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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ardea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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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歆]獨步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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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發表於 2011-2-26 18:40:00 |只看該作者
100。交鋒

  因為還病著,皇太極不許我列席出殯,後宮之中委派哲哲出面全權處理。哲哲帶著巴特瑪和布木布泰一同去的,回來一直抹淚,嘴里只念:“可憐了貝勒爺……”

  我不清楚濟尓哈朗到底有多可憐,只是感覺以濟尓哈朗對烏塔娜的深情,只怕這會子不知道人已憔悴成何等模樣。見哲哲她們只是陪著垂淚,其他的也問不出什麼詳情,不由我著急起來。

  葬禮很快就處理完了,我的身子也漸漸調理過來。皇太極放了濟尓哈朗半個月的假,讓他好生在家歇著,我問濟尓哈朗到底如何了,皇太極只是撇嘴,陰郁的回答,等見了自然知道。

  好容易皇太極終于肯松口放我出宮去濟尓哈朗家瞧個究竟,這時已是七月初,天氣悶熱難當,可當我走進濟尓哈朗家時,仍是感到了一陣蕭瑟淒涼。

  一切原本早該摘除的殯葬裝飾仍舊淒慘的掛在那里,院落里種的梅樹只剩了光禿禿的枝干,恍惚間我依稀還記得那年冬天,烏塔娜穿著雪白的衣裳,楚楚動人的站在白梅樹下,空靈如仙……

  如今,花謝人不在……那朵美麗盛放過的梅花已然凋零、消逝……

  才跨進門檻,鼻端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濟尓哈朗背對著我蹲在地上,在烏塔娜的靈位前不知道燒些什麼東西。我放輕了腳步,濟尓哈朗渾然未覺,走得近了,我不覺嚇了一跳。

  這還是我認得的那個濟尓哈朗嗎?還是那個英氣勃勃、神清氣爽的男人嗎?

  那張臉整個被胡渣子給覆蓋住了,他有多久沒有剃須理發了?望著他麻木空洞的雙眼,我仍是不敢置信眼前的男人就是我所認識的濟尓哈朗。

  我呆默半晌,終于蹲下身去與他平視,他只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嘴唇緊抿成一線。

  我內心反複掙紮,終于將手里的那軸畫卷遞了給他,他並不伸手來接,只是空洞的眼神里慢慢的融入了一些生氣,露出茫然之色。

  我將畫卷正面對向他,慢慢的打開。

  濟尓哈朗雙肩一顫,啞然叫道:“烏塔娜?”沒等我開口,他又搖頭,失落的說,“不,不是她……”

  “這的確不是烏塔娜!”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畫湊近他,“你再看清楚些,這是烏塔娜的妹妹,葉赫那拉蘇泰!她是察哈爾林丹汗的多羅福晉……”

  濟尓哈朗別開眼,沉聲:“那與我何干!”

  我噎住,明知這些話很難啟口,但是想到烏塔娜的囑托,想到濟尓哈朗此刻的魂不守舍,我毅然叫道:“她就是與你相干!她是你不久之後要續娶的女人!是你濟尓哈朗的大福晉!”

  濟尓哈朗噌地站了起來,臉上閃過惱怒忿恨之色。漸漸的,憤怒平息下去,他唇角抽搐,流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冷笑:“請教側妃,這是您的好心,還是大汗的聖意?”

  “不!”我站起身,語重心長的回答,“這是烏塔娜的心意……這是烏塔娜對你的一片癡情!”

  濟尓哈朗呆住,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我抬高聲音:“你以為你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就是對烏塔娜的最好回報了嗎?她雖然不在了,可她卻仍是要你好好活著,她不要看你頹廢……”

  “你不是她!你又怎知她的心意?”濟尓哈朗克制的憤怒終于爆發出來,厲聲嘶吼。一向溫文有禮的他,此時就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彷徨無助,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去舔舐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

  “我知道!”我垂下眼瞼,心里隱隱作痛,“死去的時候,不會為自己悲傷難過,心里念著的永遠是那個牽掛一生的男人。不求別的,只求他能活得更好……”手指捏緊,下一秒我將畫軸用力丟到他懷里,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只能告訴你,若有一天我先大汗死去,我絕不希望看到他活得像你這般窩囊!”

  轉過身,我朝門外走了兩步,突然停住。門口陽光灑下,將一道影子長長的投射進門內。

  背著光,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濟尓哈朗在我身後沉默片刻,終于跪下:“臣濟尓哈朗叩見大汗!”

  我逆光仰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皇太極默默的站在門外,過了許久,伸手牽住我的手,低語:“回去吧。”相握的手指慢慢收緊了些,我跟著他疾走幾步,到得門外,他忽然頓住,背影顯得有些僵硬,“悠然,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一個人被孤獨的遺棄在這個世上,活得再好,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我的心像被刀子猛地刺中,疼得糾結起來。

  皇太極啞聲:“你讓我痛了一次,難道還要讓我再痛一次不成?你……不能太自私了。”

  我張了張嘴,眼淚無聲的落下。

  皇太極牽了我的手,一步步的往前走,我抽噎著跟上他的腳步,終于……在走到門口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嘶聲痛呼:“我知道我是自私!可是……如果讓我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甯願要你好好活著!”

  ◇◆◇◇◆◇◇◆◇

  濟尓哈朗在家呆了半月,到底還是振作起來了,每日仍是按時上朝議政,並無任何不妥。皇太極告訴我,濟尓哈朗對于娶蘇泰的婚事也沒有最初那麼反感了,似乎已是默認。

  七月二十,郭勒圖色臣攜林丹汗囊囊福晉抵至盛京。皇太極與我商量,想將囊囊福晉許給代善。我想了下,並無異議,娜木鍾生性豁達開朗,加上她有一千五百戶的財產,皇太極將她許給代善,也算適宜。

  當下皇太極命人將代善以家宴之名請至中宮,其時哲哲忙于照看哭鬧不止的八格格,便和乳母嬤嬤將八格格抱去布木布泰那里,家宴便托付我來照應。

  我不願和代善打照面,為避免尷尬,便在次間相陪,靜靜的聽他兄弟二人閑話家常。東拉西扯的酒過三巡,皇太極漸漸把話題切入正規。可沒曾想才提到囊囊福晉,代善便連連擺手。

  “此女乃林丹汗八大福晉之一,二哥為何要拒絕呢?”

  我在次間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細聽。代善溫醇的聲音慢條斯理的傳來:“林丹汗的八大福晉固然是好,可是囊囊福晉的財產太少……”

  “你嫌她太窮?”皇太極冷笑。

  我跟著緊張起來。這可一點也不像是代善的為人作派,而且娜木鍾絕對不窮,一千五百戶部民,這可比巴特瑪?璪帶來的人馬要翻了一倍不止。

  代善他……似乎故意在找借口拒絕皇太極的好意。

  為什麼?難道他不要林丹汗的財產?

  透過梨花木隔的鏤花,我隱隱看見代善面帶微笑,不緊不慢的開口:“如果大汗當真允我林丹汗的福晉,那便把多羅福晉賜給我吧。”

  “啪!”皇太極將酒盅重重的擱在桌面上,不冷不熱的笑,“多羅福晉可只有一千戶。那她豈非更窮?”

  代善毫不避讓,坦然迎向皇太極犀利的目光:“是,可我喜歡她!”

  “當啷!”一個不小心,我把哲哲隨手擱在炕桌上的一把長命鎖碰落到地上。代善下意識的往里間瞟了過來,皇太極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多羅福晉尚未到京,二哥這番喜歡可謂毫無道理。”

  代善收回目光,注視著手中把玩的酒盅,眼神柔軟而又沉痛:“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繞彎。二哥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只這一件……”他緩緩抬起頭來,“我要蘇泰!”

  皇太極眼中精芒畢露,嘴角掛著一絲殘酷的冷笑:“可是二哥,你來遲了一步,我早已答允濟尓哈朗,把多羅福晉許給他做繼室……”

  “我要蘇泰!”代善的音量不變,表面看來雖是波瀾無痕,可我卻明顯瞧見他捏著酒盅的手指繃得緊緊的。

  “葉赫那拉蘇泰乃是濟尓哈朗過世妻子的妹妹,妹替姐位,僅憑這層關系,濟尓哈朗便有優先挑選蘇泰的權力。更何況……早在一個月前,我就已經答允他了。”

  “嗒!”代善手中的杯子擱上桌面,溫潤如玉的眼眸此時深邃如海:“我讓過你一次,未必次次要讓你。”伸手取過酒壺,倒滿酒盅,仰頭喝盡,代善的聲音略為夾雜了顫抖,“當年如果不讓你,她未必會慘死……當年如果不讓你,如今我還要蘇泰作甚?”

  “你後悔了?”皇太極咄咄逼人,一步也不退讓,“可惜世上無後悔藥可吃,你注定處處比人遲上一步,比之當年的褚英,阿瑪,甚至我……你謹慎有余、魄力不足的性子注定要不起她!以前如此,現在仍是如此!你要不起她,同樣要不起蘇泰!”

  “我錯過一次!絕不會錯過這一次!”

  “還是清醒些吧,即使你得了蘇泰又如何?她是獨一無二的,蘇泰取代不了她!”

  眼看廳中的兄弟二人劍拔弩張,口氣越來越惡劣,似乎轉眼間便要化口舌之爭而訴諸于武力。我急得一顆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不顧一切的從里頭沖了出去,喊道:“大汗!”搶過去一把摁住皇太極的肩膀,“大汗和大……貝勒可要添酒?”

  代善抬眼瞥了我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我。

  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對,不由緊張得雙手顫栗,渾身燥熱。

  “哈日珠拉!”皇太極將我拖到身後,“我和大貝勒……”

  “她!”代善突然伸手指向我,我心怦地一跳,轉眼見皇太極的面色也是微變。“你心里可真是還惦著東哥!哼!”代善拂袖起身,轉身往外走,到的門口,忽又駐足,扭頭。那張溫柔儒雅的臉上帶著一抹沉痛的感傷,“蘇泰的確取代不了她,可畢竟我能從她那里尋到我要的影子。然而你呢,如今你又寵愛上了別的女人,可還曾記得以往她替你擋刀時的一片癡情?”

  我無語凝噎,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只覺得眼中有股霧氣湧了上來。

  皇太極低低的歎了口氣:“他始終記掛著你。”任由他摟住了我的腰,貪戀的擁住我,“悠然……該怎麼辦?蘇泰……要不要給代善?”

  “不……”我未加思索的脫口而出,低頭見皇太極正目光炯然的看著我,心里沒來由的一慌,“我不知道。”我強作鎮定的避開他的直視,“你心里早有答案,為何還要來問我?”想到無論我做什麼,想什麼,都無法逃得開他的眼睛,我心里不禁懊惱起來。

  掰開他的手,郁悶的走回次間,皇太極不依不饒的追過來,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直接點破我的心思:“你是害怕看見代善對一個酷似東哥的女人好吧?害怕蘇泰得到你所擁有過的東西,害怕蘇泰取代你成為布喜婭瑪拉……”

  我惱羞成怒,用盡全身氣力甩手,幾乎將自己的腕骨拽脫臼。

  皇太極面無表情的逼視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為什麼?為什麼非要說出來?非要把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最後一點私心給逼得無所遁形?

  我惱恨的回瞪他,可眼眶中的淚水卻仍是不爭氣的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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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發表於 2011-2-26 18:41:14 |只看該作者
101。獻璽

  天聰九年八月,多爾袞等人傳回喜訊,言道察哈爾汗王額哲敬獻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我對傳國玉璽的概念僅限于秦始皇用和氏璧雕刻的傳國玉璽,據說以後代代相傳,乃是帝皇身份的象征。

  這是一個契機!我隱隱感覺到,傳國玉璽的出現將會把皇太極推上一個更高層的台階!也許……他稱帝的時刻就要到了。

  一時朝內議論紛紛,皇太極下召命多爾袞等人帶玉璽回盛京,數日後回報消息說,岳托患病,暫留歸化城休養,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已率兵先行返回。西征軍回程途中,多爾袞等人率兵攻掠大明山西邊境,自平虜衛入邊,拆毀長城,經忻州、代州,直至崞縣。

  八月下旬,皇太極似乎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到那枚傳國玉璽,竟是帶著兵馬直接前往平虜堡與多爾袞會合。

  我從沒見他如此耐不住性子,就是當年繼承努爾哈赤的汗位,他也一直是那麼篤定悠閑的以退為進。

  “你這到底是為了看玉璽呢,還是為了看蘇泰?”明知不該小心眼,我卻仍是忍不住出言相譏。

  連日來辛苦的行軍趕路,只要一想到這麼風風火火的趕了去,見到的不僅僅是那塊破石頭,還有敬獻石頭的美人,我就特別不是滋味。

  對于我的小性兒,皇太極每次都是一笑置之。其實不用他催,代善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心急,一副恨不能飛到平虜堡,直接從多爾袞那里把美人搶到手的樣子。

  面對皇太極的層層壓迫,一向崇尚明哲保身,息事甯人的代善這一次居然毫不讓步,不論皇太極遣人幾番催問,他始終拒絕納娶囊囊福晉為妻。

  眼看著之前所擔心的美人爭奪戲碼便要拉開序幕,我不禁寢食難安。他們這群人,都還沒有見到蘇泰本尊的絕世真容呢,若是見到了,還不知會有什麼瘋狂的反應呢。

  而且……說不定就連皇太極也……

  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這樣子只怕不等自己撐到平虜堡,我已經被自己的心魔給弄瘋了。

  九月初,大軍終于趕到平虜堡。

  初六這日,皇太極凌晨寅時三刻便起身穿戴,我一宿未能合眼,到皇太極起身時分我才稍稍打了個盹,有心想跟著起來的,可最終沒能抵擋得住這份倦意。朦朦朧朧間只覺得皇太極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吻,低喃了句什麼話,便出去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卯時三刻,問及身邊的太監,才知道皇太極卯時正便出營去接多爾袞他們了。

  我百無聊賴的梳洗完畢,靜靜的坐在帳子里數手指,等數到將近兩千的時候,帳外響起嗚嗚的號角聲。我猛地站了起來,自發的掀了簾子出帳。只見帳幄之外,地上長長的鋪了一層明黃色的地氈,不遠處鑲白、鑲黃、鑲紅旗的旗幡就如同天上的云彩般迅速飄近,颯颯作響。

  皇太極面南背北的端坐在禦座之上,底下烏壓壓的排列了西征的士卒以及這次去察哈爾收複的蒙古部眾。我一邊走近皇太極,一邊四處觀望,卻沒能從如云如海的人群里發現蘇泰的影子。

  從身後悄然走近皇太極,侍衛們見到是我,都不敢加以阻攔。直到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兩三丈開外遙跪了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三人正口呼萬歲,與皇太極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好不尷尬,忙縮腳往回走,卻不想被皇太極悄悄扣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辛苦了,都起身吧。”

  三人齊聲道謝,從地氈上利落的爬了起來,沒等站直腰,多爾袞臉色遽然大變,目光如電的射在我的臉上,我不禁有些心虛的垂下眼瞼。

  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逼近,盔甲摩擦間發出金屬的鏗鏘之聲,多爾袞竟然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到了禦座前。

  我下意識的往後縮,可是皇太極扣住的手勁卻反而加重,令我感到一陣疼痛,我不悅的蹙起了眉。

  “臣……墨爾根代青恭喜大汗!”多爾袞顯得有些激動,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頭頂,我見他手里托著一塊巴掌大小,用明黃緞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心里一震,已然明白那個就是傳說中的玉璽。

  皇太極甚是高興,松開我的手,離開禦座往前一步,雙手張開一收,卻並沒有順勢接過玉璽,而是抱住多爾袞膀子,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十四弟,來見過你的新嫂子……”回頭沖我抿嘴一笑,我只覺得他笑容詭異,不同尋常,頭皮一陣發麻。“你不常來宮里走動,想必還沒見過她吧?”

  多爾袞僵硬的抬起頭來,目光銳利的看向我,約莫過了三四秒種,他忽然咧嘴一笑:“這位新嫂嫂好生面善啊!”我全身的汗毛差點倒豎起來,這小子稟性古怪,誰也摸不透他會說出什麼瘋狂的話來,“不過也難怪,科爾沁的格格大抵都長得不賴。”回頭看向皇太極,頗為打趣的笑道,“大汗真是好福氣。”

  皇太極滿面笑容,擺出一副寬仁慈愛的兄長姿態,親昵的拍了拍多爾袞的右肩。多爾袞雙手重新奉上玉璽,這一次皇太極沒再打岔,伸手接過。

  黃色的緞布解開,露出一方青石玉璽,四四方方,約有四寸寬,底座不到兩寸的厚度,頂上雕刻交龍紐,猙獰的龍嘴呲張,整個雕刻高約三寸不到。

  我不禁“咦”了聲,湊近細看,青石玉璽平整光滑,完全沒有破損缺口:“不是說,秦傳玉璽的一角曾被摔碎,後來用黃金補上的嗎?”

  多爾袞倏地抬眼,目光凌厲的射向我。我心虛不已,可是心里仍是困惑不解,傳說西漢末年外戚王莽篡位奪權,索要傳國玉璽時,太後怒擲于地,結果摔碎了一角……

  皇太極手指撫過玉璽邊角,將玉璽緩緩翻轉,玉璽底刻著篆文,我瞪大了眼,微微吸氣。

  “寫的什麼?”皇太極側頭問我,聲音壓得極低。

  “好像是……‘制誥之寶’!”我不是很確定的回答。印上刻的是反寫的篆文,我辨認得極為吃力。

  多爾袞又是深深的瞟了我一眼,目光中略有驚訝贊許之色。

  “制誥之寶……呵呵。”皇太極低低的逸出一聲淺笑,極是悅耳,可是聲音仍是壓得很低,只我與多爾袞方能聽見。“你們可知真正的秦始皇禦制傳國璽,刻的是什麼字?”

  多爾袞不答,只是拿眼瞄我,我低下頭,沉聲:“不知是何字,只是好像也是篆文,聽說乃是李斯親筆所書……”

  多爾袞忽然接口:“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

  我不由一愣,轉頭看了眼皇太極,回過頭又看了眼多爾袞,他倆皆是神色平靜,篤定自然,毫無驚愕之色。

  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枚玉璽並非是曆代傳國玉璽和氏璧?

  皇太極略一招手,身後立即有太監奉上一只楠木寶匣,龍紋朱漆,裝飾金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皇太極打開匣蓋,里頭鋪墊明黃綢緞的軟褥,他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制誥之寶”玉璽放置進去,而後“啪”地合上匣蓋。

  皇太極手捧寶匣,含笑不語。多爾袞突然啪啪甩袖打千,單膝點地,朗聲高呼:“大汗受命于天,得傳國玉璽,既壽永昌——”

  這番話講的極是大聲,四下里靠得近的貝勒大臣們個個都聽了去,只聽劈劈啪啪甩袖聲不斷,八旗將士如同海水般連綿不斷的跪倒。

  “萬歲——萬歲——萬萬歲——”歡呼聲振聾發聵。

  我心遙神馳的站在皇太極身側,已然忘卻一切。

  呼聲維持將近十多分鍾,我悄悄退後了些,皇太極坐在椅上與多爾袞兩人絮絮的低聲交談。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皇太極抬起頭來,多爾袞朝下一揮手,立馬有一隊士兵從人群里走了出來。

  這隊人皆是蒙古裝束,身形高大的他們簇擁著一名身材修長纖細的少年緩緩走近。到得禦駕前,其余人均按照蒙古禮儀單膝跪拜,口呼大汗萬歲,唯獨那名少年孤傲如霜的站在原里,仰望著台上的大金國汗,默不作聲。

  那雙混雜著妖豔之色的眸瞳下克制了太多複雜的情愫,以至于那張俊逸秀美的臉孔竟出現一絲的扭曲。

  我側目悄悄睨向皇太極,他正懶洋洋的半眯著眼瞼,全身散發著淡淡的慵懶氣息,看似無害可親,卻偏又讓人心生怯意,不敢輕易褻瀆神威,擄其鋒芒。

  轉頭再去看底下站著的額哲。他身子動了下,雙手緩緩高舉過頭頂,而後放下,右手橫在胸前,上身微微前傾,向皇太極作勢行禮。

  皇太極突然從禦座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額哲。額哲的手兀自擱在胸前未曾放下,略帶驚訝的看著皇太極走近。皇太極朗聲一笑,張開雙臂抱住額哲,竟是與他行了女真族的抱見之禮。

  被皇太極牢牢抱住的額哲明顯的露出震駭之色,嘴微微張啟,明亮的眼睛里充滿訝異。

  “額哲!”皇太極親熱的喊著他的名字,“很高興能在這里見到你。”

  額哲雙肩微微顫栗,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傷,他怔怔的盯著皇太極看了好一會,終于低下頭去,緩緩屈膝跪倒:“臣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叩見大金國汗!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

  額哲的聲音並不算響亮,帶著一縷揪心的顫音。

  他這一跪,跪出的結果不僅僅是蒙古察哈爾的徹底順降,更是成吉思汗創立的大元帝國正式宣告滅亡。額爾克孔果爾額哲,一個不過還只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殘酷的命運卻將他推上了曆史逆轉的浪尖,成為又一個皇太極通往大清開國帝王之路的踏腳石。

  我不忍再看額哲的表情,黯然的將頭扭開。才剛側過頭,猛地察覺斜剌里有道凌厲深邃的目光正死死的盯住了我。我心里一慌,險些膝蓋發軟的茲溜一下癱到地上去。

  多爾袞高深莫測的看著我,眼底晦澀,我怎麼看都覺得他就像矗立在我身邊的一根高壓電線,一個不小心觸碰到,便會短路,然後炸得我魂飛魄散。

  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我尷尬的收回目光。

  “博爾濟吉特氏……”多爾袞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然而纖細的聲線卻尖銳得像根針般直刺進我的耳蝸,“很好!很好……”

  不知道為什麼,聽他說“很好”的時候,我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寒意一點點的從毛孔滲透進五髒六腑。

  “得十……十四弟謬贊,哈日珠拉真是愧不敢當!”我厚著臉皮跟他胡扯,硬是曲解了他的冷嘲熱諷。

  多爾袞瞳孔驟縮,眼神如針芒般刺痛人,我只覺得在這樣凜冽的逼視下已然無所遁形,不由忐忑不安的把目光求助似的投向皇太極。

  皇太極仍在階下與額哲說著話,渾然未覺站在身後的我,即將在多爾袞利刃般的目光下被寸寸活剮。

  “你欠我的帳又多了一筆……我會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我心慌抬頭,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漸漸的他的眼神變了,看似滿不在乎的面具崩潰消失,在凝望我的刹那間他露出一抹受傷的倔強表情。

  我眨了下眼,多爾袞仍是勾著唇角微笑,姿態絲毫未變,臉上仍是掛著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仿佛……方才所見,只是我的幻覺……

  ◇◆◇◇◆◇◇◆◇

  中午為替多爾袞等人接風洗塵,款待察哈爾的降臣,皇太極特意下旨在軍中大擺筵席。因對方有偕同女眷,皇太極便讓我出面招呼。

  在席上,我終于見著了蘇泰。她穿了一襲白色的蒙古長袍,安靜閑適的端坐在那里,仿佛天生會吸引人目光般,眾人的眼球情不自禁的圍繞著她來轉。她的一顰一語,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更多人的關注。

  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到當時作為布喜婭瑪拉的我,是如何的萬眾矚目……

  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愛她,都難!

  代善仿佛沉醉在了自我回憶之中,隔著一桌酒席,他遠遠的盯著蘇泰,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溫潤的眼睛里逐漸的充斥了幾縷血絲。

  多爾袞似乎早已瞧慣,失去了初見時的那份驚訝和新奇,在席間他談笑風生,與眾人暢談在察哈爾遇到的一連串趣聞。

  皇太極則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根本無法察知他心里到底是如何看待蘇泰的。

  整個酒筵就在我混混沌沌的胡思亂想中結束了。

  眾人散去時,皇太極拉著我的手正欲離開,突然代善跌跌撞撞的撲到我倆跟前。他顯然喝多了,臉色煞白,原本清澈明淨的眼眸透著血紅的琉璃之色。

  我知道,他的酒量雖然一般,可卻是那種越喝神智越冷靜清醒的人。

  “你說的對……”代善微微佝著背,右手覆蓋住雙眼,似乎不想讓太多人看到他的情緒失控。

  他似乎在哭……

  語音咽然。

  “她不是東哥,不是……”微微吸了口氣,代善垂下手來,哀傷絕望的看著皇太極,好一會他才慢騰騰的轉身,“我不和你爭了,隨你愛把她給誰……只是,我也絕不要囊囊福晉!我未必非得聽從你的……”

  飄渺的聲音透著疲憊,卻有略帶一股別樣的堅定,淡淡的消失在風中。

  我的手指微顫,皇太極猛地一把將我摟在懷里,狠狠的、決絕的說:“他在恨我!他若是敢不服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慌的搖頭:“不會!他不會……”

  不會什麼呢?我是茫然的。我無法確定這個答案,代善對皇太極的怨懟之心仿佛已經積壓太久,此刻就如同一只越吹越大的氣球,瀕臨爆炸。

  可是……結果呢?和皇太極作對的下場……

  想想至今仍被圈禁的阿敏,猝死暴亡的莽古爾泰……

  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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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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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指婚

  翌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哲哲居然帶領後宮諸位汗妃以及各貝勒福晉女眷,一齊趕到了平虜堡。這等情形不由令我想起了天命七年,阿巴亥也曾如此興師動眾,以堂堂一國大妃的身份帶著女眷們浩浩蕩蕩的前往廣甯城撫恤八旗將士。

  哲哲她……此行的目的又是為何?

  哲哲到得軍營後,原先的女主之位自然讓予她擔當,我退居二線。反正我原本也勝任不了招呼蘇泰等人的職責,蘇泰每次見我都跟見鬼似的盯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其實很想詢問我一些事情,卻又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我和她之間畢竟存在了兩年的主仆關系,她也許不夠了解我,我卻十分清楚她的為人。如今見到一個貌似自己奴才的女人反過來做了自己的主子,她心里固然別扭,我亦是渾身不舒服。

  哲哲的到來,恰好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

  于是在汗帳前加設黃幄,兩翼加設青幄,左翼略遠處設諸福晉居住的黃幄一座,又在黃幄兩側添置白幄。

  盛京方面到底來了多少女眷,我一時也辨別不清,當日下午哲哲和布木布泰卻主動找上了我。

  “人手不夠,哈日珠拉你可否幫姑姑一把?”哲哲顯得有些忙亂,額上透著一層薄汗。

  “怎麼了,姑姑?”

  “你不知道?”哲哲睜圓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姐姐,你跟著大汗一起來的,怎麼還這般懵懂無知的呀!”布木布泰心直口快,扯著我的胳膊,好氣又好笑的望著我,“幾位貝勒接連奏請納娶察哈爾福晉,大汗均已恩准,這會子營里正忙著辦喜事呢。我和姑姑都快累翻了,姐姐你倒會悠閑偷懶……”

  我微微一笑,察哈爾林丹汗的八大福晉,那可是個頂個的都是搶手貨,貝勒們爭搶著想要娶納,原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代善……

  “不知大汗都許了誰了?”我含笑相詢,擺出一副單純無知的模樣。

  “你真不知道呀?”哲哲歎氣,往椅子上坐下,徹底拿我沒轍。

  “姐姐!”布木布泰亦是搖頭,“真不知道你在大汗身邊怎麼服侍的。大汗把泰松格格許了大貝勒,明兒個就舉行婚宴……另外伯奇福晉指給了大阿哥,多羅福晉指給了濟尓哈朗貝勒,俄爾哲圖福晉指給了七貝勒,高爾土門福晉指給了察哈爾的他特車爾見……婚期都定在這幾日。”

  泰松格格和代善……也罷,這樣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法子。

  只是……

  “那囊囊福晉呢?她指給了誰?”

  這句話問出,哲哲和布木布泰面面相覷,面上均露出古怪的神氣。

  “那個囊囊福晉……”布木布泰呵呵訕笑。

  哲哲瞟了我一眼,指著布木布泰說:“就和你妹子當年的脾氣一樣,倒也是個有主見的。囊囊福晉不願受人擺布,放話說生平只愛巴圖魯,要嫁就嫁最厲害的!”

  我心猛地一沉。

  哲哲注視著我,慢條斯理的往下笑說:“今後,咱們可又多了一個姐妹作伴了。”

  ◇◆◇◇◆◇◇◆◇

  九月初八,奉汗諭旨,代善娶林丹汗之妹泰松格格為妻,依禮設宴,殺馬一匹、牛二十頭、羊六十只,攜酒百瓶,大宴賓客。

  皇太極的臉色有些陰沉,席間代善命人將四匹備雕花鞍轡駿馬、四匹備常鞍駿馬、兩匹備石魚鞍駿馬、十匹尋常馬匹、共計二十匹進奉給大汗。

  皇太極冷目掃過這些獻禮後,命來人將馬匹悉數送回,竟是拒絕不授。

  眼見得兄弟二人的關系一點點的僵化,站在我的立場,卻是有口難言。

  就如同皇太極昨夜所埋怨的那般,如果代善當初肯接納囊囊福晉,那這場風波就絕不會演變成今日的局面。

  娜木鍾的性子我比他們兩個都要了解,她屈降為臣,雖然早以料定必將受人魚肉的任人娶納她和她的財產,然而這一個多月以來,代善的連番拒絕到底還是勾起了她心底的倔強與怒火。

  現下她已指明要嫁皇太極,決意拼死維護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

  誰,又能怪她錯了呢?

  矛盾在激化,裂痕在一點點的加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代善有意識的抵觸下,皇太極對他的耐性似乎也在逐步消耗殆盡。

  九月初十,皇太極下旨把二格格、哲哲長女馬喀塔許配給額哲。事出突然,不僅我感到吃驚,就連哲哲也是震駭不已——馬喀塔今年才十歲,這個年紀出嫁未免太小了些。

  “能不能換個人選呢?”我皺著眉頭問。

  我知道皇太極為了安撫人心,此時十分需要與察哈爾聯姻,只是讓馬喀塔如此低齡化的成為新娘,即使她並非是我親生,我的心里也好像吃了只蒼蠅一般,難以接受。

  “換誰呢?”他細眯著眼,側頭看向我,神情略帶倦意。

  我幫不上他的忙。

  他每日處理國事家事軍事,事務如此之繁重,我將他的勞心勞力瞧在眼里,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的確,現在除了嫡出的馬喀塔,他還能找出哪一位適婚女子,身份高貴得足以和成吉思汗的嫡系後人所匹配的呢?

  “那麼……就再等等吧。”我撫著他的額頭,哀求,“如果是我們的女兒呢,你也忍心把她……”

  皇太極一個翻身壓住了我,左手順勢滑入我的衣襟,纏綿悱惻的吻住了我。

  許久之後,他喘息的放開了我,囈語:“悠然……給我生個孩子吧。我要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

  神魂劇顫。

  我們的孩子……我祈盼了一生一世的奢願!

  嫁給皇太極已有一年有余,然而我的肚子卻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的身體機能完全正常,禦醫診斷也說我沒什麼問題,但是……和前世一樣,越是期盼什麼,卻越是盼不來什麼。

  老天爺對我的作弄好像永遠也沒個完似的。

  難道說……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有所得必有所失嗎?

  ◇◆◇◇◆◇◇◆◇

  這之後沒過多久便是豪格娶伯奇福晉的正日,軍營里接二連三的大辦筵席,哲哲她們里外照應著卻仍是忙得人仰馬翻。沒奈何,我被叫去幫忙,其實以我的懶散性子也甭想能幫得上什麼大忙,不過就是照看著大灶吃食酒水等等。

  “每日里都吃的差不多,早膩了。”懶洋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驀地一僵。

  多爾袞笑嘻嘻的挨進我:“嫂子,今兒個都預備了什麼好東西……”

  我猝然旋身,肅然的正對上他,他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竟會用如此一本正經的表情看他。

  “十四貝勒未免太挑食了。”我冷言譏諷。

  多爾袞眉頭一挑:“又非是行軍打仗,難得豪格娶親,我想弄些好吃的,有何不可?”

  他說的倒也在請在理,只是以他堂堂貝勒之尊,還有什麼東西是沒有吃過的?我抬頭望天,幾乎要翻白眼。

  “江南小吃……”

  “什麼?”

  “北方的吃食和南方的不同,你或許只有去江南嘗一下那里的美食了。”

  “江南……”他拖長了聲音低吟,“在關內嗎?是在大明嗎?”

  我一震。該死,我都跟他胡扯了些什麼呀!

  多爾袞眼神迷離,上身前傾,突然湊近我:“真的……很好吃麼?”

  強烈的壓迫感讓我呼吸一窒,狼狽的往後疾退一大步,卻聽他驟然放聲大笑,引得伙房的奴才一齊往這邊轉過頭來。

  “看什麼看?!”他突然厲聲暴喝。

  我沒想到他翻臉竟比翻書還看,驚悸中腳後跟絆到地方一頭剛剛屠宰完畢的小牛犢。

  “小心!”他伸手拉住我,順勢將我帶入懷中。

  我的心怦怦狂跳,驚慌失措的掙脫他的懷抱。

  他眼神一黯:“我是洪水猛獸麼?”近乎自嘲撇嘴,“是了,現在八哥才是你的……”

  他突然頓住,眼底卷起一股狂風暴雨,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的拖過:“如今我才算明白過來,當初你為何處處想方設法的打聽大金國汗,原來竟是存了這個心思……”他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重痛得我險些咬到舌尖。

  “多……多爾袞,松手……”

  “你竟敢把我當猴戲耍!你竟敢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他額上青筋清晰可見,“可笑的是,我竟還真成了你眼中的那個大傻瓜!”

  他怒火中燒,手指收緊,我清晰的聽見骨頭咯咯作響,劇痛難當下低頭張嘴便咬。他悶哼一聲,卻沒縮手,任憑我牙齒咬出血來。

  滿口的血腥味嚇退了我,我惶然退後,他甩著手,左手虎口處血點淋淋。我一陣眩暈,牙印……我咬了他……

  多爾袞的臉孔在我眼前變幻成三四個疊影,刹那的恍惚間,我仿佛看到努爾哈赤在懊惱絕然的沖我皺眉,仿佛看到褚英瞪著霸道驕橫的眼眸,在不住的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啊——”我痛苦的捧著頭蹲下身子。

  別再糾纏著我,求你……求求你們,別再來糾纏我!

  “主子!”

  有只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下,我唬得一跳,尖叫:“走開!”

  “主……子!”未央怯生生的退縮,“您沒事吧?”

  我茫然的左右觀望,伙房的奴才們一個不見,就連多爾袞也不知去向。

  難道,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主子!大汗召喚你。”未央小心翼翼的解釋,“大汗現在很生氣……”

  “為什麼?”

  “喜宴就快開始了,大汗沒見著您,已是不悅。後來聽大妃說讓您來照應膳食,大汗便動怒了,把好端端的一盞茶給潑到了地上。”

  我一聽更加不敢再久留,皇太極這幾天就好比是個火藥桶子,稍有不慎便會遷怒于人。

  當下帶著未央,急匆匆的趕到鑲黃旗黃幄,帳內擺開三桌筵席,皇太極與哲哲正端坐在首席主位,其他在座的還有代善、阿巴泰、巴布泰、德格類、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真是難得見他們兄弟幾個到得如此齊整。

  皇太極抬起頭看向門口,我微微一笑,才松了口氣,預備跨步上前,突然身後簾子掀動,一股疾風卷著道窈窕的人影刮了進來。

  人影兒筆直的沖到主桌前,這時豪格正端著酒盅上前給父汗敬酒,那人直接撞上他,打翻了他手里的酒水。

  “大汗!”既烈且傲的脆亮聲音,我眼前一亮,幾乎脫口驚呼。“我女兒還在呢,你卻讓豪格娶了那蒙古女人,你究竟准備置我女兒于何處?難道說要逼她把大福晉之位拱手讓人不成?”

  皇太極面色一沉,如罩寒霜。

  哲哲見勢不妙,忙站起柔聲勸說:“三姐姐勿動怒,有話好好說!”

  “要我如何好好說?眼看著蒙古女人進門了,我女兒唯有整日傷心流淚……我不管,大汗你非得給我個說法不可!”

  砰地聲,皇太極一拍桌面,席上的酒盅蹦起老高,一股凜然肅殺之氣自然而然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莽古濟囂張的氣焰為之一頓,臉色刷地白了。

  皇太極冷冷的瞪著她,一言不發。

  莽古濟氣得身子渾身發顫,她原是夾帶著怒氣而來,可這會子皇太極未置一詞卻已將她氣勢的彈壓殆盡。

  “哼!”她猛一跺腳,最終忿恨的拂袖而去。

  莽古濟離開的刹那,皇太極的身邊陡然站起一個人來,轉身追了上去。

  “代善!”皇太極噌地站起,怒目相對。

  代善的去勢稍頓,卻仍是腳步未停的跑到了門口。

  “你莫後悔!”啪地聲,皇太極將桌上的杯碗狠狠的砸到地上。

  “嘩!”帳簾搖曳,代善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內。

  我錯愕的站在門口,代善方才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決絕,似乎……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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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發表於 2011-2-26 18:42:09 |只看該作者
103。求情

  莽古濟與前夫武爾古岱生有兩女,長女哈達那拉氏,嫁與岳托為大福晉,也就是蘭豁爾的生母,我以前曾與她有過數面之緣;次女則嫁給豪格為妻。姐妹二人皆是性情溫柔之人,與莽古濟自小傲氣狂妄的性子大相徑庭。

  莽古濟在武爾古岱亡故後奉命改嫁瑣諾木杜棱,因她身為汗姐,身份高貴,瑣諾木杜棱原先的大福晉自然得退讓其位。然而這對夫妻卻是貌合神離,瑣諾木杜棱十分信賴親信托古,同樣愛屋及烏的寵愛托古的妹妹。莽古濟心高氣傲,認為瑣諾木杜棱怠慢了她,夫妻二人時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這位驕橫過頭的三格格為了爭風吃醋,甚至聲稱托古兄妹想要謀害于她,蠻橫的要求皇太極替她除去托古。

  皇太極對她的無理要求自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之後被罷黜了大貝勒封號的莽古爾泰在天聰六年十二月初二暴斃,莽古濟一口咬定胞兄的死因蹊蹺,得理不饒人的她憤憤不平,趁著莽古爾泰周年祭,煽動正藍旗將士借著掃墓之名,糾結滋事。若非皇太極及時出面鎮壓,險些把事情鬧大。

  可以說,皇太極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姐,忍耐性已到了極限。

  而這一次,代善選在這樣的時機下出帳去追莽古濟,意味著正紅旗與正藍旗這兩股勢力有可能擰成一股繩,這是皇太極最最無法忍受的事——在他而言,這是在向他的王權獨尊挑釁!

  只要是毒瘤,皇太極便絕不會容許它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長擴大。

  據報代善追上莽古濟後,將她請到了自己的營帳,設宴款待……

  皇太極看著可憐兮兮,幾欲垂淚的我,終還是咽下這口氣,等著代善前來自動請罪。可左等右等,據侍衛稟告,莽古濟格格早回去了,代善卻仍是沒來。

  “派個人去傳召吧。”我咬著嘴唇,哀傷的說,“他會想明白的,他只是……一時沖動罷了。”

  皇太極額上青筋凸起,終是在我無聲的懇求下,松開了緊繃的拳頭。

  派出去的太監很快就回來了,可帶回來的結果卻讓我嚇了一大跳。

  “回大汗,大貝勒稱小阿哥祜塞得病,無法奉召前來……”

  砰!皇太極一拳砸在書案上,嚇得小太監撲通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要我怎麼饒他?你要我……”

  眼淚奪眶而出,我捂著嘴輕輕啜泣。他面色微變,從桌後跳了出來:“悠然!悠然……別哭。”他用力摟緊我,下巴頂住我的頭頂,恨聲,“不許再為他流淚……”

  皇太極再次壓下了心中怒火。

  第二日阿巴泰在營中娶俄爾哲圖福晉,大擺筵席,皇太極偕我一同親往祝賀。酒席之上,薩哈廉借敬酒之際,婉言代父解釋求情。

  皇太極當即說道:“我與你阿瑪意見相左,不過你阿瑪是我兄長,我焉能責怪他什麼?只是以後但凡你阿瑪有做的欠妥之處,你如果能夠體諒我的苦心,當需好好勸諫他!”

  “是!大汗聖明!”薩哈廉暗暗的噓了口氣,躬身離開。

  這番敲山震虎的喻旨晌午才傳達給薩哈廉,誰曾想到得傍晚,營中傳出大貝勒竟然帶著親信家眷私自返回盛京,旁人勸阻不得。

  薩哈廉前來回報請罪時面如死灰,一臉惶恐。

  皇太極連日來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薩哈廉首當其沖,在一通責罵之後,被狼狽的轟出營帳。

  我早已震駭無語,只覺得手足無力,皇太極的殺意已經很明顯的擺在臉上。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終于還是……要發生了。

  “悠然,不是我不肯放過他,是他執迷不悟!”

  怔怔的,淚水無聲的滑過臉頰,一顆心仿佛正在被一把鈍刀木訥的反複割著,左右撕扯成兩瓣。

  難道說……代善的命運終將和褚英、阿敏他們一樣嗎?

  手足相殘!

  我可以自我安慰的認為這是一個帝皇為了要獨霸天下,而不得不實行的政治手段。對于阿敏、對于莽古爾泰,甚至對于當年被逼殉葬的阿巴亥,我都能任由自己狠起心腸漠視不理,任由時代的命運巨輪殘酷的從他們身上碾過,湮滅了他們的生存軌跡。

  然而代善……

  代善不能!

  我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他慘死,記憶中那個溫柔似水的儒雅少年,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里,他即使做不成我的愛人,卻也是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親人!

  他不能死!

  皇太極可以為了鞏固皇權,清除一切障礙,唯獨代善不能!

  “皇太極……”我哽聲凝咽。我最愛的人要殺我最親的人,這叫我情何以堪?

  雙膝一軟,我淒然跪倒,泣不成聲。

  “悠然!”皇太極爆出一聲厲吼,箭一般的向我沖了過來,“你起來!”

  他使勁拽著我的胳膊,我固執的搖頭,甩落一串淚珠。

  “我曾向你允諾,這一生你無需再跪任何人!可是今天……你卻為了代善不惜下跪求我!悠然——”他厲聲怒吼,心痛得令我神魂俱顫,“他對你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值得你為了他,屈尊下跪?”

  他氣惱的推開我,憤恨的退後兩步,揮手一劈,“咔嚓”聲將矗立一旁,兒臂粗細的一杆正黃旗纛旗徒手劈斷。

  我驚慌抬頭,卻見他右手掌緣殷紅一片,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滴嗒嗒的濺到地上。我腦子一陣眩暈,驚呼的從地上爬起,搶上去查看他的傷勢。

  他倔強的甩開我的手,緊繃著臉,漠然的疾步走出汗帳。

  我錯愕的伸手愣在原地,心痛不已,呆立了兩三秒後才幡然醒悟,忙慌慌張張的追了出去。

  到得帳外,兜頭罩下一蓬沙塵,嗆得我連連咳嗽。身前馬蹄陣陣,皇太極竟然騎著大白飛馳而去。

  事出突然,身後隨行的親信侍衛絲毫不敢怠慢,紛紛上馬急追。

  等我喘籲籲的跑到馬廄時,栓在欄上的就只剩下小白一騎而已。

  小白性子剛烈,自我走後,便只認皇太極一人,其他人休想近它的身,更遑論是騎上馬背馳騁了。

  果不其然,這次和之前無數次的嘗試一般無二,我伸手解開它的繩套,才替它按上馬鞍,它便回頭張嘴咬我,鼻子里哧哧的直噴氣,在原地打著轉兒,死活不肯讓我騎到背上去。

  “小白!小白……求你,幫幫我……”我含淚嗚咽,咬牙將左腳套進馬蹬,抓著它的馬鬃,翻身上馬。

  “啊——”沒等我把右腿跨過去,小白使勁尥個了蹶子,我沒能抓緊,被它狠狠的甩在地上。

  背上劇痛,我撐著後腰緩緩坐起,眼睜睜的看著小白得得得的跑遠了。

  我又氣又急,沾滿泥巴的手背擦去臉上淚痕,發狠的說道:“好!既然你不認我,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宰了你……”

  “你這女人,好狠的心哪!”不遠處突然有人發一聲喊,沒等我聞聲回頭,腰上猛地一緊,竟是被人攬臂抱住,騰空飛離地面。

  多爾袞將我穩穩的放在身前,我掙紮著才想拿手肘去撞他,他突然大喝一聲:“抓緊了!”一揚馬鞭,催馬疾馳。

  “這是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呼呼的風嘯聲中,多爾袞貼近我的耳廓,粗重的喘氣,“我有預感,大汗這次回盛京,必然會發生大事!嘖,三尊泥菩薩終于要輪到最後一尊了……”

  一路穿過軍營,只見各旗營帳紛紛慌亂整軍收賬,不斷有人在放聲呐喊:“大汗有命——拔營回京——大汗有命——”

  我心有所動的抓緊了馬鬃,低下頭沉默片刻,啞聲問道:“大貝勒會受什麼樣的處罰?”

  身後的多爾袞不答,馬步顛簸,我的心陣陣抽痛。

  “你是個聰明人。”他忽然幽幽歎道,“何必明知故問……”

  我僵呆。

  “這次老二的腦子不知道是不是燒壞了,隱忍那麼多年,居然愚蠢的開始自掘墳墓……”多爾袞冷笑,過得片刻,忽然沉聲警告,“這事你別管!朝政之事後宮少插手干預,八哥為人精明,心眼甚多,別看你此刻得寵,若是鋒芒太露,他日必遭嫌棄。”

  不要管代善的死活嗎?

  真的……能不管嗎?

  “多爾袞……”我低下腰去,摟住馬頸,將臉埋在濃密雜亂的鬃毛內,默默的任由眼淚無聲的淌下,“你不明白的……不明白……”

  他怎麼能夠明白我的心?怎會了解我、皇太極、代善三人之間糾葛數十年的複雜感情?

  “阿步?”多爾袞小心翼翼的詢問,“阿步……怎麼了?”

  我蒙著臉,拼命搖頭。

  他固執的騰出左手來扳我的肩膀:“哭什麼?這事有什麼好想不明白的?你既然跟了他,早該料到伴君如伴虎,他拿你撒撒氣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如何這般想不開?”他放低聲音,柔聲哄我,“快別哭了,我帶你搶在大妃她們之前回宮,你使些手段讓他重新寵幸你就是了!”

  他說得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我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轉眼瞥到他的左手虎口處結了塊深紅色的痂,心里一顫,眼前仿佛晃過皇太極血淋淋的右手……

  皇太極!

  對不起,皇太極!

  是我傷了你!是我傷了你的心……

  可是……為什麼非得除去代善呢?

  為什麼你就不能容下他?為什麼……

  難道真的……無法挽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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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發表於 2011-2-26 18:43:27 |只看該作者
104。宮門

  急趕慢趕的回到盛京時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虜堡大隊人馬尚且滯後許多腳程,但城里卻已是炸開了鍋,亂作一團。

  多爾袞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門口,未等勒疆穩住,早有一干鑲白旗將士守在門口,心急火燎的沖上來,大嚷:“貝勒爺可算是回來了!到底這是發生什麼事了?為何昨兒個大汗一回來就下令關閉宮門?”

  多爾袞利落的跳下馬去,我身心疲憊的剛從馬上翻下,聽了這話,著地時腳下一軟,頓時無力的癱到了地上。

  多爾袞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將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說什麼?”

  “大汗昨兒個回宮後,宮門隨即關閉……今早諸位貝勒大臣們想借著早朝進宮一探究竟,可誰知是宮門仍是緊閉不開,等了半天,宮里才有小太監出來傳話——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眾臣不必入宮!”

  我四肢乏力,只覺得兩眼發黑,渾身冷得不行。

  “居然……會這麼嚴重?”多爾袞驚訝的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這般決絕,倒像是跟誰在慪氣似的。”嗤聲蔑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暫且不管他,咱們等著看好戲就是!”頓了頓,他回過頭看眼神複雜的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壓了塊巨石,堵得我氣都透不過來。

  多爾袞靠近我,向我遞出右手:“宮門關啦!看樣子你一個人是進不去的,只有等大妃她們回來再說了!”

  我茫然的抬起頭,他的臉不斷在我眼前晃動。我欲哭無淚,茫然囈語:“他在生我的氣……”

  “嘁,瞧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為了你動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多爾袞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擺,彎腰在我身前蹲下,壓低聲促狹而又古怪的嗤笑,“那家伙的心是石頭做的,不會再為了女人而心動了。這個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卻又無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了!”

  我先是一震,接著一顆心被強烈的酸痛包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地上涼,趕緊起來吧!”多爾袞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我從地上硬拽了起來。他身後的那些鑲白旗將士早識趣的扭過頭去,假裝視而不見。

  他突然將嘴唇壓在我的耳上,熱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希望他能狠心把這道門關上一輩子,而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去!”

  ◇◆◇◇◆◇◇◆◇

  九月十九。

  九月廿十……

  宮門始終緊閉。

  廿一日,同去平虜堡的八旗貝勒陸陸續續的趕了回來,哲哲她們一群汗妃、福晉、女眷皆是乘坐馬車,走的較慢,是以與大隊人馬一起仍是滯留在路上。

  諸位貝勒大臣集聚一堂,商議著各種辦法。

  九月廿二,文武大臣、貝勒親貴齊赴宮門之外,隔著高高的宮牆誠心祈求,皇太極置之不理。

  翌日拂曉,眾人又一齊前往大貝勒府,紛紛勸導代善主動請罪,平息大汗怒氣,以免把事態擴大,影響兄弟情誼。

  代善同樣未加理睬。

  九月廿三,氣溫陡降,半夜里淅淅瀝瀝飄起了細小的雨絲。我睜著雙眼,在床上翻了一夜。

  卯時已過,天色仍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我隔窗清晰的聽見奴才們悉窣小心的伺候著多爾袞出門,烏云珊丹不無擔憂的小聲詢問:“爺,大汗若是還不肯開門,咱們把側妃一直留在府里也不是辦法……”

  多爾袞冷哼一聲,烏云珊丹的聲音嘎然而止。

  我空洞的瞪著床頂,窗戶紙上什麼時候透進一層薄薄的光亮也不清楚。

  心已痛到麻木……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從床上坐了起來,抓過外衣慢騰騰的穿上。桌上放著已經冷卻的膳食,我眨眨眼,這是早餐?還是午餐?

  搖搖晃晃的踩下地,感覺自己身輕如燕,幾乎可以隨時飄起來。這些日子食不知味,我已然不記得自己到底吃過幾頓飯。

  多爾袞時常不在家,忙著和諸位貝勒碰頭想轍,烏云珊丹與我雖然名分上是堂姐妹,可她從不敢在我跟前多講一句話,每日只是吩咐奴才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我苦笑一聲,拉開門走了出去,天色居然全黑了,已是晚上了嗎?

  院子里靜悄悄的,丫頭奴才一個不見,我悄然無聲的穿過長廊。

  雨仍在纏綿淅瀝,就好像是我的內心寫照般,哭泣個不停。

  伸手攤開掌心,接下一片雨絲,我將手指緩緩收緊,握拳。最後,拳頭緩緩撤回,我昂首踏步跨進雨中……

  ◇◆◇◇◆◇◇◆◇

  兩扇厚重的朱漆木門緊緊閉合,門前的石獅子在雨夜里猙獰的瞪著我。搶在守門的兩名侍衛持刀走上來驅趕時,我先一步亮出了身上的信牌:“我是東宮側妃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我要進宮!”

  兩人面面相覷,盯著我手里的信牌仔細驗看,又狐疑的打量了我老半天。

  “那個……果真是側妃回來了麼?”其中一名年約三十來歲的青年向我身後探頭張望了下,疑惑的問,“怎麼不見大妃她們?”

  “我先回來的!”我有些不耐起來,雨雖不大,可細密的雨絲早已將我的頭發、外套打濕,冰冷的貼在了肌膚上,只消冷風稍稍一吹,我便抖個不停。

  “對不住,側妃!”兩人互望一眼,同時恭身打千道,“不是奴才不讓您進去,只是大汗早有吩咐,任何人到宮門前皆不准開門。請側妃饒恕奴才們的不敬之罪!”

  啪——臉上像是被人迎面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我抬頭看向這座森嚴的門扉。

  一年前,我的花轎打這里過時,這扇門也曾緊閉著將我關在門外……命運像是跟我開了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如今我再次被這道門檻給阻隔在了宮牆之外。

  “側妃請回!”兩奴才跪倒在地,誠惶誠恐的懇求。

  回?我能回去哪里?我還能回去哪里?

  這一生,苦苦追尋的只是他!我來這里,只是為了他!

  啪嗒,信牌滾落在地,侍衛們詫異的看著我。我淒然一笑,手指握緊,指甲深深的掐進掌心……

  “側妃!”

  “側……”

  在他們的驚呼聲中,我緩緩跪倒,雙膝沉重的砸在堅硬潮濕的石磚上。

  “大汗若是一個時辰不開宮門,我便在這里跪上一個時辰,若是一日不開,我便跪上一日,若是永不再開,我唯有長跪至死!”

  侍衛們顯然被我的決定嚇著了,一時沒了主張。

  雨絲細密的落在我身上,雨水順著耳鬢彙成小股的水柱,倒灌進衣領。風漸漸大了起來,攪亂了原本有條不紊的細絲,我迷濛著雙眼,漸漸的覺得耳邊侍衛們絮絮叨叨的聲音小了許多,寒意一點點的滲進我的四肢百骸,凍得我牙齒咯咯打戰。

  再到後來,仿佛周圍的世界已經靜止,沒有了喧囂爭論,沒有了嘩嘩水流,沒有了煩憂,沒有了苦痛,沒有了絕望,沒有了……一切一切!

  “昨兒個夜里怎麼無人及時通稟?”

  “奴才該死……”

  “你倆的確該死……拖下去杖斃……”

  冰冷得毫無熱氣的口吻,昏沉間我被這句殘忍的話驚到,猛地一個哆嗦,兩條腿自膝蓋以下突然拼命抽搐起來,痛得我“啊”地聲尖叫,模糊的意識被拉了回來。

  微微睜開眼,皇太極發狂的臉孔出現在我眼前。

  “請大汗息怒——”

  我正躺在他的懷里,身上裹了一件寬大的貂皮麾袍,他的身上僅穿了一件半新的一字襟扣的卷云金絲邊長褂,在風雨中顯得有些單薄。

  宮門已經開了,他就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傲然的望著階下跪伏著的滿朝貝勒親貴、文武大臣。

  “今天召集你們來,是想和你們說說我這些天的心事。你們這些貝勒大臣如果認為我說的悖謬不當,就當面講出來,不必曲意奉迎。我這番話上可告天,絕無妄言,你們這些人里固然有能體國愛民之人,亦有不能體國愛民的,你們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點名。如今蒙古各部皆稱我為汗,祈求歸附。所有歸降之人口也都如數分給你們,你們這些貝勒務須以仁養之。這是上天的恩賜。上天賜給你們這些歸降人口,如果力行愛護眷養之道,勤于治理,則天將眷助。但是如果不夠仁道,有欠公允,令這些降奴不得聊生,窮困勞苦,必然遭受上天報應。到時上蒼怪罪下來,可不還是得由我這個大汗擔當麼?你們這等行徑,讓我如何能治國安邦?凡是一個國家,有強力之人為君者,有幼沖之人為君者,亦有眾人擁戴之人為君者。為君豈有輕重之分?”

  他的這番話字字句句含沙射影,矛頭直指代善。

  我心中大急,想撐起身子,無奈腿上抽筋,疼痛難當,無力能動彈分毫。

  果然,底下寂靜無聲,皇太極冷言掃視,隔了一會兒,猛地厲聲喝道:“正紅旗的那些個貝勒們欺我太甚!輕視我的旨意……”

  我險險當場暈過去,只覺得耳鳴目眩,渾身發冷打顫。

  而接下來一句更是直點其名:“昔日大貝勒出師北京,執意欲歸;後進兵察哈爾,仍堅稱欲返。我每欲奮勇向前,他必主張後退……”

  嗡地聲,我腦子里像是被壓路機轟鳴著強行碾過,刹那間失去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只聽得皇太極的聲音如雷霆萬丈,言辭犀利狠辣,毫不留情的數落著代善的種種“罪行”。

  “……大貝勒的阿哥們借口放鷹,勒索百姓鵝鴨豬雞,這讓那些貧苦之人何以為生……大貝勒明知我已將多羅福晉許之濟尓哈朗貝勒,卻仍是執意欲奪他人所好……我令其娶察哈爾囊囊福晉,大貝勒稱其無財帛,竟是不娶。尋常人娶妻皆是須給財帛當聘禮,豈有為得財帛而娶妻的例子……莽古濟格格,自父汗在世時便有惡虐讒佞之行,大貝勒原本與她並無來往,這次竟因對我心存怨念,而故意將其邀至家中設宴款待……德格類、岳托、豪格三貝勒,偏聽莽古濟格格的離間之言,欲殺托古,這算什麼道理?托古何敢唆言額駙殺格格……古語有云,避強凌弱乃小人!我倘若不能公正審斷,則何以當得一國之君?我不是自圖富貴而令眾兄弟貧弱,乃是為承繼先汗之遺業,興隆國祚,留芳後世!你們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亂,我便繼續閉門而居,你們大可推英明之人為汗,我必當安分守己,絕不至像大貝勒這般……”

  我只聽了個模糊的大概,卻是越聽越心寒。

  底下鴉雀無聲,白茫茫的天地間只聽得見嘩嘩的雨聲。

  皇太極抱緊我,轉身跨過宮門門檻。

  嘎吱——砰!

  幽冷沉重的關門聲將一干人等重新關閉在宮牆之外。

  皇太極抱著我徑直將我送回東宮,我縮在他懷里只是閉著眼睛無聲的流淚。渾渾噩噩間,感覺他把我抱上床,親自替我換下冰冷潮濕的衣裳,然後拉了錦被替我蓋上。

  溫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眼角,輕柔的替我拭去淚水,我閉著眼睛,眼睫輕顫抖動,卻不敢睜眼看他。

  “何苦……你這般作踐自己,無非是想讓我心痛。”

  我的眼淚滾落得更多。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腳步聲輕微的響起,我的心倏地墜落,仿佛跌進一個無底深淵,摔裂成千萬片。

  ◇◆◇◇◆◇◇◆◇

  第二天一大早,諸貝勒、大臣、八固山額真及六部承政便將此案審定完畢。而後諸貝勒、大臣等一齊聚集宮門前跪乞:“大汗寬仁盛德,諸部咸服,國泰民安。一國之君閉門不理政務,實在有誤國家大事。臣等恭請大汗出宮打理國家政務!”

  幾十號人擠在宮門前,大聲反複喊著這句話,喊了約莫一個時辰,皇太極終于命人重新開啟宮門,令眾人入金鑾殿朝會議政。

  我身子像是被人淘空了般,腿軟的根本無法下地,可轉念想到代善命懸一線,我若是在這最後關頭無法再爭取一線生機,只怕將來我會永遠憎恨自己無能。

  掙紮著下床梳洗,兩眼金星直冒,太陽穴上突突跳動,像是有人一直拿錘子在敲我的腦殼,疼得我只有咝咝吸氣的份。

  踉踉蹌蹌的走出門,身後一大群的宮女太監咋咋呼呼的嚷著“主子”,驚天動地。我嫌他們啰唣,板下臉強令他們不准跟出翔鳳樓。這會子後宮大小主子都不在,全憑我一人說了算,這群奴才個個漲紅了臉,卻不敢放膽拂逆了我。

  我幾乎是一步一爬的挪出了翔鳳樓,短短幾百米的距離,我卻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耗去足足半個多時辰才蹭到了金鑾殿後。

  傍著一棵松樹呼呼的喘著氣,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轉眼又要下雨,頭重腳輕的眩暈感越來越重,我甚至覺得再往前踏出一步,保不准我就一頭栽倒不醒人事。

  視線有點兒模糊,我強撐著預備往前挪,金鑾殿外熙熙攘攘的傳出細碎的人聲,似乎……我來晚了,已經下朝了。

  眼前金星亂撞,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不許暈倒。恍惚間有道模糊的人影在我跟前一晃,我下意識的伸出手去,卻撈個了空。

  “你和代善究竟又是何關系?”有個暗啞的聲音低聲的問,

  我先還傻傻的聽不明白,思維停頓。

  “假如……”那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我這才辨認出來,眼前這個人居然是多爾袞。“換成是我,你是否也會這般拼死求情?”

  我呆呆的靠在樹杆上,靜靜的想了會兒。如果換成多爾袞,我還會這麼不依不饒的拼命維護嗎?

  模糊的視線對上他的臉孔,那張酷似努爾哈赤臉孔,卻奇特的混合了與褚英神似眼眸,造物主真是神奇,父子兄弟的遺傳基因居然能這般的相似……

  我緩緩吸氣,張嘴。

  眼前一花,我的一個“不”字尚未脫口,多爾袞砉地轉身,如流星趕月般大步走遠。

  我愣住,有心想喊他回來詢問方才廷議的結果,可望著他僵硬單薄的背影,話到嘴邊終是重重咽下。

  心跳突然紊亂起來,我摁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氣,可是……漸漸的眼前出現了憧憧疊影,我悶哼一聲,倚著樹干緩緩滑倒。

  混沌中,間或的聽見有人在大聲叱責,有人在嚶嚶哭泣,有人在幽幽歎息……

  清醒過來時,未央正跪伏在床沿上打盹。我渾身酸軟,輕輕推了推她,她頓時警醒。

  “主子醒了?”她又驚又喜,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傻傻的看著我,“老天保佑!”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兒個下午……”未央鼻子翕張,難過的流下淚來,“不過才數日未見主子,您竟然憔悴成這樣……”

  “是麼?”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臉,茫然苦笑。

  略略定了定神,我猛地回想起來,伸手拉住她的手,著急的問:“大貝勒如今怎樣了?”

  未央先是茫然,而後露出恍然的神情,但最後她只是避開我的視線垂下了頭:“大貝勒的事,奴婢怎會知道呢?”

  “別瞞我,我知你素來是個機靈的!”

  未央稍稍一顫,尷尬的笑了:“再機靈也瞞不過主子的慧眼。”左右察看了下房內,確定左近並無他人後,她才小心的附耳竊語,“大貝勒的案子牽連甚大,最後外頭廷議結果為,停‘大貝勒’名號,削‘和碩貝勒’之職,奪十牛錄人口,罰十匹雕花鞍轡寶馬、盔甲十副,白銀萬兩,另外罰九匹馬賞以九貝勒……大貝勒之三阿哥薩哈廉貝勒奪兩牛錄人口;岳托貝勒罰銀一千兩;德格類貝勒與豪格貝勒各罰銀五百兩;褫奪三額駙瑣諾木杜棱職位,三格格削去格格封號,降為庶人,勒令禁足,不得與任何人來往……”

  未央每說一句,我胸口便像是被針狠狠猛紮一下。

  好一個秀外慧中的伶俐丫頭,居然能把這些事情打聽得滴水不漏。都說後宮不得干政,可瞧這一小小丫頭已是如此了得,更何況是哲哲與布木布泰等人?

  不過……好在沒有下最後的圈禁或格殺令!

  我長長的松了口氣,未央扶我起身,在我背後塞了只柔軟的靠枕讓我歪著,轉身神色平靜的去替我倒水。

  我心中一動,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忽有所悟:“未央,麻煩你替我回稟大汗,謝他手下留情!”

  未央手里捧著的茶盞咯地一聲輕響,茶水潑出少許濺到她手背上,燙得她猛一縮手,茶盞咣當聲摔在地上。

  “奴婢該死!主子恕罪!”她面無血色的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你何罪之有?”我淒然冷笑“你原就是大汗的奴才,他讓你做什麼你照著做就是了……”頓了頓,見她仍是跪地不起,顯然是真的嚇壞了,我心有不忍,于是叫她起來,“大汗為何不親自來說?”

  “奴……奴婢不知。”

  她不知,我卻心知肚明。幽幽的歎了口氣,疲憊的闔上眼瞼。

  好累!

  爭了那麼多天,終于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只是這一次代善固然能僥幸逃得一劫,難保今後……

  代善呵,為何突然就固執起來了呢?為何非得和皇太極針鋒相對?明知此時他就算是聯合正藍旗一干勢力,也絕對撼動不了皇太極的地位分毫。

  如今兵力強悍優勢在握的皇太極,早已不同往日,特別是這段時間察哈爾部降服,進獻傳國玉璽,無論是天時地利人和,皇太極都已達到了絕佳的巔峰狀態!

  這個時候作意氣之爭,果然就如多爾袞所說,是在自掘墳墓!

  自掘墳墓……

  我倏地睜開眼。

  難道說……代善他……

  “啊!”我被嚇了一跳,皇太極不知什麼時候悄無聲息的坐在床頭前,正癡癡的凝望著我。見我陡然睜眼,他同樣也是一愣,四目相觸,我倆均是感到一陣尷尬。

  良久過後,皇太極長長的歎了口氣:“悠然,你又贏了。”

  我鼻子發酸,哽聲:“謝謝你。我知道如果你不肯松口,代善必死無疑。他……其實他……”

  “他不想活了!”皇太極淡淡的接口,“他這是自己送上門來找死!他其實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啊……”

  “悠然……我比他幸運。”皇太極柔聲撫摸我的臉頰,眼神感慨而迷濛,“你重新回到了我的身邊,讓我有了生的希望……蘇泰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海市蜃樓……她不可能取代東哥的地位。代善他,興許就是明白了這一點,才會覺得絕望吧。”

  “皇太極……”

  “生,有時候比死更痛苦!”皇太極稍加用力,輕輕的把我帶在懷里。

  生,有時候比死更痛苦!

  那樣的感覺……是生不如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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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發表於 2011-2-26 18:43:51 |只看該作者
105。生辰

  我最終仍是沒能如願。

  雖然我抗拒就醫,但在努爾哈赤“救得活賞,救不活死”的威脅下,那些醫官大夫們無一不戰戰兢兢,玩命似的二十四小時守著我。

  不僅如此,隔了兩重門,薩滿丁零當啷的念咒聲,時不時的在我脆弱的神經線上紮針——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些薩滿在心理上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恐懼,他們每念一次咒,我刻意想昏迷的意識便清醒一分。

  如此,挨過了七八天,那些大夫們終于喜極而泣的告訴前來探病的努爾哈赤,東哥格格的性命已然無憂。

  看來宿命果然無法違背!

  注定我無力在東哥命定離世之前做出逆天之舉!我注定要乖乖的在這個身體里繼續留下來,飽受痛苦的煎熬折磨!

  ◇◆◇◇◆◇◇◆◇

  時年中,努爾哈赤始建旗制,設黃、紅、藍、白四旗。

  每三百女真壯丁編為一牛錄,首領為牛錄額真;五牛錄為一甲喇,首領為甲喇額真,統領一千五百人;五甲喇為一固山,首領為固山額真,一固山即為一旗,共七千五百人。

  各旗以不同旗色為標志。

  四旗中,正黃旗由努爾哈赤親領,余下三旗任命舒爾哈齊為正藍旗旗主,長子褚英為正白旗旗主,次子代善為正紅旗旗主。

  四旗旗主的任命同時也意味著,代善由此開始踏入建州統治高層,參與時政,而他與褚英兄弟二人的角逐業已悄然拉開了帷幕。

  這……正是我最最不願見到的!

  ◇◆◇◇◆◇◇◆◇

  轉眼秋去冬來,我的精神卻始終提不起來,葛戴每日都會扶我到院子里曬太陽,給我說笑話兒逗樂,我卻很少再開口說話。

  努爾哈赤打那以後便沒來過,褚英來不來我不清楚,代善卻每日必至,只是我從沒讓他進過屋。

  我知道我是狠心!但唯有對他狠心才是為了他好!

  這期間皇太極偶爾也會過來探望。

  他的氣勢愈發冷峻逼人,孩童稚嫩的氣息正從他臉上緩緩褪去,逐漸露出少年特有的青澀俊朗。我清楚的意識到,這個孩子終于也將和褚英、代善一般漸行漸遠,最後被永遠留在原地的,唯有我一人而已。

  ◇◆◇◇◆◇◇◆◇

  十一月中旬,努爾哈赤和烏拉那拉阿巴亥的婚禮辦得異常熱鬧和隆重。葛戴因是阿巴亥的堂姑姑,竟被臨時硬拉去充當了新娘的娘家人——這個無理的要求實在做得有點過份,葛戴被侍衛帶走的時候,驚訝得都說不出話來了,只有我心里隱隱有些猜悟到,這個不是阿巴亥的主意便是努爾哈赤的主意,想來無非是想借此向我炫耀示威。

  隔天葛戴回來後便搖著頭對我說,太過奢侈了,只怕阿巴亥無福消受。

  我聽後只是淡淡一笑。她有福無福那是她自己的事!各人只管活各人的,畢竟能在這個世上按自己意願隨性而活的女人實在是太少了!

  完婚後半月,傳聞努爾哈赤竟再沒邁過其他福晉的房門,一味專寵于阿巴亥一人——這下子柵內又像是被捅了蜂窩,我這平時門可羅雀的小地竟被那些女人輪番踩了個遍。原我還以為她們會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誰想那些失寵的女人們在新的目標出現後,竟又自動將我視作了她們的同盟軍。

  真真可笑至極!

  我受不了她們頻繁的來騷擾我,勉強忍了數日,終于在某日晨起後,思量再三,喚葛戴替我遞了個口訊給努爾哈赤,讓他約束好自己的大小老婆,別再來煩我。

  可誰曾想,方過三日,便聽說努爾哈赤竟撇下百般恩寵的側福晉烏拉那拉氏,帶著貢品到北京去了。

  這是建州向明廷第五次納貢,原本已定好由舒爾哈齊帶人赴京,可沒想到最後成行的竟是努爾哈赤自己。

  ◇◆◇◇◆◇◇◆◇

  明萬曆三十年。

  “我”二十歲生辰當日,送禮的奴才便絡繹不絕的登門而至。

  葛戴每次捧禮盒子進門,便會說,這是某某送的,先站在一旁觀我的臉色,再做處理。我對這些沒多少興趣,便隨手打賞了屋里的丫頭奴仆,把她們高興得跟自己過生日一般。

  少時,葛戴一臉謹慎的走了進來,我見她手上捧了三只顏色樣式不同的匣子,不覺一怔。

  “這又是誰送的?”僅看這些外包裝的匣子便已可感覺出里頭裝的東西價值不菲。

  葛戴小心翼翼的將一只金鑲匣遞給我:“這是大……大阿哥……”

  未等她囁嚅著把話說完,我一把奪過那只金鑲匣子,高高舉起毫不留情的摜下,“啪”地聲,匣盒砸得個粉碎。

  一屋子的下人被嚇了一跳,她們大概從沒見我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葛戴倒是略為鎮定,重新拿起一錦盒:“這是葉赫布揚古貝勒送的,底下的是那林布祿貝勒送的……”她眼眉揚起,聽我示下。

  我略略點點頭:“先擱著吧。”

  葉赫于我,何曾有親情可言?我冷冷一笑,繼續從桌上的一堆禮物里挑東西送人。

  一會兒乏了,便回屋去躺了會兒,等再出來,桌子上的東西竟然多了三倍不止,這回倒是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雖然往年過生日也有禮物收,卻從不曾有如此豐厚過。

  “這些都是誰送的?”

  “回格格的話,奴婢不知。”一個小丫頭怯生生站在角落的回答,頭壓得很低。

  “葛戴呢?”

  “回格格的話,葛戴姐姐在門口和人說話。”

  目光穿過窗格,我淡淡一掠,卻見院門口葛戴身上那件背心獨有的彈墨色,在半敞的門扉間輕微晃動,門隙里我分明還看到另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心頭一慌,忙低下頭,假裝未見,可捧著茶盞的手卻情不自禁的顫抖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葛戴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我仰起頭,目光與她對觸。她沒料到我已經起身,些微一愣,臉上大窘,悄悄將手往袖子里攏。

  “拿出來罷!”我幽幽歎息。

  “格格……”葛戴跨步走到我面前,收攏的拳頭緩緩展開,一枚剔透盈綠的翡翠戒指靜靜的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我眼神一黯,心口像是被挨了一記重錘。

  好半天,我才伸手將那枚翡翠戒指拿起,緩緩套入自己左手食指,大小合適得令人歎息。

  滿人喜愛佩帶戒指,也盛行將戒指送人,但是會將戒指量指定做成這般大小的人,唯有他……

  “格格,要不要出去見見二爺?他……還在門外呢。”

  我澀然一笑,將戒指從指間取下,放在桌面上,忽然抄起旁邊一塊緬玉鎮紙。

  “格格——”

  “啪!”鎮紙擊在戒指上,猶如砸在我的食指上,痛徹心肺。

  戒指被砸成三斷,若非翡翠質地堅硬,這一擊怕是已成齏粉。我將那三截碎片收了放回葛戴手中,冷道:“把這個還給他。”

  “格格……”葛戴痛呼。

  我別過頭,狠起心腸。

  如此最好!我和他,如此結局……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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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發表於 2011-2-26 18:44:15 |只看該作者
106。長談

  大清早的空氣頗為涼爽宜人,我卻懶得動彈,仍是歪在窗前的軟榻上看葛戴比樣子在裁布。

  瞧她那樣,倒還真有一副裁縫的架勢,若是擱在現代,怕也不失為一塊服裝設計師的好料。看了好一會,見她又是描線,又是裁剪,一通忙活,竟是累得額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噙著笑,忍不住說:“這會兒忙忙的趕做嫁衣,難道你這小妮子已經倦怠再陪我這老姑娘,想早早脫離苦海了?”

  葛戴先是一愣,之後霞飛滿面:“格格又拿奴婢玩笑。”

  “並非玩笑……前兩天管事嬤嬤特地來找你,事後你雖支支吾吾的拿話瞞我,但到底我對你還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想聽聽你的意思如何?”

  葛戴咬著唇,悶悶的不說話。

  “葛戴……”我輕輕喚她。

  她纖細的脖子僵硬的擰著,忽然丟開手中的剪子,朝我跪下:“格格!奴婢情願一輩子跟著您!只求格格千萬別趕奴婢走!”

  我瞅了她好半天,她背脊倔強的挺著,頭只是低著,看不到她此刻臉上是何表情,我歎了口氣:“也罷!我也不贊成女孩子這麼早便嫁人,且由我出面和管事嬤嬤說說,再留你兩年吧……不過,等你年紀大些遲早也要嫁人的,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願他們隨便配個人,委屈了你。”

  葛戴沉默半晌,生硬的說:“奴婢既然服侍了格格,這一輩子便是格格的奴才!”

  我知道她說的是孩子話,也清楚她是真的不想被人強迫了嫁人,于是伸手扶她起來,說:“我餓了,去給我拿點點心來。”

  “啊,早起嬤嬤做了奶餑餑……”她咋咋呼呼的跳了起來,像是一陣風般刮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就靜了下來,我瞪著自己袖口的花紋發呆。胡思亂想了一會,忽然感覺屋內的氣氛有些怪異,不覺抬起頭來。

  門口無聲無息的站著個人,我後腦勺上的神經突突抽了兩下,疼得咝咝吸氣。

  “側福晉怎麼來了?”我坐起身,不緊不慢,“進門也不讓丫頭知會一聲,冷不丁的往我屋里一站,倒怪嚇人的。幸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點了蠟燭,怕還不得又要讓人猜疑著莫是鬧鬼了。”

  阿巴亥往前跨了一步,隨性的往我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只一言不發的瞅著我。

  半年多未見,她倒是越發出落得清麗動人,小兩把頭上簪了翡翠點金的扁方,腦後梳起燕尾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頸子。

  她那雙眼眸黑黝黝的望不到底,她面無表情,我也猜度不出她是何用意,只是覺得她似乎想要看透我,看穿我……很好笑的念頭,其實她什麼表情也沒有,我根本就是自個兒在瞎猜。

  “爺讓我來看看你。”仿佛過了許久,就在我快要忘記房間里還有她這號人的存在時,她突然開口了。隨著這一句話,她的眼眉,神情,動作都舒展開來,人也似乎鮮活起來,之前的她真是跟個木頭人沒啥分別。

  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這時恰巧葛戴端了點心果盤進門,見阿巴亥在屋,竟唬得傻了,愣在門口半天不知進退。

  “葛戴,給側福晉看茶。”

  “哦……是。是……奴婢遵命。”她竟忘了放下點心,茫然的仍是端著盤子轉身去了。

  我不禁暗叫可惜,我可真是有點餓了。

  “東哥……”阿巴亥猶猶豫豫的喊了我一聲,如星星般閃亮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困惑,“我該叫你姑姑?姐姐?還是……”

  “什麼都不是。側福晉與東哥非親非故,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跟她周旋。

  她秀氣的凝起眉毛,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探究的神色:“我來,並不只是因為他叫我來我才來的。”

  “哦?”

  “我……有些事想不通,想來請教你。”

  我眉稍一挑:“請教我?”忍不住虛假的掩唇輕笑,“我有什麼能耐能替側福晉解惑?側福晉怕是找錯人了吧?”

  她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低下頭,再抬起時,臉上已換了一種輕松的笑容:“東哥,你很防備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和婉轉。

  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粲爛,這時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盞進來,阿巴亥瞥眼瞧見,卻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的從她手里接過茶來。

  她喝茶時的氣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貴婦人的架子,完完全全再也找不出一絲一毫小女孩的氣息,我些微有些吃驚,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寵,如何能耐,也不過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若擱在現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該是和一大幫同學嘻嘻哈哈玩鬧的純美花季。我轉眼又瞄了瞄一旁恭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陣恍惚,這丫頭也同樣如是啊。

  “你先下去吧。”擱下茶,阿巴亥冷冷的對葛戴說。

  葛戴抬起頭來,固執的將臉轉向我,我沖她略一頷首,她才一步三回頭的退了下去。

  “東哥!”阿巴亥放松下來,臉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聲,很有耐心的等她開口繼續問我,她支起頭,遲疑了會,最後很小聲的問:“你為什麼不肯嫁給爺?”

  我冷冷一笑,原來是當說客來的。

  “不喜歡。”

  她怔住,兩眼發直。

  “我不願意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兩情相悅之上的,沒有感情的婚姻對我來說,只是一場悲劇。”

  “兩……情……相悅?”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觀念里,這種思想前衛得幾近叛逆。可以預見到她接下來肯定會以為我在發瘋說瘋話,可誰知,一轉眼,她竟呆呆的望著我笑了起來。

  笑容先是淡淡的,軟軟的,但慢慢的她臉上的顏色變了,她雙肩微顫,嘴角垮下,眼睛里漸漸笑出了淚水,最後,那眼淚就順著臉頰滾了下來,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嗎?東哥,難道你一點也不曾後悔嗎?為了這種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現在都弄成這麼樣子了?”她激動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手指著我,邊說邊哭,“什麼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經蹉跎掉了女人最寶貴的光陰,現在的布喜婭瑪拉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嫁不出去的葉赫老女!”

  “啪”地聲,她將桌上的茶盞一股腦的掃到地上,然後趴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葛戴聽到動靜,早緊張的跑到門口東張西望,我悄悄向她打個眼色,仍是讓她走開。

  阿巴亥哭了一陣,忽然用袖子把臉上的眼淚抹了個乾淨。然後她轉過身看著我,眼睛紅紅的,臉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驕傲的雀鳥般高昂著頭顱:“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從我三歲懂事起,阿瑪就告訴我,我有個額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貝勒抓去了,他是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瑪卻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討厭你,他甚至還不只一次的用充滿感性的言語來贊美你,說你是如何驚人的美麗,教人一見之下連性命都可以為你輕易舍棄……我打心底里不服氣,這種愚蠢的話也只有我的阿瑪才會編得出來。可就是這個從來沒真正關心過我,只會對我說這些蠢話的阿瑪,卻在我七歲那年被我的族人殺死了,叔祖父興尼牙要奪位,不僅殺了我阿瑪,還殺了我的哥哥……我額娘被他們搶了去,我因為才七歲,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僥幸逃過一劫,可終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額其克布占泰返回烏拉……他和我阿瑪一樣,不,甚至比我阿瑪更癡狂,他雖然已經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婭瑪拉!”

  面對她近乎是發泄的指責,我唯有默然。

  每個人都有隱藏在背後不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這般要強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關。

  “……額其克回來後沒多久,便說要把我許人,他說建州的淑勒貝勒是個有作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無論嫁給誰,都好過在烏拉仰人鼻息,看人臉色的活著。我受夠那種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輕,我的美貌,我的身體……而且,我知道在費阿拉城里有個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見識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麗!”

  見她說得咬牙切齒的,我淡淡一笑:“這不就見到了麼?很失望吧,我並不如你預想的那麼風光,美貌帶給我的並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為什麼你要拒絕可以輕易到手的幸福,而甯願……”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斷她,“那是你給自己定義的幸福……卻也不見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並不是非得仰息著男人而活,這是我意識里根深蒂固的信念,無法妥協,因為我並不屬于這里。”

  “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這里?”她臉色慘白,喃喃的念著,“是了,你不稀罕呆在費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費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回家。”我輕輕的歎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聽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發泄壓抑許久的惆悵,“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藍天如此的明媚,空氣清新的令人迷醉,可這麼廣袤的空際,卻容納不了我一顆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靜得無聲無息,窗外偶爾有小鳥飛過,羽翅撲閃的響聲讓我倍感無限向往。

  “東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爺昨兒個在殿上已當眾宣布,等他歸老之後,要將所有的妻妾兒女都歸二阿哥所有。”

  “啪”地聲,飛翔的鳥兒不知何故,竟一頭撞在窗欞上,摔落地去。

  我倏地轉身,愣愣的望定她。

  阿巴亥的臉色蒼白間透出一層淡淡的,透明的嫣紅,眼眸閃亮。

  眩暈感隨之襲來。

  女真人婚配盛行“轉房”之俗,即所謂的父死則妻其母,兄死則妻其嫂,叔伯死則徑亦如之。所以,努爾哈赤指明今後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無可厚非,這也原已在我意料之中,可是……為何阿巴亥會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這種眼神讓我心驚肉跳!

  “你……你……”我喃喃的吐出兩個音,竟覺如鯁在喉,艱澀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少頃,她臉上神色收起,又恢複成雍容華貴的側福晉,沖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爺交待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頓了頓,又加了句,“你放心,他問起時,該說的我便說,不該說的絕不會多嘴。”

  我嗤地一笑:“側福晉也請放寬心,東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點點頭,轉身走了。

  等她走後,葛戴靈巧的蹭進屋來。我看看她,又抬頭看看窗外的天,忽歎:“恐怕要變天了……”

  “不會啊。”她困惑的說,“今天天氣很好啊,不可能會下雨的。”

  “只怕現在無妨,卻難免今後……”

  “格格在說什麼呀?奴婢都聽不懂了。”

  “聽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著干嘛,我要的點心呢?”

  她空著兩只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給忘廚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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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發表於 2011-2-26 18:44:48 |只看該作者
107。遷都

  明萬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

  昨日除夕夜的晚宴,我照例推辭不去,可是沒想到天方蒙蒙亮,竟被人吵醒。一道身披絳紅色的羽緞斗篷的影子,掀了厚厚的棉簾子直闖了進來,在我跟前一晃:

  “還窩在炕上做什麼?快起來跟了我去。”

  我懶懶的只是不動,連眼也懶得睜:“別處玩去吧,我再睡會兒……”

  “呵。”他笑,“敢情是把我當成老八那小子了麼?快起來看看我是誰?”

  “管你是誰。”一股冰涼冰涼的寒氣往我捂緊的被角里直鑽,嗖地抓住了我的一只腳,我嘶地抽氣,拼命蹬腿,尖叫,“搞什麼……”

  雙眼睜開,話卻只喊出了一半,炕頭上坐著眼眉帶笑、英姿颯爽的男人竟然是努爾哈赤。

  我縮回腳,磨蹭著坐起身,仍是用棉被將身子裹得緊緊的。

  “爺怎麼來了?”

  “快些起來,帶你去瞧好東西。”

  “狩獵麼?沒意思,我不想去。”

  他今天興致頗高,竟不在意,扭頭對一旁的葛戴吩咐:“去!伺候你主子穿衣。”

  葛戴不敢不從,磨磨蹭蹭的過來替我穿衣,我邊打哈欠邊推被子,瞥眼見他仍是大馬金刀的坐在房內,不禁來氣:“麻煩爺先回避!”

  “架子越發大了!”他站了起來,卻沒出門,反近身湊了過來,“要不爺替你穿吧。”

  這下子倒讓我警覺起來,今兒個努爾哈赤實在是反常得太奇怪了。

  一會兒穿戴妥當,我自讓葛戴替我梳頭,他站在我身後,手里撫著我領子上的一團火紅色的裘皮,問:“這火狐狸皮子倒是件稀罕物。老大送的還是老二送的?嗯,老大送的你不會穿身上,多半是老二……”

  我使勁白了他一眼,拍開他的手:“這是八阿哥孝敬我的。”打從皇太極五歲起送了我第一張火狐皮毛,以後每年他都會送一張來,都說火狐狸難找,可要活捉而不損及皮毛更是難得。于是我格外珍惜,藏了這些年,湊了五張整皮子,去年冬見葛戴會裁衣,便讓她給我制了件短皮上衣,但衣樣子卻按著我的意思做得極具現代感,竟有些類似于男人穿的馬褂子,幸而是在家穿,外人想瞧也瞧不著,也免去不少麻煩。

  “皇太極這小子也算是真有孝心了。”努爾哈赤站在我身後,驚羨的打量著我,隨口道,“這幾日孟古姐姐病了,他日夜守在榻前,不眠不休,端茶奉水……我的兒子里,也就屬他最有孝心。”

  “姑姑病了麼?”我詫異的回頭。

  “不是什麼大病,女人家動不動就愛頭疼腰酸的,她身子又弱,往年一到冬天總也容易得病。”他沒在意的隨口回答,一把將我從凳子上拖起,“走!走!帶你出去透透氣!”

  我百般不願:“我要去瞧姑姑。”

  “一會去,一會回來後再去……”不由分說,將我生拉硬拽的拖出門。

  ◇◆◇◇◆◇◇◆◇

  只精略的帶了正黃旗下的十余名小兵隨扈,努爾哈赤便帶著我離開費阿拉城,縱馬馳騁。我因騎術不佳,平時就很少獨騎,現如今更是只能坐在努爾哈赤身前,抓著馬鬃閉氣。

  刺骨寒風刮在我臉上,痛得猶如刀割,甚至眼睛也只能眯成一道縫,完全無法領略到騎乘的樂趣,這種滋味真好比大冬天騎摩托車不戴頭盔,豈是一個“冷”字可以說得。

  努爾哈赤卻是興奮得不住大笑,時不時還吼上一嗓子。

  到最後我只能彎腰低頭,雙臂緊緊摟住馬脖子,任它顛得我頭暈眼花,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約莫熬了兩個多時辰,只聽身後“籲”地聲勒馬,然後我身子猛地騰空,穩穩的被人抱下馬背。腳踩在實地上好一會,我只是捧著頭茫然的找不著北。

  “看——”忽聽身旁努爾哈赤帶著萬分驕傲的對我喊了聲。

  我踉踉蹌蹌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轉身,然後……驚呆。

  碧波藍天下,一座巍巍古城坦承在我腳下,灰瓦白牆,依山傍水,風景獨美。百余萬平米的占地面積,著實令人咋舌……

  “紫……紫禁城?”明知道不可能,但我仍是顫顫的問了個白癡問題。

  “哈!你見過紫禁城麼?那是大明皇帝住的宮殿,不過……我努爾哈赤住的也不賴!”他俯首指著遠處山腳下的城堡,細細述說,“這是給你的禮物,從你去年生日那天起,我命人在這里壘下第一塊磚……這是給你,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的生日禮物——赫圖阿拉城!”

  “砰噔!”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是剛才騎馬的眩暈感沒有消退,還是被他的豪言壯語給嚇的,總之,我徹底傻眼了。

  “東哥!東哥!”他趕忙抱我起來,“怎麼了?”

  “這份禮……”我臉孔抽搐,尷尬的笑,“未免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要?”

  “東哥!”他警告的瞪了我一眼。

  于是,我只得起身行了個禮:“謝爺的賞。”

  名義上說是送我的,總不可能真讓我一個人住那麼大一座城池吧?我涼涼的在心底冷笑,不過是借花獻佛,他倒當真會順水送人情。

  “過完年,我便讓所有人從費阿拉城搬過來……”

  果然吧,我可一點都沒猜錯,之前真是被他嚇壞腦子了。

  我轉身找馬。

  “哪去?”

  “回去,看姑姑。”

  “你……”

  “我這人特沒情趣,倒叫爺失望了。”我不冷不熱的回答,仍是規規矩矩的行禮,“爺明兒個還可以帶福晉們來,我想她們會很樂意聽爺這麼說。”

  “你……”他氣得臉都青了,方才的歡喜和興奮一掃而空,“你是真的就一點也不稀罕我對你的好?”

  “爺愛對誰好,那是爺的權力。”

  他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起頭來看著他,“這可是你說的……你等著,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當真我的寵愛就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可怕。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他手指微顫,倏地放開我,將我一把抱上馬背,然後他也跨了上來。

  “回去!”他厲喝一聲,勒轉馬首。

  馬蹄得得響起,身後的小兵們不敢懈怠的緊隨其後。

  ◇◆◇◇◆◇◇◆◇

  赫圖阿拉城分內外兩城,城垣由土、石、木雜築而成。

  內城四四方方,東西南北長寬各為五百多米,占地二十幾萬平米,外城同樣是四方型,邊長約為一千三百多米,占地一百五十幾萬平米。

  明萬曆三十一年正月末,建州兩萬余戶人丁由費阿拉城遷入赫圖阿拉。

  自此,我結束了在費阿拉近十年的生活,由一座枯燥乏味的牢籠搬到了另外一座更大、更奢侈,卻也更重樓深鎖的豪華大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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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發表於 2011-2-26 18:45:07 |只看該作者
108。成人

  孟古姐姐的病並沒有像努爾哈赤說的那般輕描淡寫。開春過後,她的病情非但沒有減輕半分,反而加重了許多。大夫們開出的方子上無非也就說些模棱兩可的話應付著,不過來去總是什麼心情郁結,痼疾沉疴……最後總結來總結去,說是因為年初搬動了住處,環境不適所致,需加倍安心調養。

  這可真是可憐了皇太極。他作為阿哥,原有自己單獨的住處,但為了就近照顧母親,便將睡鋪草草的搬到了孟古姐姐住處的西下屋。

  可西下屋原是配給下人住的,家居簡陋粗糙,冬天沒暖炕,僅靠屋子里薰爐子取暖。轉眼春去夏至,屋子里又熱得跟蒸籠一樣,閉不透氣,原以為孟古姐姐的病總會慢慢好起來,可誰知偏一無起色,于是他在那西下屋一住便是四五個月。

  搬來赫圖阿拉的時候,努爾哈赤給我安置了間別殿,僅是仆婦丫頭便塞了二十幾人,可是我覺得這屋子奢侈得簡直不像是給人住的。偏巧孟古姐姐住處邊上有間院落空著,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帶著葛戴一干打從費阿拉就跟著我的嬤嬤丫頭搬了過去。

  與孟古姐姐毗鄰而居,倒是彼此間多了許多照應。

  這一日,一貫晚起的我竟早早的醒了,在床上翻覆良久,再難續夢,索性起了個大早。用罷早飯後覺得無聊,便自然而然的帶著葛戴去瞧孟古姐姐。

  因為太早,值房的嬤嬤告訴我,側福晉和小主子都還沒起——孟古姐姐難得能入眠安睡,我不便去吵她,凝想片刻,便打算去鬧皇太極。

  西下屋黑咕隆咚的,守夜的丫頭睡意朦朧的回我話,說昨晚上主子熬夜讀書直到三更才睡下。

  心里莫名的湧起一股憐惜之情,真是難為他了,白天照常要習武練功,半點不得馬虎懈怠,一有空暇便又要在慈母跟前盡孝,他就跟個玩命轉的陀螺一樣,沒有半分停歇喘息的工夫。

  “噓——你也下去歇著吧。”打發走守夜的小丫頭,原先想捉弄皇太極的心思早丟到爪窪國去了。

  我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床邊,屋內光線昏暗不明,因為天熱,皇太極赤裸著上身,臉朝里背朝外的躺著,涼被搭在他肚子上,下身穿了條月牙白的真絲長褲。

  我在他床前只略略一坐,便覺得胸悶氣短,這屋子實在太不通風了,采光也不行。于是心念一動,伸手在他背上一觸,果然沾手冰涼,指尖滿是汗水,不禁又是感到一陣心疼,忙拾起床頭擱著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上輕輕替他扇風,

  扇了十來分鍾,我右手換到左手,左手又換到右手,也不知換了幾回,只覺得兩條胳膊酸得都快舉不起來了。忽聽“咯”地一聲,皇太極的背脊突然像蝦米一般弓起,而後彈跳起來。

  “怎麼了?!”我被他跳了一大跳。

  他擁著涼被,怔怔的坐在床上,兩眼瞪得老大,視線卻木然的發直,毫無焦距。我心里發怵,嚇得不輕,抓著他肩膀搖了兩搖:“喂!你別嚇我!怎麼了?做噩夢了是不是?”

  我連問了三四遍,他才眨巴了下眼,眼珠呆滯的轉動著慢慢向我瞧來。目光才觸到我的臉,忽然俊逸的臉龐上窘迫的迅速染紅,他捂緊被子,把頭緊緊壓在胸前。

  “喂,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句話啊!”

  “出去!”他突然悶悶的吐出兩個字。

  我抽了口氣,這小子跩什麼?

  “出去!”口氣愈加惡劣。

  我氣不打一處來,噌地站了起來,惱火的從他懷里一把抽走涼被,叱道:“你睡迷糊了吧?!”

  他呲牙咧嘴的跳起來搶奪被子,神情狼狽到極至。

  掌心觸及被面,是一片暖融融的濕濡感,我皺起了眉頭,被子被他一把奪過。

  “你……”我漸漸恍然,見他臉上窘迫的表情更甚,便再也忍不住的捧腹大笑,“你多大了,居然還尿床!”

  他吸氣,瞪眼怒視我,眸光如刀。

  我笑得直打跌,屋外的小丫頭聞聲在門口探了下頭,竟換來皇太極的一聲怒吼:“滾出去——”咻地聲,一只瓷枕竟被他用力丟了出去,啪地砸在近門的牆壁上。小丫頭不可避免的被瓷枕碎片刮到,低呼一聲,抱著頭狼狽的逃出門去。

  竹簾子啪嗒甩上。

  我漸漸斂住笑聲,看來這次皇太極是當真動了肝火,以前可從沒見他發這麼大脾氣的。

  我訕訕的摸了摸鼻子,干咳一聲:“其實……那個也沒什麼……”

  “閉嘴!”他呼呼喘氣,胸膛急促的起伏。

  我發現他雖然年幼,骨架纖細,但身子卻並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單薄,胸腹肌肉結實健壯,以一個少年而言,還算滿有料可看的。

  “咳……”我被口水嗆了下,臉不禁有些泛紅。

  真是色女啊,我怎麼對個小毛頭品頭論足起來了呢?

  “東哥!”

  “啊?什麼?”

  “我在跟你說話,你又走什麼神了?”他嘶吼。

  “是……是嗎?你剛才說什麼了?”

  他的眼神似乎要吃人,臉紅得跟只西紅柿一般,我卻越看越覺可愛。

  少年人啊!可愛的少年人……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咬牙切齒,“我讓你到那邊櫃子里給我拿條褲子……”

  “哦,哦……褲子!褲子!”我忙點頭,“是了,你褲子也尿濕了。”

  “東哥——”他突然從床上跳了下來,表情猙獰,我哇地聲大叫,沒來得及跑,就被他從正面撲倒在地。

  雖然他年紀比我小許多,可身高卻已與我比肩,力氣更是比我要強悍得多,而他又是含忿沖過來的,這一仰面跌倒,我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原以為後腦勺與地磚親密接吻,非得撞出一個大包來,可沒想他竟及時伸手繞到我腦後。

  著地時屁股和後背一陣劇痛,可頭卻穩穩的被他用手托住,完全無害。

  這小子……我呲著牙想,畢竟還是有點良心的呀!

  “不是……”

  他赤裸的上身滾燙,我模模糊糊的想,怎麼那麼燙啊,難道是發燒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啞著聲解釋。

  我憋住笑,點頭:“是,是,八爺,我保證不會說出去……連你額娘那兒也……唔!”

  身子猛然一顫,我腦袋里轟然作響。

  他……他……他居然吻了我!

  雖然只是短暫的觸碰,但是唇上還留著他暖暖的、青澀的味道,這個……可不可以單純的理解為他是惱羞成怒,所以情急之下只想盡快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再胡說下去?

  “你……”我望著他,距離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他長而卷翹的睫毛。

  烏黑的瞳孔熠熠生光,他的眼眸在笑,雖然臉上面無表情,可是眸中已露出一抹調皮的笑意。

  只是,在捉弄我嗎?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啊?

  在那一刻,我的腦子被他攪成一團漿糊。

  “東哥……你很香。”

  我錯愕的望著他。

  然後他突然沖我笑了笑,低下頭在我唇上又輕輕啄了下:“真的很香。”

  “你小子……”我雙掌使勁一推,將他從我身上掀翻下去,怒氣沖沖的坐了起來,他也正慢慢從地上坐直,“色膽包天啊,居然敢耍起我來了!看我不把你的糗事對外大肆宣揚……”

  “要說盡管說去。”他輕松的回答,側著半邊身子,修長的雙腿彎曲,右手手肘支在左膝膝蓋上,回眸沖我冷蔑的一笑,“全天下也只有你這傻瓜才會把這個當成笑話……嗤,尿床……我在你眼里真就那麼幼稚嗎?”

  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他。

  難道……難道……是男孩子發育期特有的那個?

  這個念頭驟然間突兀至極的闖進了我的腦海,我耳朵里嗡地聲,臉上被灼灼的燙了下。

  他卻優哉的繞過我,徑自走到衣櫃面前,打開:“我要換褲子了,你若有興趣留下看個仔細,我倒也不介意……”

  我“呀”地聲低呼,驚慌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奪門而逃。

  門外正和海真小聲說話的葛戴,驚奇的回頭看我:“格格,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我急忙捂著臉:“有嗎?是……天太熱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謊扯得太離譜,我的心撲嗵撲嗵跳得極為猛烈。

  “今兒天是很熱,所以海真姐姐特意命人煮了綠豆湯,一會兒加了碎冰,奴婢端一碗來給格格解解暑氣吧!對了,八爺醒了沒?要不要叫人進去伺候?”

  我臉上又是一燙!這小子……居然已經長大成人了,我竟還傻傻的一直把他當成以前那個沒發育完全的小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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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發表於 2011-2-26 18:45:44 |只看該作者
109。夙願

  短短幾個月,孟古姐姐已經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樣,她每天進食甚少,基本上只能喝點流質性的東西,如果稍微吃些肉類葷食便會嘔吐。

  她並不咳嗽,也不發燒,只是全身無力,就連說話也不得不放緩了速度,慢聲細語,全無底氣。

  盛夏時節,她骨瘦的雙手卻如井水般冰涼。

  “藥吃過了?”我柔聲問。

  “才吃下去,卻又吐了一半……”海真在一旁無奈的回答,“這大夫開的藥也實在太難吃了,格格現在每日里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

  孟古姐姐躺在床上楚楚一笑,雖說臉色蒼白,顴骨因為面頰消瘦而略顯凸起,眼眶則相對凹眍,可那對烏黑的眼瞳卻也因此顯得分外深幽,獨有的清柔婉約淡淡的從她身上散發開來。

  “姑姑,前幾天園子里的荷花全開了,我命人采了幾朵來……”我示意讓葛戴將插了荷花的花瓶捧到床前,“擱在房里,也看個新鮮。”

  孟古姐姐看了兩眼,微微一笑:“真是……有勞東哥費心了。”

  “姑姑這是說的哪里話。”聽她氣若游絲,我心里不由一酸。

  孟古姐姐算是“我”的親人中唯一一個真心關愛我的人了,見她這麼一直有氣無力的病著,我當真不是滋味。

  “皇太極呢?”孟古姐姐輕聲詢問。

  我臉上微微一熱,沒有吭聲。還是一旁的葛戴立馬機靈的回道:“回側福晉話,八爺才起身,這會子正在用早膳……”

  孟古姐姐含笑對我說:“你調教的丫頭果然個個透著伶俐,只是……皇太極還小,我怕他福薄,擔不起這個爺名,以後記得還是喊他八阿哥吧……”

  小?不小了!

  我在心里嘀咕一句,想起方才被他捉弄的糗態,心里又是一陣別扭。正想說話反駁兩句,忽聽外頭嬤嬤高聲喊:“八阿哥來了!”

  隨著身後門簾子嗒啦一響,我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

  “兒子給額娘請安!”皇太極精神抖擻的行了禮。

  孟古姐姐滿面歡顏,從床上勉強撐著抬起手來:“快些起來吧。”瞥眼見我傻傻的站在床邊,便奇怪的問,“東哥有什麼事嗎?”

  “啊……不,沒、沒什麼……”我慌慌張張的又趕緊坐下了,卻聽身後有個聲音嗤地一笑,皇太極從我身後緊貼上來,在我耳邊湊過嘴:

  “表姐,你為什麼不幫我換褲子就跑出來了?”

  我微微吸氣,這種話他竟然也好意思拿到這里來說?

  忍不住回頭惡狠狠的瞪他!

  他痞賴的微微噘嘴,然後擺出一副難過不滿的純真表情:“那些丫頭笨手笨腳的……”他從背後伸手緊緊抱住我,“我還是喜歡表姐替我穿衣裳……”

  呀!呀!呀!

  我險些從凳子上一頭栽下地去!他還真會演戲!在他額娘面前居然也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擺我一道!

  我回過身,伸出兩只手猛地捏他的臉,將他嘴角的兩團肉使勁拉向兩邊。他用漏風的嘴哇哇大叫,手舞足蹈:“額娘!額娘!表姐欺負我……”

  海真噗嗤一笑,掩著唇低下頭偷笑,葛戴也不好意思的別開了臉,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孟古姐姐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和悅的笑意:“真想不到你倆的感情會如此親厚。”她伸手顫巍巍的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一愣,放下皇太極,俯下身去。

  “姑姑?”

  “以後……八阿哥也要拜托你了……”

  我內心震撼,她贏弱無光的臉龐縹緲的蒙著一層頹敗之色,幽暗的眼眸濃郁的透著殷殷期待。

  “額娘。”皇太極握住了她的右手。

  孟古姐姐勉強掙了掙,強行支起身子,將左手顫抖的伸向我,我一懍,忙遞出手主動握住了她。

  “東哥!東哥……”她嘴唇哆嗦著,眼淚竟自眼角無聲無息的淌下,“我的親人……我的親人……”她念了兩聲,身子急遽顫抖,忽然喉嚨里“咯”地一聲,竟從嘴里噴出一口鮮血。

  血星子濺到我的臉上,溫溫的……

  孟古姐姐的手松開了,那張慘白的臉離我僅有半尺距離,可是我卻只能茫然無措的看著她雙眼一翻,脖子僵硬得向後倒去。

  “喀!”皇太極悶哼一聲,他的右手抓著孟古姐姐的右手,左臂卻飛快的塞到她的腦下。孟古姐姐的頭最終穩穩的倒在他的肘彎里,可他的手肘卻重重的砸在堅硬的瓷枕上。

  “姑……姑姑——”我尖叫,看著她雪白的衣襟上點點猩紅,心如刀絞,潸然淚下。

  “額娘!額娘……”皇太極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起,“傳大夫——傳大夫——”

  海真哆嗦著腳下一軟,竟轟地癱倒,昏死過去,最後還是葛戴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一會兒兩名醫官急匆匆的趕來,場面一度混亂。

  問診,察看,針灸……一番緊張慌亂的作為後,孟古姐姐逸出一聲呻吟,呼吸漸漸趨向平穩。

  我這才大大的松了口氣,卻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起死死的攥緊了皇太極的手。十指交錯相握,我與他的手里滿是濕漉漉的汗水。

  “沒事了!”我摟著他僵硬緊繃的身體,輕輕拍他的背,“沒事了……她不會有事的……”說到後來,竟不像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額……額娘……額娘……”孟古姐姐雙目仍是緊閉,眼睫顫抖,發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反複輕聲念叨。

  我心里酸痛至極,一把抓過她枯瘦的手,跪倒在她床前:“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額娘……額娘……”眼淚默默的順著她的眼角不住的滑落,“我想……回家……額娘……帶我……回家……”

  皇太極偎在她頭前,哀聲呼喚:“額娘!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兒子!”

  我心陣陣抽痛,無語凝噎,好半天,我一咬牙,堅定的說:“我帶你回家!我帶你找額娘!”

  一旁的大夫慌了神:“格格切勿造次!側福晉身子虛弱,絕不適宜搬動,更不可能遠行!”

  我咬著唇,看著昏迷中不斷痛苦囈語的孟古姐姐,心亂如麻。

  “好!我去想辦法!”我狠下心,猛一跺腳,轉身就走。

  才沖出門,身後有人沖上來一把拖住我的胳膊,驀然回頭,竟是皇太極。

  “你要去哪?”

  我定定的望住他:“我還能去哪?”

  “不要……去求他!”他眼里有痛,一種受傷的、無助的哀痛。

  我強咽苦痛,澀然:“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東哥……”

  “這是你額娘的心願,也有可能……是她最後的心願。”

  抓緊我胳膊的那只手在顫抖,我輕輕推落他的手,他垂下頭,黯然神傷:“你可知,你要為此付出何等代價?你可知……他等你開口求他已經等了多少年?你可知……”

  “我知道。”悲痛到極至,我竟能坦然笑出來,我最後用力抱了抱他纖細的身子,然後放開,“我都知道……沒關系,我不在乎,為了姑姑,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孟古姐姐待我親如家人,我無法坐視不理,不能看著她含恨而終。

  她太想家了!這個離家十五年,再也沒有見過親人的可憐女人,她想念她的額娘!她的親人!

  她的思鄉之情我懂!那種想念著故鄉的刻骨之痛,我何嘗沒有?

  也許我的心願無望達成,但至少……至少我能幫到她!

  我能幫到她!

  即使,那個代價高昂得將令我終身痛苦!

  但我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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