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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三少爺的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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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18:08:41
第二十八章身經百戰

    慕容秋荻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這道理。可是她還有一點不懂。

    她不懂華少坤為什不用金棍、銀棍、鐵棍,卻偏偏要選擇一削就斷的木棍?

    太陽升起,劍鋒在太陽下閃著光,看來甚至比陽光還亮。

    華少坤已站起來,只看了他妻子最後一眼,就大步走向謝曉峰。

    謝曉峰一直靜靜的站在那里,等著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對剛才所有的事都完全無動于衷。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劍客,第一個條件就是要冷酷、無情。

    尤其是在決戰之前,更不能讓任何事影窖到自己的情緒。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別的男人睡覺,你也要裝作沒看見。

    這是句在劍客們之間流傳很廣的名言,誰也不知道是什人說出來的,可是大家都承認它很有道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才能活得比別人長些。

    謝曉峰彷佛已做到了這一點。華少坤看著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謝曉峰卻在看著他手里的木棍,忽然道︰「這是件好武器。」

    華少坤道︰「是的。」

    謝曉峰道;「請。」

    華少坤點點頭,手里的木棍已揮出,剎那間就已攻出三招。

    這三招連魂,變化迅速而巧妙,卻沒有用一著劍招。

    慕容秋荻在心里嘆了口氣,她看得出謝曉峰只要用一招就可將木棍削斷。

    想不到卻沒有用她想像中的那一招,卻用劍脊去招華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楮亮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華少坤為什要用木棍。

    因為他知道謝曉峰絕不會用劍去削他的木棍,謝家的三少爺絕不會在兵刃上佔這種便宜。

    既然不肯用劍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間就反而會受到牽制。

    所以華少坤選擇木棍作武器,實在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聰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過去拉住謝鳳凰冰冷的手,輕輕的道︰「你放心,這一次華先生絕不會敗的。」

    高手相爭,勝負往往在一招間就可決定,只不過這決定勝負的一招,並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第幾十招,幾百招。

    現在他們已交手五十招,華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謝曉峰只還了十三招。

    因為他的劍鋒隨時都要避開華少坤的木棍。

    ––作為一個劍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勝,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達到這目的。

    謝曉峰沒有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太驕傲。「驕者必敗。」想到這句話,慕容秋荻心里更愉快,就在這時,只听「拍」的一聲,木棍一打劍脊,謝曉峰的劍竟被震得長虹般沖天飛起。

    謝曉峰後退半步,竟說出了這一生從末說過的三個字︰「我敗了!」說完了這三個字,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上山坡。華少坤既沒有阻攔,也沒有追擊,追上去的是謝掌櫃。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卻拉住了她,柔聲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里還有個人等著你去照顧他。」

    這時飛起的長劍已落下,就落在謝鳳凰身旁,劍鋒插入了土地,劍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撥起來,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來的一樣。

    謝曉峰的人已去遠,華少坤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

    他一戰擊敗了天下無雙的謝曉峰,吐出了一口已壓積二十年的冤氣,可是他臉上並沒有勝利的光采,反而顯得說不出的頹喪。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同來,腳步瀋重得就好像拖著條看不見的鐵煉。

    謝鳳凰既沒有為他歡呼,也沒有去撥地上的劍,只是默默的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他的丈夫,也明白為什他在戰勝後反而會如此頹喪。

    華少坤忽然問︰「你不要那柄劍了!」

    謝鳳凰道;「那是謝家人的,我卻已不是謝家的人。」

    華少坤看著她,目中充滿了柔情與感激,又過了很久,忽然轉過身向慕容秋荻長長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請吩咐。」

    華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為我在這柄劍旁立個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樣的石碑!」

    華少坤道;「石碑上就說這是三少爺的劍,若有人敢撥出留為己用,華少坤一定要去追回來,不但追回這柄,還要追他頸上的頭顱,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他為什要為他的仇敵做這種事?

    慕容秋荻既沒有問,也不覺得奇怪,立刻就答應;「我這就叫人去刻石碑,用不著半天就可以辦妥了,只不過」華少坤道︰「怎樣?,」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頑童村夫從這里經過,將這柄劍撥走了呢?他們既不認得三少爺,也不認得華先生,甚至連字都不認得,那怎辦亍.」她知道華少坤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就說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這里造個劍亭,再叫人在這里日夜輪流看守,不知華先生認為是否妥當!」

    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華少坤除了感激外,還能說什?

    慕容秋荻卻又幽幽的嘆了口氣,道;「有時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對別人怎樣,別人卻都對他很不錯。」

    華少坤瀋思著,緩緩道︰「那也許只因為他是謝曉峰。」

    山坡後是一片楓林,楓葉紅如火。

    謝曉峰找了塊石頭坐下,謝掌櫃也到了,既沒有流汗,也沒有喘氣。在酒店里做了幾十年掌恆後,無論誰都會變得很會做戲的,只不過無論誰也都有忘記做戲的時候。

    直到現在,謝曉峰才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我真正了解過什人?慕容秋荻?

    華少坤?

    謝掌框已嘆息著道;「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個什樣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謝曉峰並沒有告訴他這本是自己心里想說的話,只茯淡的問道;「什事你不懂!」

    謝掌恆盯著他,反問道︰「你真的敗了?」

    謝曉峰道;「敗就是敗,真假都一樣。」

    謝掌櫃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給什人都一樣。」

    謝曉峰道︰「你明白就好!」

    謝掌框嘆了口氣,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還是糊涂些好!」

    謝曉峰顯然不願再繼續討論這件事,立刻改變話題,問道;「你究竟是怎會到這里來的!」

    謝掌櫃道︰「我听說你在這里,就馬不停蹄的趕來,還沒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經找到了我。」

    謝曉峰道︰「然後呢!」

    謝掌櫃道︰「然後她就把我帶到山坡下那小客棧去,她去見你的時侯,就叫我們在外面等著,我們當然也不敢隨便闖進去。」

    謝境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進去打擾我們的好事!」

    謝掌櫃苦笑,道︰「不管怎樣,你們的關系總比別人特別些。」

    謝曉峰冷笑,忽然站起來,道︰「現在你已見到我,已經可以回去了。」

    謝掌杠道︰「你不回去!」

    謝曉峰道︰「我就真要固去,也用不著你帶路。」

    謝掌櫃凝視著他,道︰「你為什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不可以告訴別人的苦衷!」

    謝曉峰已準備要走。

    謝掌櫃道︰「你想到那里去?是不是還想像前些日子那樣,到處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謝曉峰根本不理他。

    謝掌櫃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並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卻絕不能不管。」

    謝曉峰終于看了他一眼,問道︰「什事!」

    謝掌櫃道︰「你總不能讓你的兒子娶一個妓女。」

    謝曉峰的瞳孔收縮;「妓女!」

    謝掌框道︰「我知道那個茁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但是謝曉峰打斷了他的話︰「你怎知道這些事!」

    謝掌悒還沒有開口,楓林外已有個人道︰「是我告訴他的。」

    人在楓林,聲音還很遠,謝曉峰已箭一般竄出去,扣住了這個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葉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種?謝曉峰冷道︰「你還沒有死?」

    竹葉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長命,我不是好人。」

    謝曉峰道︰「你想死?,」竹葉青道︰「不想。」

    謝曉峰道︰「那你就最好趕快走得遠遠的,永遠莫要再讓我看見你。」

    竹葉青道︰「我本來就要走了,有份禮我非得趕快去送不可!」

    謝曉峰的瞳孔又在收縮︰「什禮!」

    竹葉青道︰「當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禮,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游龍劍客夫婦為媒證,我這份禮是重要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著,又問道︰「三少爺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禮去!」

    謝曉峰的手也已變得冰冷。

    竹葉青道︰「夫人憐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爺欣賞憐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將她許配給小弟。」

    謝境峰的手突然握緊,竹葉青臉上立刻泌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卻知道三少爺一定不會同意這件婚事。」

    他壓低聲音︰「只不過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氣,若有人一定不許他做一件事,他也許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爺如果想解決這問題,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會替人解決難題,竹葉青無疑正是這種人。

    沒有薪火,釜中無論煮的是什都不會熟,沒有新娘子,當然也就不會有婚事。

    握緊的手已放松,謝曉峰已在問︰「他們的人在那里!」

    竹葉青吐出口氣,道︰「大家雖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這樣一個人,可是見過他的人並不多,知道他住在那里的更少。」

    謝曉峰道︰「你知道!」

    竹葉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謝曉峰道︰「他們住在那里!」

    竹葉青道︰「仇二、單亦飛,和游龍劍客夫婦也在,他們都很贊成這件婚事,總不會讓人把新娘子帶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們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這樣一個人帶路,三少爺無論想帶誰走都方便得很。」

    謝曉峰盯著他,冷冷道︰「你為什要對這件事如此熱心!」竹葉青嘆了口氣,道︰「那位苗子姑娘對我的印像一定不太好,小弟卻是夫人的獨生子,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後我只怕就沒有什好日子過了。」

    他看著謝曉峰的傷口︰「可是我現在過的日子還算不錯,這城里什地方有好大夫,什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夜。

    華少坤悄悄的從床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開門走出去。謝鳳凰並沒有睡著,也沒有叫住他,問他要去那里。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單獨到外面走走。近年來他們雖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樣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讓她覺得滿足快樂,尤其是今天,他對她的溫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確是個好丈夫,盡到了丈夫的責任,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已經很不容易。

    看著他高大強壯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滿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讓他再多活幾年,過幾年快樂平靜的日子,忘記江湖中的恩怨,忘記謝曉峰,忘記山坡上的那一戰。

    她希望他回來時就已能夠忘記,她自己也不願想得太多。

    然後她就在朦朧中睡著,睡著了很久,華少坤還沒有回來。

    廣大的庭園,安靜而黑暗。華少坤一個人坐在九曲橋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經過了一次無限歡愉恩愛衽綿後,他還是睡不著。他不能忘記山坡上的那一戰,他心里充滿了悔恨和痛苦。

    夜漸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時侯,他看見一條人影從山石後掠過,肩上彷佛還背負著一個人,等他追過去時,已看不見了。

    但是他卻听見假山里有人在低語,彷佛是竹葉青的聲音。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相信了,他帶走的那個人,就是娃娃。」

    竹葉青的聲音里充滿挑撥︰「他在你母親訂親的那天晚上,帶走你的母親,又在你訂親的晚上,帶走你的妻子。連我都不明白,他為什要做這種事。」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突然怒喝︰「住口!」

    這年輕人當然就是小弟。

    竹葉青卻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雖然破舊,卻很清靜,又沒有人會到那里去找他們,你最好也不要去,因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假山里已有條人影箭一般竄出。

    幸好這時華少坤已躍上假山,伏在山頂上,他認得出這個人正是小弟,也認得出後面走出來的一個人是竹葉青。

    但是他暫時還不想露面,因為他已決心要將這件陰謀連根挖出來。

    他決心要為謝曉峰做一點事。

    L囗囗竹葉青背負著只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見他臥房窗里的燈光。

    他就住在雉假山不遠的一個單獨院子里,外面有幾百竿修竹,幾畦菊花。

    臥房里既然有燈光,紫鈴一定還在等著他,今天每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他有權好好享受一個晚上,也許還要先喝一點酒。

    門沒有鎖。住在這里的人用不著鎖門,鎖也沒有用。

    他可以想得到紫鈴一定已經赤裸著躺在被里等著他,,卻想不到房里還有另外一個人。仇二居然也在等著他。

    燈前有酒,酒已將盡,仇二顯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坐在他旁邊斟酒的是紫鈴。

    她並不是完全赤裸著的,她穿著衣服,甚至還穿了兩件。

    可是兩件加起來還是薄得像一層霧。

    竹葉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現在你已回來,隨時都可以收回去。」

    竹葉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葉青微笑道︰「現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來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葉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說走就走。

    仇二看著他,眼楮里充滿驚訝與懷疑,等他快走出門,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竹葉青停下來,道︰「你還想要什!」

    仇二道︰「還想問你一句。」

    竹葉青轉過身,面對著他,等著他問。

    仇二嘆了口氣,道︰「有些話我本該不問的,可是我實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個什樣的人?

    心里究竟在打什主意!」

    竹葉青又笑了︰「我只不過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臉在笑,瞳孔卻在收縮,又問道︰「你的朋友還有幾個沒有被你出賣的。」

    竹葉青淡淡道︰「你在說什?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應該懂得的,因為你幾乎已經把我賣了一次。」

    他不讓竹葉青開口,又道︰「黑殺本來也是你的朋友,你卻借茅一雲的手殺了他們,單亦飛.柳枯竹、富貴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計劃及時趕來接應,茅一雲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卻故意遲遲不發訊號,因為你還要借謝曉峰的手,殺茅一雲。」

    竹葉青既不反駁,也不爭辯,索性搬了張椅子,坐下來听。

    仇二道︰「小弟本來也是你的朋友,你卻將他帶給了謝曉峰,就算謝曉峰不忍殺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頭撞死,看見自己的女人被人搶走,這種氣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劍柄︰「所以我才要特地來問問你,你準備幾時出賣我?把我賣給誰!」

    竹葉青又笑了,微笑著站起來,面對窗戶︰「外面風寒露冷,華先生既然已來了,為什不請進來喝杯酒!」

    窗子沒有動,門卻已無風自開,又過了很久,華少坤才慢慢的走進來。

    四十歲之前,他就已身經百戰,也不知被人暗算過多少次。

    直到現在他還能活著,只因為他一向是個很謹恆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著妁葉青,道︰「我本丕該來的,現在卻已來了,那些話我本丕該听的,現在卻已听見,所以我也想問問你,你究竟是個什樣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主意!」

    竹葉青微笑道︰「我就知道華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的,一定還在想著今晨的那一戰,所以早就準備送些美酒去,為華先生消愁解悶。」

    他答非所問,好像根本沒听見華少坤在說什,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一個渡燙的熱山芋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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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18:15:20
第二十九章患難相共

    華少坤撿色果然變了,厲聲道︰「我為什睡不著?為什要消愁解悶!」

    竹葉青道︰「因為華先生是個君子。」

    他的笑忽然變得充滿譏誚︰「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華少坤的手已抖,顯然在強忍著怒氣。

    竹葉青道︰「今晨那一戰,是誰勝誰負,你知道得當然比誰都清楚。」

    華少坤的手抖得更厲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竹葉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該當著你妻子的面承認你自己輸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華少坤用力握緊雙拳,道︰「說下去。」

    竹葉青道︰「你若]像我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扎的小人,就不會將這種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會覺得羞愧痛苦,覺得自己對不起謝曉峰。」

    他冷冷的接著道︰「所以現在若有人問你,究竟是個什樣的人,你就不妨告訴他,你不但是個偽君子,還是個懦夫。」

    華少坤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不錯,我是個懦夫,但是我一樣可以殺人」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含糊嘶啞,收縮的瞳孔忽然擴散。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契驚的看著他,想動,卻沒有動。

    竹葉青道︰「你想不通他為什會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葉青道︰「他已是個老人,體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沒有迷藥,還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變色道︰「迷藥?」

    竹葉青淡淡道︰「這里的迷藥雖然又濃又苦,但若混在陳年的竹葉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我也試驗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撲過來,卻撞翻了桌子。

    竹葉青微笑道;「其實你早該想到的,像我這樣的小人,怎會將這樣的好酒留給別人享受!」

    仇二倒下地上,想扶著桌子站起來,剛起來又倒下。

    竹葉青道;「其實我還得感謝你,華少坤本是個很謹慎的人,若不是看見你喝過那樽酒,他也不會喝的,卻不如你只不過因為喝得太慢,所以藥才遲遲沒有發作。」

    仇二只覺得他的聲音漸漸遙遠,人也漸漸遙遠,然後就什都听不見,什都看不見了。

    紫鈴忽然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本來以為你的野心只不過是想拚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現在現在連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樣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主意。」

    竹葉青笑了笑,道︰「你永遠不會知道的。」

    謝鳳凰從噩夢中醒來,連被單都已被她的冷汗濕透了。她夢見她的丈夫回來了,血淋淋站在她床頭,血淋淋的壓在她身上,壓得她氣都透不出,醒來時跟前卻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為她點起的燈已滅了。

    屋子里沒有燃燈,謝曉峰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里,坐在他們契飯時總要特地為公主留下的位子上。

    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你若看見她,也一定會喜歡她的,我們都以她為榮。

    炊火早已熄滅,連灰都已冷透。狹小的廚房里,已永遠不會再有昔日的溫暖,那種可以讓人一直暖入心底的肉湯95氣,也永遠不會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確在這里得到過他從來未曾得到過的滿足和安慰。

    我叫阿吉,沒有用的珂吉。

    今天我們的公主回家契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契,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肉捧上來時,每個人眼楮里都發出了光,比劍光遠亮。

    劍光閃動,劍氣縱橫,鮮血飛濺,仇人倒下。

    我就是謝家的三少爺,我就是謝曉峰。

    天下無雙的謝曉峰。

    究竟是誰比較快樂?是珂吉?還是謝曉峰?門悄悄的被推開,一個縴弱而苗條的人影,悄悄的走了進來。

    這是她的家,這里的每樣東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得到。

    現在她又回來了。

    帶她回來的,是個胖胖的陌生人,卻有一身比燕子還輕靈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騰雲駕霧。

    她不認得這個人。

    她跟他來,只因為他說有入在這里等她,只因為等她的這個人就是謝曉峰。,阿吉慢慢的站起來,輕輕道;「坐。」

    一這是他們為她留的位子,她回來,就應該還給她。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她坐在這張椅子上,她烏黑柔軟的頭發長長披下來,態度溫柔而高貴,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那時他就希望自己以前從末看過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總不能讓謝家的後代娶一個妓女做妻子。

    ––妓女,婊子。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她時,想起了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感覺到的那種熱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動時的那種表情。

    ––我才十五,只不過看起來比別人要大些。

    小弟遠是個孩子。

    ––沒有人願意做那種事的,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契飯。

    ––她是她母親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契。

    但是小弟才十五歲,小弟是謝家的骨肉。

    娃娃已坐下來,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來,明亮的眠楮在黑暗中發著光。

    謝曉峰遲疑著,終于道︰「我見過你大哥。」

    娃娃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他受的傷已沒事了,現在也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

    娃娃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請那位謝掌櫃去接你。」

    娃娃道︰「我知道。」

    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為什要我來!」

    謝曉峰道︰「你知道!」

    娃娃道︰「你要我來,只因為你不要我嫁給小弟。」

    她還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來,真是說不出的悲傷,說不出的淒涼。

    她慢慢的接著道︰「因為你覺得我配不上他,你對我好,照顧我,只不過是同情我,可憐我,但是你心里還是看不起我的。」

    謝曉峰道︰「我」娃娃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解釋,我心里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歡的,還是那位慕容夫人,因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為她用不著出賣自己去養她的家,用不著做婊子。」

    她的淚已流下,忽然放聲大哭︰「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個好的歸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愛她。」

    謝撓峰的心在刺痛,她說的每句話,都像是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過去,輕撫她的柔發,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說。

    她已痛哭般撲倒在他懷里。

    對她說來,能夠被他抱在懷里,就已經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忍心將她推開。.忽然間,「砰」的一聲響,門被用力撞開,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忽然出現在門外,眼楮里充滿了悲傷和痛苦,充滿了恨。

    誰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讓人做出多可怕的事來?誰知道真正的悲傷是什滋味?

    也許小弟已知道。也許謝鳳凰也知道。

    華少坤的尸體,是一個時辰前在六角亭里被人發現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斷,衣服上、手上.蒼白的須發上都是血。他身旁還有把血刀。

    沒有人能形容出謝鳳凰看到她丈夫尸身時的悲傷,痛苦,和憤怒。

    在那一瞬間,她就像是忽然叟成了只瘋狂的野獸,得把自己整個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燒,再用刀切,燒成粉末,切成濃血。七、八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個時辰後,她才總算漸潮平靜。

    可是她還在不停的流淚。

    二十年患難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關,深入骨髓的感情。

    ––現在他已是個老人,你們為什還要他死?

    死得這慘!她的悲傷忽然變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們放開我,讓我坐起來。」

    天雖然已快亮了,桌上還燃著燈,燈光照在慕容秋荻臉上,她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謝鳳凰已在她對面坐下,淚已乾了,眼楮里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傷可以令人瘋狂,真正的仇恨卻能令人冷靜。

    她冷冷的看著跳躍的燈火,忽然道︰「我錯了,你也錯了!」

    慕容秋荻道︰「你為什錯了?,」謝鳳凰道;「因為我們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戰,敗的並不是謝曉峰,而是華少坤,可是我們都沒有說出來。」

    慕容秋荻不能否認。

    謝曉峰的挪柄劍,只是真正被震飛的,又怎會恰巧落在謝鳳凰手里。

    他借別人的一震之力,還能將那柄劍送到謝鳳凰手里,這種力量和技巧用得多巧妙?

    謝鳳凰道︰「謝曉峰本來不但可以擊敗他,還可以殺了他,可是謝曉峰沒有這做,所以現在殺他的人,也絕不會是謝曉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認。

    謝鳳凰盯著她,道︰「所以我想問你,除了謝曉峰外,這里還有什人能一劍割斷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瀋思著,過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個人。」

    謝鳳凰道︰「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謝鳳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難道你說他他是自殺的?」

    慕容秋荻道︰「嗯。」

    謝鳳凰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會,絕不會,為了我他絕不會這做。」

    慕容秋荻嘆了口氣,道︰「他這做,也許就是為了你。」

    她接著又道︰「因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敗的是他,你不忍說出來,他自己也沒有勇氣說出來,這種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像他那剛烈的人,怎能忍受!」

    謝鳳凰垂下頭,黯然道;「可是」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沒有謝曉峰,他就不會死!」

    她自己是女人,當然很了解女人。女人們在自己悲傷憤怒無處發泄時,往往會遷怒到別人頭上。

    謝鳳凰果然立刻又抬起頭,道;「謝曉峰也知道他的脾氣,也許早就算準了他會走上這條路,所以才故意那樣做。」

    慕容秋荻輕輕的嘆了口氣,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謝鳳凰又盯著跳躍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听說只有你知道謝境峰劍法中的破綻。」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確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用!」

    謝鳳凰道︰「為什沒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為我的力量不夠,出手也不夠快,雖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綻在那里,等我一招發出時,已來不及了。」

    她嘆息著,又道︰「這就像我雖然明明看見有只麻雀在樹上,等我去捉時,麻雀已飛走。」

    謝鳳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謝鳳凰道︰「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訴過一個人,因為只有他那柄劍,或許能對付謝曉峰。」

    謝鳳凰道;「這個人是誰!」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小弟已轉身沖了出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就轉身沖了出去。他已親眼看見他們擁抱在一起,還有什話好說?

    ––就算親眼看見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還不了解這句話,也不想听人解釋,只想一個人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因為他自覺受了欺騙,受了傷害,縱然他對娃娃並沒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該背叛她,謝曉峰更不該。

    謝曉峰了解這種感覺。他也曾受過欺騙,受過傷害,也曾是個倔強而沖動的熱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他知道謝掌櫃一定會照顧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顧小弟。

    只有他能從這少年倔強冷琵的外表下,看出他內心深處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護他,不讓他再受到任何傷害。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後,卻沒有回頭。

    他不想再見這個人,可是他也知道,謝曉峰若是決心想跟住一個人,無論誰都休想甩脫。

    謝曉峰沒有開口。

    因為他也知道,這少年若是決心不想听人解釋,無論他說什都沒有用。

    天已經亮了,日色漸高。

    他們從陋巷走入鬧市,從鬧市而走入荒郊,已從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過客大都行色匆匆。

    現在秋收已過,正是人們結算這一年盈虧利息的時候。有些人正急著要將他們的收獲帶回去和家人分享。有些人帶回去的,卻只有滿心疲勞,和一身債務。謝曉峰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過?有什收獲?––這一年是我虧負了別人,還是別人虧負了我?有些人的帳,本就是誰都沒法子算得清的。

    正午。

    他們又走了另一個城市,走上了熱鬧的花衙。

    不同的城市,同樣的人,同樣在為著名利和生活奔波。同樣要被恩怨情仇所苦。

    謝曉峰在心里嘆了口氣,抬起頭,才發現小弟已停下來,冷冷的看著他。

    他走過去,還沒有開口,小弟忽然問︰「你一再跟著我,是不是因為你已決心準備要好好照顧我!」

    他停下來的地方就在「狀元樓」的金字召牌下,一轉身就可以看見里面那和氣生財的胖掌框,正在對著他們鞠躬微笑。

    「八執炒四葷四素,先來八個小碟子下酒,再來六品大菜,蝦子烏參,燕窩魚翅,全雞全鴨,一樣都不能少。」

    這就是小弟點的菜。

    胖掌櫃微笑鞠躬︰「不是小人夸囗,這地方除了小號外,別家還真沒法子在倉促間辦得出這樣一桌菜來。」

    小弟道︰「只要菜做得好,上得快,賞錢絕不會少。」

    胖掌櫃道︰「卻不知還有幾位客人?幾時才能到!」

    小弟道︰「沒有別的客人了。」

    胖掌櫃道︰「只有你們兩位,能用得了這多的菜。」

    小弟道︰「只要我高興,契不了我就算倒在陰溝里去,也跟你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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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千紅劍客

    胖掌櫃不敢再開口,鞠躬而退。別的桌上卻有人在冷笑︰「這小子也不知是暴發戶,還是餓瘋了!」

    小弟好像根本沒听見,喃喃道;「這些菜都是我喜歡契的,只可惜平時很難契得到!」

    謝曉峰道;「只要你高興,能契多少,就契多少。」

    沒有人能契得下這樣一桌菜,小弟每樣只契了一口,就放下筷子︰「我飽了。」

    謝曉峰道︰「你契得不多!」

    小弟道「若是契一口就已嘗出滋味,又何必契得太多!」

    他長長吐出口氣,拍了拍桌子,道「看賬來。」

    像他這樣的客人並不多,胖掌櫃早就在旁邊等著,陪笑道︰「這是八兩銀子一桌的,外加酒水,一共是十兩四錢。」

    小弟道「不貴。」

    胖掌恆道「小號做生意一向規矩。連半分錢都不會多算客官的。」

    小弟看了看謝曉峰,道「加上小賬賞錢。我們就給他十二兩怎樣.」謝曉峰道「不多。」

    小弟道「你要照顧我,我契飯當然該你付錢。」

    謝曉峰道「不錯。」

    小弟道「你為什還不付!」

    謝曉峰道「因為我連一兩銀子都沒有。」

    小弟笑了,大笑,忽然站起來,向剛才有人冷笑的桌子走過去。

    這一桌的客人有四位,除了一個酒喝最少,話也說得最少,看起來好像有點笨頭笨腦的布衣少年外,其余三個人,都是氣概軒昂,意氣風發的英俊男兒,年紀也都在二十左右。

    桌上擺著三柄劍,形式都很古雅,縱末出鞘,也看得出卻是利器。

    剛才在冷笑的一個人,衣著最華麗,神情最驕傲,看見小弟走過來,他又在冷笑。

    小弟卻看著擺在他手邊的那柄劍,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好劍。」

    這人冷笑道︰「你也懂劍!」

    小弟道︰「據說昔年有位徐魯子徐大師,鑄劍之術,天下無雙,據說他曾應武當第七代掌門之邀,以西方精鐵之英,用武當解劍池的水,鑄成了七柄利劍,由掌門人傳給門下劍術最高的七大弟子,人在劍在,死後才交回掌門收執。」

    他傲笑問道︰「卻不知這柄劍是否其中之一!」

    冷笑的少年還在冷笑,身旁卻已有個紫衣人道︰「好眼力。」

    小弟道︰「貴姓!」

    紫衣人道︰「我姓袁,他姓曹。」

    小弟道︰「莫非就是武當七大弟子中,最年輕英俊的曹寒玉!」

    紫衣人又說了句︰「好眼力。」

    小弟道︰「那閣下想必就是金陵紫衣老家的大公子了。」

    紫衣人道︰「我是老二,我叫袁次雲,他才是我的大哥袁飛雲就坐在他身旁,唇上已有了微髭。」

    小弟道︰「這位呢!」

    他問的是那看來最老實的布衣少年︰「彩鳳不與寒鴉同飛,這位想必也是名門世家的少爺公子。」

    布衣少年只說了三個字;「我不是。」

    小弟道︰「很好。」

    這兩個字下面顯然還有下文,布衣少年就等著他說下去。老實人通常都不多說,也不多問。

    小弟果然已接著說道︰「這里總算有個人是跟他無冤無仇的了。」

    袁次雲道︰「他是誰!」

    小弟道;「就是那個本來該付賬,身上卻連一兩銀子都沒有的人。」

    袁次雲道︰「我們都跟他有克仇!」

    小弟道︰「好像有一點。」

    袁次雲道︰「有什冤亍什仇!」

    小弟道︰「貸昆仲是不是有位叔父,江湖人稱千紅劍客!」

    袁次雲道︰「是。」

    小弟道︰「這位曹公子是不是有位兄長,單名一個『冰』字。」

    袁次雲道︰「是。」

    小弟道︰「他們兩位是不是死在神劍山莊的!」

    袁次雲臉色已變了,道;「難道你說的那個人就是」小弟道︰「他就是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的三少爺謝曉峰。」

    「嗆啷」一聲,曹寒玉的劍已出鞘,袁家兄弟的手也已握住劍柄。

    「你就是謝曉峰!」

    「我就是。」

    劍光閃動間,三柄劍已將謝曉峰圍住。

    謝曉峰的臉色沒有變,胖掌櫃的臉卻已被嚇得發青,小弟突然走過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問︰「你知不知道契自食的,最好的法子是什!」

    胖掌杠搖頭。

    小弟道「就是先找幾個人混戰一場,自己再悄悄溜走。」

    小弟已經溜了。他說溜就溜,溜得真快,等到胖掌櫃回過頭,他早已人影不見。

    胖掌櫃只有苦笑。他並不是不知道這法子,以前就有人在這里用過,以後一定還有人會用。

    因為用這法子來契白食,實在很有效。

    正午,長街。

    小弟沿著屋後下的陰影往前走。能夠擺脫掉謝曉峰,本是件很令人得意高興的事,可是他卻連一點這種感覺都沒有。

    他只想一個人奔走入原野,放聲吶喊,又想遠遠的奔上高山之巔去痛哭一場。

    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為什會這想,也許連他自己都知道。

    ––謝曉峰是不是能對付那三個眠楮長在頭頂上的小雜種?

    ––他們誰勝誰負,跟我有什狗屁關系?就算他們全部都死了,也有他們的老子和娘來為他們悲傷痛哭,我死了有誰會為我掉一滴眼淚印?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街上的人全都扭過頭,契驚的看著他,都把他看成個瘋子。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別人隨便把他看成什東西,他都不在乎。

    一輛大車從前面的街角轉過來,用兩匹馬拉著的大車,嶄新的黑漆車廂,擦得比鏡子還亮,窗口還斜插著一面小紅旗。

    身上系著條紅腰帶的車把式,手揮長鞭,揚眉吐氣,神氣得要命。

    小弟忽然沖過去,擋在馬頭前,健馬驚嘶,人立而起。

    趕車的大吼大罵,一鞭子抽了下來。

    「你想死!」

    小弟還不想死,也不想挨鞭子,左手帶住了鞭梢,右手拉住了僵繩,趕車的就一頭栽在地上,車馬卻已停下。

    車窗里一個人探出頭來,光潔的發髻,營養充足的臉,卻配著雙凶橫的眼。

    小弟走過去,深深吸了口氣,道;「好漂亮的頭發,好95。」

    這人狠狠的磴著他,厲聲道;「你想干什!」

    小弟道︰「我想死。」

    一這人冷笑,道︰「那容易得很。」

    小弟微笑,道︰「我就知道我找對了地方,也找對了人。」

    他看著這人扶在車窗上的一只手,粗短的手指,手背上青筋凸起。

    只有經過長期艱苦奮斗,而且練過外家掌力的人,才會有這一只手,做別的事也許都不適宜,要拖斷一個人的脖子卻絕非難事。

    小弟就伸長了脖子,拉開車門,微笑道︰「請。」

    這人反而變得有些猶疑了,無緣無故就來找死的人畢竟不太多。

    車廂里還有個貓一樣蜷伏著的女人,正眯著雙新月般的睡眼在打量著小弟,忽然契契的笑道︰「他既然這想死,你為什不索性成全了他?胡大爺幾時變得連人都不敢殺了!」

    她的聲音就像她的人一樣嬌弱而柔媚,話中卻帶著貓爪般的刺。

    胡大爺眼楮里立刻又露出凶光,冷冷道︰「你幾時見過我胡非殺過這樣的無名小輩。」

    貓一樣的少女又契契的笑道︰「你怎知道他是個無名的小輩亍他年紀雖輕,可是年輕人里名氣大過你的也有不少,說不定他就是武當派的曹寒玉,也說不定他就是江南紫衣袁家的大少爺,你心里一定就在顧忌著他們,所以才不敢出手。」

    胡非的一張臉立刻漲血紅,這少女軟言溫柔,可是每句話都說中了他的心病。

    他知道曹寒玉和袁家兄弟都到了這里,這少年若是沒有點來歷,怎敢在他面前無禮?

    小弟忽然道︰「這位胡大爺莫非就是紅旗鏢局的鐵掌胡非!」

    胡非立刻又挺起了胸膛,大聲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點見識。」

    江湖豪杰听見別人知道自己的名頭,心里總難免有些得意,如果自己的名頭能將對方駭走,那當然更是再好也沒有。

    小弟卻嘆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

    胡非道;「想不到什!」

    小弟道︰「想不到紅旗鏢局居然有這大的威風,這大的氣派,連鎳局一但小小的鏢師,都能擺得出這大的排場來。」

    這樣的鮮元怒馬,95車美人,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鏢師能養得起的。

    紅旗鏢局的聲譽雖隆,總鏢頭「飛騎快劍」鐵中奇的追風七十二式和二十八枝穿雲箭雖然是名震江湖的絕技,可是鏢局里的一個鏢頭,月俸最多也只不過有幾十兩銀子。

    胡非的臉漲得更紅,怒道︰「我的排場大小,跟你有什關系!」

    小弟道;「一點關系都沒有。」

    胡非道︰「你姓什?啡什?是什來歷!」

    小弟道︰「我既沒有姓名,也沒有來歷,我我」這本是他心里的隱痛,他說的話雖不傷人,卻刺傷了他自己。像曹寒玉那樣的名門子弟,提起自己的身世時,當然不會有他這樣悲苦的表情。

    胡非心里立刻松了口氣,厲聲道︰「我雖不殺無名小輩,今日卻不妨破例一次。」

    他的人已箭一般竄出車廂,鐵掌交錯,猛切小弟的咽喉。

    小弟道;「你雖然肯破例了,我卻又改變了主意,又不想死了。」

    這幾句話說完,他已避開了胡非的二十招,身子忽然一輕,「嗤」的一聲,中指彈出,指尖已點中了胡非的腰。胡非只覺得半邊身子發麻,腰下又酸又軟,一腿條已跪了下去。

    那貓一樣的女人,道;「胡大鏢頭為什忽然變得如此多禮!」

    胡非咬著牙,恨恨道︰「你你這個契里扒外的賤人」那貓一樣的女人道;「我契里扒外干我契了你什?憑你一個小小的鏢師,就能養得起我!」

    她看著小弟,又道︰「小弟弟,你剛才只有一樣事看錯了。」

    小弟道;「哦!」

    貓一樣的女人道;「一直都是我在養他,不是他在養我。」

    胡非怒吼,想樸過去,又跌倒。

    貓一樣的女人道︰「最近你契得太多,應該少坐車,多走路。」

    她用那雙新月般的眼楮看小弟︰「可是我一個人坐在車里又害怕,你說該怎辦呢?」

    小弟道︰「你想不想找個人陪你!」

    貓一樣的女人道︰「我當然想,想得要命,可是,我在這里人地生疏,又能找得到誰呢?」

    小弟道︰「我。」

    胡非一條腿跪在地上,看著小弟上了車,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卻沒有看見後面已有人無望無息的走過來,已到了他身後。

    車廂里充滿了醉人的95氣。小弟蹺起了腳,坐在柔軟的位子上,看若對面那貓一樣蜷伏在角落里的女人。這女人要甩掉一個男人,簡直比甩掉一把鼻涕還容易。

    這女人也在看著他,忽然道;「後面究竟有什人在追你,能讓你怕得這厲害!」

    小弟故意不懂︰「誰說後面有人在追我!」

    貓一樣的女人笑道︰「你雖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會無緣無故要搶人馬車的,你故意要找胡非的麻煩,就因為你看上了車上的紅旗,躲在紅旗鏢局的車子里,總比躲在別的地方好些。」

    她的眼楮也像狸一樣利,一眼就看出了別人在打什主意。

    小弟笑了︰「你怎知道我是看中了車上的紅旗,不是看中了你!」

    貓一樣的女人也笑了︰「好可愛的孩子,好甜的嘴。」

    她眨著眼,眼波流動如春水;「你既然看中了我,為什不過來抱抱我!」

    小弟道︰「我怕。」

    貓一樣的女人道︰「怕什!」

    小弟道︰「怕你以後也像甩鼻涕一樣甩了我。」.狸一樣的女人嫣然道︰「我只甩那種本來就像鼻涕的男人,你像不像鼻涕!」

    小弟道︰「不像。」

    他忽然間就已坐了過去,一下子就已抱住了她,而且抱得很緊。

    他的身世孤苦離奇,心里充滿了悲憤不平,做出來的事,本來就不是可以用常理揣測的。

    他的手也很不老實。

    貓一樣的女人忽然瀋下了臉,冷冷道︰「你好大的膽子。」

    小弟道︰「我的膽子一向不小。」

    貓一樣的女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人!」

    小弟道︰「你是個女人,很漂亮的女人。」

    貓一樣的女人道︰「漂亮的女人,都有男人的,你知道我是誰的女人!」

    小弟道︰「不管你以前是誰的,現在總是我的。」

    貓一樣的女人道︰「可是可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小弟道︰「我沒有名字,我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小雜種。」

    一提起這件事,他心里就有一股悲傷恨氣直沖上來,只覺得世上從來也沒有一個人對得起他,他又何必要對得起別人?貓一樣的女人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臉已紅了,好像又害羞,又害怕,頭聲道︰「你心里在想什?是不是想強奸我!」

    小弟道︰「是。」

    他的頭已伸過去,去找她的嘴。

    突听車窗「格」的一響,彷佛有風吹過,等他抬起頭,對面的位子上已坐著一個人,蒼白的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

    小弟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又來了。」

    謝曉峰道︰「我又來了。」

    車廂很闊大,本來至少可以坐六個人的,可是現在三個人就似已覺得很擠。

    小弟道;「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風流公子,你的女人多得連數都數不清。」

    謝曉峰沒有否認。

    小弟忽然跳起來,大聲道;「那末你為什不讓我也有個女人,難道你要要我做一輩子和尚!」

    謝曉峰臉上的表情很奇怪,過了很久,才強笑道︰「你不必做和尚,可是這個女人不行。」

    小弟道「為什!」

    貓一樣的女人忽然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是他的。」

    小弟的臉色慘白的。

    貓一樣的女人已坐過去,輕摸著他的臉,柔聲道︰「幾年不見,你又瘦了,是不是因為女人太多?還是因為想我想瘦的!」

    謝曉峰沒有動,沒有開口。

    小弟握禁雙拳,看著他們,他不開口,也不動。

    貓一樣的女人道︰「你為什不告訴我,這位小弟弟是什人,跟你有什關系!」

    小弟忽然笑了,大笑。

    貓一樣的女人道;「你笑什!」

    小弟道︰「我笑你,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人了,又何必別人來告訴我!」

    貓一樣的女人道;「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人?」

    小弟道︰「你是個婊子。」

    他狂笑著撞開車門,跳了出去。

    他狂笑,狂奔。

    至于謝曉峰是不是還會跟著他?路上的人是不是又要把他當作瘋子?他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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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存心送死

    他又奔回剛才那城市,「狀元樓」的金字牌仍舊閃閃發光。

    他沖進去,沖上樓。

    樓上沒有血,沒有死人,也沒有戰後的痕跡,只有那胖掌櫃還站在樓頭,契驚的看著他。

    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剛才是根本沒有出手?還是已被打跑了?

    小弟也不問,只咧開嘴對那胖掌櫃一笑,道;「契白食的又來了,把剛才那樣的酒席,再給我照樣開一桌來,錯一樣我就抄了這狀元樓。」

    酒席又擺上。

    八熱炒四葷四素,先來八個小碟子下酒,還有六品大菜,蝦子島參,燕窩魚翅,全雞全鴨,一樣都沒有少。

    可是小弟這次連一口都沒有契。他在喝酒。

    二十斤一壇的竹葉青,他一口氣就幾乎喝下了半壇子。他幾乎已醉了。

    謝曉峰呢干謝曉峰為什沒有來?是不是在陪那婊子?有了那樣一個女人陪著,他為什還要來?

    小弟又笑了,大笑。

    樓外忽然響起一陣「隆隆」的車聲,一行鏢車正從街上走過。

    有鏢車,就有鏢旗。

    鏢旗是走鏢的護符,也是鏢局的榮譽,這行鏢車上插的是紅旗。

    比鮮血還紅的紅旗。

    第一輛鏢車上的紅旗迎風招展,正面繡著一個斗大的「鐵」字。

    反面繡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利劍和二十八枝穿雲箭。

    這就是紅旗鏢局總鏢頭的令旗,有這面旗在,就表示這趙鏢是威鎮匹湖的「鐵騎快劍」親自出馬押送的。

    有這面旗在,大江南北的綠林豪杰,縱無不望風遠遁,也沒有人敢伸手來動這趟鏢的。有這面旗在,才有遍布大江南北一十八地的紅旗鏢局。所以這已不僅是一個人的榮譽,也是十八家鏢局中大小兩千余的身家生命所系。無論誰侮辱了這面鏢旗,紅旗鏢局中上上下下兩千余人都不惜踉他拚命的。

    小弟又笑了,大笑,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件極有趣的事。

    大笑聲中,他已躍下高樓,沖入鏢車的行列,一拳將前面護旗的鏢師打下馬去,身子凌空一翻,摘下了車上的鏢旗,雙手一拗,竟將這面威震大江南北的銀劍紅旗一下子拗成兩段。

    車輪聲,馬蹄聲,趟子手的吆喝聲,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頓。

    一片烏雲掩住了白日,烏雲里電光一閃,一個霹靂從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窖。

    可是大家竟似已連這震耳的霹靂聲都听不見,一個個全都兩眼發直,皚著車頂上的這個年輕人,和他手里的兩截斷旗。

    沒有人能想得到真的會有這種事發生,沒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這種不要命的瘋子,敢來做這種事。

    被一拳打下馬鞍的護旗鏢師,已掙扎著從地上爬起,這人張姓名寶,走鏢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練穩重,二十年來刀頭舐血,出生入死,大風大浪也不如經歷過多少,同行們公送了他一個外號,叫「實心木頭人」。

    那並不是說他糊涂呆板,而是說他無論遇上什事,都能保持鎮定,瀋著應變。可是現在連這實心木頭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個不停。

    這件事實在是意外,太驚人,發生時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發時每個人都亂了方針,否則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末必能一連得手,就算能僥幸得手,現在也已被亂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見這些人的臉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來,只覺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聲霹靂連下。震耳的霹靂聲中,彷佛听見有人說了個「殺」字,接著就是「嗆」的一響,數十把刀劍同時出鞘,這一聲響實在比剛才的霹靂遠可怕。

    刀光一起,前後杠右,四面八方郡有人飛奔而來,腳步雖急促,次序卻是絲毫不亂,霎時間已將這輛鏢車圍住。

    就憑這種臨危不亂的章法,已可想見紅旗鏢局的盛名,得來並不是僥幸。

    張寶也漸漸恢復鎮定,護鏢的四十三名鏢師趟子手,都在等著他,只要他一聲令出,就要亂刀齊下,血濺當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並不怕死。他本就找死來的,剛才雖然還有些緊張恐懼,現在心里反而覺得說不出的輕松解脫。

    ––世上所有的榮辱煩惱,恩怨情仇,現在都已將成過去。

    ––我是個瘋子也好,是個沒有爹的小雜種也好,也都已沒關系了。

    他索性在車頂上坐了下來,大笑道︰「你們的刀已出鞘,為什還不過來殺了我。」

    這也是大家都想問張寶的,在鏢局中,他的資格最老,經歷最豐,總鏢頭不在時,鏢師們都以他馬首是瞻。

    張寶卻還在猶疑,緩緩道︰「要殺你並不難,我們舉手間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過」他身旁一個手執喪門劍的鏢師搶著問道;「只不過怎樣。」

    張寶瀋吟著道︰「我看這個人竟像是存心要來送死的。」

    喪門劍道︰「那又怎樣!」

    張買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隱情,不可不問清楚,何況,他背後說不定還另有主使的人。」

    喪門劍冷笑道︰「那我們就先廢了他的雙手雙腿再說。」

    他的長劍一展,第一個沖了上去,劍光閃動,直刺小弟的環跳穴。

    小弟並不怕死,可是臨死前卻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飛起一腳,踢飛了他的喪門劍。這一腳突然而發,來得無影無蹤,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絕技中的「飛踢流星腳」,連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這柄喪門劍,還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著他。

    喪門劍斜斜飛出時,已有三把刀.兩柄劍直刺過來,刺的都是他關節要害。

    刀光飛舞,劍光如匹練,突听「叮」的一響,三把刀、兩柄劍,突然全都所成兩截,刀頭劍尖憑空掉了下來,兩顆圓圓的東西從車頂上彈起,的溜溜的稂在地上,竟是兩顆珍珠。

    車頂上已忽然多了一個人,臉色蒼白,手里還捻著朵婦人鬢邊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顆。

    五件兵刃被擊斯,聲音卻只有一響,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顆珍珠,在一剎那間同時擊斷五件精鋼刀劍。在鏢局里混飯契的,都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可是像這樣的功夫,大家非但未聞末見,簡直連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望驚震,大雨傾盆而落。

    這怛人卻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臉上也彷佛全無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著他︰「你又來了。」

    這人道︰「我又來了。」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點一粒粒打在他們頭上,沿著面頰流下,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悲是喜?

    是怒是恨?誰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這個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測的絕頂高手,一定和這個折斷鏢旗的少年有密切的關系。

    張寶先壓住了他的同伴,就連滿心怨氣的喪門劍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問︰「朋友尊姓.」「我姓謝。」

    張寶的臉色變了,姓謝的高手只有一家︰「閣下莫非是從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來的!」

    這人道「是的。」

    張寅的聲音已發抖︰「閣下莫非就是謝家的三少爺!」

    這人道「我就是謝曉峰。」

    謝曉峰!這三個字就像是某種神奇的符咒,听見了這三個字沒有人敢再動一動。

    忽然間,一個人自大雨中飛奔而來,大叫道「總鏢頭到了,總鏢頭到」二十年前,連山十八寨的盜賊群起,氣焰最盛時,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一人一騎,獨闖連山,以一柄銀劍,二十八枝穿雲箭,掃平了連山十八寨,身負的輕重傷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還沒有死,居然還有余力追殺連山群盜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馬不停蹄,刺巴天豹的首級于八百里外。這個人就是紅旗鏢局的總鏢頭,「鐵騎快劍」鐵中奇。听見他們的總鏢頭到了,四十多位鏢頭和趙子手同時松了口氣。他們都相信他們的總鏢頭一定能解決這件事。

    謝曉峰心里在嘆息。他知道這件事是小弟做錯了,可是他不能說,他不願管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絕不能眼見著這個孩子死在別人手里,因為他在這世上唯一對不起的一個人,就是這孩子。

    雨珠如廉。

    四個人撐著油布傘,從大雨中慢步走來,最前面的一個人,白布襪,黑布鞋,力力正正的一張臉,竟是在狀元樓上,和曹寒王同桌的那老實少年。

    鐵中奇為什不來?他為什要來?

    看見了這年輕人,紅旗鏢局旗下的鏢師和趙子手竟全都穹身行禮,每個人的神色都很恭謹,每個人都對他十分尊敬。

    每個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總鏢頭。」

    難道紅旗鏢局,竟換了這看來有點笨笨的老實人!

    紅旗鏢局上下兩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縱橫江湖的好手,也曾有過響當當的名聲,就憑這樣一個老老實實的年輕人,怎能服得住那些鏢悍不馴的江湖好漢。

    這當然有理。

    鏢旗被毀,鏢師受辱,就算張寶這樣的老江湖,遇上這種都難免驚惶失措。

    可是這少年居然還能從從容容的慢步而來,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上,居然連一點驚惶憤怒的神色都沒有,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修養和鋇定,本不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滿街。

    這少年慢幔的走過來,一只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點泥水,若沒有絕頂高明的輕功,深不可測的城府,怎能做得到。

    謝曉峰的心瀋了下去。他已發現皂少年可能比鐵中奇難對付,要解決這件事很不容易。

    這少年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鏢旗被毀,明知折旗的人就在跟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見,手撐著油布傘慢慢的走過來,只淡淡的問道︰「今天護旗的鏢師是那一位。」

    張寶立刻越眾而出,躬身道;「是我。」

    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紀!」

    張寶道︰「我是屬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這少年道;「你在鏢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張寶道︰「自從老鏢頭創立這鏢局時,我就己在了。」

    這少年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張寶道︰「是,是二十六年。」

    這少年嘆了口氣,道︰「先父脾氣剛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張寶垂下頭,臉上露出悲傷之色,久久說不出話來。

    听到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們說的那位老鏢師,無疑就是創立紅旗鏢局的「鐵騎快劍」鐵中奇,這少年稱他為「先父」,當然就是他的兒子。

    父死子繼,所以這少年年紀雖輕,就已接掌了紅旗鏢局,鐵老鏢頭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對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時此刻,他們怎會忽然敘起家常來,對鏢旗被毀、鏢師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謝曉峰卻已听出這少年問的這幾句家常話里,實在別有深意。

    張寶的悲傷,看來並不是為了追悼鐵老鏢頭的恩愛,而是在為自己的失職悔恨愧疚。

    這少年嘆息著,忽又問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歲那年娶親的。」

    張宜道︰「是。」

    一這少年道︰「听說你的妻子溫柔賢慧,還會燒一手好菜。」

    張寅道︰「幾樣普通家常菜,她倒還能燒得可口。」

    一這少年道︰「她為你生了幾個孩子!」

    張寅道︰「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一這少年道︰「有這樣一位賢妻頁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後想必都會安守本份的。」

    張實道︰「但願如此。」

    一逅少年道︰「先父去世時,家母總覺得身邊缺少一個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對,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內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張寅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對這少年的安排彷佛感激已極。

    一這少年也不攔阻,等他磕完了頭,才問道︰「你還有什心事!」

    張頁道︰「沒有了。」

    這少年看著他,又嘆了口氣,揮手道︰「你去吧。」

    張宜道︰「是。」

    一這個字說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飛濺而出,張寶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劍,已割斷了他自己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這少年為什要問張買那些家常話。

    紅旗鏢局的紀律之嚴,天下皆知,張寶護旗失職,本當嚴懲。

    可是這少年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能要一個已在鏢局中辛苦了二十末年的老人立刻橫劍自刎,而且還心甘情願,滿懷感激。

    這少年心計之深瀋,手段之高明,作風之冷酷,實在令人難以想像。

    地上的鮮血,轉眼間就已被大雨沖淨,鏢師臉上那種畏懼之色,卻是無論多大的雨都沖不掉的。對他們這位年輕的總鏢頭,每個人心里都顯然畏懼已極。

    這少年臉上居然還是全無表情,又淡淡的說道;「胡鏢頭在那里?」

    他身後一個人始終低垂著頭,用油布傘擋住撿,听見了這句話,立刻跪下來,五體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一這少年也不回頭看他一眼,又問道︰「你在鏢局已怍了多久!」

    胡非道︰「還不到十年。」

    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兩銀子。」

    胡非道;「按規矩應該是二十四兩,承蒙總鏢頭恩賞,每個月又加了六兩。」

    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這套衣服加上腰帶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兩。」

    這少年道;「你在西城後面那棟宅子,每個月要多少開銷!」

    胡非的臉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時滾落,連聲音都已嘶啞。

    一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個很講究飲食的,連家里用的廚子,都是無價從狀元樓搶去的,一個月沒有二、三十兩銀子,只怕很難過得去。」

    胡非道︰「那那是別人拿出來的,我連一兩都不必負擔。」

    這少年笑了笑,道︰「看來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讓人每個月拿幾百兩銀子出來,讓你享受,只不過」他的笑容慚漸消失︰「江湖中的朋友們,又怎會知道你有這大的本事,看見紅旗鏢局里的一個鏢師,就有這大的排場,心里一定會奇怪,紅旗鏢局為什如此闊氣,是不是在暗中與綠林豪杰們有些勾結,賺了些不明不白的銀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發抖,以頭頓地,道;「以後絕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一這少年道︰「為什?是不是因為替你出錢的那個人,已給別人奪走!」

    胡非滿面流血,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錢,讓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鏢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睜睜的看著你的人被奪走,連仇都不敢報,那豈非長了他人的威風,滅了我們鏢局的志氣。」

    胡非眼楮亮了,立刻大聲道︰「那小子也就是毀了我們鏢旗的人。」

    這少年道︰「那你為什還不過去殺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這口氣了,現在有總鏢頭替他撐腰,他還怕什,反手撥出了腰刀,身子躍起。

    忽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斜斜刺來,好像並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閃避時,這柄劍已從他左脅刺入,咽喉穿出,鮮血飛濺,化作了滿天血雨。

    他甚至沒看見這一劍是誰刺出來的。

    可是別人都看見了。胡非的人剛躍起,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後一個人的佩劍,隨隨便便一劍刺出,連頭都沒有回過去看一眼。

    這一劍時間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絕倫。但是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這一劍,而是他出手的冷酷無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殺你自己屬下的人,難道還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將紅旗鏢局上上下下兩千多人全都殺得乾乾淨淨,也跟我沒有半點關系。」

    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現在都沒有看過他一限,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鏢旗是被他折段的,又問道︰「謝曉峰謝大俠是不是也來了!」

    一直站在他身後,為他撐著油布傘的鏢師立刻回答︰「是。」

    這少年道︰「那一位是謝大俠!」

    鏢師道;「就是站在車頂上的那一位。」

    一這少年道;「不對。」鏢師道︰「不對!」

    一這少年道;「以謝大俠杓身分地位,若是到了這里,遇見了這種事,早該仗義執言,評定是非,怎一直不聲不響的站在那里?謝大俠又豈是這種幸災樂禍,隔岸觀火的人!」

    謝曉峰忽然笑了笑,道;「罵得好。」

    鏢車遠在四丈外,中間還隔著十七、八個人,可是等他說完了這三個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這少年跟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一這少年臉色雖然變了變,但立刻就恢復鎮定,腳下居然沒有後退半步。

    謝曉峰道︰「總鏢頭也姓鐵!」

    這少年道︰「在下鐵開誠。」

    謝曉峰道︰「我就是謝曉峰。」

    鏢師們雖然明知這個人武功深不可測,雖然明知謝曉峰也到了這里,可是听他親口說出這三個字來,還是不禁聳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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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1:01:43
第三十二章胸有成竹

    鐵開誠躬身道;「先父在世時,晚輩就常听他老人家說起,謝大俠一劍縱橫,天下無敵。」

    謝曉峰道︰「你的劍法也不錯。」

    鐵開誠道︰「不敢。」

    謝曉峰道︰「能殺人的劍法,就是好劍法。」

    鐵開誠道︰「可是晚輩殺人,並不是要以殺人立威,更不是以殺人為快。」

    謝曉峰道︰「你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

    鐵開誠道︰「為了先父開創鏢局時,就教我們人人都一定要記住的六個字。」

    謝曉峰道︰「六個字!」

    鐵開誠道︰「責任、紀律、榮眷。」

    謝曉峰道︰「好,果然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難怪紅旗鏢局的威名,二十六年來始終不墜。」

    鐵開誠躬身謝過,才肅容道︰「先父常教訓我們,要以鏢局為業,就得要時刻將這六個字牢記在心,否則又與盜賊何異!」

    他的神情更嚴肅︰「所以無論誰犯了這六個字,殺無赦!」

    謝曉峰道︰「好一個殺無赦!」

    鐵開誠道︰「張寶疏忽大意,護旗失責,胡非自甘墮落,操守矢律,所以他們雖是先父的舊人,晚輩也不能枉怯徇私。」

    他目光灼灼,逼視著謝曉峰︰「神劍山莊威重天下,當然也有他的家法。」

    謝曉峰不能否認。

    鐵開誠道︰「神劍山莊的門人子弟,如是犯了家法,是否也有罪!」

    謝曉峰更不能否認。

    鐵開誠道︰「無論那一家的門規家法,是否都不容弟子忽視江湖道義,破壞武林規矩!」

    他的目光如刀,比刀鋒更利︰「鬧市縱酒,無故尋事,不但傷了人,還折毀了鏢局中譽□復命所系的鏢旗,這算不算破壞了江湖規矩!」

    謝曉峰的回答簡單而直接︰「算的。」

    鐵開誠目中第二次露出驚訝之色,他手里已有了個打好了的繩圈,正準備套上小弟的脖子,謝曉峰應該明白他的意思,為什不將小弟的脖子擋住?不管怎樣,這機會都絕不能錯,他立刻追問︰「不顧江湖道義,無故破壞江湖規矩,這種人犯的是什罪!」

    謝曉峰的回答更乾脆︰「死罪。」

    鐵開誠閉上了嘴。

    現在繩圈已套上小弟脖子,他也已明白謝曉峰的意思。

    小弟的生命雖重,神劍山莊的威信更重,若是兩者只能選擇其一,他只有犧牲小弟。

    現在張寶和胡非都已伏罪而死,小弟當然也必死無赦。

    紅旗鏢局的鏢師們,無一不是目光如炬的老江湖,當然也都看出這一點,每個人的手又都握緊刀柄,準備撲上去。

    鐵開誠卻又揮了揮手,道;「退下去,全都退下去。」

    沒有人明白他為什要這樣做,可是也沒有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鐵開誠淡淡道;「罪名是謝大俠自己定下來的,有謝大俠在,還用得著你們出手!」

    小弟忽然大聲道︰「誰都用不著出手!」

    他盯著謝曉峰,忽又大笑,道︰「謝曉峰果然不愧是謝曉峰,果然把我照顧得很好,我心里實在感激得很。」

    他大笑著躍下車頂,沖入人群,只听「喀叱」一響,一名鏢師的手臂已被拗斷,當中的劍已到了他手里,他連看也不再去看謝曉峰一眼,劍鋒一轉,就往自己咽喉抹了過去。

    謝曉峰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全身上下好像連動靜都沒有,大家只听見「嗤」的一聲,「格」的一衿,小弟手里已只剩下個劍柄,三尺的劍鋒,已憑空折斷,一樣東西隨著劍鋒落下,赫然又是一粒明珠。

    謝曉峰手里珠花上的明珠又少了一顆。

    小弟的手雖然握住了劍柄,整個人卻被震退了兩步。

    他身後的三名鏢手對望一眠,兩柄刀、一柄劍,同時閃電般擊出。

    這二人與那手臂折斷的鏢師交情最好,本就同仇敵愾,現在謝曉峰既然又出了手,也就不算違抗總鏢頭的命令了。

    三人一起擊出,自然都是致命的殺手。

    只听謝曉峰指尖又是「嗤」的一響,接著「格」的一聲,兩柄刀.一柄劍,立刻又同時折斷二二個人竟同時被震退五步,連刀柄都握不住。

    鐵開誠瀋下了臉,冷冷道︰「好強的力道,好俊的功夫!」

    謝曉峰瀋默。

    鐵開誠冷笑道︰「謝大俠武功之高,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謝大俠的言而無信,江湖中只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謝曉峰道︰「我言而無信!」

    鐵開誠道︰「剛才是誰訂的罪。」

    謝曉峰道︰「是我。」

    鐵開誠道︰「訂的是什罪!」

    謝曉峰道︰「死罪。」

    鐵開誠道;「既然訂了他的死罪,為什又出手救他!」

    謝曉峰道︰「我只訂了一個人的罪,有罪的卻不是他。」

    鐵開誠道︰「不是他是誰?」謝曉峰道;「是我。」

    鐵開誠目中第三次露出驚訝之色,問道︰「為什是你!」

    謝曉峰道︰「因為那些不顧江湖道義,破壞江湖規矩的事,都是我教他做的。」

    他眼楮又露出了那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悲傷,慢慢的接著道︰「若不是我,他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我服罪當誅,卻絕不能讓他為我而死。」

    鐵開誠看著他,瞳孔漸慚收縮,忽然仰面長嘆,道︰「狀元摟頭,你以一根牙筷,破了曹寒玉的武當劍法,你的劍法之高,實在是當世無雙。」

    直到現在,小弟才知道狀元樓上那一戰是誰勝誰負。

    他雖然還是連看都不看他一眠,心里卻忽然在後悔了,只恨自己當時沒有留下來,看一看謝家三少爺以牙筷破劍的威風。

    鐵開誠又道︰「當時袁家兄弟就看出了,就算他們雙劍合璧,也絕不是你的對手,所以才知難而退,在下兩眼不瞎,當然也看得出來,若非逼不得已,實在不願與你交手。」

    謝曉峰道︰「很好。」

    鐵開誠道︰「可是現在你既然這說,想必已準備在劍法上一較生死勝負。」

    他冷笑,接著道︰「江湖中的道理,本來就是要在刀頭劍鋒上才能講得清楚的,否則大家又何必苦練武功?武功高明的人,無理也變成了有理,那本就算不得什!」

    謝曉峰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長嘆,道︰「你錯了。」

    鐵開誠道︰「錯在那里?」

    謝曉峰道︰「我既已服罪,當然就用不著你來出手。」

    鐵開誠雖然一向自負,能喜怒不形于色,比刻臉上也不禁露出驚訝之色。江湖中替人受過,為朋友兩脅插刀的事,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可是以謝曉峰的身分武功,又何苦如此輕賤自己的性命?謝曉峰已走過去,拍了拍小弟的肩,道;「這里已沒有你的事了,你走吧。」

    小弟沒有動,沒有回頭。

    謝曉峰道︰「我一直沒有好好照顧你,你小時一定受盡別人侮辱恥笑,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做人,酒色兩字,最好」他下面在說什,小弟听不見。

    想到自己童年時的遭遇,想到娃娃擁抱著他的情況,小弟只覺得一股怒氣直沖上來,忽然大聲道︰「好,我走,這是你要跟著我的,我本就不欠你什!」

    他說走就走,也不回頭。沒有人阻捫他,每個人的眼楮都在盯著謝曉峰。

    大雨如注,沿著他濕透了的頭發滾滾流落,流過他的眼楮,就再也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地間已只剩下他一個人。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身,面對鐵開誠。

    鐵開誠沒有開口,也不必再開口。有謝家的三少爺抵罪,紅旗鏢局上上下下,還有誰能說什?

    謝曉峰卻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據說鐵老鏢頭近年一直很少在江湖走動,為的就是要自己教導你。」

    鐵開誠幔慢的點了點頭,黯然道;「不幸他老人家已在兩個月前去世了。」

    謝曉峰道︰「但是你畢竟已經成器。」

    鐵開誠道︰「那只因為他老人家的教訓,晚輩時刻不敢忘記。」,謝曉峰也幔幔的點了點頭,喃喃道︰「很好,很好,很好」他將這兩個字也不知說了多少遍,聲音越說越低,頭也越垂越低。

    他的手卻已握緊。.長街上擠滿了人,有的是紅旗鏢局屬下,也有的不是,每個人都看得出這位天下無雙的名俠,心里充滿了內疚和愧恨,已準備用自己的鮮血來洗清。

    就在這時,人叢中忽然有人大喊;「謝曉峰,你錯了,該死的是鐵開誠,不是你,因為」說到這里,聲音突然停頓,就像是突然被快刀刃割斷。

    一個人從人叢中沖出來,雙楮凸出,磴著鐵開誠彷佛想說什?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出來,人已倒下,後背赫然插著柄尖刀,已直沒至柄。

    可是另一追的人叢中卻有人替他說了下去︰「因紅旗鏢局的令旗,早就已被他沾辱了,早已變得不值一文,他」說到這里,聲音又被割斯,又有一個人血淋淋的沖出來倒地而死。

    可是世上居然真有不怕死的人,死並沒有嚇住他們。

    西面又有人嘶聲大喊︰「他外表忠厚,內藏奸詐,非但鐵老鏢頭死得不明不白,而且」這人一面大喊,一面已奔出人叢,忽然間,刀光一閃,穿出入他的咽喉。

    北面立刻又有人替他接著說了下去︰「而且西城後那藏嬌的金屋,也是他買下的,只因老鏢頭新喪,他不能不避些嫌疑,最近很少去那里,才被胡非乘虛而入。」

    這次說話的人顯然武功較高,已避開了兩次暗算,竄上了屋層,又接著道.「剛才胡非生怕被他殺了滅囗,所以才不敢說,想不到他不說也難逃一死!」

    他一面說,一面向後退,說到「死」時,屋脊後突然有一道劍光飛出,從他的後頸刺入,咽喉穿出,鮮血飛濺出,這人骨碌碌從屋頂上滾了下來,落在街心。

    長街一片死寂。

    片刻間就已有四個人血濺長街,已令人心驚膽裂,何況他們死得又如此悲壯,如此慘烈。

    鐵開誠卻還是神色不變,冷冷道︰「鐵義。」

    一個健壯高大的鏢師越眾而出,躬身道︰「在。」

    鐵開誠道;「去查一查這四個人是誰主使的,竟敢到這里來顛倒黑白,血囗噴人。」

    鐵義道︰「是。」

    謝曉峰道︰「他們若真是血口噴人,你何必殺人滅口!」

    奴開誡冷笑道︰「你看見了殺人的是誰十.」謝曉峰忽然躍起,竄入人叢,只見他身形四起四落,就有四但人從人叢中飛出來,「砰」的一響,重重落在街心,穿著打扮,正是紅旗鏢局的鏢師。

    鐵開誠居然遠是神色不變,道;「鐵義。」

    玟義道︰「在。」

    鐵開誠道︰「你再去查一查,這四人是什來歷,身上穿的衣服是從那里來的。」

    他們穿的這種緊身衣,並不是什稀奇珍貴之物,紅旗鏢局的鏢頭穿得,別人也一樣穿得。

    鐵義口中道;「是。」卻連動都不動。

    鐵開誠道︰「你為什還不去!」

    鐵義臉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咬了咬于,大聲道︰「我用不著去查,因為這些衣服都是我買的,謝大俠手里的這朵珠花,也是我買的。」

    鐵開誠的臉色驟然變了,他當然知道謝曉峰手上這朵珠花是從那里來的。

    謝曉峰當然也知道。

    他從那貓一樣的女人頭上,摘下了這朵珠花,當作殺人的暗器。

    鐵義大聲道︰「總鏢頭給了我三百兩銀票,叫我到天賓號去買了這朵珠花和一雙鐲子,剩下的二十多兩還給了我。」

    「鐵開誠買的珠花,怎會到了那貓一樣女人的頭上!」

    謝曉峰忽然一把提起鐵義,就好像提著個紙人一樣,斜飛四丈,掠上屋頂。

    只听急風騾*,十余道寒光堪堪從他們足底擦過,謝曉峰出手若是慢了一步,鐵義也已被殺了滅口。

    但是這屋上也不安全,他的腳還末站穩,屋脊後又有一道劍光飛出。

    直刺謝曉峰咽喉。

    劍光如鷲虹,如匹練,刺出這一劍的,無疑是位高手,使用的必定是把好劍。

    現在他們想殺的人,已不是鐵義,而是謝曉峰。

    謝曉峰左手挾住一個人,右手捻著珠花,眼看這一劍已將刺入他咽喉。

    他的右手忽然抬起,以珠花的柄,托起了劍鋒,只听「波」的一聲,一顆珍珠彈起,飛起兩尺,接著又是一顆珍珠彈起,去勢更快,兩粒珍珠凌空一撞,第一粒珍珠斜飛向左,直打使劍的黑衣人右腮。

    這人一偏頭就閃了過去,卻想不到第二顆珍珠竟是下墜之勢,已打在他持劍的手臂曲池穴上,長劍落下時,謝曉峰的人已去遠了。

    雨絲如重廉,眨眼間連他的人影都已看不見o.鐵開誠站在油布傘下,非但完全不動神色,身子也紋風不動。

    一直站在他身後,為他撐著傘的鏢師,忽然壓低聲音道︰「追不追!」

    鐵開誠冷冷道;「追不上又何必去追?.」這鏢師道︰「可是這件事不解釋清楚,只怕再難服眾。」

    鐵開誠冷笑,道;「若有人不服,殺無赦!」

    雨勢不停,天色漸黯。

    小小的土地廟里陰森而潮濕,鐵義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嘔吐。

    等他能開口說話時,就立刻說出了他所知道之事。

    .「被暗算死的那四個人,全都是老鏢頭的舊部,最後在屋頂上被刺殺的是鏢師,其余的三個都是老鏢頭貼身的人。」

    「兩個月以前,有一天雷電交作,雨干得比今天更大。」

    「那天晚上,老鏢頭彷佛有些心事,契飯時多喝了兩杯酒,很早就去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听到了他老人家暴斃的消息。」

    「老年人酒後病發,本不是什奇怪的事,可是當天晚上在後院里當值班的人,卻听見了老鏢師房里有人在爭吵,其中一個竟是鐵開誠的聲音。」

    「鐵開誠雖是老鏢頭收養的義子,可是老鏢頭對他一向比嫡親的兒子還好,他平時倒也還能克盡孝道,那天他居然敢逆離睢犯上,和老鏢頭爭吵起來,已經是怪事。」

    「何況,老鏢頭的死囚,若真是酒後病發,臨死前那里還有與人爭吵的力氣!」

    「更奇怪的是,從那一天晚上一直到發喪時,鐵開誠都不準別人接近老鏢頭的尸體,連尸衣都是鐵開誠自己動手替他老人家穿上的。」

    「所以大家都認為其中必定另有隱情,只不過誰也不敢說出來。」

    听到這里,謝曉峰才問︰「當天晚上在後院當值的,就是那四個人!」

    鉸義道︰「就是他們。」

    謝境峰道︰「老鏢頭的夫人呢!」

    鐵義道︰「他們多年前就已分房而眠了。」

    謝境峰道;「別的人都沒有听見他們爭吵的聲音!」

    蝕義道︰「那天晚上雷雨太大,除了當值的那四個人責任在身,不敢疏忽外,其余的人都喝了點酒,而且睡得很早。」

    謝曉峰道︰「出事之後,鏢局里既然有那多閑話,鐵開誠當然也會听到一些,當然也知道這些話是那里傳出來的。」

    蝕義道︰「當然。」

    謝曉峰道︰「他對那四個人,難道一直都沒有什舉動!」

    鐵義道︰「這件事本無證據,他若忽然對他們有所舉動,豈非反而更惹人疑心,他年紀雖不大,城府卻極深,當然不會輕舉妄動,可是大殮後還不到三天,他就另外找了個理由,將他們四個人逐出了鏢局。」

    謝曉峰道︰「他找的是什理由!」

    找義道︰「服喪期中,酒醉滋事。」

    謝曉峰道︰「是不是真有其事!」

    知義道;「他們身受老鏢頭的大恩,心里又有冤屈難訴,多喝了點酒,也是難免的。」

    謝曉峰道;「他為什不借這個緣故,索性將他們殺了滅口!」

    絨義道︰「因為他不願自己動手,等他們一出鏢局,他就找了個人在暗中去追殺他們。」

    謝曉峰道;「他找的人是誰!」

    賊義道;「是我。」

    謝曉峰道︰「但是你卻不忍下手?」

    致義黯然道︰「我實在不忍,只拿了他們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謝曉峰道︰「他叫你去買珠花,送給他的外室,又叫你去替他殺人滅口,當然已把你當作他的心腹親信。」

    鐵義道︰「我本是他的書童,從小就跟他一起長大的,可是」他的臉在扭曲︰「可是老鏢頭一生俠義,待我也不薄,我我穴在不忍眼見著他冤瀋海底,本來我也不敢背叛鐵開誠的,可是我眼看著他們四個人,死得那悲壯慘烈,我我實在」他哽咽的聲音,忽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頭︰「他們今天敢挺身而出,直揭鐵開誠的罪狀,就因為他們看見了謝大俠,知道謝大俠絕不會讓他們就這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只要謝大俠肯仗義出手,我我一死也不足惜。」

    他以頭撞地,滿面流血,忽然從靴筒里撥出把尖刀,反手刺自己的心口。

    可是這刀忽然間就已到了謝嬈峰手里。

    謝曉峰凝視著他,道︰「不管我是不是答應你,你都不必死的。」

    鐵義道;「我我只怕謝大俠還信不過我的話,只有以一死來表明心跡。」

    謝曉峰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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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參十參章血洗紅旗

    陰森的廟宇,沈默的神祗,無論听見多悲慘的事,都不會開口的。

    可是冥冥中卻自然有雙眼楮,在冷冷的觀察著人世間的悲傷和罪惡,真誠和虛假,他自己雖然不開口,也不出手,卻自然會假一個人的手,來執行他的力量和法律。這個人,當然是個公正而聰明的人,這雙手當然是雙強而有力的手。

    鐵義忽然又道;「可是謝大俠也一定要特別小心,鐵開誠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他的劍遠比老鏢頭昔年全盛時更快、更可怕。」

    謝曉峰道︰「他的武功,難道不是鐵老鏢頭傳授的。」

    鐵義道︰「大部份都是,只不過他的劍法,又比老鏢頭多出了十參招。」

    他目中露出恐懼之色︰「據說這十參招劍法之毒辣鋒利,世上至今還沒有人能招架抵擋。」

    謝曉峰道;「你知道這十參招劍法是什麼人傳授給他的!」

    鐵義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是誰!」

    鐵義道︰「燕十參。」

    黃昏,雨停。

    夕陽下現出一彎彩虹,在暴雨之後,看來更是說不出的寧靜美麗。

    故老相傳,彩虹出現時,總會為人間帶來幸福和平。可是夕陽為什麼仍然紅如血?

    鏢旗也依舊紅如血。

    十參面鏢旗,十參輛車,車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棧的後院里。

    鐵開誠站在淌水的屋後下,看著車上的鏢旗,忽然道;「折下來。」

    鏢師們遲疑著,沒有人敢動手。

    鐵開誠道︰「有人毀了我們一面鏢旗,就等於將我們千千萬萬面鏢旗全都毀了,此仇不報,此辱不洗,江湖中就再也看不見我們的鏢旗。」

    他的臉還是全無表情,聲音里卻充滿決心。他說的話,仍然是命令。

    十參個人走過去,十參雙手同時去拔鏢旗,鏢旗還沒有拔下,十參雙手忽然在半空中停頓,十參雙眼楮,同時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特立燭行,與眾不同的人,你不讓他走時,他偏要走,你想不到他會來的時候,他卻偏偏來了。

    這個人的發髻早已亂了,被大雨淋濕的衣裳還沒有乾,看來顯得狼狽而疲倦。可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頭發和衣服,也沒有人覺得他狼狽疲倦,因為這個人就是謝曉峰。

    鐵義是個魁偉建壯的年輕人,濃眉大眼,英氣勃發,可是站在這個人身後,就是像皓月下的秋螢,陽光下的燭火。因為這個人就是謝曉峰。

    鐵開誠看著他走進來,看著他走到面前「你又來了。」

    謝曉峰道「你應該知道我一定會來的。」

    鐵開誠道「因為你一定听了很多話。」

    謝蹺峰道「是。」

    鐵開誠道「是非曲直,你當然一定已分得很清楚。」

    謝鐃峰道「是。」

    鐵開誠道「你掌中無劍.」謝鐃峰道「是。」

    鐵開誠道「劍在你心里-」謝劈峰道「心中是不是有劍,至少你總該看得出。」

    鐵開誠盯著他,緩緩道「心中若有劍,殺氣在眉睫。」

    謝撓峰道「是。」

    鐵開誠道「你的掌中無劍,心中亦無劍,你的劍在那里-」謝曉峰道「在你手里。」

    鐵開誠道「我的劍就是你的劍.」謝曉峰道「是。」

    鐵開誠忽然拔劍。

    他自己沒有佩劍,新遭父喪的孝子,身上絕不能有凶器。可是經常隨從在他身後的人,卻都有佩劍,劍的形狀真實,有經驗的人卻一眼就可以看出每柄劍都是利器。

    這一劍並沒有刺向謝曉峰。每個人都看見劍光一閃,彷佛已脫手而出,可是劍仍在鐵開誠手里,只不過劍鋒已倒轉,對著他自己。

    他兩根手指捏著劍尖,慢慢的將劍柄送了過去,送向謝曉峰。

    每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掌心都捏了把冷汗。他這麼做簡直是在自殺。只要謝曉峰的手握住劍柄向前一送,有誰能閃避,有誰能擋得住?謝曉峰盯著他,終於慢慢的伸出手柄劍。鐵開誠的手指放松,手垂落。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楮里都帶著很奇怪的表情。

    忽然間,劍光又一閃,輕雲如春風吹過大地,迅急如閃,凌空下擊。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鐵開誠也沒有閃避。可是這一劍並沒有刺向他,劍光一閃,忽然已到了鐵義的咽喉。鐵義的臉色變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只有鐵開誠仍然聲色不動,這鷲人的變化竟似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鐵義的喉結上下滾動,過了很久,才能發得出聲音。

    聲音嘶啞而顫抖︰「謝大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曉峰道︰「你不懂?」

    鐵義道︰「我不懂。」

    謝曉峰道︰「那麼你就未免太糊涂了些。」

    鐵義道︰「我本來就是個糊涂人。」

    謝曉峰道︰「糊涂人為什麼偏偏要說謊?」

    鐵義道︰「誰……誰說了謊?」

    謝曉峰道︰「你編了個很好的故事,也演了很動人的一出戲,戲里的每個角色都配合得很好,情節也很緊湊,只可惜其中還有一兩點漏洞。」

    鐵義道︰「漏洞?什麼漏洞?」

    謝曉峰道︰「鐵老鏢頭發喪參天之後,鐵開誠就將那四個人逐出了鏢局亍再命你去暗中追殺?」

    鐵義道︰「不錯。」

    謝曉峰道︰「可是你不忍下手,只拿了四件血衣回去交差。」

    鐵義道︰「不錯。」

    謝蹺峰道;「鐵開誠就相信了你!」

    鐵義道︰「他一向相信我。」

    謝曉峰道︰「可是被你殺了的那四個人,今天卻忽然復活了,鐵開誠親眼看見了他們,居然還同樣相信你,還呻你去追查他們的來歷,難道他是個呆子亍可是他看來為什麼又偏偏不像?」

    鐵義說不出話了,滿頭汗落如雨。

    謝曉峰嘆了氣︰「你若想要我替你除去鐵開誠,若想要我們鴣蚌相爭,讓你漁翁得利,你就該騙個更好一點的故事,至少也該弄清楚,那麼樣一朵珠花,絕不是參百兩銀子能買得到的。」

    他忽然倒轉劍鋒,用兩根手指夾住劍尖,將這柄劍交給了鐵義。

    然後他就轉身,面對鐵開誠,淡淡道;「現在這個人已是你的。」

    他再也不看鐵義一眼,鐵義卻在盯著他,盯著他的後腦和脖子,眼楮里忽然露出殺機,忽然一劍向他刺了過去。

    謝曉峰既沒有回頭,也沒有閃避,只見跟前劍光一閃,從他的脖子旁飛過,刺入了鐵義的咽喉,餘力猶未盡,竟將他的人又帶出七.八尺,活生生的釘在一輛鏢車上。

    車上的紅旗猶在迎風招展。

    這時夕陽卻已漸漸黯淡,那一彎彩虹也已消失。

    院子有人挑起了燈,紅燈。燈光將鐵開誠蒼白的臉都照紅了。

    謝曉峰看著他,道︰「你早就知道我一定會再來的。」

    鐵開誠承認。

    謝曉峰道︰「因為我听了很多話,你相信我一定可以听廿其中的破綻。」

    鐵開誠道︰「因為你是謝曉峰。」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可是說到「謝曉峰」這參個字時,聲音里充滿了尊敬。

    謝曉峰眼中露出笑意,道︰「你是不是準備請我喝兩杯?」

    鐵開誠道;「我一向滴酒不沾。」

    謝曉峰嘆了目氣,道︰「獨飲無趣,看來我只好走了。」

    鐵開誠道︰「現在你還不能走。」

    謝嘵峰道;「為什麼?」

    鐵開誠道︰「你還得留下兩樣東西。」

    謝曉峰道︰「你要我留下什麼亍.」鐵開誠道︰「留下那朵珠花。」

    謝曉峰道︰「珠花?」

    鐵開誠道︰「那是我用參百兩銀子買來送給別人的,不能送給你。」

    謝曉峰的瞳孔收縮,道;「真是你買的亍真是你呻鐵義去買的。」

    鐵開誠道︰「絲毫不假。」

    謝曉峰道;「可是那麼樣一朵珠花,價值最少已在八百兩以上參百兩怎能買得到?」

    鐵開誠道︰「天寶號的掌櫃,本是紅旗鏢局的賬房,所以價錢算得特別便宜,何況珠寶一業,利潤最厚,他以這價錢賣給我,也沒有虧本?」

    謝曉峰的心沈了下去,卻有一股寒氣自足底升起。

    難道我錯怪了鐵義?鐵開誠要他去追查那四人的來歷,難道也是個圈套。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判斷實在缺少強而有力的證據,冷汗已濕透背脊。

    鐵開誠道︰「除了珠花外,你還得留下你的血,來洗我的鏢旗」他一字字接道︰「鏢旗被毀,這恥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得清,不是你的血,就是我的!」

    冷風肅殺,天地間忽然充滿殺機。

    謝曉峰終於長長嘆了氣,道︰「你是個聰明人,寅在很聰明。」

    鐵開誠道︰「聰明人一文錢可以買一事。」

    謝曉峰道︰「我本不想殺你。」

    鐵開誠道;「我卻非殺你不可。」

    謝曉峰盯著他,道;「有件事我也非問清楚不可。」

    鐵開誠道︰「什麼事!」

    謝曉峰道︰「鐵中奇老鏢頭,是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鐵開誠道︰「不是。」

    謝曉峰道︰「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鐵開誠若石般的臉忽然扭曲,厲聲道︰「不管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都跟你全無干系T.」他忽又拔劍,拔出了兩柄劍,反手插在地上,劍鋒入土,直沒劍柄。

    用黑綢纏住的劍柄,古拙而實。

    鐵開誠道︰「這兩柄雖然是在同一爐中煉出來的,卻有輕重之分。」

    謝曉峰道︰「你慣用的是那一柄?」

    鐵開誠道︰「這一爐煉出的劍有七柄,七柄劍我都用得很乘手,這一點我已佔了便宜。」

    謝曉峰道︰「無妨。」

    鐵開誠道︰「我的劍法雖然以快得勝,可是高手相爭,還是以重為強。」

    謝曉峰道︰「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以他們的功力,再重的劍到了他們手里,也同樣可以揮薩自如。可是兩柄大小長短同樣的劍,若有一柄較重,這柄劍的劍質當然就比較好些。

    劍質若是重了一分,就助長了一分功力,高手相爭,卻是半分都差錯不得的。

    鐵開誠道;「我既不願將較重的一柄劍給你,也不願再佔你這個便宜,只有大家各憑自己的運氣。」

    謝曉峰看著他,心里又在問自己。

    這少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天下無敵謝曉峰面前,他都不肯佔半分便宜,像這樣驕傲的人,怎麼會做出那種奸險惡毒的事?

    鐵開誠又道︰「請,請先選一柄。」

    劍柄是完全一樣的。劍鋒已完全沒入土里。究竟是那一柄劍質較佳較重亍誰也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又何妨?

    有劍又何妨十無劍又何妨?

    謝曉峰慢慢的俯下身,握住了一把劍的劍柄,卻沒有拔出來。

    他在等鐵開誠。劍鋒雖然還在地下,可是他的手一握住劍柄,劍氣就似已將破土而出。雖然弩著腰,弓著身,但是他的姿勢,卻是生動而優美的,完全無懈可擊。

    鐵開誠看著他,眼楮前彷佛又出現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同樣值得尊敬的人。

    荒山寂寂,有時月明如鏡,有時淒風苦雨,這個人將自己追魂奪命的劍法傳授了給他,也時常對他說起謝境峰的故事。這個人雖然連謝曉峰的面都末見過,可是他對謝曉峰的了解,卻可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深。因為他這一生最大的目標,就是要擊敗謝曉峰。

    他說的話,鐵開誠從末忘記。

    只有誠心正意,心無旁的人,才能練成天下無雙的劍法。

    謝曉峰就是這種人。

    他從不輕視他的對手,所以出手時必盡全力。

    只憑這一點,天下學劍的人,就都該以他為榜樣。

    鐵開誠的手雖然冰冷,血卻是滾燙的。能夠與謝曉峰交手,已是他這一生中最值得興奮驕傲的事。他希望能一戰而勝,揚名天下,用謝曉峰的血,洗清紅旗鏢局的羞辱。可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麼又偏偏對這個人如此尊敬?

    「請。」這個字說出,鐵開誠的劍已拔出,匹練般刺了出去。他當然更不敢輕視他的對手,一出手就已盡了全力。

    鐵騎快劍,名滿天下,一百參十二式連環快劍,一劍此一劍狠。他一出手間,就已刺出參七二十一劍,正是鐵環快劍中的第一環「亂弦式」。因為他使出這二十一劍時,對方必定要以劍相格。

    只劍相擊,聲如亂弦,所以這一環快劍,也就叫做「亂弦式」。

    可是現在他這二十一劍刺出,卻完全沒有聲音。因為對方手里根本沒有劍,只有一條閃閃發亮的黑色緞帶。

    本來紅在劍柄上的黑色緞帶。

    謝曉峰並沒有拔出那柄劍,只解下了那柄劍上的緞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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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鐵旗快劍

    是緞帶也好,是劍也好,到了謝曉峰手里,都自有威力箭已離弦,決戰已開始,鐵開誠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緞帶上竟似有種奇異的力量,帶動了他的劍。他已根本無法住手。

    又是參七二十一劍刺出,用的竟是鐵騎快劍中最後一環斷玄式」o這正是鐵騎快劍中的精粹,劍光閃動間,隱隱有鐵馬金戈聲.戰陣殺伐聲。

    鐵中奇壯年時殺戮甚重,身經百戰,連環快劍一百參十二式通常只要用出八九十招,對方就已斃命在他的劍下。若是用到這最後一環,對手一定太強所以這一環劍法,招招都是不惜與敵共歸於盡的殺手。

    所以每一劍刺出,都絲毫不留餘地,也絕不留餘力。

    因為這二十一劍刺出後,就已弦斷聲絕,人劍俱亡。

    劍氣縱橫,轉眼間已刺出二十一劍,每一劍刺出,都像是勇士殺敵,勇無反顧,其悲壯慘烈,絕沒有任何一種劍法能比得上。

    可是這二十一招刺出後,又像是石沉大海,沒有了消息。等到這時,人縱然還沒有死,劍式卻已斷絕,末死的人也已非死不可。曾經跟隨過鐵中奇的舊部,眼看著他使出最後一招時,都不禁發出呼嘆息聲。

    誰知鐵開誠這一招發出後,劍式忽然一變,輕飄瓢一劍刺了出去。

    剛才的劍氣和殺氣俱重,就像是滿天鳥雲密布,這一劍刺出,忽然間就已將滿天烏雲都撥開了,現出了陽光。

    並不是那種溫暖煦和的陽光,而是流金鑠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

    剛才鐵開誠施展出那種悲壯慘烈的劍法,謝曉峰竟似完全沒有看在眼里。

    可是這一劍揮出,他居然失聲而呼,道︰「好,好劍法。」

    一這四個字說出口,鐵開誠又刺出四劍,每一劍都彷佛有無窮變化,卻又完全沒有變化,彷佛飄忽,其賈沉厚,彷佛輕靈,其實毒辣。

    謝曉峰沒有還擊,沒有招架。

    他只在看。

    就像是個第一次看見裸女的年輕人,他已看得有點痴了。

    可是這四劍並沒有傷及他的毫發。鐵開誠很奇怪。明明這一劍已對準刺入他的胸膛,卻偏偏只是貼著他的胸膛擦過,明明這一劍已將洞穿他的咽喉,卻偏偏刺了個空。

    每一劍刺出的方式和變化,彷佛都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鐵開誠的劍勢忽然慢了,很慢o一劍揮出,不著邊際,不成章法。可是這一劍,卻像是道子畫龍的眼,雖然空,卻是所有轉變的樞紐。無論對方怎麼動,只要動一動,下面的一劍就可以臨他的死命。

    謝曉峰沒有動。他們有的動作,竟在這一剎那間全都停頓,只見這笨拙而遲鈍的一劍慢慢的刺過來忽殊化作了一月花雨。

    滿天的劍花,滿天的劍雨,忽然又化作一道匹練般的飛虹。

    七色飛虹,七劍,多采多姿,千變萬化,卻忽然被烏雲掩住。

    里色的緞帶。

    烏雲如帶。

    鐵開誠的動作忽然停頓,滿頭冷汗,雨點般落了下來。

    謝曉峰的動作也停頓,一字字問道「這就是燕十參的奪命十參劍.」鐵開誠沉默。沉默就是承認。謝曉峰道「好,好劍法。」

    他忽又長長嗅息「可惜可清。」

    鐵開誠忍不住問「可惜.」謝曉峰道「可惜的是只有十參劍,若還有第十四劍,我已敗了。」

    鐵開誠道「還能有第十四劍.」謝曉峰道「一定有。」

    他在沉思,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接著道「第十四劍,才是這劍法中的精粹。」

    劍的精粹,人的靈魂,同樣是虛無縹緲的,雖然看不見,卻沒有人能否認他的存在。

    謝曉峰道「奪命十參劍中所有的變化和威力,只有在第十四劍中,才能完全發揮,若能再變化出第十五劍,就必將天下無敵。」

    他的手一抖,里色的緞帶忽然挺得筆直,就像是一柄劍。

    劍揮出,如夕陽,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烏雲,如動又靜,如虛又實,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後,如快又慢,如空又實。

    雖然只不過是一條緞帶,可是在這一瞬間,卻已勝過世上所有殺人的利器。

    就在這一瞬間,鐵開誠的冷汗已濕透衣裳。他已完全不能破解,不能招架,不能迎擊,不能閃避。

    謝曉峰道;「這就是第十四劍。」

    鐵開誠不能開口。

    謝曉峰道︰「你若使出這一劍,就可以將我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鐵開誠在悔恨,恨自己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想出這一著變化。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看清楚這一劍?」

    鐵開誠已看清楚。他從小就練劍,苦練。在這方面本就是絕頂的天才,而且還流過汗,流過血o謝曉峰道︰「你再看一遍。」

    他將這一劍的招式和變化又重復一次「現在你是否已能記住?」

    鐵開誠點點頭。

    謝曉峰道︰「那麼你試試。」

    鐵開誠看著他,還沒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謝曉峰道︰「我要你用這一劍來對付我,看是否能破得我的劍。」

    鐵開誠眼楮里發出了光,卻又立刻消失;「我不能這麼做。」

    謝曉峰道;「我一定要你這麼做。」

    鐵開誠道;「為什麼?」

    謝曉峰道︰「因為我也想試試,是否能破得了這一劍。」

    因為這一劍雖然是他創出的,可是其中的精粹變化,卻來自奪命十三劍。

    這一劍的靈魂,也是屬于燕十三的。

    鐵開誠已明白他的意思,眼中又露出尊敬之色︰「你是個驕傲的人。」

    謝曉峰道︰「我是的。」

    鐵開誠道︰「可是你實在值得自傲。」

    謝曉峰道︰「我是的。」

    一劍揮出,森寒的劍氣立刻逼人而來,連燈都失去了顏色。謝曉峰在往後退。

    這一劍已將他全有的攻勢全都封死,他只有向後退。他雖然在退,卻沒有敗勢。他的身子已被這一劍的力量壓得向後彎曲彎如弓。可是弓弦也已抵緊,隨時都可能反彈出去,壓力越大,反擊之力也越強。,等到那一刻到來,立刻就可以決定他們的勝負生死。

    誰知就在他的力已引滿,將發末發時,鏢車後.廊柱旁.人叢間,忽然有四道劍光飛出。

    他已全神貫注在鐵開誠手里的劍上,所有的力量,都在準備迎擊這一劍。已完全沒有余力再去照顧別的事。

    劍光一閃間,三柄劍已同時刺入了他的肩胛、左股、後背。

    他所有的力量立刻全都崩潰。

    鐵開誠的一劍也已迎面飛來,劍尖就在他的咽喉要害間。

    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再招架閃避,他終于領略到死的滋味。

    那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是不是真的能回憶起一生中所有的往事?

    他這一生中,究竟有多少歡樂?多少痛苦?

    究竟是別人負了他,還是他負了別人?

    一這些問題,除了他自己外,誰也無法回答。

    他自己也無法回答。冰冷的劍尖,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能感覺得到那種刺骨的寒冷,冷得謝曉峰終于倒了下去,倒在鐵開誠的劍下,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甚至沒有看見在背後突□他的那四個人是誰。

    鐵開誠看見了除了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外,還有一個長身玉立,衣著華麗的陌生人,看來卻又顯得說不出的悲傷、憔悴.疲倦。

    袁次雲在微笑,道︰「恭喜總鏢頭,一擊得手,這一劍之威,必將名揚天下。」

    鐵開誠臉上居然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掌中的劍已垂落。

    袁次雲道︰「這一次我們雖也略盡棉薄,真正一擊奏功的,卻還是總鏢頭。」

    鐵開誠道︰「你們四劍齊發,都沒有傷及他的要害,就是為了要我親手殺他?,」袁次雲並不否認。

    鐵開誠看著那衣著華麗的陌生人,道︰「這位朋友是……」袁次雲道;「這位就是夏侯世家的長公子,夏侯星。」

    鐵開誠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彷佛也很疲倦,一種勝利後必有的疲倦。

    袁次雲道︰「現在他的血還末冷,總標局為何還不用他的血來為貴局的紅旗增幾分顏色十,」鐵開誠道︰「我正準備這麼做。」

    最後一個字說出口,他低垂的劍忽又揮起,向袁次雲刺了過去。

    袁次雲一鷲,揮劍迎擊,只劍相交,聲如亂弦。

    鐵開誠大聲道︰「這件事不是我安排的,鐵開誠絕不是這種無恥的小人,這恥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不是他們的血,就是我的。」

    這些話好像是說給謝曉峰听的,可是死人又怎麼能听見他的話。

    夏侯星一直在盯著地上的謝曉峰,目中充滿悲憤怨毒,忽又一劍刺出,刺他的小腹。

    誰知謝曉峰忽然從血泊中躍起,竄了出去。

    夏侯星大呼︰「他沒有死,他沒有死.…︰」聲音激動得幾乎已接近瘋狂,劍法也因激動而變得接近瘋狂,瘋狂般在後面追殺謝曉峰,每一劍刺的都是要害。

    謝曉峰卻已拔出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劍,反手一劍撩出。

    他沒有回頭,但是夏侯星劍法中每一處空門破綻,他都已算準了,隨手一劍揮出,夏侯星劍法中三處破綻都已在他攻擊下,無論夏侯星招式如何變化,都勢必要被擊破。可是他舊創末愈,又受了新傷,他反手一揮,肩胛處就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苦。

    一這一劍的劍雖已勝十.力卻敗了。

    「叮」的一聲,雙劍相擊,他的劍又被震得脫手飛出。

    劍光如流星,飛出牆外。

    看著自己的劍飛出,謝曉峰只覺得胃部忽然收縮,就像是忽然發現自己的情人已□他遠去,又像是忽然一腳踏空,墜下了萬丈高樓。他從末有過這種經驗,這本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

    冰冷的劍鋒,已貼住了脖子,幾乎已割入他頸後的大血管里。

    夏侯星的手卻停頓,一字字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十.」謝曉峰道︰「你的內力又彷佛精進了,可是你本來從不會在背後傷人的。」

    夏侯星身子一轉,已到了他面前,劍鋒圍著他脖子滑過,留下了一條血痕,就像是小女孩脖子上系著的紅線。

    剛才被鐵開誠刺傷的地方,血已凝結,就像是紅線上系著一粒珊瑚。

    謝曉峰連眉頭都沒有皺一皺,淡淡道︰「想不到夏侯家也有這麼利的劍。」

    夏侯星冷笑道︰「這世上令人想不到的事本就有很多。」

    謝曉峰嘆道︰「的確有很多。」

    夏侯星忽然壓低聲音,道︰「她的人在那里十.」謝曉峰道;「她是什麼人亍.」夏侯星道︰「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誰。」

    謝曉峰道︰「為什麼我一定應該知道。」

    夏侯星咬緊了牙,恨恨道︰「自從她嫁給我那一天,我就全心全意的待她,只希望能跟她終生相守,寸步不離,可是她.…︰她....︰」說到這里,他的聲音突然顫抖,過了半晌,才能接下去道︰「她只要一有機會,就千方百計的要從我身邊逃走,去賭錢,去喝酒,甚至去做娘子,好像只要能離開我,隨便叫她去干什麼她都願意。」

    謝曉峰看著他,已有同情之意,道︰「那一定是因為你做錯了事。」

    夏侯星嘶聲道;「我沒有錯,錯的是她,錯的是你!」

    謝曉峰;「是我十,」夏侯星道︰「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她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謝曉峰道︰「為什麼!」

    夏侯星道︰「因為……因為……」他咬了咬牙,身子忽又圍著謝曉峰一轉,劍鋒又在謝曉峰脖子上留下道血痕,看來更美,卻又顯得那麼淒艷,那麼可怖。

    夏侯星道︰「這是柄利劍。」

    謝曉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只要我再圍著你脖子轉三次,你的頭頂就要落下來。」

    謝曉峰道;「我知道。」

    夏侯星道︰「那麼你就該知道她為的是什麼?」

    謝曉峰道;「我不知道。」

    夏侯星大吼,道︰「她為的是你。」

    他的聲音抖得更厲害,連手都在抖︰「她雖然嫁給了我,可是她心里只有你,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生中,毀了多少個女人亍拆散了多少對夫妻!」

    謝曉峰的臉忽然也開始扭曲,因痛苦而扭曲。

    一個男人,若是被女人愛上了,這是不是他的錯?

    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了一個值得她愛的男人,是不是錯?

    他們若沒有錯,錯的是誰?

    他無法回答,也無法解釋。

    袁氏兄弟雙劍聯手,逼住了鐵開誠。

    紫衣袁氏傳家十余代,聲名始終不墜,他們家傳的劍法,當然已經過千錘百煉,無論誰要想破他們的連璧雙劍,都很不容易。

    鐵開誠卻有幾次都幾乎已得手了。他的奪命十三劍,彷佛正是這種劍法的克星,只要再使出「第十四劍」來,袁氏兄弟的雙劍,就必破無疑。可是他始終沒有用出這一劍。

    他太驕傲。這一招畢竟是謝曉峰創出來的,他和謝曉峰之間還有筆帳沒有算清。他雖然不能眼看著謝曉峰因為被這一招所逼而遭人暗算,卻也不能用這一招去傷人。

    他一向是個有原則的人。

    只可惜奪命十三劍,缺少了這一劍,就像是畫龍尚未點楮,縱然生動逼真,卻還是不龍破壁飛去。他和謝曉峰決戰時,已使出全力,現在氣力已剛剛不支,出手已倒,劍被袁氏兄弟封死。

    曹寒玉冷笑著,看著他們,已不屑再出手,奇怪的是紅旗鏢局的鏢師,也都在袖手旁觀,沒有一個人來助他們的總鏢頭一臂之力。

    劍光閃動,謝曉峰頸上又多了條血痕,這次劍鋒割得更深,鮮血一絲絲泌出,染紅了他的衣領o夏侯星盯著他,道︰「你說不說!」

    謝曉峰道︰「說什麼!」

    夏侯星道︰「只要你說出她在那里,我就饒你一命。」

    謝曉峰目光注視著遠方,彷佛根本沒有看見跟前的這個人.這柄劍,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她心里既然沒有你,你又何必再找她?找到了又有什麼用!」

    夏侯星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冷汗一粒粒落下。謝曉峰道;「何況,我也不想要你饒我,要殺我,你還不配。」

    夏侯星怒吼,忽然一劍刺向他的咽喉。

    可是這柄劍剛一動,就听見「拍」的一響,劍鋒已被謝曉峰只掌夾住。

    夏侯星想拔劍,拔不出。他也知道自己內力和劍法都有進步,自從敗在燕十三劍下之後,他的確曾經刻苦用功,只可惜他還是比不上謝曉峰,連受傷的謝曉峰都比不上。

    他已發現自己永遠都比不上謝曉峰,無論那一點都此不上。

    要一個人承認自己的失敗,並不是件容易事,到了不能不承認的時候,那種感覺已不僅是羞辱,而且悲傷,一種充滿了痛苦和絕望的悲傷。他臉上已不僅有汗,也有淚。

    他身旁還有個人在嘆息。

    曹寒玉已緩緩走過,嘆息聲中充滿了同情和惋惜;「若沒有這個薄情的浪子,嫂夫人想必能安守婦道,夏侯兄也就不會因為心中氣惱而荒廢了武功,以夏侯兄的聰明和家傳劍法,也未必就比不上神劍山莊的謝曉峰。」

    他說的是實話。一個男人娶的妻子是否賢慧,通常就是決定他一生命運的大關鍵。

    夏侯星咬緊牙,這些話正說中了他心中的隱痛。

    曹寒玉又笑了笑,道︰「幸好這位無情的浪子也跟別人一樣,也只有兩只手。」

    他掌中也有劍。.他微笑著,用劍尖逼住了謝曉峰的咽喉,道;「三少爺,你還有什麼話說!」

    謝曉峰還能說什麼?

    曹寒王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松開你的手!」

    謝曉峰知道自己的手只要一放松,夏侯星的劍就必將刺咽喉。

    可是他不放手又如何?一個人到了應該放手的時候還不肯放手,就是自討無趣了。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做這種事。謝曉峰絕不是個愚蠢的人,現在已到了他應該放手的時候。

    到了這時侯,他還不能忘懷的是什麼人?

    是他的父母雙親?

    是慕容秋荻亍.還是小弟亍,忽然間,鐵開誠掌中的劍光暴芒,袁氏兄弟立刻被逼退。

    他終于使出了那一劍亍.奪命十三劍的第十四劍。

    劍光如飛虹,森寒的劍氣,冷得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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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朵珠花忽然已到了曹寒玉和夏侯星的眉睫間。

    沒有人能招架這一劍。他們也只有向後退,退得很快,退得很遠,夏侯星掌中的劍已撤手。

    鐵開誠眼楮盯著他們,嘴里卻在問謝曉峰,你還能出手?

    謝曉峰道︰「我遠沒死。」

    蝕開誠道︰「剛才那一劍,是你創的劍法,我使出那一劍,只因為要救你。」

    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為了要救謝曉峰,他寧死也不會使出這一劍的。

    鐵開誠道︰「所以你不必謝我,救你的你的劍法,不是我。」

    曹寒玉忽然冷笑,道︰「現在你救了他,一等誰來救你!」

    鐵開誠轉臉去看他的鏢師。那其中有很多都是曾經他共過生死患難的伙伴,有很多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可是現在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看過去時每一張臉都全無表情,每個人都好像變成了個木頭人。

    鐵開誠的心沉了下去,心里忽然充滿了憤怒與恐懼他終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旗下所有的鏢師都已被人收買了。

    他的紅旗鏢局早已名存實亡。

    看倒他臉上的表情,曹寒玉大笑,揮劍,用劍尖指著他︰「殺!」

    「誰殺了他們都重重有賞。」

    「鐵開誠的頭顱值五千兩,謝曉峰的一萬。」

    鏢師們立刻拔刀。紅燈映著刀光,刀光如血。

    謝曉峰.鐵開誠,並肩而立,冷冷的看著刀光向他們揮舞過來。如果在平時,他們根本就不會將這些人看在眼里,可是現在他們一個身負重傷,一個力氣將盡,就算他這些叛徒全都刺盡殺絕,也絕對無法再對付曹寒玉和袁氏兄弟的三柄劍了。

    一個人到了自知必死時,心里會想些什麼?

    謝曉峰忽然問︰「你在想什麼十.」鐵開誠道︰「我不服氣,你的頭顱,為什麼要比我貴一倍。」

    謝曉峰大笑。

    大笑聲中,牆外忽然有個人凌空飛墜,沖入了刀光間,兩根拇指豎起一指朝天;一指向地,大聲道︰「天地幽冥,唯我獨尊!」

    「天地幽冥,唯我獨尊!」這八個字就像是某種神秘的符咒,在一瞬就令揮舞的刀光全都停頓。

    這個人是誰?

    幾十個人,幾十只眼楮,都在吃驚的看著他。

    他的臉也像謝曉峰一樣,蒼白.疲憊憔悴,卻又帶著種鋼鐵般的意志和決心。

    「是你!」

    謝曉峰.鐵開誠.曹寒王.袁氏兄弟,五個人同時說出這兩個字,可是音卻不同。

    鐵開誠的聲音里充滿驚奇。

    曹寒玉和袁氏兄弟不僅驚奇,而且憤怒。

    謝曉峰呢?

    誰也無法形容他說出這兩個字時心里是什麼滋味。

    什麼感覺。

    因為這個人竟是小弟。

    又有誰知道小弟心里是什麼滋味?什麼感覺。

    曹寒玉已經在大聲問︰「你來干什麼!」

    小弟道︰「來要你們放人。」

    曹寒王道︰「放誰?是鐵開誠?還是謝曉峰!」

    小弟道︰「是他們兩個人。」

    曹寒王冷笑,道;「你憑什麼要我們放人?你知道這是誰的命令?」

    小弟也在冷笑,忽然從懷中拿出根五色的絲絲,絲滌上結著塊翠綠的玉牌。

    曹寒王的臉色立刻變了。

    小弟道;「你認得這是什麼!」

    曹寒玉當然認得,只要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認得。別人臉上的表情也跟他一樣,驚奇中帶著畏懼。

    小弟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的後退,退到謝曉峰身旁︰「我們走。」

    謝曉峰轉過臉,看著鐵開誠;「你也走?」

    鐵開誠沉默著,終于點了點頭。

    他只有走。

    要在一瞬間斷然放棄自己多年曹斗得來的結果,承認自己徹底失敗,那不但困難,而且痛苦。

    可是他知道自己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要人眼看著一條已經被釣上鉤的大魚再從自己手里脫走,也是件很痛苦的事。

    可是沒有人敢阻攔他們,沒有人敢動。

    那塊結在五色絲滌的玉牌,本身錐然沒有追魂奪命的力亡,卻代表著一種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權力。

    門外有車。

    快馬、新車。那當然是小弟早已準備好的,他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時侯,事先一定準備得極仔細周密。

    車馬急行,車廂里卻還是很穩。

    謝曉峰斜倚在角落里,蒼白的臉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更疲倦.更憔悴。可是他眼楮里卻在發著光。

    他興奮,並不是因為他能活下來,而是因為他對人忽然又有了信心。

    對一個他最關心的人,他已將自己的全身希望寄托在這個人身上。

    小弟卻盯著鐵開誠,忽然道「我本不是救你的,也並不想救你-」鐵開誠道「我知道。」

    小弟道「我救了你,只因為我知道他絕不肯讓你一個人留在那里,因為你們不但曾經並肩作戰,而且你也曾救過他-」鐵開誠道「我說過救他的並不是我。」

    小弟道「不管怎麼樣,那都是你們的事,跟我全無關系-」鐵開誠道「我明白-」小弟道「所以你現在還是隨時都可以找我算帳。」

    鐵開誠道「算什麼帳.」小弟道「鏢旗」

    鐵開誠打斷了它的話,道︰「紅旗鏢局早已被毀了,那里還有鏢旗?」

    他笑了笑,笑容中充滿了悲痛和感傷︰「鏢旗早已沒有了,那里還有什帳?」

    謝曉峰道︰「還有一點帳。」

    鐵開誠道︰「什帳!」

    謝曉峰道︰「一朵珠花。」

    他也在盯著鐵開誠︰「那朵珠花真是你叫人去買的!」

    鐵開誠毫不考慮就回答︰「是。」

    謝曉峰道︰「我不信!」

    鐵開誠道︰「我從不說謊。」

    謝曉峰道︰「鐵義呢?他有沒有說謊。」

    鐵開誠閉上了嘴。

    謝曉峰又問道︰「難道那個女人真是你的女人?難道鐵義說的全是真話!」

    鐵開誠還是拒絕回答。

    小弟忽然插嘴,道︰「我又看見了那個女人。」

    謝曉客道︰「哦!」

    小弟道︰「她找到我,給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給你,而且一定要我親手交給你,因為信上說的,是件很大的秘密。」

    他一字字接著道︰「紅旗鏢局的秘密。」

    謝曉岑道︰「信呢!」

    小弟道︰「就在這里。」口口口信是密封著的,顯見得信上說的那件秘密一定很驚人。

    可是謝曉峰並沒有看到這封信,因為小弟一拿出來,鐵開誠就已閃電般出手,一把奪了去,掌一揉,一封信立刻就變成了千百碎片,被風吹出了窗外,化作了滿天蝴蝶。

    謝曉峰沉下臉,道︰「這不是君子人應該做的事。」

    鐵開誠道︰「我本來就不是君子。」

    小弟道︰「我也不是。」

    鐵開誠道︰「你」小弟道︰「君子絕不會搶別人的信,也不會偷看別人的信,你不是君子,幸好我也不是。」

    鐵開誠變色︰「那封信你看過!」

    小弟笑了笑,道︰「不但看過,而且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鐵開誠的臉扭曲,就像是忽然破人一拳重重的打在小腹上,打得他整個人都已崩潰。

    信上說的究竟是什秘密,為什能讓鐵開誠如此畏懼?

    我不是鐵開誠的女人。我本來是想勾引他的,可惜他太強,我根本找不到一點機會。

    幸好鐵中奇已老了,已沒有年輕時的壯志和雄心,已開始對奢侈的享受和漂亮的女人發生興趣。我一向很漂亮,所以我就變成了他的女人。只要能躲開夏侯星,比他再老再丑的男人我都肯。

    天下最讓我惡心的男人就是夏侯星。

    有紅旗鏢局的總鏢頭照顧我,夏侯星當然永遠都找不到,何況,鐵中奇雖然老了,對我卻很不錯,從來沒有追問過我的來歷。

    鐵開誠不但是條好漢,也是個孝子,只要能讓他父親高興,什事都肯做,在我生日的那天,他甚至還送了我一朵珠花和兩只鐲子。只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長,夏侯星雖然沒有找到我,慕容狄荻卻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秘密,就以此來要脅我,要我替她做事。我不能不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我替她在暗中收買紅旗鏢局的鏢師,替她刺探鏢局的消息,她還嫌不夠,還要我挑撥他們父子,替她除掉鐵開誠。

    鐵中奇對我雖然千依百順,只有這件事,不管我怎說,他都听不進去。

    所以慕容秋荻就要我在酒中下毒。

    那天晚上風雨很大,我看看鐵中奇喝下了我的毒酒,心里多少也有點難受,可是我知道這秘密一定不會被人發覺的,因為那天晚上在後院當值的人,也都已被天尊收買了。

    鐵開誠事後縱然懷疑,已連一點證據都抓不到。為了保全他父親的一世英名,他當然更不會將這種事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我卻說了出來。因為我一定要讓你知道,天尊的毒辣和可怕,我雖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為了你,我什都肯做。只要你能永遠記住這一點,別的事我全不在乎。口口口這是封很長的信,小弟卻一字不漏的念了出來。

    它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听完了這封信,鐵開誠固然已滿面痛淚,謝曉峰和小弟的心里又何嘗不難受。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曉峰才輕輕的問道︰「她人呢!」

    小弟道︰「走了。」

    謝曉峰道︰「你有沒有問她要去那里!」

    小弟道︰「沒有。」

    鐵開誠忽然道︰「我也要走了,你也不必問我要去那里,因為你就是問我要去那里,我也絕不會說。」

    他當然要走的。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不去做的事。

    謝曉峰了解他的處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話都沒有說。

    鐵開誠卻又問了他很讓他意外的話︰「你想不想喝酒!」

    謝曉峰笑了。

    是勉強在笑,卻又很愉快︰「你也喝酒!」

    鐵開誠道︰「我能不能喝酒!」

    謝曉峰道︰「能。」

    鐵奴開誠道︰「那末我們為什不去喝兩杯!」

    謝曉峰道︰「這時候還能買得到酒!」

    鐵開誠道︰「買不到我們能不能去偷!」

    謝曉峰道︰「能:」鐵開誠也笑了。

    誰也不知道那是種什樣的笑︰「君子絕不會偷別人的酒喝,也不會喝偷來的酒,幸好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口口口夜深,人靜,至少大多數人都已靜。

    在人靜夜深的晚上,最不安靜的通常只有兩種人––賭得變成了賭鬼的人,喝得變成了酒鬼的人。

    可是就連這兩種人常去的消夜攤子,現在都已經靜了。

    所以他們要喝酒只有去愉。真的去偷。口口口「你有沒偷過酒?」「我什都沒有愉過。」「我偷過。」

    謝曉峰好像很得意:「我不到十歲時侯就去偷過酒喝。」

    「偷誰的!」

    「偷我老子的。」

    謝曉峰在笑︰「我們家那位老爺子雖然不常喝酒,藏的卻都是好酒,很可能比我們家藏的劍還好。」

    「你們家為什不叫神酒山莊!」

    鐵開誠居然也在笑。

    「因為我們家除了我之外都是君子,不是酒鬼。」

    「幸好你不是。」

    「幸好你也不是。」

    夜深人靜的晚上,夜深人靜的道路,兩個人卻還末靜。

    因為他們的心都不靜。口口口車馬已在遠處停下,他們已走了很遠。「我們家的藏酒雖好,只可惜我只偷了兩次就被捉住了。」

    謝曉峰還在笑,就好像某些人在吹噓他們自己的光榮歷史︰「所以後來我只好去偷別人的。」

    「偷誰的!」

    「綠水湖對岸有家酒鋪,掌櫃的也姓謝,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人。」

    「所以你就去偷他的!」

    「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偷好人不偷壞人。」

    謝曉峰說話的表情就好像老師在教學生︰「這是偷王和偷祖宗傳留下來的教訓,要做小偷的人,就千萬不可不記在心里。」

    「因為就算被好人抓住了也沒什了不得,被壞人抓住可就有點不得了。」

    「不是有點不得了,是大大的不得了。」

    「可是好人也會抓小偷的。」

    「所以我又被抓住了。」

    謝曉峰在嘆息︰「雖然沒什了不起,卻也讓我得到個教訓。」

    「什教訓!」

    「要偷酒喝,最好讓別人去偷,自己最多只能在外面望風!」

    「好,這次我去偷,你望風!」

    鐵開誠真的沒有偷過酒,什都沒有偷過,可是不管要他去偷什,都不會太困難。

    他的輕功也許不能真是最好的,可是如果你有兩百壇酒藏在床底下,他就算把你全偷光了,你也絕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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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欣逢知己

    很少有人會把酒藏在床底下。

    只有大戶人家,才藏著有好酒,大戶人家通常有酒窖。要偷酒窖里的酒,當然比偷床底下的酒容易。

    鐵開誠偷酒的本事雖並不比謝曉峰差多少,酒量卻差得不少。所以先醉的當然是他。

    不管是真醉?還是假醉?是爛醉?還是半醉,話總是說得要比平時多些,而且說的通常都是平時想說卻沒有說的話。

    鐵開誠忽然問︰「那個小弟,真的就叫做小弟!」

    謝曉峰不能回答,也不願回答。小弟真的應該姓什?叫什?你讓他應該怎說?

    鐵開誠道︰「不管他是不是叫小弟,他都絕不是個小弟。」

    謝曉峰道︰「不是!」

    鐵開誠道︰「他已是個男子漢。」

    謝曉峰道︰「你認為他是!」

    鈹開誠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他,很可能就不會把那封信說出來!」

    謝曉峰道︰「為什!」

    鐵開誠道︰「因為我也知道他是天尊的人,它的母親就是慕容秋荻。」

    謝曉峰沉默著,終于長聲嘆息︰「他的確已是個男子漢。」

    鐵開誠道︰「我還知道一件事!」謝曉峰道︰「什事!」

    鐵開誠道︰「他來救你,你很高興,並不是因為他救了你的命,而是因為他來了!」

    謝曉峰喝酒,苦笑。酒雖是冷的,笑雖然有苦,心里卻又偏偏充滿了溫暖和感激。

    感激一個人的知己。

    鐵開誠道︰「還有件事你可以放心,我絕不會再去找薛可人。」

    薛可人就是那個貓一樣的女人。

    鐵開誠道︰「因為她雖然做錯了,卻是被逼的,而且她已經贖了罪。」

    謝曉峰道︰「可是」鐵開誠道︰「可是你一定要去找她。」

    他又強調︰「雖然我不去找她,你卻一定要去找她。」

    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鐵開誠雖然放過了她,慕容狄荻卻絕不會放過她的。

    連曹寒玉、袁家兄弟、紅旗鏢局,現在都已在天尊的控制之下,還有什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謝曉峰道︰「我一定會去找她。」鐵開誠道︰「另外有個人,你卻一定不能去找?」

    謝曉峰道︰「誰!」「燕十三。」

    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謝曉峰邊說邊注視著遠方,燕十三就彷佛站在遠方的黑暗中。彷佛已與這寂寞的寒夜融為一體。他從未見過燕十三,但是他卻能夠想像出燕十三是個什樣的人。

    一個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種已深入骨髓的冷漠與疲倦。他疲倦,只因為他已殺過太多人,有些甚至是不該殺的人。他殺人,只因為他從無選擇的余地。

    謝曉峰從心底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了解這種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

    因為他也殺人,也同樣疲倦,他的劍和他的名聲,就像是個永遠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壓在他肩上,壓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殺人者還常會有什樣的結果?

    是不是必將死于人手?他忽然又想起剛才在自知必死時,那一瞬間心里的感覺。在那一瞬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

    燕十三。說出了這三個字,本已將醉的鐵開誠酒意似又忽然清醒。

    他的目光也在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是誰!」

    謝曉峰道︰「是個我從末見過的陌生人。」

    鐵開誠道︰「陌生人並不可怕。」––因為陌生人既不了解你的感情,也不知道你的弱點。

    ––只有你最親密的朋友,才知道這些,等他們出賣你時,才能一擊致命。

    這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謝曉峰一定會了解。

    謝曉峰道︰「但是這個陌生人卻和別的人不同。」

    域品誠道︰「有什不同!」

    謝曉峰說不出。就因為他說不出,所以才可怕。

    鐵開誠又問︰「你是在那里見到他的!」

    謝曉峰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就在那陌生的地方,他看見那可怕的陌生人,和一個他最親近的人在一起,在論劍。

    論他的劍。

    ––他最親近的那個人,是不是慕容秋荻?

    鐵奴開誠道︰「你想那個陌生人會不會是燕十三!」

    謝曉峰道︰「很可能。」

    鐵開誠忽然嘆了口氣,道︰「我這一生中,見到過的最可怕的一個人也是他,不是你。」

    謝曉峰道︰「不是我!」

    鐵開誠道︰「因為你畢竟還是個人。」

    ––那也許只因為現在我已改變了。

    這句話謝曉峰並沒有說出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會改變的。

    鐵開誠道︰「燕十三卻不是。」

    謝曉岑道︰「他不是人!」

    鐵開誠道︰「絕不是。」

    他沉思若,慢慢的按著道︰「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的劍法,可是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那里來,要往那里去!」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為要做殺人的劍客,就必要無情。這些話鐵開誠也沒有說出來,他相信謝曉峰也一定會了解。.他們沉默了很久,鐵開誠忽然又道︰「奪命十三劍中的第十四種變化,並不是你創出來的。」

    謝曉峰道︰「是他!」

    鐵開誠點點頭,道︰「他早已知道這十四劍,而且也早已知道你劍中有一處破綻。」

    謝曉峰︰「可是他沒有傳授給你!」

    鐵開誠道︰「他沒有。」

    謝曉峰道︰「你認為他是在藏私!」

    鐵開誠道︰「我知道他不是。」

    謝曉峰道︰「你也知道他是為了什!」

    鐵開誠道︰「因為他生怕我學會這一劍後,會去找你。」

    謝曉峰道︰「因為他自己對這一劍也沒有把握。」

    鐵開誠道︰「可是你也同樣沒把握能破他的這一劍。」

    謝曉峰沒有反應。

    鐵開誠盯著他,道︰「我知道你沒有把握,因為剛才我使出那一劍時,你若有把握,早已出手,也就不會遭人的暗算。」

    謝曉峰還是沒有反應。

    鐵開誠道︰「我勸你不要去找他,就因為你們全都沒有把握,我不想看著你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

    謝曉峰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問道︰「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想的是什事!」

    鐵開誠道︰「是不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往事!」

    謝曉峰道︰「不是。」

    他又補充著道︰「本來我也認為應該是的,可是我自知必死的那一瞬間,想到的卻不是這些事。」

    鐵開誠道︰「你想的是什!」

    謝曉峰道︰「是那一劍,第十四劍。」

    鐵開誠沉默著,終于長長嘆息,在那一瞬間,他想的也是這一劍。

    一個人若已將自己的一生全都為劍而犧牲,臨死前他怎會去想別的事!

    謝曉峰道︰「本來我的確沒把握能破那一劍,可是在那一瞬間,我心里卻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那一劍本來雖然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可是被這道閃電一擊,立刻就變了!」

    鐵開誠道︰「變得怎樣!」

    謝曉峰道︰「變得很可笑。」

    本來很可怕的劍法,忽然變得很可笑,這種變化才真的可怕。鐵開誠什都不再說,又開始喝酒。

    謝曉峰喝得更多、更快。

    鐵開誠道︰「好酒。」

    謝曉峰道︰「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

    鐵開誠道︰「今日一別,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再醉。」

    謝曉峰道︰「只要你真的想醉,何時不能再醉!」

    鐵開誠忽然大笑,大笑著站起來,一句話都不再說就走了。

    謝曉峰也沒有再說什,只是看者他大笑,看著他走。

    ––鐵中奇雖然不是他親生的父親,可是為了保全鐵中奇的一世英名,他寧可死,寧原承擔一切罪過,因為他們已有了父子的感情。

    謝曉峰沒有笑。想到這一點,他怎能笑得出。他又喝完了最後的酒,卻已辨不出酒的滋味是甘?是苦?

    無論是甘是苦,總是活,既不是水,也不是血,絕沒有人能反駁。那豈非也正像是父子間的感情一樣?

    天亮了。車馬仍在,小弟也在。謝曉峰走回去的時侯,雖然已將醉了,身上的血腥卻比酒味更重。

    小弟看著他上車,看著他倒下,什話都沒有說。

    謝曉峰忽然道︰「可惜你沒有跟我們一起去喝酒,那真是好酒。」

    小弟道︰「偷來的酒,通常都是好酒。」這正是謝曉峰剛說過的話。

    謝曉峰大笑。小弟道︰「只可惜不管多好的酒,也治不了你的傷。」

    不管是身上的傷?還是心里的傷?都一樣冶不了。

    謝曉峰卻還在笑︰「幸好有些是根本就不必去治的。」

    小弟道︰「什傷?」謝曉峰道︰「根本就治不好的傷。」

    小弟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醉了。」

    謝曉峰道︰「你也醉了。」

    小弟道︰「哦!」

    謝曉峰道︰「你應該知道,天下最容易擺脫的是那種人!」

    小弟道︰「當然是死人。」

    謝曉峰道︰「你若沒有醉,那你一心要擺脫我,為什偏偏又要來救我!」

    小弟又閉上了嘴,卻忽然出手,點了他身上十一處穴道。

    他最後看見的,是小弟的一雙眼楮,眼楮里充滿了一種誰都無法了解的表情。

    這時陽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著他的眼楮。

    謝曉峰醒來時,最先看見的也是眼楮,卻不是小弟的眼楮。

    有十幾雙眼楮。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氣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

    十幾個人正圍著床,看著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輕,服飾都很考究,臉色都很紅潤,顯出一種生活優裕,營養充足的樣子。

    十幾雙眼楮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銳利,每個人的眼楮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軌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著他們正要宰割的牛羊,卻又拿不定主意,應該從什地方下手。

    謝曉峰的心在往下沉。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運站都站不起來。

    就算能站起來,這十幾個人只要每個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堆,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們究竟是些什人?為什要用這種眼光來看他?

    十幾個人忽然全都散開了,遠遠的返到一個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謝曉峰雖然听不見他們在說什,卻看得出他們一定是在商議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關系。

    因為他們一面說,一面還不時轉過頭來,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他們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法子來對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小弟終于出現了。前些日子來,他一直顯得很疲倦憔悴,落魄潦倒。

    可是現在他卻已換上一身鮮明華麗的衣服,連發髻都梳得很光潔整齊。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是什事讓他忽然奮發振作起來的?

    是不是因為他終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終于將謝曉峰出賣給天尊,立了大功?看見他走進來,十幾個人立刻全都圍了上去,顯得巴結而陰沉。

    小弟的神情卻很嚴肅,冷冷的問︰「怎樣!」

    「不行。」十幾個人同時回答。「沒有法子?」「沒有。」

    小弟的臉沉了下去,眼中現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個人的衣襟。

    這個年紀最大,氣派不小,手里拿著的一個鼻煙壺,至少就已價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只被貓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簡復生!」

    這人道︰「是。」

    小弟道︰「听說別人都叫你「起死復生」簡大先生。」

    簡復生道︰「那是別人胡亂吹噓,老朽實在不敢當。」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忽又笑了笑,道︰「你這鼻煙壺很不錯呀!」

    簡復生雖然還是很害怕,眼楮里卻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這方煙壺是整塊碧玉雄成的,他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就連睡著了的時候,都壓在枕頭下面。

    他听見有人稱贊這身煙壺,簡直比听見別人稱贊他的醫術還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這好像還是用整塊漢王雕出來的,只怕最少也值得上千兩銀子。」

    簡復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爺也是識貨的人。」

    小弟道︰「你那里來的這多銀子!」

    簡復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診金!」

    小弟道︰「看來你收的診金可真不少呀!」

    簡復主已漸漸轉出話風不太對了,已漸漸笑不出來。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簡復生雖然滿懷不情願,卻又不敢不迭過去。

    小弟手里拿著鼻煙,好像真的在欣賞的樣子,喃喃道︰「好,真是好東西,只可惜像你這樣的人,還不配用這樣的好東西。」

    這句話剛說完,「吧」的一□,這價值連城的鼻煙壺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簡復生的臉色立刻變了,變得比剛死了親娘的孝子還難看,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小弟冷笑道︰「你既稱名醫,收的診金比誰都高,卻連這樣一點輕傷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什東西!」

    簡復生全身發抖,滿頭冷汗,嘴里結結巴巴的不知在說什?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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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1:41:05
第三十七章看破生死

    他旁邊卻有個華服少年挺身而出,抗聲道︰「這絕不是一點輕傷,那位先生傷勢之重,學生至今還沒有看見過。」

    小弟瞪著他,道︰「你是什東西!」

    少年道︰「學生不是東西,學生是人,叫簡傳學。」

    小弟道︰「你就是簡復生的兒子!」

    簡傳學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簡傳學,想必已傳了他的醫學,學問想必也不小。」

    簡傳學道︰「學生雖然才疏學淺,有關刀圭金創這方面的醫理,倒也還知道一點。」

    他指著後面的人,又道︰「這些叔叔伯伯,也都是個中的靳輪好手,我等冶不好的傷,別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知道別人也治不好!」

    簡傳學道︰「那位先生身上的傷,一共有五處,兩處是舊創,三處是這兩天才被人用利劍刺傷的,雖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劍都刺得很深,已傷及關節虛的筋骨。」

    他歇了口氣,又按著道︰「病人受了傷之後,若是立刻求醫療養,也許還有救,可惜他受傷後又勞動過度,而且還喝了酒,喝的又太多,傷口已經開始在潰爛。」

    他說的話確實句句都切中要處,小弟也只有在旁听著。

    簡傳學道︰「可是嚴重的,還是那兩處舊創,就算我們能把新傷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臉色變了︰「七天!」

    簡傳學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兩處舊創看起來豈非早已收了口!」

    簡傳學道︰「就因為創痕已經收了口,所以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簡傳學道︰「你當然不會懂,懂得這種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卻偏偏認得一個,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簡傳學道︰「他受傷之後,就恰巧遇見了這位朋友,這位朋友身上,恰巧帶著最好的金創藥,又恰巧帶著最毒的化骨散。」

    他嘆了口氣︰「金創藥生肌,化骨散蝕骨,劍痕收口時,創毒已入骨,七天之內,它的全身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將化為膿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沒有藥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小弟道︰「也沒有人可以解這種毒!」

    簡傳學道︰「沒有。」

    他的回答簡單、明確、肯定,令人不能懷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這種事,又是多痛苦,多殘酷。

    只有他知道簡傳學說的這位朋友是誰,就因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沒有別的。因為他甚至連根都不能去恨。

    應該愛的不能去愛,應該恨的不能去恨,對一個血還沒有冷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見謝曉峰在問︰「最多七天,最少幾天!」

    他不敢回頭面對謝曉峰,也不想听筒傳學的答復。

    但是他已听見!

    「三天。」

    簡傳學的回答雖然還是同樣明確肯定,聲音卻也有了種無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可能只有三天。」

    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短短約三天時,會有什樣的反應?

    謝曉峰的反應很奇特。他笑了。

    死,並不是件可笑的事,絕不是。

    他為什要笑?

    是因為對生命的輕蔑和譏誚?還是因為那種已看破一切的灑脫?

    小弟忽然轉身沖過來,大聲道︰「你為什還要笑?你怎還能笑得出!」

    謝曉峰不回答,卻反問︰「大家遠路而來,主人難道連酒都不招待。」

    簡傳學的手一直在抖,這時才長長吐出口氣。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簡傳學的手才恢復穩定,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經松弛,情緒穩定。

    可是終年執刀的外傷大夫,卻不該有一雙常常會顫抖的手。

    謝曉峰一直在盯著他的手,忽然問︰「你常喝酒!」

    簡傳學道︰「我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謝曉峰道︰「如果一個人常喝酒,是不是因為他喜歡喝!」

    簡傳學道︰「大概是的。」

    謝曉峰道︰「既然喜歡喝,為什不多喝些!」

    簡傳學道︰「因為喝太多總是于身體有損,所以」謝曉峰道︰「所以你心里雖然想喝,卻不得勉強控制自己。」

    簡傳學承認。

    謝曉峰道︰「因為你還想活下去,還想多活幾年,活得越久越好。」簡傳學更不能否認生命如此可貴,又有誰不珍惜。

    謝曉峰舉杯,飲盡,道︰「每個人活著時,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卻不敢去做的事,因為一個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難免會有很多拘束很多顧忌。」

    簡傳學又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芸芸眾生中,有誰能無拘無束,隨心所欲!」

    謝曉峰道︰「有一種人!」

    簡傳學道︰「那種!」

    謝曉峰微笑道︰「知道自已最多只能再活幾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忍笑?誰能笑得出?

    在人類所有的悲劇,還有那種比死更悲哀?

    一種永恆的悲哀。

    酒已將足。

    仍末足。

    謝曉峰忽然問︰「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幾天,在這幾天里,你會做什!」

    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奇妙而有趣,卻又帶著種殘酷的譏誚。

    也許有很多人曾經在夜深人靜,無法成眠時問過自己!

    ––如果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這三天里,我會去做些什事?

    但是會拿這問題去問別人的一定不多。

    他問的不是某一個人,而且在座的每一個人。

    座中忽然有個人站起來,大聲道︰「如果是我,我會殺人!」

    這個人叫施經墨。

    在西河,施家是很有名的世家,他的祖先祖父都是很有名的儒醫,傳到他已是第九代,每一代都是循規守矩的他當然也是個君子,沉默寡言,彬彬有禮,現在居然會說出這一句話來,認得它的人,當然都很契驚。

    謝曉峰卻笑了︰「你要去殺人?殺多少人!」

    施經墨好像被這問題嚇了一跳,喃喃道︰「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

    謝曉峰道︰「你想殺多少!」

    施經墨道︰「我本來只想殺一個的,現在想想,還有兩個也一樣該死!」

    謝曉峰道︰「他們都很對不起你!」

    施經墨咬著牙,目中現出怒火,軌好像仇人已經在他眼前,他隨時都可以將他們的頭顱砍下。

    謝曉峰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還有許多日子可以活,所以你也只有眼看著他們逍遙自在的活下去,很可能活得比你還快活。」

    施經墨痴痴的怔了很久,握緊的變拳漸漸放松,目中的怒火也漸漸消失,黯然道︰「不錯,就因為我還可以活下去,所以也只有讓他們活下去。」

    他的聲音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能夠活下去,對他來說,竟似已變成種負擔。

    他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

    ––一個人要繼績活下去,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謝曉峰忽然轉過臉,盯著簡傳學,道︰「你呢!」

    簡傳學本來一直在沉思,顯然也被這問題嚇了一跳︰「我!」

    謝曉峰道︰「你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出身好,學問好,而且剛強正直,想必一直都受人尊敬,你自己當然也不敢做出一點逾越規矩禮教的事。」

    簡傳學不能否認。

    謝曉峰道︰「可是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會去干什!」

    簡傳學道︰「我我會去好好的安排後事,然後靜靜的等死。」

    謝曉峰道︰「真的!」

    他目光如利刃,彷佛已利入他心里︰「你說的全是真話!」

    簡傳學點下頭,忽又抬起,大聲道︰「不是真話,完全不是。」他一口氣喝了三杯酒,可大聲道︰「如果我只能再活三天,我會去大契大喝,狂嫖爛賭,把全城的姨子都找來,脫光了跟她們捉迷藏?」,他父親契驚的看著他,道︰「你你怎會想到要做這種事!」

    謝曉峰道︰「這種事本來就很有趣,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你說不定也會去做的!」

    簡傳學道︰「我我」謝曉峰道︰「只可惜你們都還要活很久,所以你們心里就算想得要命,也只能偷偷的在心里想想而已。」

    簡傳學終于嘆了口氣,苦笑道︰「老實說,我簡直連想都不敢想。」

    一個二十八、九歲的俏娘姨,正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紅燜鴨子走進來。

    謝曉峰忽然問她︰「如果你只能活三天了,你想干什!」

    這娘姨也被問得契了一驚,遲遲的說不出話。

    小弟沉著臉,道︰「謝先生既然在問你,你就要說老實話。」

    這娘姨又害羞,又害怕,終于紅著臉道︰「我想嫁人。」

    謝曉峰道︰「你一直都沒有嫁!」

    這娘姨道︰「沒有。」

    謝曉峰道︰「為什不嫁!」

    這娘姨道︰「我從小就被賣給人家做丫環,能嫁給什樣的男人,有什樣的男人肯娶我!」

    謝曉峰道︰「可是你若只能活三天,就不管什樣的人都要嫁!」

    這娘姨道︰「只要男人就行,只要是活男人就行。」

    她臉上因此已發興奮的光,忽然又大笑︰「然後我就殺了他。」

    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要嫁人並不奇怪,後面這句話,卻叫人想不通了。

    大家又契了一驚︰「你既然已經嫁給了他,為什又要殺了他!」

    這娘姨道︰「因為我沒有做過寡婦,我還想嘗嘗做寡婦是什滋味!」

    大家面面相覷,想笑,又不能笑,誰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女人,會有這荒唐,這絕的想法。

    這娘姨道︰「只可惜我還不會死,所以找非但做不了寡婦,很可能連嫁都嫁不出去。」他低著頭,輕輕嘆了口氣,放下手里的飯,低著頭走出了門。

    過了很久,座上忽然有個人在喃喃自語︰「如果我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娶她。」

    這個人叫干俊才,也是位名醫,卻偏閑生得奇形怪狀,不但駝背瘤腿,而且滿臉麻子。

    就因為他有名氣––不但有才名,還有丑名,所以做媒的雖然想盡千方百計去為他提親,對方只有一听見「麻大夫」的大名,立刻就退避三舍,有一次有個媒婆甚至還被人用掃帚趕了出去。

    謝曉峰道︰「你真的想娶她!」

    于俊才道︰「這女人又乾淨,又標致,能娶到這樣的老婆,已經算是福氣,只可惜」謝曉峰道︰「只可惜你既然還不會死,就得顧全你們家的面子,總不能把個丫頭用八人大轎娶回去。」

    于俊才只有點頭、嘆氣、苦笑、喝酒。

    謝曉峰又大笑。大家就看著他笑。

    謝曉峰道︰「剛才你們都想問我,一個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怎還能笑得出?現在你們為什不問了!」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謝曉峰自己替他們回答︰「因為現在你們心里都在偷偷的羨慕我,因為你們心里想做,卻不敢去做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一個人若能痛痛快快,隨心所欲的幾天,我相信一定會有很多人會在心里偷偷的羨慕。

    于俊才已經喝了兩杯酒,忽然問︰「你呢?在這三天里,你想干什!」

    謝曉峰道︰「我要你要她。」

    于俊才又一驚︰「娶誰!」

    謝曉峰︰「我義妹。」

    于俊才道︰「你義妹?誰是你義妹!」

    謝曉峰忽然沖出去,將一直躲在門外偷听的俏娘姨拉了進來。

    「我的義妹就是她。」

    于俊才怔住。

    悄娘姨也怔住。

    謝曉峰道︰「你姓什,叫什!」

    這娘姨低下頭,道︰「做丫頭的還有什姓,主人替我取了個名字,叫芳梅,我就叫芳梅!」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有了姓,姓謝!」

    芳梅道︰「姓謝!」

    謝曉峰道︰「現在你是我的義妹,我姓謝,你不姓謝姓什!」

    芳梅道︰「可是你你」謝曉峰道︰「我就是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芳梅彷佛听過這名字︰「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謝曉峰道︰「不管誰做了謝家三少爺的義妹,都絕對不是件失人的事:」他指著于俊才︰「這個人雖然不是個美男人,卻一定是個好丈夫。」

    芳悔的頭垂得更低。

    謝曉峰拉起它的手,放在于俊才手里︰「現在我宣布你們已經成夫婦,有沒有人反對!」

    沒有,當然沒有。

    這是喜事,很不尋常的喜事,完全不合規矩,甚至已有點荒唐。

    可是無論什樣的喜事,都能使人的精神振會些,只有施經墨,還是顯得很沮喪。

    謝曉峰慢慢的走過去,忽然問︰「那個人是你的朋友!」

    施經墨道︰「那個人!」

    謝曉峰道︰「對不起你的人!」

    施經墨握緊雙拳︰「我我一直都拿他當朋友,可是怕謝曉峰道︰「他做了什對不起你的事!」

    施經墨閉緊了嘴,連一個字都沒有說,眼楮里卻已有淚將流。

    這件事他既不忍說,也不能說。

    無論多大的仇恨,多深的痛苦,他都可以咬著牙忍受,卻無法忍受這件事帶給他的羞辱。

    謝曉峰看著他,目中充滿同情︰「我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

    施經墨垂下頭︰「我只不過是個沒有用的人。」

    老實人的意思,本來就通常都是沒有用的人。謝曉峰道︰「可是你至少讀過書。」

    施經墨道︰「也許就因為我讀過書,所以才會變得如此無用!」

    謝曉峰道︰「有用。」

    施經墨笑了,笑容中充滿自嘲與譏誚︰「有用?有什用!」

    謝曉峰譏道︰「有時用筆也一樣能殺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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