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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無憂公主[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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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0:47
第36節

  任三陽原是嚇嚇他的,想不到這一來還真有用,對方果然被嚇得不敢吭聲了,當下也就乾脆唬人唬到底。
  「現在你給鵝們坐下來,好好地聽說,要是再大哭大鬧,哼哼,可休怪鵝老人家對你不客氣。」
  老喇嘛雖不能全懂他說些什麼,但察言觀色卻也差不多明白了一個大概,只管眼巴巴的向對方瞪著。
  任三陽手指了一下旁邊的凳子,老喇嘛就規規矩矩地過去坐了下來。
  倒是一旁的海無顏有些不忍地安撫他道:「你先靜一下,這件事與你沒有關係的。」
  任三陽道:「既然是布達拉宮扎克汗巴那個老混蛋的人,平常不知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壞事,早就該死了,你剛才說什麼黃衣隊來著?」
  老喇嘛愕了一下,才算明白對方的意思。他長歎了一聲道:「我好心地告訴你們,你們竟然不聽,黃衣隊的喇嘛在我們西藏比神仙還厲害,誰敢惹?他們搶劫、殺人、放火什麼壞事都幹,誰要是惹了他們,那可就不得了啦!」
  海無顏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老喇嘛想了想道:「人多啦,總有七八十個,這兩個人就是黃衣隊的,他們兩個一個叫章呼加、一個叫班赤,我們這一帶幾百里的喇嘛廟都歸他們兩個管,每年四季,都得按規定交出稅銀子,少一個都不行。」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麼說來,這個扎克汗巴果然是可惡極了,你們這些人難道就甘心受他們剝削不成?」
  「大爺呀,」老喇嘛提起來,像是有一肚子苦水:「我們哪敢呀,不要說我們幾個小廟了,就是整個西藏,連蒙古都算上,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宗活佛爺的厲害呀,他要是殺起人來,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裡的老百姓可真是可憐極了。」
  提起了這些冤情,老喇嘛的膽子似乎大了不少。只見他屈著手指頭算道:「二位大爺聽聽這算是哪門子的王法?我們喇嘛廟要繳廟稅,開小店要繳店稅,騾子馬駱駝畜牲每一樣都跑不了,種地的有地稅,就是人死了也要繳埋葬錢,更不要說別的
  任三陽嘿嘿一笑道:「你們這麼多人可以聯合起來抵抗呀,為什麼不反抗?」
  「大爺這是說笑話了。」
  老喇嘛搖搖頭歎了一聲:「你知不知道這位活佛老祖宗到底有多厲害,去年我可見識過一回,說他是神仙托胎轉世吧,還真有點像……」
  任三陽擠了一下他那雙猴眼:「你是說他身上有功夫?」
  「咳,可厲害了!」老喇嘛道:「豈止是功夫?大家都說他是神仙轉世的!本事可大了,那一天在廟會裡,大家都親眼看見了,他一個人親手打死了三條牛,三條大犀牛,這可不是瞎吹的喲!」
  任三陽聽到這裡神色微微一變,看了海無顏一眼,再轉向老喇嘛道:「你把他殺牛的事說出來聽聽。」
  老喇嘛面色猶帶驚悸地道:「老天爺,那可是我親眼看見的,三條大犀牛,被他一手一個,都給殺死了。」
  任三陽似乎特別注意聽,插口道:「他是用刀殺的吧?」
  老喇嘛搖頭道:「哪裡是刀器,用手,每個牛肚子上一巴掌,這麼又大又壯的牛,竟然活生生地倒了下來,鼻子眼睛裡到處往外冒血。」
  任三陽臉上立刻現出了無比驚異之容,轉向海無顏道:「兄弟!這可能麼?」
  海無顏哈哈地道:「這是『五行掌力』,想不到這個扎克汗巴如此厲害,倒是出人意料!怪不得他敢在這裡如此作威作福
  說了這幾句,海無顏隨即站起來,向任三陽道:「我們也該走了!」一面說,取出了一錠銀子,雙手交向老喇嘛手上道:「這點錢,算是酬謝你為死的兩位多辛苦了。」
  老喇嘛這一次沒有再客氣,著實地收了下來。
  二人別了老喇嘛,走出廟外,一陣寒風襲來,任三陽打了個哆嗦道,「啊唷,好冷!」這才想到敢情肚子早就餓了。
  前面不遠就有一個飲食攤,這裡叫「食園子」。
  高高的羊皮篷子搭出去老遠,四面也是同樣的羊皮圍著,圍子外面拴著一串串牲口,馬、駱駝、騾子、驢子什麼都有。
  海任二人拉著牲口一徑來到食園子面前,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由二人手上接過了牲口拴上,為他們撩開了簾子,二人這才進來。
  篷裡篷外感覺起來可是差多了,外面是冬天,裡面簡直是夏天。紅紅的火焰,由當中一個大爐子傳出來。火上烤的有全羊半牛,鐵板上置著此地人主要糧食「饃饃」,皮桶子裡盛的是羊奶、駱駝奶!喝駱駝奶、吃饃饃、獸肉,就是本地一等一的享受了。
  眼前這個地方,地當要衝,各方商旅雲集。雖是藏人佔絕大多數,但間或介有蒙族客人來往,是以飲食較趨於大眾化。
  海無顏與任三陽大概是這裡面眾多吃客當中,僅有的兩個漢人了。
  時近黃昏,正是晚餐時間,各方商旅雲集,食棚子裡亂哄哄的。一群西藏人正在爐邊上喝茶吃肉,另一邊幾個蒙古人正在爐邊烤肉,棚子裡通風設備不良,弄得到處烏煙瘴氣,像是灑下一天大霧似的。
  海無顏與任三陽因為穿著本地人裝束,倒也不曾引起別人注意。
  兩個人進來之後,找到了篷邊一角蹲下來。這裡實在很簡陋,連最起碼的座位都沒有。大多數的客人全都蹲著吃,雖有一圈矮木坐凳,卻是高不及膝,早已被人佔滿了。
  任三陽這一次與海無顏同行,早已把他脾氣摸得十分清楚,知道他生性最是喜潔,像是這種場合,必然為其見棄,不禁側臉看著他道:「怎麼樣?老弟台……」
  「就將就一下吧!」海無顏一面說,就在那個角落裡盤膝坐了下來。
  任三陽嘿笑道:「你能將就,鵝還有什麼不能將就的,有什麼辦法!這叫做入鄉隨俗。」
  該時,他也學樣兒,盤膝坐了下來。
  一個像是罩著整塊桌布的毛頭小夥計走過來,一人發給他們兩大塊「饅頭」,這種「青稞粉」製成的食物,又重又沉,好處是經飽,又能久置不壞,外出之人只要備上兩個這玩藝兒,加上風乾的肉脯,吃一頓准保一天都不餓,只是一經冷凍之後其堅如鐵,牙不好的人休想咬得動它。
  任三陽最怕吃它,所幸這時的饅頭是新烤出來,吃起來還有鬆軟的感覺。
  二人要了大塊烤肉,蘸著鹽水倒是吃得很香!任三陽早年走南闖北,哪裡的風俗都懂一點,西藏也不是第一次來,還能應付幾句藏語。自然如果以此就能冒充西藏人還差得遠。
  二人吃飽了飯,海無顏閉目養神,任三陽卻閒不住站起來,溜向一邊,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藏語,向這裡的伙汁打聽一切,包括往拉薩的路程怎麼走法。
  忽然身邊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這可遇見了俺老鄉啦,難得,難得!」
  任三陽偏頭看時,敢情不知何時身邊站著一個黃不拉咭的糟老頭兒。
  看老頭兒這身裝束,可真是好德性。裡面一身灰布大褂,外面罩著羊皮統子,卻是長僅及膝。這老頭兒看來端的歲數不小了,頭髮俱都花白,戴著一頂破氈帽,後面的頭髮卻結著像是馬尾巴樣子的一大截,無論漢蒙滿回,可都沒有這樣的裝束,身材高矮倒是與任三陽差不多。
  任三陽心裡正自納罕,剛才曾經仔細地把這裡人都看遍了,居然會沒有發現這個人來,也不知他忽然間從哪裡蹦出來的。
  對方這麼說,任三陽也就向著他點點頭,老頭兒聳了一下背上背的一個包袱,瞇著兩隻眼道:「老鄉,你是要去拉薩城裡吧?那敢情好,我也要去,等我吃飽了,我們結個伴兒一塊走吧。」
  別看這個黃干的老頭兒不起眼,在他鳥爪子也似的那只右手上,卻戴著碧綠的一個大馬鐙戒指。
  任三陽半生從事黑道上生涯,金銀珠寶司空見慣,算得上相當識貨的行家。眼前這個干老頭兒的手一入其目,頓時令他心裡怦然一動,立時認出是一塊上好翡翠。其次,在任三陽明銳的眼角瞟視之下,立刻為他發覺到,這個干老頭的另一隻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名貴的戒指,貓眼石的。光只是這兩枚戒指,無論到任何一家珠寶店去估價,少說也要上萬的銀子。
  戒指本身雖名貴,倒也不足令人吃驚地步,妙在出現在這個黃干的老頭兒手指上,就不能不令人大吃一驚了。
  干老頭非但手上的兩個戒指身價不凡、拿在手裡的一根細長旱煙袋桿兒,更非平常之物。尋常旱煙袋桿,只不過在竹子身上打轉,像是湘妃竹就稱得上很名貴的了,而眼前拿在這個乾瘦老頭兒手上的旱煙袋桿兒,竟然是清一色的黃玉桿兒,白銅煙鍋,漢玉的煙嘴,看上去端的十分名貴了。
  只是這煙桿兒儘管身價名貴,卻也同那兩枚戒指一樣,錯在選錯了主子,拿在眼前這個瘦黃乾癟的窩囊老頭兒手上,可就不襯其名貴了。
  話雖如此,他們卻帶給任三陽無比的震撼的感覺。
  「嗯,」他一面打量著干老頭那張黃焦焦的臉,微微點著頭,嘿嘿笑了兩聲:「倒是巧得很,還沒有請教老人家你的高姓?」
  「胡!」干老頭噴出了一口煙:「古月胡,兄弟你呢?」
  任三陽走到哪裡都被人稱兄道長,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兄弟,打量一下對方果真像是比自己要大上幾歲,也就認了。
  「鵝姓……」一面說,任三陽打了個哈哈。
  依他道上的規矩,是不輕易把姓氏告訴人的,就這麼乾笑了幾聲,算是把這碼子事給岔過去了。
  干老頭倒也不介意,用手裡的旱煙袋指了一下角落裡的海無顏道:「那邊上的一位,想是跟老鄉你一路的吧,你先過去,我這就過來請教。」
  任三陽心裡不禁又是一動,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好了,候教了。」
  干老頭點點頭往裡面拿吃的去,任三陽不禁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
  對方雖是又瘦又小的身材,卻背著這麼老大的一個包袱,以致使凡是挨著它的人,都被撞開來。
  干老頭腳上穿的是一雙「老翻毛」,一條青綢子褲,又肥又大,褲腳卻用帶於緊緊紮住,這身裝扮即使在不懂得穿衣服的西藏人看起來也顯得太邋遏了。
  返回到原來坐處,海無顏已睜開了眼睛。
  任三陽一面盤膝坐下道:「剛才那一位,想必你已經看見了?倒要防一防。」
  海無顏點頭道:「我看見了。」
  任三陽搖頭一笑道:「鵝是越活越回去了,在江湖上跑了半輩子,才知道見識閱歷都不行,憑良心說,比起兄弟你差遠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江湖上的事原本就變幻無常,今日之是難免為明日之非,就像眼前這一位,我就拿不準他的斤兩。」
  「說得也是!」任三陽道:「鵝也正在納悶兒呢。」
  說話之間,只見那個乾瘦老頭,手上拿著食物,正自向這邊走來。
  見面露牙一笑,露出兩顆金牙道:「二位都飽了?坐在這兒消化食兒呢!」
  任三陽似乎已對此人發生了興趣,他是老江湖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心裡早已打定主意,要把這個人摸清楚,當下呵呵一笑。
  「好說,好說,老兄你請坐,你請坐。」
  一面說把身子往裡挪了一些,空出了地方讓對方坐下來,乾瘦老頭連連點頭稱著謝,一面蹲下身子,把背後的那個大包袱卸下來。
  大包袱裡面也不知包的是些什麼東西,放在地上「碰」地一聲,敢情份量相當的沉。
  任三陽裝著挪身子,用胳膊時子在那個大包袱上碰了一下,只覺得裡面硬梆梆的,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干老頭兒放下了包袱,乾脆就坐在上面,這才見他手裡拿的是油餅,捲著大塊的烤羊肉和大蔥,別看人瘦,還是真能吃,風捲殘雲似地,沒幾下子就把像是兒臂般大小的一卷子餅吃下了肚。
  任三陽奇怪地道:「咦,老鄉,這油餅你是在哪買的?」
  干老人呵呵一連笑了幾聲,把一碗濃茶喝下去,這才清清嗓子道:「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了,出去往南走,有家隆記油號,是漢人開的,他們那裡賣餅和槓子頭(一種硬質的鍋餅),每回經過那裡,我都買他一大蒲包,夠我十天半個月吃的!怎麼,來一張吧!」
  一面說就要開包袱拿餅。
  任三陽按著他道:「不用,不用,鵝只是問問罷了,既然知道了地方,等一會路過那裡去買就是了。」
  「晚了!」干老頭餅下了肚,精神抖擻地道:「老隆記的買賣我最清楚了,一天只開一回,一百張餅,兩百個槓子頭,賣完了就拉倒,這會兒去八成是沒有了。」
  說時他已打開了包袱,由最上層拿出了一個蒲包,裡面果然裝著滿滿的餅,還有槓子頭。
  干老頭用油紙包了十來張餅交向任三陽道:「喏喏……拿著吃吧,這又不值什麼錢。」
  任三陽還要客氣一番,兩個人推讓了起來,這裡面卻小有插曲。
  任三陽的手表面上托著餅往外推,卻把翹起來的兩根手指向對方干老頭手上「分水穴」上拿去。
  當然,他的手極巧妙,對方這個乾瘦老頭設非是武術行家,便萬難看出來。當然,果然他不懂武術,任三陽一測即知,也就不會真的對他下手。
  任三陽雖然論武功不及海無顏與不樂島三位島主甚遠,但卻也不可輕視。
  他因為認定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不是好相與,這才會有此一探。
  哪裡知道,眼前這個乾瘦老頭竟然會沒有中他的道兒,任三陽自信極見靈活的手指,竟然連連都接了空兒,簡直不知道對方這隻手是怎麼躲的。
  這本是瞬息間事,任三陽心中方自一怔,一包油餅已到了手上。突然間,那包餅像似重有千鈞,任三陽猝驚之下,力貫雙臂,用力地向上一扳,才算沒有當場出醜。倒是那股沉重的力道,只是猝然一現之後,立刻隱於無形,十來張餅經任三陽這麼大力往上一抬,俱都破空而出,飛了起來。
  這本來是當事者二人都沒想到的事情,任三陽見狀益加地慌了手腳。
  說也奇怪,那猝然飛向天上的第一張餅,卻是無巧不巧地落在了一旁默坐未語的海無顏攤開的手上。第二張,第三張,所有的餅層層有序地全數都落在了他手上,就連那張包餅的油紙都不例外。干老頭先是愕了一下,立刻呵呵笑道:「這敢情好,全扔不如全接,小兄弟,真有你的。」
  海無顏轉身把餅交向發愣的任三陽道:「卻之不恭,我們也只好收下了。」
  一面說他隨即站起,向著面前乾瘦的這個小老頭道:「這些餅不便白收,這麼吧,就算我們向你老人家買的吧。」
  手腕輕振,一串制錢已自掌上飛起,直向對方老人手上落公。
  瘦老頭一聲乾笑道:「好說。」
  一伸手,「唏哩!」一聲,已把空中落下的這串制錢按到了手上。
  接是接著了,卻只見瘦老人那張黃焦焦的臉上一陣子泛白,瘦小的身子微微搖了一下,卻由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多謝盛情,我只好收下了。」
  說著,便把手上的一串制錢揣進了懷裡。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盛情,盛情!」轉向任三陽道:「天不早了,我們先走一步了。」
  任三陽哪能看不明白?海無顏手底下的功夫,他豈能會不知道?仗著那小小一串制錢由空中落下,如無千鈞力道,萬萬是接他不住,對方小老人竟是接住了,只此一點,已足可證明對方是何等樣的角色了。
  雙方雖然是在作一番表面上的客套,可是這般出手也透著新鮮,自然驚動了篷內的眾多吃客,一時俱都往這邊擠來,只是海任二人已向外步出。
  那個乾瘦的小老頭在一陣微微發愣之後,隨即又回復自然,這時若無其事地呵呵笑著,嘴裡說著道地的藏語,把圍觀的人群紛紛趕走,他若無其事地又坐到了那個大包袱上,繼續抽他的煙。
  他當然不會真的無動於衷,僅僅只保持了一小會兒工夫的鎮定,隨即背起了他的大包袱,向棚外步出。
  馬在緩緩地走著。
  尤其是馱著像是沉重行李的那只駱駝,似乎永遠也快不了,每走一步,拴在駱駝脖子上的串鈴,就會發出叮叮的響聲,聽在耳朵裡,有說不出的一種寧靜感覺。
  靜靜的拉薩河水,永無休止地向前面流著。
  水流水無休止,使得河床低陷,當此初冬光景,有些地方水淺得都看見了河底,游魚可數,引來了不少人沿著河岸在叉魚。
  空氣是那樣的稀薄,但卻是最新鮮清潔的。
  海無顏跨馬在前,他似乎一切事都胸有成竹,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遇事張惶失措過。比較起來,一向老謀深算的任三陽反而顯得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不時地扳著馬鞍,頻頻回頭張望著什麼。
  風吹過來,給人的感覺,有似萬針齊發,痛得緊。
  空中那只白頭兀鷹,盤旋著有老半天了,忽然一聲尖鳴,束翅而下,緊接著,黃草叢裡一陣子劈啪振翅撲打聲,大兀鷹再振翅飛起之時,爪子上已多了一隻兔子,眼看著它疾騰猛升而逝。
  任三陽由不住叫了聲:「好傢伙!」
  身後忽然叮叮叮地響起了一陣子鈴聲,任三陽立刻回過身來,卻見兩隻「飛駱駝」,快速地由身後趕過,緊接著掠過二人直馳而前,身後揚起了十丈黃塵,像是一層煙霧般的,瞬息之間,已吞噬了前去的背影。
  兩匹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任三陽眨著一對黃眼睛珠子,不禁道:「唷!老弟台,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玩藝兒呀?」
  海無顏冷冰冰地道:「難道你第一次見過飛駱駝?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任三陽乾咳一聲道:「不是的!飛駱駝誰還能沒見過!鵝是說騎在駱駝上的那兩個人可透著有些兒玄。」
  海無顏點點頭道:「是布達拉宮的喇嘛?」
  「可不是嗎!」任三陽睜圓了一對眼:「敢情你也注意到了?」
  海無顏道:「他走他的,我們走我們,各不相犯,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輕輕挾了一下馬腹,兩匹馬又自繼續前行。
  「記住!」海無顏關照他的夥伴道:「不要再多事了,我們此行的身份,應該越隱秘越好。」
  任三陽一笑道:「這個鵝知道,不過話可得說在頭裡,要是這些兔崽子真敢撒野欺侮人,那鵝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到時候,你只管在馬背上看熱鬧,一切都有我呢!」
  一面說時,他情不自禁地四下又打量了一眼。
  「你是在找誰?」海無顏微笑道:「是找那個背包袱的小老頭兒?」
  任三陽笑道:「可不是,剛才情形你也沒說,鵝心裡可一直在嘀咕,那個小子,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東西,你看……」
  海無顏道:「是不是好東西,用不了多久我們就知道了,走著瞧吧,他放不過我們的。」
  任三陽呆了一呆道:「這麼說,這個老傢伙也是為了那檔子事來的?」
  「往後看吧。」
  「兄弟,」任三陽道:「剛才你伸量了他一下,這個老小子他到底是什麼路數?」
  「還拿不太準,不過相當扎手!」海無顏喃喃地道:「他竟然能接著我的『金風勁』,就證明不是易與之輩。不過,能不能接得下來我們,他心裡應該有數!他要是再來可就有點不知自量了!話雖如此,來則不善,善則不來,我們倒是不能不防著他一點。」
  任三陽點點頭道:「不錯,看起來這個老小子還很有兩下耍子,只是憑他這分扮相,鵝還是真想不起來武林中有他這麼一號!這倒是怪事。」
  海無顏其實心裡想到了一個人,只是還不能確定罷了,當下微笑了一下,繼續策馬前行。
  二馬一駝繼續前進著。
  黃草地裡散播著淡淡的一層煙霧,牧畜的人正在把牛馬羊群往回家的路上攆。
  前行了約有一箭之程,即見不遠處有一座四角驛亭。西藏的建築多屬佛教性質,這個小小亭子,看來也是如此,亭頂上雕塑著盤膝打坐的四尊佛像,一色的黃琉璃瓦映著彤雲,交織成一片絢麗的顏色。
  亭子外拴著兩駱駝,亭子裡坐著兩個人。
  黃衣,尖帽,正是剛才快速飛馳過去的那兩隻飛駱駝,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停在了這裡。」
  任三陽立時勒住了馬道:「唷!兄弟,看見沒有,這不是剛才過去的那兩塊貨麼?」
  海無顏瞅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快速地策馬過去,不容坐騎來到亭前先已騰身而起,極其輕快地已飄身入亭。
  任三陽見狀料知有故,忙即快馬跟上,縱身入亭。
  卻見海無顏正注目座上的兩個黃衣喇嘛。
  任三陽原以為海無顏一經入亭,必將會施展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猝然向亭子裡的兩個喇嘛出手,是以他一經入亭,即刻施展「橫身打虎掌」,陡地跨前一步,向著二喇嘛其中之一的背上擊去。
  原來那兩個坐著的喇嘛,即使在任三陽動手出招之時,依然紋絲不動。
  任三陽招式方自遞出,忽然覺出情形有異,只是招已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這一式「橫身打虎掌」好不厲害,雙掌上力道萬鈞,只聽見「彭!彭!」兩聲,先後俱都擊在了那個黃衣喇嘛背上。
  中掌的黃衣喇嘛,上半個身子一時劇烈地搖蕩了起來,那副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倒翁,奇怪的是坐著的臀部,就像是被什麼膠之類的東西粘在位子上的,任由他上身搖動得這麼厲害,卻不能把他與股下的座位分開來。
  任三陽心中一怔,這才發覺到海無顏的一雙眼睛,微似責備地正在盯著自己。
  「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他們早已經被制住了。」
  一面說,海無顏已自移步走向另一個黃衣喇嘛前面,任三陽心裡一動,忙自跟上。
  卻見這個喇嘛,留著滿臉的絡腮鬍子,圓瞪著一雙銅鈴大眼,一張長臉上佈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粒,下顎緊咬,滿臉痛苦模樣。
  任三陽眉頭一皺,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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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1:06
  身子一轉,隨即又來到了另一個喇嘛面前。這個喇嘛正是為他方才雙掌所擊,由於任三陽所施展的掌力過於疾猛,到此刻為止,動盪的身勢兀自未能平息下來。
  這個喇嘛雖然坐勢一如前者,只是表情卻更見猙獰,只見他怒目凸睛,面前血漬一片,七孔見血,敢情已經死了。
  海無顏看著任三陽歎道:「我原可救他一命,你何忍加速其死,豈不罪過。」
  任三陽眨著一對黃眼珠,只管瞧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身形一閃,來到了那個未死的黃衣喇嘛面前。
  「鵝知道了,」他一面打量著這人的臉,緩緩地說道:「八成兒是教人給點了穴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並不是這麼簡單,你再看看。」
  任三陽伸手在這個喇嘛身上輕輕推了一下,後者身子微微搖動了一下,臉上立刻現出了極為痛苦的表情,嚇得他趕忙把對方身子穩住。
  「這是怎麼回事?」
  憑著他數十年的江湖閱歷,竟然會摸不清眼前是怎麼回事!不覺轉臉看向海無顏。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個人是存心在伸量我們的功夫,你把這個喇嘛的帽子摘下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就知道了。」
  任三陽依言摘下了這個喇嘛的帽子,頓時神色一凝。
  敢情就在這個喇嘛的光頭頂上,印著一個清楚的掌印。掌印是鮮紅色,和一般情形不同的是:這個掌印竟然是凸出來的,鮮紅欲滴,活像是貼在對方頭上的一隻紅手,莫怪乎任三陽會為之大吃一驚了。
  海無顏一聲不吭地注視著,臉上表情沉著。
  任三陽身形再轉,來到了已死的那個黃喇嘛面前,照樣地揭下了他頭上的帽子,情形依然。這個喇嘛的光頭頂上,同樣地留著一個清晰的掌印,顏色照樣鮮紅,和另一個比較起來,唯一不同之處,只是那個掌印顯然未曾凸出罷了。
  任三陽冷笑了一聲,看向海無顏道:「海兄弟,鵝的功力遠不如你,你卻是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噢!慢來……江湖上好像傳說有過一種叫『通天紅掌』的功夫,莫非就是………
  「這一次你猜對了!」海無顏點頭道:「正是『通天紅掌』。」
  任三陽倏地睜大了眼睛,喃喃道:「是『紅羊門』的武功?這一門的功夫,不是早已絕跡江湖了?」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據我所知,最起碼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是誰?」
  「婁全真。」
  「婁……全真……」任三陽用力地擠著一對小眼睛,良久才似由記憶深處,翻出了一點頭緒:「噢……婁全真……婁全……真……鵝記起來了,你是說紅羊門當年四大弟子之一?」
  海無顏點頭道:「不錯,當年紅羊門遭劫之事,我還沒有趕上,我只是由後來的傳說中獲知罷了,據說紅羊門被江南七俠一場大火焚燒殆盡,其掌門人紅羊老祖在坐關之中應了劫數,全門上下俱都遭了劫,那一次江南七俠固然秉諸正義,唯一見棄於武林的是,他們不該勾結官軍,借助了官家的勢力。」
  「對了,」任三陽連連點頭道:「那時候鵝還是小孩子,不過這件事鵝記得很清楚。」
  海無顏目光在眼前二喇嘛身上一轉,接下去道:「據說紅羊門的四大弟子正好因事外出,不在本門,因而免於這場殺劫,可是在七俠發動全力追索之下,四大弟子之中三人俱都未能逃脫,先後都以紅羊教匪送入官門,遭了殺身之禍。」
  頓了一下,海無顏才看向任三陽道:「這件往事,是否如此?」
  任三陽點頭道:「還是你的記性好!經你這麼一說,鵝可是記起來了!不錯,是有這麼一件事,據說那三個人解往襄陽府,都砍了頭,三顆腦袋一直就懸在襄陽府城門樓上,為的就是引來那條漏網之魚,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海無顏道:「他叫婁全真。」
  「對,婁全真,」任三陽迷糊地搖搖頭道:「後來怎麼樣了,誰也不知道,這個姓婁的要是還活著的話,總也有七八十歲了吧!你以為他還會活著麼?」
  海無顏冷冷一笑,接道:「他當然活著。」
  隨即用手一指眼前的兩個黃衣喇嘛:「這兩個就是最好的證據,這個天底下,除了紅羊門的傳人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施展『通天紅掌』的了,不是他又是哪個?」
  任三陽怔了一下,神色之間一片緊張地道:「你以為……他早?……」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就是剛才在食棚子吃飯時候,碰見的那個小老頭……」
  「真會是他?」
  「往後再看吧。」
  海無顏冷笑了一聲道:「他是在伸量我功夫,通天紅掌舉世罕匹,他料定我解不開這個扣子,故意施點顏色給我們瞧瞧,要我知難而退,哼哼!」
  任三陽眨了一下他的小眼道:「是這麼一回事麼?那鵝們豈能就這麼認栽了?」
  海無顏冷冷地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這個婁全真,他來這裡到底是安著什麼心?要是他也志在布達拉宮的那些東西,這件事可就不能就此而了。」
  任三陽歎了一聲道:「老弟!這還用說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來到這裡的人,又能有幾個例外?」
  一面說,他走過去繼續打量著黃衣喇嘛頭上的那個凸出的紅巴掌印子,扭過臉來向海無顏道:「快想個法子吧,晚了連這一個也活不成了。」
  海無顏道:「聽你口氣,顯然你還不知道這門功夫。你放心,即使我救不了他,他也死不了的。」
  任三陽奇怪的道:「這又為什麼?」
  海無顏道:「通天紅掌乃屬至陽之力,眼前情形,很明顯的那個人並無意取他們性命,只不過是用元陽真力鎮住了他二人的海底玄關,就勢封住了他們下盤穴道,是以下身才會重有千鈞,雖著重力而不倒了。」
  任三陽抱了一下拳道:「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老弟台,看來你真是無所不精,鵝算是真服了你了。」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你先不要服我,眼下我並沒有把握是不是一定能解開這種手法,等我救活了他以後,你再佩服不遲。」
  說時,他已轉身來到了這個黃衣喇嘛的正面,先伸出二指在對方眉心上輕輕點了一下。
  就只這一點之力,眼見著那個黃衣喇嘛全身打了一個抖顫,那雙怒凸而出的眼珠,忽然間為之收斂了不少,耳聽得對方腹內起了一陣咕咕疾鳴之聲,上身也就越加地動得厲害。
  任三陽雖然也算得上是內家高手,但是對於眼前海無顏所施展的手法卻是莫測高深。
  海無顏收回了手,微微冷笑道:「以此看來,他的通天紅掌不過只有七成火候,這點小門道還難不住我!你站開一點,免得髒了你的衣裳。」
  任三陽微微一愣道:「怎麼會髒鵝的衣裳?」
  話雖是這麼說,腳下卻也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時海無顏已緩緩伸出了一隻手,實地按向對方頂門之上,這個動作極為突然,速度奇快,當然加諸在這隻手掌上的力道,卻是看不出的。
  在這陣子掌上力道灌輸運行之下,眼看著黃喇嘛臉上神色一陣白一陣紅,紅時如血,白時如霜,驀地海無顏身子往上一騰。
  隨著他騰起的身子,就只見這個黃喇嘛大嘴張處,「哇」地一聲,吐出大口穢物,整個身子向前栽倒了下去,「通!」倒向地面。
  緊接著黃喇嘛嘴裡已發出了連續的「啊唷」呼叫聲。
  任三陽見狀呵呵笑道:「好了!救過來了。」
  一面說,躍身而前,一伸手把賴在地上的這個喇嘛給提了起來,就勢反手一摔,「撲通!」跌出丈許以外。
  黃喇嘛叫得更大聲了。
  任三陽嘴裡連聲罵道:「他娘的,老兔崽子,鵝老子這是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面說,身形連續起落,單手掄處,繼續又把這個黃喇嘛摔了四五回。
  每摔一次,這個喇嘛就叫得更大聲一些,最後乃至號陶大哭了起來。
  海無顏悉知任三陽借助此一番摔砸。其實不過為了使對方血液暢通而已,是以也就沒有加以阻攔。
  那個喇嘛老大的歲數,竟然會像孩子也似地哭個不止,一時涕淚滂淪,連連喘哮不已。他邊哭邊說,說的都是西藏話,海無顏也聽不懂他是在說些什麼。
  任三陽一躍而前,略施力道,一腳踏在了這個喇嘛背上,後者立刻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好漢爺饒命,饒命!」
  任三陽哈哈一笑,看著海無顏道:「怎麼樣,這個老小子想跟鵝玩鬼吹燈,他娘地,差得遠呢!」
  嘴裡罵著,腳下又加了幾分力。黃喇嘛叫得更大聲了。
  任三陽笑道:「老小子,你死不了,鵝腳下有數得很,原來你也會說漢語,那好得很,鵝問你,你們哥兒倆這是在表演什麼雙簧?」
  這個喇嘛雖然會說漢語,但是究屬有限,任三陽那口濃重的陝西鄉音,他實是似懂而非,尤其是什麼「鵝」「雙簧」他是一竅不通。聆聽之下,一時只管怔怔地抬頭看著任三陽發傻,半天才喃喃地道:「演……什麼黃……我聽不懂。」
  任三陽嘴裡罵了聲「老兔崽子」,再待腳下用力,海無顏卻喚住他道:「算了,他也被折騰得夠了,你叫他起來,我慢慢問他。」
  海無顏這麼說,任三陽才放下了腳,一面向那個黃喇嘛道:「站起來好好地說,要是有半句假話,鵝要了你的命。」
  黃喇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搖搖地站了起來。
  海無顏指了一下石凳道:「你坐下來說話。」
  黃喇嘛方才雖然不能行動,可是心裡卻十分清楚,知道自己這條命全是對方這個年輕漢人所救,這時見他態度遠較那個老的要和善得多,更是心存感激。當下向著海無顏合十拜了一拜,隨即在一張石凳上坐下。
  海無顏道:「你不用害怕,我有幾句話問問你,說明白了我就放你離開,只是你要是騙我,卻休怪我手下無情,你知不知道?」
  黃喇嘛點點頭道:「恩人放心,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會實話實說。」
  「好!」海無顏道:「首先我要問的是,你是不是布達拉宮扎克汗巴手下『黃衣隊』的喇嘛?」
  這個喇嘛聆聽之下,微微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是。」
  「那麼,這一次出來,你們有什麼任務?」
  「這……」黃喇嘛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不發:「這……我們是……」
  「是奉命搜尋入藏的漢人是不是?」
  黃喇嘛頓時一呆,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道:「你已經知道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需要知道得更清楚一點,你就實話實說吧。」
  黃衣喇嘛歎了一口氣道:「者祖宗命令我們到各處找尋入境的漢人,說是這些漢人,都不是好人,要對我們布達拉宮不利,所以命令我們,只要看見了漢人,就……就……」
  「就格殺勿論,」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是不是?」
  黃衣喇嘛也知道事已至此,狡辯無益,當下只得點頭,苦笑道:「誰知道你們漢人,都這麼厲害,看來要殺你們,也只有讓老祖宗自己出手了。」
  「老祖宗」指的是扎克汗巴,這個人到目前為止,對於海無顏、任三陽來說,還都是極陌生的。早就聽說了他是如何厲害,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厲害到如何程度,卻是無從得知。
  海無顏冷笑道:「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曾經見到過好幾次漢人,為什麼你會認為每一個漢人都是厲害的?」
  黃衣喇嘛搖了搖頭道:「老實說,連二位大爺,這是我最近第三次見到的漢人了。」
  任三陽道:「說說看。」
  「第一次,」黃喇嘛說:「我遇見的是一對年輕漂亮的漢人夫婦,他們兩個人在布達拉宮附近逗留了好幾天,老祖宗派了我們幾個人去察看一下,誰知道這個看起來很文靜的漢人,竟然武功高強,那個女的也十分厲害,我們一共去了四個人,竟然有兩個被他們打傷了,他們輕功也很好,等到我們再出去抓他們的時候,他們兩個竟然逃跑了。」
  任三陽聽到這裡,情不自禁的看了海無顏一眼,隨即轉問這個黃喇嘛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什麼長相?」
  黃喇嘛想了想點頭道:「噢,是兩個很好樣子的人,男的白,女的美。」
  任三陽道:「他們兩個人衣服是不是也很漂亮?」
  「對了!」黃喇嘛奇怪的道:「咦,你怎麼知道?」
  任三陽一笑,罵道:「他娘的,是鵝問你,還是你問鵝?給你個笑臉,你小子就得意忘形。」
  黃喇嘛經此一罵,才又搭下了眉毛,一臉沮喪地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一路的。」
  任三陽道:「你別管鵝們是不是一路的,反正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
  黃喇嘛愣了一下,連連點頭,嘴裡答應著。
  海無顏一直在留神聽,其實黃喇嘛方一道出那對年輕夫婦,他已猜出了是淮,再經他這麼刻意一形容,頓時更加證實無誤,為恐任三陽把話題扯遠了,當下忙即繼續追問下去。
  「第二次呢?」海無顏問道:「你又遇見了什麼人?」
  「第二次也就是剛才所遇見的這一次了。」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像是立刻罩下了一層寒霜,似乎猶有餘悸。
  「這個人太厲害了!」黃喇嘛喃喃地道:「想不到他是那樣的老……卻是那麼厲害。」
  海無顏道:「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了,一個又乾又瘦的小老頭,背上還背著一個大包袱。」
  黃喇嘛又是一怔,喃喃道:「難道,這個人你也認識?」
  任三陽怒道:「少廢話,說下去。」
  黃喇嘛這才接下去道:「就是這位大爺說的這個人,也是我們兩個認人不清,只以為這個老漢人歲數這麼大了,一定沒什麼本事,先把他抓回來再說,卻沒有想到這個小老頭兒武功高極了、簡直是個老神仙,我看他的本事,真跟我們老祖宗差不多。」
  任三陽不耐煩地道:「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說,他為什麼把你們兩個定在這裡?」
  黃喇嘛歎了一口氣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我同伴原來想把這個老頭兒抓回去向老祖宗交差,卻沒有想到才一出手,就被這個老頭兒給制住了,把我們兩個一手一個給提了起來,哼哼!別看這個人個頭兒又瘦又小,他的力量可是大極了,我們兩個人在他手裡,簡直就像是比球還輕,被他一路上拋來拋去,把我們輪流丟向天上,哎唷,這個罪可是受得不輕。」
  任三陽道:「後來呢,怎麼你們兩個又會到了亭子裡?」
  黃喇嘛哭喪著臉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糊里糊塗地被他一路丟上摔下,不知怎麼回事就到了亭子裡。」
  「他把我們放下來,在我們每人背上拍了一下,我們兩個便都不會再動了。」黃喇嘛繼續說道:「原來這個老頭兒他會說我們的藏語,當時他告訴我們兩個人說,我們兩個人不該找他的麻煩,本來應該打死我們的,因為我們大概是認錯了人。他說我們真正應該抓的漢人就在後面,不久就會來到,所以特別開恩,用一種特殊的手法,把我們兩個定在亭子裡,他說如果後來的兩個漢子看見我們,一定會來救我們。」
  頓了一下,他才又苦笑道:「可是這位老人家又說,這完全看我們兩個的命了,他說後來的兩個漢人雖然武功高,可是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們,救活了算我們命不該死,救不活算我們命該如此,結果……結果……就碰見了你們,他倒是算得真準。」
  海無顏道:「這個老人你以前可曾見過?」
  黃喇嘛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從來也沒見過,他的本事真大啊!」
  海無顏緩緩問道:「當今布達拉宮第十五王扎克錫活佛,他的情形怎麼樣?」
  黃喇嘛怔了一下,才道:「他……病了。」
  海無顏一驚道:「啊,什麼時候病的?」
  「這……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這幾月他一直都不太舒服。」
  「那麼,西藏的政務又由誰來負責管理?」
  「當然是他的叔父扎克汗巴老祖宗,活佛爺爺了。」
  說到「扎克汗巴」其人時,他總是雙手合十,現出一副恭謹的樣子。相反地,在說到當今藏王扎克錫活佛時,卻並無些許恭敬神態,由此可知該王在布達拉宮是如何地遭到歧視,而王叔扎克汗巴又是如何地跋扈和囂張了。
  海無顏一經證實了第十五王如今處境之後,益加地感覺到事態的嚴重,真正是事不宜遲了。
  一旁的任三陽自從由海無顏嘴裡得悉布達拉宮情形之後,對於當今藏王扎克錫,早具同情,這時聽黃喇嘛這麼一說,證明所聽之一切信屬實情,一時實在氣不過,上前用力地向黃喇嘛踹了一腳,後者無防之下,被踹得由位子上跌了下來。
  「大爺,饒命!」
  按說這些喇嘛,既是扎克汗巴手下「黃衣隊」的人,武功都非比尋常,只是眼前這個喇嘛在連番受挫之下,早已心驚肉跳,如驚弓之鳥,況乎自為通天紅掌所傷之後,此刻猶是百骸盡酸,是以明見任二陽腳踢過來,卻是閃躲不開,被踢得滾落在地。
  任三陽再在他前胸上加上一腳,黃喇嘛更是殺豬似地大叫了起來。
  海無顏看不過去,皺眉道:「算了,算了,他已受傷不輕了,你還折磨他幹什麼?」
  任三陽氣呼呼的道:「兄弟,你難道沒聽見,這小子狗仗人勢,平日仗著他主子扎克汗巴的勢力,不知幹下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居然連當今藏王也不看在眼裡,這種小人還留著幹什麼!不如早一點送他上西天的好。」
  一面說,一面腳下加勁,只踩得這個喇嘛殺豬也似地叫了起頭。
  任三陽終究還是看在海無顏面上,當下狠狠地又踢了他兩腳,才退開一旁。
  這個黃喇嘛真如任三陽所說,平日作威作福,狗仗人勢慣了,哪裡受過這個苦頭,當下連滾帶爬,撲向亭外。
  「站住,」
  這兩個字發自海無顏嘴裡,更似有無窮威力。
  黃喇嘛原已爬起,正待狂奔而去,聽見了這兩個字,嚇得忙即回過身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海無顏慢慢走過去,在他面前站住,冷冷地道:「站起來,站起來,我會放你回去的。」
  黃喇嘛先抬頭看了一下對方的臉,忖度著對方大概不會說謊,這才緩緩站起來。立刻,他吃了一驚,因為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領受過的氣壓力量,由對方站立之處,緩緩向自己逼迫過來。起先黃喇嘛不過是一驚而已,然而當這股力量逐漸加大,直到立足不穩,不得不向後移動時,他才感覺到有些兒害怕。漸漸地,他又覺得這股迎面而來的壓力,像是來自沙漠裡的焚風,其熱難當,而壓力之大更勝先前,禁不住腳下一連向後退了兩步。驀地,他感覺到這股迎風的壓力,更似一個張開雙臂的巨人,將自己全身緊緊地擁抱住,現在他不但不能後退,簡直連向左右轉動一下也是不能了。
  「大……爺……你……要幹什麼?」
  如非他親眼看見,他簡直難以置信,透過他的視線,面前的這個年輕漢人那張臉變成了一片鮮紅,紅得透明,由此而發自對方這裡的那股力道,更見其熱難當。一霎間,黃喇嘛為之遍體汗下,直似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為之沸騰了。
  這種情形,只要繼續一個極短的時間,黃喇嘛便非要躺下不可。所幸,就在他再也支持不下去的一剎那,迎面的這股子力道,忽然間消失無影,黃喇嘛腳下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坐下來。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我姓海,回去告訴你們老祖宗一聲,叫他趁早回天竺去,要是再敢住在布達拉宮為非作歹,我就饒不了他,你走吧。」
  黃喇嘛喏喏著答應了一聲,又看了一旁的任三陽一眼,倏地轉過身來,一溜煙也似地跑了。
  任三陽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差一點把這小子熊黃狗膽都給嚇出來了。」
  一面說時,他遂以驚異的眸子打量向海無顏道:「兄弟,剛才你這一手還是真言,鵝算是真服了你了。」
  對於這個年輕人,任三陽豈止是欽佩,簡直是匪夷所思,跟他在一起,就像是守著一座藏有無窮寶藏的礦山一樣,他的那些神奇的武功,就像是永遠發掘不盡的寶藏,在在都令任三陽自愧弗如。
  其實他之所以跟從海無顏,決心棄邪歸正,甚至於眼前的這一次西藏之行,一半是出於報答海無顏的救命恩情,另一半卻是完全對海無顏的崇拜與好奇。對於傳說中,自己也曾一度醉心意圖染指的那批寶藏,如今他卻是壓根兒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賊念一經消除,任三陽覺得心裡舒坦多了,對於身邊所發生的一切,也能保持一份自我的客觀,倒是決計要好好地跟著海無顏,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俠義舉動來彌補以往的虧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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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1:31
第37節  

  天黑得很快,不過很短的時間裡,四下裡已籠罩起濛濛的夜色。
  夾雜著細小沙粒的風,嗖嗖地吹過來,襲在臉上麻辣辣的,晚上的氣溫比白天更冷多了。
  海無顏由冰冷的石凳上站起來道:「別等了,那個老狐狸是不會來的了!」
  任三陽道:「你真的確定是那個干老頭兒?」
  海無顏一笑道:「那還錯得了?往後瞧吧,好戲在後頭呢!」
  走出了亭子,各人上了馬。兩匹馬在寒風裡直打著噗嚕。
  一邊帶著馬韁,任三陽長長地深呼吸著,嘴裡罵道:「娘的,這可真不是不人住的地方,不知是怎麼回事,鵝老像是覺著悶得慌,想是鵝老了,身子骨到底是不行了。」
  海無顏道:「這裡空氣稀薄,比不得中原內陸,過兩天你習慣一些就好了!」
  任三陽道:「老弟,鵝可是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反正你不說鵝也不問,只是跟著你走就是了。不過,兄弟,事情好像有點麻煩,剛才那個黃喇嘛的話你當然是聽見了,看來志在得寶、心不死的人多啦!」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海無顏若無其事地笑著:「這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奪寶大戰!」
  「你,不樂幫的人,青砂堡的瀾滄居士夫婦,再加上紅羊門的婁全真,布達拉宮的那個老喇嘛……哈……這麼多人……」
  任三陽一面說一面咧嘴笑著:「這場戲可真是熱鬧極了,鵝這一趟可真是來著了,哈,可真來著了!」
  海無顏臉上不著表情,只是策馬前行,他的馬很快,已經超出了任三陽很多。
  「喂,兄弟,你倒是慢著點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一面說,任三陽由後面快馬追上來。
  就在此時,「哧!」一股尖風,直向任三陽後腦上快襲了過來。
  「唷!」任三陽嘴裡驚呼了一聲,倏地在馬上一個疾轉,就勢右手輕起向外側方一個快操,「噗!」一聲,抓在了手裡,人手鬆軟,像是一個繩球般的東西。
  繩球後面更像是連著一條長索,任三陽來不及招呼前邊的海無顏,心裡一狠,忖著:我摔死你個東西。手裡一用勁,猛地往回一帶,決計要把對方這個飛索套人的小子給拉出來。哪裡知道,暗中這個人手勁兒可比他更強,簡直大多了,任三陽這一帶之力,非但沒有把對方給拉出來,緊接著透過這個繩索的強大力道,足足把他身子由馬背上拖了下來。
  任三陽一驚之下,順著繩索的勢子,陡地拔身直起,俟到他身子縱起半空的當兒,才發覺到這根繩索敢情發自樹上。換言之,這個人必然也是藏在那裡了。
  這一念之興,乃使得任三陽決計要給暗中這個人一點厲害,身形弓縮之間,已如同箭頭一般地竄了起來,順著那個繩索來處,倏地撲了過去。
  「哈!」這人一聲怪笑,倏地掄出了一隻手,直向任三陽身上劈了過去。
  湊巧任三陽怒在頭上,也是雙手齊出,朝著暗中這個人身上出擊去,如此一來,雙方的掌勢便迎在了一處。
  黑暗裡,任三陽自然難以看清楚暗中這個人是一個什麼長相,彷彿是削瘦的身材,一身穿著十分鮮艷。
  雙方掌力就在這碰上了。
  任三陽滿以為憑著自己猛衝而來的勢子,再加上是雙手運掌,對方萬難敵擋,可是這個想法竟然又大錯特錯。雙方交接之下,任三陽只覺得一股絕大力道迎面擊來,力道之大,使得他身子簡直無能欺進,登時在空中一個倒仰,直直地向著地面上摔落下去。
  樹頂上那個人又是一聲長笑,緊接著樹身輕輕地起了一陣搖顫,這個人高大的影子翩若白雲一般地自空而落,飄起來的鮮麗綵衣,有似張翅金鷹。
  這個臨空下擊的勢子,看來極其美妙,如就動手過招來說,也稱得凌厲無匹。
  就在這個凌空下擊的勢子裡,這人的一隻巨大手掌,端似巨鷹搏兔,直向著任三陽頭頂上抓來。
  任三陽雖不曾與這個人動上了手,可是下意識直覺到絕非對方敵手。
  夜色朦朧,難以看出對方全貌,卻也能看清一個大概,這個人好怪的一張怪臉,尖嘴鵠面,敢情蒙戴著一張鷹面,一身綵衣分明緞質,看來五彩斑斕。這一式「巨鷹搏兔」端地維妙維肖,大異一般。只見他拳腿、吸胸、探肩、弓背,像煞一隻碩大無朋的真鷹。
  隨著這人探出的一隻手掌,任三陽彷彿全身已在對方掌力控制之中。這一驚,由不住使得任三陽為之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此刻捨卻一拼,簡直沒有轉動之餘地。
  任三陽隨身的兵刃可是不少,腰上就有一根鏈子槍可以隨時使喚。眼前情形使得他不假思索地一探鏈子槍把,霍地向外一抖,叱了聲:「去!」
  「唰啦!」一盧銀鏈索響。銀光乍現,鏈子槍的蛇形槍尖,驀地爆射出一點銀星,直向著對方鷹面怪人面門上飛來。
  這一手事出突然,雙方距離又是如此之近,鷹面人如敢不予閃躲,受傷在所難免。
  然而眼前這個鷹面怪人,顯然卻不此之圖,伸出的手掌盤空一掄,「嘩啦!」一聲,已把來犯的蛇形槍尖拈到了手上。
  任三陽有了方纔的經驗,悉知對方的不可力敵,當此要命關頭,不得不施出全力,兩隻手掌同時向外全力推出,一面吐氣開聲道:「嘿!」
  這一手任三陽是「死中求活」,手上的鏈子槍也不要了,連同著半截鏈子,一齊向著對方鷹面怪人臉上砸去,卻也是其勢驚人。
  緊接著這一手之勢,任三陽身子快若旋風地就地一滾,霍地翻出丈許以外。
  空中那個鷹面怪人,似乎被任三陽激怒了,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凌厲的短哼,綵衣翻處,「嘩啦!」一聲,已把來犯的鏈子槍摔了出去。隨著這一式出手,這個看來高大,莫測高深的怪人,雙臂齊張,夾雜著一股凌人絕大的勁風,直向著任三陽尚未站穩的身子猛撲了過來。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能像方纔那麼如意得逞了。迎面閃過來一條疾勁的影子,看來也同鷹面怪人一般的快速,帶著海無顏翩若驚鴻的進身勢子。雙方的勢子都稱得上「絕猛」二字,兩股力道彙集之處,恰恰正是任三陽落身之地,強勁的風力,帶出的那股子迂迴力道,使得他身子滴溜溜一陣子打轉,陀螺般地旋了出去,卻是萬幸未曾被任何一方發出的力道正面擊中。
  鷹面怪客那麼強悍的攻擊力,竟然被對方乍出的海無顏迎頭堵住了來勢,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
  夜色下,海無顏在一擊之後,已與對方這個戴有鷹樣面罩的綵衣怪客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那人的驚異,自是在意料之中。海無顏又何嘗不是一樣,
  四隻閃爍著精光的眸子,緊緊地對吸著。
  「好本事……」
  半天之後,怪人才透過他那個奇特的鷹形面具之後,發出了含有濃重鼻音的怪樣口音。
  「這位朋友,你好厲害的掌力,請教大名怎麼稱呼?」
  那是一種的確怪異的口音,只是出音沉寡,顯示著這人有精湛的內功。
  海無顏之所以暫時不出手,實在是驚於對方武功的卓越,在沒有弄清楚對方身份虛實之前,這類大敵,萬萬是交結不得的。
  「我姓海,」海無顏老實地報出了姓氏:「閣下是?」
  鷹面怪客嘿嘿笑了幾聲,偏過頭來想了想,奇怪地道:「海?……」搖搖頭,像是對於這個姓氏感覺到很是陌生:「這位呢?」
  斜過來的眼光,盯在了任三陽身上,任三陽無端受辱,在一度驚嚇之後,不禁激起了一腔怒火。面對著對方怪人這般神態,他不禁一聲狂笑:「你是那來的野種?老子是誰要你小子多管?你管得了麼!」
  鷹面怪人發出了陰森森的一陣子冷笑道:「老頭兒,你的膽子不小,這個地方還沒有一個敢跟我這麼說話的,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我倒要領教領教!」
  一面說,身子已經緩緩轉向任三陽一面。後者立刻就覺出一股無形氣機直向著自己正面衝擊過來。
  任三陽雖然知道對方這個人不是好相與,自己大概非是其敵,無如恨其狂態,再者又以海無顏就在身邊,大可無慮,是以明知不敵,也不惜與他放手一搏。
  當下狂笑一聲道:「好吧,既然這樣,鵝老人候教了!」
  話聲一落,身形猝轉之下,已向外踏出了三步。
  立刻就似有一股絕大的勁道,迎住了他的去勢。
  任三陽多少也算得上一個人物,內外功力雖不能與海無顏等相提並論,卻也不是弱者,對方這個鷹面怪人所施展的這種「內元」真力,他焉能不知道厲害?所謂「行家伸手、剃刀過首」,彼此心裡清楚得很。
  鷹面怪人此一猝吐內力,任三陽哪能心裡不明白,對方這是在給自己顏色看,要自己知難而退。這一霎他可真是有些「進退維谷」了,上吧,明知道自己絕非是對方的敵手,不上吧,方才話已出口,豈能臨陣退縮?這張老臉又該往哪裡放?
  思念猶豫之片刻,對方身上的那股無名力道顯然已大為加強,就在緊迫罩身的內力下,卻有一股益形尖銳的力道,悄悄地抵迫在任三陽前心上。
  立刻,任三陽就感覺到一陣心驚肉跳,腳下晃了一晃,由不住後退了一步。
  這種拒人於體外的氣魄玄功,武林中固然已甚為罕見,而像眼前鷹面人所施展的這種玄之又玄的異樣功力,更是任三陽前所未見,聞之未聞。
  他雖然對這種功力莫測高深,然而憑其多年浸淫於內功方面的經驗,卻立刻感覺出事態的嚴重,自己如要再不見機認敗服輸,自己退下陣來,根本無需動手,對方這股莫名的力道,只需往外一吐,自己輕者負傷,重者只怕當場便得嘔血而亡。
  這一來,任三陽可真是尷尬透頂了。
  鷹面怪客的那雙眼睛,更有如兩把利刃般的凌厲,緊緊地逼視著他。透過那雙凌厲的眼神,任三陽似乎已經體會到對方隱隱的殺機。
  這一霎雖然說來極其短暫,惟在任三陽感覺起來,卻是罕見的長,就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頭上已見了汗珠。
  「任老哥,你還是退下來歇歇吧,讓我來見識見識這位朋友的傑出身手!」
  說話的人,顯然正是一旁的海無顏。
  聽見他的聲音,任三陽才彷彿感覺到鬆了一口氣。
  說來也怪,就在海無顏的話聲方自一落的當兒,任三陽摹地的就感覺出身上的壓迫力道為之一輕。他總算鬆了一口氣,陡然間像是由鬼門關上又撿回了一條性命,慌不迭的向後退了兩步。
  海無顏恰恰由他身後挺身而上,接替了他原先所站的位置,並且繼續向前踏進。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海無顏似乎無感於加諸在身前的凌厲壓力,緩而健地一連向前跨進了五步。
  當他踏向第三步時,對方那個鷹面怪客已現出了不甚安寧的形狀。第四步時他雙肩微搖。第五步時,似乎已難以再保持住佇立的站姿,身子輕輕一晃,腳下由不住向後面退了半步。
  鷹面怪客臉上礙於那張「鷹面具」,無能窺知他的表情如何,然而他必然已被激怒了。
  就夜他腳下方自退後了半步的一霎,他竟然努力地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現場立刻充斥了這類力道。先是地面上被怪風掃過,揚起了一些灰沙,緊接著兩股相迎而來的氣機合激之處,形成了一團激烈的旋風,風力所及之處,一時間飛沙走石,其聲唰唰。
  兩個挺立的身子,誰也不曾輕易地搖動一下,似乎誰也不甘心再讓後一步。
  旋轉的風力一霎間更加大了。
  四隻炯炯的眼睛,凌厲地對吸著。
  漸漸地,那股旋轉著的風力變小了,最後消失於無形之間。
  鷹面怪客冷冷地由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的聲音已顯示出他身上這一霎負荷著的萬鈞巨力,顯然已不再輕鬆。
  海無顏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他,雖然他的髮際也已見了汗漬,但是他的眼神卻顯示著他無比的自信,憑著這股自信,他是不易被人擊敗的。
  短暫的相峙,似乎已為雙方帶來了極大的負荷。
  漸漸地海無顏臉變紅了。
  鷹面怪客雖然臉上罩著面具,可是出息卻變得沉重,每一次他都是吸入的多而呼出的少,似乎正自在一次次地調弄著下腹。
  一旁冷眼的任三陽看得真有些驚心動魄了。他雖然不能親身體會他們雙方在作一次什麼樣的抗衡,卻能夠斷定必然是一次近乎殊死的決鬥,而到目前為止,似乎海無顏已經略略地佔了一些上風。
  漸漸地,鷹面怪客呼息聲更加大了。
  海無顏這時才冷冷地笑了笑道:「你大概支持不任了!」
  隨著這句話之後,他竟然陡地抬起腿來,向前大大地跨出了一步。
  這一步之進,該是聚積了何等驚人的力道,以致於腳步之下,對方鷹面怪客倏地發出了一聲嗆咳。
  好狡猾的東西。隨著鷹面客後退的勢子,他竟然反退為進,猛可裡把身子向空中拔起,「呼」地一聲,如巨鷹猝起。夜色黑沉,簡直不易看清他的起勢。
  那是奇快的一霎,透過任三陽的眼睛,只覺得奇異透頂,「呼」地一聲,宛若大片黑雲驀地罩在了海無顏頭頂之上。
  任三陽一驚之下,出聲招呼道:「小心!」
  自然他這聲招呼,純屬多餘,海無顏又豈能會沒有注意到。
  就在對方鷹面怪客自空急旋而下的那片烏雲裡,雙方似乎已交了手。
  一連串的清脆交掌之聲,「啪,啪,啪,啪!」最後一聲方自結束,鷹面怪人所顯示的那片烏雲,已猝然騰身而起。
  七八丈外的樹帽子上輕輕地發出了一聲細響,緊跟著黑雲再起,連閃了幾閃,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經消逝無蹤。
  剩下來的是無比的寧靜。
  殘月,疏星,微微的風。
  一場激烈、狠惡的搏鬥,竟然就這般默默地消逝了。
  以任三陽那久經戰陣,飽富閱歷之人,竟然沒有看出來方纔那一場激戰是怎麼結束的?過程如何?勝負又是如何?
  鷹面怪客的去勢太快了,真正可以當得上來去如風,一旁的任三陽可真正是看得呆住了。
  甚久之後,他才把眼光轉向海無顏,後者正自扳鞍上馬,徐徐前行。
  任三陽慌不迭地也上了馬,追上去,驚詫地看著他道:「怎麼回事,您怎麼讓他走了?」
  海無顏似乎一直在思索著一個問題,聆聽之下,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
  任三陽急得連連眨著眼道:「怎麼回事?兄弟,你怎麼不說話呀?」
  海無顏冷笑道:「這一趟西藏之行,真可說是身入龍潭虎穴了!」
  任三陽怔了一下,兩隻眼不時地左右望著,生怕再有一個人忽然跳出來。顯然他的這番顧慮誠屬是多餘,這條迂迴的道路上,除了他們一行的二馬一駝,再也看不見一個閒人。
  寒風一陣陣由身後襲過來,只是經過方才一番戰鬥之後,各人俱都熱血沸騰,此刻是絲毫冷意也感受不出來了。
  「這個人你知道是誰?」
  說話時,海無顏唇角微微帶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似乎已把對方那個神秘怪客的行藏看穿了。
  「是……誰?」任三陽怔了一下:「難道你認識他?」
  海無顏輕輕哼了一聲:「這一行我正想先會一會他,想不到他倒先來看我了,這個人就是扎克汗巴!」
  「是他?」
  聽見是「扎克汗巴」,任三陽嚇了一跳,驚得忽然勒住了馬,發覺到海無顏並沒有停下來,他忙即又策馬追了上去。
  「真的是他?你怎麼知道?」
  「不會錯的!」海無顏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的微笑:「別人不可能有如此身手,也不會有這類中原前所未見的怪異手法。」
  任三陽仰著臉想了想,點點頭,終於同意了他的這種看法,只是他還有不明的地方。
  「既然是扎克汗巴,他幹什麼還要蒙著臉?這一趟又是為了什麼?」
  「那是因為他身份特殊的緣故!」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他大概希望不動聲色地就把我們消滅了,偏偏碰見了我,叫他不能從心所願!」
  任三陽道:「剛才你們動手過招,到底情形怎麼樣、為什麼才一出手他又走了呢?」
  海無顏一笑道:「這就已經夠了,扎克汗巴此人自負得很,以他平日性情作風,分明不屑與人動手,不過是伸量一下我們虛實而已,方才情形我若是攔住他的去路,硬要與他決一勝負,並非不能,只是在沒有完全瞭解這人的動向一切,我倒也不打算這麼做,樂得裝一下糊塗,看看他以後怎麼個打算!」
  任三陽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只是這一次你輕易地把他放了,下一次再想有這個機會,可就不容易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那可不一定,你大可放心,一定會有下一次的。」
  任三陽問:「這人武功如何?」
  海無顏道:「高不可測。」
  「啊,」任三陽奇道:「難道比你還高?」
  「就剛才動手情形論,還很難說。」海無顏回憶著方才情形緩緩地道:「。一開始的體外罡氣較量,我雖略勝一籌,但是接下來的徒手過招,只能說半斤八兩,誰也沒法佔了上風。對方那一手『雲龍四現』身法,堪稱武林僅見,的確是高明之至,我看比之不樂島的白鶴高立也不見得不及,的確是我生平罕見的一個大敵,今後對他卻要十分小心才是!」
  任三陽聽見海無顏這麼說,再想到方出手情形,不禁心裡大存警惕。想不到對這一趟西藏之行,竟然會遇到了如此多的奇人異士。更不曾料想到這個扎克汗巴竟然有此功力,此番他獨身一人已是如此威力,要是換在日後再見,尚不知情形如何。當然,這其中要是再加上不樂幫等其他各人,情勢自是更為錯綜複雜,看來真是「山雨欲來」,情形未可預知。
  然而,眼前的海無顏卻是看來並不驚慌,一切胸有成竹。
  對於這個年輕人,任三陽可真是打心眼兒裡為之折服了。
  馬蹄得得有聲地敲打在凍得生硬的泥土道上,天是那麼的黑,附近不遠處不時傳來三兩聲狼號,眺望來去一片漆黑,只有遠處高山的雪兒映在眼睛裡,給人略為舒坦的感覺。
  任三陽也許是久居中原,而且上了些年歲,自從一入西藏,就覺得不大對勁兒,總覺得胸口兒發脹。
  現在,他坐在馬上又開始喘氣了。
  「娘的!」嘴裡一面罵著:「鵝是真不行了,這個熊地方真能把人給悶死!」
  海無顏原本策馬在前,聽見他喘息的聲音,遂即把馬給定了下來。
  「你怎麼啦?」
  「不要緊,娘那個……許是老毛病又犯了!」
  海無顏仔細地打量了他幾眼苦笑道:「我原是想要你來此助我一臂之力的,看來這裡不適合你,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笑話!」任三陽不服氣在馬上挺了一下胸脯,喘成一片道:「你真把鵝看成廢物了,實在告訴你吧,這是鵝的老毛病了,已經靠十年沒犯了,許是剛才跟那個扎克汗巴一動手,出了一身……汗,再吃冷風一次……娘那個……老毛病就犯了!」
  海無顏一聲不響地由身上取出了一粒藥丸遞過去道:「把這個吃下去看看!」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任三陽又喘成了一片,張著一張大嘴,一個勁兒地往裡面吸氣。
  海無顏的藥遞過來,他可連看的時間都沒有,匆匆地就放到嘴裡吞了下去,接著就閉上了嘴,鼻子裡直哼哼。
  海無顏往前邊看了一眼,策馬拉著任三陽一徑來到了一個閉風處的山崖下。
  「你不用急,下來躺一會兒吧!」
  「笑話!」
  說了這句話,他趕忙又閉上了嘴,一面倔強地搖著頭,海無顏知道拗他不過,只得任他。
  當下,他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一下子晃著了,又由身上取出了羊皮地圖,仔細參照一下,收起了圖,點頭道:「再有十七里路就到了一個小城,叫『沙莫葉』,我們就在那裡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吧!」
  任三陽這一會果然好多了,喘得沒剛才那麼厲害,聆聽之下歎了口氣,苦笑道:「這都是鵝拖累了你,不是要急著趕路嗎,要是耽誤了你的事,那可不好玩的,鵝往下走!」
  「不必!」海無顏搖搖頭道:「用不著急於一時,我們就在沙莫葉休息一夜,明天白天再走也不晚!」
  任三陽見他說得堅定,也就不再多說。經過了一小會的休息,他倒是不再喘了,對於海無顏所賜之藥,大為讚賞不已。
  二人隨即又策馬轉出,依然回到先前道路上。
  風聲嗖嗖,其冷徹骨。
  馬蹄聲驚動了道邊的幾隻餓狼,紛紛露齒發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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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1:54
  海任二人雖是不懼,座下二馬以及隨行的一隻駱駝,都由不住大為驚嚇,一時駐足不前,連聲驚叫不已。
  任三陽揚手發出了一支「甩手箭」,正中一狼額上,那隻狼痛嗥了一聲,掉過身子,帶著那支中額的箭,箭矢也似地落荒而逃。余狼見狀,驚叫一聲紛紛逃遁,二馬乃得回復了寧靜,繼續前行。
  好在十數里路並不甚長,二馬一駝翻過了眼前這座山坡,可就看見了前面那個市集沙莫葉。
  西藏地方自難與中原內陸相比較,眼前「沙莫葉」地方雖然說是一處市鎮,惟看上去亦鮮少建築可言,騎在馬上看過去,只見橫三豎四不過六條街道,家家居住的都是羊皮帳篷,篷前面高高懸著兩盞油紙燈籠,牲口畜牲都圍在住家後面。一條大河,雅魯藏布江靜靜地在一邊流著,使人很容易地想到,這個市鎮之所以存在,必然與眼前這條大河有著相互存在,牢不可分的理由。
  海無顏雖是初來,惟「入鄉問俗」,在來之前已對本地風俗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
  這裡有「借宿」的風俗,倒不流行住棧,事實上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地方之外,根本就看不見一家客棧。投宿多是一些所謂的富戶,這些富戶大半都是牛羊成群,人丁浩繁,因為不愁吃喝,常以能接待外客為榮,你雖在他那裡住上一夜,接受了他的豐盛招待,倒也並不須領他什麼情。
  兩匹馬帶著一頭駱駝,在此夜闌人靜的當兒,來到了眼前沙莫葉這個相當富庶的市集。人馬還沒有走進來,先就有幾隻狗狂吠而出,這裡的藏犬十分厲害,個頭兒雖然並不十分大,可是一隻隻都兇惡成性,除非經過主人的喝止,可真是死纏著不放。
  二人遠遠地勒住了馬。老半天,才見一個披著羊皮大襖的漢子,一手持著燈,一手拿著煙袋桿子,一徑走過來。
  任三陽忙迎上去,咭哩呱啦用漢語說了幾句,那漢子先是呵呵笑了幾聲,一面喝住了狗,才用手裡的煙袋桿子指向一個地方,向著任三陽說了幾句。
  二人告擾馬前行,卻見那漢子兀自好奇地向著二人身後打量不已。
  「喝!」任三陽這才向海無顏道:「海兄弟,鵝們可得防著一點了!」
  海無顏道:「有什麼不對麼?」
  任三陽道:「剛才那個人說,這兩天投宿的人不少,都是漢人!」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預計著他們都該來了。也好,就讓我們在這裡先見見也好,我們現在去哪裡投宿?」
  任三陽道:「他說就在這條路頭上那家最大的帳篷!」
  海無顏順著路往前一望,果然就見有幾座巨大的帳篷聳立在正前方,似乎氣勢不同。
  這裡風俗純樸,居民不慣遲睡,差不多的人天一黑就睡了,是以家家閉門熄燈,整個街道上一片漆黑,倒只是街頭那所大戶人家,還懸著幾盞油紙燈籠。
  二馬一駝一徑來到了眼前。才發覺到這所本地的首富人家,果然好大的氣派。在圍有繩索的範圍之內,少說也有三十座帳篷,另外在靠山近水之處,烏壓壓一片全是牲口。佔地總在百數十畝。
  海任二人在亮有門燈的一座臨街大帳篷處停下來,只見一個毛頭黑皮的漢子,不待招呼地開門步出。這漢子手上一盞油紙燈,先抬起來向著二人身上照了一下,又瞧了一下身後的駱駝,隨即哇啦啦說了幾句。任三陽回了幾句。那漢子又抬燈照了二人一下,奇怪地道:「原來你們兩個是漢人呀!」
  任三陽聽對方竟會說漢語,口音裡含蓄著濃重的川音,可見得是個道道地地的漢人,不禁有些意外,隨即道了彼此。
  那漢子高興地笑道:「難得,難得,二位老兄這是上哪裡去,來來來,快請裡面坐暖和暖和!」
  一面說,他已向著裡面吆喝了兩聲,就見跑出一個披著整塊羊皮,光著兩隻腳的毛頭小伙子。
  這漢子吩咐了幾聲,那個小夥計答應著把二人的馬匹駱駝都接過來,拉向後院去。
  任三陽嘴裡連聲道謝,一面請教對方姓氏。
  那漢子睜著兩隻滿佈皺紋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著,一面笑道:「好說,好說,兄弟姓梁,叫梁威,因為在家行二,人家都管我叫梁二,在這裡沒什麼子混頭,不過是給人家看莊子護院罷了,二位老鄉在哪裡發財呀?」
  任三陽一笑道:「發什麼財,不過是跑跑單,湊合著吃飯罷了!」
  那個梁二哈哈一笑,這才推開了門,一面讓二人進去,一面道:「稀客,稀客,這麼說二位是『絲客』了?」
  所謂「絲客」,顧名思義正是販賣絲綢的漢商,是漢人入藏交易最富的一門子買賣,是以本地人一提起「絲客」來無不青眼相待。
  聽他這麼一問,任三陽打了個哈哈,也未再道虛實,二人隨即進入了大帳。
  這座帳篷裡好寬敞的地方,想必因為這個梁二是漢人的緣故,裡面的一切擺設傢具對二人看來倒也並不古怪。一張八仙桌子,幾張長條木板凳,棉布簾子之後,還擺著床,想必是這個梁二睡覺的地方了。帳篷裡插著一支羊角燈,兩面還開著窗戶,正頂上還有通氣的設備,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氣悶。
  「二位遠來一定累了,先坐下喝杯熱茶,休息一下,暖和暖和,我再帶二位到後面去睡覺,噢!二位餓了吧!」
  海無顏搖搖頭道:「梁兄不必客氣,半夜裡不便打擾!」
  梁二搖手道:「唉,太客氣了,大客氣了,二位先用不著急,請先坐下來聊聊。」
  一面說,他用力拍了兩下手招呼道:「個老子起來羅,客人來了,倒茶呀!」
  就見裡面棉布簾子撩處,一個尚稱標緻的本地年輕婦人,裹著皮衣走出來,向著二人笑了笑,一面就去動手添火沏茶,忙了起來。
  任三陽呵呵笑道:「打擾老兄已是不該,吵得嫂夫人不得安寧就更不該了。」
  梁二怪笑道:「什麼子嫂夫人嗎,我堂客(川語妻子意)十年以前就死了,這婆娘不過是這裡主人賣給老子暖腿的,這裡的女人呀……唉……說都不要說了!」
  原來藏人流行一妻多夫制,自和漢人習俗大相逕庭,說不定梁二正是因此而生歎息。
  火盆裡加進了些干牛糞,立刻興旺起來,爐上吊壺水也開了。
  那個女人挽起袖子來,露出白嫩的一隻胳臂,提壺泡茶,手腕子亮亮晶晶戴滿了物什,一雙流光四大的眼睛,不只一次地向著海無顏身上溜著,雙手捧著茶,親自送到了海無顏面前,笑一笑就要動手去脫海無顏的靴子。
  海無顏收回腳道:「多謝,多謝,用不著!」
  「哈哈……」梁二大聲笑道:「這個賤人八成是看上了你了,今天晚上就讓她侍候你吧!」
  海無顏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任三陽已大笑著搖手道:「施不得,施不得,鵝這位兄弟不喜歡這一套,倒是鵝一年多也沒開葷了,如果施得,就借你的女人用用吧!」
  梁二哈哈笑笑道:「我是沒問題,要看她自己願意了!」
  說著,他隨即轉向那個女人,用藏話說了一遍。
  那婦人先是笑臉盈盈,聽到後來忽然表情沉重,轉過臉向任三陽看了一眼,倏地背過身子悻悻地轉回裡面去了,緊接著那個棉布簾子「叭嗒!」一聲,撂了下來。
  任三陽梁二看到這裡俱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怎麼樣!」梁二嗆笑著道:「我就知道嗎,要是換在這位年輕的朋友,她就中意了!」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任三陽大笑著,由懷裡掏出了煙,就著火盆點著了。
  「二位請喝茶,」梁二把煙安在煙袋鍋子裡,眼睛瞄著海無顏道:「這位朋友貴姓?」
  「海,」海無顏微微一笑,視向梁二道:「梁朋友你敢情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
  梁二先是一怔,呵呵笑了幾聲,喝了一大口茶道:「海大爺好亮的照子,你是朗格(川語「怎麼」)看出來我這兩手三腳貓?」
  海無顏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淡淡地道:「說了半天還沒有請教這裡居停主人的大名,我們實在太魯莽了!」
  梁二點點頭道:「海大爺你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不比我們老粗,你問起這裡的主人,我倒是不得不介紹一下了」
  說著這個梁二就把身子向後面靠了下去,一對深邃的眼珠子,頻頻在二人身上轉著。
  「二位大概對西藏的情形,還不十分瞭解吧!」
  「正要請教!」海無顏拱了一下手。
  梁二道:「好說,說到西藏,可又分前藏後藏,地方太大,我們只說說二位現在來的這個前藏吧,二位大概聽說扎克汗巴活佛老祖宗這個人吧!」
  任三陽一笑道:「啊唷!啊唷!當然!當然!」
  梁二道:「簡單的一句話,整個前藏,全都在這個老喇嘛的控制之下!」
  任三陽忍不住道:「這裡的主人難道也是他的人?」
  梁二冷冷的道:「我正要說這個問題了,你們知道,當今的藏十五王是不大管事的,扎克汗巴本來不在西藏,他來西藏還沒有幾年的時間,在他還沒來西藏之前,這個前藏,當時是由兩戶人家所統制,這兩個人在當時很叫得開的!」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裡居停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對了!」梁二道:「這裡主人姓烏叫蘇,過去在我們漢族住過,會說漢語,說起來和二位現在於的買賣一樣,也是跑單的,後來走絲發了財,就在這邊成了家,用不了幾年就發了!」
  「烏蘇發了財,在這邊人緣又好,常常接濟窮朋友,手下養的人越來越多,無形之中,在這個地方就成了頭頭。那時候另外還有一家住在『桑流子』叫做『齊瑪』的人,這人十分凶悍,是當地牛馬的大商人,發了財蓋了個廟,當了喇嘛,人家都叫他齊瑪活佛,前藏的勢力,就在這兩家人家統制之下!」
  海無顏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藏十五王本人太懦弱,不得不倚靠別人來扶助。」
  「就是這個樣子,」梁二吸了一口煙,瞇起一雙眼睛冷冷地道:「個老子,可是後來扎克汗巴來了,情形就不一樣了,這個人霸道得很,一上來就拿這個人開刀,齊瑪不服氣,給他火拚的結果,連老命都送掉了,整個家業全被扎克汗巴給吃得精光!」
  任三陽噴了一口煙微微笑道:「烏蘇呢?」
  「烏蘇本來也在布達拉宮當得有一份差!」梁二道:「看見這個情形,知道沒辦法給扎克汗巴對抗,就辭了差事回家養老,就這個樣子,那個扎克汗巴也還放不過他,把他三十多個莊院牛馬生意都吃了,就剩下這個地方,叫他養老!」
  任三陽冷笑一聲,不憤地罵道:「他娘的,這個烏蘇也太好欺侮了,這口鳥氣也能受得了,要是鵝,他奶奶地跟他拼了,大不了……」
  海無顏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任三陽立刻明白自己的衝動,傻笑了一一聲,遂不再說下去。
  一旁的梁二呵呵笑道,「老客人你說得好輕鬆,你是才來的人,哪裡知道這位老祖宗的厲害。」
  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走過去探頭帳外看了一下,又收回頭來。
  「老客人,我們都是漢人,我今天才跟你說這個話,千萬不能在別的地方說!」
  「怕什麼?」任三陽挺了一下身子,正要大聲說什麼,可是接觸到了海無顏的眼睛,隨即臨時止住,嘿嘿一笑,又改了口氣道:「難道這個扎克汗巴真有這麼厲害?」
  「啊唷,你客人是不知道唷!」梁二神色一派緊張地道:「老客人你剛才那些話,要是說給其他任何一個聽,我包你這條命活不過三天,信不信由你,來來來,喝口熱茶吧!」
  任三陽看了海無顏一眼,二人遂即端起茶碗,各人呷了一口。
  海無顏放下茶碗,微笑道:「這麼說,貴主人烏蘇如今已是扎克汗巴手下的順民了!」
  「唉,有什麼辦法?」梁二攤了一下手:「人總是要活下去啊!」
  任三陽冷冷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起來你們主人倒是個明白人啊!」
  「老客人你這是在罵人!」
  大概是逼急了,又向外探了一下頭,回到座上一隻手遮著半邊嘴:「龜兒子才甘心作順民,烏蘇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嘛,你以為他真的這麼聽話?嘿嘿!等著瞧吧!」
  頓了一下,正要接下去,只聽見裡面的女人發出了一聲嬌呼,哇哩哇啦說了一堆藏語。
  梁二一笑站起來道:「媽的,這個婆娘倒也說的是,我今天的話是太多一點了。好吧,天可也不早了,我這就帶二位客人睡覺去吧!」
  海無顏生怕任三陽還要纏著不走,忙即站起抱拳道:「偏勞了!」
  梁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這才把插在門口的燈寵拔起來拿在手上,導引著二人走出了帳篷。
  一股冷風吹來,冷得梁二打了個哆嗦,一面回過燈來照著路道:「好走啊!」
  三個人一前二後,向前走了百十步,才見一片帳幕茅舍,少說也有二三十座之多。
  這些帳捨門前幾乎都亮著一盞燈,有沒亮燈的,但是卻都插著沒有點著的燈籠,看過去儼然是獨立的一片莊捨,規模不小。
  梁二一笑道:「我們這位主兒好客成性,雖然財勢不比當年了,可是家裡養的閒人卻也不少,凡是來投靠他的,來者不拒,二位看看!」
  一面說,一面伸手在四下指著:「凡是亮著燈的,裡面都住著人,嘿嘿!有些已是長年的老客人了,住在這裡有十年八年了!」
  「啊,還有這麼好的事!」任三陽調侃地道:「那可好,鵝也賴:在這裡不走了!」
  梁二呵呵笑了幾聲,來到一座帳篷前,先把手裡的燈插在門上,這才開了門。
  裡面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梁二把燈亮著了,才看清了一切。只見裡面鋪著一張大炕,角落裡堆著一疊被褥,看過去是又黑又舊。
  梁二笑道:「二位是體面人物,自然是蓋不得這個,請等一下,我這就去換幾床乾淨的來!」
  海無顏笑道:「這就不敢當了,我們自己隨行帶得有鋪蓋,都在駱舵背上!」
  梁二點點頭道:「這就更好了,我馬上叫人給二位送來,二位預備在這裡住幾天?」
  任三陽正想開口說明天就走。
  海無顏卻先道:「如果方便,也許我們要多擾一天,後天動身也還不遲!」
  梁二怔道:「怎麼,後天就要走?多住幾天嘛,有機會我還想引見一下這裡的主人跟二位見面呢!」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們本來決定明天一早走的,就是因為對貴主人心存敬仰,多留了一天,如果足下明天有空,還請代為向貴主人引見,多謝多謝!」
  說話時,門外一個小廝招呼,原來已把二人的行李送來,任三陽告了謝,開了賞錢。
  梁二見任三陽對那個小廝出手闊綽,又見二人所攜帶的衣物十分講究,倒真的相信他們是兩個跑單的「絲客」,當下說了幾句場面話,遂告別離開。
  這裡任三陽便把行李打開。海無顏亦動手把帶來的被褥鋪開,他對於被褥整潔一向注重,雖旅行在外,亦不例外,比較起來任三陽可就隨便多了。
  任三陽一面鋪床,一面道:「怎麼回事,兄弟你真的還打算見這裡的主人?」
  海無顏點點頭,「嗯」了一聲。
  任三陽還想說什麼,卻見對方雙膝盤褥,兩隻眸子半閱著,似將人定模樣,情知對方內功已入化境,即使在最吵鬧的市集,亦能幹片刻之間氣轉周天,此時即使跟他說些什麼,諒他也不會回答。
  一天的折騰,可真是有點累了。任三陽鑽進暖暖的被窩裡,略微運功調理了一下出息,頃刻之間便進入夢鄉。
  帳幕裡只剩下微弱的一點燈光,不時地爆發出輕微的「波!波!」聲音。
  外面不時傳來犬吠的聲音,偌大的一個市集,似乎就只是這些聲音了。
  海無顏在短暫的一段時間入定以後,似乎已完全恢復了精力,當他睜開眼時,只覺得眼前一切看來更為清晰。他悄悄下了床,換上了一雙輕軟的便鞋。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卻是有很多的神秘有待他去發掘。他已悄悄地來到了幕外,順著這排帳幕向前踱去,每走幾步,就停下來一會,再繼續前進。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練就了這種類似「天耳通」的靈敏聽覺之力,那是一門看似無奇其實常人萬難達到的功力。因此,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他的聽覺常常能反應出精確度極高的事實。
  就像眼前吧,他只須在每一個帳篷外定足片刻,凝神傾聽一下,立刻就可以判定出這個帳篷裡有幾個人,甚至這人是否已經入睡,因為一個睡著人的出息與醒著人的呼息是大有差別,再進一步,男人與女人的呼息也有一定程度的區別。
  這些一般人萬萬也不會注意到的事情,常常卻能反應一定程度的事實。
  就是利用這種微妙的聽覺力,海無顏已能對於這些帳篷裡的陌生者,有了初步的認識瞭解。
  顯然這些帳篷裡睡的都是些粗魯的漢子,強烈的鼾聲,任何人一聽即知。
  海無顏幾乎已經走完了這條甬道時,忽然在最後的這個帳篷前定下了腳步。
  他顯然有些詫異。
  帳篷外插著一盞點亮的燈籠,照方纔那個梁二的說話,證明這個帳篷裡有人住宿,可是海無顏卻顯然難以聽見裡面的呼息聲音。
  他立刻安靜下來,這一次運功凝神傾聽之下,才聽見了帳內並非是沒有呼息盧,而是那種出息的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如非全神貫注,簡直難以斷定。
  也許是海無顏一路過來時的腳步聲,已經驚動了裡面的這個人,無論如何,只憑這種出息的聲音,即可以斷定裡面的人還沒有入睡。
  海無顏再次凝神傾聽之下,顯然為之吃了一驚。陡地拔身而起,捷若鷹般地己落向附近一座帳幕上,身子一經落上,隨即趕忙伏下身來,這兩個動作簡直太快了,總共不過是彈指之間。
  就在海無顏身子方自下俯的俄頃之間,即見方才海無顏傾聽的那座帳篷倏地為之敞開,一條人影疾同電閃地閃了出來。若非是海無顏有見於先,一時機警藏過,眼前勢將身形敗露,為這個人發現不可。
  黑夜裡雖然並不能十分看清這人的形相,卻也能瞧出一個大概。
  一襲灰衣,瘦高的身材,雖是黑夜裡,亦能看見他轉動的那雙凌人眸子,敢情是菁華內蘊。
  海無顏心裡不禁怦然為之一動,再仔細打量對方這個人,一張森沉的長臉,濃眉,散披在後腦的長髮,與頒下的那部鬍鬚極其彷彿,看來都是花白顏色。這些看在海無顏眼睛裡,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他緊接著發現了對方另一特徵,斷臂,才恍然大悟,確定了這個人的身份。
  來人的這番形相,已毫無保留地說明了他的身份,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海無顏一經確定了對方身份後,由不住一股熱血直貫丹田,有一種躍身欲出的衝動,可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這麼做。
  他一直還認為這個宮一刀仍然留在不樂島上,想不到在這個要緊關頭,他竟然也現身來到了西藏。一個白鶴高立,已經夠瞧的了,想不到現在又加上了這個宮一刀,看來未來鹿死誰手還真是未知之數。
  海無顏萬萬不曾料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碰見對方這個大敵,由於這個宮一刀來得過於突然,倒使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再者,宮一刀既然就在眼前,那麼白鶴高立是否也在這裡呢?
  想到了這裡,海無顏又焉能不為之驚心?
  雖然以他今日功力,未始不能與對方放手一搏,決一生死,只是眼前顯然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有了這些顧慮,海無顏便寧願暫時稍安勿躁了。
  宮一刀身形一經現身,先是一聲不哼地左右打量了幾眼。只見他腰身微欠,有如脫弦之箭般地,「嗖!」一聲縱了出去。這一個竄縱之勢,便把他身子足足帶出了六七丈外,緊接著再一縱身,已消失於黑夜之間。
  海無顏頗能當機立決,就在宮一刀第二次縱出的同時,他單手微微向著身下帳篷輕輕一接,借勢在空中一個翻身,翩若燕子一般地落下地來。緊接著他跨前一步,極其迅速地撩開宮一刀帳門,翩然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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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

  帳內只燃著豆大的一點燈光,卻已是夠觀察一切。
  倒是很簡單陳設,炕上僅鋪陳著一面棉褥,由褥上的印痕看來,對方似乎與海無顏一樣的是採取靜坐來代替睡眠。
  榻上還陳有一具皮草本,顯系宮一刀隨身之物。
  宮一刀乃是當今字內最擅施刀的能手,此時此刻榻上竟然留有他那口仗以成名江湖的長刀。
  海無顏看到這裡,不禁暗暗一笑,顯然這是對方一個不可饒恕的疏忽。
  就在他正待以極其快速的手法,去驗看一下對方革囊之內藏有什麼物什的當兒。
  猛可裡,一絲涼風襲向他身後。像海無顏這般身手之人,自是感應極其靈敏,這一絲涼風襲來,立刻使他感覺到有了破綻。隨著他頭偏之處,左側方一扇窗戶,正似初初放下,那將放未下之際,更似有人影微閃。
  海無顏一驚之下,自是不便再在此逗留,雙手輕輕向後虛按了一下,施展了一式「風襲露」。這一式罕見的輕功身手,設非是像海無顏這等人物施展出來才見功力。
  但見眼前海無顏碩大的人影,霍地向幕壁上一貼,隨即無蹤。乍看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玄功異術,其實卻是利用快速的身法把幾個動作盡快地揉成一體而已,待到這個動作完成時,海無顏已來到了帳幕之外。
  這真是奇快的一瞬間。
  海無顏的身子方自縱出,即發覺到宮一刀由另一方轉回的身影,若非是他及時遮住了身子,可就保不住露了行藏。
  於此同時,他卻看見了另一條人影,在宮一刀身形出現之先的一霎間,飛上了一座蘆舍,快速地影住了身子。
  三個人顯然都是一等一的輕功身手,而時間的安排,身形的出沒,簡直形同「追迷藏」,自然這其中包藏著的無形殺機,卻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宮一刀去得疾,回來得也快,身子一經轉回,頃刻之間,便已然潛返其所居住的帳幕之內。
  海無顏簡直有點像是被人嘲弄的感覺,眼前的宮一刀可以不計較,那個暗中向自己窺伺的鼠輩,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放他不過。是以,就在宮一刀方自潛返入屋的同時,他已倏地縱身而起,向著方纔那個夜行人落身之處撲了過去。
  海無顏看準了那個人必然還藏在原處,只是這裡不是動手的地方,只作勢把他逼出而已。
  果然,就在海無顏身子方一落下的同時,一條人影倏地由帳上升起,身法之快,極其驚人。緊接著這個人竟然施展出「細胸巧翻雲」的一式輕功絕技,雙手驀地向後一揮,「哧」地向前足躥出六七丈開外。
  海無顏倒是沒有想到來人輕功竟然如此傑出,分明一流高手,正因為這樣,他也就越加地放他不得。
  一遁一追,有似流星趕月。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來到一片山坡荒草地方,原是一塊牧畜地方,冷月稀星,四野肅然。
  海無顏決計不要這個人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人卻也似沒有再離開的意思。就在海無顏再一次地襲身來近時,這人已倏地轉過身來。
  「怎麼,」那夜行人道:「咱們有什麼仇?你還要追到底麼?」
  分明女子口音,隨著話聲出口,只見對方那個娉婷的影子,輕輕晃了一下,一頭秀髮己自披散下來。
  原來方才是束髮喬裝,這一刻落下了長髮,便是一個十足的姑娘人家了。
  海無顏一驚之下,不禁呆住了。
  其實他們彼此雖說得上久違了,然而憑著過去的相知熟捻,在她一開口說話的當兒,海無顏就該立刻猜出來她的底細。這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
  「是你!」
  「怎麼?」那個姑娘人家上前一步,用著冷峻的口吻道:「很失望是不是?」
  「這可好,」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較伶牙俐齒:「幾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忘了!」
  站在海無顏面前的這個人,高高的個頭兒,細細的腰肢,分明美人胚子,海無顏素日何等精銳的眸子,想不到今夜居然會看走了眼,把個嬌滴滴的姑娘人家當成了大男人,可真是荒唐極了。
  偏偏這又是最最不應該唐突的一位主兒!
  「幼迪……」當他這麼輕聲呼喚著對方時,彷彿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昔年的無邊歲月,只覺得心眼兒裡說不出的一陣子酸楚,下面的話反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面前的這個姑娘,眉如遠山含黛,眼比澄波還秀,那副含涵著「熱情」「冷酷」像是兩種極端的面頰,給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會輕易忘懷的。
  「燕子飛」潘幼迪,這個曾經在武林中光芒萬丈的名字,也不會因為她的短時銷聲匿跡而被人淡忘的。
  風很大,很冷,尤其是由高處下來,貼著地面吹過來襲在身上,真像是萬把針扎的那個滋味。
  兩個人停立在風裡,都像是被風塑住了,凍住了。
  「唉……」這聲歎息像是出自潘幼迪唇裡,聲音包含著無限的淒楚:「也許我們是不該見面的。」
  「已經這麼多年了。」臉上帶著一抹微微的苦笑,她抬起那雙像是含蓄著無限情意的眸子,打量著這個使她痛苦、矛盾的男人,又點了一下頭:「你多珍重吧,我走了!」
  說了這句話,她倏地轉過身子。
  「慢著!」海無顏上前一步:「幼迪……你……來了?」
  「嗯!」
  輕輕啃咬著下唇兒,潘幼迪緩緩地回過身來。
  「怎麼,這個地方我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海無顏輕輕哼了一聲。
  矩暫的沉默,使得他又回到了原來的那種「傲氣」,他一直是不太甘心在女孩面前低頭的。
  「你知道,這個地方很危險!」
  「我當然知道!」
  說時,潘幼迪輕輕地抱著自己一雙胳膊:「你指的是布達拉宮那個老喇嘛?」
  「不錯!」海無顏道:「他叫扎克汗巴,是一個很厲害、不易招惹的人!」
  「啊?可我也沒有去惹他呀!」
  微微笑了一下,她斜過眼來瞧著他:「我看倒是你在惹他吧!」
  「唉!」海無顏看著她,用著深沉的聲音道:「原來你一直都在跟著我。」
  潘幼迪倏地背過了身子,像是默認了,卻又似在無言地抗議。
  她的委屈太多了,恨更多!這些可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你這又何苦?又為了什麼?」
  海無顏說到後來,頗是自慚地垂下了頭。他緊緊地咬著牙齒,像是在咒恨著什麼,早已是無可奈何了,恁地又吹起了無限漣漪。
  「哼!問得好!」潘幼迪倏地又甩過臉來。
  這一霎她面白如霜,秀眉斜挑,真夠冷的:「為什麼,為什麼?這正是我想要問你的,你倒是問起我來了!」
  海無顏揚了一下眉,搖搖頭,著實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眸子,他氣餒了。
  「哼……男子漢,大丈夫……」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用這麼冷厲的口吻去責罵對方。
  「我看你簡直不像是個男人,呸!」她的眼睛紅了,聲音也抖了:「你……你簡直連我們女人都不如。」
  說了這句話,再也忍不住瞳子裡的淚,一串串就像是小顆珍珠似的,灑落向地面。
  抬起袖子來,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望著冷風大聲地抽搐著,卻是難以抑制著泛自心窩的傷楚。
  海無顏只是木然地看著她,他的臉色很白。
  潘幼迪抽搐了幾聲,用著慣常的堅忍,再一次吞下了心裡的冤氣。
  輕輕歎息了一聲:「這可好,跳崖死了,出家當姑子,天涯流浪……像個沒廟的小鬼似的,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只以為你是鐵打的漢子,銅澆的心,這輩子是動不了心了,可又怎麼見了別人,就那股子體貼勁兒……你,海無顏你真的是那種人麼?」
  抹出了鼻涕,甩向野地裡,在腳後跟上抹了一下手指頭,再一次地打量著他。
  他像是負心的人麼?不!死了她也不能信!
  「為什麼?」再一次地盯著他,臉上表情交織著歇斯底里:「難道我眼睛瞎了?你,死人……你倒是說話呀……」
  對海無顏來說,這可真是破頭兒第一遭,怎麼也不曾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她,竟然會變了,今夜的這番盛勢凌人的暴相,確是他前所未見的。
  他又能說什麼,自己心裡明白,如果能說的話,又何必等到今天。
  冷冷地搖了一下頭,他喃喃地道:「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微微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就算你眼睛瞎了吧!」
  說了這句話,他那雙深銳的眼睛,含蓄著無限關懷,盯視在潘幼迪臉上。
  「幼迪……我對不起你……把我忘了吧!」
  說了這幾句話,他的臉色黯然了。拱了一下手,他正要轉身離開。
  「你別走!」潘幼迪忽然出聲喚住了他。
  雖然看不清她臉上激動的表情,卻能見噙著晶瑩淚水的那雙眼睛,她前進了一步:「咱們好合好散,只要你把話交待清楚,我撥頭就走!說一輩子不見都行,可是像這個樣,什麼都不說,就想把我給打發走,哼,可沒那麼容易!」
  海無顏苦笑了一下,道:「我會給你有所交待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幼迪,你變了!」
  「我變了?!」
  聲音裡充滿了忿悉與嘲笑:「我為什麼不變?天也會變,石頭也會變,我看你才更變了!」
  海無顏這一霎臉色變得十分嚴肅。
  只是在潘幼迪面前,他終不忍發作,苦笑了一下道:「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潘幼迪這一霎面白如紙,她緊緊地咬著牙,聆聽之下,冷笑不語。
  海無顏看看無能說動與她,只得輕歎一聲,掉身自去。
  他身子方自轉過來,只覺得頭頂上忽地一股疾風襲過,面前人影一閃,潘幼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去路,站在距離他面前丈許之外。
  海無顏微笑了一下,照樣舉步前進。
  潘幼迪嬌叱了一聲:「你敢!」
  話聲出口,手腕乍翻,已把那口隨身的「玉翎寶刀」撤到了手上。一蓬刀光,直逼映向海無顏面頰。
  前文曾道及潘幼迪乃是當今最擅施刀的傑出高手之一,當世若談到刀法,似乎也只有不樂島的那位二島主宮一刀,才堪與她一決勝負。
  這一霎,正當她氣憤頭上,出刀之快更是出入意外,刀光如銀空閃電,甫一脫離刀鞘,轉騰之間,已臨向海無顏面門正前。
  以海無顏之絕世身手,自不會任人之刀劍加項,可是這一次他卻是連閃也不閃一下。
  強烈的刀光,在潘幼迪神出鬼沒的慣常變化刀法之下,一聲呼嘯,己臨在了海無顏眉睫之上,然而來得快停得也快,就在這一霎,卻忽然定住了,刀鋒與面門兩者之間相差不及一寸。閃爍刀光也照亮了海無顏的臉。
  那張臉上何嘗帶有絲毫懼怕的表情?!緊接著,他那雙冷峻卻又似含有深刻情意的眸子,已盯向潘幼迪臉上。
  「你的刀法大有可觀!這一招確實詭異莫測!只是刀氣顯然不足……這證明你並不是真有殺人的意思!」
  說了這句話,海無顏再不多說,遂即舉步前進。他每進一步,潘幼迪的刀便情不自禁地向後收回了一些,直到他從容地自眼前離開。
  收刀回鞘,潘幼迪已是淚眼闌珊。
           ※        ※         ※
  海無顏度過了最長的一夜。
  他原是有堅毅實力的人,然而今夜在他偶然地見到潘幼迪之後,一顆心整個地亂了。
  往事一幕幕地映向心田,既非鐵石心腸,焉能真的無情悃,准又能體會出他內心的無限淒苦?!
  「幼迪!幼迪……」心裡頻頻地呼喚著:「我的心跡只怕你永遠也不會明白……何以今夜逼我思量……」
  心念未完,眼前卻又浮起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無憂公主」朱翠。
  這個影子陡然地由心田升起,所帶來的壓迫感覺,似乎較諸潘幼迪更為強烈。
  猝然間,如同當頭響了一聲鳴雷。忽然間,他似乎才明白到自己遠非早先自我估計的那般強大,強大到可以完全摒棄兒女私情於度外,作一個來去自如,不染微情的頂天立地奇男子。
  這一剎那,他才發覺到自己敢情是錯了。
  這一念之興,驚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很明白這個道理,自己設非能做到超然於情慾之外一個無為隱士,便將不免要面對現實,周旋於潘朱二女之間,作一取捨。即使如此,亦非全策,終得貽笑江湖,淪為忘情負義之人!天可憐,他卻連專情一女的意願都難以達到。
  上天似乎有意在捉弄他,竟然安排他在避情於潘幼迪的中途,更加錯誤地結識了朱翠,便使得這其間的感情糾葛更加錯綜複雜,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海無顏苦笑了一下,多少年以來,自從負傷於「白鶴」高立的奇妙掌力之下,從背後「志堂穴」上現出了那一點梅花痕跡之後,他就一直在忍受著這不可思議的傷痛折磨。
  這個天底下,還不曾聽說過一個人能在所謂「一心二點三梅花」這般離奇莫測的掌力下逃過活命,有之,他大概就是唯一個活著的見證了。
  正因為他是唯一活著的一個人,他就得付出「不死」的代價,日受痛苦的折磨,這種痛苦確實使他覺得有時候遠比死亡更悲慘,更痛苦。
  因為死亡本身是沒有痛苦的,天底下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忍受痛苦。
  忍受痛苦不是沒有代價的。
  海無顏之所以百般求生,無非是期望著有復仇的一天,如今雖然說時機並沒有完全成熟,可是已經接近了,甚至於可以說就要來到了。
  也就是這將到未臨的一瞬間,最難忍受。
  一陣近乎於麻痺的感覺,起自丹田,迅速地汛及全身,在攻心的奇痛之下,他全身簌簌地戰抖不已,一顆顆的汗珠,由兩眉交結之處滾落下來。
  此一霎他全身如棉,彷彿被人把身上的骨頭抽走了一般,如果有人在這時向他伺機出手,他也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了!
  多年以來,他已習慣了這種痛苦的折磨,也知道如何來忍受它,尤其近來功力大進之後,已能把這種痛苦減低到最低程度,利用他本身所焙煉的內元氣火,漸漸把痛苦消於無形。
  約莫有盞茶之久,他幾乎已經癱瘓的身子,才又坐了起來。
  能夠焙煉出本身內元氣火,那還是最近一年的事情,這是他久已期盼的內功成果在他堅毅的信心與苦練之下,終於達到了目的,這其中卻與「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賜贈的「鐵匣秘芨」有著微妙的關係。
  原來鐵匣秘芨中的薄薄十二頁絹冊,記載著當年乾坤二老二天門的武功精髓,邵一子之所以未能得窺其中堂奧,那是因為他本身功力智慧未能達到閱讀貫通的境界,是以雖懷有如是罕世奇寶,竟未能領會其精妙於萬一,殊為可歎。
  海無顏情形可就不一樣了,他原有極為紮實的武學基礎,智力、學識均過人一等,更加以他精湛的武功造詣,是以這卷二夭門秘芨一經到手,只需細心閱讀,身體力行,頓生奇效。只不過其中若干二天門菁英功力,須待他本身功力精進到一定程度之後,才可著手練習。儘管如此,他已是受益不淺了。
  子時前後,任三陽翻身下床,見海無顏榻上盤膝練功,訝然一驚道:「啊,你倒是起得好早!」
  海無顏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痛楚既失,又復菁華內聚,微微點點頭道:「你也該練功夫了!」
  任三陽啞然笑道:「比起老弟台你來,鵝這功夫可就不足看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練『雷奔氣功』的,倒也不容易了!」
  任三陽歎了一聲道:「不瞞海兄你說,鵝這功夫不好也練了有二十幾年了,可就看不出有什麼大長進來,也罷,兄弟你是個大行家,今天鵝就當著你的面獻獻醜,也請你指教指教!」
  海無顏自收服任三陽之後,這一路相處下來,頗覺他直率憨厚,對他已有好感,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謙虛地點頭答應。
  任三陽見狀大力驚喜,當時抱拳道了聲:「獻醜!」隨即演習起來。
  只見他身子微微下蹲,雙手後背各按兩腰,就這樣擺起了老虎步子,每走一步,即深深吐納一次,每到後來吐吸聲音更為沉重。
  這樣,走了三轉,站定抱拳笑道:「獻醜,獻醜,老弟台你多指教!」
  海無顏點頭道:「可惜,可惜……」
  任三陽一怔道:「怎麼回事?」
  海無顏微笑道:「你所練的這種功夫,雖然也是經過名師指教,名曰『上下奔雷』,久練自有奇效,只可惜你未能配合得好,是以久年苦練,猶未能看出大效果來!」
  任三陽喘息道:「說的就是了,老弟你多指教!」
  海無顏道:「練這門氣功,必須先要由內功調息著手,要到內元有了真火,再加以吐納配合,便可坎離相濟,而看出大功效了!」
  任三陽苦笑道:「老弟台你這麼一說,便可知道是個大行家。不錯,這一點鵝也不是沒有想到,可是嘿嘿,要練到內元生火,可是談何容易?!」
  「那也不盡然,只要你心領神會,明於入手,以你如今的功力基礎,不過半年即可達到。」
  「啊!」任三陽精神一振道:「真的?」
  海無顏道:「且把你所練內功字訣報來!」
  任三陽呆了一呆,期期未能出口。
  海無顏冷笑一聲道:「怎麼,還有什麼忌諱麼?」
  任三陽啞然一笑,自己也以為此番矜持乃屬多餘,當下忙自抱拳道:「豈敢,豈敢!」隨即拍出了「正、乙、方、圓、烹、浮、散」七個字訣。
  海無顏略一閉目,思忖了一下,又自睜開了眼睛。
  任三陽期期地道:「怎麼?!」
  海無顏微微點頭道:「這麼說,你和四川巴家門倒是頗有淵源了?」
  任三陽一驚,笑道:「高明,高明,不瞞老弟台你說,巴家門的七代祖師巴九峰老爺子,就是鵝的親娘舅,鵝們還是親戚呢!」
  海無顏道:「這就難怪了,你方纔所拍的這七字功訣,想必是得自令堂所傳的了!」
  任三陽連連點頭說道:「正是,正是!」
  海無顏冷笑道:「那你方纔所練的奔雷氣功,何以又得自陝南『秦門』?!」
  「唉!老弟台!」任三陽張大了嘴道:「鵝算是真服了你了,鵝本來就是陝南秦門出身呀!」
  「這就難怪了!」海無顏微微一歎:「錯就錯在這裡了!」
  任三陽一怔,一時還轉不過話來。
  海無顏冷笑道:「你練習令堂所傳授的內功有多久了?」
  任三陽想了想道:「噢!那可早了,在鵝還沒有入陝南秦門之前的事了!」
  「這就對了!」海無顏冷笑道:「你應該知道,這兩門武功在先天上就是背道而馳的,巴家的五行真氣與秦門的奔雷功,一練中庭一走丹田,雖不能說犯沖,卻是格格不入,你竟然如此糊塗,白白糟蹋了數十年大好時光,難道你秦門的師父,竟然會沒有發現麼?」
  任三陽聆聽之下頓時就呆住了。
  過上好久,他才歎息了一聲道:「你這麼一說,鵝才明白了,其實這件事鵝早就疑心了,只是還拿不準兒,你應該知道,巴家九太爺在時,與秦門有過很深的過節,因為這樣,鵝就不便向師門提起,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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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2:40
  一面說,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只管兩眼發直,就不再吭聲了。緬懷著過去虛擲了的無限歲月,內心又豈僅僅只是追悔而已。
  海無顏惋惜地道:「事情既已過去,也就不必再追悔了,即日改正,也還不算太晚!」
  任三陽精神一振,隨又氣餒地搖搖頭苦笑道:「還不太晚,鵝今年已七十二歲了!」
  海無顏道:「武林中大器晚成的例子多得是,從今天開始,總不為遲。」
  任二陽似乎又被激起了一些信心,眼巴巴地看向他道:「老弟台,鵝可真是心裡窩囊透了。」
  說到這裡頓得一頓,隨即落下淚來,卻又看向海無顏道:「兄弟,你看鵝該怎麼辦呢!」
  海無顏道:「你不必灰心,你過去多年努力,雖然未臻理想,到底功力尚在,內元根基必然極為穩固,我們結識一場,總算有緣,我如今電送你一個七字口訣。只要順序練下去,必有奇妙之境!」
  任三陽一時老淚縱橫地道:「老弟台,果真這樣,你可是鵝的大恩人了!」
  一面說,深深向著海無顏一連打了幾躬。
  海無顏搖搖頭道:「不必這樣,這次你同我出來,果能找到藏寶,造福藏人,也算是助我完成了一件功德,我無以為報,這七字真訣,就算是我謝謝你的一番好意吧!」
  任三陽歎息道:「你這麼一說,鵝就更覺得慚愧了!」
  即見海無顏嘴唇微動,任三陽連連點頭,臉上現出一番極喜之態,敢情海無顏施展傳音入秘已把那內功中極為寶貴的「七字真言」傳授了對方,自此任三陽茅塞頓開,大為長進,後話不提。
  任三陽喜極之下,立刻便要按決試驗試驗。
  海無顏透過幕窗,向外看了一下道:「時間已不對,今天已錯過,明天再開始吧!」
  任三陽連連道:「是是是,鵝可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兄弟,今天這一天,鵝們得幹點什麼呀?」
  海無顏頓了一下,點點頭道:「想不到這個烏蘇家裡竟然是臥虎藏龍之處,也許你這不知道,我們一個最大的勁敵也住在這裡!」
  「是誰?」
  一聽見勁敵,任三陽顯然嚇了一跳。
  「宮一刀!」
  這三個字一傳進任三陽耳中,果然令他心頭一驚。
  「這麼說……難道不樂島的三位島主全部出動了?」一想到不樂島,任三陽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那麼的沉重,確是有點心驚肉跳。
  海無顏搖搖頭道:「目前情形還不清楚,也許他們不會都出動的,而且白鶴高立那個老怪物的蹤影始終還沒現,不過我卻有一種預感,他快出來了!」
  任三陽問道:「你已經見著了宮一刀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昨天夜裡,他卻沒有看見我。」
  任三陽嘿嘿冷笑道:「這個傢伙我是久仰了,一把快刀確是當世無雙,厲害得很!」
  海無顏點頭道:「確是如此,所以今後對於他要特別小心,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任三陽搖頭道:「沒有,怎麼?」
  海無顏道:「很好,我過去與他照過臉,雖事隔多年,卻難說他不認識我!」
  提到了過去,海無顏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仇恨的陰影,其實以他今日之實力,自信可以制勝對方,只是他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這麼多年都忍過去了,倒也不在乎一時片刻。
  這筆舊賬當然是一定要算的,他卻並不急於一時。
           ※        ※         ※
  宮一刀大咧咧地坐在一張籐椅上,冬日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他似乎很舒服地在享受著片刻溫暖。
  畢竟在這個地方,像今天這樣的天,這樣的陽光是頗為難得的。
  只可惜,他身邊的環境不盡理想,應該說太亂嘈了,那是一片鋪有青石板,平整的寬大庭院,四周迴廊環繞,只是卻擠滿了人。
  人種雜得很,有漢人、蒙古人、哈薩克人、西藏人,當然要以後者所佔的人數最多。
  這就是此處主人烏蘇的居處。
  他雖是出身藏族,惟早年在中原住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生活,其實包括他那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都是在中原內陸學會的,返藏之後,投身宮廷為玉室效力,家業日大,水漲船高,排場也就跟著大了。
  就拿他現在居住之處的這邊家業來說吧,可就是摹仿著漢族大家富戶的排場來興建的。
  烏蘇這個人,黑瘦黑瘦的個子,稱得上「瘦小乾枯」,終年一身黑衫,留著小八字鬍,就像他現在這個樣子。
  他並排與宮一刀坐在一塊。手裡玩著一對「鐵胡桃」,臉上帶著笑,不時地由鼻子裡「哼哼」兩聲,這也是他的怪習慣之一。
  院子裡擺著四個兵器架子,包括十八般兵器,只要能報得上名字的,這裡都有。
  沿著院子四周,另外設有長條的板凳,也都坐滿了人,看樣子這裡像是在舉行什麼武術觀摩大會似的。
  瘦小乾枯的主人烏蘇起來說話了,贏得了一陣子掌聲,然後他才又用漢語演說一遍。
  大意是今天很榮幸,能夠請到了中原第一奇人宮先生來到了這裡,宮先生的武功反正高得不得了,稱得上當世無雙,主人本人既喜武術,家裡會武的朋友也很多,所以特別商請宮先生給大家指教一二,請大家不要客氣,無論是誰,都可以當面向宮先生請教。
  這番話一經說完,再次又贏得了滿堂的掌聲,叫好之聲此起彼落,亂成一片。
  烏蘇說完話,隨即坐下來,向著宮一刀抱拳呵呵笑道:「宮先生,你看這樣可好?」
  宮一刀臉上始終現著微微的笑,說真的,自從他現身這裡以來,並不曾好好打量過現場各人一眼。
  雖然他知道此間主人習武成風,手下眾多食客,凡是精於武功,必蒙上待,所以其中不乏拿刀動劍的朋友。然而老實說,這些並不能提起了他的興趣。
  以他今日身份,自視之高,自然還不至於無聊到來這裡為烏蘇幫閒的地步。當然,他有他的打算。
  烏蘇也有烏蘇的打算,自從他被扎克汗巴逼迫離宮之後,無時無刻他心裡都在想著要建立起一份屬於自己的勢力,他當然知道扎克汗巴此人武功高強,勢力龐大,與他明爭,目前確實還不是時候,但是如果能擁有一份自己的武力,最起碼便使得對方對自己有所顧忌,一旦時機成熟,便可與其一爭短長。
  目前這一場比武竟技,便是基幹他這種心理因素展開的。
  宮一刀其人烏蘇並不認識,只是對方所代表的不樂幫,他卻不只一次地聽說過,其實不樂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有多大,多少勢力,他壓根兒是一點也不知道,只以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強盜罷了。
  在烏蘇私心裡想,如果能把這些武功高強的強盜收納到自己手下,要他們為自己效力,便有足夠還可能超過扎克汗巴的實力,一旦「太阿倒持」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這只不過是烏蘇私下裡的打算罷了,至於事情的發展是否能如其意,那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的情形是,烏蘇想要見識一下宮一刀的武功,看看他配不配承受自己的抬舉。
  烏蘇的手下似乎都到齊了。
  當然,現場也有幾個例外的觀眾,因為偶然的借宿,而趕上了這場熱鬧,像海無顏、任三陽便是兩個例子。
  混身在人群裡,由於衣著的隨便,海任兩個人看起來一點也顯不出特殊。
  雖然如此,海無顏仍然防範著,不欲被宮一刀認出本來面目。好在那種連頭帶脖子的帽子往頭上一套,露出來的五官已屬有限,這種情形想要被人認出來,誠然是不可能之事了。
  任三陽坐在海無顏身邊,兩隻黃眼不時地向著場子裡瞟著,卻見一個黃發瘦高漢子,歪歪斜斜地已走進了場子。
  「哈!」任三陽向身邊的海無顏道:「這一下有樂子可以看了!」
  「怎麼,這個人你認得麼?」
  「過去見過!」任三陽很留意地打量著那個黃發人,冷笑道:「黃發鬼范江!是一名犯案纍纍的大盜!」
  海無顏微笑道:「這就難怪了!」
  如非犯了案,官兵捉拿得緊,中原呆不住,誰又會想到逃來西藏安身?
  他二人說話之間,這個范江已來到了場子裡,先是向著四周抱了一下拳,見過了禮,贏得了滿場的掌聲,隨後他遂向烏蘇、宮一刀面前走過來。
  「噢,是范師傅!」烏蘇似乎對這個范江不敢輕視,站起來抱了一下拳:「怎麼范師傅也要下場子玩玩麼?」
  范江哈哈一笑道:「宮一刀的大名,在下久仰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少不得要討教討教!」
  烏蘇因知這個范江身上功夫不弱,想不到他居然主動地第一個向宮一刀挑戰,正是衷心樂意之事,聆聽之下,連連道好,拱了一下手隨即坐了下來。
  宮一刀雖然耳聽了這一番話,卻是連范江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太陽溫暖得很。
  宮一刀直直地伸著兩條腿,讓整個的身子都沐浴在陽光裡。
  「黃發鬼」范江目睹著對方這副形相,不覺有氣,無如心目中對方這個人確實厲害,倒也不敢造次。
  「宮兄,在下范江這裡候教了!」
  話說出口,范江雙手虛拱,十指箕開,卻已把內力聚集在兩掌十指之間。
  宮一刀總算張開了昏昏欲眠的一雙眸子。
  他雖然睜開了眼睛,無如那雙眼珠子卻就是不向對方瞟上一眼。
  范江雖然滾馬江湖,稱得上是老江湖了,但是顯然還不大會說話,尤其是對這位不樂島二島主前後兩次稱呼,聽在對方耳朵裡,直覺得「刺耳」得很。
  「宮一刀」「宮兄」都犯了這位二島主的大忌。
  「宮一刀」,提名道姓,顯然大不恭敬。
  「宮兄」,哼,憑你也配。
  就憑這兩聲稱呼,宮一刀已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他故示不屑地連正眼也不瞧對方一眼,其實對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觀察感應之中。
  果然范江被激怒了。眾目睽睽之下,宮一刀的這種當面奚落,簡直比罵他還厲害。
  一旁的烏蘇大是詫異,在他認為天下豈能有這麼不通俗理之人?
  「喂,宮先生!這位范師傅在向你請教呢!」
  烏蘇還怕他聽不見,所以特別在旁邊提了這麼一句。
  宮一刀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我知道了!」
  范江臉上倏地泛出了一片青色,一聲怪笑道:「姓宮的這是瞧不起我,既然這樣,我們就手底下見高低吧!」
  話聲出口,范江整個人身已狂撲了過來。
  這種近距離的交手,全仗猛狠快准。
  范江似乎早已觀察好了出手的部位。是以,就在他身子一經撲上的當兒,兩隻手已如同兩把利刃,分別直向著宮一刀兩脅之間插了下去。
  這一手確是出人意外,身為主人的烏蘇大吃一驚,「啊」地叫了一聲。現場觀者,也都情不自禁,群聲大噪起來。
  宮一刀坐著的身子,仍然還是坐著,只不過是適時的抬起了他的那一隻獨臂而已。
  看來那只是一個極其簡短的動作,一旋、一推二式而已。再簡單也不過的兩個式子,只是當受者卻並不這麼認為。
  事實上,出手者范江,卻遭受到了無比凌厲的反擊,在對方那一旋、一推兩個極簡單的式子裡,他整個身子直如落絮飛花一般地狂飄了出去。足足飄出了有三四丈遠近。「噗哧!」一聲,落下去的一雙腳,由於失去了勁頭兒,竟然把蘆席頂的羊皮帳篷給踩了個大窟窿。
  現場各人似乎還沒看出來是怎麼回事,反覺得范江這種不戰而退的動作好笑,俱都拍手大笑了起來。
  「黃發鬼」范江可是心裡有數,他清楚得很,自己如非見機退身得早,只怕這時遞出去的兩隻手已經廢了。雖然如此,要想就這樣讓他忍下了這口氣,認敗服輸,那可是太窩囊了。
  「好招法!姓宮的,你再接著這個吧!」
  話聲出口,就只見這個范江陡地雙臂一振,由陷足的蘆篷裡拔身而起。
  這一次他的攻勢是居高臨下,較之先前那一次更見功力,身子一經撲下,右手「雲龍探爪」,直向著宮一刀頭頂上抓按了下來!整個身子卻霍地向上收起,全身的勁道俱都集中於右手獨臂之上。
  這一掌端的是厲害得緊。
  現場各人目睹及比,俱都由不住爆雷也似地喝了一聲彩,在他們判斷,這個宮一刀無論如何是難以逃開了,那真是驚險絕倫的一霎。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范江的這隻手掌眼看著已將接觸到宮一刀頭頂的彈指間,宮一刀的那只獨手才霍地舉了起來。
  宮一刀神色極為從容,甚至於連頭也不曾抬一下。
  這隻手舉得不疾不緩,五指箕開,只聽見「啪」的一聲,已和范江的那隻手掌迎在了一塊。非但如此,雙方分開的五指已楂在了一團。活像是場子裡耍把式賣藝的,范江的身子拿大頂也似地立在了空中。
  看到這裡,四下裡由不住又是爆雷也似地喝起了一聲好。
  宮一刀臉上依然絲毫不著表情,只是舉著他那一隻獨臂,范江也依然倒立如故。他的臉極見猙獰,不過是短短的片刻,他那張黃臉,已變成了赤紅顏色。
  看到這裡,四下裡反倒靜了下來。大家似乎都充滿了懷疑,這哪像是在比武?簡直是在玩把式嘛,就連任三陽心裡也有些狐疑。
  輕輕用胳膊碰了身邊的海無顏一下:「兄弟,這是在干什次?」
  海無顏微微冷笑了一下:「宮一刀未免太狠了一點,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麼,他在下毒手了!」
  「這……」
  任三陽實在是看不大出來,彷彿只見那個范江臉上現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卻不解既然如此痛苦,何不翻身而下?難道說宮一刀手上還有吸力不成?
  思念之間,即見「黃發鬼」范江那張臉已變成了紫色,大顆大顆的汗珠,由他臉上直淌下來。
  任三陽這才吃了一驚,暗付著不妙,看來宮一刀果然是要下毒手了。
  海無顏冷冷一笑,他本不欲顯露身手,無如救命要緊,當此要命關頭,也就說不得要插手一管了,心念微動,海無顏探手入懷,已摸出了小小一枚制錢,當下中指微屈,正待以「彈指金錢」的功力,用迂迴出手法,將這枚制錢打出。
  無如人同此心,卻已有別人為他代勞了。
  一線細若游絲的浮光,陡地劃空而至,如非目光精湛之人,簡直萬難看清。那是一截極為細小的小小松葉,夾著一股細微的輕嘯,在外人難以察覺的情況之下,陡地飛臨向宮一刀面前。
  海無顏幾乎已將彈出的手指,在目睹及此的一瞬,突地止住。
  休看宮一刀如此了得之人,在面臨著這枚小小松針的威脅之下,卻不能不加以理會。先是他面色一怔,那截空出的袖子,竟是無風自起,迎著面前的松針兜了過去。同時之間,右掌向外一吐一揚,嘴裡叱了聲:「去!」
  「黃發鬼」范江的身子,就陡然間被摔了起來,足足飛出了兩丈開外,直向場子正中墜落了下來。
  四下裡目睹及此,俱都發出了一聲驚呼,紛紛都自座位上站了起來。
  眼看著空中落下的范江,想是力道過於疾猛,身子搖了一下,「撲通!」摔倒在地,就地打了個滾兒又站了起來。
  「好……姓宮的……你這是……下毒手……」
  一面說,他抱著那只像是癱瘓了的右臂,一副咬牙切齒、痛苦到了極點的表情。卻上來了幾個人,趕忙把他攙住。范江一臉痛苦恨惡表情,還想向宮一刀交待幾句體面話,卻被身邊人把他硬攙了下去。
  烏蘇見狀像是嚇了一跳,趕忙上去,用藏語文待了幾句,要他們扶著范江回去療治。容得范江被攙下去之後,他才帶出一副敬慕的表情,轉向宮一刀面前,連連抱拳道:「高明高明,果然是名家身手,佩服,佩服!」
  宮一刀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只是注目著手指上一根小小的松針。
  他當然知道這根松針絕非無故自來,偏偏來得正是時候,就在自己待以「內轉氣波」之功,將范江內臟震碎,使之死於非命的一霎間來到了眼前。
  當時情形確是危機一瞬,宮一刀如果遲疑片刻,必將被這根小小松針射中兩眉「祖竅」之間,由於他本身正在運施氣血之功,休看這一枚小小松針,也能要了他的命,為此他不得不暫停力斃范江之心,算是放了他一條命,表面雖然未動聲色,內心卻把這個暗中施險之人恨入骨髓。
  「好說!」
  似乎這才想起了烏蘇的話頭:「老當家的,倒是看不出你這個莊院裡,敢情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失敬,失敬!」
  一面說時,官一刀那雙眼珠子,極其凌厲地已盯向一個角落,身子緩緩地已自位子上站了起來。
  「這位朋友,你請出來吧!」
  全場各人,俱都由不住順著宮一刀目視處望過去,卻聽見「嘻嘻!」一笑,那個角落裡站起了一個人來。
  一身半長不短灰襖,外面還罩著一件羊皮褂子,敢情是一個花白頭髮的乾瘦小老頭兒。
  任三陽一眼看見,由不住衝口而出道:「是他?」
  海無顏用目光制住了他的衝動,只是冷冷道:「這一下我們更有好戲看了!」
  卻見這個前被海無顏疑惑為「紅羊門」唯一傳人的小老頭兒,一面拍打著身上的袍子,一面嘴裡「嗤嗤」有聲地吸著煙,慢慢吞吞地步了出來。
  場子裡頓時起了一陣子聳動,包括這裡的主人烏蘇在內,都對來人這個又黃又干的小老頭大感驚異。
  烏蘇固然不認識這個人,現場各人也不認識這個人。
  說真的,他是從哪裡來的,大家都不知道。
  烏蘇一怔之下,忙自轉臉,向身後側方自己的管事梁威看去。
  梁威也傻了。
  「咦,朋友你是?……」
  一面說,梁威慌不迭地跑過來,攔向對方面前。
  在他眼睛裡,像對方這種樣子,燈草人兒似的,不要說上陣比武了,簡直說一陣風就能把他給吹倒了,今天這種場合,他可不願意鬧出人命來。
  「怎麼著?」小老頭翻著他那雙小眼,上下在梁威身上打量不已:「有什麼不對麼?」
  梁威嘿嘿一笑,抱了一下拳:「對不起,請恕在下眼生得很,老兄你是……大名怎麼稱呼?」
  瘦老頭呵呵一笑,吱吱有聲地又吸了兩口煙:「我是路過這裡,聽說貴處有這個比武大會,所以來看個熱鬧。怎麼著,要是貴處的主人不歡迎,我撥頭就走。不是上門求事,你問我姓什麼叫什麼幹嘛?」
  話聲一落,只見他「噗」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把那桿十分講究的煙袋桿兒往脖子後一插,轉身就要離開。
  「慢著!」
  發聲喚住他的,正是那個今日主賓宮一刀。
  瘦老頭原已轉過身子,聽見對方的招喚,才轉過去的身子,隨即又慢慢轉了回來。嘻嘻一笑,他向著對方那個梁大管事縮了一下脖子,道:「怎麼著,我就知道有人會留我,是不是?」
  梁威心裡雖是狐疑,可是宮一刀既然出聲要他留下來,看來必有原因,自己也就不必再多事,當下向著對方拱了一下手,退步離開。
  瘦老頭這才與宮一刀照了臉。
  「哼哼!」宮一刀那雙銳利的眸子,緊緊盯在對方臉上:「你我素昧平生,為什麼暗下毒手,老朋友,對於這一點,你可有什麼交待?」
  「嘻嘻,宮老當家你這是說哪裡話,」干老頭咳嗽了一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老頭子這一輩子只知道幹好事,壞事可是一件也沒敢挨,什麼暗下毒手,我可是一點也不清楚。」
  「哼哼,老兄你客氣了。」
  宮一刀一面說緩緩抬起了那只獨掌,掌心裡平置著剛才險些傷中自己要害的那根小小松針,驀地他朝著掌心用力地吹出一口氣,掌中松針就如同來時一般疾厲,直向著對方那個小老頭兒前額正中飛射了過去。
  瘦老頭忽然「啊唷!」一聲,兩根手指像是拿蚊子那麼在面前一捻,已把射向前額的那根松針拈到了手上。
  然而,宮一刀畢竟內力驚人。
  瘦老人雖是功力精湛,眼前這一手卻是始料非及,那根松針原已拿到了手中,卻由於後勁比前勁兒更大,一時未曾在意,突地由他指縫裡穿出,透著瘦老頭身上的羊皮襖,直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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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3:06
第39節

  這一手局外人無從體會,當事人卻是自己心裡有數。
  雖說是並沒有傷著了皮肉,可是以瘦老人今日這樣的身份,卻已大大地覺得臉上無光,嘴裡嘿嘿連聲笑了起來。
  「宮老當家的!你這是存心要找我老頭子出醜!我看,今天這個架不打也不行了。」
  說著,這個老頭兒把那件半長不短的長衫往上拉了拉,向腰帶裡一掖。
  「宮老當家的,你就高抬貴手吧!」
  說話之間,他身子已緩緩向下蹲了下來,一雙綠豆大小的眸子,一霎間蘊蓄著閃閃精光。
  看到這裡,場子裡起了一陣子騷動。即使是不擅武功的人,這時也都看出來了,敢情這個外貌不濟,語不驚人的小老頭兒,原來竟然也是個練家子。
  宮一刀看到這裡,由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黑眉微微向上揚起,同時右腳後蹬,已把身後那張坐椅踢開一邊,就勢向前面跨進了一步。
  瘦老人倏地一聲長笑,聲音似九幽鶴鳴。
  「宮老當家的,你看招吧!」
  聲出人起,也許是本來就瘦小的關係,這一縱身起來,看來更輕飄,隨著他張開的兩臂,那樣子簡直就像一隻大鳥。「呼!」一聲,已臨向宮一刀當頭。
  好快的來勢!看來似乎與方纔的那個黃發鬼范江身手有幾分近似,只是卻遠比他更快捷得多了。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雲,「呼!」一聲襲近,驀地就空一頓,帶起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在大片的衣衫影裡,瘦老人的一隻手掌倏地探出,直向著宮一刀當頭拍了下去。
  宮一刀身子向下一縮,右腳伸處,施展了一式漂亮的「犀牛望月」,那只獨掌豎直了,猛地向上穿去,兩隻手掌並沒有真的迎在了一塊。
  空中的瘦老人,霍地一收小腹,施展了一手極為漂亮的「細胸巧翻雲」,整個身子霍地向後一收,隨著他落下的奇快疾猛勢子,已來到了宮一刀身後。
  甫行落地的瘦老人,真是快到了極點。身子絕不少緩須臾,落地進身獨掌平伸直穿,其勢有如奔雷疾電,駢掌如刀地直向宮一刀背上劈來。
  宮一刀容得他指尖幾乎已經粘住了背上的俄頃之間,才倏地一個快速轉身。
  看起來,兩個人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式子,兩隻手在幾乎已經接觸的瞬息之間,竟然雙雙擦身而過。
  局外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透過海無顏目光所見,情形顯然就並非這般。
  在他們雙方互迎的一霎間,兩個人幾乎都在變幻著姿態,短短的一霎,雙方最少各挪變了五種以上的身法,而在最後看來非要接觸不可的情況之下,卻竟然錯開了。
  雙方的勢子是那般的疾!
  宮一刀墊步擰身,「唰」地擰過了身子。
  這一霎,他怒由心起,已然是動了殺機,獨掌之上聚集著無比的勁道,決計要在緊接著另一次交手裡,奪取對方性命。
  然而另一方的瘦老人,雖然卻沒有戀戰之心,兩者互擦之間,疾若星丸跳擲般地,已飛出數丈之外。帶著一串玩世不恭的笑聲,只見他身子倏起倏落,一徑地消逝於視線之外。
  宮一刀臉上顯現出一絲陰森森的冷笑,雙方雖然兩度交手,卻並沒有分出勝負,彼此心裡有數,留一點下次再見的餘地,也是好的。
  主人烏蘇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是傻呼呼地向宮一刀盯著。
  宮一刀冷笑一聲道:「這個人,你以前可曾見過?」
  烏蘇搖搖頭,轉看向一旁的梁威道:「你見過他麼?」
  梁威搖搖頭苦笑道:「這……這……沒有!」
  宮一刀臉上顯現出一絲輕視的笑,雖然對方那個瘦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構成一個「強敵」的威脅,他卻故意地不加以重視。
  也許是一連兩次當眾逞能,都未能盡興,尤其是陳現在現場各人面前的威風還不夠,宮一刀決計要再次繼續施展他的武功,用以服眾。他慢吞吞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來,眼睛看向烏蘇道:「還有人要來麼,請不必客氣!」
  烏蘇顯然已對宮一刀心存折服,為了更進一步證實他的信心,樂得再繼續觀望下去。當下他隨即向梁威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比武。
  梁威當下用藏語、漢語分別宣佈了一遍,話聲方落,即聽見有人喝叱一聲,現場人影一連閃了兩下,分別縱出了兩個人來。
  兩個人一式的蒙古裝束,即使容貌也十分相似,身材看上去也似乎相當,矮胖矮胖的,大冷的天兩個人每人只穿著一襲單薄的衣服,捋著袖子,各人都露出黑乎乎的大片胸毛。
  右面那個身材略為高一點的,手裡舞著一對流星錘,兩團錘影滿空亂舞,嗖嗖之聲實是驚人!
  左面那個矮一點的,兩隻手上抓著一對畸形兵器,左手是一柄牛耳短刀,右手卻是一根滿牛劍刺的「狼牙棒」,兩個人看上去是一般的狠。
  兩個人一經現身,立刻贏得了在場一個滿堂彩!
  他們似乎也都認識這對被稱為「虎豹雙雄」的蒙古兄弟,兄弟二人哥哥叫。『鐵山本」,弟弟叫「達木兒」,自從投奔烏蘇以來,一直為烏蘇待若上賓,烏蘇為籠絡二人為自己效力,除了為每人置有一份產業之外,還為兄弟二人各自討了一房媳婦。這麼一來,兄弟二人便老實心安地為他效力不再思遷了。
  這時烏蘇眼看著他們兄弟現身而出,心理不禁愣了愣,蓋因為他知道這兄弟二人下手極猛,一經上陣,向來是聯合出手,從來不知道顧慮出手之輕重,以眼前情形而論,對方宮一刀雖說是名重一時的武術大家,雖然俱知其武術精湛,但是到底高到什麼程度,卻是尚未可知。兄弟二人這麼冒失聯手,各出兵刃,就難免與不樂幫結下了樑子,豈非不智?
  這麼一想,烏蘇便立刻大聲喝止道:「你我兄弟還不快快收起兵刃,只可徒手向宮老師請教!」
  話聲方出,即聽宮一刀突地發出了狂笑之聲。
  「老當家的不用擔心,這樣才能一盡他兄弟所長,叫他們隨意施展吧!」
  烏蘇愣了一下道:「這……這不太好吧!」
  宮一刀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分別在對方兄弟二人身上一掃,再次落向烏蘇臉上,微微冷笑道:「老當家的今天安排在下在此獻醜,要是不拿出一點真正的能耐來,何以服眾?叫他們不必顧慮,只管下毒手就是!」
  烏蘇還沒來得及出口,即見兄弟二人中,那個手舞流星錘的鐵山本,忽然大喝一聲,一隻亮光閃爍,足有碗口般大小的流星錘,已經脫手而出,忽悠悠直向宮一刀面前上掄來。
  兵刃無限,驚得烏蘇梁威二人慌不迭躍身場外,眼看著流星錘過處,劃出了一道經天銀虹,挾帶著一股尖銳的疾風,直向著宮一刀當頭猛飛過來。
  那真是驚險絕倫的一霎!眼看著銀光一點即將要接觸到宮一刀的腦袋上,那顆頭卻在最後千鉤一發之際,忽然轉動了一下,看起來簡直不可思議。鐵木山的流星錘簡直就是貼在宮一刀的腦袋上,一個頭一個錘,緊緊地相貼著那麼轉了一轉。
  這番驚險狀況,直把現場各人都看直了眼,一時由不住爆雷也似叫起了好來。
  叫好聲還沒有完全消失的一霎,卻只見宮一刀那顆頭忽地向外一甩,鐵山本的流星錘驀地反彈了起來,其勁道較諸鐵山本所發出來的猶要大得多,忽悠悠,劃出一道銀光,反向著鐵山本頭上打來。
  這一手更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中,由不住又自爆雷般地喝了個彩。
  鐵山本一驚之下,嘴裡喝叱一聲,腳上一墊步一騰身而起,右手向上一托,使了一個巧勁兒,居然硬生生地把這枚栲栳大小的錘頭接到了手上。身子一擰,飄出了兩丈以外。
  四下裡又是一聲叫好,這場比武似乎發揮到了最高潮,鐵山本身子雖然飄落出去,無奈加上他身上的力道,竟使他難以平衡,腳下一連蹌了兩蹌,才自拿樁站住。
  就在這一霎,另一方面的達木兒怒叱一聲,身子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撲到了眼前。
  這個達木兒看過去似乎較諸他哥哥更要兇猛十分,身子向前一欺,右手的狼牙棒,一式「橫掃千軍」,直向著宮一刀坐著的身子力掃了過來。
  宮一刀鼻子裡哼了一聲,只見他坐著的身子驀地向後一吸,變成了一個弓的形狀。
  這一當口,達木兒的狼牙棒,夾著大片疾呼之聲,幾乎擦著了他的胸衣,「呼!」一聲掃了個空。
  達木兒腳下一個快步,另一隻手上的牛耳矮刀,驀地向回裡一帶,雪亮的刀身,反挑著直向宮一刀心窩上挑扎過來。
  宮一刀冷笑道:「好招!」
  話聲出口,那只獨手霍地掄起,只見他五指箕開,驀地向外一推,已把達木兒的刀鋒緊緊夾於指縫之間,達木兒一驚之下,用力地向後抽刀。
  宮一刀竟然借助他抽刀之勢,整個身子平穿而起,呼嚕嚕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身形已飄出丈許以外。
  原來有「虎豹雙雄」之稱的這對蒙古兄弟,一向極其自負,兄弟二人各有絕功,如非烏蘇一力籠絡,平日待若上賓,用了不少手腕,否則實難將他們留住。
  兄弟二人心知烏蘇將要建立起一份實力,以與布達拉宮的扎克汗巴分庭抗禮。便有意要爭得領導之權,決計要使眼前的宮一刀知難而退。卻是沒有想到這個斷了一隻手,貌不驚人的老漢人,敢情竟是如此難以應付,兄弟二人聯合出手之下,簡直連對方的身邊也摸不著,一時氣急敗壞,其勢更難自己。
  鐵山本怒聲用蒙古話向其弟打了個招呼,嘴裡「哈赤!」叫了一聲。
  一雙流星錘驀地由左右兩方,同時快速包抄起來,在流星錘運施方面來說,這一手叫「雙飛燕剪翅」,兩道銀光,夾著兩團栲栳大小的銀團,直向宮一刀身上兩側襲來。
  另一方面,達木兒配合著兄長的勢子,腳下一連兩個快速前進,又撲向了宮一刀後方。
  兄弟二人由於多年聯手合作,早已「心有靈犀」。鐵山本流星錘出手,亦正是達木兒進招之時,狼牙棒施了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著宮一刀兜頭蓋頂地猛力直揮下來。
  哥兒倆個大概已經嘗到了對方的厲害,下手也就越加毫不留情,這一式聯子前後夾擊,確實厲害得緊!
  宮一刀岸然站立的身子,看過去並無異動。然而,正當流星錘與狼牙棒,眼看著已將雙雙招呼到他身上的剎那之間,猛可裡宮一刀那只斷了膀臂的袖子,倏地向上飛捲而起,於是同時之間,他的另一隻手,已飛快執出了背後長刀。
  這一霎真是快了,隨著他出刀的勢子,一片銀光,有如戲鳳之龍,刀光過處,耳聽得一片叮噹聲響。
  「虎豹」兄弟上來得快,退身得更快,看起來有如風中枯葉,乍聚又散,雙雙一沾即退,饒是這樣,卻也吃了大虧。
  敢情宮一刀這種「氣波力功」蓋世無雙,由於手法詭異常規,就連現場旁觀的能者如海無顏者,亦自信為其所欺。
  隨著對方兄弟二人的踉蹌退勢,可以肯定的他們兩人都受了傷了。
  一個傷在右肩,一個傷在右側肋,出刀者分明手下留情,沒有像以前那樣施展他「斷臂刀法」,確是難能之至!
  鐵山本一邊的鏈子錘,唰啦啦纏住在了脖子上,空出的一隻手,用力地按向右邊肩窩,大股的血水由他按著的指縫裡滲出來。
  達木兒卻似傷得比他更重,右側肋下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肉被刀給片了下來,痛得他直往裡面喝氣,全身一個勁兒地打著哆嗦。
  烏蘇看到這裡急忙出來,招呼著梁威等人,匆匆把這對蒙古兄弟給攙了下去。
  經此一來,烏蘇才算真正認識了宮一刀的真實功夫,又驚又喜,直把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全場各人自目睹此一場決戰之後,俱都暗自折服於宮一刀神威之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膽敢輕舉妄動,出面與其較量了。
  任三陽低罵了一聲,看向身邊的海無顏道:「鵝知道你是深藏不露,不輕易出手的人,鵝可他娘的真忍不住了,好歹也得跟他會一會,要是真不行,臨場洩了氣,兄弟你還得給我接著。」
  說著就要站起來,身子才動,即被海無顏一隻手按在了背上,任三陽倒是老實得不能動了。
  「怎麼回事?」任三陽不服氣地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老小子神氣活現的?」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那又有什麼不好?總之,現在還沒到我跟他見面的時候。這場熱鬧還沒有完,好戲還在後面呢!」
  任三陽道:「你是說?……」
  海無顏微微一笑,卻沒有說出來。
  是時烏蘇已在現場交待了一番體面話,十分尊敬地陪著宮一刀進入內宅,現場即由梁威招呼著解散離開,海任二人也隨眾退出。
  任三陽見海無顏一副安詳淡然表情,不免好奇地問道:「兄弟,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也說出來聽聽,還有這個宮一刀他到底又是怎麼一個打算?」
  海無顏一笑道:「虧你還是老江湖了,居然連這點道理都看不出來,他們這是互相利用,對我們卻也沒有什麼壞處,往下再看吧!」
  任三陽怔了一怔,道:「哦!鵝明白了,烏蘇是想用宮一刀來對付扎克汗巴?他還想恢復他過去的聲望權勢可是?」
  海無顏點點頭道:「當然,這一點實在已很明顯!」
  任三陽仍然不大明白地道:「可是宮一刀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海無顏冷笑道:「這一點也正是我要進一步探知的,不樂幫向來行事獨來獨往,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與人攀結,這裡面必然大有文章。」
  任三陽「嗯」了一聲,點點頭道:「有道理,那麼鵝們眼前該怎麼辦呢?」
  海無顏忽然警覺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帳篷,邁步進入。
  任三陽跟進去,想到他必然發現了什麼。
  可是當他進去之後,卻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怎麼回事?」任三陽四下看了一眼,奇怪地道:「有什麼不對麼?」
  海無顏道:「有人來過了!」
  「誰?」任三陽左右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態,海無顏不說話,緩緩走向一邊觀察那扇掩實的窗戶,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指上沾了一些泥沙。
  「哼!這人輕功很不賴,但他還是留下了痕跡!」
  說時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處幕壁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又現了幾顆沙粒。
  任三陽四下打量了一眼道:「他是由正門出去的?」
  海無顏搖搖頭,眼睛往篷頂上看了一眼,身子霍地騰起來,一隻手托向篷頂那一扇小小天窗,隨即飄身而下,冷笑道:「就是由這裡出去的!」
  任三陽愕了一下,緩緩點點頭道:「這麼說這個人顯然會施展縮骨之術了?」
  「不錯!」海無顏道:「他原是想由前面出來的,正好碰到我們回來,我遠遠看見帳篷顫動,就想到有人出入,來看看有什麼東西遺失了沒有?」
  二人隨即各自檢查了一下行李。
  任三陽一面翻,一面大罵道:「王八羔子,果然被人動過了。」
  一面說他拿起了一個皮銀袋,上下抖了一下道:「哼,你看給翻得亂七八糟,倒要看看裡面的錢丟了沒有?」
  海無顏道:「他是不會要你錢的!」
  說著,他即繫上了自己的行囊。
  任三陽道:「你丟了什麼沒有?」
  海無顏搖搖頭道:「什麼都沒丟。」
  任三陽也檢查過了他的錢包道:「錢一點也沒有少!奇怪,這傢伙是打著什麼主意?」
  海無顏冷冷一笑,心裡有數。
  「這個人又會是誰呢?」任三陽道:「這可真是怪事?難道是扎克汗巴派來的人?」
  「這個可能不大!」
  「那會是誰?」
  海無顏微笑了一下道:「你可覺得剛才在比武時,那個干老頭兒走得有點太快了麼?」
  「啊!」任三陽恍然悟道:「會是他麼?」
  「錯不了,就是他,」海無顏道:「由他剛才跟宮一刀動手的招式上判來,我更可斷定他就是『紅羊門』當今唯一漏網的那個婁全真!」
  任三陽道:「這個老小子可真透著玄,他老盯著鵝們幹什麼?」
  海無顏道:「其實他早就發現了我們,剛才在場子裡他有意離開,其實根本就沒有遠去,依我的判斷,宮一刀住處才是他主要去的地方,我們這裡不過是順便看看而已!」
  「好個老小子!」任三陽罵了一聲道:「他到底想在鵝們身上找到什麼?」
  「當然是那張寶圖了!」海無顏道:「他是在作夢,哼!這麼看起來,西藏寶藏這件事,確是已滿城風雨,鬧得外界盡知了!」
  任三陽說道:「現在鵝們到底該怎麼辦?」
  海無顏道:「使我想不透的是宮一刀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和白鶴高立會合,莫非這當中有什麼虛玄不成?」
  任三陽怔怔說道:「以你個人的看法呢?」
  海無顏冷笑道:「不樂島凡行一事,無不精打細算,而且他們行蹤一向是神出鬼沒,掩蔽猶怕不及,宮一刀今日的動作不免令人生疑!」
  任三陽點頭道:「這其中還會有什麼虛詐麼?」
  海無顏道:「以我的判斷,白鶴高立所以要他師弟出面拉攏烏蘇,這其中是有深意的。」
  微微頓了一下,他再接下去說道:「第一,可以增強實力,來牽制布達拉宮方面,第二,這其中難免有聲東擊西的詭計。」
  任三陽「噢」了一聲:「這麼說,白鶴高立他的人已到藏寶的地方去了?」
  「只怕是這樣!」
  海無顏腦子裡不禁想到了昔日邵一子所說之言,白鶴高立雖然殺死了邵一子,由他身上搶得了那張寶圖,但是那上面專屬富庭王族的深奧藏文,卻是極不易譯解得開的,所以高立如不能找到一個像已死的「左瞎子」那類人物,他得到寶藏的企圖只是妄想。然而自己雖然有了邵一子所賜的全部譯文,卻又苦無那張寶圖的地形指引,亦是難達目的。如今第一要務,當是如何設法由白鶴高立手中得回那張寶圖,這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這麼想起來,白鶴高立刻下的行蹤,就更令人費解了。
           ※        ※         ※
  冷月如霜。
  布達拉宮這所巨大的建築物,在夜的掩飾之下,顯得更神秘了。月色的映照之下,一片片的琉璃瓦,像是星星一樣地閃燦著寒光,那些圍繞在宮宇四周生長的巨松,微微地搖曳著,不時發出一陣陣和諧松濤聲。如果你再仔細地聆聽下去,當會發覺到隱藏在這陣松濤聲之後還有另一種聲音,喇嘛們低沉的誦經聲音。
  「西達雲寺」,布達拉宮所屬的一所別院,有十六位年老的喇嘛住在這裡。對於整個的布達拉宮來說,這裡是最冷清的一處住所了。自從前王圓寂之後,十五王登基,到如今的大權旁落;這一連串的驚天動地事故,都似乎與「西達雲寺」毫不相干,這裡所居住的十六個老喇嘛,早已為人們所淡忘了。
  這麼說,並不意會著這裡所居住的十六個人全是無用的廢物,也許今天他們真已是廢物,但提起當年,嘿嘿,想當年十二王在位時,這十六個人可俱是當時宮內炙手可熱的人物。
  也許正因為他們那個時候的權力太過大了,才促成了一旦失勢之後今日的過於渺小。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十六個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來順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無事地住在這裡。
  想當年,他們這一批失勢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卻只剩下了十六人。
  現世人情常是這樣的。
  年近八旬的蘇拉老喇嘛,是這裡面年紀最長的一個,他是前朝十二王時,職掌武術營鐵衣隊的首領,一身武功頗是了得,由於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慣當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囂張,不甘為其所用,情願住在像是養老院的西達雲寺裡,過著年復一年,月復一月的無聊歲月。
  今夜,蘇拉老喇嘛的興致似乎特別高。對著窗外的月色,他先彈了一段日常喜愛的「哈克裡八」。那是他們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內容是敘說來自喜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著西藏土地的快樂調子,後人另外為它配上歌詞,用傳統的長管西藏三絃琴來奏,和著低音唱出來才夠味道。就像現在蘇拉老喇嘛所唱的這個調子,才最夠音味,只是對於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漢人吧,聽起來就有點怪裡怪氣的感覺,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麼。
  老喇嘛挽著一雙棉襖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發黑的牙齒,配合著冷澀的琴弦,只聽他嘴裡唱著:「西——咦——唔——哂——」
  低沉嘶啞的嗓音,配合著冰澀的弦律,只有悲涼的韻味,卻是絲毫感覺不出來快樂的意境在哪裡,然而它卻是流傳西藏最久,至今仍為人們所喜愛的音樂之一。
  月色依舊,寒夜無聲。此時此刻,即使連慣以夜嗚的蟋蟀都寂靜無聲,整個的空間,卻只被蘇拉老喇嘛的琴韻歌聲所充斥佔滿了。
  一堆乾枯的松枝,在冷徹肌骨的西風裡,滴滴溜溜直打著轉兒,不時地散開來,又合攏,再散開,再合攏……風力是由高處投下來,撞向地面才散開來,待到衝向四牆才又被迫合攏,因為這樣,所顯現的現場情形才會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蘇拉的歌聲未歇,月影似乎已經偏西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直由布達拉宮正殿屋簷上拔起,接連著三起三伏,輕若炊煙一縷,向著西達雲寺這片院落裡飄落下來。
  歌聲依舊,風力如常。
  這個人輕飄飄,似乎片塵不沾地已經落在了院子裡。
  一襲月白顏色的長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幾乎禿了頂的頭上,卻聳生著一絡禽鳥也似的「角毛」,長眉凹目,雙顴極高,尤其是深眶陷進去的那雙眼晴,開合之間神光畢現。
  這人身形甫現,一雙眼晴頻頻向四下轉動,立刻就投向那個角落,那個琴韻歌聲的角落。
  緊接著,他的身形再閃,疾若飄風般地已襲到了近前,一隻手輕輕抬起,向著糊有桑皮紙的窗上輕叩了一下。
  這雖是一個輕微毫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室內的人顯然已有了警覺。
  頓時,傳自室內的琴歌聲忽然停止。
  緊接著,那兩扇關閉的窗戶倏地敞開來。
  院中人身形略閃,有如炊煙一縷,就在對方窗扇倏開的一剎那,已然飄身而入。
  緊接著,那敞開的兩扇窗戶又為之關上。
           ※        ※         ※
  老喇嘛蘇拉,以無比驚異的神態,打量著進來的這個人。他的臉顯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頻頻眨動著那雙似乎已現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們久違了,」進來的鶴髮老人道:「別來可好?」
  蘇拉,這個看來異常瘦小,白髮蒼蒼的老喇嘛,似乎為眼前的這個突來的人,突來的話,弄得簡直糊塗了。他的那雙眼睛雖然小得只剩下兩道縫,但是這一霎卻睜大了。
  「你是誰?我們以前見過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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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3:28
  也許很久很久沒有說過漢語了,說起來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確會說,這一點是無可置疑。老喇嘛在說這些時,兩手扶案,矮小的身軀已緩緩地站了起來,看來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軀,確是顯得有點不稱。
  鶴髮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塗了,居然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蘇拉哼了一聲道:「我沒有什麼朋友,在這西達雲寺裡,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認識你,你找我有什麼事?」
  鶴髮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們就在這個布達拉宮見過。老喇嘛,那時你威風得很,不像現在這個樣子,嗯,看起來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蘇拉緩緩地搖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鶴髮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緊,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一面說時,他腳下緩緩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老朋友,四十年來你的西域神拳功夫,大概更有精進了吧!」
  蘇拉聆聽之下,頓時吃了一驚,退後一步,長眉倏地一挑道:「你……怎麼會知道?」
  話聲出口,老喇嘛身子已倏地縱身而起。
  雙方彼此間隔著一道長案,老喇嘛身形一緩縱起,疾若飄風,「呼!」一聲,已來到了鶴髮老人面前。敢情這個瘦小的老喇嘛,身手果然不弱,身形向上一欺近,兩隻手倏地向外一探,直向著鶴髮老人兩處肩頭上抓來。
  鶴髮老人哈哈一笑道:「好!」
  四隻手掌猝然交接之下,兩個人的身軀驀地一轉,帶來一股勁風,直向一旁轉了出去。
  緊接著,兩個人倏地分開,鶴髮老者一聲沉笑道:「這裡地方太窄了,展不開身子,來,我們到外邊玩玩去!」身形一縱,隨著他前探的身子,兩扇關著的窗戶,霍地敞開來,他整個人身,在一式虎撲的勢子裡,突地穿越了出去。
  身後的老喇嘛蘇拉,自是放他不過,緊跟在他身後,倏地跟蹤撲出。
  兩個人就像一雙戲簷的貓,忽地現身院中。
  冷月下,兩個人極為快速地交換著身手。
  蘇拉的確在施展他畢生最為得意的「西域神拳」,月色之下,只見他人影飄飄,袖風呼呼,所出拳式,的確中原少見,妙在左右雙拳變化巧妙,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右手出拳,左手必然出掌,以掌護拳,虛實莫辨。
  然而,與他對手的那個鶴髮老人,看上去身法更見奇妙,尤其是對付老喇嘛這套西域神拳,更像是胸有成竹,極有把握。
  事實上老喇嘛蘇拉的每出一拳,都像是早在他計算之中,是以常能未卜先知。如此數招過後,蘇拉儘管是招招凌厲,奈何卻連對方的身邊兒也招不著。
  猛可裡,老喇嘛的雙手、雙拳同出,疾若電閃般地,直向著鶴髮老人兩肋擊去。
  在動手的過程裡,這一式看起來猛厲極了,稱得上是一式殺著。
  鶴髮老人像似早已期盼著這一招的來到,忽然一聲輕笑道:「好招!」
  不知他怎麼一來,雙手下分,極具輕靈地已分開了對方的雙手,進步欺身,「噗」地一聲,已抓住了蘇拉的一雙肩頭。
  蘇拉頓時向後一個踉蹌,嘴裡「哦」了一聲。
  鶴髮老人加諸在雙手上的力道可能不輕,而且顯然施展的是一式極為特殊的拿穴手法,老喇嘛蘇拉頓時為之全身發麻,身子一蹌之後,便為之動彈不得。
  對蘇拉來說,顯然是他平生少有的經驗,然而卻並非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一個念頭,閃電也似地掠向腦海,終於使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原是他不該忘記的。
  緊接著鶴髮老人,已鬆開了他的雙手,帶著一聲輕微的冷笑,他已倏地擰身,再次縱回老喇嘛禪房之內。蘇拉緊躡著他的身後追上去,他不甘就此服輸,雙掌交合著,用「開山神掌」的一式,倏地直向著前行的鶴發怪人背上擊去。
  鶴髮老人一聲怪笑,倏地轉過了身子來。只憑著這一式轉身,為今武林之中就前所未見,原來他身形不動,雙足固立,僅僅只憑著上半身擰動之勢,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同時他的一雙手及時拉起,看來異常綿軟地已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蘇拉老喇嘛只覺得兩隻腕子上一陣子發軟,全身上下彷彿一些兒也施不出力道來。
  這只是極為短暫的片刻。蘇拉老喇嘛身子一麻之後,頃刻之間又恢復了原狀,再看對方的那個鶴髮老人已然飄身三尺開外。
  「哈哈……」鶴髮老人笑道:「老喇嘛,你真的記不起來了?」
  蘇拉在鶴髮老人上身擰轉的一瞬,忽然間記起了一個人來,事實上這個人的影子多年以來,始終困惑著他,並不曾淡忘,忽然憶及,由不住全身打了個寒顫。
  「哦,你……你是老……白鶴……是你……是你……」
  鶴髮老人又是一聲怪笑,向前踏進一步道:「你總算還有點記性,到底認出來了,不錯,我就是那個老白鶴,咱們總有四十年不見了。」
  蘇拉嘴裡連聲地「哦」著,不時眨動著眼晴,一再地向對方臉上認著,似乎既感「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的樣子。
  「你真的是老白鶴……不錯,不錯……你竟然還沒有死……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鶴髮老人呵呵笑道:「大概你是巴不得我死了,閻王不點名,小鬼不來傳,你叫我怎麼死?哈,你叫我怎麼死?」
  一面說著,只見他身形一縱,像是一陣風似的,已由蘇拉頭頂上掠了過去。他身形越加地看來像白鶴,雙手平張著,平平地由老喇嘛的頭頂上掠過去。
  蘇拉倏地一個快轉,一副咬牙切齒的猙獰面貌,那副樣子像是準備拚命的表情。
  「哼!」鶴髮老人站定之後,看著他冷哼一聲道:「放心吧,過去的事我們一筆勾銷了,我這次找你可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
  蘇拉聽到這裡,原來驚嚇忿怒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信,那麼,你今天晚上又來幹什麼?」
  鶴髮老人一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信不信由你。說真的,你這個老東西還能活到現在,倒是真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過去的事咱們都別談了,今天晚上我倒是專心誠意地來拜訪你,敘敘舊,你怎樣,你可願意咱們雙方化敵為友?」
  蘇拉老喇嘛連連眨動眼睛,將信又疑地頻頻向他打量著。
  「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蘇拉忽然歎息了一聲,點點頭道:「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說了這句話,他像是真的鬆了一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用手指了一下另一張椅子,道:「你坐下來說吧,我這裡是窮地方,可沒有什麼好東西來招待你。」
  鶴髮老人坐下來道:「四十年,我們都老了。」
  蘇拉點點頭道:「老了,可是我還不想死。」
  鶴髮老人道:「怎麼樣,看來你在這裡日子過得像是挺不錯吧?」
  蘇拉冷笑了一聲,喃喃地道:「不錯,哼……」
  鶴髮老人那雙銳利的眸於,頻頻在他身上轉著,一望即知他是個極有心機城府的人。
  蘇拉忽然愕了一下,霍地站起來道:「不對,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有什麼事吧,是不是?」
  鶴髮老人嘿嘿一笑,一隻手抬起來摸著他下巴上翹起來的一叢短鬚。
  「不錯,你猜對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夜來找你當然有事。」
  「什麼事?」
  蘇拉立刻顯出了很緊張的樣子,一面頻頻搖著頭,冷冷地笑道:「我今年已經七十多了,你應該知道,宮裡的事現在我早就不管了。」
  「你剛才說過,你還不想死。」
  「這……」老喇嘛十分費解地看著對方:「當然我不想死,難道你想死?」
  鶴髮老人嘿嘿一笑,說道:「我當然也不想死,可是,活就要活得痛快,像我這樣,海闊天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像你。」
  蘇拉愕了一下,喃喃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我活得不快活,你……」
  老喇嘛雖然一大把歲數了,火氣還很大,一句話不對,就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鶴髮老人輕輕一笑道:「老喇嘛你少安毋躁,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朋友可就無話不說,總之,這一次我來找你,絕沒有什麼壞的意思,這一點等一會你就明白了!」
  蘇拉原本站起來的身子,聽他這麼一說,隨即又坐了下來。
  鶴髮老人道:「對了,你的氣先要消一消,我們才好說話。」
  蘇拉被弄得簡直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說些什麼?」
  「我要跟你談談一件你所親身經歷的往事,當年布達拉宮所發生的一件隱密大事。」
  「什麼大事?」
  「我想這件事你是知道的,有關七十二武士集體中毒,雙目失明的這一件事……嗯!」
  這幾句話一經道出,蘇拉頓時面色一陣大變,倏地再次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你……」
  鶴髮老人冷哼了一聲道:「我什麼都知道,什麼事也瞞不過我。」
  「你還……知道……些什麼?」
  老喇嘛一面說,顯然表情大為緊張:見他喉結頻頻起伏,像是觸發了他一處隱痛似的。
  「好吧,我乾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吧!」
  「你說……你說……」
  「我還知道當年藏十三王留下的大批寶藏的事!」
  老喇嘛臉上一陣發白,卻故持鎮定地坐下,冷冷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原來這四十年來,你對這件事還不死心。當初我不是就告訴過你了,這件事並不確實,只是江湖上風風雨雨的傳說罷了。」
  「好吧,就算是傳說吧!」鶴髮老人臉上顯現出一絲狡黠的笑:「那麼七十二武十中毒,雙目失明,以及後來集體被殺這件事,可是真的了!」
  「你……你聽誰說的?」
  蘇拉再一次顯出緊張神態。
  「哼!你不要管我怎麼知道的!」鶴髮老人冷冷地道:「這件事我經過很久時間的調查,證明是千真萬確的!」
  蘇拉嚥了一下唾沫,苦笑了一下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可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與你有關係!」鶴髮老人道:「因為七十二名武士之中,除了一個漏網之魚外,其他七十一人俱都死在你的手中!」
  「你……」
  老喇嘛霍地抬起了手,似乎作勢待向對方發出,可是一想到對方的厲害,自己根本無能取勝的事實,這只舉起的手就又慢慢地鬆了下來。
  「老喇嘛,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你也就不必否認了!」鶴髮老人臉上含著微微的笑:「說起來,這件事你雖然心狠手辣了一點,可是也不能怪你,因為你也是聽令行事,要不然,你也不可能活到現在了!」
  蘇拉那張臉一霎間變了好幾次顏色,終歸無能發作,過了一會兒,他才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十分沮喪地垂下了頭。
  「所以我說你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快樂,」鶴髮老人冷冷地道:「因為你心裡一直存著歉疚,藏十四王是個最昏庸無道的人,全西藏的人都恨他入骨,而你居然助紂為虐,為他幹下了這件喪心病狂的事,你是全西藏的罪人。」
  「我……」蘇拉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又有什麼辦法?……誰教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能不聽他的話麼?你不要再說下去!」說時,眼淚一顆顆地順著他的臉滴了下來。
  鶴髮老人那雙眼睛一直留神地打量著他,看到這裡微微笑道:「你總算命長,要不是那個昏王被人刺殺在先,就算你已退居西達雲寺,他也不會放過你,那可就大冤枉了!」
  蘇拉伸出一隻乾枯的瘦手,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苦笑了一下道:「你說得不錯,我是西藏的罪人,這多少年以來,我一想起這件事,心裡就像刀扎一樣的難受。老天,我已經不再去想了,你又提起來,為什麼?你今天晚上來找我,就是故意來提這件事的麼?」
  鶴髮老人搖搖頭道:「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要向你打聽一件事情而已。」
  「什麼事?」蘇拉十分沮喪地道:「我早就告訴你,有關那批寶藏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
  鶴髮老人道:「但是我知道!」
  蘇拉一愕:「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那批寶藏確有其事!」鶴髮老人道:「已死的七十二名武士,就是埋藏寶藏的人。要不然你又為什麼去殺他們?難道不是殺人滅口?」
  蘇拉歎了一聲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這件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他語音顫抖,說這幾句話確實情發於衷。
  鶴髮老人臉上現出一絲微微的笑,似乎已經感覺到自己的佈局成功。
  「這麼看起來,你倒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鶴髮老人微微冷笑了一下:「僅僅內疚是不夠的,你得想一個法子贖罪,做一點好事來補償這裡的人。」
  「你說什麼?」
  蘇拉似乎頓時為之精神一振:「做好事?做什麼好事?」
  他睜大了眼晴,滿臉渴望的表情。
  「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只要是好事,哪怕是死了,我也願意!」
  鶴髮老人點點頭道:「你們喇嘛教都相信輪迴,靈魂升天的說法……像你幹的這些壞事,死了以後,你當然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這就是我勸你幹點好事,為你自己死後贖罪的原因!」
  這幾句話,聽在蘇拉耳中,果然發生了作用,只見他一時呆若木雞,眼淚由不住又自汨汨淌出。
  須知人性本善,早年嗜殺為惡的人,無不晚年心存後悔,何況眼前蘇拉晚年虔誠向佛,深信輪迴報應之說,近年來早已心存仟悔,日誦百經,以圖減輕往年罪惡。眼前鶴髮老人這一番話,自是深深打動了他,一時既驚又愧,頓時呆在了現場。
  鶴髮老人看到時機成熟,這才說出了他的本來之意。
  「老喇嘛,我眼前有一事要你相助,你如果能助我完成,將功折罪,足足可以抵擋你過去所犯的罪惡了,你可願意?」
  蘇拉頓了一下,緊緊咬著牙道:「說吧,只要能贖我過去的罪,死都可以!」
  鶴髮老人一笑道:「你放心,不會要你命的。」
  「到底要我幹什麼,你快點說吧!」
  「好吧!」鶴髮老人眼睛精光畢現地逼視著他,「我知道,你是如今僅活著參加埋藏寶藏的一個人,其他的人都已死光了!」
  蘇拉臉上又顯現出一片青白,每當過分驚嚇時,他臉上都會出現這種顏色。
  「誰告訴你的?這話你可千萬不要亂……亂說……」
  一面說他下意識地由椅子站起,走向前面,拉開門探頭向外,四下注視一下又縮回來。
  「老兄,幫幫忙好不好?不要再提這件事了,這句話要是被外人聽見,傳到了裡面宮院裡,我這條老命可就完了!」
  鶴髮老人點點頭道:「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蘇拉看了鶴髮老人一眼,輕歎一聲點點頭道:「就算你說對了吧,可是……」
  忽然他冷笑了一聲,看向對方這個神秘老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哼哼,你想讓我去幫你把那批東西挖出來,你以為我會去做這種事?哼哼!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鶴髮老人寒下臉道:「這麼說你是不想贖你過去的罪了?你剛才不是已經答應我了?」
  「我答應你是去幹好事,誰答應你去挖寶發財?」
  鶴髮老人冷冷地道:「我並沒有告訴你,要發財。如果這是一件好事,你可願意?」
  老喇嘛愕了一下道:「哦?是什麼好事?」
  鶴髮老人道:「把所挖出來的寶藏全部分給西藏的窮人,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老喇嘛頓時神色一怔,臉上充滿了喜悅之情。
  「老天,怎麼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想起來過?太好了,太好了!」
  鶴髮老人微微點頭道:「我猜你定會做的!這是你所能唯一為自己贖罪的機會,你當然應該去做。」
  蘇拉在一陣狂喜之後,臉上又變成了蒼白。
  「可是,事隔了好幾十年,那個地方雲封霧鎖,實在難找,我怕已經忘記了。」
  「你不會忘記的。」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一面說,他氣餒地搖著頭,苦笑道:「五年前,我曾經偷偷的……」搖搖頭他又不想說下去了。
  鶴髮老人冷笑道:「原來你也動過這個念頭?想私自侵吞?」
  「你想錯了。」
  蘇拉頻頻苦笑道:「我只是想找著那個地方,想看看那些東西被人家偷走了沒有?」
  「難道有人想去偷挖這批寶藏?誰又會知道那個地方?」
  「哼,想這批寶藏的人多了,就這個布達拉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作這個發財的夢,光我知道就有七八個了,可是這些人只有去,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回來過。」
  鶴髮老人哼了一聲道:「那又因為什麼?」
  蘇拉冷笑了一聲,說道:「第一,他們根本不知道準確的地方,第二,那個地方雲霧封鎖,就算是找著了地方,也危險得很。」
  苦笑了一下,這個老喇嘛氣餒地道:「剛才我說過,五年前我曾偷偷去過了一次,可是在那裡找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地方。」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蘇拉冷笑道:「好幾十年了,當初挖的地方,全部長滿了籐子,野草。再說當初,我雖然親身參加埋寶的工作,可是也只知道一個大概的地方,至於寶物埋藏的洞穴,卻有一張寶圖記載,只有找到了那張寶圖,才能知道那些東西到底埋在哪裡。」
  「這麼說來,外面傳說的寶圖是真的了?」
  「當然是真的,千真萬確的事。」蘇拉回憶著道:「我記得先王收藏那張圖時,我曾看了一眼,那是一張繪製在羊皮上的圖卷,一邊是圖,一邊是文字的記載。」
  說到這裡他冷笑了一聲說:「一般人就算得到了這張圖也是沒用的。」
  「為什麼?」
  「因為,」蘇拉聳動了一下雙肩:「你知道,我們西藏的文字很特別,而埋藏寶物的那張寶圖,更是用經過特別設計的秘語文字所記載,大體上看來雖與一般藏文沒有分別,只是到了重要的地方便不同了。」
  「哦,」鶴髮老人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麼說起來,即或是有人能夠得到了這張寶圖,也是枉然了!就連你也不認識那些特有的字體了?」
  蘇拉苦笑了一下道:「我是認得那些字的,只是,有什麼用:要有圖才行葉。」
  鶴髮老人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挑動了一下長眉,一顆心總算完全放了下來。他不愧老謀深算,總算拐彎抹角地把這個老喇嘛給引到了「死角」上去。微微笑了一下,他打量著這個老喇嘛道:「既然是特別設計的秘語,又怎麼會讓你知道呢?」
  「哼!問得好。」
  老喇嘛起先是不肯承認,現在一經談開了,反倒是有如「魚硬在喉」不吐不快了。
  「先老王本來是不想告訴我的。可是,我的情形特殊,你知道我的工作是負責監督挖掘埋寶的,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告訴我。」
  「我明白了!」鶴髮老人冷冷地道:「事隔數十年之久,你想你還會認識這些秘體的字麼?」
  「我……不會忘記的……」蘇拉說:「就算再過幾十年,我也不會忘記的,這些字,早已經刻在了我的心上。」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他啞然失笑道:「說了半天,有什麼用?沒有那張圖,一切都是空的,廢話!」
  「不是廢話。」
  一面說著,鶴髮老人已取出了一個黃綾包裹,打開來,取出了那卷秘藏的羊皮圖卷。
  蘇拉臉色頓時為之一變,倏地站起來驚詫的道:「咦!你從哪裡得來的?」
  「你先別管這些,只看看這卷圖是不是真的?」
  「嗯……好好……」
  鶴髮老人一面寧神馭氣,使之聚集雙手,一面故示大方地把手中圖遞向蘇拉。他當然知道此圖的重要,不可遺失,他也更是自信,這種情形下,眼前這個老喇嘛是無能逃開自己手掌心的,是以乾脆放得大方一些。
  老喇嘛蘇拉用著一雙抖顫的手,接過了羊皮圖卷,先不打開來,只是仔細地觀察著它的外面,特別注意到卷邊的一顆小小玉墜。
  他抖顫的手指,一面摸索著,一面點頭道:「不錯,這就是了一我記得,這是真的。」
  鶴髮老人點點頭說道:「打開來再看看。」
  蘇拉聽言行事,隨即展開了圖卷。
  一時,一張圖文畢現的完整畫面,展現在二人眼前。
  蘇拉只看了一眼,已連連點頭,他彎下腰來,仔細地辨認著一行字跡。
  「嗯嗯,這是真的了。」
  「好吧!」鶴髮老人取出了早已備好的字筆,放向桌上道:「既是真的,現在就請你把它完全譯為漢文,我知道,你的漢學根基很好。」
  蘇拉點了點頭道:「好吧。」
  他臉上顯現出多年難見的喜悅,到底是一件天大的隱秘,將要在自己的手指下揭露開來了。
  「啊,不行……」就在他剛要寫下去的一霎,忽然又停住了筆。
  鶴髮老人道:「怎麼不寫了?」
  蘇拉搖搖頭放下了筆,把寶圖捲好,重新送到鶴髮老人的手上。
  「這卷東西還給你,它在你手上,誰也搶不去,你保管著吧。」
  鶴髮老人道:「可是你還沒有翻譯成漢文。」
  蘇拉啞然一笑,指了一下頭道:「所有的東西,都在我腦子裡,跑不了的。」
  鶴髮老人面色一沉道:「那沒有用,我要你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
  「我不能答應你。」
  蘇拉的表情很是沉著、冷靜。
  鶴髮老人有一股突然的激動,當然,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向蘇拉這樣一個重要的人貿然出手的。
  「你難道變卦了?」強自壓制著內心的憤恨,鶴髮老人冷冷地道:「你是在動什麼念頭?」
  蘇拉呵呵低笑了兩聲,無懼地看向對方道:「我一點也沒有改變,我是怕你說了不算,等我寫好了那張東西,你拿著一走,我可就沒有辦法了,現在最好,東西在你手上,你既不必怕我,我也不必怕你,我們一起走,到什麼時候辦什麼事情,這樣不是很好麼?」
  鶴髮老人倒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老喇嘛,敢情還是粗中有細,不過事已至此,倒也不愁他會鬧什麼玄虛。
  「很好,就照你說的這麼辦。」
  一面說,鶴髮老人已把羊皮圖卷收進了懷裡,站起來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吧,日出之前,我在宮外八角山下等你。」
  蘇拉道:「你也把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嘻嘻,你知道埋藏的金銀財寶一共有多少?只我們兩個人就能搬動得完麼?再說一定有別的人……」
  鶴髮老人冷笑道:「這件事就更用不著你來操心了,你跟我一起來,你的一切安危當然由我負責。」
  蘇拉拱了一下手道:「多謝。」
  接著他以十分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面前的鶴髮老人道:「這些年來,我也聽見了一些外面關於你的傳說,你可是來自不樂島上的白鶴高立?」
  鶴髮老人微微一呆,隨即笑道:「原來你一點也不傻,竟然把我的底細都摸清楚了,不錯,我就是高立,從不樂島上來的。」
  蘇拉怔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在中原的名聲不大好,貪財是出了名的。」
  白鶴高立冷笑道:「人不愛財,天誅地滅。」
  蘇拉神色一變。
  高立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一笑道:「你不必多心,我答應你的事絕不會變的,這批寶藏出土之後,我們兩個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只要我的一半,至於你的那一半做什麼用,那是你的事情,做好事也罷,壞事也罷,反正我們互不相問。」
  蘇拉聽他這麼說,想了想,覺得倒也人情合理。他內心確是對過往所做所為,充滿了愧恨,一心想著要做些補償的善功,自然有了這些錢,即使是只有一半的數目,也是夠他拿來應用行好為善了。這麼一想,蘇拉也就樂於從事。正如高立所說,他也並不是傻子,當年寶藏是他親手埋的,由於他對某些特殊地形的瞭解,使他在與白鶴高立合作過程裡,感覺到一些安全保障。
  高立精銳的眼睛望著他,神秘地一笑道:「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日落前後,我在八角山下等你。」
  說完不待蘇拉答話,身形輕縱,如同一縷輕煙般地已自飄身而出。
  老喇嘛愕了一會,這才熄燈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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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

  大雪茫茫,一眼看去只是那麼耀眼刺目的白。
  塔克馬干山高近千仞,站在山腳上仰首上望,一片銀白,幾與天齊,雪花飛舞裡,簡直讓人分不清何者為山,何者為天,真真稱得上「天地朦朧」。
  站立在底峰峰頭,仰首上望。老喇嘛蘇拉呼氣成霧的喘息著道:「早著哪,這不過剛上路,往後還遠著哩。」
  高立一身雪白的長衣,大冷的天,他甚至於只是一襲單衣,眸子裡精光閃閃,顯示著此人果然有異於常人的功力,無限精神抖擻。
  平伸而出的一截岩石,正好擋住了落雪,在一段長行之後,二人暫時在此處落腳。
  「好冷的天,」老喇嘛一面往手心裡哈著氣說:「今年的雪下得特別早,山上更冷。」
  高立只是注意著附近的山勢,探手入懷,摸出了那羊皮圖卷打開來看了看,又收起來。
  蘇拉一面吃著藏粑,一面道:「這是塔克馬干山東路山口,我們要繞向西邊去,光這個繞頭就得兩天的路程。」
  高立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從西面上去,不省事得多麼?」
  蘇拉搖搖頭冷冷地道:「你說得輕鬆,西面山口豈是好登的?那裡正當風口,終年結著寒冰,自古以來,就沒有人敢從那邊入山的,不要說入了,連飛鳥都不敢由那裡進出。」
  說著,他把一根杏黃色的絲絛,緊緊在腰裡盤了盤,由一塊石頭上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老喇嘛道:「走吧,要是入夜以前不能到『二羊分角』,那麼今夜我們可就得在雪裡過夜了。」
  一面說,剛要起步,就見高立忽然站住道:「慢著。」
  蘇拉道:「怎麼?」
  高立凝神傾聽了一下,十分肯定地道:「有人來了。」
  二人凝神以待,果然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即見腳下山窪子裡轉出了一個佝僂著身子的人影,敢情是個糟老頭兒,背著一個大竹簍子,穿著羊皮大襖,腰上插著旱煙袋桿子,足下是高腰的白布襪子,一雙長毛的「扒地虎」鞋子,可真夠窩囊的!
  這個小老頭兒,可就這個樣一步步地往山上走過來。
  蘇拉似乎有點驚異了,這種天,竟然會有人往這般大雪封閉的高山裡跑,不能不說是怪事了。
  小老頭兒一隻手拿著一根看似鐵簽的玩意兒,每走幾步就往地上拄上一拄,像是在探測什麼物什似的。漸漸地,他們雙方的距離,可就接近了。
  「喲!」
  乍然發覺到頂上的二人,小老頭兒禁不住吃了一驚,先用西藏話說了幾句,發現二人沒有答,隨即又改口說漢語道:「兩位老哥早來啦。」
  蘇拉看高立一眼道:「你們認識?」
  高立搖搖頭,沒有答聲,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向著對方小老頭逼視著。
  蘇拉好奇地向對方答腔道:「老哥,你這是從哪裡來?」
  「從哪兒來?遠啦!」
  一面說,這個老頭幾手上鐵簽還是不停地拄著,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嘴裡嘻道:「對了,這就是了。」
  鐵簽子紮在冰地上,錚鏘亂響。隨即見他手腕子翻處,卻由雪地裡挑出了一根紅色的山籐一類,又像是什麼植物根類的東西。老頭兒一隻手抓著這根東西,眉開眼笑地說道:「總算找對了地方,可找著你啦。」
  老喇嘛蘇拉看得奇怪,躍身而前,就著對方手上看了看那根東西,不過是生滿了須莖的一截樹根罷了。
  「這是什麼?」
  「寶貝!」小老頭兒咧著嘴笑道:「認識它的都管它叫『地龍』,不認識它的人叫它『老蜈蚣』。」
  「幹什麼用的?」
  「幹什麼用?」小老頭兒睜大了他那一雙小眼:「用途可大了,驅寒、生津、活血、補筋,樣樣都行,就差不能起死回生了。」
  一面說,他反手揭開了背後所背竹簍的蓋子,把這根「老蜈蚣」的「寶貝」給裝了進去。
  蘇拉注意到他背後的竹簍內,除了根「老蜈蚣」之外,空無一物,想是專為採摘此物而來。
  小老頭兒笑向二人打了個招呼,隨即一路繼續向山道上攀行自去。
  蘇拉打量著他的背影道:「奇怪,我在這裡幾十年了,竟然還是第一次見過這個人,原來他是個採藥的。」
  白鶴高立臉上現出了一絲冷冷的笑:「你以為是麼?我看未必。」
  蘇拉道:「難道他是為那批寶……」
  話方到此,立刻為高立輕噓之聲所止住。
  老喇嘛再一抬頭,才注意到那個小老頭兒竟然去而復返。
  雙方距離不遠,小老頭兒嘻嘻笑道:「敢問二位老哥一聲,這地方離『六星鉤子』還有多遠?」
  蘇拉搖搖頭道:「不知道。」
  老頭兒摸了一下脖子道:「我敢情是走錯了,大概是這條路吧。」
  說時,伸手指了另一條路一下,向著二人咧嘴一笑,告了辭,隨即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踏霄而去。
  白鶴高立等他去遠之後,隨即縱身而前,落向他身後,仔細地向地面上注視著。
  蘇拉不解地上前道:「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高立冷笑一聲道:「果然不錯,這個人你我要小心防著一點。」
  蘇拉越加地不解道:「他有什麼不對麼?」
  高立道:「你只看看雪上腳印就知道了。」
  蘇拉聽他這麼一說,再注意地往雪地上細看了一下,卻見那積雪盈尺的地面上,小老人方才踏過之處,卻只留下了淺淺一行腳印,不過只有銅錢兒那般厚薄,只此一樣蘇拉就自愧不如。「哦,好輕功。」
  白鶴高立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能夠把這門『踏雪無痕』的功夫練到這個地方,已是不易,只是這老頭兒卻也未免過於自大,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哼哼!一天若犯在了我的手裡,我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蘇拉見他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發此毒咒,恨惡如此,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嘴裡連聲念起佛來。
  「南無阿彌陀佛,高兄,這可萬萬使不得,使不得,你這麼一來,我這個善功也行不得了。」
  高立見他膽小如此,不覺好笑,眼前還有求於他,自不便一上來就把他嚇跑了,當下嘿嘿笑道:「我只不過是這麼說說而已,其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老頭要好生生的,哪一個又去惹他。」
  蘇拉又唸了一聲佛,這才各人背起行囊,繼續向前面行走。
  是時落雪漸大,雖非鵝毛大雪,卻也其勢可觀。仰首上望一片混沌,更覺雪勢逼人,只不過一霎間的工夫,蘇拉身上已經積滿了落雪,怪在白鶴高立全身上下,卻是片雪不沾。
  蘇拉注意到雪花飄臨高立當頭,在尺許以外地方,隨即像遭遇到了什麼阻力似地,向四面散開,彷彿此人週身上下隱隱包裹著一層氣機,氣機以內的身體,不容侵犯。
  他心知這個高立武功精湛,一身輕功更高不可測,卻不知更有異功若此,內心好不欽佩!由是更加留意到對方身法,卻發覺到他身法尤其輕靈,往上足尖一點,即騰身丈許,這還是為了怕自己跟綴不上,故意放慢,否則更要快上許多。
  蘇拉看到這裡,內心更是有些悚然,自己如果與他比較武功,簡直有雪泥之判。雖然雙方約定在先,可也保不住此人的臨陣反悔,果然他是一個心懷叵測無義之人,那麼一旦反臉相向,後果堪優。雖然蘇拉事先也已暗自留下了萬一的退路,可是這個高立是如此的厲害,自己看來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這便如何是好?事已至此,也是無可奈何,也只有期盼這個高立並非如此了。
  想念之中,二人已向上揉升了百十丈高下。
  忽然前行的高立站住腳步道:「我說得怎麼樣,又有人來了!」
  蘇拉功力自不能與高立相提並論,這一陣疾馳之下,已由不住氣喘吁吁,當下偎向高立身側,順其目光視處,向地面上打量了一眼,發覺到一些獸蹄的印跡。不免奇怪道:「這不是人的腳印呀?」
  高立冷笑道:「當然不是人的腳印,是驢子的足印。」
  蘇拉細認了一下,搖搖頭道:「這我就分不出來了,這山上有很多野羊,梅花鹿,別是……」
  高立搖搖頭道:「但是這些蹄印,卻是驢子的蹄印。」他目光在地上瞟了一眼:「這是兩匹驢子的腳印,蹄印深入,多半驢背上有人,兩個人。」
  蘇拉啞笑著搖搖頭,實在也沒有當回事地放在心上。
  高立冷笑道:「雪山寶藏之事,江湖知道的人實在已是不少,奇怪的是,他們怎麼會知道走這條路?」
  蘇拉搖搖頭道:「這個並不稀奇,東路風大不能入口,只有這裡才是捷徑。嘿嘿,你放心吧,這裡面地勢大得很呢,沒有寶圖的指引,就算他們繞上一年,也是白費力氣。」
  高立道:「話雖如此,來者不善,我們卻也不能小看了他們,就拿這兩行蹄印來說吧,很可能騎驢的人為恐留下足印,遭人起疑,故意以驢代步,再以驢蹄與羊鹿近似,如非是內行如我者流,萬萬難以辨出,我們就往下等著看吧,看看我說得對也不對?」
  蘇拉笑道:「自從雪山寶藏事傳江湖之後,這山裡經常有人進出,我們布達拉宮的『山管事』喇嘛說,每年人山都會發現到幾具屍體,可憐這些無辜的冤魂呀,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呀!」
  高立說道:「這些人既然是有心尋寶,想來也都是一些身負武功,很有能耐的人,何至於活生生地餓死深山,倒是奇怪了。」
  蘇拉啞笑一聲,看了他一眼,得意地道:「嘿嘿,你的武功雖是天下少有,可是談到這些情形,可就不如我了。」
  高立一笑道:「所以我才請教。」
  蘇拉摸了一下他的小八字鬍,喃喃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這片大雪山裡早晚多霧,每日子時前後霧發之時,彌天蓋野,再加上日光的穿插,四方不分,呵呵,那個時候,誰也保不定會迷失方向,只要一不小心,準會走入死谷。」
  高立道:「這裡還有死谷?」
  「可不是!」蘇拉道:「那地方可怕極了,人進去以後是一定不能活!四周峭壁,獅虎難登,谷內聽說寸草不生,最最令人不解的是,那個山谷之內的水質竟然也含有劇毒,就連谷內的積雪也不敢貿然嘗試,誤飲一口就有性命之憂,所以不論人獸,只要深入死谷之內,可就必死不能活的了。」
  高立呵呵沉聲笑道:「這倒是第一次聽人說過,當真可怕得很!這麼說來,不識路途之人,是萬萬不便行走的了。」
  蘇拉點點頭道:「當然,所以說這裡的獵人上山行獵,一定早出早歸,如果錯過了時辰,霧起之時只得就地打尖,困守一夜,妄動不得。」
  高立在他說話之時,一雙眸子不時在四下搜索著,這時候冷笑一聲道:「這麼說,現在時辰還不到,我們倒要多趕些路了。」
  一面說,遂移步前進,蘇拉亦步亦趨地在後跟隨。
  眼前來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只見大雪積野,一展無垠,四面高山或近或遠,兩相把持,獨獨空出了半山之間的這一片平地,其問松柏衍生,更有一種不知名的紅色植物間生其間,由是白、翠、紅三色相間,襯以聳嶺峭壁,簡直不似凡世人間,彷彿來到了瓊瑤世界。
  高立目視當前,深深吁了口氣道:「好一個神仙的世界,吾人苟能修真於此,天仙可得矣。」
  蘇拉嘿嘿笑道:「這裡再到子午之時,風勢最是厲害,你只看樹上白雪盡落,也就可知風勢之厲害了。」
  高立一驚道:「這麼說,時辰快要到了。」
  蘇拉道:「對了,我們原來也打算在這裡歇息,過了午時之後再走吧。」
  一面說這個老喇嘛隨即展開身法,迅速向著側巖撲縱上去,高立在他身後緊緊跟上。
  這裡山勢陡峭,宛若刀削,如非間生小樹,簡直不易落足,蘇拉費了半天勁道,翻上嶺頭,卻見高立氣息不驚,早已立前相候,看在蘇拉眼中,更不禁大生愧疚,暗自折服。
  站立在一株巨松之下,蘇拉喘息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們得快找個地方。」四下打量了一下,他點點頭道:「不錯,是這個地方。」
  當前是一片高起懸崖,妙在兩崖相貼,只空出了當中一線之天,颼颼寒風,直由這道縫隙裡吹進來,偶一接觸,冷入骨髓。
  蘇拉打量了一眼,似乎確定了這個地方,即見他偏向那道壁縫之間走近。
  兩壁之間雖有一道縫隙,惟寬不過丈,下臨萬丈深淵,只在貼壁之處,盤生著一股粗如碗口的山籐,怪蟒也似地衍生壁縫之間。
  蘇拉忍著身上的奇寒,一面抖顫顫地踏上枯籐,面向石壁,緩緩前移,高立緊躡其後,雖然還未到起風時刻,這裡的風勢已是不小。
  高立心中正自起疑,也不知道這個老喇嘛把自己帶到這裡是何用意,他功力確是了得,一任夾壁寒風如何猛烈,卻似對他不生作用。嶺上冰雪吃風勢一刮,一顆顆如同冰珠飛彈,撞擊在石壁上劈剝亂響,中在人身上自然大大不是個滋味。尤其是風勢所造成的那種「轟轟」聲,頻擊耳鼓,即使像高立身負超人功力者流,時候一長也萬難忍受。
  高立正感奇怪,蘇拉何以要把自己帶來這裡,卻見前行的蘇拉,忽然向壁間一倚,隨即消失其間,這才發覺到石壁間有一空處,間可容人,如非走近眼前,萬萬看不出來。
  身子一閃進去,拐上兩拐,似乎來到了一處洞穴,由於內裡漆黑,原來就伸手不見五指,況乎由明處進來,更覺黑同墨染、所幸老喇嘛蘇拉早已防到此點,手裡早已備好了打火物什,眼前一黑,他已就勢晃動手上打火之物,「叭嗒!」一聲亮出了栲栳大小的一團火光,頓時眼前現出了光明。
  蘇拉隨即以火照壁,未卜先知地已在壁間找到了一處乾枯的油松火把,雖然如此,亦無礙燃燒,等到他點燃了那根插向牆間的火把,這裡面才自光華大盛。
  卻聽見一人呵呵笑道:「巧得很,我們可真是有緣,想不到在這裡又碰見了你們。」
  一面說時,在壁角裡站起了一個人來,一面向著二人頻頻拱手道:「幸會,幸會。」
  聲音很熟,敢情相見未久,就是前道遇見的那個採藥的老人,身邊放著一個竹簍,鐵簽擱在一邊。
  這個小老頭兒打過了招呼,隨即坐下,地上鋪著稻草,攤開的油紙包裡有餅有肉,還有一個葫蘆,看見了這個葫蘆,鼻子裡可就嗅見了陣陣酒香,他倒是挺愜意的。蘇拉似乎吃驚不小。
  「咦,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小老頭晃著頭上像是馬尾也似的一束花白長髮,乾笑了兩聲道:「我怎麼不知道?倒是你們來得奇怪,剛才我還忘了問兩位,你們到這個要命的地方幹什麼來啦?」
  這可好,沒有問他,他倒是先盤問起自己來了,蘇拉頓時為之一怔,喃喃地道:「這個……」
  高立在一旁冷笑一聲,插口道:「還沒請教朋友你貴姓?」
  小老頭一雙眼睛骨碌碌在高立身上轉著,點點頭道:「我叫人不知,你老哥請先不要生氣。說到我這個名字,可不是沒有道理,二位請想,像我這種高山採藥的行當,幾十年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反正是在山上的時候多,在山下的時候少,你們說說看要名字幹什麼用?」
  說著說著,他像是犯了煙癮,由腰帶上抽出了旱煙,按了煙,「叭嗒!」一聲打著了火,呼嚕呼嚕吸了幾口。吐出了一口煙,他瞇縫著兩隻小眼睛道:「姓嘛倒是有一個,年頭多了,可真是記不清了。」
  高立自對方這個小老頭初次一見之下,已心生警惕,這次見面,看來似乎似是巧合,卻也不能掉以輕心。他這個人城府很深,什麼事寧可心裡盤算,絕不出自口風,多年以來行事詭秘,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無不手到成功。多年來稱霸江湖,就是憑仗著他有過人的眼力,絕不打沒把握的仗,殺人雖多,卻也並非平白無故,好壞都有原因。眼前這個老頭兒雖然惹厭,可是高立在沒有完全摸清楚他以前,卻是還不打算就下毒手。
  似乎連一句話也不願與對方多說,高立就著地上的稻草倚壁坐下,暫時雙目下垂,像是靜坐運功,不再多說。
  老喇嘛蘇拉可是掩不住心裡的好奇,兩隻眼晴始終注意著對方小老頭的一切。
  喝了兩口水,蘇拉肚子裡咕咕叫了兩聲,敢情是又餓了,想到隨身帶的有乾糧,正要探手摸索,即見對面那個小老頭揚手拋來一物。
  「接著,先來塊羊肉嘗嘗。」
  「呼!」一聲已到了蘇拉臉前。緊接著他手指微翻,一枚鹵蛋,直向著高立面前飛來。
  高立原是垂簾默坐,忽地雙眼大睜,眼看著這枚鹵蛋夾著一股勁風,已將打在他的臉上,卻被他輕輕地一口氣吹向了一旁,滴溜溜地直轉到了蘇拉面前,被蘇拉莫名其妙地伸手接住。
  高立只冷漠的看了對方那個小老頭一眼,隨又半閉上眼睛,一如前狀地靜坐不語。
  小老頭這一霎間,臉上表情頗不自在,顯然高立這一手並不起眼的「口吹蛋轉」功夫,帶給了他內心莫大困惑!從而不得不對這兩個人再作評價。
  蘇拉吃了一口手裡的蛋,不禁讚道:「好香!」
  嚥了一口,他眼巴巴地打量著對方的葫蘆笑著道:「老兄,葫蘆裡裝的可是酒麼?」
  小老頭這才回過念來,呵呵地笑道:「好吧,我就好人作到底,再請你喝一盅吧。」
  一面說這個小老頭兒忽然信手拋出一物,蘇拉忙伸手接住,只是一隻頗為講究的酒杯,慌不迭地嘴裡稱謝。
  卻見對方小老頭雙手拿著個葫蘆笑道:「這可是上好的竹葉青,灑在地上可是太可惜了,你把酒杯端好了,我這就給你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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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4 00:14:06
  一面說就見他雙手把酒葫蘆向前面一歪,只聽見「波」地一聲,葫蘆蓋子自行跳開,即有一道酒箭自葫蘆裡自行穿出,卻是不偏不倚,正好注入在蘇拉手上的酒杯之內。
  妙在噴出的這一股酒箭,不多不少,正好夠滿口一杯,酒杯方滿,注酒自停。
  小老頭一面蓋上葫蘆,一面笑嘻嘻地道:「你嘗嘗這酒的味道如何,要是好的話,我這裡還有。」
  蘇拉原是嗜酒如狂之人,聆聽之下,不禁大喜,當下答應一聲,一仰頭將杯中酒乾了一半,只覺得酒性極烈,芳醇無比,一時興致大動,將較拳頭還要大的滿滿一盅酒,喝了個精光。
  小老頭嘿嘿笑道:「怎麼樣,味道不錯吧,來,再來一杯。」
  話聲出口,一如前狀地如法炮製,只見他葫蘆一歪,「波」的一聲,又是一股酒箭自葫蘆內噴出,又是不多不少,正好滿杯為止。
  蘇拉大口吃著菜,連口稱謝不己,一歪頭看見高立仍自閉目不開,不由拿起一塊肉,就勢遞過酒去道:「來來來,肉香酒也好,老大哥,你也來一口。」
  一連說了幾聲,高立卻充耳不聞,甚至於連眼晴也不睜開。
  蘇拉呵呵一笑道:「好吧,你打你的坐,我喝我的酒,我們各人干各人的。」
  一面說,咕嚕!咕嚕!又將手裡一大盅酒喝了個精光,長長葉出一口氣道:「好酒,老兄,再來一杯吧!」
  小老頭「啊唷!」一聲,搖一搖葫蘆笑著道:「老喇嘛,你可真是好酒量,我這酒常人喝上半盅,也就差不多倒了,你卻一口氣喝了滿口兩大盅。好吧,誰叫我們兩次碰面,可真是有緣,就再來一杯吧。」
  蘇拉素日酒量原來極好,只是所飲的皆是本地所產的「馬奶酒」,從來也沒有嘗過如竹葉青這類美味的中原甘露,一時酒癮為之大發。
  其實他哪裡又知道,對方小老頭這個所謂的「竹葉青」,較諸一般江南的竹葉青,自又不同,裡面更增加了不少佐料,是以蘇拉酒性雖好,亦耐不住三杯下肚。等到第三杯方飲下一半,已覺得天旋地轉,有些神智不清,嘴裡含糊地說了幾句,隨即倚向石壁,一時沉沉睡去。
  小老頭看到這裡,歎了一聲,說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平白地糟蹋了我的老酒。」
  一面說遂即走過來,由地上揀起了酒杯,將剩下的半杯酒端向一旁的高立,呵呵笑道:「這位老哥可要嘗嘗,真正地道的江南竹葉青呀!」
  高立原在閉著雙目,包括蘇拉醉倒,都不曾使他睜開眼晴。這時聆聽之下,竟然微微睜開了一線目光,向著面前的小老頭看:了一眼,後者立刻體會到冷森森的一股寒意。
  無奈,他自恃極高,雖然發覺到高立的種種有悻常人之處,卻仍然並未十分在意。嘿嘿冷笑了兩聲,小老頭左手微抬,中指微曲著向前邁進了一步。
  盤坐垂目的高立,恰在這時,驀地睜開了眸子。同時間,小老頭即感覺到一股冷森森的氣機,自襲身前,猝使得小老頭兒幾已抬起的手,不得不媛緩地放了下來。「老兄你歇著你的吧,我不打擾你了。」
  猝然發覺到了對方的不是好相與,小老頭不得不暫壓衝動,緩緩回到了壁角,另策出手之招。
  壁間火把原本只剩下一截尾根,燃燒了半天,已到盡頭,忽然光華一聳,隨即完全熄滅。
  石洞裡再次回復了黑暗,高立仍然在打他的坐。老喇嘛敢情是真的醉倒了,並且深深入了睡鄉,一時發出了如雷的鼾聲。小老頭兒不知在幹些什麼,卻也沒有發出聲音。
  洞外像是起了大風,轟轟聲先是由遠而近,緊接著整個山都似乎為之搖動了起來,人坐在地上,只覺到整個地面都在顫動,身邊上那隆隆聲更為清晰,簡直有如萬馬奔騰,好厲害的大風。
  洞裡火光既熄,即使出聲說話,也聽不真切,高立的一雙眼睛,卻完全睜開了。
  這種情況,對於一個初次經歷的人來說,必有其恐懼震憾的一面,然而對於白鶴高立這個老魔頭來說,卻是並不顯著。事實上他所表現的卻是異常的冷靜。
  洞內伸手不辨五指,洞外大風迴盪,聲如萬馬奔騰,此時此刻,人的比重可就異常的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白鶴高立必然已警覺到了什麼,似乎有一陣微風,由他身前數尺之外蕩飄了過去。然後老喇嘛蘇拉的鼾聲忽然停住了,像是在翻動著身子,這一切在震耳欲聾的風聲襯托下,原是極其含糊不明顯,若非是心有專注的有心人,萬難覺察。高立卻察覺到了。
  他曾練有多年的「透視」之功,即一般人常說的「夜眼」。只是這類功力即使練成之後,也不如外面所傳說的那等神妙,較之白晝觀物,尤其不可同日而語,大不了能夠看個輪廓大概而已。然而,在此「伸手不辨五指」的情況下,能夠看上一個大概,已是絕頂的難能了。
  憑著這一份訓練有素的視覺觀察之力,高立已有所警覺,他隨即雙掌接地,借助兩肘之力,把整個身子向外挪開了數尺之外。
  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挪開的片刻之間,一點豆大的星火直循著原來棲身之處落下去,火光一現發出了「轟隆!」一聲大震。幾乎與這粒爆炸物什同時出手的是一條快捷的人影,如非是爆炸時所現出的那一閃之光,也是無能看清,借助這一閃之賜,可就看清了來犯者的全貌了。敢情就是那個瘦小乾枯的小老頭兒。
  瘦老頭儘管是瘦小乾枯,可是這奮身一擊之力卻是大可觀,隨著他雙掌過處,石壁間頓時石屑紛飛,使得這本已處天搖地動之勢下的情勢,更增添了幾許威力。然而,無論如何,這一擊,甚至於這一炸俱都落了空,隨著一現即熄的閃光之後,現場依然為如同墨染的黑暗所吞沒。
  瘦老頭的驚訝自可想見。他原是早已忖度好了地勢,自信雙管齊下,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這般精密的配合,依然落了空招。而一擊不中,平白暴露了自己的原形,對方豈是好相與,只怕一場激戰是在所難免了。
  小老頭一擊不中,藉著乍閃之光,已經看清了高立的坐處,自是不肯放過。是以在他一擊不中之下,整個身子來了一個凌空倒折之勢,一個反剪,疾風怒浪地摸著黑,再次向其認定之處反翦了過去。
  由於有了前車之鑒,瘦老頭這一次施展得更為凌厲,隨著他推出的兩掌,施展的是最耗內氣元力的「排山掌力」,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可是他卻自信在他掌力所照顧下的當前丈許方圓地方,全都在自己凌厲的掌力之下了。
  他當然知道對方的厲害,是以一上來即施展「搏獅」之勢,稱得上十成功力。
  然而當前的那個高瘦鶴髮老人,確是有「神出鬼沒」的一面。似乎一切早都在他忖度之中。這般情形之下,瘦老頭的凌厲攻勢竟然再次地又落空了。
  瘦老人第二次掌勢落空之下,隨著撲出的身子,施了一招「地捲風」,驀地把身子反翦起來。
  眼前一片漆黑,除了外面所加諸的風勢干擾之外,石室內卻是出奇的安靜。
  「相好的,」瘦老頭出聲地道:「我這雙眼睛算是瞎了,認錯了好朋友,你老兄報個萬兒吧。」
  石室裡實在太黑,瘦老人一面說話,一面也在提聚真力使瞳孔放大,能夠使自己看得清楚一些。須知他亦是大有來頭之人,只是今天兩位相逢,讓他感覺到碰見了畢生少見的厲害對頭。
  說話之間,他足下虛點,身子向左面錯開了尺許。
  果然,就在瘦老人足下方自移動的一霎,「滋滋!」兩絲極細但至為尖銳的風聲,由他身側上方滑了過去,這一細微的現象發覺,禁不住使得他背脊發涼,機伶伶為之打了一個寒顫。
  也許是兩片落葉,兩截樹枝,或是兩粒小石子,這些都無關緊要,更要緊的是加注了那等充沛的內力之後,便十足地能致人於死命。
  高立不動聲色地發出了這兩枚細小的暗器,原以為即可人不知鬼不覺地就把眼前的小老頭置於死命,卻沒有料到對方也有異於常人的一面,居然防範杜微地事先從容化開了。
  高立運用敏覺的聽力之下,發覺到自己發出的暗器竟然落了空。
  緊接著,他發覺到小老人的身影已移向了一邊。
  第二次興起了殺機,高立二指駢處,以「一元神指」之力,猝然向著對方點過去。
  那個小老頭敢情不是個弱者,雖然「夜視」之力較諸白鶴高立要差上一些火候,可是卻也有他神妙不可思議的一面。就在高立指力發出的同時,他似乎已預感到了不妙,整個身子猝然向上騰升而起,活似一隻大守宮般貼在了洞頂之上。
  他這一手得力於方才火把未熄之前敏銳的地勢觀察,是以施展起來極是從容,身形一經上貼,頓時隱若無形。
  由於現場石洞,上下四方多為崢嶸凹凸之岩石,一經藏身子內,幾乎全身隱沒,當此黑暗之境,即使高立精幹夜視之功,猝然間也一時萬難查覺,一驚之下,非同小可。
  小老頭夜視之力雖差於高立,惟借助先此的地勢觀察,一時竟然可與對方拉平。
  「你跑不了的。」高立冷峻的一雙眸子睜大了,緩緩地在四下搜索著:「即使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今天落在了高某人手裡,且叫你現出原形。」
  這幾句話全是發自內力,是以擴散之功向外傳出,聲音聽來散自四面八方,即使是洞外風聲如吼,也都能清晰地聽在耳中。
  小老頭當然聽見了,只是他卻硬是悶不吭聲。
  由於方才兩次的出手,使他發覺到對方這個高瘦鶴髮老者,大非易與之輩。
  一個人即使生性突梯滑稽,玩世不恭,然而當到性命攸關之際,也不能不有所收斂,一改初衷。
  此時此刻的這個小老頭兒,簡直「噤若寒蟬」了。
  外表噤若寒蟬,並不代表內心也是如此,其實小老頭兒豈能不知道對方是誰?對方那一聲「高某人」,無異自承了是誰。「白鶴」高立的名字,儘管武林中並非人人盡知,然而凡是知道的人都幾乎有一種「認同」感,那是一個絕對不可招惹的人物。由是一旦遇見了這個人,避之尚恐不及,又遑論膽敢接近招惹了。
  小老頭兒偏偏不信這個邪,然而現在卻似已有些後悔了。
  他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要不然也不會成為當年本門中唯一的「漏網之魚」了,他「野心」極大,從不朋黨,所向獨行,數十年來足跡踏遍關內外,大大小小的案子真不知道干了凡幾多少,特長是專門在「老虎嘴上拔毛」,道上朋友忌諱不敢動的買賣,他卻越要碰來碰去,今天竟然碰到了「不樂幫」的頭上來,這番滋味自是感受不同,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大刺激。
  白鶴高立說了兩句話,靜等著對方的回音,偏偏對方這個「行家」硬是不開口說話,這就令他無能由聲音來處而測知對方的藏身地方。
  「老小子!你躲不了的。」
  盛怒之下,高立凌空劈出了一掌,「哧!」聲如裂帛。
  這一掌高立是採取」折射」的原理,直劈對面斜角,一時石屑紛飛,直撞不出的內力卻分成了三股,分向三個不同地方穿了出去。不要小看了折出的三股流竄之力,其勢卻端的驚人,三股力道分別擊向的三個定點,小老頭兒竟然僥倖地不在這三個定點之上。
  石洞內發出了「嗡嗡」然的震耳余聲,四面八方紛紛落散著石屑,這些混淆在天驚地動的室外風勢裡,益加地使人覺得心驚膽顫。
  白鶴高立微微有一絲驚愕。他終於感覺到對方這個小老頭兒更潛在的危險性了。不出聲,沒有行動,亦不逃走,加起來的總和,實在大堪玩味。
  「嘿嘿!」
  小老頭兒終於開聲了。
  和高立一樣,他所採取的亦是氣體瀰散的方法,聲音散自四方。
  「高當家的!這一次算我走了眼,咱們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沾著誰半點便宜,依我說,咱們眼前就來個君子協定吧,怎麼樣?」
  聲音時遠時近,嗡嗡如蜂蠅聚會。
  「哼!」高立冷哼一聲道:「說來聽聽。」
  小老頭兒「吃吃」低笑了兩聲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高老哥,你的家大業大,生意可不能獨自吃,嘿嘿!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老兄是明白人。」
  「憑什麼?」高立語氣凌人地道:「憑什麼你要分上一份?」
  「這個……」小老頭兒還是那種叫人聽了不舒服的笑著:「當然有點道理。」
  「說!」高立的眸子睜得極大,只要對方略微現出一些破綻來,他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對方猝然施以殺手。
  「老兄你是一個明白人,還用得我多說嗎!」
  小老頭兒時時注意自己所發出的聲音,務期不讓對方聽出來一些端倪。
  「如今知道這檔子事的人,可多著啦!老兄你即使武功高強,可也總有顧此失彼的時候吧,老哥,這一點你可曾想到過嗎?」
  「說下去。」
  「嘿嘿!」小老頭兒繼續說下去:「兄弟不才,這裡也只要略施小計,故佈疑陣,就可以免了一時干戈,嘿嘿!那時候老兄你作起事來不就方便利落得多了。」
  高立沉默了一會。
  「話倒是兩句好話,只是姓高的這一輩子陣仗見得多了,倒是不相信有誰能拔我的煙袋桿兒。」
  「哼!話可不能這麼說。」
  「願聽高見。」
  「有幾位主兒,你高老兄也不得不皺皺眉毛。」
  高立用了一連串的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
  小老頭兒冷冷地道:「布達拉宮的扎克汗巴活佛,此人可是出了名的難惹,他不會不來。」
  高立依然用一聲冷笑,代替了他的回答,他早就有備在先,宮一刀的拉攏烏蘇,就是為了對付扎克汗巴事先備好的棋子。
  「還有呢?」
  「哈!」小老人說:「你高老大眸子不花,還能看不見麼!只怕咱們腳底下有人在跟著。」
  高立一笑道:「你說的是那兩個騎驢子的朋友?」
  小老頭兒回笑一聲道:「高明之至,只怕另外還有吧。」
  白鶴高立冷冷地道:「東西是無主的,誰有本事誰來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小老頭兒「哼」了一聲道:「我知道這些話是聽不進你的耳朵,走著瞧吧!到時候你會後悔的。」
  「姓高的一生從不做後悔的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殺機:「只要我要殺人,這個人一定就活不了。」
  小老頭兒道:「你要殺誰?」
  「殺你。」
  兩個簡短有力的字一經出口,高立整個人已經回然蕩起。
  這一式起姿奇快,有如穿梁燕子,斜出而向上方襲進,隨著他反兜而出的雙手,發出了大股的勁道,霍地直向壁頂上猛力貼了過去。
  想於雙方互答之間,他已利用各方微妙的察覺,測定了一個位置,是以猝然全力以擊。
  洞頂的小老人雖然無能看清一切,但是那猝然加身的力道卻使得他為之大吃一驚。當此千鉤一發之際,實難少緩須臾。小老人再想伏身不動實已萬難,由於先前兩次的失手,高立這一擊更是既准又狠。
  在危機一霎間,洞頂的小老頭兒施了一手大「尺蠖」功夫,整個身子只靠附頂的雙手力按之下,全身霍地倒射斜飛出去。饒是這樣,卻依然難逃劫難,整個後背吃高立雙掌間發出的勁力狠狠地擊了一下。
  小老頭兒身子一經落下,禁不住發出了一聲嗆咳,饒是痛得他全身打顫,雙瞳裡金星亂冒,可也不敢少作停留,緊跟著一個快閃,躍向壁邊。
  果然他的這猜測全屬合理。就在他身子方自閃開的當時,高立第二次施展了他的殺手,隨著他一式劈出的右掌,空氣裡傳出了凌厲的一股刀風,有如一把丈許長刀,就空直劈下來。
  一式落空之下,高立已如怒海狂濤般地撲了上來。
  「站著。」
  說出了這兩個字,小老人再也忍不住噴出了一口鮮血。
  高立竟然被他這麼一聲叱喝,當場鎮住,前進不得,敢情是事情大生橫趣,有點礙於出手。
  小老人其實早就有這個打算,在危機一瞬之間,搶上一步,制昏睡中的蘇拉於掌握之中,這麼一來,高立便難出手了。
  「你只要再前進一步,我就要了他的命。」
  蘇拉雖在昏睡之中,人事不省,可是由其呼吸的痛苦狀況判來,他必然已落在了對方這個小老人手裡。
  白鶴高立冷冷地道:「你敢,他要是死了,你更是非死不可。」
  小老人咳了幾聲,喘息著發出了獰笑:「我這一輩子見過了許多狠惡毒辣的人,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你實在也是個卑鄙的小人。」一面說一面喘著,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你以為殺得了我麼?嘿嘿,只怕是沒有這麼容易!」
  高立道:「我即使眼前不殺死你,諒你還是無能逃出。」
  「但是你不敢!」他似乎兩隻手緊緊捏在蘇拉的脖子上,以至於後者呼吸之間,發出那種近於窒息的聲音。
  果然,他的這一舉動,立刻給與高立莫大的威脅。
  「住手。」高立用著冷酷的聲音道:「你有什麼條件開出來吧。」
  小老人嘿嘿冷笑道:「我不會就此甘休的,我們之間已沒有什麼條件好談,往後走著瞧吧。」
  一面說,他似乎摸索著向外移動,地面上發出了一陣索索聲。
  高立很可以猝然撲前,施展殺手,無如此刻心念蘇拉,便不敢妄動。
  當然以他素日為人,自不會吝於蘇拉一死,只是這個人眼前卻關係重大,萬萬是死不得。
  二人說話之間,洞外似乎風勢已停,天光又重新轉為明亮,石洞內也透入了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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