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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三少爺的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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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1:45:29
第三十八章口誅筆伐

    施經墨道︰「用筆也能殺人!」

    謝曉峰道︰「你不信!」

    施經墨道︰「我」謝曉峰道︰「那邊桌上有筆墨,你為什不過去試試!」

    施經墨道︰「怎試:」謝曉峰道︰「只要你去寫三個字,就可以將一個人置之于死地。」

    施經墨道︰「那三個字!」

    謝曉峰道.「那個人的名字。」

    施經墨抬起頭,契驚的看著他。直到現在,他才發現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垂死的人,全身都帶著種神秘而可怕的力量,隨時都能做出別人做不到的事。

    謝曉峰道︰「快去寫,寫好了不妨密封藏起,再交給我,我保證這里絕沒有人會泄露你的秘密。」

    施經墨終于站起來,走過去,提_了筆。

    這個人的力量,實在令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這個人說的話,他也不能不信。

    密封起的信封,已在謝曉峰手里,里面只有一張紙,一個名字。

    謝曉峰道︰「除了你自己外,我保證現在絕沒有人知道這里面寫的是誰的名字。」

    施經墨點點頭,蒼白的臉已因興奮緊張而扭曲,忍不住問︰「以後呢!」

    謝曉峰道︰「以後也只有一個人能看到這名字!」

    施經墨道︰「什人!」

    謝曉峰道︰「一個絕對能為你保守秘密的人。」

    他轉過身,面對小弟︰「你當然已猜出這個人就是你!」

    小弟道︰「是。」

    謝曉峰道︰「你看到這名字後,這個人當然就活不長的。」

    小弟道︰「是。」

    謝曉峰道︰「他當然是死于意外的。」

    小弟道︰「是。」

    他伸出手,接過謝曉峰手里的信,他的手也和謝曉峰同樣穩定。

    每個人都在,他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敬畏?還是恐懼。

    一封信,一張紙,一個名字,一瞬間就已鐵定了一個人的生死!

    他們究竟是什人?為什能有這種權力?

    施經墨額上冷汗如豆,忽然沖過去,一把奪下了小弟手里的信,揉成一團,塞入嘴里,嚼碎,咽下,然後就開始不停的嘔吐。

    謝曉峰冷冷的肩著他,並沒有阻止。

    小弟臉上更全無表情,直到他嘔吐停止,謝曉峰才淡淡的問道︰「你不忍讓他死!」

    施經墨拚命搖頭,淚水與冷汗同時流下。

    謝曉峰道︰「你既然恨他入骨,為什又不忍讓他死!」

    施經墨道︰「我我」謝曉峰道︰「那邊還有紙,我還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施經墨又拚命搖頭︰「我真的不想要他死,真的不想!」

    謝曉峰笑了︰「原來你恨他恨得並沒有你想像中那深。」

    他微笑著,從地上拉起了幾乎已完全軟癱的施經墨︰「不管怎樣,你總算已有機會殺過他,卻又放過他,只要想到這一點,你心里就會覺得舒服多了。」

    屋子里很黯,他瞼上卻彷佛發著光。

    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在看著他,瞼上的表情已只有敬畏,沒有恐懼。

    ––一封信,一張紙,一個名字,一剎那間就化解了一個人的心里的怨毒和仇恨。––他究竟是什人,為什會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杯里又加滿了酒,每個人都默默舉杯,一飲而盡,每個人都明白這杯酒是為誰喝的––也許只有三天了,在這三天里,他還會做出些什事?

    謝曉峰長長吐出口氣,笑得更愉快,對這一切,他顯得都覺得很滿意。

    他喜歡好酒,也喜歡別人對他尊敬。這兩樣事他雖然已摒絕了很久,可是現在卻仍可使全身都漸漸溫暖起來。

    「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的。」

    他看著這些人︰「現在你們還有沒有一定要把我留在這里!」

    小弟再次舉杯,一飲而盡,然後再一字字道︰「沒有,當然沒有。」

    每個人都再次舉杯,喝下了這杯酒,每個人都在看著謝曉峰。

    只有簡傳學一直低著頭,忽然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該走了。」

    謝曉峰道︰「是。」

    他站起來,走過去,握住簡傳學的臂︰「我們一起走。」

    簡傳學終于抬起頭︰「我們一起走?你要我跟你去那里!」

    謝曉峰道︰「去大契大喝,狂嫖爛賭。」

    簡傳學道︰「然後呢!」

    謝曉峰道︰「然後我去死,你再回來做你的君子。」

    簡傳學連想都不再Q,立刻站起來!

    「好,我們走。」

    看著他們並肩走出去,每個人都知道謝曉峰這一去必死無疑。

    可是簡傳學呢?他是不是還會回來做他的君子?

    已經走出了門,簡傳學忽又停下來︰「現在我們還不能走。」

    謝曉峰道︰「為什!」

    笛傳學道︰「因為你就是謝家約二少爺,謝曉峰。」

    這不成理由。

    所以簡傳學又補充︰「這里每個人都知道,謝家三少爺的劍法,是天下無雙的劍法,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過。」

    謝曉峰承認。他的名聲天下皆知,親眼看見過他劍法的人卻不多。

    簡傳學道︰「三少爺若是死了,還有誰能看見三少爺的劍法!」

    沒有人,當然沒有。

    簡傳學道︰「大家不遠千里而來」要看的也許並不是三少爺的痛,而是三少爺的劍,三少爺總不該讓大家徒勞往返,抱憾終生。」

    這是老實話。三少爺的痛並不好看,好看的是三少爺的劍。

    謝曉峰笑了。

    他微笑著轉回身︰「這里有劍!」

    這里有劍,當然有。

    有劍,不是古劍,也不是名劍,是柄好劍,百煉精鋼鑄成的好劍。一柄好劍是不是能成為古劍使用,成為名劍,通常要看用它的是什人?劍能得其主,劍勝,得其名劍不能得其主,劍執、劍毀、劍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其身。

    一個人的命運豈非如此?

    劍一出鞘,就化做一道光華,一道弧形的光華、燦城、輝煌、美麗。

    光華在閃動、變幻、高高在上,輕雲飄忽,每個人都覺得這道光華彷佛就在自己眉睫間,卻又沒有人能確實知道它在那里?它的變化,幾乎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幾乎已令人無法置信。

    可是它確實在那里,而且無處不在。可是就在每個人都已確定它存在時,已忽然又不見了。

    又奇跡般忽然出現,又奇跡般忽然消失。

    所有的動作和變化,都已在一剎那間完成,終止。就像是流星,卻又像是閃電,卻又比流星和閃電更接近奇跡。因為催動這變化的力量,竟是由一個人發出來的。

    那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

    等到劍光消失時,劍仍在而這個人卻不見了。

    劍在梁上。

    大家痴痴的肩著這柄劍,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長長吐出口氣。

    「他不會死。」

    「為什!」

    「因為這世上本就有這種人。」

    「為什!」

    「因為無論他的人去了那里,那必將永遠活在我們心里。」

    夜。

    華燈初上,燈如畫。

    他們都已有了幾分酒意,簡傳學的酒意正濃,喃喃道︰「那些人一定很奇怪,我怎會忽然想到要做這些事,我一向是個好孩子。」

    謝曉峰道︰「你是不是人!」

    笛傳學道︰「當然是。」-謝曉峰道︰「只要是人,不管是什樣的人,要學壞都比學好容易,尤巽像契喝嫖賭這種事根本連學都不必學的。」

    簡傳學立刻同意︰「好像每個人都天生就有這種本事。」

    謝曉峰道︰「可是如果真的要精通這其中的學問,就很不容易。」

    簡傳學道︰「你呢!」

    謝曉峰道︰「我是專家。」

    簡傳學道︰「專家準備帶我到那里去!」

    謝曉峰道︰「去找錢。」

    簡傳學道︰「專家做這種事也要花錢。」

    謝曉峰道︰「因為我是專家,所以才要花錢,而且花得比別人都多。」

    簡傳學道︰「為什!」

    謝曉峰道︰「因為這本來就是要花錢的事,若是舍不得花錢,就不如回家去抱孩子。」口口口這的確是專家說出來的話,只有真正的專家,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想玩個痛快,又要斤斤計較,小里小氣的人,才是這一行中的瘟生,因為他們就算省幾文,在別人眼中卻已變得一文不值了。

    專家當然也有專家的苦惱,最大的苦惱通常只有一個字––錢。因為花錢永遠都比找錢容易得多,可是這一點好像也難不倒謝曉峰。他帶著簡傳學在街上東逛西逛,忽然逛進了一家門面很破舊的雜貨鋪,隨便你怎看,都絕不像是個有錢可以找的地方。

    雜貨鋪里只有個老眼昏花、半聾半瞎的老頭子,隨便怎看,都絕不像是個有錢的人。

    簡傳學心里奇怪!

    ––我們既不想買油,也不想買醋,到這里來干什?

    謝曉峰已走過去,附在老頭子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

    老頭子的表情,立刻變得好像只忽然被八只貓圍住了的老鼠。

    然後他就帶著謝曉峰,走進了後面掛著破布廉子的一扇小門。

    簡傳學只有在外面等著。

    幸好謝曉峰很快就出來了,一出來就問他︰「三萬兩銀子夠我們花的!」

    三萬兩銀子?

    那里來的三萬兩銀子?

    在這小破雜貨鋪里,能一下子找到三萬兩銀子?

    簡傳學簡直沒法子相信。可是謝曉峰的確已有了三萬兩銀子。

    老頭子還沒有出來,簡傳學忍不住悄悄的問︰「這里究竟是什地方!」

    謝曉峰道︰「當然是個好地方。」

    他微笑著補充︰「有錢的地力,通常都是好地方。」

    簡傳學道︰「這種地方怎會有錢!」

    謝曉峰道︰「包子的肉不在摺上,一個人有錢沒錢,往外表也是看不出來的。」

    簡傳學道︰「那老頭有錢!」

    謝曉峰道︰「不但有錢,很可能還是附近八百里內最有錢的一個。」

    簡傳學道︰「那他為什還要過這種日子!」

    謝曉峰道︰「就因為他肯過這種日子,所以才有錢。」

    簡傳學道︰「既然他運自己都舍不得花錢,怎會平白送三萬兩銀子給你。」

    謝曉峰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簡傳學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什法子?是不是黑契黑!」

    謝曉峰笑了,只笑,不說話。

    簡傳學更好奇,忍不住又問︰「難道這老頭子是個坐地分贓的江洋大盜:」謝曉峰微笑著道︰「這些事你現在都不該問的。」

    簡傳學道︰「現在我應該問什!」

    謝曉峰道︰「問我準備帶你到那里花錢去。」

    簡傳學也笑了。

    不管怎樣,花錢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立刻問︰「我們準備到那里花錢去!」

    謝曉峰還沒有開口,那老頭子已從破布廉子里伸出頭,道︰「就在這里。」

    這里是個小破雜貨鋪,就算把所有的貨都買下來,也用不了五百兩。

    簡傳學當然要問︰「這里也有地方花錢!」

    老頭子眯著眼打量了他兩眼,頭又縮了回去,好像根本懶得跟他說話。

    謝曉峰已笑道︰「這里若是沒地方花錢,那三萬兩銀子是那里來的!」

    這句話很有理,簡傳學還是難免有點懷疑︰「這里有女人!」

    謝曉峰道︰「不但有女人,附近八百里內,最好的女人都在這里!」簡傳學道︰「附近八百里內,最好的酒都在這里!」

    謝曉峰道︰「在。」

    簡傳學道︰「你怎知道的!」

    謝曉峰道︰「因為我是專家。」

    雜貨鋪後面只有一扇門。又小又窄的門,掛著又破又舊的棉布廉子。

    酒在那里?

    女人在那里?難道都在這扇掛著破舊棉布廉子的小破門里?

    簡傳學忍不住想掀開廉子看看,廉子還沒有掀開,頭還沒有伸進去,就嗅到一股95氣。

    要命的95氣。

    然後就暈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謝曉峰已經在喝酒,不是一個人在喝酒,有很多女人在陪他喝酒。

    酒還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酒,女人卻個個都不錯,很不錯。

    簡傳學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過去,先搶了杯一飲而盡。

    果然是好酒。

    女孩子們都在看著他笑,笑起來顯得更漂亮。

    簡傳學看看他們,再看看謝曉峰︰「你有沒有嗅到那股95氣!」

    謝曉峰道︰「沒有。」

    簡傳學道︰「我嗅到了,你怎會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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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賭劍決勝

    謝曉峰道︰「我捏住了鼻子。」

    簡傳學道︰「為什要捏住鼻子。」

    謝曉峰道︰「因為我早就知道那是什95。」

    簡傳學道︰「那是什95!」

    謝曉峰道︰「迷95。」

    簡傳學道︰「為什要用迷95迷倒我!」

    謝曉峰道︰「因為這樣才神秘。

    他微笑︰「越神秘豈非就越有趣。」

    簡傳學看看他,再看看這些女孩子,忍不住嘆了口氣︰「看起來你果然是專家,不折不扣的專家。」

    「為什大家總是說「契、喝、嫖、賭」,為什不說「賭、嫖、喝、契」!」

    「不知道。」

    「我知道。」

    「你說是為什!」

    「因為賭最厲害,不管你怎契,怎喝,怎嫖,一下子都不會光的,可是一睹起來,很可能一下子就輸光了。」

    「一輸光了,就契也沒得契了,喝也沒得喝了,嫖也沒得嫖了。」

    「一點都不錯。」

    「所以賭才要留到最後。」

    「一點都不錯。」

    「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應該輪到賭了!」

    「好像是的。」

    「你準備帶我到那里去賭!」

    謝曉峰還沒有開口,那老頭子忽然又從門後面探出頭,道︰「就在這里,這里什都有!」

    這里當然不再是那小破雜貨鋪。

    這里是間很漂亮的屋子,有很漂亮的擺設,很漂亮的女人,也有很好的菜,很好的酒。

    這里的確幾乎已什都有了。可是這里沒有賭。

    賭就要賭得痛快,如果你已經和一個女孩子做過某些別種很痛快的事,你能不能夠再跟她痛痛快快的賭?

    除了這種女孩子外,這里只有一個謝曉峰。

    簡傳學當然也不能跟謝曉峰賭。朋友和朋友之間,時常都會賭得你死我活,反臉成仇。可是如果你的賭本也是你朋友拿出來的,你怎能跟他賭?

    老頭子的頭又縮了回去,簡傳學只有問謝曉峰︰「我們怎賭!」

    謝曉峰道︰「不管怎賭,只要有賭就行。」

    簡傳學道︰「難道就只我們兩個賭!」

    謝曉峰道︰「當然還有別人。」

    簡傳學道︰「人呢!」

    謝曉峰道︰「人很快就會來的。」

    簡傳學道︰「是些什人!」

    謝曉峰道︰「不知道。」

    他微笑,又道︰「可是我知道,那老頭子找來的,一定都是好腳。」

    簡傳學道︰「好腳是什意思:」謝曉峰道︰「好腳的意思,就是好手,也就是不管我們怎賭,不管我們賭什,他們都能賭得起。」

    簡傳學道︰「賭得起的意思,就是輸得起!」

    謝曉峰笑了笑,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會輸,也許輸的是我們。」

    賭的意思,就是賭,只要不作假,誰都沒把握能穩贏的。

    簡傳學道︰「今天我們賭什!」

    謝曉峰又沒有開口,因為那老頭子又從門後面伸出頭︰「今天我們賭劍。」

    他眯著臉,看看謝曉峰︰「我保證今天請來的都是好腳。」

    武林中一向有七大劍派––武當、點蒼、華山、昆侖、海南、峨嵋、崆峒。

    少林弟子多不使劍,所以少林不在其中。

    自從三豐真人妙悟內家劍法真諦,開宗立派以來,武當派就被天下學劍的人奉為正宗,歷年門下弟子高手輩出,盛譽始終不墜。

    武當派的當代劍客從老一輩的高手中,有六大弟子,號稱「四靈雙玉」。

    四寮之首歐陽雲鶴,自出道以來,己身經大小三十六戰,只曾在隱居巴山的武林名宿顧道人手下敗過幾招。

    歐陽雲鶴長身玉立,英姿風發,不但在同門兄弟中很有人望,在江湖中的人緣也很好,自從巴山這一戰後,幾乎已被公認最有希望繼承武當道統的一個人,他自己也頗能謹守本份,潔身自好。

    可是他今天居然在這種地方出現了,謝曉峰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他。看來那老頭的確沒有說謊,因為歐陽雲鶴的確是好手。

    崆峒的劍法,本與武當源出一脈,只不過比較喜歡走偏鋒並不是不好,有時反而更犀利狠辣。劍由心生,劍客們的心術也往往會隨著他們所練的劍法而轉變。所以崆峒門下的弟子,大多數都比較陰沉狠毒。

    所以崆峒的劍法雖然也是正宗的內家功力,卻很少有人承認崆峒派是內家正宗,這使得崆峒弟子更偏激,更不願與江湖同道來往。

    可是江湖中人並沒有因此而忽視他們,因為大家都知道近年來他們又創出一套極可怕的劍法,據說這套劍法的招式雖不多,每一招都是絕對致命的殺手,能練成這種劍法當然很不容易,除了掌門真人和四位長老外,崆峒門下據說只有一個人能使得出這幾招殺手。這個人就是秦獨秀。

    跟著歐陽雲鶴走進來的,就是秦獨秀。秦獨秀當然也是好手。

    華山奇險,劍法也奇險。

    華山的弟子一向不多,因為要拜在華山門下,就一定要有艱苦卓絕、百折不回的決心。當代的華山掌門孤僻驕傲,對門下的要求最嚴,從來不許它的子弟妄離華山一步。

    梅長華卻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走動江湖的一個。因為他對梅長華有信心。梅長華無疑也是好手。

    昆侖的「飛龍九式」名動天下,威鎮江湖,弟子中卻只有一龍。

    田在龍就是這一龍。

    田在龍當然也無疑是好手。

    點蒼山明水秀,四季如春,門下弟子們從小拜師,在這環境中生長,大多數都是溫良如玉的淳淳君子,對名利都看得很淡。

    點蒼的劍法雖然輕雲飄忽,卻很少有致命的殺者。

    可是江湖中卻沒有敢輕犯點蒼的人,因為點蒼有一套鎮山的劍法,絕不容人經越雷池一步。

    只不過這套劍法一定要七人聯手,才能顯得它的威力。

    所以點蒼門下,每一代都有七大弟子,江湖中人總是稱他們為「點蒼七劍」。

    二百年來,每一代的「點蒼七劍」,都有劍法精絕的好手。

    吳濤就是這一代七劍中佼使者。

    吳濤當然也是好手。

    海南在南海之中,孤懸天外,人亦孤絕,若沒有致勝的把握,絕不願跨海西渡。

    近十年來,海南劍客幾乎已完全絕于中土,就在這時侯,黎平子卻忽然出現了。

    這個人年紀不過三十,獨臂、跛足、奇丑,可是他的劍法卻絕對完美準確,只要他的劍一出手,就能使人立刻忘記他的獨臂跛足,忘記他的丑陋。

    這樣一個人,當然是好手。

    這六個人無疑已是當代武林後起一等高手中的精英,每個人都絕對是出類撥萃,絕對與眾不同的。

    可是最獨特的一個人,卻不是他們,而是厲真真。

    峨嵋門下的厲真真,被江湖人稱為「羅剎仙子」的厲真真。

    峨媚天下秀。

    自從昔年妙因師太接掌了門戶之後,峨嵋的雲秀之氣,就彷佛全集于女弟子身上。

    厲真真當然是個女人。

    自從妙因師太接掌門戶後,峨嵋的女弟子就都是削了發的尼姑。厲真真卻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當代的峨嵋掌門是七大掌門中年紀最大的,拜在峨嵋門下,削發為尼時,已經有三十左右。

    沒有人知道她在三十歲之前,曾經做過些什事,沒有人知道她以前的身世來歷,更沒有人想得到她能在六十三歲的高齡,還接了峨嵋的門戶。

    因為當時江湖中謠言紛紛,甚至有人說她曾經是揚州的名媛。

    不管她以前是個什樣的人,自從她拜在峨媚門下後,做出來的事都是任何一個隨便什樣的女人都做不到的。

    自從她削發的那一天,就沒有笑過––至少從來沒有人看見她笑過。

    她守戒、苦修,每天只一餐,也只有一小缽胡麻飯,一小缽無恨水。

    地出家前本已日漸豐滿,三年後就已瘦如秋草,接掌峨嵋時,體重竟只有三十九公斤,看見過它的人沒有一個能相信如此瘦小孱弱的軀體內,能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堅強的意志。如要她門下的弟子也和她一樣,守成、苦修、絕對禁欲、絕對不沽葷酒。

    她認為每個年輕的女孩子都一定會有很多正常和不正常的欲望,可是她如果經常都在半饑餓的狀況中,就不會想到別的了。

    她對厲真真卻是例外。

    厲真真幾乎可以做任何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從來沒有人限制過她。

    因為厲真真雖然講究飲食,講究衣著,雖然脾氣暴躁,飛揚跳脫,卻從來不會做錯事,就好像太陽從來不會從西邊出來一樣。

    武林中一向是男人的天下,男人的心腸此女人硬,體力比女人強,武林中的英雄榜上,一向很少有女人。厲真真卻是例外。

    近年來她為峨嵋爭得聲名和榮耀,幾乎已經比別的門戶中所有弟子加起來都多。

    厲真真還真是個美人。今天她穿著的是件水綠色的輕紗長補,質料、式樣、剪裁、手工,都絕對是第一流的,雖然並不很透明,可是在很亮的地力,卻還是隱約看得見她縴細的腰和筆直的腿。這地方很亮。

    陽光雖然照不進來,燈光卻很亮,在燈光下看它的衣裳簡直就像是一層霧。

    可是她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她喜歡穿什,就穿什。

    因為它是厲真真。

    不管她穿的是什,都絕對不會有人敢看不起她。

    她一走進來,就走到謝曉峰面前,盯著謝曉峰。

    謝曉峰也在盯著她。

    她忽然笑了。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

    她說︰「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經常陪男人上床!」

    這就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與眾不同的,無論在什時侯,什地方,總喜歡說些驚人的話,做些驚人的事。

    厲真真無疑就是這種人。

    謝曉峰了解這種人,因為他以前也曾經是這種人,也喜歡讓別人契驚。

    他知道厲真真很想看看他契驚時是什樣子。

    所以他連一點契驚的樣子都沒有,只淡淡的問道︰「你是不是想听我說老實話!」

    厲真真道︰「我當然想。」

    謝曉峰道︰「那我告訴你,我只想知道要用什法子才能讓你陪我上床去。」

    厲真真道︰「你只有一種法子。」

    謝曉峰道︰「什法子。」

    厲真真道︰「賭。」

    謝曉峰道︰「賭!」

    厲真真道︰「只要你能贏了我,隨便你要我干什都行。」

    謝曉峰道︰「我若輸了,隨便你要我干什,我都得答應!」

    厲真真道︰「對了。」

    謝曉峰道︰「這賭注倒真不小。」

    厲真真道︰「要賭,就要賭得大些,越大越有趣。」

    謝曉峰道︰「你想賭什!」

    厲真真道︰「賭劍!」

    謝曉峰笑了︰「你真的要跟我賭劍!」

    厲真真道︰「你是謝曉峰,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我不跟你賭劍賭什?難道要我像小孩子一樣跟你蹲在地上挪骰子!」

    她仰著頭︰「要跟酒鬼賭,就要賭酒,要跟謝曉峰賭,就要賭劍,若是賭別的,贏了也沒意思。」

    謝曉峰大笑,道︰「好:厲真真果然不愧是厲真真。」

    厲真真又笑了,道︰「想不到名滿天下的三少爺,居然也知道我。」

    這次她才是真的在笑,既不是剛才那種充滿譏誚的笑,也不是俠女的笑。

    這次它的笑,完完全全是一個女人的笑,一個真正的女人。

    謝曉峰道︰「就算從來沒有看見過珍珠的人,當他第一眼看見珍珠的時侯,也一定能看得出它的珍貴。」

    他微笑著,凝視著她︰「有些人也像是珍珠一樣,就算你從來沒有見過她,當你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也一定能認得出它的。」

    厲真真笑得更動人,道︰「難怪別人都說謝家的三少爺不但有柄可以讓天下男人喪膽的劍,還有張可以讓天下女人動心的嘴。」

    她嘆了口氣︰「只可惜女人們在動心之後,就難免要傷心了。」

    謝曉峰道︰「你知不知道一個總是會讓別人傷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有傷心的時候!」

    它的聲音雖然還是很平靜,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哀愁。

    厲真真垂下頭︰「一個總是讓別人傷心的人,自己也一定會有傷心的時候。」

    她輕輕的跟著他說了一遍,忽又抬起頭,盯著他︰「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記住。」

    謝曉峰又大笑,道︰「好,你說我們怎賭才是。」

    厲真真道︰「我也常听人說,三少爺撥劍無情,從來不為別人留余地。」

    謝曉峰道︰「三尺之劍,本來就是無情之物,若是劍下留情,又何必撥劍!」

    厲真真道︰「所以只要你一撥劍,對方就必將死在你的創下,至今還沒有人能擋得住你三招。」

    謝曉峰道︰「那也許只因為我在三招之間,就已盡了全力。」

    厲真真道︰「三招之內,你若不能勝,是不是就要敗了!」

    謝曉峰道︰「很可能。」

    他微笑,淡淡的按著道︰「幸好這種情況我至今還未遇見過。」

    厲真真道︰「也許你今天就會遇見了。」

    謝曉峰道︰「哦!」

    厲真真轉過臉,歐陽雲鶴、秦獨秀、梅長華、田在龍、吳濤、黎平子,一直都默默的站在她後面,她看了他們一眼︰「這幾位你都認得!」

    謝曉峰道︰「雖然從未相見,也應當能認得出的。」

    厲真真道︰「我賭他們每個人都能接得住你的出手三招:」謝曉峰道︰「每個人!」

    厲真真道︰「每個人!只要有一個人接不住,就算我輸了。」

    她也淡淡的笑了笑︰「這樣賭,也許不能算很公平,因為你既然在出手三招間就已盡了全力,戰到最後一兩個人時,力氣只怕就不濟了。」

    謝曉峰道︰「高手相爭,不是犀牛,用的是技,不是力。」

    厲真真眼楮里發出了光,道︰「那你肯賭!」

    謝曉峰道︰「我今天本就是想來大賭一場的,還有什賭法,能比這種賭得更痛快!」

    他仰面而笑,道︰「能夠在一日之內,會盡七大釗派門下的高足,無論是勝是敗,都足以快慰生平了。」

    厲真真道︰「好,謝曉峰果然不愧是謝曉峰。」

    謝曉峰道︰「你是不是準備第一個出手!」

    厲真真道︰「我知道三少爺一向不屑與女人交手,我怎敢爭先?何況」她微笑,按著道︰「高手相爭,雖然用的是技,不是力,還是難免要契點虧的,這些位師兄怎會讓我契虧!」

    謝曉峰笑道︰「說得有理。」

    厲真真嫣然道︰「女人們在男人面前,多多少少總是有點不講理的,所以就算我說錯了,大家也絕不會怪我!」

    歐陽雲鶴、秦獨秀、梅長華、田在龍、吳濤、黎平子,還是默默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要說的話,都已被厲真真說了出來。

    謝曉峰看著他們,道︰「第一位出手的是誰!」

    一個人慢慢的走出來,道︰「是我。」

    謝曉峰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這個人當然是歐陽雲鶴。

    武當畢竟是名門正宗,在這種情況下,他怎能畏縮退後?

    謝曉峰又嘆道︰「第一個出來的若不是你,我也許會很失望,第一個出來的是你,我也很失望。」

    歐陽雲鶴道︰「失望!」

    謝曉峰道︰「據說崆峒近來又新創出一種劍法,神秘奇險,我本以為崆峒弟子會跟你爭一爭先的。」

    無論誰都听得出它的話中有刺,只有秦獨秀卻像是完全听不出。

    歐陽雲鶴道︰「崆峒武當,本屬一脈,是誰先出來都一樣!」

    謝曉峰慢慢的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是誰先出手都一樣!」

    說到「出手」兩個字時,他已經先出手了。

    吳濤本來站得最遠,他的身子一閃,已撥出了吳濤腰上的佩劍。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已到了秦獨秀面前,忽然側轉劍鋒,將劍柄交給了秦獨秀。

    秦獨秀怔了怔,只有接過這把劍,誰知謝曉峰又已閃電般出手,撥出了他的劍。

    劍光一閃,已到了秦獨秀眉睫間。

    秦獨秀居然臨危不亂,反手揮劍,迎了上去。

    只听「嗆」的一聲龍吟,一柄劍被震得脫手飛出,沖天飛起。

    劍光青中帶藍,正是以緬鐵之英練成的青雲劍。

    這種劍一共只有七柄,是點蒼七劍專用的,只不過現在卻已到了秦獨秀手里,又從秦獨秀手里被震飛了出去。

    等到劍光消失時,這柄劍居然又到了謝曉峰手里,秦獨秀的劍,卻又回入了秦獨秀自己腰畔的劍鞘。每個人都看得怔住了。秦獨秀自己正是面如死灰。

    對他來說,剛才這一剎那間發生的事,簡直就像是場噩夢。

    這場噩夢卻又偏偏是真的。

    謝曉峰再也不看他一眼,走過去,走到吳濤面前,道︰「這是你的劍。」

    他用兩只手將劍捧了過去,吳濤只有接住,接劍的手已在顫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不必出手,我已敗了。」

    厲真真道︰「你真的承認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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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頇謀在先

    吳濤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放心,我們的約會,我絕不會忘記。」

    厲真真道︰「我相信。」

    吳濤面對謝曉峰,彷佛想說什,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謝曉峰道︰「好,勝就是勝,敗就是敗,點蒼門下,果然是君子。」

    黎平子忽然冷冷道︰「幸好我不是君子。」

    謝曉峰道︰「不是君子有什好!」

    黎平子道︰「就因為我不是君子,所以絕不會搶著出手」他的獨眼閃閃發光,丑陋的臉上露出了詭笑︰「最後一個出手的人,不但以逸待勞,而且也已將你的劍法摸清了,就算不能將你刺殺于劍下,至少總能接住你三招。」

    謝曉峰道︰「你的確不是君子,你是個小人。」

    他居然在微笑︰「可是真小人至少總比偽君子好,真小人還肯說老實話。」

    梅長華忽然冷笑,道︰「那最契虧的就是我這種人了。」

    謝曉峰道︰「為什!」

    梅長華道︰「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雖不願爭先,也不願落後。」

    他慢慢的走出來,盯著謝曉峰︰「這次你準備借誰的劍.」謝曉峰道︰「你的。」

    對某些人來說,劍只不過是一把劍,是一種用鋼鐵鑄成的,可以防身,也可以殺人的利器。

    可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劍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他們已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他們的劍,他們的生命已與他們的劍融為一體。

    因為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聲名、財富、榮耀,也只有劍,才能帶給他們恥辱和死亡。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對他們來說,劍不僅是一柄劍,也是他們唯一可以信任的伙伴,劍的本身,已有了生命,有了靈魂,如果說他們寧可失去他們的妻子,也不願失去他們的劍,那絕不是夸張,也不太過份。

    吳濤就是這種人。他認為無論在什情況下失去自己的劍,都是無法原諒的過錯,無法洗雪的恥辱,所以他失劍之後,就再也沒有臉留在這里。梅長華也是這種人。

    有了吳濤的前車之□,他對自己的劍,當然防範得特別小心。

    現在謝曉峰卻當著他的面,說要借他的劍。

    梅長華笑了,大笑。他的手緊握劍柄,手背上的青筋已因用力而一根根凸起。沒有人能從他手上奪下這柄劍,除非連他的手一起砍下來w他對自己絕對有信心,但是他低估了謝曉峰。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謝曉峰已出手。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出手一擊的速度,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著的巧妙和變化。他的目標卻不是梅長華的劍,而是梅長華的眼楮。

    梅長華閃身後退,反手撥劍。撥劍也是劍術中極重要的一環,華山弟子對這一點從未忽視。

    梅長華的撥劍快,出手更快,劍光一閃,已在謝曉峰左脅下。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肘忽然被人輕輕一托,整個人都失去重心,彷佛將騰雲駕霧般飛起。

    等他在拿穩重心時,他的劍已在謝曉峰手里。

    這不是奇跡,也不是魂法。這正是謝家三少爺的無雙絕技「偷天換日奪劍式」。

    看起來他用的手法並不復雜,可是只要他使出來,就從未失手過一次。

    梅長華的笑容僵硬,在它的臉上凝結成一種奇特而詭秘的表情。

    忽然間,一聲龍吟響起,彷佛來自天外。一道劍光飛起,盤旋在半空中,忽然閃電般凌空下擊。這正是昆侖名震天下的「飛龍九式」,劍如神龍,人如臥雲,這一劍下擊之力,絕沒有任何一門一派的任何一劍可以比得上。

    可惜他的對像是謝曉峰。

    謝曉峰的劍就像是一陣風,無論多強大的力量,在風中都必將消失無蹤。

    等到這一劍的力量消失時,就覺得有一陣風輕輕吹到他身上。

    .風雖然輕,卻冷得徹骨。他全身的血液都彷佛已被凍結,它的人就從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

    風停了。

    人的呼吸也似乎已停止。也不知過了多久,歐陽雲鶴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厲真真冷冷的接著道︰「只可惜出手並不正,以謝家三少爺的身分,本不該如此取巧的。」

    簡傳學忽然道︰「他受了傷,在你們七位高手的環伺之下,當然要速戰速決,出奇制勝!」

    厲真真道︰「你也懂得劍!」

    簡傳學道︰「我不懂劍,這道理我卻懂。」

    他忽然也嘆了口氣,慢慢的按著道︰「其實他本來並不一定要勝的,只可惜他是謝曉峰,只要他活著一天,就只許勝,不許敗!因為他絕不能讓神劍山莊的聲名,毀在他手上。」

    厲真真忽然笑了,道︰「有理,說得有理,謝家約三少爺,本來就絕對不能敗的。」

    簡傳學道︰「他若不敗,你就要敗了,你高興什麼!」

    厲真真道︰「你不懂!」

    簡傳學道︰「我不懂。」

    厲真真嫣然道︰「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你不懂的事。」

    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黃梅月的天氣般陰晴莫測,笑容剛露,又扳起了臉︰「你既然不憧,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黎平子忽然大聲道︰「我告訴你!」

    厲真真的臉色又變了,搶著道︰「你們說過的話,算數不算數!」

    黎平子道︰「我們說過什麼話?我早就忘了。」

    歐陽雲鶴道︰「我沒有忘。」

    他的態度嚴肅而沉重︰「我們答應過她的,勝負未分前,絕不說出這其中的秘密。」

    厲真真松了口氣,道︰「幸好你是個守約守信的君子。」

    黎平子冷冷道︰「他是君子,他要守約守信,是他的事,我只不過是個小人,小人說出來的話都可以當做放屁。」

    他的手已握緊了劍柄︰「我有屁要放的時候,誰想攔住我都不行。」

    謝曉峰目光閃動,微笑道︰「放屁也是人生大事之一,我保證絕沒有人會攔住你。」

    黎平子道︰「那就好極了。」

    他的獨眼閃閃發光,按著道︰「這次我們來跟你賭劍,都是她找來的。」

    謝曉峰道︰「我想得到。」

    黎平子道︰「但你絕對想不到,她跟我們每個人也都打了個賭。」

    謝曉峰道︰「賭什麼!」

    黎平子道︰「她賭我們六個人全都接不住你的三招。」

    謝曉峰道︰「所以她若輸給了我,就反而贏了你們。」

    黎平子道︰「她只輸給你一個人,卻贏了我們六個人,她嬴的遠比輸的多得多。」

    厲真真又笑了,嫣然道︰「其實你們早就知道,吃虧的事,我是絕不會做的。」

    謝曉峰道︰「她跟你們賭的是什麼!」

    黎平子道︰「你知不知道天尊。」

    謝曉峰苦笑,道︰「我知道。」

    黎平子道︰「近來天尊的勢力日益龐大,七大劍派已不能坐視,老一輩的人雖然多已閉關不出,我們這一代的弟子,就決議要在泰山聚會,組成七派聯盟。」

    謝曉峰道︰「這是個好主意。」

    黎平子道︰「在那一天,我們當然還得推出一位主盟的人。」

    謝曉峰道︰「你們若是輸給了她,就得要推她為盟主。」

    黎平子道︰「一點也不錯。」

    厲真真柔聲道︰「就算你們推我做了盟主,又有什麼不好!」

    黎平子道︰「只有一點不好。」

    厲真真道︰「那一點!」

    黎平子道︰「你太聰明了,我們若是推你做了盟主,這泰山之盟,只怕就要變成第二個天尊。」

    厲真真道︰「現在昆侖、華山、崆峒、點蒼,都已在片刻之間,慘敗在三少爺的劍下,你難道有把握能接得住他三招!」

    黎平子道︰「我沒有。」

    他冷笑,按著道︰「就因為我沒有把握,所以早已準備對這次賭約當放屁。」

    厲真真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早就知道你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幸好別人都不是的。」

    歐陽雲鶴忽然道︰「我也是的。」

    厲真真這才真的吃了一鷲,失聲道︰「你?你也像他一樣!」

    歐陽雲鶴臉色更沉重,道︰「我不能不這麼做,江湖中已不能再出現第二個天尊。」

    他慢慢的走過去走到黎平子身旁。

    黎平子大笑,拍他的肩,道︰「現在你雖然已不能算是真正的君子,卻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歐陽雲鶴嘆了口氣,喃喃道︰「也許我本來就不是君子。」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已出手,一個肘拳打在黎平子右肋上。

    肋骨碎裂的聲音剛響起,利劍已出鞘。

    劍光一閃,鮮血四濺。黎平子獨眼中的眼珠子都似已凸了出來,瞪著歐陽雲鶴。到現在他才知道歐陽雲鶴和厲真真站在一邊的。到現在他才知道誰是真正的小人。

    可是現在已太遲了。

    劍尖還在滴著血。

    秦獨秀、梅長華、田在龍,臉上卻已完全沒有血色。

    歐陽雲鶴冷冷的看著他們,緩緩道︰「我歐陽雲鶴平生最恨的,就是這種言而無信的小人,只恨不得要他們一個個全都死在我的劍下,各位若認為我殺錯了,我也不妨以死謝罪。」厲真真柔聲道︰「他們都知道你的為人,絕不會這麼想的。」

    歐陽雲鶴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各位都是君子,當然絕不會食言背信。」

    田在龍忽然大聲道︰「我不是君子,現在我只要一听到這兩個字,就覺得說不出的惡心。」

    歐陽雲鶴沉下臉,道︰「那麼田師兄的意思是──」田在龍道︰「我沒有什麼意思,只不過泰山我已不想去了,你們隨便要推什麼人做盟主,都已經跟我沒關系。」

    秦獨秀道︰「你不去,我也不去。」

    梅長華道︰「我更不會去。」

    田在龍精神一振道︰「好,我們一起走,有誰能攔得住我們︰」三個人並肩大步,走了出去。田在龍走在中間,梅長華、秦獨秀,一左一右,忽然往中間一夾。等到他們再分開時,田在龍的左右兩脅,都已有一股鮮血流了出來。他掙扎著,想拔劍。

    劍未出鞘,他的人已倒下。

    「你們好狠!」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四個字,最後一句話。

    沒有聲音,很久都沒有聲音。

    每個人都在看著謝曉峰,每個人都等著看他的反應。

    謝曉峰卻在看著自己手里的劍。那本是梅長華的劍。

    梅長華忽然道︰「這是柄好劍!」

    謝曉峰道︰「是好劍。」

    梅長華道︰「這柄劍在華山世代相傳,已有三百年,從來沒有落在外人手里。」

    謝曉峰道︰「我相信。」

    梅長華道︰「你若認為我剛才不該殺了田在龍,不妨用這柄劍來殺了我,我死而無怨。」謝曉峰道︰「他本就該死,我更該死,因為我們都看錯了人。」

    他的手輕撫劍鋒,慢慢的抬起頭︰「現在點蒼的吳濤已經負氣而走,海南的黎平子也被殺了滅口,田在龍一死,昆侖門下都在你們掌握之中,泰山之會當然已是你們的天下。」

    歐陽雲鶴沉聲道︰「這麼樣的結果,本來就在我們計劃之中。」

    謝曉峰道︰「你們當然也早已知道我是個快死了的人。」

    歐陽雲鶴道︰「我們的確早已知道你最多只能再活三天。」

    厲真真嘆了口氣,道︰「江湖中的消息,本就傳得極快,何況是你的消息。」

    謝曉峰道︰「你們當然也看得出,剛才我一出手,創口就已崩裂。」

    厲真真道︰「我們就算看不出,也能想得到。」

    謝曉峰道︰「所以你們都認為,像我這麼樣一個人,本不該再管別人的閑事。」

    歐陽雲鶴道︰「但是我們還是同樣尊敬你,不管你是生是死,都已保全了神劍山莊的威名。」

    厲真真道︰「至少我們都已承認敗了,是敗在你手下的。」

    謝曉峰道︰「我知道,這一點我也很感激,只可惜你們忘了一點。」

    厲真真道︰「那一點!」

    謝曉峰道︰「有我在這里,田在龍和黎平子本不該死的。」

    厲真真道︰「因為你覺得你應該可以救他們!」

    謝曉峰道︰「不錯。」

    厲真真道︰「所以你覺得你雖然沒有殺他們,他們卻無異因你而死!」

    謝曉峰道︰「是的。」

    厲真真道︰「所以你想替他們復仇!」

    謝曉峰道︰「也許並不是想為他們復仇,只不過是想求自己的心安。」

    厲真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反正要死了,就算死在我們劍下,也死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慢慢的按著道︰「只可惜你還有很多事都不知道。」

    謝曉峰道︰「哦!」

    厲真真道︰「你只不過看見了這件事表面上的一層,就下了判斷,內中的真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你連問都沒有問。」

    謝曉峰道︰「我應該問什麼!」

    厲真真道︰「至少你應該問問,黎平子和田在龍是不是也有該死的原因。」

    謝曉峰道︰「他們該死!」

    厲真真道︰「當然該死!」

    歐陽雲鶴道︰「絕對該死!」

    謝曉峰道︰「為什麼!」

    厲真真道︰「因為他們不死,我們的七派聯盟,根本就無法成立。」

    歐陽雲鶴道︰「因為他們不死,死的人就要更多了。」

    厲真真道︰「黎平子偏激任性,本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

    歐陽雲鶴道︰「我們要成大事,就不能不將這種人犧牲。」

    厲真真道︰「我對他的死,還有點難受,可是田在龍……」歐陽雲鶴道︰「田在龍就算再死十次,也是罪有應得的。」

    謝曉峰道︰「為什麼!」

    厲真真道︰「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奸細!」

    謝曉峰道︰「奸細!」

    厲真真笑了。

    她在笑,卻比不笑的時候更嚴肅︰「你不知道奸細是什麼意思,奸細就是種會出賣人的人。」

    謝曉峰道︰「他生賣了誰!」

    厲真真道︰「他出賣了我們,也出賣了自己。」

    謝曉峰道︰「買主是誰!」

    厲真真道︰「是天尊。當然是天尊。」

    厲真真道︰「你應該想得到的,只有天籃,才有資格收買田在龍這種人。」

    謝曉峰道︰「你有證據。」

    厲真真道︰「你想看證據!」

    謝曉峰道︰「我想。」

    厲真真道︰「證據就在這里。」

    她忽然轉過身,伸出了一根手指。

    它的手指縴細柔美,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一柄劍,一根針。

    她指著的竟是簡傳學。

    「這個人就是證據。」

    簡傳學還是很鎮定,臉色卻有點變了。

    厲真真道︰「你是謝家的三少爺,你是天下無雙的劍客,你當然不會是個笨蛋。」

    謝曉峰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個笨蛋,也不能承認。

    厲真真道︰「那麼你自己為什麼不想想,我們怎麼會知道你最多只能活三天的!」

    謝曉峰不必想。

    ──這件事遲早總會有人知道的,天下人都會知道。

    ──可是知道這件事的人,直到現在還沒有太多。

    ──有什麼人最清楚這件事?

    ──有什麼人最了解謝曉峰這兩天會到那里去?

    謝曉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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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1:54:36
笫四十一章看輕生死

    他在笑,可是任何人卻不會認為他是真的在笑。

    他在看著簡傳學。

    簡傳學垂下了頭。

    「是的,是我說的。」

    「我是天尊的人,田在龍也是。」

    「是我告訴田在龍的,所以他們才會知道。」

    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我看錯了你。」

    「我把你當做朋友,就是看錯了。」

    這些話謝曉峰也沒有說出來,更不必說出來。謝曉峰只說了四個字。

    「我不怪你。」

    簡傳學也只問了他一句話︰「你真的不怪我!」

    謝曉峰道︰「我不怪你,只因為你本來並不認得我。」

    簡傳學沈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是的,我本來不認得你,一點都不認得。」

    這是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有很復雜的意思。

    ──不認得的意思,就是不認識。

    ──不認識的意思,就是根本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曉峰了解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

    所以謝曉峰只說了三個字!

    「你走吧。」

    簡傳學走了,垂著頭走了。

    他走了很久,歐陽雲鶴才長長嘆了口氣,道︰「謝曉峰果然不愧是謝曉峰。」這也是很簡單的一句話,而且很俗。

    可是其中包含的意思既不太簡單。也不太俗。

    厲真真也嘆了口氣,輕輕的、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如果我是你,絕不會放他走的。」謝曉峰道︰「你不是我。」

    厲真真道︰「你也不是我,也不是歐陽雲鶴、梅長華、秦獨秀。」

    謝曉峰當然不是。

    厲真真道︰「就因為你不是,所以你才不了解我們。」

    歐陽雲鶴道︰「所以你才會覺得我們不該殺了黎平子和田在龍的。」

    厲真真道︰「我們早已決定了,只要能達到目的,絕不擇任何手段。」

    歐陽雲鶴道︰「我們的目的只有八個字。」

    謝曉峰還沒有問,厲真真已說了出來!

    「對抗天尊,維護正義。」

    她接著又道︰「也許我們用的手段不對,我們想做的事卻絕沒有什麼不對。」

    梅長華道︰「所以你若認為我們殺錯了人,不妨就用這柄劍來殺了我們。」

    歐陽雲鶴道︰「我們非但絕不還手,而且死無怨恨!」

    厲真真道︰「我是個女人,女人都比較怕死,可是我也死而無怨。」

    謝曉峰手里有劍。無論是什麼人的劍,無論是什麼劍,到了謝家三少爺的手里,就是殺人的劍!

    無論什麼樣的人都能殺,問題只不過是在──這個人該不該殺!

    黃昏。有霧。

    黃昏本不該有霧,卻偏偏有霧。夢一樣的霧。

    人們本不該有夢,卻偏偏有夢。

    謝曉峰走入霧中,走入夢中。

    是霧一樣的夢?還是夢一樣的霧?

    如果說人生本就如霧如夢?這句話是太俗,還是太真?

    「我們都是人,都是江湖人,所以你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是厲真真說的話。所以他沒有殺厲真真,也沒有殺梅長華、秦獨秀和歐陽雲鶴。因為他知道這是真話。

    江湖中就沒有絕對的是非,江湖人為了要達到某種目的,本就該不擇手段。

    他們要做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連他們自己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沒有人願意承認這一點,更沒有人能否認。

    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也正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

    江湖中永遠都有厲真真這種人存在的,他殺了一個厲真真又如何!又能改變什麼?

    「我們選她來作盟主,因為我們覺得只有她才能對付天尊慕容秋荻。」

    這句話是歐陽雲鶴說的。這也是真話。

    他忽然發覺厲真真和慕容秋荻本就是同一類的人。

    這種人好像天生就是贏家,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的。

    另外還有些人卻好像天生就是輸家,無論他們已贏了多少,到最後還是輸光為止。

    他忍不住問自己︰「我呢?我是種什麼樣的人!」

    他沒有答覆自己,這答案他根本就不想知道。

    霧又冷又濃,濃得好像已將他與世上所有的人都完全隔絕。

    這種天氣正適合他現在的心情,他木就不想見到別的人。

    可是就在這時候,濃霧中卻偏偏有個人出現了。

    簡傳學的臉色在濃霧中看來,就像是個剛剛從地獄中逃脫的幽靈。

    謝曉峰嘆了口氣︰「是你。」

    簡傳學道︰「是我。」

    他的聲音嘶啞而悲傷︰「我知道你不願再見我,可是我非來不可。」

    謝曉峰道︰「為什麼!」

    簡傳學道︰「因為我心里有些話,不管你願不願意听,我都非說出來不可。」

    謝曉峰看著他慘白的瞼,終于點了點頭,道︰「你一定要說,我就听。」

    簡傳學道︰「我的確是天尊的人,因為我無法拒絕他們,因為我還不想死。」

    謝曉峰道︰「我明白,連田在龍那樣的人都不能拒絕他們,何況你!」

    簡傳學道︰「我跟他不同,他學的是劍,我學的是醫,醫道是濟世救人的,將人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

    謝曉峰道︰「我明白。」

    簡傳學道︰「我投入天尊只不過才幾個月,學醫都已有二十年,對人命的這種看法,早已在我心里根深柢固。」

    謝曉峰道︰「我相信。」

    簡傳學道︰「所以不管天尊要我怎麼做,我都絕不會將人命當兒戲,只要是我的病人,我一定會全心全力去為他醫治,不管他是什麼人都一樣。」

    他凝視著謝曉峰︰「就連你都一樣。」

    謝曉峰道︰「只可惜我的傷確實已無救了。」

    簡傳學黯然道︰「只要我覺得還有一分希望,我都絕不會放手。」

    謝曉峰道︰「我知道你已盡了力,我並沒有怪你。」

    簡傳學道︰「田在龍的確也是天尊的人,他們本來想要我安排,讓他殺了你!」

    謝曉峰笑了︰「這種事也能安排!」

    簡傳學道︰「別人不能,我能。」

    謝曉峰道︰「你怎麼安排!」

    簡傳學道︰「只要我在你傷口上再加一點腐骨的藥,你遇見田在龍時,就已連還擊之力都沒有了,只要我給他一點暗示,他出手。」

    他會搶先按著道︰「無論誰能擊敗謝家的三少爺,都必將震動江湖,名重天下,何況他們之間還有賭約。」

    謝曉峰道︰「誰殺了謝曉峰,誰就是泰山之會的盟主。」

    簡傳學道︰「不錯。」

    謝曉峰道︰「田在龍若能在七大劍派的首徒面前殺了我,厲真真也只有將盟主的寶座讓給他,那麼七大劍派的聯盟,也就變成了天尊的囊中物。」

    簡傳學道︰「不錯。」

    謝曉峰輕輕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並沒有這麼樣做。」

    簡傳學道︰「我不能這麼樣做,我做不出。」

    謝曉峰道︰「因為醫道的仁心,已經在你心里生了根。」

    簡傳學道︰「不錯。」

    謝曉峰道︰「現在我只有一點還想不通。」

    簡傳學道︰「那一點。」

    謝曉峰道︰「厲真真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這件事本該只有天尊的人知道。」

    簡傳學的臉色忽然變了,失聲道︰「難道厲真真也是天尊的人!」

    謝曉峰看著他,神情居然很鎮定,只淡淡的問道︰「你真的不知道她也是天尊的人!」

    簡傳學道︰「我……」謝曉峰道︰「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高手著棋,每個子後面,都一定埋伏著更厲害的殺手,

    慕容秋荻對田在龍這個人本就沒把握,在這局棋中,她真正的殺著本就是厲真真。」

    簡傳學道︰「你早已想到了這一著!」

    謝曉峰微笑,道︰「我並不太笨。」

    簡傳學松了口氣,道︰「那麼你當然已經殺了她。」

    謝曉峰道︰「我沒有。」

    簡傳學臉色又變了,道︰「你為什麼放過了她!」

    謝曉峰道︰「因為只有她才能對付慕容秋荻。」

    簡傳學道︰「可是她……」謝曉峰道︰「現在她雖然還是天尊的人,可是她絕不會久居在慕容秋荻之下,泰山之會正是她最好的機會,只要她一登上盟主的寶座,就一定會利用它的權力,全力對付天尊。」

    他微笑,按著道︰「我了解她這種人,她絕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

    簡傳學的手心在冒汗。他並不太笨,可是這種事他連想都沒有想到。

    謝曉峰道︰「慕容秋荻一直在利用她,卻不知道她一直在利用慕容秋荻,她投入天尊,也許就是為了要利用天笠的力量,踏上這一步。」

    他嘆了口氣,又道︰「慕容秋荻下的這一著棋,就像是條毒蛇,毒蛇雖然能制人于死,可是隨時都可能回過頭去反噬一口的。」

    簡傳學道︰「這一口也能致命!」

    謝曉峰道︰「她能夠讓慕容秋荻信任她,當然也能查出天尊的命脈在那里,這一口若是咬在天尊的命脈上,當然咬得不輕。」

    簡傳學道︰「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若想一口致命,只怕還不容易。」

    謝曉峰道︰「所以我們正好以毒攻毒,讓他們互相殘殺,等到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別的人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簡傳學道︰「別的人是什麼!」

    謝曉峰道︰「江湖中每一代都有英雄興起,會是什麼人?誰也不知道!」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就是江湖人的命運,生活在江湖中,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往往都是身不由主的,我們只要知道,七派聯盟和天尊都必敗無疑,也就足夠了,又何必問得太多。」

    簡傳學沒有再問。他不是江湖人,不能了解江湖人,更不能了解謝曉峰。他忽然發現這個人不但像是浮萍落葉那麼樣飄浮不定,而且還像是這早來的夜霧一樣,虛幻、縹緲、不可捉摸。

    這個人有時深沉,有時灑脫,有時憂郁,有時歡樂,有時候寬大仁慈,有時候卻又會忽然變得極端冷酷無情。簡傳學從未見過性格如此復雜的人。

    也許就因為他這種復雜多變的性格,所以他才是謝曉峰。

    簡傳學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我這次來,本來還有件事想告訴你。」

    謝曉峰道︰「什麼事!」

    簡傳學道︰「我雖然不能治你的傷,你的傷卻並不是絕對無救。」

    謝曉峰的臉上發出了光。

    一個人如果還能夠活下去,誰不想活下去?

    他忍不住問︰「還有誰能救我!」

    簡傳學道︰「只有一個人。」

    謝曉峰道︰「誰!」

    簡傳學道︰「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也像你一樣,變化無常,捉摸不定,有時候甚至也像你一樣冷酷無情。」

    謝曉峰不能否認,只能嘆息。

    最多情的人,往往也最無情,他究竟是多情?

    還是無情?

    這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簡傳學看著他,忽又嘆口氣,道︰「不管這個人是誰,現在你都已永遠找不到他了。」

    謝曉峰一向不怕死。每個人在童年時都是不怕死的,因為那時候誰都不知道死的可怕。

    尤其是謝曉峰。他在童年時就已听見了很多英雄好漢的故事,英雄好漢們總是不怕死的。

    英雄不怕死,怕死非英雄。就算「卡嚓」一聲,人頭落下,那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種觀念也已在他心里根深柢固。等到他成年時,他更不怕死了,因為死的通常總是別人,不是他。

    只要他的劍還在他掌握之中,那麼「生死」也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雖然不是神,卻可以掌握別人的生存或死亡。他為什麼要怕死?有時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嘗一嘗死亡的滋味,因為這種滋味他從未嘗試過。

    謝曉峰也不想死。他的家世輝煌,聲名顯赫,無論走到那里,都會受人尊敬。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點。他聰明。在他四歲的時候,就已被人稱為神童。他可愛。在女人們眼中,他永遠是最純真無邪的天使,不管是在貴婦人或洗衣婦的眼中一樣。

    他是學武的奇才。別人練十年還沒有練成的劍法,他在十天之內就可以精進熟練。

    他這一生從未敗過。

    跟他交過手的人,有最可怕的劍客,也有最精明的賭徒。可是他從未輸過。賭劍、賭酒、賭骰子,無論賭什麼,他都從未敗過。像這麼樣一個人,他怎麼會想死?

    他不怕死,也許只因為他從未受到過死的威脅。直到那一天,那一個時刻,他听到有人說,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在那一瞬間,他才知道死的可怕。雖然他還是不想死,卻已無能為力。

    一個人的生死,本不是由他自己決定的,無論什麼人都一樣。他了解這一點。

    所以他雖然明知自己要死了,也只有等死。因為他也一樣無可奈何。

    但是現在的情況又不同了。

    一個人在必死時忽然有了可以活下去的希望「這希望又忽然在一瞬間破人拗斷,這種由極端興奮而沮喪的過程,全都發生在一瞬間。

    這種刺激有誰能忍受?

    簡傳學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彷佛已在等著謝曉峰拗斷他的咽喉。

    ──你不讓我活下去,我當然也不想讓你活下去。

    這本是江湖人做事的原則,這種後果他已準備承受。

    想不到謝曉峰也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站著,冷冷的看著他。

    簡傳學道︰「你可以殺了我,可是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說。」

    他的聲音已因緊張而顫抖︰「因為現在我才真正解了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曉峰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簡傳學道︰「你遠比任何人想像中的都無情。」

    謝曉峰道︰「哦!」

    簡傳學道︰「你連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當然更不會看重別人的生命。」

    謝曉峰道︰「哦!」

    簡傳學道︰「只要你認為必要時,你隨時都可以犧牲別人的,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一樣。」謝曉峰忽然笑了笑,道︰「所以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

    簡傳學道︰「我並不想看著你死,我不說,只因為我一定要保護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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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1:57:40
笫四十二章絕處逢生

    謝曉峰不懂︰「為了保護他!」

    簡傳學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救你,可是你若不死,他就一定會死在你手里。」

    謝曉峰道︰「為什麼!」

    簡傳學道︰「因為你們兩個人只要見了面,就一定有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死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你。」

    他慢慢的按著道︰「因為我知道你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認輸的,因為謝家的二少爺只要還活著,就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謝曉峰沉思著,終于慢慢的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我可以死,卻絕不能敗在別人的劍下。」

    他遙望遠方,長長吐出口氣,道︰「因為我是謝曉峰!」

    這句話很可能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現在很可能已經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因為他說完了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雖然他明知道這一走就再也不會找到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他既沒有勉強,更沒有哀求。就像是揮了揮手送走一片雲霞,既沒有感傷,也沒有留戀。

    因為他雖然不能敗,卻可以死!

    夜色漸深,霧又濃。簡傳學看著他瘦削而疲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濃霧里。

    他居然沒有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一個人對自己都能如此無情,又何況對別人?

    簡傳學握緊雙拳,咬緊牙關︰「我不能說,絕不能說……」他的口氣很堅決,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放聲大呼「謝曉峰,你等一等。」

    霧色淒迷,看不見人,也听不見回應。他不停的奔跑、呼喊,直到他倒下去的時候。

    泥土是潮濕的,帶著種淚水般的咸。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謝曉峰就站在他面前,垂著頭,看著他。

    簡傳學沒有站起來,流著淚道︰「我不能說,只因為我若說出來,就對不起他。」

    謝曉峰道︰「我明白。」。

    簡傳學道︰「可是我不說,又怎麼能對得起你。」

    他絕不能看著謝曉峰去死。

    他絕不能見死不救。

    這不但違背了這二十年來他從未曾一天忘記過的教訓。

    他全身都已因內心的痛苦掙扎而扭曲︰「幸好我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自己的心安,也只有這法子,才能讓我永遠保守這秘密。」

    他的刀剌入懷里。

    微弱的刀光在輕輕濃霧中一閃。

    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七寸長的刀鋒已完全刺入了他的心髒。

    一個人如果還有良心,通常都寧死也不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他還有良心。

    濃霧、流水。河岸旁荻花瑟瑟。河水在黑暗中默默流動,河上的霧濃如煙。

    淒涼的河,淒涼的天氣。

    謝曉峰一個人坐在河岸旁、荻花間,流水聲輕得就像是垂死者的呼吸。他在听著流水,也在听著自己的呼吸。

    流水是永遠不會停下來的,可是他的呼吸卻隨時都可能停頓。

    這又是種多麼淒涼的諷刺?

    有誰能想得到,名震天下的謝曉峰,居然會一個人孤獨的坐在河岸邊,默默的等死?

    死,並不可悲,值得悲哀的,是他這種死法。

    他選擇這麼樣死,只因為他已太疲倦,所有為生命而掙扎奮斗的力量,現在都已消失。

    按說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對自己的一生有很多很奇怪的回億,有些本已早就遺忘了的事,也曾在這種時候重回他的記億中。

    可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現在他只想找個人聊聊,隨便是什麼樣的人都好。他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有時候寂寞彷佛比死更難忍受,否則這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人為了寂寞而死?

    有風吹過。

    濃霧迷沒的河面上,忽然傳來一點閃動明滅的微弱火花。

    不是燈光,是爐火。

    一葉孤舟,一只小小的紅泥爐火,閃動的火光,照著盤膝坐在船頭上的一個老人,青斗笠、綠□衣,滿頭白發加霜。

    風中飄來一陣陣苦澀而清冽的芳香,爐上煮的也不知是茶、還是藥?

    一葉孤舟,一爐弱火,一個孤獨的老人。對他說來,生命中所有的悲歡離合,想必都已成了過眼的雲煙。他是不是也在等死?

    看著這老人,謝曉峰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感觸,忽然站起來揮手。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搖過來!」

    老人彷佛沒听見,卻听見了。「你要干什麼?」謝曉峰道︰「你一個人坐在船上發呆,我一個人坐在岸上發呆,我們兩個人為甚麼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

    老人沒有開口,可是「款乃」一聲,輕舟卻已慢慢的溜過來。

    謝曉峰笑了。

    在這又冷又潮的濃霧里,他們相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爐火上的小銅壺里,水已沸了,苦澀清冽的香氣更濃。

    謝曉峰道︰「這是茶?還是藥!」

    老人道︰「是茶,是藥。」

    他看著閃動明滅的火花,衰老的險上帶著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著道︰「你還年輕,也許還沒懂得領略苦茶的滋味。」

    謝曉峰道︰「可是我早就已知道,一定要苦後才會有余甘。」

    老人回過頭,看著他,忽然笑了,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已有了笑意。

    然後他就提起銅壺,道︰「好,你喝一杯。」

    謝曉峰道︰「你呢!」

    老人道︰「我不喝。」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眯著眼,緩緩道︰「因為世上各式各樣的苦味,我都已□夠了。」這本是句很淒涼的話,可是從他嘴里淡淡的說出來,卻又別有一番滋味。

    謝曉峰道︰「你既然不喝,為什麼要煮茶!」

    老人道︰「煮茶的人,並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他眯著的眼楮里彷佛也有火光在閃動,慢慢的按著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還年輕,當然還不明白。」

    謝曉峰接過已斟滿苦茶的杯子,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

    他沒有笑,他也不想爭辯。

    被別人看成是個年輕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這個年輕人已經快死了。

    茶還是滾熱的,盛茶的粗碗很小,他一口就喝了下去。無論喝茶還是喝酒,他都喝得很快,無論做什麼,他都做得很快。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會結束得快?

    他終于忍不住笑了,忽然道︰「有句話我若說出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

    老人看著他充滿譏誚的笑容,等著他說下去。

    謝曉峰道︰「我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

    老人並沒有吃驚,至少連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

    謝曉峰道︰「我說的是真話。」

    老人道︰「我看得出。」

    謝曉峰道︰「你不準備趕我下船去!」

    老人搖頭。

    謝曉峰道︰「可是我隨時都會死在這里,死在你面前。」

    老人道︰「我看見過人死,也看見過死人。」

    謝曉峰道︰「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願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老人道︰「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遇見了我。」

    謝曉峰道︰「遇見了你,我就不會死!」

    老人道︰「是的。」

    他的聲音很冷淡,口氣卻很肯定︰「你遇見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謝曉峰又笑了。

    老人道︰「你認為我救不了你!」

    謝曉峰道︰「你只看見了我的傷,卻沒有看見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認為你能救我。」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我的傷雖然只不過在皮肉上,毒卻已在骨頭里。」

    老人道︰「哦!」

    謝曉峰道︰「沒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老人道︰「連一個人都沒有!」

    謝曉峰道︰「也許還有一個人。」

    他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慢慢的按著道︰「這個人卻絕不會是你。」

    老人道︰「所以你想走!」

    謝曉峰道︰「我只有走。」

    老人道︰「你走不了的。」

    謝曉峰道︰「難道我遇見了你,運走都不能走了!」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謝曉峰道︰「難道你要我賠給你!」

    老人道︰「你賠不起的。」

    謝曉峰又想笑,卻已笑不出。

    他忽然發覺手指與腳尖都已完全麻木,而且正在漸漸向上蔓延。

    老人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麼茶!」

    謝曉峰搖頭。

    老人道︰「那是五麻散。」

    謝曉峰道︰「五麻散!」

    老人道︰「那本是華佗的秘方,華佗死後,失傳了多年。」

    他慢慢的接著道︰「可是有個人卻決心要將這種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來,他花了十七年的功夫,□遍了天下的藥草,甚至不惜用他的妻子和女兒做試驗。」

    謝曉峰道︰「他成功了!」

    老人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女兒卻已經變成了瞎子,他的妻子也發了瘋。」

    謝曉峰吃□的看著他,道︰「這個人就是你!」

    老人道︰「這個人不是我,只不過他在跳河之前,將這秘方傳給了我。」

    謝曉峰道︰「他已跳了河!」

    老人道︰「你的妻子女兒若是也因為你而變成那樣子,你也會跳河的。」

    他冷冷的看著謝曉峰,冷冷的問道︰「像這麼樣一杯茶,你賠不賠得起!」

    謝曉峰道︰「我賠不起。」

    他苦笑,又道︰「只不過我若早知道這是杯什麼樣的茶,也絕不會喝下去。」

    老人道︰「只可惜現在你已經喝了下去。」

    謝曉峰苦笑。

    老人道︰「所以現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經開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絕不會覺得痛的。」

    謝曉峰道︰「然後呢!」

    老人沒有回答,卻慢慢的拿出了個黑色的皮匣。

    皮匣扁而平,雖然已經很陳舊,卻又因為人手的摩擦而顯出一種奇特的光澤。老人慢慢的打開了這皮匣,里面立刻閃出了一種淡青的光芒。

    刀鋒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鉤鐮,有的如齒鋸,有的狹長,有的彎曲。這十三把刀只有一樣共同的特點刀鋒都很薄,薄而銳利。老人凝視這十三把刀鋒,衰老的眼楮里忽然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光芒。

    「然後我就要用它們來對付你。」

    老人終于回答了謝曉峰的話︰「用這十三把刀。」

    謝曉峰又坐了下去。那種可怕的麻木,幾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楮還能看得見。

    他也在看這十三把刀。他不能不看。

    河水靜靜的流動,爐火已漸微弱。

    老人拈起柄狹長的刀——九寸長的刀,寬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這把刀割開你的肉,」老人說︰「你那些已經腐爛了的肉。」

    「然後呢?」「然後我就要用這柄刀對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鉤刀︰「用這柄刀撕開你的血肉。」

    「然後呢!」

    「然後我就要用這把刀挫開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選了把刀︰「把你骨頭里的毒刮出來,挖出來,連恨都挖出來。」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頭挫開,謝曉峰居然眼楮都沒有眨一眨。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證你那時絕不會有一點痛苦。」

    謝曉峰道︰「就因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錯,這就是五麻散的用處。」

    謝曉峰道;「只有用這種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現在為止,好像還只有一種。」

    謝曉峰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這種毒,所以早就替我準備好這種法子?」

    老人道︰「不錯。」

    謝曉峰道︰「你怎麼會知道的亍.」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你。」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我要用你的一條命,去換另外一條命。」

    謝曉峰道︰「怎麼換!」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謝曉峰道︰「去殺什麼人!」

    老人道︰「一個殺人的人。」

    謝曉峰道︰「他殺的是些什麼人!」

    老人道︰「有些是該殺的人,也有些是不該殺的。」

    謝曉峰道︰「所以他該殺!」

    老人道︰「不該殺的人,我絕不會要你去殺,你也絕不會去殺!」

    他眼楮里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證你殺了他絕不會後悔的。」

    謝曉峰沒有說話。

    他忽然覺得那種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腦,他的心。

    他還龍听見這老人在間︰「你想不想死?」

    他也听見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後听見的聲音,是一種刀鋒刮在骨頭上的聲音。

    是他自己的骨頭。

    可是他已連一點感覺沒有。

    天亮了。陽光普照,大地輝煌。

    天黑了。

    月光皎潔,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人生中總有美麗的一面,一個人如果能活著,為什麼要死?

    又有誰真的想死?

    謝曉峰沒有死。他第一個感覺是有雙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這雙手很乾燥,很穩定,手心長著粗糙的老繭。然後他就听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由微弱漸漸變得穩定。他知道這雙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雙疲倦衰老的眼楮,竟變得說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里的星光。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遠比他想像中年輕。

    老人終于吐出口氣,道︰「現在你已經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願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些,現在你的骨頭已經變得像是根剛摘下來的玉蜀黍那麼樣新鮮乾淨。」

    謝曉峰沒有開口。他忽然想起了簡傳學說的話。

    一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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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00:19
第四十三章了若指掌

    簡傳學一定錯了。他絕沒有任何理由要殺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絕不會出手。

    簡傳學說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樣一個老人存在,更不知道華佗的秘方已留傳下來。

    謝曉峰松了口氣,對自己這解釋很滿意。

    老人道︰「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走運些,連老天爺都總是會特別照顧他。」

    他看著謝曉峰︰「你就是這種人,你復原得遠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謝燒峰不能否認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的體力確實比別人強得多。

    有些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就是奇跡,卻隨時可以在他身上發現。

    老人道︰「只要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復原。」

    謝曉峰道︰「然後我就要替你去殺那個人!」

    老人道︰「這是我用你的一條命換來的條件。」

    謝曉峰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老人道︰「一定。」

    謝曉峰苦笑,道;「我殺過人,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人道;「我知道。」

    謝曉峰道︰「可是這個人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過。」

    老人道︰「我會讓你見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詭秘︰「只要見到他,你也非殺他不可。」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他該死!」他的笑容已消失,眼楮里又露出悲傷和仇恨。

    謝曉峰道︰「你真的這麼恨他!」

    老人道︰「我恨他,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厲害。」

    他握緊只手,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為他,一定會活得比現在快樂得多。」

    謝曉峰沒有再問。

    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是幸運?

    還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我這一生,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

    窄小的船艙里,窗戶卻開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著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經是十三。」

    謝曉峰道︰「十三!」

    他顯得驚訝,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

    謝嘵峰道︰「他會到這里來!」

    老人道;「他不會來,可是你會去,你一定要去。」

    謝嘵峰道;「到那里去!」

    老人順手往窗外一指,道︰「就從這條路去。」

    輕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條已漸漸被秋草掩沒了的小徑。

    老人道︰「你一直往前走,就會看見一片楓林,楓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里住下來,好好的睡兩天。」

    謝曉峰道︰「然後呢!」

    老人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圓月升起時,你從那酒店後門外一條小路走入楓林,就會看見我要你去殺的那個人。」

    謝曉峰道︰「我怎麼認得出他就是那個人?」

    老人道︰「只要你看見了他,就一定能認得出。」

    謝曉峰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他也是在那里等著殺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覺到那股殺氣!」

    謝曉峰不能否認。殺氣雖然也看不見,摸不到的,可是像他這種人,卻一定龍感覺得到。也只有他這種人才能感覺得到。

    老人道︰「他看見你時,也一定能感覺到你的殺氣,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樣會殺你。」

    謝曉峰苦笑,道︰「看來我好像已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老人道︰「你本來就沒有。」

    謝曉峰道︰「可是你怎麼會知道他在那里!」

    老人緩緩道︰「我們本就約好了在那里相見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里一這其間也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的聲音低沉而奇怪,眼楮里又露出了那種悲傷的表情。

    過了很久,他才接著道︰「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誰也沒法子逃避。」

    謝曉峰明白他的意思。對某些人來說,命運本就是殘酷的,可是這老人卻不一這種人。

    難道他也有一段悲傷慘痛的回憶?

    他過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謝曉峰想問,卻沒有問。他知道老人一定不會說出來的,他甚至連這老人的名都沒有問。

    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老人的確救了他的命。對他來說,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

    老人一直在凝視著他,忽然道;「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謝曉峰道︰「現在你就要我走!」

    老人道︰「現在我就要你走。」

    謝曉峰道︰「為什麼亍.」老人道︰「因為我們的交易已經談成了。」

    謝曉峰道;「難道我們不能交個朋友!」

    老人道︰「不能。」

    謝曉峰︰「為什麼?」老人道;「因為有種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謝曉峰道︰「你是這種人!」

    老人道︰「不管我是不是這種人都一樣,因為你是這種人。」

    謝曉峰也明白他的意思。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老人慢慢的接著道︰「沒有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你一定想改變他,結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楮里又閃出了那種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這是我從無數次慘痛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夜並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種接近漆黑的深藍色。

    謝曉峰走過狹窄的跳板,走上潮濕的河岸,發現自己的腿還是很軟弱。

    老人道;「你也一定要記住,一定要好好的睡兩天。」

    他的語氣中彷佛真的充滿關切︰「因為那個人絕不是容易對付的,你需要恢復體力。」

    一這種真心的關切總是會令一個浪子心酸。

    謝曉峰沒有回頭,卻忍不住問道︰「我還需要什麼!」

    老人道︰「還需要一點運氣,和一把劍,一把很快的劍!」

    老人的輕舟已看不見了。

    暗藍色的流水,暗藍色的夜。

    謝曉峰終于走上了這條已將被秋草掩沒的小徑,一直往前走。他心里什麼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楓林外的小酒店。只想快看見圓月升起。

    在圓月下,楓林外等著他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點運氣?和那柄快劍?他沒有把握。縱然他就是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他也一樣沒有把握!

    他已隱隱感覺到那個人是誰了!

    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蹤跡。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覺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因為他們本是同一類的。

    除了它們自己外,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另一煩的野獸能將它們吞噬!

    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敢接近它們,連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們通常都很寂寞。

    「我這一生中有過多少朋友?多少女人?」謝曉峰在問自己。他當然有過朋友,也有過女人。可是又有幾個朋友對他水遠忠心?又有幾個女人是真正屬于他的?

    他想起了鐵開誠,想起了簡傳學,想起了老苗子。他也想起了娃娃和慕容秋荻。

    ──是別人對不起他?

    還是他對不起別人十他不能再想。他的心痛得連嘴里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問自己-「我這一生中,又有過多少仇敵.」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較肯定了些。有人恨他,幾乎完全沒有別的原因,只不過因為他是謝曉峰。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從來都不在乎。也許他只在乎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一直希望能見到這個人,這個人一定也希望見到他。他知道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相見的。

    如果這世界上有了一個謝曉峰,又有了一個燕十三,他們就遲早必定會相見。

    他們相見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的血,會染紅另一個人的劍鋒。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現在這一天好像已將來臨了!

    楓林。楓葉紅如火。

    楓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棧,帶著賣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只要旅人們的心里有寂寞存在,客棧里就一定賣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一樣。

    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酒更容易打發寂寞?

    客棧的東主,是個遲鈍而臃腫的老人,卻有個年輕的妻子,大而無神的眼楮里,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黃昏前後,她總是會疑疑的坐在櫃台後,疑疑的看著外面的道路,彷佛在期望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子,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這種生活本不適于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卻偏偏有兩個活力充沛的年輕伙計。他們照顧這家客棧,就好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任勞任怨,盡心盡力,既不問付出了什麼代價,也不計較能得到什麼報酬。

    他們看到那年輕的老板娘時,眼楮里立刻充滿了熱情。也許就是這種熱情,才使得他們留下來的。謝曉峰很快就證實了這一點。

    他忽然發現她那雙大而迷茫的眼楮里,還深深藏著種說不出的誘惑。

    就在他進這家客棧的那天黃昏時,他就已發現了。

    他當然還發現了一些別的事。

    黃昏時,她捧著四樣小菜和一鍋執粥,親自送到謝曉峰房里去。平時她從來不做這種事,也不知為了什麼,今天居然特別破例。

    謝曉峰看著她將飯菜一樣樣放到桌子上。

    雖然終年坐在櫃台後,她的腰肢還是很致細,柔軟的衣裳,在她細腰以下的部份突然蹦緊,便得她每個部份的曲線都凸起在謝曉峰跟前,甚至連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份都不例外。

    謝曉峰好像背對著她的,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看到這一點。

    她是有心這樣的?還是無心?不管怎麼樣,謝曉峰的心都已經開始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他實在已經太久沒有接近過女人,尤其是這樣的女人。

    開始時他並沒有注意到,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這個庸俗的、懶散的,看起來甚至還有點髒的女人,實在是個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個部份都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足以誘人犯罪的熱力。他遠記得她的丈夫曾經叫過她的名字。

    也叫她︰「青青!」

    究竟是「青青」?

    還是「親親!」

    想到那遲鈍臃腫的老人,壓在她年輕的軀體上,不停的叫著她「親親」時的樣子,謝曉峰竟忽然覺得心里有點難受。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已回過頭,正在用那雙大而迷茫的眼楮看著他。

    謝曉峰已不是個小孩子,並沒有逃避她的目光。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通常都不會掩飾自己對一個女人的欲望。

    他只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里去的時候,最好穿上件比較厚的衣裳。」

    她沒有笑,也沒有臉紅。

    她的目光往下移動,停留在他身上某一點已起了變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個好人。」

    謝蹺峰只有苦笑︰「我本來就不是。」

    青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換件比較厚的衣裳,你只想要我把這身衣裳也脫光。」

    她實在是個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說的話卻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認。

    青青道︰「你心里雖然這麼樣想,嘴里卻不敢說出來,因為我是別人的老婆。」

    謝曉峰道「難道你不是!」

    青青道「我是不是別人的老婆都一樣。」

    謝曉峰道「一樣!」

    青青道「我本來就是為了要勾引你來的。」

    謝曉峰怔住。

    青青道「因為你不是好人,長得卻不錯,因為你看起來不像窮光蛋,我卻很需要賺點錢花,我只會用這種法子賺錢,我不勾引你勾引誰-」謝曉峰想笑,卻笑不出。他以前也曾听過女人說這種話,卻末想到一個女人會用這種態度說這種話。她的態度嚴肅而認真,就像是一個誠實的商人,正在做一樣誠實的生意。

    青青道「我的丈夫也知道這一點,這地方嫌的錢,連他一個人都養不活,他只有讓我用這種法子來賺錢,甚至連那兩個小伙計的工錢,都是我用這種法子付給他們的。」

    別的女人用這種態度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會讓人覺得很惡心。

    可是這個女人不同。

    因為她天生就是這麼樣一個女人,好像天生就應該做這種事的。

    這就好像豬肉,不管用什麼法子炖煮都是豬肉,都一樣可以讓肚子餓的人看了流口水。

    謝曉峰終于笑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這交易已成。

    青青忽然走過去,用溫熱豐滿的軀體頂住了他,腰肢輕輕扭動摩擦。可是謝曉峰伸出手時,她卻又輕巧的躲開了。

    現在她只不過讓他看看樣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來,開著你的房門,吹滅你的燈。」

    夜。謝曉峰吹滅了燈火。

    他身上彷佛還帶著她那種廉價脂粉珀香氣,他心里卻連一點犯罪的感覺都沒有。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對一件事的看法,本來就和普通人不一樣。何況,這本來就是種古老而誠實的交易,一這個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份江湖人都認為在決戰的前夕,絕不能接近女色。女色總是能令人體力虧□。

    謝曉峰的看法卻不一樣。他認為那絕不是虧損,而是調合。

    酒,本來是不能滲水的,可是陳年的女貞,卻一定要先滲點水,才能勾起酒香。他的情況也一樣。這一戰很可能已是他最後一戰。

    這一戰他遇見的對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強的一個。在決戰之前,他一定要讓自己完全松弛。

    只有女人才能讓他完全松弛。

    他是謝曉峰。

    謝曉峰是絕不能敗的!

    所以只要是為了爭取勝利,別的事他都不能顧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關著的。窗紙厚而粗糙,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月已將圓了,屋子里卻很里暗,謝曉峰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黑暗里。他在等。他並沒有等多門開了,月光隨著照進來,一個穿著寬袍的苗條人影在月光中一閃,門立刻又被關起,人影也被里暗吞沒。

    謝曉峰沒有開口,她也沒有。

    夜很靜,她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彷佛是提著鞋,赤著腳走來的。但是謝曉峰卻可以感覺到她已漸漸走近了床頭,感覺到那件寬袍正從她光滑的胴體上滑落。

    寬袍下面一定什麼都沒有了。

    她不是那種會讓人增加麻煩的女孩子,她也不喜歡麻煩自己。

    她的胴體溫熱.柔軟.縴細卻又豐滿。

    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一言語在此時已是多余的,他們用一種由來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熱情遠比他想像中強烈。他喜歡這種熱情,雖然他已發現她並不是那個叫「青青」的女人!她是誰呢?她不是那個女人,但她卻確實是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誰呢?

    床鋪總是會發出些惱人的聲音,他們就轉移到地上去。

    無聲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遠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遠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靜止時,他又輕輕的嘆了口氣。

    「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來,聲音里帶著種奇特的譏誚之意,也不如是對他?還是對她自己。

    「是我。」

    她說︰「我知道你本來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會是我的。」

    月已將圓。她推了床邊的小窗,漆黑的頭發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在月光下看來,她就像是個初解風情的小女孩。

    她當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個女人,每當你緊張的時候,你都會這樣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要我。」

    她輕輕嘆息︰「除了我之外,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拒絕,可是你一定會拒絕我。」

    「所以你才會這麼樣做!」

    「只有用這種法子,我才能讓你要我。」

    「你為了什麼!」

    「為了我還是喜歡你。」

    她回過頭,直視著謝曉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溫柔。

    她說的是真話,他也相信。他們之間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愛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卻並不是秋風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溫谷中的罌粟,冬日中的玟瑰,倔強.有毒,而且多刺!

    蜂針一樣的刺。

    謝境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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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02:47
第四十四章奪命之劍

    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緊張,怎麼會看上那個眼楮像死魚一樣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可是我想不到你為什麼會如此緊張。」

    謝曉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輕輕嘆了口氣,道「也許我已經想到了,只不過不願意相信而已。」

    謝曉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會讓你緊張。」

    謝曉峰道「我怕什麼!」

    慕容秋荻道︰「你怕敗在別人的劍下。」

    她的聲音里帶著譏誚︰「因為謝家的三少爺是永遠不能敗的。」

    雖然墊著被褥,地上還是又冷又硬。

    她移動了一下坐的姿勢,將身子的重量放在謝曉峰的腿上,然後才接著道︰「可是這世上龍威脅到你的人並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謝曉峰道︰「誰!」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謝曉峰道︰「你怎麼知道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當然知道,就因為你是謝曉峰,他是燕十三,你們兩個人就遲早總有相見的一天,遲早總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的劍下。」

    她嘆了囗氣︰「這就是你們的命運,誰都沒法子改變的,連我都沒法子改變。」

    謝曉峰道︰「你十.」慕容秋荻道︰「我本來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還是有個人救了你。」

    謝曉峰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這麼樣一個人,我早就殺了他。」

    她又嘆了口氣︰「現在我雖然知道了,卻已太遲了。」

    謝曉峰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他是誰!」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卻是救命的刀。」

    謝曉峰道︰「我怎麼從來沒有听說過這個人。」

    慕容秋荻道;「因為燕十三要殺他,只要燕十三活著,他就不敢露面。」

    謝曉峰忽然長長吐出口氣,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擔子︰「現在我總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麼心?」謝曉峰道︰「我一直在懷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為要跟我一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麼能讓他死在你的劍下!」

    謝曉峰道︰「不錯。」

    慕容秋荻道︰「你擔心的若是這一點,那麼你現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輕撫著他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絕不是你的敵手,你一定可.以殺了他的。」

    謝曉峰看著她,忍不住問︰「你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讓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聲道︰「我到這里來,只因為我還是喜歡你。」

    她的聲音里真情流露︰「有時候我雖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別人想踫一踫你,我都會生氣,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說的也是真話。

    她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尋找幸福,每個人都有權尋找幸福,只不過她的法子卻用錯了。謝曉峰嘆了囗氣,輕輕推開她的手。

    也許他們都錯了,可是他不願再想下去,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麼!」

    謝曉峰道︰「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一覺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這里。」

    謝曉峰道;「有你在旁邊,我睡不著!」

    慕容秋荻道︰「為什麼十.」謝曉峰道︰「因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現在還不想。」

    慕容秋荻本來絕不會留他的。她當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他要走的時候,無論誰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斷也要走,如果你砍斷他的腿,他爬也爬著走。

    可是今天她卻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這里。」

    她又解釋︰「就算我以前曾經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並不想。」

    謝曉峰笑了︰「難道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並不特別好,卻有個特別的人來了。」

    謝曉峰道︰「誰!」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來,將烏雲般的長發盤在頭上,才輕輕的說道︰「你應該記得我們還有個兒子。」

    謝曉峰當然記得o.在這段日子里,他已經學會要怎麼才能忘記一些不該想的事。

    可是這些事他並不想忘記,也不能忘記。

    他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他也來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是我帶他來的。」

    謝曉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現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並不知道你在這里,你也絕不會找到他的。」

    她忽然輕輕嘆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難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從來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她盯著謝曉峰︰「難道現在你已有勇氣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謝曉峰放松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只要能擊敗燕十三,我就會帶他來見你,而你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個男孩子如果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不但他一定會痛苦終生,他的母親也一樣痛苦。」

    謝曉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沒有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慕容秋荻承認︰「我沒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現在我年紀已漸漸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數都已得到,現在我只想能夠有個兒子,像他那樣的兒子。」

    謝曉峰道︰「難道你已決心將所有的事全都告訴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還會告訴他,你並沒有錯,錯的是我。」

    謝曉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他忍不住要問︰「既然,你已下了決心,為什麼又要等到我擊敗燕十三之後才告訴他!」

    慕容秋荻道︰「因為你若不勝,就只有死。」

    謝曉峰不能否認。只有戰死的謝曉峰,沒有戰敗的謝曉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劍下,我又何必讓他知道自己有這麼樣一個父親,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煩惱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著道︰「我又何必再讓他去送死!」

    謝曉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在燕十三劍下的,當然要去復仇,付十三的敵手亍不是去送死是什麼?」.謝曉峰沉默。他不能不承認她說的話有道理,他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聲道︰「可是我相信你當然不會敗的,你自己也應該很有把握。」

    謝曉峰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這一次我沒有。」

    慕容秋荻彷佛很驚訝;「難道連你都破不了他的奪命十三劍!」

    謝境峰道︰「奪命十三劍並不可怕亍可怕的是第十四劍。」

    慕容秋荻道︰「那里還有第十四劍!」

    謝曉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說他的奪命十三劍,還有第十四種變化!」

    謝曉峰道︰「不錯。」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謝曉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這第十四劍,也末必能勝你。」

    她對他好像永遠都充滿信心。

    謝曉峰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回答︰「不錯,他也末必能勝我。」

    慕容秋荻又高興了起來︰「我想你說不定已有了破他這一劍的方法。」

    謝曉峰沒有回答。他又想起了那閃電一擊。

    燕十三的第十四劍,本來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的,可是被這閃電一擊,立刻就變了,變得很可笑。這是那天他對鐵開誠說的話,他並沒有吹噓,也沒有夸大。

    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想的是什麼事亍.是不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所有的歡樂和痛苦?他想到的不是這些。

    他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還在想著燕十三的第十四劍。

    他的這一生都已為劍而犧牲,臨死前又怎麼會去想別的事?

    就在那一瞬間,他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那就是靈機。

    詩人們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時,心里也一定有這一道閃電擊過。

    只不過這種靈機並不是僥幸得來,你一定要先將畢生的心血全都奉獻出來,心里才會有這一道閃電般的靈機出現!

    看到謝曉峰臉上的神色,慕容秋荻顯得很愉快︰「我想你現在就已有了破他這十四劍的方法。」

    她看著他,微笑道︰「你用不著瞞我,你瞞不過我的。」

    謝曉峰道;「不錯,我可以破他這一劍,只可惜……」慕容秋荻道︰「還可惜什麼!」

    謝曉峰道︰「可惜這一劍還不是他劍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嚴肅而沈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動容︰「這一劍還不是!」

    謝曉峰道︰「絕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麼他劍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麼!」

    謝曉峰道︰「是第十五劍!」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奪命十三劍,怎麼會又有第十五劍!」

    謝曉峰道;「他這套劍法精深微妙,絕對還應該有第十五種變化,那就像是.…︰像是……」慕容秋荻道︰「像是什麼!」

    謝曉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楮里發著光,因為他終于已想出了恰當的比喻來。

    他很快的接著道︰「前面的十三劍,只不過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劍,也只不過是些枝葉,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種變化時,鮮花才會開放,他的第十五劍,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綠葉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長,可是花朵不開放,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謝曉峰道;「奪命十三劍也一樣,若沒有第十五劍,這套劍法根本就全無價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劍又怎麼樣。」

    謝曉峰道;「那時非但我不是他的對手,天下也絕沒有任何人會是他的對手。」

    慕容秋荻道︰「那時你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

    謝曉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樣的劍法出現,我縱然死在他的劍下,死亦無憾!」

    他的臉也已因興奮而發光。只有劍,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只要劍還能夠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變得毫不重要。慕容秋荻了解他,卻永遠無法了解這一點。

    她也並不想了解。

    要了解這種事,實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關心一件事︰「現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創出了這一劍!」

    謝曉峰沒有回答。這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也沒有人知道。

    夜已漸深,月已將圓。

    雖然是不同的地方,卻是同樣的明月,雖然是不同的人,有時也會是同樣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動,河上有一葉扁舟。

    舟頭有一爐火.一壺茶.一個寂寞的老人。

    老人手里有一根木棍.一把刀──四尺長的木棍.七寸長的刀。

    老人正在用這把刀,慢慢的削著這根木棍。

    他想把這根木棍削成什麼,是不是想削成一柄劍?

    刀鋒極快,他的刀極穩定。無論誰都看不出像這麼樣一個衰老的人,會有這麼樣一雙穩定的手。

    木棍漸漸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劍的形狀。

    四尺長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劍,有劍鍔,也有劍鋒。

    老人輕撫著劍鋒,爐火閃動在他臉上,他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誰也看不出那是興奮?是悲傷?還是感慨?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楮,你就會看出他只不過是在懷念。

    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輿奮,也充滿了痛苦悲傷的歲月。他握住劍柄,慢慢的站起來。

    劍尖垂落著,他佝僂的身子,卻突然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被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名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樣。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這種光芒便得他忽然變得有了生氣,使他看來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一個人怎麼會因為手里有了柄木劍就完全改變?

    這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閃閃發光的人。

    河水流動,輕舟在水上漂湯。

    他的人卻像是釘子般釘在船頭上,凝視著手里的劍鋒,輕瓢瓢一劍刺了出去。

    劍是用桃木削成的,黯淡而笨拙。可是這一劍刺出,這柄劍也彷佛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木劍里。

    一劍輕飄飄刺出,本來毫無變化。可是變化忽然間就來了,來得就像是流水那麼自然。

    一這柄劍在他手里,就像魯班手里的斧,羲之手中的筆,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靈氣。

    他輕描淡寫,揮塵如意,一瞬間就已刺出了十三劍。劍法本是輕靈流動的,就像是河水一樣,可是這十三劍刺出後,河水上卻彷佛忽然有了殺氣,天地間里彷佛有了殺氣。

    第十三劍刺出後,所有的變化都似已窮盡,又像是流水已到盡頭。

    他的劍勢也慢了,很慢。

    雖然慢,卻還是在變,忽然一劍揮出,不著邊際,不成章法。但是這一劍卻像是道子晝龍點的晴,雖然空,卻是所有轉變的樞紐。

    然後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四劍。

    珂上的劍氣和殺氣都很重,宛如滿天島雲密布。這一劍刺出,忽然間就將滿天烏雲都撥開了,現出了陽光。

    並不是那種溫暖和煦的陽光,而是流金鑠石的列日,其紅如血的夕陽。這一劍刺出,所有的變化才真的已到了窮盡,本已到了盡頭的流水,現在就像是已完全枯竭。他的力也已將竭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劍尖忽然又起了奇異的震動。劍尖本來是斜斜指向爐火的,震動一起,爐火忽然熄滅!劍鋒雖然在震動,本來在動的,卻忽然全都靜止。絕對靜止。就連一直在小河上不停搖湯的輕舟,也已完全靜止。就連船下的流水,都彷佛也已停頓。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種情況,只有一個字,一個很簡單的字──死!

    沒有變化,沒有生機!這一劍帶來的,只有死!只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終結,才是真正的終結!流水乾枯,變化窮盡,生命終結,萬物滅亡!這才是「奪命十三劍」真正的精粹!這才是真正奪命的一劍!這一劍赫然已經是第十五劍!

    「啪」的一聲,木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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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05:26
第四十五章相逢對手

    河水又復流動,輕舟又復漂湯。他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滿身大汗如雨,已濕透了衣裳。

    他臉上帶著奇怪之極的表情,也不如是驚?是喜?還是恐懼!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創出來的。

    根本沒有人能創出這一劍,沒有人能了解這一劍的變化的出現,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樣,沒有人能了解,沒有人能預測。這種變化的力量,也沒有人能控制。

    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怕得發抖。

    他為什麼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連自己都已無法控制這一劍?

    河水上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一個人嘆息著道︰「鬼為什麼還沒有哭亍神為什麼還沒有流淚!」

    河水上又出現了一條船,看來就像是煙雨湖上的晝舫。船上燈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壺酒.一張琴.一卷書,燈下遠有塊烏石。

    磨劍石!。

    一個人站在船頭,看著這老人,看著這老人手里的斷劍。他眼楮里也帶躇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恐懼。老人慢慢的抬起頭,看著他。「你還認不認得我?」

    「我當然認得你。」——

    翠雲峰,綠水湖上的晝舫,晝舫上有去無歸的渡人。

    這些都是老人永遠忘不了的。就在這條晝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劍,也沉下了他的英雄歲月。就是這個人,曾經嘆息過他的愚蠢,也曾經佩服他的智慧。他那麼樣做,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

    「謝掌櫃。」

    「燕十三。」

    他們互相凝視,黯然嘆息︰「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日。」

    謝掌櫃的嘆息聲更重;「倉頡造字,鬼神夜泣,你創出了這一劍,鬼神也同樣應該哭泣流淚。」,老人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劍的確已泄了天機,卻失了天心。天心唯仁。這一劍既已創出,從此以後,就不如要有多少人死在這一劍之下。

    老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劍並不是我創出來的!」

    謝掌櫃道︰「不是?」老人搖頭,道;「我創出了奪命十三劍,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變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滿意,因為我知道它一定遠有另一種變化。」

    謝掌櫃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錯,我一直在找,因為我知道只有將這種變化找出來,才能戰勝謝曉峰。」

    謝掌櫃道︰「你一直都沒有找到!」

    老人道︰「我費盡了心血都找不到,謝曉峰卻已死了。」

    神劍山莊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謝曉峰一死,天下還有誰是我的對手?我又何必再去尋找!」

    他長長嘆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劍,埋名,同時也將尋找這最後一種變化的念頭,沉入了湖底,從那天之後,我連想都沒有再想過。」

    謝掌櫃沉思著,緩緩道︰「也許就因為你從此沒有再想過,所以才會找到。」

    一這一劍本就是劍法中的「神」o「神」是看不見,也找不到的,他要來的時候,就忽然來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先達到「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他才會來。這道理也正如禪宗的「頓悟」一樣。

    謝掌櫃又道;「現在你當然也已知道三少爺並沒有死。」

    老人點頭。謝掌櫃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擊敗他十,」老人凝視著手里的斷劍,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劍。」

    謝掌櫃道︰「你是不是還想找回你的劍?」

    老人道;「我還能找得到。」

    謝掌櫃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那里去找!」

    謝掌櫃道;「就在這里。」

    船舷邊的刻痕仍在。

    謝掌櫃道︰「你應該記得,這是你親手用你自己的劍刻出來的。」

    當時的名劍已消沉,人呢?如今人已在這里。

    有些人也正如百煉精鋼打成的利器一樣,縱然消沉,卻仍存在。

    老人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只可惜這里已不是我當年的沉劍之處。」

    謝掌櫃道︰「刻舟求劍,本就是愚人才會做出來的事。」

    老人道︰「不錯。」

    謝掌櫃道︰「你卻並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劍,本不是為了想再來尋劍。」

    老人承認;「我不是。」

    謝掌櫃道︰「你那樣做,本就是無意的,無意中就有天機。」

    他慢慢的接著道;「你既然能在無意中找到你劍法中的精粹,為什麼不能在無意中找回你的劍!」

    老人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已看到了他的劍。漆黑的湖水中,已經有柄劍慢慢的浮了起來,已經能看見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

    劍當然不會自己浮起來,也不會自己來尋找它昔年的主人。劍的本身並沒有靈性。如果劍有靈,只不遇因為握劍的人。這柄劍能夠浮起來,也只不過因為是謝掌櫃將它提起來的。

    老人並沒有吃驚。他已經看見了系在劍鍔上的線,也已看見這根線的另一端就在謝掌櫃的手里。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發生,就因為每件事都有這麼樣一根線,而人們卻看不見而已。

    在經過許多次痛苦的經驗之後,老人總會已漸漸明自了這道理。

    謝掌櫃卻還是在解釋︰「那一天你走了之後,我就已替你撈起了這柄劍,而且一直在為你保存著。」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謝掌櫃道︰「因為我知道你和三少爺遲早還會有相見的一日。」

    老人忽然嘆息,道︰「我也知道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命運。」

    謝掌櫃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你總算己找回了你的劍。」

    劍已在他手里,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依然在發著光。

    謝掌值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擊敗他的把握!」

    燕十三沒有回答。現在它的劍已回到他手里,還是和以前同樣鋒利。

    他憑著這柄劍,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他一向無情,也無懼。何況,現在他已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將天下無敵。可是他心里卻反而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他自己說不出,別人卻能看得出。

    甚至連謝掌櫃都已看了出來,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麼!」

    燕十三道︰「奪命十三劍本來就像是我養的一條毒蛇,雖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卻可以控制它,可是現在……」謝掌櫃道︰「現在怎麼樣!」

    燕十三道︰「現在這條毒蛇,已變成了青龍,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通變化。」

    謝掌柢道︰「現在難道連你都已無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恐懼。

    謝掌櫃彷佛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同時凝視著遠方,眼楮里同樣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燕十三才問道︰「你特地為我送劍來,是不是希望我能擊敗他!」

    謝掌櫃居然承認︰「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謝掌櫃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為什麼希望我擊敗他:」謝掌櫃道︰「因為他從未敗過。」

    燕十三道︰「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敗!」

    謝掌櫃道︰「因為敗過一次後,他才會知道自己並不是神,並不是絕對不能敗的,他一定要受到過這麼樣一次教訓後,才能算真正長成。」

    燕十三道︰「你錯了。」

    謝掌櫃道︰「錯在那里。」

    燕十三道︰「這道理並沒有錯,只不過用在他身上就錯了。」

    謝掌櫃道︰「為什麼!」

    燕十三道︰「因為他並不是別人,因為它是謝曉室,謝曉客只能死,不能敗:」謝掌櫃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樣。」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輕舟,輕舟已湯開。

    謝掌櫃默默的站在船頭,目送著輕舟遠去,心里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悲傷。

    這世上永遠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存在,而是為了燃燒。燃燒才有光那怕只有一瞬間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種人卻永遠只有看著別人燃燒,讓別人.的光芒來照亮自己。那種人才是聰明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悲傷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自己。

    還沒有到黃昏,夕陽已經很紅了,紅得就像是已燃燒了起來。

    慕容秋秋遠遠的看著他,已經看了很久,現在才走過來。

    她走路的樣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它是過來就要殺了你,你也一樣會覺得很好看。

    「一個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讓別人看的。」

    不管在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忘了這句話,只要她覺得有道理的話,她就永遠不會忘記。

    她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忽然問︰「就是今天?」

    謝曉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秋道︰「就是現在。」

    謝曉峰道︰「就是現在。」

    他要等人,現在已隨時都會來。

    慕容秋秋道︰「那麼你手里至少應該有把劍。」

    謝曉峰道︰「我沒有劍。」

    慕容秋秋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中已有劍,所以手里根本不必有劍!」

    謝曉峰道︰「學劍的人,心中必當有劍。」

    若是心中無劍,叉怎麼能學劍?謝曉室道︰「只可惜心中的劍,是絕對殺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秋道︰「那末你為什麼不去找把劍!」

    謝曉峰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替我送來的。」

    慕容秋秋道︰「你想要把什麼樣的劍!」

    慕容秋秋又道︰「不能夠隨便。」

    謝曉室道︰「為什麼!」

    慕容秋秋道︰「因為劍也和人一樣,也有很多種,每把劍的形式、份量、長短、寬窄,都不會絕對相同,每把劍都有它的特性。」

    她嘆了口氣,又道︰「所以一個人要選擇一把劍,就好像是在選擇一個朋友,絕不能馬虎,更不能隨便。」

    謝曉峰當然也明白這道理。高手相爭,連一點都不能差錯,他們用的劍,往往就是決定他們勝負的因素。

    慕容秋秋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你心里最想要的是那柄劍。」

    謝曉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妖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經替你拿來了。」

    她真的已經替他拿來了。烏黑陳舊的劍銷,形式古雅的劍銬,甚至連劍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時常摩擦而發的光黑綢子,都是謝曉室永遠忘不了的。

    對他來說,這柄劍就像是一個曾經與他同過生死患難,卻又遠離了他的朋友。雖然他永遠難以忘懷,卻從未想到他們還有相見的時候。客棧里那個年輕的伙計,輕輕的將這把劍放在一塊青石上,軌悄悄的走了。

    謝曉峰忍不住伸出手,輕觸劍鞠。他的手本來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這柄劍,就會立刻恢復穩定。他緊緊握住了這柄劍,就像是一個多情的少年,緊抱住了他初戀的情人。

    慕容秋秋道︰「你用不著問我這柄劍怎麼會在我手里的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你的心亂。」

    謝曉峰沒有問。

    慕容秋秋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這里,你也會心亂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輕輕一握他的手,柔聲道︰「可是我一定會在客棧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回來。」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樣子還是那麼好看。謝曉室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卻忍不住要在心里問自「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在這一瞬間,他對她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依戀,幾乎忍不住要將她叫回來。但他沒有這麼樣因為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就像是一陣寒風,從楓林里吹了出來。

    他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沒有回頭去看,也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燕十三十夕陽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間本就充滿了殺氣。

    何況天地間又有了這麼樣兩個人!滿山紅葉中,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徵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徵著孤獨、驕傲、和高貴。它們象徵的意思,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數劍客一樣,燕十三也喜歡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時,從來都沒有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現在他又恢復了這種裝東,甚至連他的臉都用一塊黑巾蒙住。他不願讓謝曉峰認出他就是藥爐邊那個衰弱佝僂的老人。他不願讓謝曉峰出手時有任何顧忌。

    因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謝曉峰決一死戰。

    只要這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亍死又何妨?

    現在他確信謝曉峰絕對看不出這身子像標槍般筆挺的黑衣劍客,就是腰弩得像蝦米一樣的衰弱老人。可是謝曉峰認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強的對手燕十三!因為他的手里握著劍,漆黑的劍鞘上,瓖著十三粒晶瑩的明珠。這柄劍雖然並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徵的,正是不祥和死亡!謝曉峰一轉過身,目光立刻被這柄劍吸引,就像是尖針遇到了磁鐵。他當然也知道這柄劍就是燕十三的標志。

    燕十三忽然道;「我認得你。」

    謝曉峰道︰「你見過我!」

    燕十三道︰「沒有。」」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楮,銳利如刀︰「可是我認得你,你一定就是謝曉峰。

    謝曉峰道︰「因為你認得這柄劍!」

    燕十三道;「這柄劍並沒有什麼,它若在別人手里,也只不過是柄凡鐵而已。」

    他慢慢的接著道︰「上次我見到這柄劍時,它彷佛也已經陪著它的主人死了,現在一到了你的手里,就立刻有了殺氣。」

    謝曉峰終于長長嘆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們總算見面了。」

    燕十三道;「你應該想得到的。」

    謝曉峰道︰「哦十.」燕十三道︰「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麼樣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

    謝曉峰道;「我們相見的時候,是不是就必定有個人死在對方的劍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緊握著他的劍︰「燕十三能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等這一天,若不能與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一戰,燕十三死不瞑目。」

    謝曉峰盯著他露在黑巾外的眼楮,道︰「那麼你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燕十三道;「你為什麼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幾時讓別人看過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著道;「謝嘵峰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江湖中從來就沒有人知道。」

    謝曉峰閉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為我已知道你就是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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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07:41
第四十六章大惑不解

    謝曉峰道︰「所以……」燕十三道︰「所以你只要知道我就是燕十三,也已足夠了。」

    謝曉峰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其實我只要能看到你的劍,就已足夠了。」

    他看見過「奪命十三劍」。對這套劍法中的每一個細節和變化,他幾乎都已完全了解。但是這並不足以影響他們這一戰的勝負。因為這套劍法在鐵開誠手里使出來,無論氣勢、力量、和適度,都一定不會用完全。所以他希望能看到燕十三手里使出來的奪命十三劍。

    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重要的一劍,是永遠看不到的。

    最重要的一劍,必定就是決生死、分勝負的一劍,也就是致命的一劍。如果奪命十三劍已經有了第十五種變化,第十五劍就是這致命的一劍。

    他當然看不到。

    因為這一劍使出時,他已經死了!只要有這一劍,他就必死無疑。所以他這一生中最希望能看到的一劍,竟是他這一生中永遠看不到的。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運?

    造化弄人,為什麼總是如此無情亍,他不願再想下去,忽然又道;「現在我們手里都有劍,隨時都可以出手。」

    燕十三道;「不錯。」

    謝曉峰道︰「可是你一定不會輕易出手的。」

    燕十三道;「哦!」

    謝曉峰道︰「因為你一定要等,等我的疏忽,等你的機會。」

    燕十三道;「你是不是也一樣會等?」

    謝曉峰道︰「是的。」

    他嘆了口氣,又道;「只可惜這種機會絕不是很快就能等得到的。」

    燕十三承認。

    謝曉峰道︰「所以我們一定會等很久,說不定要等到大家都已精疲力竭時,才會有這種機會出現,我相信我們一定都很沉得住氣。」

    他又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像兩個呆子一樣站在這里等呢!」

    燕十三道︰「你想怎麼樣!」

    謝曉峰道;「我們至少可以到處看看,到處去走走。」

    他的眼楮里閃出了笑意︰「天氣這麼好,風景這麼美,我們在臨死之前,至少也該先享受一下人生。」

    于是他們開始走動,兩個人的第一步,幾乎是同時開始的。他們誰也不願佔對方的便宜。因為他們這一戰,爭的並不是生死勝負,而是要對自己這一生有個交代。所以他們不願欺騙對方,更不願欺騙自己。

    楓葉更紅,夕陽更艷麗。

    在黑暗籠罩大地之前,蒼天總是會降給人間更多光采,就正如一個人在臨死之前,總會顯得更有善心,更有智慧。

    這就是人生。如果你真的已經能了解人生,你的悲傷就會少些,快樂就會多些。

    楓林中已有落葉,他們踏著落葉,慢慢的往前走,腳步聲「沙沙」的響。他們的腳步越走越大,腳步聲卻越來越輕,因為他們的精神和體能,都能漸漸到達巔峰。

    等到他們真正到達巔峰時的一剎那,他們就會出手。

    誰先到達巔峰,誰就會先出手。

    他們都不想再等機會,因為他們都知道誰也不會給對方機會。

    他們幾乎是同時出手的。

    沒有人能看得見他們拔劍的動作,他們的劍忽然間就已經閃電般擊出。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肉體的重量竟似已院全消失,變得像是風一樣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動。

    因為他們已完全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們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

    劍光流動,楓葉碎了血雨般落下來。

    可是他們看不見。在他們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連他們的肉體已不存在。

    天地間唯一存在的,只有對方的劍。

    堅實的楓樹,被他們的劍鋒輕輕一劃,就斷成了兩截。

    因為他們眼中根本就沒有這棵樹。

    茂密的楓林,在他們眼中只不過是片平地,他們的劍要到那里,就到那里。

    世上已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他們的劍鋒。

    楓樹一棵棵倒下,滿天血雨繽紛。流動不息的劍光,卻忽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變得沉重而笨拙。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劍光忽然消失,劍式忽然停頓。燕十三盯著自己手里的劍鋒,眼楮彷佛有火焰在燃燒,又彷佛有寒冰在凝結。他的劍雖然仍在手里,可是所有的變化都已到了窮盡。他已使出了他的第十四現在他的劍已經死了。謝曉峰的劍尖,正對著他的劍尖。

    他的劍若是條毒蛇,謝曉峰的劍就是根釘子,已釘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將這條毒蛇活活的釘死。這一戰本來已該結束。

    可是就在這時侯,本來已經被釘死了的劍,忽然又起了種奇異的震動。

    滿天飛舞的落葉,忽然全都散了,本來在動的,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除了這柄不停震動的劍之外,天地間已沒有別的生機。

    謝曉峰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劍雖然還在手里,卻已經變成了死的。

    當對方手里這柄劍開始有了生命時,他的劍就已死了,已無法再有任何變化,因為所有的變化都已在對方這一劍控制中。

    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這一劍奪去。

    現在這一劍已隨時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

    因為這一劍就是「死」。

    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攔阻?

    可是這一劍並沒有刺出來。

    燕十三的眼楮里,忽然也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甚至遠比謝曉峰更恐懼。

    然後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事。他忽然回轉了劍鋒,割斷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沒有殺謝曉峰,卻殺死了自己!可是在劍鋒割斷他咽喉的那一瞬間,他的眼楮里已不再有恐懼。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澈而空明。

    充滿了幸福和平靜。

    然後就倒了下去。

    直到他倒下去,直到他的心跳已停止,呼吸已停頓,他手里的劍還是震動不停。

    夕陽消逝,落葉散盡。謝曉峰還沒有走。

    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他不懂,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不能相信一個人,怎能會在勝利的巔峰殺死自己。

    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這個人的確已死了,這個人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來應該是謝曉峰,不是他。

    可是他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心里卻絕對沒有恐世怨恨,只有幸福平靜。他並沒有瘋。在那一瞬間,他已經天下無敵,當然也沒有人能強迫他。

    那麼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為什底?

    為什麼?

    為什麼?…夜已經很深了,很深很深。

    謝曉峰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

    他還是不懂,還是不明白,還是想不通,還是不明白。這個人在倒下去的時候,臉上的黑巾已經翻了起來。

    謝曉峰已經看見了他的臉。這個人就是燕十三,就是藥爐邊那個衰老的人,就是救過他命的人。

    這個人救他的命,只因為他是謝曉峰。

    若不能與謝曉峰一戰,燕十三死不瞑目。

    謝曉峰並沒有忘記簡傳學的死,也沒有忘記簡傳學說的話。

    那個人一定會救你,但卻一定會死在你的劍下。

    長夜漫漫。漫漫的長夜總算已過去,東方第一道陽光從樹林缺的枝煦照進來,恰好照在謝曉峰臉上,就像是一柄金劍。

    風吹枝葉,陽光跳動不停,又彷佛是那一劍神奇的震動。

    謝曉峰疲倦失神的眼楮里忽然有了光,忽然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身後也有人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卻還是不明白。」

    謝嘍峰霍然回頭,才發現有個人跪在他後面,低垂著頭,發衣衫都被露水打濕,顯然已跪了很久。

    他心神交瘁。竟沒有發覺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這人幔慢的抬起頭,看著他,眼楮里滿布紅絲,顯得說不出疲倦和悲傷。

    謝曉峰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是你?你也來了!」

    這人道︰「是我,我早就來了,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

    他轉向燕十三的尸身,黯然道︰「你應該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再見他一面。」

    謝曉峰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他從末忘記鐵開誠說的話。

    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他雖然對我很好,傳授我的劍法,卻從來不讓我親近他,也從來不讓我知道他從那里來,要往那里去。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跟一個人有了感情。

    因為一個人如果要成為劍客,就要無情。

    只有謝曉峰知道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感情,因為他知道燕十三不是真的無情。

    他長長嘆息,又道︰「他一定也很想再見你,因為你雖然不是他的子弟,卻是他劍法唯一的傳人,他一定希望你能看到他最後那一劍。」

    鐵開誠道︰「那一劍就是他劍法中的精粹?」

    謝曉峰道︰「不錯,那就是「奪命十三劍」中的第十五種變化,普天之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招架閃避。」

    鐵開誠道︰「你也不能!」

    謝曉峰︰「我也不能。」

    鐵開誠道︰「可是他並沒有用那一劍殺你。」

    謝曉峰道︰「那一劍若是真的擊出,我已必死無疑,只可惜到了最後一瞬間,他那一劍竟無法刺出來!」

    鐵開誠道︰「為什麼?」

    謝曉峰道︰「因為他心里沒有殺機!.」鐵開誠又問道;「為什麼十,」謝曉峰道︰「因為他救過我的命!」

    他知道鐵開誠不懂,又接著道︰「如果你救過一個人的命,就很難再下手殺他,因為你跟這個人已經有了感情。」.那無疑是種很難解釋的感情,只有人類,才會有這種感情。就因為人類有這種感情,所以人才是人。,鐵開誠道︰「就算他不忍下手殺你,也不必死的!」

    謝曉峰道;「本來我也想不通他為什麼要死!」

    鐵開誠道︰「現在你已想通了。」

    謝曉峰慢慢的點了點頭,黯然道︰「現在我才明白,他實在非死不可。」

    鐵開誠更不懂。

    謝曉峰道;「因為在那一瞬間,他心里雖然不想殺我,不忍殺我,卻已無法控制他手里的劍,因為那一劍的力量,本就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只要一發出來,就一定要有人死在劍下。」

    每個人都難免會遇見一些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也無法了解的事。這世上本就有一種人力無法控制的神秘力量存在。

    鐵開誠道;「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毀了自己。」

    謝曉峰道︰「他想毀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一劍。」

    鐵開誠道︰「那一劍既然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的劍法,他為什麼要毀了它!,」謝曉峰道︰「因為他忽然發現,那一劍所帶來的只有毀滅和死亡,他絕不能讓這樣的劍法留傳世上,他不願做武學中的罪人。」

    他的神情嚴肅而悲傷︰「可是這一劍的變化和力量,已經絕對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了,就好像一個人忽然發現自己養的蛇,竟是條毒龍!雖然附在他身上,卻完全不听他指揮,他甚至連甩都甩不脫,只有等著這條毒龍把他的骨血吸盡為止。」

    鐵開誠的眼楮里也露出恐懼之色,道︰「所以他只有自己先毀了自己。」

    謝曉峰黯然道︰「因為他的生命骨肉,都已經和這條毒龍融為一體,因為這條毒龍本來就是他這個人的精粹,所以他要消滅這條毒龍,就一定要先把自己毀滅。」

    這是個悲慘和可怕的故事,充滿了邪異而神秘的恐懼,也充滿了至深至奧的哲理。

    這故事听來雖然荒謬,卻是絕對真實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否定它的存在。

    現在這一代劍客的生命,已經被他自己毀滅了,他所創出的那一著天下無雙的劍法,也已同時消失。

    謝曉峰看著他的尸身,徐徐道︰「可是在那一瞬間,他的確已到達劍法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巔峰,他已死而無憾了。」

    鐵開誠凝視著他,道︰「你是不是寧願死的是你自己!」

    謝曉峰道︰「是的!」

    他目中帶著種無法描述的落寞和悲傷;「我寧願死的是我自己。」

    一這就是人生。

    人生中本就充滿了矛盾,得失之間,更難分得情。

    鐵開誠脫下了自己被露水打濕的長衫,蒙住了燕十三的尸身,心里在問「如果死人也有知覺,他現在是不是寧願自己還活著,死的是謝曉峰。」

    他不能答覆。他輕輕扳開燕十三握劍的手,將這柄劍收回那個瓖著十三粒明珠的劍鞘里。

    名劍縱然已消沉,可是如今劍仍在。

    人呢?旭日東升,陽光滿天。謝曉峰沿著陽光照耀下的黃泥小徑,走回了那無名的客棧。昨天他沿著這條小徑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是否還能回來。

    鐵開誠在後面跟著他走,腳步也跟他同樣沉重緩慢。

    看看他的背影,鐵開誠又不禁在心里問自己!現在他還是謝曉峰,天下無雙的謝曉峰,為什麼他看起來卻好像變了很多?

    客棧的女主人卻沒有變。

    她那只大而無神的眼楮里,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她還是疑疑的坐在櫃台後,疑疑的看著外面的道路,彷佛還是在期待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子,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她沒有看見騎白馬的王子,卻看見了謝曉峰,那雙大而無神的眼楮里,忽然露出種曖昧的笑意,道︰「你回來了!」

    她好像想不到謝曉峰還會回來,可是他既然回來了,她也並沒有覺得意外。世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早已習慣了命運為他們安排的一切。謝曉峰對她笑了笑,好像也已經忘了前天晚上她對他做的那些事。

    青青道;「後面還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謝曉峰道︰「我知道!」

    慕容秋荻本來就應該還在等他,遠有他們的那個孩子。

    「他們人在那里!」

    青青懶洋洋的站起來,道︰「我帶你去。」

    她身上還是穿著那套又薄又軟的衣裳。她在前面走的時候,腰下面每個部份謝曉峰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走出前廳,走進後面的院子,她忽然轉過身,上上下下的打量鐵開誠。鐵開誠很想假裝沒有注意到她,可是裝得一點都不好。

    青青道︰「這里沒有人等你。」

    鐵開誠道;「我知道!」

    青青道︰「我也沒有叫你跟著來」鐵開誠道︰「你沒有!」

    青青道;「那末你為什麼不到前面去等!」

    鐵開誠很快就走了,好像不敢再面對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神。

    青青眼楮里卻又露出那種曖昧的笑意,看著謝曉峰道︰「前天晚上,我本來準備去找你的。」

    謝曉峰道︰「哦!」

    青青輕撫著自己腰肢以下的部份,道︰「我連腳都洗過了。」

    她洗的當然不僅是她的腳,她的手已經把這一點說得很明顯。

    謝曉峰故意問︰「你為什麼沒有去!」

    青青道︰「因為我知道那個女人給我的錢,一定比你給我的多,我看得出你絕不是個肯在女人身上花錢的男人。」

    她的手更明顯是在挑逗;「可是只要你喜歡,今天晚上我還是可以…」謝曉峰道;「我若不喜歡呢?」

    青青道;「那麼我就去找你那個朋友,我看得出他一定會喜歡的!」

    謝曉峰笑了,苦笑。

    一這個女人至少還有一點好處,她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她也從來不肯放過一點機會,因為她要活下去,要日子過得好些。如果只從這方面來看,有很多人都比不上她,甚至連他自己都比不上。

    青青又在問︰「你要不要我去找他!」

    謝曉峰道︰「你應該去!」

    他說的是真心話,每個人都應該有找尋較好的生活的權力。

    也許她用的方法錯了,那也只不過因為她從來沒有機會選擇此較正確的法子。

    根本就沒有人給她過這種機會。

    「等你的人,就在那間屋子里。」

    那間屋子,就是謝曉峰前天晚上住的屋子。

    青青已經走了,走出了很遠,忽然又回頭,盯著謝曉峰,道「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很不要臉的女人!」

    謝曉峰道︰「我不會。」

    青青笑了,真的笑了,笑得就像嬰兒般純真無邪。

    謝曉峰卻已笑不出。他知道世上還有許許多多像她這樣的女人,雖然生活在火坑里,卻還是可以笑得像個嬰兒。因為她們從來都沒有機會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麼可悲。他只恨世人為什麼不給她們一些比較好的機會,就已經治了她們的罪。

    黑暗而潮濕的屋子,現在居然也有陽光照了進來。

    無論多黑暗的地方,遲早總會有陽光照進來的。

    一個枯老憔悴的男人,正面對著陽光,盤膝坐在那張一動就會「吱吱」作窖的木板床上。陽光很刺眼,他那雙灰白的眼珠子卻連動都沒動。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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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5 22:10:28
第四十七章淡泊名利

    他是個瞎子。

    一個女人,背對著門,躺在床上,彷佛已睡著了,睡得很沉。

    慕容秋荻並不在這屋子里,小弟也不在。

    一這個可憐的瞎子,和這個貪睡的女人,難道就是在這里等謝曉峰的十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

    他已經走進來,正想退出去,瞎子卻喚住了他。

    就像是大多數瞎子一樣,這個瞎子的眼楮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很靈。

    他忽然問︰「來的是不是謝家的三少爺!」

    謝曉峰很□訝,他想不到這瞎子怎麼會知道來的他。

    瞎子憔悴枯鏟的臉上,又露出種奇異之極的表情又問了句奇怪的話。

    「三少爺難道不認得我了。」

    謝曉峰道︰「我怎麼會認得你?」

    瞎子道︰「你若仔細看看,一定會認得的。」

    謝曉峰忍不住停下來,很仔細看了他很久,忽然覺得有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他的確認得這個人。

    這個可憐的瞎子,赫然竟是竹葉青,那個眼楮比毒蛇還銳利的竹葉青!竹葉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會認得我的,你也應該想得到我的眼楮怎麼會瞎!」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來從心里發冷「可是她總算大慈大悲,居然還留下了我這條命,居然還替我娶了個老婆。」

    謝曉峰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什麼人,卻猜不透慕容秋荻為什麼沒有殺了他,更猜不透她為什麼還要替他娶個老婆。

    竹葉青忽又嘆了囗氣,道;「不管怎麼樣,她替我娶的這個老婆,倒買是個好老婆,就算我再割下一雙耳朵來換,我也願意。」

    他本來充滿怨毒的聲音,居然真的變得很溫柔,伸出一只手,搖醒了那個困睡的女人,道︰「有客人來了,你總該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順從的坐起來,低著頭下床,用破舊的茶碗,倒了碗冷茶過來。

    謝曉峰剛接過這碗茶,手里的茶杯就幾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發冷,全身都在發冷,比認出竹葉青時更冷。

    他終于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臉。竹葉青這個順從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個被他害慘了的娃娃。

    謝曉峰沒有叫出來,只因為娃娃在求他,用一雙幾乎要哭出來的眼楮在求他,求他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也終于還是閉上了嘴,他從來不忍拒絕這個可憐女孩的要求。

    竹葉青忽然又問道;「找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謝曉峰勉強控制自己的聲音,道︰「是的。」

    竹葉青又笑得連那張枯鏟憔悴的臉上都發出了光,柔聲道︰「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這麼樣一個好心的女人,絕不會長得丑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這個溫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慘了的女人,他會怎麼辦?謝曉峰不願再想下去,大聲的間︰「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葉青點點頭,聲音又變得冰冷︰「她要我告訴你,她已經走了,不管你是勝是負,是死是活,她以後都不想再見你。」

    這當然絕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來,只不過要謝曉峰看看他已變成了個什麼樣的人,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

    竹葉青忽殊又道「她本來要小弟也留下來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說他要到泰山去。」

    謝曉峰忍不住問「去做什麼!」

    竹葉青的回答簡單而銳利「去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的聲音又變得充滿譏誚「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已去踫一踫運氣,闖自己的天下。」

    謝曉峰沒有再說什麼。該說的話,好像都已說盡了,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會跟著他出來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釋。

    一這就是娃娃的解釋「慕容秋荻逼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本來決心要死的。」

    「我答應嫁給他,只因為我要找機會殺了他,替我們一家人報仇。」

    「可是後來我卻沒法子下手了。」

    「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害了我們一家人的竹葉青,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用的瞎子,不但眼楮瞎了,兩條腿上的筋也被挑斷。」

    「有一次我本來已經下了狠心要殺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時候,他卻忽然從睡夢中哭醒,痛哭著告訴我,他以前做過多少壞事。」

    「從那一次之後,我就沒法子再恨他。」

    「雖然我時時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記我對他的仇恨,可是我心里對他已經沒有仇恨,只有憐憫和同情。」

    「他常常流著淚求我不要離開他,如果沒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現在我也一樣離不開他了。」

    「因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過去,也不會看不起我,更不會拋棄我在乘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因為我知道他需要我。」

    「對一個女人來說,能知道有個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許你永遠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

    謝曉峰龍說什麼士他只說了三個字,除了這三個字外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說︰「恭喜你。」

    冷月。新墳。「燕十三之墓」。

    用花岡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因為無論用多少字,都無法刻劃他充滿悲傷和傳奇的一生。這位絕代的劍客,已長埋于比。他曾經到達過從來沒有別人到達過劍術巔峰,現在卻還是和別人一樣埋入了黃土。

    秋風瑟瑟。謝曉峰的心情也同樣蕭瑟。鐵開誠一直在看著他,忽然問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無憾?」

    謝曉峰道︰「是的。」

    絨開誠道︰「你真的相信他殺死的那條毒龍,不會在你身上復活?」.謝曉峰道︰「絕不會。」

    鐵開誠道;「可是你已經知道他劍法中所有的變化,也已經看到了他最後那一劍。」

    謝曉峰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同樣使出那一劍來,那個人當然是我。」

    鐵開誠道︰「一定是你。」

    謝曉峰道︰「但是我已經終生不能再使劍了。」

    鐵開誠道︰「為什麼!」

    謝曉峰沒有回答,卻從袖中伸出了一雙手。他的兩只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斷。

    沒有拇指,絕不能握劍。對一個像謝曉峰這樣的人來說,不能握劍,還不如死。

    鐵開誠的臉色變了。謝曉峰卻在微笑,道︰「以前我絕不會這麼做的,寧死也不會做。」

    他笑得並不勉強︰「可是我現在想通了,一個人只要能求得心里的平靜,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鐵開誠沉默了很久,彷佛還在咀嚼他這幾句話里的滋味。

    然而他又忍不住問︰「難道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亍.」謝曉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平和安詳;「我只知道一個人心里若不平靜,活著遠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當然有資格這麼樣說,因為他確實有過一般痛苦的經驗,也不如接受過多少次慘痛的經驗後,才掙開了心靈的枷鎖,得到解脫。

    看到他臉上的平靜之色,鐵開誠終于也長長吐出口氣,展顏道︰「現在你準備到那里去!」

    謝曉峰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天下無雙的劍客謝三少爺了,我只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麼樣折磨自己。」

    一個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要攸個什麼樣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決定。

    他又問鐵開誠︰「你呢?你想到那里去!」

    鐵開誠沉吟著,緩緩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謝曉峰微笑,道︰「那就好極了。」

    這時清澈的陽光,正照著他們面前的錦繡大地。

    一這是個單純而簡樸的小鎮,卻是到泰山去的必經之路。他們雖然說是隨便看看,隨便走走,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有時侯人興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是你放出去的風箏一樣,不管風箏已飛得多高,飛得多遠,卻還是有根線在連系著。

    只不過這條線也像是系在河水中那柄劍上的線一樣,別人通常都看不見而已。

    這小鎮上當然也有個不能算太大,也不能算太小的客棧。這客棧里當然也賈酒。

    鐵開誠道︰「你有沒有見過不賈酒的客棧!」

    謝曉峰道︰「沒有。」

    他微笑︰「客棧里不賣酒,就好像炒菜時不放鹽一樣.不但是跟別人過不去,也是跟自己過不去。」

    奇怪的是這客棧里不但賣酒,好像還賣藥。

    隨風吹來的陣陣藥香,比酒香還濃。

    鐵開誠道︰「你見過賣藥的客棧沒有!」

    謝曉峰還沒有開囗,掌櫃的已搶著道︰「小客棧里也不賈藥,只不過前兩天有位客人在這里病倒了,他的朋友正在為他煎藥。」

    鐵開誠道︰「他得的是急病」掌櫃的嘆了口氣,道;「那可真是急病,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病得快死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又陪笑解釋︰「可是他那種病絕不會過給別人的,兩位客官只管在這里放心住下去。」

    但是一下子就能讓人病得快要死的急病,通常都是會傳染給別人的。

    久經風塵的江湖人,大多都有這種常識。鐵開誠皺了皺眉,站起來踱到後面的窗口,就看見小院里屋活下,有個年輕人正在用扇子扇著藥爐。替朋友煮藥的時候,身上通常都不會帶著兵刃。這個人卻佩著劍,而且還用另一只手緊握著劍柄,好像隨時都在防御著別人暗算突襲。鐵開誠看了半天,忽然喚道︰「小趙。」

    這個人一下子就跳起來,劍已離鞘,等到看清楚鐵開誠時,才松了口氣,陪笑道︰「原來是總鏢頭.」鐵開誠故意裝作沒有看見他累張的樣子,微笑道;「我就在外面喝酒,等你的藥煎好,也來跟我們喝兩杯如何?」

    小趙叫趙清,本來是紅旗鏢局的一個趙子手,可是從小就很上進,前些年居然投入了華山門下。那雖然是因為他自己的努力,也有一半是因為鐵開誠全力在培植他。

    鐵開誠對他的邀請,他當然不會拒絕的。他很快就來了。

    兩杯酒過後,鐵開誠就問;「你那個生病的朋友是誰!」

    趙清道︰「是我的一位師兄。」鐵開誠道︰「他得的是什麼病?」趙清道︰「是…,;是急病。」他本來是個很爽快的年輕人,現在說話卻變得吞吞吐吐,彷佛有什麼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鐵開誠微笑著,看著他,雖然沒有揭穿他,卻比揭穿了更讓他難受。他的臉開始有點紅了,他從來沒有在總鏢頭面前說謊的習慣,他想老實說出來,怎奈總鏢頭旁邊又有個陌生人。鐵開誠微笑道︰「謝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絕不會出賣朋友的。」

    趙清終于嘆了口氣,苦笑道︰「我那師兄的病,是被一把劍刺出來的。」

    被一把劍刺出來的病,當然是急病,而且一定痛得又快又重。鐵開誠道︰「病的是你那一位師兄」趙清道︰「是找的梅大師兄。」

    鐵開誠動容道︰「就是那位「神劍無影』梅長華亍,」他的確吃了一□。梅長華不但是華山的長門弟子,也是江湖中成名的劍客。

    以他的劍術,怎麼會「病」在別人的劍下?

    鐵開誠又問道︰「是誰讓他病倒的。」

    趙清道︰「是點蒼派一個新入門的弟子,年紀很輕。」

    鐵開誠更吃鷲。華山劍殺的威名,遠在點蒼之上,點蒼門下一個新入門的弟子,怎麼能擊敗華山的首徒?

    趙清道︰「我們本來是到華山去赴會的,在這里遇見他,他忽然跟我伏師兄沖突起來要踉我大師兄單打獨斗,決一勝負。」

    他嘆息著,接著道︰「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瘋了,都認為他是在找死,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大師兄居然會敗在他的劍下。」

    鐵開誠道;「他們是在幾招之內分出勝負的。」

    趙清臉色更尷尬,遲疑了很久,才輕輕的道︰「好像不滿十招。」

    一個初入門的點蒼弟子,居然能在十招內擊敗梅長華。

    這不但令人無法思議,也是件很丟人的事,難怪趙清吞吞吐吐,不想說出來。

    何況梅長華一向驕傲自負,在江湖中難免有不少仇家,當然還要防備著別人來乘機尋仇。

    趙清又道︰「可是他的劍法,並不完全是點蒼的劍法,尤其是最後那一劍,不但辛辣奇詭,而且火候老到,看來至少也有十年以上苦練的功夫。」

    鐵開誠道;「你想他會不會是帶藝投師的。」

    趙清道︰「一定是。」.謝曉峰忽然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趙清道︰「他年紀很輕,做事卻很老練,雖然很少說話,說出來的話卻都很有份量。」

    他想了想,又道︰「看樣子他本不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會跟別人決斗的人,這次一定是為了想要在江湖中立威求名,所以才出手的。」

    謝曉峰道︰「他叫什麼名字!」

    趙情道︰「他也姓謝,謝小荻。」

    謝小荻。這三個字忽然之間就已名滿江湖。

    就在短短五天之內,他刺傷了梅長華,擊敗了秦獨秀,甚至連武當後輩弟子中第一高手歐陽雲鶴,也敗在他的劍下。這個年輕人的堀起,簡直就像是奇跡一樣。

    夜。桌上有燈有酒。

    鐵開誠把酒沉吟,忽然笑道「我猜現在你一定已經知道謝小荻是誰了。」

    謝曉峰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卻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他一定急著想成名,因為只有成名之後,他才能驅散壓在他心上的陰影。」

    甚麼是他的陰影。

    是他那太有名的父母?

    還是那段被壓制已久的痛苦回憶?

    鐵開誠道︰「他故意找那些名家子弟的麻煩,我本來以為他是想爭奪泰山之會的盟主。」

    「可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知道他的聲望還不夠,所以他還是將厲真真擁上了盟主的寶座。」

    「那已是前雨天的事。今天的消息是,也已經娶了新任的盟主厲真真做老婆。」

    鐵開誠微笑道︰「現在我才知道.,他遠此我們想像中聰明得多。」

    厲真真當然也是個聰明人,當然也看得出他們的結合對彼此都有好處。

    鐵開誠道︰「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慕容夫人听到他的消息時,會有什麼感覺?」

    謝曉峰也不知道。

    他甚至連自己心里是甚麼感覺都分不出。.鐵開誠忽又笑道;「其實我們也不必為他們擔心,江湖中每一代都會有他們這種人出現的,他們在掙扎著往上爬的時候,也許會不擇手段,可是等到他們成名時,就一定會好好去做。」

    因為他們都很聰明,絕不會輕易將辛苦得來的名聲葬送。也許就因為江湖中永遠有他們這種人存在,所以才能保持平衡。因為他們彼此間一定還會互相牽制,那種關系就好像世上不但要有虎豹獅狐,也要有老鼠蚊蚋,才能維持自然的均衡。

    謝曉峰忽然嘆了口氣,道︰「一個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可倚靠的年輕人,要成名的確很不容易。」

    鐵開誠道︰「但是年輕人卻應該有這樣的志氣,如果他是在往上爬,沒有人能說他走錯了路。」.謝曉峰道;「是的。」

    就在他這麼樣的時候,忽然有群年輕人闖進來,大聲喝問︰「你就是謝曉峰!」

    謝曉峰點頭。

    有個年輕人立刻拔出劍,用劍尖指著他;「拔出你的劍來,跟我一分勝負。」謝曉峰道;「我雖然是謝曉峰,卻已經不能再用劍了。」

    他讓這年輕人看他的手。

    年輕人並沒有被感動,他們想成名的心太切了。

    不管怎麼樣,謝曉峰畢竟就是謝曉峰,誰殺了謝曉峰誰就成名。

    他們忽然同時拔出劍,向謝曉峰刺了過去。

    謝曉峰雖然不能再握劍,可是他還有手。他的手輕斬他們的脈門,就像是一陣急風吹過。

    他們的劍立刻脫手。

    謝曉峰拾起劍柄,用食中兩指輕輕一拗,就拗成了兩段。

    然後他只說了一個字!

    「走。」

    他們立刻就走了,走得比來的時侯還快。鐵開誠笑了。

    他們都是年輕人,熱情如火,魯莽沖動,做事完全不顧後果。可是江湖中永遠都不能缺少這種年輕人,就好像大海里永遠不能沒有魚一樣。

    就是這群年輕人,才能使江湖中永遠都保持著新鮮的刺激,生動的色彩。

    鐵開誠道︰「你不怪他們!」

    謝曉峰道︰「我當然不怪他們。」

    鐵開誠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等他們長大了之後,就一定不會再做出這種事。」

    謝曉峰道︰「是的。」

    他想了又想,又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鐵開誠道︰「什麼原因!」

    謝曉峰道︰「因為我也是個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雖然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他們雖然沒有根,可是他們有血性,有義氣。他們雖然經常活在苦難中,可是他們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因為他們同樣也有多姿多采、豐富美好的生活。

    謝曉峰道︰「有句話你千萬不可忘記。」

    鐵開誠道;「什麼話。」

    謝曉峰道︰「只要你一旦做了江湖人,就永遠是江湖人」鐵開誠道;「我也有句話。」

    謝曉峰道︰「什麼話!」

    鐵開誠道︰「只要你一旦做了謝曉峰,就永遠是謝曉峰」他微笑,慢慢的接著道︰「就算你已不再握劍,也還是謝曉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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