己出道以來,也會過不少知名之士,可是像丁裳今天所施展的招式,自己竟是生平僅見!
  驚怒之下,不禁把先前輕視對方之心,去了個乾淨,當時抖擻起精神,和丁裳霎時之間打成一團。二人拳來掌去,此騰彼伏,只聞得掌風呼呼,衣衫獵獵,一時間幾乎分不出二人面影人形,即天上星月,身側花草,也為之失色不少。
  這一陣疾戰,真可說是險到了極點,只看那呼呼的勁風,已可猜忖,二人掌上內力的充沛,要是一方不小心吃上一掌,那可是不敢想像之事。
  到了此時,雪勤更證實了,她先前的猜測並沒有錯,因為丁裳這一套掌法,正是專為對付自己這一套蝴蝶散手的專門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湊合得又巧又妙,而於巧妙之下,總是別有殺手,令自己防不勝防,二十招之後,江雪勤已發覺出,如不改換招式,恐怕是敵不過對方了。
  可是她一生要強過甚,因先前曾說過大話,此刻不容反悔,心中正自著急,可是動手上已有了勝負之分,丁裳身形半躬,正用「倒甩菩提」的掌勢,玉掌如梭直打雪勤小腹,雪勤用「彩翅映日」的式子,驀騰身而起。
  按理說丁裳這時正是回身發掌力的時候,可是她卻猛地向地上一伏!
  可歎雪勤哪會想到,她這一招是招誑敵的招術,即以為是一個漏式,心中大喜,暗道:「我看你這一次怎麼辦!」
  她腦中對種概念,只不過是一閃即過,卻不容仔細思量,當時以為機會難得,在半空中嬌叱了聲:「看掌!」
  她身形就如同是一隻當空巨鷹也似,驀然向下一驚,雙掌一前一後,先後推出,發出哧!哧!兩般勁風,分打丁裳背後兩處「肩井穴」。
  同時間左足尖,由上至下,疾點丁裳第七節背脊之「桑前穴」。
  這一手功夫,在「蝴蝶散手」整個過程之中,是一招十分特殊的招式,有極大威力。數十年來,黃山異叟這一手功夫,不知敗過多少武林中成名的英雄。
  今宵在雪勤施出來,也是充滿了極大的信心。因為她與丁裳,到底無怨無仇,自不忍對她有所傷害,所以內力都減了三成,打在對方身上,只不過稍感痛楚呈露敗象而已。
  她這裡用心良苦,哪裡又想到,情勢完全兩樣,動手過招講究的是「狠」、「快」、「准」,一動開手來,決不容對方少緩須臾。
  江雪勤這裡身子方自落下,雙掌一足,已堪堪臨到了丁裳背後,就在這一瞬之間,忽見那蜷伏的丁裳,倏地一個翻身,四肢齊出,反崩了出去。
  這種功夫,名叫「爬天」,是采自蒼鷹搏兔;而兔子反抗時最棘手的一招。雪勤怎會料到有此一手,當時驚叱了聲:「你敢!」
  她驀地一振二臂,勉強把身子騰起了些,可是仍然為丁裳右腳在後胯骨上蹬了一腳,頓時只覺得後腰一陣火熱,身子也跟著如球也似地朝當空猛地騰了起來,足有一兩丈高下。
  等到往下落,她身上那襲披風,卻掛在了突出的一段樹枝之上,偌大的身子向左右忽悠悠地蕩著,看來真是駭人已極!雪勤自出道以來,幾曾吃過這種大虧,只是這一霎時,也不禁嚇了個魂不附體,她身子垂在半空,即不能上,又不能下,一時手舞足蹈,偏是無從著力,那樣子可真是好笑極了。
  丁裳見狀不由笑嘻嘻地抬頭道:「江雪勤!味道如何?」
  雪勤不由冷笑道:「臭丫頭,這又算什麼?我……」
  忽然那領披風劃破了一道口子,她身子下垂了些,不由嚇得她打了個哆嗦,丁裳得意地笑道:「你也知道不是味兒了吧?哼!你再想想我那天晚上掉在池子裡的味道吧!」
  雪勤這一霎正是又羞又氣,想不到竟會敗在一個沒有名姓的小女孩手上。如今高高吊在樹枝上,雖有一身功力,卻是莫能為力,有心想撕破披風落下去;可是那猛力墜地,又恐摔傷了自己,一時真是又氣又惱,不由長歎了一聲道:「丁姑娘!你快把我接下來吧!這一陣算你勝了就是……你又何必這麼缺德呢?」
  丁裳見她竟自開口向自己服輸了,心中不禁十分暢快,老實說,對於雪勤的一身功夫,她是由衷的欽佩不已,她知道如論功力,自己是不如她的。此刻見她開口服輸,氣也就消了一半。
  她仰著頭笑道:「上面怪涼快的不好麼?」
  雪勤原本對她並無惡感,且愛她慧心秀口,和她動手,亦只不過形同遊戲一般;並且心中還有些話,想和她談一談,此刻四下又無一人,就算自己丟個大人,也無所謂。
  因此,無形中也就不再認真計較,當時微微皺了皺眉道:「你不要再說這些風涼話了,要是你願意,你把我放下來,我們再比比看,看看誰贏誰輸?」
  丁裳張口笑啐道:「別沒羞了,你方才自己不是說好了麼?只比這一陣,誰也不許賴皮,現在你怎麼又不服氣了?莫非你說話不算數麼?」
  雪勤見她儘管說笑,也不設法把自己弄下來,雖是四下無人,可是這麼半吊著,也頗感不是味兒。也不由杏目一睜道:「你倒是放不放我下來?」
  丁裳這時真是樂不可支,在下面笑得前俯後仰,不時走來走去,完全一派孩子作風。
  雪勤真是看得又氣又笑,心忖這種小孩,與她生氣才划不來呢!
  丁裳走同幾轉,才抬頭微笑道:「你先不要急,到時候我自會放你下來,不過現在可是不行!」
  雪勤皺著眉毛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呢?我承認輸了還不行呀?」
  丁裳格格一笑道:「你不是本事大得很麼?現在你怎麼不能了呀?」
  雪勤不由柳眉一豎,冷笑道;「你當我自己就下不來了麼?」
  丁裳忽然大笑了幾聲,她對著樹上的雪勤深深鞠了一躬道:「對不起夫人,我本來想幫忙你下來的;可是你既然這麼說,那還是你自己下來吧!我走了!」
  說著轉身而去,雪勤被她這「夫人」兩個字,深深刺痛了心,不由臉色一陣紅,見她竟真的揚長而去,不由焦急喚道:「喂!喂!丁姑娘!」
  可是丁裳卻是頭也不回地走了,雪勤一直目送著她消失在視線之外,一時連羞帶氣,不禁淌下淚來,她心內詛罵道:「這丫頭心可真狠!」
  想著正思拼著受些輕傷,用千斤墜的身法,把樹枝折斷墜下,不想就在這一霎時之間,忽聽得一聲輕笑道:「江姑娘不要著急,老夫來放你下去就是!」
  雪勤不由吃了一驚,當時尋聲望去,卻見就在身下不遠的小亭之內,走出了一個人來。這人頭上還戴著一個大斗笠,自己方才和丁裳打鬥近在咫尺,竟是沒有發覺出,亭子裡竟還有人,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都不知道,這可真是怪事了!
  想著不由一時呆了,她怔怔地看著這個人,見他一步步踱下了亭子,直向自己這走來。
  雪勤才發現出,原來是個很老的人,因為他留著三股很長的鬍子,為風吹到一邊,就像是三條白色的綾子一般,看起來,就如同是畫上的仙人一般。
  他個子並不很高,但是瘦得很,好像背後還插著一條像魚竿也似的東西。
  雪勤不由訥訥地道:「你……你是幹什麼的?用不著你多事,我自己會下來。」
  那老人呵呵大笑了兩聲,雙手向前互握著,站定了身子,他看著樹上的雪勤道:「你不要好強,在我老人家面前丟臉是沒有什麼的,唉!丁裳這丫頭也太惡作劇了。」
  他喃喃地自語道:「我只叫她讓你嘗嘗味道就夠了,想不到她這麼作怪,這要吊一夜還吊死了呢!」
  雪勤這時聽了他的話,更是大吃一驚。由他言中聽出,分明這老人和丁裳是一路之人,他們可能對自己是有計劃的行動,當時不由愈發氣惱。因為從這老人口中聽出,似乎丁裳的無理取鬧,還是受了這個老人的指示後才做的。
  這叫她心中如何又能不怒呢!當時把牙一咬,拼著下地摔一下狠的,也不能當著對方如此丟人。
  想著暗中提氣,向下猛地一墜,只聽得「卡嚓」一聲,那樹枝果為她內力折為兩截,人也直墜了下來。可是也就在這一霎時之間,忽然一條黑影,如燕子也似的掠起,驚慌之中,雪勤似覺自己領子上一緊,似為人抓了領子,她嬌叱道:「你放開我!」
  可是身子卻為這人帶得竄出了五六丈之外,輕飄飄地已落在了地上。
  雪勤猛一回身,見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那個清懼長鬚的老漁人!
  他含著微笑對雪勤點了點頭道:「還好!沒有摔著,否則,我可就對不起你師父了!」
  雪勤驚魂乍定之下,她向後退了一步,盯視著這個老人道:「你!你是誰?」
  這老人嘻嘻一笑,「你先不要管我是誰,我只問你,冷魂兒向枝梅是你什麼人?」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是家師!你……」
  老呵呵一笑,他點了點頭,目光之中,閃爍著興奮,痛苦……總之,是種鬱沉不易為人猜透的光芒,他注視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真不敢想,這姑娘竟是六十年前,在黃山頂上,在那草蓬中,那個同樣或還要小一點姑娘的弟子,這真是比做夢還要給人以離奇神秘的一種感慨!
  六十年了,六十年來,應元三由一個中年人,變為一個老人。也可以說,他是在走生命最後的一段路程了,就好像是窗前的一盞燈似的,不知什麼時候,只要刮一陣小風,他的生命之燈,就可能會熄滅了!
  一個人的生命到了這個時候,如果說還有什麼值得興奮或是留戀的話,那只有回憶了。老年人的生命,是生活在回憶之中!
  生死掌應元三,這一剎那,他的感慨又是如何呢?
  他此刻面對著雪勤,他想得很多,他想到了她那年輕時代的師父,自己也就是為了這麼一個人,葬送了一生。在這時候,在他生命疲累到了極點的時候,才算第一次聞到了故人的氣息,他看著眼前的雪勤,由於她代表著故人的某些特殊身份,彷彿她就是當年的向枝梅了。
  應元三這一霎時,內心翻湧著六十年前,黃山大霧中的一瞬間,不要小瞧了那匆匆的一瞬,它卻影響著他們彼此今後的一生。
  他張大了瞳子,頻頻地苦笑著,他鼻中的出息之聲極大,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雪勤簡直是莫名其妙,因為應元三這種表情,幾乎近於癲癡模樣,她訥訥道:「你……你到底是誰啊?你怎麼認識我師父呢?」
  應元三才從遙遠的回憶之中,清醒了過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孩子!我太失禮了!可是,你要原諒我,這都是……都是你那狠心的師父!」
  說著他幾乎覺得喉頭有些咽哽,鼻子也有些酸酸的感覺,他知道這是要哭的前奏。
  可是「哭」或是「流淚」,對於他來說,那是多麼陌生的一種感覺。他一生之中,並不曾落過幾回淚,這是一種困難和羞澀的動作。也許他早就應放聲大哭了,因為六十年來,每一天或是每一時每一秒,都是他慘澹痛苦生命之淚的結晶,為什麼不值得他大聲一哭呢?
  他忍著要流出的眼淚,因為他已強硬了六十年,那是應該堅持到底的,他接著道:「你不要吃驚……我是你師父的老朋友,我名字叫應元三,當然這名字,你是聽你師你說過的!」
  雪勤先是一驚,可是後來她又搖了搖頭道:「原來是應老前輩,你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可是我並沒有聽我師父說過你!」
  她好奇的審視著眼前的這個老人,她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因為她認為一個超奇的人,無論如何是應該具有超奇的特徵的,而眼前的人,似乎是太平凡了!
  應元三前進了一步,重複他的話道:「難道向枝梅從來沒有向你提起過我?提起過六十年前的一個老朋友……啊!」
  他中止住了他這句話,也許他覺得這「老朋友」三個字,似乎用得太牽強,太自作多情了!他傷感地搖了搖頭,自語道:「是的!她是不會對人說的,我……我幾乎忘了。」
  雪勤只是好奇地看著他,應元三苦笑了一下,他的興奮時刻已經過去了。
  雪勤心中充滿了疑慮,她問道:「我師父過去曾和你有仇是不是?」
  應元三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不要亂說,我們沒有仇!我們沒有仇!」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你老人家,為什麼要這麼欺侮我呢?」
  生死掌應元三,像是很累地坐在了一塊石頭上,他頻頻苦笑道:「孩子!你不明白……不明白,這事情一言難盡,我沒有功夫給你多說。總之,你千萬不可誤會我,我對你是沒有惡意的。」
  雪勤由他失意傷情的臉上,體會出他的話也許是真的,因為他外貌很和善!
  只這一會兒時間,這老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不是應該很高興嗎?可是他卻如此傷感,他睜著那雙看來惺忪疲倦的眼睛,無力地道:「你師父如今還在麼?」
  雪勤不解地點了點頭,他於是也點了點頭:「她在哪裡?」
  江雪勤遲疑了一下,應元三歎了一聲道:「我沒有惡意的!」雪勤於是道:「杭州西子湖邊翠園,你只問翠園軒主就知道了!」
  生死掌應元三重複了一遍,就從石頭上站了起來,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點點頭道:「謝謝你姑娘,我這就找她去!我已經找了她許多年了!」
  他轉過身來,踽踽的行著,雪勤心中還有很多疑問,不由追上了一步,輕輕喚道:「喂!老前輩請轉!」
  那漁翁慢慢轉過了身來,他揚了一下微禿的眉毛道:「你還有什麼事麼?」
  雪勤欠了一下身子,訥訥道:「那位了姑娘,和你老家是……」
  生死掌應元三臉上現出了一絲笑容,他「嗯」了一聲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
  他又慢慢轉過了身子,給人一種很難想像的意態,你不會想到他是成名武林的一個風塵奇人,因為他是如此的老朽了。
  他臉上帶著微笑,很感興趣地點了點頭,只要一想到丁裳,他總會情不自禁地要笑的。
  他擺了一下手道:「她不是我什麼人!不過這孩子師父,和你師父,想必也認識的。」
  雪勤皺眉道:「她師父是誰?」
  應元三微微笑道:「她師父是個很難惹的人,你可曾聽過鬼爪藍江這個人?這人就是她師父!」
  江雪勤不由吃了一驚,因為這個老婆婆,師父倒是一再提起過的。此人除了個性奇特以外,倒是一個生性良善的人,只是她有個丈夫,人稱血魔,姓洗叫又寒的人,這個人卻是一個大大的魔頭,為人亦在善惡之間。師父一再關照自己,如果遇上了這一對夫婦,自己要特別小應付,想不到丁裳竟會是那老婆婆的門人,這麼想起來,怎麼不令她大驚失色?
  她又哪裡知道,她心上人照夕,正是那個魔頭的得意弟子呢!
  她看著應元三,冷笑道:「鬼爪藍江的大名,後輩自是知曉,只是後輩並沒有什麼地方開罪她師徒,何故如此欺人?」
  應元三連連搖頭道:「所以我剛才叫你不可誤會,你還是不聽。唉!叫丁裳和你比武的是我不是鬼爪藍江,你要弄清楚,至於丁裳她和你並沒有仇,只是……」
  他歎了一聲道:「唉!你莫非真不明白麼?」
  雪勤茫然地搖頭道:「到現在為止,我始終不知道!她是為什麼老找我麻煩?你老人家知道麼?」
  應元三歎了一聲道:「你和管照夕固是世交深厚,可是他們也是比鄰多年的朋友呢!」
  江雪勤不由心中一動,到了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她很緊張地問道:「怎麼會呢?」
  應元三微微一笑道:「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丁裳很愛那個姓管的……」
  江雪勤微微顫抖了一下,應元三頓了頓,仍然繼續說下去道:「感情這種東西真是怪,那姓管的小子,我也真想不懂他,我看丁裳對他是真夠癡心的,可是他表情很冷淡。也許他心裡是愛你的,可是……」
  他說著笑了笑,搖了搖頭,下面的話,想是礙於出口,卻沒有說下去。
  雪勤心碎了,她低下了頭,眼淚直在眸子內打著轉兒,她急於想聽下文,可是她卻羞於出口,不由把那雙噙著淚的眸子,向應元三瞟了一下。生死掌應元三長吁了一聲道:「我雖與你素不相識;可是我很同情你的立場。你的情形,我也很清楚,我很擔心你……」他接著道:「一個人一生,最不幸的就是為感情所束綁住,你們目前,都是很不幸的!」
  雪勤心中暗自驚疑,因為這種論調,和當初師父告訴自己的論調完全一樣。
  她靜靜地聽著,不置一言,應元三苦笑了笑道:「我很慚愧,因為我並不能幫助你們,我只能奉勸你多考慮。如果在你每作一事之前,你都要詳細地考慮,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走了。」
  他說著歎了一聲,又慢慢轉過了身子,逕自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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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4:31
第17節

  雪勤看著他的背影,眼淚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滴滴都滴在了地上。並不是傷感應元三的離去,而是應元三的話,又把她帶入了痛苦殘酷的現實裡。本來她是決心不再去想這件事情的,可是現在她卻不得不去想它了!
  其實她又有什麼能力不去想它,在感情上來說,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有人說,女人是為了感情而生存的,這句話如細思之,確也有它的理由。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一任你是多麼了不起的少年俠客,在感情這一方面來說,一樣是一個弱者。任何人如果選擇了這個敵人,那他結果必定是會要落敗的。
  她勉強把心定了定,暗忖道:「原來丁裳是為了這個恨我啊!唉!丁裳你也太不必了,我已經夠可憐了!」
  她暗暗想著那一晚上,自己曾用話暗探了一下照夕,似乎照夕對她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也許真如方纔那應元三所說,照夕對丁裳,是很冷淡的。
  這麼想著,她內心似乎舒暢了一些,雖然她已認為自己是沒有什麼希望,可是她們女人都是一樣的,哪怕是自己丟下的東西,也不願人家去拾起來,更何況是她內心深深愛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著,小蠻靴踐踏著地上的枯葉,吱吱喳喳地響著,月色如銀,很冷,四周的瓦爍裡,蟋蟀也在叫著……
  月亮把她窈窕的影子,拉得更長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場,如果哭能夠解決事情的話……
  她覺得眼睛酸酸的,想到未來,她腦中不時重複問自己道:「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一方面是丰神俊儀的管照夕,他那看來似乎已清瘦的面頰,那像當空寒星似的一雙眸子,沉鬱憂愁地歎息之聲,唉!多麼能把一個人的感情,完全消蝕啊!對他的感覺,那是自卑、自憐;或是高攀,他永遠像是穹蒼裡閃爍著最明亮的一顆寒星,給人的感覺是羨慕與憐憫。你似乎覺得它太孤獨、太可憐,可是是你卻不配去慰藉它……
  這調調兒,正合上李後主的那首《相見歡》:「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她想到了那多情固執的管照夕,真是歎一陣,恨一陣,歎造化弄人,恨情郎軟弱,她緊咬玉齒,憤憤地想道:「江山無限,大地至廣,如能和他比翼天涯,又何嘗不樂?偏偏他又為了顧全仁義道德,什麼是『仁義』?什麼又是『道德』?呸!你們這些紙老虎,假虛偽……
  想到恨處,淚珠點點滑腮而下,說來可笑,她本來一向看重道德仁義的,甚至是它們忠實的信徒,她也曾去恥笑過那些失節的女人,也曾憤恨過那些不顧道義之徒,可是等事情臨到她自己的頭上時,她卻失去了理智。
  可是她所憤恨的只是狹義的、不平的、虛偽的道德束縛;而不是人人自內心敬服的仁義道德。因為前者是「紙老虎」,只是道德的幌子,而後者才是至大至剛,人人需敬守的準則,這兩者是不可混為一談的。
  江雪勤——這個淡裝的少婦,徘徊在思想線上,她恨管照夕,恨他太軟弱。其實對方較她更痛苦,只是他們的人生哲學不同,在照夕認為堅忍才是最高的美德,和江雪勤的追尋至上,卻是背道而馳,那是兩個極端,不幸他們合在了一塊,真不敢預料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結局。
  江雪勤漫步在月夜之下,她惆悵、她悲傷,那是一種極難排遣的感覺。
  另一方面,她又看見了高趴在楠木長榻上,身受重傷的丈夫,老實說,她對他的感情很淡的。那是施捨,一個靠施捨來過日子的人,是很可憐的。
  可是不可否認,楚少秋是愛她的,不管他為人如何陰險毒辣,可是他對自己的情意,卻是很真切的。如今他為照夕重傷至此,又何嘗不是為了自己。
  江雪勤想到此,不禁又油然生出了些愧疚的感覺,她苦笑了笑,暗忖道:「我還是等他傷好了,再……總之!楚少秋,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到此為止了。」
  她噙著淚,慢慢地往回家路上踱著,腦子裡繼續想道:「管照夕要是肯,我就跟著他走;他要是不肯,我就一個人跑,反正天涯海角,我一個人也不怕餓著了。就像當初師父一樣的,她老家一個人在新疆住了幾十年,還不是挺好?也沒聽說過她愛了誰?」
  這麼想著,不禁愈發覺得自己師父,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其實冷魂兒向枝梅早年的傷心往事,以後顛沛流離之苦,又怎是她所能想到的。
  她就這麼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著,不知不覺到了楚家大門,當時縱身而入,先到前面書房,看了看楚少秋,見他已睡著了。
  燈光映著他那張青白的臉,現出他那凸出的兩腮,兩道垂搭的眉毛,雖是病中,亦顯得十分猙獰。在平日還不覺得他如此難看;可是這時仔細端詳起來,愈覺其面目可憎。他那凸出的一雙瞳子,在睜開時佈滿了紅絲,閉起時卻現出青色的筋,江雪勤不禁呆呆征在他的床前,她像是大夢初醒似的,自己問自己道:「奇怪,我怎會嫁給了他?怎麼會呢?」
  「我對他並沒有感情啊!可是我怎會嫁給他呢?這莫非就是姻緣前定麼?」
  她立在榻前,良久良久,直到眼淚從她臉上滑下來,才不禁驚覺地輕歎了一聲,用手背把臉上的淚痕擦了擦,暗想道:「我真傻,要是人醒了,看見我這身打扮,不知又如何疑心我了。」
  她放輕了腳步,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誰知才走了幾步,卻聽見一聲:「站住!」
  雪勤猛然回過身來,卻見楚少秋正自睜著一雙眸子,怒視著自己,她不由吃了一驚,才知原來他並沒有睡著,不由笑了笑道:「你還沒有睡著麼?」
  他獰笑了一聲道:「你上哪去了?剛才我叫了半天。」
  雪勤賠笑道:「有一個人約我去比武,很是無聊,我已打發她走了。」
  她皺了一下眉道:「你的傷勢好些了沒有?」
  楚少秋忽然狂笑了一聲,可是馬上為一陣咳嗽和疾喘之聲代替。雪勤不由吃了一驚,她擔心地偎近床前,吃驚地道:「你……你怎麼了?」
  楚少秋咳了半天,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指著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再騙我了……你上哪裡去我都知道……你是看我這傷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掙扎著坐起,雙目赤紅,那只顫抖的手,仍然指著雪勤抖動不已。
  雪勤一陣心酸,差一點兒流下淚來,她歎道:「少秋!你不能這麼說我,我並沒有作對不起你的事……你怎能……」
  楚少秋哈哈大笑了兩聲,那起伏有胸脯,顯示他確實是受了重傷,他緊緊咬著牙齒道:「你胡說!你……你現在想謀害我是不是?哈……告訴你,我不會死,我永遠不會死……」
  他疾喘著道:「江雪勤!你這淫婦……我告訴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楚少秋的女人,你不要想……」
  「那姓管的小子……你們不要想……」
  雪勤忍著滿腔的淒楚,轉身就跑,可是一聲可怕的尖叱:「回來!」
  接著有重物墜地之聲,把她嚇了一跳。她猛然回過身子,卻見楚少秋身形前翻,他胸襟上沾滿了鮮血,唇邊也沾滿了血跡,雪勤不由嚇了一跳。
  她趕快跑過去,把他抱上床,一時急得淚如雨下,她泣著道:「你……你這是何苦,我並沒有作什麼呀!你難道不想活了?你……」
  她說著一時悲泣了起來,楚少秋仰臥床上,他一隻手緊緊握住雪勤的膀子,半天,他才睜開了眼睛,他嘿嘿地獰笑著,臉色真是嚇人。
  江雪勤用枕旁的白綢汗巾,小心地把他臉上的血擦乾淨。
  楚少秋口中沙啞地道:「水……拿水來!」
  雪勤答應了一聲,她想去桌子上拿水,可是楚少秋抓住她不放,她流淚道:「你放手……呀!」
  楚少秋獰笑著看了看她一眼,才鬆開了手,雪勤過去用瓷壺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送到他面前。忽然楚少秋掄起一掌,把那杯子打到壁角,摔了個粉碎,江雪勤不由嚇得後退了一步,她睜大眼睛,不解地道:「你……你瘋了麼?」
  楚少秋霍地翻身坐起,他緊緊抓住她兩隻手,用力喘著,他獰笑道:「果然不錯……果然不錯,你好狠的心……」
  雪勤本可把他掙開,可是目睹著他傷重至此,卻是於心不忍,她驚慌失措地道:「我怎麼……了?你……簡直是變了!」
  楚少秋厲聲道:「不錯,我是變了,好賤人,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好狠的心……」
  雪勤有些莫名其妙,同時她為楚少秋這麼辱罵著,也不禁動了些怒,她張大了眸子。
  「你不……不能這麼欺侮我……你怎麼能這麼冤枉我呢?」
  楚少秋嘿嘿冷笑。
  「你明明知道我才吐過血,是不能喝水的,可是你卻要倒水給我喝,你……你好狠的心!」
  雪勤秀眉一挑道:「是你要喝的呀,你不是要水麼?」
  楚少秋惡狠地冷笑道:「我那是故意試試你,不想你竟想乘此機會害我,哼!你害不死我的……」
  雪勤不由杏目猛然一睜,可是轉念一想,他如今重傷至此,我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呢?當時不由歎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我真想不到,你竟會這麼想,那你當初又何苦要娶我呢?」
  楚少秋仍然緊緊緊地拉住她的兩隻手,他頭上暴露著一條條的青筋,顯示他確是怒到了極點。他獰笑道:「我……我是可憐你,我要知道你這麼浪,呸!你倒貼我也不要你!」
  雪勤只覺得頭一陣昏,只氣得全身顫抖,她真想舉掌向楚少秋劈去,她也知道,只要這一掌,就能把這一條醜陋的生命結束掉。
  可是她並沒有這麼做,她下不了這種毒手,她忽然咬緊了銀牙,點了點頭。
  「好!這是你說的話,你永遠記住,你一輩子不要後悔!」
  楚少秋嘿嘿笑著,唇角尚帶著血,他雙目像血似的紅,他冷笑道:「我只問你,你剛才上哪去了?你說!」
  江雪勤繃著臉。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
  楚少秋啐了一口,兀自大聲嚷道:「臭婊子!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去找那姓管的小子?你說呀!」
  江雪勤哼哼地笑了兩聲,冷冷道:「你叫吧!你爹你娘來了都沒關係,你簡直不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才說到此,卻為楚少秋一掌打在臉上,因為不注意,楚少秋這一掌又打得很重,直把她打得向前一栽。她不由猛地撲上前,伸手向楚少秋就抓,一面哭道:「好!你打人,我給你拼了……我們都不要活好了!」
  可是當她緊緊抓住楚少秋雙臂時,卻為楚少秋噴出的第二口血,濺了一身。
  她打了一個冷顫,嚇得「啊」了一聲,當時忙鬆開了手,楚少秋跟著躺了下來!
  他仍然含糊地罵道:「臭女人……賤人……你好!你好!……」
  雪勤一時悲憤得趴倒在地大聲哭了起來,良久,她覺得一人輕輕地搖著她肩膀道:
  「少奶奶!少奶奶!你不要哭了!」
  雪勤抬起頭,才見自己陪房的丫鬟小琴。不知何時她進來的,兩隻眼睛哭得和水蜜桃子也似,尚自不住吸著鼻子。
  雪勤看著她,不由更傷心了,她抽搐道:「小琴!趕明兒個,我們回家去吧!這地方我實在是夠了!」
  小琴落著淚。
  「到底為什麼啊……小姐!我扶你回房去吧!」
  雪勤坐起來,見楚少秋雙交手插著放在胸前,一雙怒目直視著天花板,唇角兀自帶著不謝的笑紋,看著她。想到自己這一段可悲的命運,她的熱淚又不自禁地淌下了,她暗忖道:「我是非要走不可了!」
  她徐徐站起了身子,擦了一下淚,對楚少秋道:「你是在重傷之中,你要注意你的身子,等傷好了,我們再慢慢談,反正,你也不能這麼侮辱我,可是現在我要讓著你!」
  在她說話之時,小琴一直在拉她衣服,對她擺手,可是她仍然把話說完了。
  楚少秋只是連連地冷笑著,他此刻也似乎冷靜了些。
  雪勤轉問小琴道:「少爺的藥呢?」
  小琴一指几上。
  「已經端來了。」
  雪勤點了點頭。
  「你侍候著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還沒有死,我自己會喝。」
  他說著又對著雪勤冷笑了笑。
  「難為你,居然還會想著我的傷,我們真是恩愛夫妻。不過,你可知道我是傷在什麼地方了?」
  他說著,竟自雙目一紅,語音顯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對他可說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著頭,楚少秋落了幾滴淚,他心情至為矛盾,他忽然發覺在他生命裡,是不能離開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淚,流淚的目的,只是想換取雪勤的同情罷了。
  這一霎那,他很後悔方纔的暴風雨,也許這將導致一項嚴重的破裂行動。雖然江雪勤從來也沒有真心愛過他,可是他也並沒有作過多的苛求;如今,可能這虛假的場面也不能維持了。
  這儒夫想到這裡,如何不為之顫驚?一切的憤怒,頓時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離開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著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諒我,我!我真該死……」
  他忽然左右開弓地用雙手,拚命往自己臉上打著,那雙凸出的赤紅雙目,卻盯著雪勤,只等對方說一句赦免的話,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並沒有理他,這一霎時,她心靈上得了一個可笑的啟示,望著他,她微微皺著雙眉。
  「這簡直是戲台上一個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託給了這麼一個人……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一時只聽見「啪、啪」有耳光之聲,震得室內的油燈光蕊閃來閃去,她不由歎了一聲。
  「你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漲紅了臉訥訥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氣了?」
  雪勤只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兒淌下淚來!
  她長歎了一聲,對著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緊緊地揉著她一隻手,又在臉上挨了一下,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少爺!你吐這麼多血……怎麼辦呢?」
  楚少秋搖了搖頭。
  「不要緊,你快扶著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動了一下,由此可證明,楚少秋愛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著淚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並沒有什麼別的成分。因為一個女人,只會對她深愛著的人存體貼之心,她的角度,絕不及於第二人。在愛情裡,她們沒有什麼道義可言,她們只知道敬忠於自己所愛之人!
  她很想再說幾安慰他的話,可是她倔強的嘴,天生不適宜去諂媚別人的!更何況這個她很厭惡的人。
  她轉身離開了這間房,而楚少秋卻緊張地張望著她二人背影,直到她們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緊張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塊棉花。
  這棉花是深紅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邊側,必要時,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會有血似的濃汁,自棉中搾出;然後再由口中噴出,和所謂的「吐血」,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他慶幸瞞過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卻比他預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綢巾,把這些「血汁」擦乾淨了,睜著那又可怕的眼睛,暫時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看樣子,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雙眼睛,就知她是存有異心,我要加緊防備她一下才是。」
  同時他知道,管照夕這一掌,實在傷得他很重,只要試一運氣,全身麻軟不堪;尤其是五臟,更是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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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4:51
  他想到了,可能是為管照夕五行真氣所傷,所謂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腎,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傷人,被傷者必定是傷在此五臟,因此是一種極為厲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這種掌力傷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設想的糟。據自己所知,海內外,能治此傷的藥極為有限,除了兩三種失傳的丹藥以外,還真不知道,有什麼藥,能有此功效。
  想到這裡,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時陷於茫然之中。這個驕傲卻懦弱、虛偽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脅時,他內心激起的恐惶和憂慮,簡直是無與倫比的。這時候如果把雪勤「愛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來比擬的話,那愛情之力,直如秋螢尾芒,簡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這時深深為著他的傷勢而焦憂,而隔牆的小婦人,亦何嘗不陷於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運,想到了未來的結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帳,望著帳頂,亮晶晶的眼淚直在眸子裡打轉。雖只是短短的幾天,可是她已感覺到自己消瘦了,對著銅鏡理妝時,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雙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滿了憂鬱。她似乎已能透視出,眼角的皺紋,頸項的鬆弛,雖然看來仍是一樣的白嫩,摸來亦如凝脂般的滋潤,奈何藏在它們裡面的「靈」已感到累了。說得可怕一點,那是老了。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覺,這是多麼可怕而怪誕的一種思想?
  這一切都是心靈的作祟,一個樂觀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為他有活潑愉快的內心,他一樣感覺到自己是年輕的。相反,一個心中隱藏著憂鬱思想的人,雖少壯年華,那只是表面的裝飾,無異於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塊行屍走肉。
  我們慣常以「幾家歡樂幾家愁」這句話,來反襯兩種心情的對照,我們卻也慣常以「家家有本難唸經」來比擬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筆者試把筆鋒轉過,我們且看看,別的人,是否如她一樣淒楚可憐?或是較愉快,或是……
  戰勝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風中的百合花,仰視著吊在樹上的江雪勤,她內心充滿了喜悅,真是樂不可支。
  「這一下,我可算消了氣了,好好把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雖然向她說了軟話,她仍是不依。當然,她並不是所謂的「心毒」,在她來說,只是洩忿。因為那一次落水之恥,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隱恨的事情,能夠快意地懲罰雪勤一下,在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決心吊她一個更次再說,可是當她去而復返之後,才發現已失去了雪勤的蹤影。她微微怔了一會兒,暗想她怎麼下去的呢?後來仔細看了看那根折斷的樹枝,才知道,雪勤是運功自墜而下。她望著那節斷了的樹枝,心中微微有些後悔,她擔心江雪勤由這麼高摔下來,怕不要摔傷了。
  可是這種追思的悲傷,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帶著稚氣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馬,一路打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這時店伙正忙著上門板,見她回來了,都彎腰叫了聲:「丁爺!」
  她伸出一隻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這些討厭的夥計看她沒有鬍子;再方面略微裝作些氣派,她咳了一聲,壓低了嗓音道:「剛才有人來找我沒有?」
  「沒有!爺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丁裳點了點頭,隨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夥計一縮脖子笑了笑,瞇縫著小眼。
  「要說逛,還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裡都是姑娘,聽說是蘇州、杭州來的,腳小皮膚白,盤兒也長得俊,嘿!有這麼一手……只是聽說價碼大,光打茶圍沒有百八十個子兒也下不來。」
  他又擠著眼笑了笑。
  「爺!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無意的一個「逛」字,想不到卻讓他誤會這麼遠,先時還不明白,這些男的,可真沒有一個好東西,說這種話,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臉。
  當時氣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說八道!」
  那夥計本意是想充行家,因見丁裳年輕,衣著華貴,出手也闊,誤為登徒之流,想討個好,說不定他一高興,就許叫自己帶他去,那不正好弄他幾個花花。卻想不到會碰這麼一個釘子,一時腰彎得跟大蝦米也似,口中連連賠笑道:「是……是……小的滿口都是胡說八道。」
  丁裳冷笑了一聲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快給我算賬,我這就走……」
  那夥計怔了一下,一隻手摸著脖子道:「爺!這可犯不著……小的說錯一句話,你也犯不著就往外搬呀……這……」
  另外那個夥計也含笑道:「公子,你老就算了,給他兔蛋生氣犯得著嗎?他小子狗嘴裡還能長出象牙來麼?唉!你老就算了,快請,快請,我這就給你沏茶。」
  說著還用手去拉丁裳的膀子,丁裳後退了一步,嗔道:「不許碰我,你們怎麼一點規矩都沒有?快給我算賬,我是真有事,誰有工夫給你們生氣。」
  這夥計也被說得面紅脖子粗,直往上翻白眼。
  「這……這是怎麼說的,你老就不能高抬貴手一下麼?給他兔蛋犯得著麼?」
  先前那夥計,被他糟蹋得橫鼻子豎眼,就頂了他一句道:「你他娘才是免蛋呢!罵人還行!」
  另外那個夥計就回過頭給他瞪眼,他哈著腰道:「你想打架是不是?你會不會做生意?」
  先前那個夥計也不服。
  「我怎麼不會做生意,我開買賣的時候,你兔崽子還在喝風吐沫呢!」
  這一鬧,眼看著就要打架了,丁裳氣得匆匆上了樓,到自已房中,把簡單的幾件衣物打點一包,再下樓時,兩個夥計已經打成了一團。旁邊雖有幾個拉架的,可是都不怎麼賣力,光是皺眉咂嘴,一任二人打得鼻青眼腫。
  丁裳丟下一塊銀子,本想自己走自己的,可是轉念一想,他們打架,也是為著自己,不由歎了一聲,走過去,抬腿一腳,把一個小子踹到了牆角,另外又是一腳,把另一個也踹到一邊趴下了。
  她這種隨便的動作,一般人看來,也是神乎其技了,都不禁驚嚇地看著她。
  她又用手中的小馬鞭,指了一下桌子。
  「銀子在這裡,多的算小賬!」
  說著她轉身走出去,馬上就過來一個穿大褂的,給她開門,還有人去給她牽馬。
  她很神氣地上了馬,點了點頭,很有點大俠客的味道,在眾人彎腰行禮的當兒,她的馬已經走出去了!
  這一霎時,她的心情很開朗,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初次感到一個行俠仗義人的豪氣。
  她慢慢帶馬,踏著月色,不一會兒已到了豹子胡同,看門的人,白天已經認識她了;而且公子又有交待,不敢怠慢,忙把她的馬牽了進去。她就紅著臉道:「你們不要進去通稟,我已同他們約好了!」
  她說著把長條形的行囊,往兩肩上一搭,一擰嬌軀「嗖」一聲已竄上了中院圍牆,直把幾個看門的,嚇得目瞪口呆。
  她熟巧地騰縱著身子,直向和思雲、念雪約好的秋亭馳去,果然她看見亭子裡有人影晃動,暗想這兩個小丫鬟果然有信用,只是她們白天看穿我行徑,令我出醜,我又豈能甘心。
  相著不由遠遠掩在石後,暗想道:「我得想個點子嚇她們一嚇!」
  想著慢慢朝那秋亭掩去,彷彿聽到亭內似有人在談著話,像是思雲的口音,正在說道:「少爺!你這麼說,這位了姑娘,是去找江小姐去了,她們怎麼會認識的呢?」
  丁裳不由心中一動,這才知道,原來照夕也在亭中,同時似乎正在談著自己的事,她就很注意去聽,想聽聽管照夕到底說些什麼。
  她輕輕往前偎近了一些,藉著一棵小松樹,把自己身子擋住了些,就側耳去聽亭中的談話。
  她心中很奇怪;而且驚佩照夕的先見之明,他居然知道自己是去找江雪勤去了,她的臉有些紅紅的,心裡不禁暗暗地想道:「我再聽聽著,看他怎麼說?」
  想著,果聞得照夕歎息。
  「她們怎麼認得,我固然是不知道,可是我敢斷定,丁裳出去找她去了!她們兩個……唉!」
  念雪嬌笑道:「瞧你!又歎氣了,到底有什麼事這麼想不開呀?」
  思雲在旁岔道:「那位江小姐不是已經嫁給楚家了麼?那你就乾脆娶那位丁姑娘不結了!」
  她又加一句:「好在太太也挺喜歡她!」
  丁裳不由臉一陣熱,心說小丫頭欠打,可是她仍想聽聽照夕怎麼回答。她的心跳得很厲害,目光由松枝空隙間射出去,瞧著亭子裡的人。
  她看見照夕端正的坐在石凳上,痛苦地苦笑著,她心中不由很不解。
  「他幹嘛苦笑呢?莫非不以那丫鬟的話為然麼?」
  想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由她內心的深處,潛升了上來,照夕在這時才長歎了一聲道:「丁裳是個小女孩子,你們不要亂說!」
  丁裳的心不禁一涼,暗恨道:「哼!原來他還是把我當個孩子!我再聽聽看他還說我些什麼!」
  想著仍然偎在松邊不發一語,卻見照夕站了起來,他看了一下月亮,道:「怎麼她還不回來呢?天已這麼晚了!」
  念雪也在伸著胳臂直打哈欠,倒是思雲,像挺為這事情關心,她又問照夕道:「少爺!這麼說,你心裡還是一直愛著那位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就歎了一聲,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不想多說;可是丁裳可看出他沉重的心意,自然那是一份不忍說出的感情,顯示著他矛盾的內心。聽到此,丁裳真有些不敢再聽下去了。
  因為他覺得,在他們無意對話之間,很可能會把自己的理想夢境完全粉碎了,這是一種自欺的心理,但是多少人,都是生活在「自欺」的夢境之中。也許他們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仍然不希望這假夢為人揭破粉碎。
  丁裳這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她盡可編織著美麗的一切幻想;只是,如果這個幻想,一旦從照夕口中道出,這只不過是「幻想」而已,那將是殘酷悲哀的來臨,對那種心情的崩潰性的喪失痛苦,丁裳簡直是不敢想。
  因此,當她耳聞到照夕和思雲、念雪的談話,已經頻頻接近到了她自己的「幻想」時,他內心有一種本能的戰瑟。她真怕照夕會說出讓她受不了的話;可是她的耳朵卻是由不住不去聽,好奇心更迫著她冒險想去更瞭解一下,這是一種微妙不可理喻的心理!
  照夕走了幾步,幾乎已走到了丁裳藏身的松樹之前;然後他緊緊地捏著他十指的骨節,丁裳可清晰地聽到那「格格」的骨響之聲;然後他回頭對思雲痛苦的說道:「我真不該回來,早知道她變了心,我是不會回來的!」
  這個「她」字,當然指的是雪勤,丁裳很明白,她緊緊地咬著牙齒,暗忖道:「想不到他愛她愛得這麼深!」
  思雲又問道:「那麼少爺今後打算如何呢?難道說一輩子就不娶了?那可不行咧!」
  照夕怔怔地道:「今後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也不要多問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一輩子,我只愛一個人。她既然變心了,我也絕不能去愛別人!也許有一天,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
  思雲退下亭子道:「那麼丁姑娘呢?」
  照少重重地歎道:「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麼?那是不可能的,太太實在是糊塗了,我對丁裳只是同自己妹妹一樣,我喜歡她天真純潔,她也敬我如兄,我們根本什麼也談不上!所以,希望你能把這意思轉告她老人家!再說人家丁姑娘也不過幾天就走了!這時候怎能給人家談這個,豈不把人家笑壞了麼?」
  他匆匆說到這裡,可是忽然他張大了嘴,下面的話,卻是一句也接不上了。
  就見由松後直直走出一個人來,她眸子裡流著淚,如同一個木人似的,一步步向著照夕走來,那是丁裳!
  照夕的話,每句她都聽見了,而每一句話,也都如同是一支尖銳的針,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內心,這一霎時,她都明白了,那是多殘酷的致命一擊!
  她徐徐走到了照夕身前,含著淚,微笑道:
  「不必再等幾天了,我現在走就是了!」
  照夕緊張地拉著她的手。
  「裳妹!你……你聽見了?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我的意思是……」
  丁裳苦笑著掙開了他的手,後退了一步,她用著抖顫的聲音道:「大哥!請你原諒我,我忽然覺得心裡難受,我這就要走了,請你代我謝謝令堂大人!」
  照夕這一剎那,如同本人似的呆住了,他口中低低道:「你……你不能走!你……」
  思雲、念雪這時也都跑下來,都拉住她,念雪還一個勁地喚道:「姑娘你不能走,房子我們都收拾好了!」
  丁裳回頭看著她,偽裝地笑道:「謝謝你了!」她的淚再也忍不住,籟籟地都落下來了,她傷心地看著照夕。
  「大哥!你不要難受,我瞭解你的內心,一個人愛一個人,這是不能勉強的!只怪……只怪……」
  她說著幾乎又想哭,當著思雲、念雪,她不得忍著一點,她這一會兒,彷彿置身在飄渺之中,有些頭重腳輕的感覺,照夕這時也冷靜了一點,他苦笑了笑。
  「既是姑娘都聽見了,我也不必隱瞞了,老實說我是非常敬重和喜歡你!」
  才說到此,丁裳已痛苦地笑道:「你不要說了,我心裡都明白!這只怪我一向太……」
  說著她又想流淚了,照夕心如刀割,他咬著自己的下唇,幾乎都要咬出血來了,他心中自責。
  「天啊!我都作了些什麼啊!」
  丁裳用手絹擦了一下淚,她癡癡地看著照夕,在她來說,確實是作一個夢,一剎那,她腦中想著:「我這是為什麼?千里迢迢隨著他,隨著這麼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她幾乎有些憤恨了。
  「我用這麼真誠的心,去對待他,就是一個木頭人,也該會動心的啊!狠心的人,他的心難道是鐵作的不成麼?」
  「可是這一切都完了……我還留在這裡作什麼?難道真的做他妹妹麼?管照夕!你明明知道我不小了,可是你仍然口口聲聲說我是小孩子,我對你的愛情,是何等的高尚純潔,難道你真有感覺不出麼?而你竟敢愚弄我,玩弄我的感情!」
  「我的生命只是供你消遣,供你踐踏,你能不感到慚愧嗎?好個君子!好個君子!」
  想到這裡,她幾乎要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應再在這個地方停留了,哪怕是一分鐘。
  她那哭得如同核桃似的一雙眸子,向眼前這個少年瞟了一眼,她的銳氣似乎馬上消了不少,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弱點。
  思雲、念雪二人很懂事地離開了,亭子裡,這花園裡也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當真是離人的眼淚。天空灑下了露水,弄濕了他們的頭髮。
  他們默默地對視著,不發一語,照夕苦笑道:「我雖得罪了你,可是你連申屠雷也不見一面麼?」
  丁裳搖了搖頭。
  「不見他了!」她又道:「你沒有得罪我,如果有緣分的話,我們還會見面,因為這一生,我只認識你一個人!大哥!我不能忘記你!」
  照夕真也想哭,他緊緊地握住丁裳一隻手,搖撼著。
  「我也不會忘記你!我們以後會見面的。」
  丁裳抽回了手,又擦了擦淚,她歎了一聲。
  「江雪勤還是很愛你的,如果你有勇氣,就應該去找她,你們兩個天涯海角,還是很幸福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但是睫毛上掛著淚。
  照夕苦笑道:「請不要要再提她了,我求求你!」
  丁裳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似乎沒有理由再在這地方多停留了。
  她想到如果今夜沒有偷聽到照夕說的話,那麼自己還是要離去的。只不過離開的心情不一樣,可是離開總歸是要離開的,那些美麗的如長篇故事、短篇詩歌的往事,就把它當成上一個夢吧!而我還是我,我總是要活下去的!
  天真的丁裳,她怎知這種堅決的意念,並不能持久,那只是雨後天空的一道虹,雖是一時五彩繽紛,可是過後也就消失了。
  她最後望了照夕一眼,含著淚,點了點頭:
  「大哥!我走了!」
  照夕茫然點了一下頭,也許外表看不出這個姿式的,那男性獨有的喉結,向下動了一下,這是一種綜合很多因素的動作,他沒有送她,只訥訥道:「保重了!」
  丁裳走了幾步,卻又慢慢回過頭來,她歎了一聲。
  「你要特別注意,不要施展你的『蜂人掌』,那是一種危險的功夫,我一直很擔心你!」
  她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我走了以後,你自己更要小心克制,千萬不要……」
  管照夕這才突然大悟,原來她始終在自己身邊,是為了怕我濫殺無辜。當時感動得差一點淌下淚來,他上前一步,誠摯地道:「謝謝你姑娘!我一定深深記住你的話。」
  當然他不能把雁先生已為自己去毒的話告訴她,那是一件機密,雁先生曾再三囑他,不可輕易外洩的。
  丁裳淺笑了笑。
  「你能記住就好了!」
  然後她又長長喘了一口氣,把手中的長形衣袋,掄了一下,心中想道:「唉!這真是一個夢!」
  然後她黯然轉過身就走了,照夕跟在她身後道:「你的馬呢?」
  丁裳沒有回頭,她裝著輕鬆地笑道:「在大門口呢!你為我牽出來好不好?」
  照夕答應了一聲,就往大門走去,丁裳就站著不動,她看著他的背影。
  「她好像希望我走快一點似的!唉!男人啊,只有你們才瞭解你們自己!」
  想到這裡,她的心更冷了,同時又有些悲哀,她似乎感覺到自己有一點被人拋棄的感覺,她又想道:「你的感情,在我來說一直是如春天裡的晨曦一樣的神聖,可是我就要離開你了。」
  「漫漫的長夜,請你伴著我,支持我,引導我吧!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有勇氣離開他,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哦!現在、將來,我都是一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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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5:17
第18節

  命運有時雖會給人帶來極度的創傷,但,這些創傷往往是會醫好的。只有那些由於心和心作對,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對而造成的創傷,就教人束手無策了!
  管照夕這個不幸的少年,正是這麼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個死扣。
  他目送著丁裳的背影,在馬行如波浪地漸漸消失之後,他苦笑了笑,然後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
  可是他不能忘記丁裳臨行前的悲傷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動著而會咬人的蛆,一條條附在他的身體上,令他那麼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這個可愛的姑娘,今後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話,都將是自己的賜與,那是莫辭其咎的。一個人如果僅僅負擔自己的痛苦,有時候尚堪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別人的痛苦,就會感到不堪負荷了。
  管照夕卻是背負著三個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來打發它們,當排遣和振作都無能為力時,也只有默默地領受了,也許時間能沖淡一切,可是舊愁如去,又難免新愁感。如果你現在是一個不快樂的人,你又怎能預感將來會快樂呢?
  照夕在門前小立了一會兒,夜風似給了他一點渙然的感覺。
  「到了這時,似乎痛苦已到了極點了,而我也還並沒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當潛力的人。」
  他又想:「一個男子漢是應該拿得起放得下的,對風流淚,那是婦人女子的行為,我管照夕豈可為之?」
  想到這裡,他振抖了一下雙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樣子,轉過身子,直向門內行去。在門口遇到了思雲、念雪,那兩個丫鬟都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發生。
  思雲就問道:「丁小姐呢?」
  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們進去吧!」
  念雪在後面跟行著,一面皺著眉道:「她還回來不回來啦?」
  照夕搖了搖頭,他走得很快,兩個丫鬟本有很多話想問他,看他走這麼快,也只好不問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換著意見,心中都感覺到費解。
  她們不明白,照夕為什麼會不愛丁裳?因為在她們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後者如今已出嫁了,於情於理,照夕似乎都不該再對她垂念,應該全心全力去愛丁裳。
  她們也不明白丁裳,因為丁裳這種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為,似乎太突然了。她們認為丁裳是生氣了,可是生氣僅管是生氣,卻應該給少爺一個解釋的機會,結婚的小倆口兒,有時候還鬥口呢,何況還沒有結婚呢?
  而且他們這種鬥氣,看來也奇怪,表面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餃子)——肚裡有數」。
  「唉!他們是俠客,我們真想不通他們。」
  不言思雲、念雪二人心中奇怪、傷心,卻說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邊走邊自笑道:「好了!我這一下可輕鬆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豈不是輕快了!」
  他說著話,又放聲大笑了起來,足下腳步,更像是失了控制,踉踉蹌蹌欲倒還行,這麼走了幾步,他才又停住了笑聲。
  「不好,這麼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
  想著他鎮定了一會兒,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強克制著自己,絕對不去想這件事。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只要一上眼簾,一股腦就把她們趕出去,這麼悶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好了些。可是心裡卻煩得厲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這個家裡呆下去,真是要瘋了,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到外面去散散心。」
  他煩悶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總要等到考過之後,否則父親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經傷過他一次心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至於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這裡,勉強到書案前坐下來,把燈撥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頭懸樑,錐刺股的經驗我雖沒有過,可是寒窗夜讀在昔日倒是經常之事。學藝時功課也沒有丟下,慚愧的是回京之後,卻是一直傷感兒女之私情,大好光陰,未曾讀書,此番考試,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親期望過殷,似不應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說,日來每見申屠雷伏案讀書,雖然是暑天,中午連午睡也不曾睡過,他又何嘗是為了名利,亦在能安長上之心。此番考試,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卻榜上無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顏吧!?
  他本是聰慧之人,而向來也很冷靜,只是日來傷心於二女感情,惶惶終日,不曾深思。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學之心,面情場無邊,惱人傷人,只在本身是否能善運慧劍,斬斷情絲罷了!
  照夕有見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澆頭,那些惱人費解的情緒,在慧劍之下,一斬斷,剎那之間,但覺身心為之一快,彷彿再世之人。
  照夕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的安心服貼了,這種心情,在他感覺裡,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舊相識了。因為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沒體會到煩惱的滋味,故能專心讀書,心無二用。
  自從結識了雪勤之後,雖說是在內心起了極大的波動,可是愉快的歡笑,卻一直停留在他的內心和表面。平靜固喪失,卻為歡笑取而代之,這並不是划不來的事。
  可是再往後,他的感情也就沒有這麼單純了,他久嘗到離別之苦,感情變得十分尖銳,在追憶的悵惆之中,又接觸了許多事物和感情,這些後來所接觸的感情,竟然沒有一份是平凡的。
  於是,他的不幸就來臨了,他開始飲嘗到所謂的感情波折,文學家把它形容為「一種快樂的痛苦」,到底快樂和痛苦二者哪一種占的份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彷彿又回到了早年無牽掛的自我環境裡,他以一種欣然的姿態,打開了書,孜孜埋首於燈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儘管你疏遠了它;可是見面仍會很親熱的,這就像一對原來很好的朋友,好幾年不見了,見面非但並不陌生,卻會顯得更親熱,這道理是一樣的。立刻書中的一切,把他帶到了興趣之中。
  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一直把自己鎖在花園和書齋之中,有時候申屠雷來了,二人於談經論典之餘,互相印證印證手法,月下吟詩舞劍,其樂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來為這位拜兄擔心得很,可是這數十日和他相處以來,他也就大放寬心了。
  因照夕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掃前些時日那些沮喪頹唐的樣子,他臉上常常帶著愉快的微笑,對於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卻常常問他關於丁裳的事情,每當照夕聽到這些話時,他卻只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時候就是皺著眉毛搖搖頭。他固然不願再談到她,可是卻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謊,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裝的真相告訴他,卻有兩個顧慮!
  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緒的不安,因為這事情他一想起來,就感到很虧心,總似對丁裳不起。人們對於慚愧的事情,總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來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後,從中多事,硬為二人拉攏,扯起不必要的風波。
  有以上兩點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說出來,申屠雷雖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沒有懷疑到其它方面,問不出個名堂也就算了。
  時光很快也就過去了,到了殿試前一天,兩位舉人各自打點了一番,筆墨紙硯,準備齊全。
  管將軍特地備酒一桌,囑兒子約上了申屠雷,在家預先為二人祝賀,祝賀二人能高榜得中。席飯之間,這位老將軍豪性大發,他對兒子及申屠雷舉懷道:「你們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試,照說你們兩人,都能一甲及第……」
  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干了懷中的酒,老將軍的話,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對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將軍又發話道:「你們雖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國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們來說,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你們以文場進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們能好好為國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稱是,落坐之後,不由互相對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將軍把習武和國家用兵安在了一塊,更令二人頻頻苦笑,當然這種笑容,不能讓他老人家看見,照夕心中對父親很失望。
  因為他以為父親對自己習武已經改了觀點,誰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裡還是輕視習武。將軍喝了一杯酒之後,目光炯炯地看著照夕。
  「不錯,爹爹我不錯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來說,也可以說是到了頭了。可是,唉,孩子!我並不希望你再走我這一條路,一將功成萬骨枯,拿刀動槍總不是好事。」
  他注視著杯中的酒,一時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戰場上那些流血傷亡的袍澤兄弟,他臉上帶起了一處愁雲慘霧,彷彿那大紅的寶石頂帶,都是為那群兄弟們的血染紅的,他決不願兒子再走自己這條路。
  他用手按著酒杯,只是連連搖首歎息,申願雷正要發話,照夕卻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他很瞭解父親的個性,在他傷感發愁的時候,最好誰也不要理他,否則他老人家很不愉快。照夕因是親身經驗,所以不敢讓申屠雷發話,這席飯,二人彷彿是做了個啞巴。
  可是老將軍仍然興致很高,席筵將盡時,他老人家為了測驗二人文思是否敏捷,還出了一個酒令,令二人對答。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對老人家胃口。因為明天早晨就要考試了,他囑二人早早歇息,這才散席,二人離開了飯廳,申屠雷搖頭苦笑。
  「令尊好厲害,這頓飯真吃得我膽戰心驚!」
  照夕微笑。
  「他這還算好呢!這是當著你生客,他還是嘴下留情,否則考題還要多呢!我過去是天天嘗這種滋味,至今想起來,過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麼能順利過去的。」
  「老大人倒是對你期望很深,按理說,你不應讓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長歎了一聲。
  「賢弟,奈何你也會說出這種話來,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麼?」
  他冷笑了一聲。
  「老實說,我最恨的就是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殺了我還難受,不說別的,給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說,你看了也會笑壞了。再叫我每天來一次三跪九叩!嘿!算了吧!」
  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當今天下,除了萬歲一人,哪一個又能免去跪叩之禮呢!要知道位極人臣啊!」
  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種論調?莫非你……」
  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飯也會吃,莫非這幾句話都不會說麼?」
  他說時臉上帶著笑容,照夕不由搖頭。
  「你倒會作違心的玩笑,我都煩死了!」
  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實說,我對你這種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實在看不慣,有什麼值得你煩的?終日長吁短歎,我看你已把男兒豪爽本色忘了!」
  說著劍眉向兩下一挑,現出一付英雄氣概。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相當欽佩申屠雷這種胸襟。
  「我要是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照樣也不愁,你說得好輕鬆。」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這麼一說,我倒成了一塊廢物了!」
  照夕也笑道:「我們也不要爭了,你也該快些回去了,也許你那叔大人,還等著你祭祖呢?」
  申屠雷不由一怔,點點頭。
  「你不說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來時,家叔還真是關照過我,還叫我回去時帶點香燭呢!」
  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問道:「怎麼!你也來這一套?」
  照夕笑道:「沒辦法,方才丫鬟已告訴我,說母親已備好了香燭,囑我飯後就到後院詞堂去上香呢!」
  原來那時風俗如此,學子每逢考試,由進學起,直至秀才、舉人等,每試前,都要於考前考後,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陰德保佑。如師在邊側,中試後,還有謝師一節,尤不可馬虎,表示尊師重道之意,因習成風,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後,照夕至內房換了衣服,把那擱置已久的舉子衣服找出來,穿戴整齊,這才必躬必敬至後院,先向父母大人行過大禮,叩祈托福,這才由父親親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禮,這才退下。
  他心情真覺得不自在,因為這一套由祖宗傳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壓根討厭,可是由於禮教如此,他卻也不得不如此!
  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學問,這種「為父母讀書」的痛苦,確實令他苦惱,凡是不感興趣的事,勉強為之,總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雖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著一層天一樣的遙遠,他們不明白自己,不瞭解自己內心的抱負大志。
  那種抱負是,不想為大官,卻想為大事,不願為一套儀式習慣所拘束,卻願隨心所欲去作一些事,當然是指的為人群做一點事,那是一種清泊的志向,卻像天邊的彩霞一樣的美麗,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這幾天,每當他看到了牆上的那把長劍時,他總會這麼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這麼埋沒在家裡麼?埋沒在這軟紅十丈的北京城麼?我就這麼把我的意志消沉下去麼?」
  想到這裡,他總會長歎一聲,這內心的鉛塊,壓得他太厲害了。
  拖著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見思雲、念雪正在為他整理著應考的東西,把它們放在一個小籐箱子內。白銅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鑒人,水晶鎮紙,水晶扁壺,筆筒筆台,一樣樣往小箱子裡擱,念雪見他進來,就抿著小嘴道:「少爺,你要考上了,該怎麼賞我們?」
  照夕往床上一倒。
  「賞你們一人一個丈夫!」
  念雪「啊喲」了一聲,和思雲一併竄起來,就向照夕撲過去,就要哈他的癢。
  照夕哪有心情給她們鬧,忙擺手。
  「得啦!得啦!算我說錯了話,你們不要給我鬧了!」
  二女還是站在床前,嬌聲哼哼著不停,思雲嘟著小嘴,她忽然臉紅了一下。
  「說老實話,你打算怎麼安置我們吧?」
  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
  「怎麼安置?什麼……安置?」
  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會裝蒜,不要我們算了!」
  照夕不由臉一紅,心說:「媽呀!她說些什麼呀?」
  想著一時緊張得冷汗直流,念雪見他如此,知道他是錯會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雲。
  「你怎麼說話的?什麼要不要,看把他嚇的,他還當是哪個要呢?」
  思雲紅著臉。
  「哪……哪個要?」
  念雪哎呀了一聲,當時轉眸子,睨著思雲。
  「不給你說了。」
  這才又回瞧照夕。
  「我們是說,少爺你馬上要到別的地方做官去了,我們兩個怎麼辦?帶不帶我們去?」
  照夕這才恍然在悟,原來這個「要」,是指的這個,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麼官?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們是聽誰說的?」
  思雲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兒個你不是考試去了,考上了還不會大小派一個官麼?那時候少爺當然要走啦?那時候我們怎麼辦?」
  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問道:「帶不帶我們兩個去?」
  照夕心中一動,暗忖道:「我真糊塗,這一點竟是沒有想到過,這可麻煩了,真要是……」
  他想到這裡,一時不禁愣住了,思雲推了他一下。
  「哎呀!說嘛!」
  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當官去,當然要帶著你們,只怕不會……」
  二丫鬟都不由高興得跳著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說喪氣話,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還作了夢,夢見少爺你考了個探花郎,穿了一身紅……」
  思雲笑著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幹嘛不夢個狀元哪?」
  念雪皺了一下眉。
  「狀元不好,狀元都被皇帝留在京裡,在翰林院裡當個編修,多沒勁呢!」
  思雲點頭笑。
  「嗯!那就沒什麼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夠了,最好能把少爺分到江南去,蘇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聽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他很奇怪兩個丫鬟居然對官場裡的事怪瞭解,當時任她二人說笑,他只是微笑著,也不插嘴,可是他心裡卻在想:「你們太會夢想了……」
  於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決定,將會使多少人為之失望,連思雲、念雪兩個同自己一塊長大的丫鬟,都會傷心失望。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可是他不會動搖他原來的決定,他的遠大的志向,不是與黃雀比翼,而是與鵬鳥爭威;不是用筆,而是用劍!
  天亮了,照夕早早起來,他精神很好,當他穿戴著藍衫,準備去應考時,申屠雷已帶著書僮早早來訪了。兩個書生聚在一塊,興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發來一個書僮,名叫「小蔡」,說是叫他侍候照夕去應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煩,又把他打發回去了,他就把書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們去吧!」
  那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參加省試時一樣,他依稀記得那天去考試的神情,也是背負著這個小箱子,那時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樣的。
  早飯後,二人入內拜見了管氏夫婦,二老興致特別高,老將軍告訴他二人道:「聽說朝廷欽命文華殿大學士瑞大人,親自主考,劉侍郎和方侍郎副之。這三個人,一向是嚴緊周密,瑞大人最討厭的是行書,你們要好好的寫字,可能聖上要親臨考場。」
  他又說:「今年不比往前,應考的人特別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個多月……臨場不要心慌,你們去吧!」
  二人行禮辭出,隨即上路。那石板的垂楊道上,滿是青衣彩帽,出沒於紅牆綠瓦的官道之間。這些來自各處的舉子,一個個都懷著緊張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們指望著一鳴驚人,其中不乏貧家子弟。
  他們更期盼著,十年寒窗下的苦讀,今日要出人頭地,他們要為「人上人」;他們要「揚名聲」、「顯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學子,是不應為「人上人」,而要為「人中人」,要做到社會中堅的一分子,在那裡發智慧展抱負;否則,都要為「人上人」,誰願意在下面呢?至於揚名聲顯父母這種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作者似不必把話扯得太遠,因為那時候還是「那時候」啊!
  進門後,那些隨行的家人和書僮,都被留在外面的敞棚裡了。
  你看吧!有那親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為少爺、兒子擦著頭上的汗,扇著扇子,輕輕地囑咐著。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暫時坐這「候考棚」內,有那臨時抱佛腳的,還捧著書念呢!須臾鈴響了,考生都站起來,循著秩序進場,按著號碼入座,陪考的卻不能進來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報名在一塊,所以位子距離很近,緊跟著磨墨潤筆,就等著監考的到來好發卷子了。這時候就聽見大炮響了三聲,全場可都靜了下來,一陣沙沙的鞋底之聲,進來了一群人。
  為首一人,頭戴大紅寶石頂帶,身著官服,外加黃馬褂子,足登朝靴,圓臉長髯,一臉正氣。他身後一左一右兩個全是紅頂子的二品大員,這是欽命監考的正副三位大員,他們身後才是禮部的一群小官們,手中捧著卷子,考試這就開始了。
  一陣陣展卷子聲音,全場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了,一個四品官宣佈了考場規章,等到二次鈴響,考試就開始了,一時只聽見毛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唰唰之聲,十分悅耳,至於考的是什麼題目,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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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11 00:06:06
  秋後小涼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黃的梧桐葉子,由樹枝上無聲無息的凋零而下,象徵著生命的一聲嗟歎!
  百樹凋零之中,獨見院中的菊花,粉紅墨紫爭奇鬥艷,它們並不向寒冷的秋風低首,冬青樹仍綠油油的,松柏挺著驕傲的枝葉,很像一個偉人的樣子。再就是書房邊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細而尖,如悲翠一般的葉子,尤其在秋風裡,發出和諧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騷客,老愛形容它們。
  兩三隻鵓鴿鳥由竹內拍翅而出,飄落在廊下,咕咕地叫著走著,秋風把草地裡的一種絨球似的小花,吹得彎腰拱背,唉!這調調兒是如何單調和蕭條啊!
  管照夕獨自一人,無聲的負著雙手,用禮部制定的學子方步,在半枯黃的草地裡走著。
  他身上穿著一襲灰色的綢子長衫,被風吹得前後擺盪,看來有些個「飄飄欲仙」之感!
  雖然太太早就命丫鬟開箱子給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面絨裡講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討厭穿它。這麼多衣服,他卻獨獨愛上了這襲半舊的單綢子大褂,他不獨喜歡它的顏色,更喜愛它的瘦弱飄逸。
  現在風把它揭了起來了,露出了公子灰綢的褲管,和深灰色的鞋面,他皺著眉,一隻手微微地按著衣服,幾片樹葉沾在他的頭髮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們拍下來,他口中猶追念著一些詞句,那是什麼?
  「落花流水仍依舊,這情懷,對秋風,盡成消瘦……唉!……盡成消瘦!」
  他念著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覺地涉入一叢花苑,看著迎風晃著的海棠,他就順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嘗嘗還有些澀,他又把它隨手丟了。
  這閒悶的日子真是無聊,他真是有些厭倦了,尤其是這快到黃昏的時候,似乎更顯得惆悵,這個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懷疑那長久的歲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過了呢?
  正當他順著這條花道,要進入書齋的時候,一陣吹叫吵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聲音,把這靜的氣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為這府第裡,一向是靜得可憐,真有點「隔花小犬空吠影,勝宮禁地有誰來」的感覺,那麼這陣亂囂之聲又是從何而來呢!
  想著他就回過頭來,那歡嘯之聲更朝著他這邊來了,還沒見人呢,就先聽見思雲、念雪二人搶著叫的聲音。
  「少爺!少爺!」
  「啊!恭喜!恭喜!」
  照夕先是一怔,可馬上他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不由劍眉微微一皺。
  「莫非是我考中了!報喜的來了?」
  一念未完,卻見一大群人擁了進來,思雲、念雪在前,她們身後跟著一個四十許的漢子,一手拿著一面小銅鑼,還不住敲著,再後面少說有五六十個,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窩蜂似的全跑進來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馬上他又皺了皺眉,他轉過身來,高聲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
  這時兩個丫鬟把手中的紅紙遞到了他手中,一面還嚷道:「看吧!什麼事?」
  思雲尤其樂,跳著道:「真叫我猜著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那敲鑼報喜的人,更是齜著牙笑道:「恭喜二爺,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喜呀!」
  照夕又驚又喜地把手中紅紙打開來,上面寫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親眼看的不是?」
  這漢子彎腰笑道:「一點也錯不了,二爺您老這可要發財了!嘻!」
  照夕遂向思雲道:「你去支十兩銀子賞給他!」
  思雲道:「太太已賞過了!」照夕見那報喜的人,仍是笑著不走,遂笑道:「再賞他十兩。」
  那報喜的人,彎腰高叫了聲:「謝二爺!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雲笑著跑去拿銀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趕緊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興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照夕雖並不重視這個探花,可是能夠考中一甲三名,卻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當初自己胞兄,考上了個進士,已把父親喜了個了不得,自然這一次,二老的興奮程度,可想而知了。
  當時忙向眾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會兒我都有賞。」
  大家這才又說了些恭喜的話,散開了,這時思雲捧著銀子跑過來,一面叫道:「太太過來啦!」
  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卻見母親在兩個丫鬟攙扶之下,含著笑直向這院內走來,照夕快步上前,叫了聲:「娘!您怎麼來了?孩兒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請安呢!」
  夫人扶著兒子的手,笑得眼都睜不開了。
  「好孩子,這可真難為你了,你爹剛才也派人回來通知家裡了,他高興得了不得,大概馬上就回來了,來!我們到裡面去……」
  她摸著照夕身上。
  啊唷!你這孩子,天涼了,你怎麼還是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
  照夕笑道:「我一點也不冷,您就別操心了!」
  太太又道:「不行!快給我換上,這多寒酸呀!等會兒還不定有多少人要來賀喜呢!」
  她對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訴門上,把大門開了,叫岳侍衛換上衣服在門口,凡是來賀喜的人,都說少爺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有老爺的朋友,實在沒法的再往裡讓。」
  小丫鬟答應著跑了,照夕見母親喜成這樣,心中也自快樂,他暫時不想以後的事,為了給雙親討個快樂,自己也討個吉利。
  當時把母親攙進書房,一面笑道:「您老先坐一會兒,我去換衣裳。」
  夫人笑瞇瞇道:「我前個就夢見你考中了,醒後給你爹說,你爹還挺不高興,他說夢本相反的,誰知道真中了……唉!這就好了……你爹一輩子領兵打仗,卻養了你們兩個讀書的兒子,這一下,你可用棉花把他嘴給堵上了。」
  她說著,還一個勁地笑,照夕換上了衣裳出來,太太還要他加上坎肩,照夕無奈只好又加上了,思雲又要過來給他梳頭理辮子,照夕卻搖頭道:「不用!不用!真麻煩人!」
  思雲後退了一步,半笑道:「唷!今兒個可不許發脾氣呢!」
  太太叨叨道:「好了,他不梳就別給他梳了,你們也該去換件衣服了。」
  說著就站起來,思雲、念雪都喜孜孜跑去換衣服去了,照夕和母親進了後院,一面很關心地問道:「我那申屠兄弟也不知中了沒有?」
  夫人笑道:「這要等你爹回來,他一定知道。」
  才說到這裡,管之嚴已興沖沖開門進來了,他一身官服,哈哈大笑著,把帽子摘下來交給隨身跟班的順子,一面走到照夕跟前,重重地在照夕雙肩上拍了一掌,雙挑拇指。
  「好!探花郎!」
  然後他又哈哈地大笑了,照夕肅然道:「這全是托二位大人的福分,其實孩兒並沒有什麼真學問。」
  將軍收斂了笑聲,大聲道:「得了!你就別客氣了,你的文章,我今晨在瑞大人那也見了。」
  他笑道:「來!坐下談,坐下談。」
  照夕落坐後,正想問問申屠雷的情形,管之嚴已笑道:「申屠雷這孩子也不錯,中了二甲第五名,他叔叔在禮部我也見著了,那老傢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已約好了他叔侄後天來家吃飯。」
  照夕不由大喜過望,心中確實為申屠雷高興,幫將軍脫下了黃馬褂子。
  「你猜是誰領榜?說起來,我還真氣,要不然你是榜眼。」
  他說著,一雙虎目睜得圓圓的,太太就問道:「誰狀元呀?」
  將軍嘿嘿笑道:「我不是在說麼!是個姓及的,叫及聞雨,這小子可真走運,其實他文章並不怎麼樣,你猜怎麼著?說來真好笑。」
  照夕點頭。
  「哦!這人我也認識,他是和我一榜中舉子的,是河南人。」
  管之嚴笑著點頭。
  「不錯就是他,他文章並不如你,你知道吧?」
  照夕微笑不語,將軍就放低了聲音。
  「事情是這樣的,瑞大人說呈上去的名次,你本是第二的,及聞雨該是第四,是傳廬。誰知聖上因這幾年北幾省鬧旱災,就討了個吉利,把他給擺到頭裡了,你說該他走運不是?」
  太太張大眼睛。
  「竟有這種事?」
  管之嚴笑著搖了搖手。
  「你可不要對外面嚷嚷,活該他走運,再說照夕能中探花,也很不錯了,我明天上朝時看看,可能聖上要傳見他們三個也不一定。」
  他說著話,一面用手摸著唇上的短鬚,神情至為高興,說話之間,已見一聽差的在門口。
  「回將軍!對門的江提督夫婦和公子來了,還有內務府的錢大人也來了。」
  將軍忙站起。
  「快請!」
  他笑嘻嘻地點著頭。
  「他們消息可真快……」
  然後他就看著照夕,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看多體面?人家是來賀你的,可是我這爹爹也沾了你的光!」
  他的話才說完,一夥人已走過來了,管氏父子忙迎了出去,江提督倒是不常見照夕,見了面很誇了幾句,江夫人和管夫人在一塊更笑語如珠,照夕卻和江公子握手彼此寒暄,內務府的錢大人也走來了,老遠抱拳道:「哪位是管世兄?恭喜!恭喜!」
  管之嚴忙迎上去,笑著為照夕引見,照夕忙行了禮,一夥人就到房中來了。
  緊接著又來了一撥人,江氏夫婦心中很有些感慨,坐了一會兒,就面約照夕過幾天過去吃飯,這才告辭回去了。將軍這邊客人多,就由照夕親自送他們到大門口,江鴻與他握手告別時,卻笑了笑道:「有點小事,你忙完了過來談談。」
  照夕忙問什麼事,江鴻只搖頭笑笑。
  「不慌,這裡不便談。」
  說著就搖撼著他的手,又恭賀了幾句,就回去了,照夕眉頭微微皺了皺,可是這時卻不容他去深思,進進出出的客人,忙得他團團轉。
  過去的同年舊友,來了很多,一來就泡著不去,鬧著他請客,他也只好讓大家進來,一齊帶到自己住處。
  這時思雲、念雪都打扮得新娘子一樣,活潑得像一對小鳥,周旋在照夕的這些同年之友間,送茶送果,笑得像兩朵百合花。
  照夕私下叫住思雲,叫她關照廚房,多預備酒菜,思雲笑道:「太太早關照了,今兒個廚房七八個人忙,唉!這種日子好久沒過過了。」
  熱鬧氣氛,一直到了午夜,然後才遂漸談了,最後只剩下了管氏一家人。
  太太打著哈欠,上了煙榻,將軍也想早早睡覺,明天好辦事情。
  照夕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仰望著當空的一輪皓月,他不由長吁了一口氣。
  興奮對任何人,都是極為短暫的,而「曲終人散」後,那種冷清寂寞,卻每每令人益覺惆悵和單調。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語道:「探花!人們視你多麼尊貴!可是我卻視你如糞土,如果沒有選中我,又該多好呢!」
  他於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務,似乎已經達到了,我也該去了,莫非我還真等著要做官麼?」
  想著他不自主又扭回頭來,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那口長劍,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著這口劍,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麼羨慕那種生活,這種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腦中已醞釀成熟了。記得唐朝大詩人張志和曾對人說過:「太虛為室,明月為燭,與四海諸公共處,未嘗少別,何有往來?」
  他當時讀到這一段時,曾有一種說不出的欽慕之感,他常常想著,我如果有這麼一天該多好!此刻,他認為實踐的時候來臨了。
  他內心慢慢盤算著,一待這些瑣事完結之後,自己就離開北京,去作江湖壯游一番。當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沒有忘懷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轉著,那是因為白天的心情影響的緣故,一直到了東方有些亮光,他才濛濛睡著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由窗外射人的陽光,使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卻聽見一陣格格的笑聲。
  「我的爺,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不起來?」
  照夕忙尋聲一看,卻見母親不知何時也來了,坐在椅子上,正看著自己微笑。思雲、念雪各人一身大紅,侍站在母親兩側,方才說話是念雪,正看著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麼時候來的?怎不叫我一聲呢?」
  陳氏微笑。
  「讓你多睡一會兒,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雲就跑上來給他疊被子鋪床,念雪笑:「水都給你打好了,怕都涼了,我再去給你換一盆去。」
  照夕搖頭。
  「不用換了,我湊和著洗洗算了。」
  這時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禮部去拜會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聽一下,怎麼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沒說話,就去洗臉去了,這時就聽見窗外申屠雷聲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轉過身來,卻見申屠雷穿著一身淺紫綢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滿面春風地笑著,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賀我,我們都差不多。」
  說著皺了一下眉,小聲道:「這一下麻煩可來了呢!」
  申屠雷微微歎息了一聲。
  「我還不是一樣,今天來找你,正是想給你研究一下對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興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禮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意似未盡,正還要說,照夕朝裡面母親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話中止住了。二人相繼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彎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該恭喜你了,賢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強多了,我又算什麼!」
  夫人搖頭笑著。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管老伯也看過你的文章,說你作得比照夕還強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樣罷了。」
  申屠雷回頭對照夕一笑。
  「有伯母這句話,我就高興了,老實說,我真恨我什麼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這個探花郎如你喜歡,我就奉送如何?」
  說著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來想問問那位丁姑娘的事,因為丁裳在她的印象裡極佳,這些話她忍了好幾天了,到現在兒子高考得中了,馬上就是大小一個官了,如果照夕願意,這門親事,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說,門戶是不是相對?其實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並不十分重視的,他認為貧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個正經人家的姑娘,兒子喜歡就行了。
  現在申屠雷來了,她只好暫時把這些話壓在心裡,當時笑著又問了申屠雷幾句,留他多玩一會兒,就回裡面去了。照夕看了思雲、念雪一眼,兩個小丫鬟也翻著白眼看著他。
  念雪就說:「怎麼啦?是想叫我們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瞇瞇的。
  「申屠相公,你來得正好,我們注意好久了,少爺這個人不知怎麼搞的!」
  她說著微微皺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這兩個丫鬟熟了,當時就問:
  「他怎麼了?」
  念雪嬌哼了一聲。
  「這麼大的喜事,全家都為他高興死了,他卻一天到晚板著個臉,好像一點也不高興似的。只有一看見你,他才笑。申屠少爺,你問問他,看他到底是為什麼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目光向微皺著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應道:「好吧!我問問他,只怕他不肯告訴我呢!」
  思雲正要再說,卻見照夕一雙眸子正自緊緊地盯視著自己,就把話忍住了,當時嘟著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計厭我們,我們還是下去吧!」
  念雪也發現照夕面有不快之色,當時嚇得也不敢再說什麼,就和思雲轉過身子去了。
  「可憐的丫鬟!你們怎會知道,你們少爺就要走了呢!」望著她們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歎著。
  照夕不由吃了一驚,他驚喜地抓著他一隻手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麼會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顧視了一下左右,劍眉微軒。
  「這事情,我勸你要三思而行!」
  他長歎了一聲,搖了搖頭,繼續道:「莫非你能眼看著全家人對你失望?所以……」
  他看著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邊,就把這句話暫時說了一半,接著長歎了一聲。他知道,要想移動一個像照夕這種有著堅強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況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個立場的。他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道:「你想什麼時候動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腳,他目光異常堅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遲三四天之內,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傷感的神色,不由搖了搖頭,苦笑。
  「我是不會再考慮了,北京我實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長吁了一聲,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來的目地,原是想來遊說你一下,可是我失敗了。」
  他嚥了一口氣:「但……我不想再勸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這是不能勉強的,唯一使我遺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塊!」
  照夕驚疑。
  「那是為什麼?我們本來志趣不是一樣麼?」
  申屠雷低下頭,微微歎了一聲,他又抬起了目光,傷感地道:「我本來和你想法是一樣的,可是現在卻不得不改變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門中,僅我獨子,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興起來。我那叔叔對我希望太深了,萬一我要是棄官而去,那簡直是不堪設想,所以,我決心留下來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頭,照夕顯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對方的立場,他點了點頭。
  「你是對的!」
  他說著伸出一隻手,申屠雷就緊緊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這一握之後,將是長年的別離。可是,他們處理事情,是斬釘截鐵得乾脆,不會讓已經決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協的餘地。
  江府公子的書房裡,來回走著兩個人,前者是管照夕,後面的是這書房的主人江鴻,他苦笑著。
  「你看,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萬一要是傷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著照夕,眉頭緊緊皺著,照夕怔怔地注視窗外,良久他才回過頭來,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為此事擔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傷,我自然要保他一條命。我並不希望他死,對於令妹,我們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從前的事,就當它是個夢了!」
  江鴻長歎了一聲。
  「你們的遭遇,也是太慘了,千不怪萬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鑄成如今大錯。當然,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罷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為告訴我這件事麼?」
  江鴻點了點頭,又歎了一聲。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點頭。
  「好!我決定作到,我走了!」
  江鴻拉著他一隻手,微微顫抖地道:「只是,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問道:「什麼事?」
  江鴻臉色微紅地道:「賢弟,你坐下來,我們慢慢談談!」照夕順從他的話,坐了下來,他用一雙眼睛盯視著江鴻,江鴻作了一個很為難的笑容。
  「萬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還肯……」
  他緊緊握著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臉一陣紅,他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說道:「楚少秋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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