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草上飛]漂泊紅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1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07:38
第十九章 司徒平在布達佩斯

    在離這里不遠的一個酒吧里,我和阿蓮相對而坐。她穿了一件風衣,遮住里面性感的衣著。我們要了兩杯紅酒和一盒日本七星,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我想起和阿蓮的丈夫司徒平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那是1994年的夏天,我和汪虹去布爾諾參觀一年一度的國際貿易博覽會。布爾諾是捷克共和國的第二大城,有三十萬人口,距布拉格兩百公里。以前布加迪斯拉發是第二大城,後來斯洛伐克獨立了,布加迪斯拉發成了斯洛伐克共和國的首都,布爾諾就升任第二大城。這個博覽會大約和廣交會的性質差不多,但不像廣交會只有自己國家廠商參展——世界各國的廠家和商人都在這里租了展台推銷自己的商品,而且時間也不像廣交會只有短短的十五天,要三個月呢!

    我們停好車,一個展廳一個展廳地看過去,還在T形台前看了一會意大利女模特的內衣秀。在參觀一個小商品展廳時,我忽然發現眼前這個展台的主人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國人,而且正在嘻嘻地向我們笑。

    “司徒平?”汪虹驚喜地叫道。

    “是我。怎麼樣?兩年多不見了,你還好嗎?”他微笑著問汪虹,並看了我一眼。

    “還好,還好。對了,這是我們老板,田力。這是司徒平,我們幾乎是前後腳到布拉格的。我是從中國來,他是從匈牙利來。”汪虹介紹說。

    于是握手,寒暄,遞名片。

    我看了看他的展品,全部是瓷器,有茶具、碗碟、裝飾品等。

    “行嗎這個?”我問。

    “還可以,我們接了幾個訂單。”他說。

    “再見。”我和他告別,“我們再隨便看看。”

    他和我再次握手,“多聯系。”他說。

    在回布拉格的高速公路上,汪虹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起這位司徒平的故事。

    司徒平是福建人,但他不像大多數福建人那樣瘦瘦小小、尖嘴猴腮,而是周眉正眼,儀表堂堂,頗有幾分英俊之氣。但汪虹不這麼看,她說他長得太累了,永遠是一張疲憊的臉和兩條焦躁的眉毛。

    “跟他呆上半小時先就把你累夠嗆。”汪虹說。

    我說︰“怎麼會。”

    她說︰“不信你等著,他一定會找你,你自己體會吧。”

    按理說,司徒平應該像他的福建同鄉一樣,把小眼楮像椎子一樣釘住美利堅合眾國,在那兒黑著洗碗、送外賣、縫皮包,同時不停地給他們添亂。八年或者十年以後,他們害怕了也煩了,乖乖地請你入了籍。于是你作為美籍華人挺著小胸脯回到家鄉,請風水先生選一塊寶地買下,為自己及全家老小修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墳墓。

    但他沒有。

    不是沒有那種願望,而是沒有實現那種願望所必須具備的條件——或者是美國有親戚朋友,或者是有搭乘“金色冒險號”的高額船資,或者是有幾十個人擠在密不透風的集裝箱里漂洋過海,被吊車從這艘船吊到那艘船的體魄和勇氣。而且,他與他那些爭先恐後一往無前對美國發動搶灘戰役的同鄉有一個最大的不同︰他們全部是農民,而他,卻是一個國家干部。這種身份的不同決定了目的的不同,行為方式的不同。

    這種不同最終害了他。

    在歐洲漂泊的這些年里,我親眼目睹了許多人的奮斗和失敗,心里竟常常有一種宿命的感覺——你不按照命運已經為你安排好了的路子走,你就會頭破血流,窮途潦倒,滿身瘡痍,無其歸所。

    就像汪虹,教授的女兒,大學畢業,曾經有著讓人羨慕的職業,講一口流利的英語,眾多的親戚都在國外,僅僅是想嫁一個西方男人而竟屢屢不可得。後來我總想︰她不是不可以嫁人,但她的命運已經安排好了她只能嫁捷克人。在荷蘭的陰差陽錯絕非偶然,是命運在向你示警。可惜沒有人能看到這一點,她更是當局者迷,一意孤行,終于釀成了更大的災難。

    就像司徒平,父親是一個中學校長,自己是一個國家干部,與那些農民同鄉相比,想法自然多一些,眼界自然高一些。他不甘于刷盤洗碗送外賣的命運,想在海外過一種有別于他那些農民同鄉的生活,想換一種活法,做個正兒巴經的企業家。

    命運便給他開了個大玩笑。

    1991年的春天,他懷抱著美好夢想加入了由小商販、冒險家、有前科的公民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組成的中國軍團,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布達佩斯。

    前甦聯及其東歐衛星國對于中國人來說感情上就有幾分親切和認同,雖然有過幾十年的人為阻隔,甚至也曾兵戎相見,但一旦鐵幕卷起,中國人仍蜂擁而至。據不完全統計,僅從1989年——1992年,去東歐國家的中國人遠遠超過了改革開放十四年來去西方各國的總和!

    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聚集在匈牙利。

    匈牙利人做夢也想不到一下子會涌來這麼多中國人,目瞪口呆之余還有幾分欣喜,以為這些中國人都是富有的旅游者,被有著“多瑙河玫瑰”之美稱的布達佩斯風光所吸引,來這里大把花錢的。

    日子長了,匈牙利人漸漸明白︰這些中國人不打算走了,要在這美麗的布達佩斯扎下去。與此同時,中國人自己也漸漸現了形兒,各種罪案不斷被當地媒體曝光︰有欠房租逃之夭夭的;有打完幾萬美元的國際長途便溜之乎也,讓房東徹底破產的;有在市場兜售假冒偽劣商品坑害匈牙利人的;有中國人自己綁票勒索殺人越貨的……匈牙利人煩了,便開始陸續出台專門限制中國人的各種措施,以為這樣可以減少來匈牙利的中國人數。

    但他們想錯了,中國人仍然蜂擁而來。

    國內媒體有關中國人在東歐活動的報道完全集中在這些國際倒兒爺如何發財致富,國內的廉價商品怎樣在東歐獲得暴利,甚至連一年一度十幾億人矚目的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都在豪邁地大唱“北京的倒兒爺震東歐!”好像是一項偉大成就。

    當時的中國,正是改革開放以來的治理整頓時期,加之因六‧四事件引起的幾乎全世界範圍的經濟制裁,出口銳減,內需很差,庫存增大,經濟疲軟。正像錢其琛在他的回憶錄里說的那樣︰黑雲壓城城欲摧!媒體在這樣一個情況下片面報道東歐華人狀況,對發財致富夸大其辭,而對東歐各國政府相繼出台針對中國人的限制、歧視、驅趕政策卻一字不報。

    神州大地立即掀起一股東歐淘金熱潮。

    誠實又渴望發財的老百姓能不前僕後繼?

    東歐熱的焦點在匈牙利。就是到現在為止,經過大規模地排華、驅趕,堅持下來的中國人仍然要比其他東歐國家的中國人多幾倍。

    為什麼這麼多中國人來到匈牙利?說起來好像原因很多,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匈牙利政府與中國政府簽署協議︰自1989年1月開始,雙方旅游者互免簽證。也就是說,匈牙利是全世界範圍內,中國公民唯一一個不需要簽證就可以進入的國家。

    匈牙利政府這樣做是出自對本身利益的考慮︰共產黨垮台以後,幾十年積累的各種弊端一朝爆發,使匈牙利經濟困難重重。當時,僅有一千萬出頭兒人口的匈牙利,外債已達兩百多億美元,人均外債水平居東歐各國之首。政權易手,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錢,而最能為匈牙利帶來外匯收入的就是這個喀爾巴阡盆地的美麗風光。所以,匈牙利對幾十個國家實行了旅游者免簽證制度。

    中國即其一。

    但是,其他國家的游客游完就走了,而幾萬名中國游客好像永遠游不夠似的,不走。非但不走,後繼者還愈來愈多,大有反客為主之意。

    匈牙利人著急了,他們終于認識到︰這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根本不是旅游者,而是打算落地生根的移民!

    其實,中國人在匈牙利的移民問題並不算大。

    與在匈牙利的其它國家的移民如越南人、土耳其人相比,人數也不是很多。但是中國人太扎眼,我們的傳統——優良的和不優良的——使我們在歐洲各國受到萬人矚目的待遇︰由于過慣了嘈雜的生活而習慣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由于祖國地域遼闊而習慣在大街上隨地吐痰;由于艱苦樸素而習慣衣冠不整蓬頭垢面;由于無商不奸而習慣在生意場上以次充好坑蒙拐騙;由于勤勞致富而習慣四處奔波勞碌,扛著大包小包商品出了地鐵上巴士……至于做奸犯科,那更是別開生面,足令洋人耳目一新,嘆為觀止。

    1991年夏天,匈牙利大報《人民自由報》報道說不久前有17000余名外國人因違犯匈牙利法律而被驅逐出境,並公布了他們的國籍,分別為羅馬尼亞人、波蘭人、保加利亞人、甦聯人(當時甦聯還存在)、土耳其人、阿爾巴尼亞人、巴基斯坦人、加納人和尼日利亞人。這篇報道還公布了來自海關的消息︰1991年1月1日——1991年6月30日,半年中進入匈牙利的中國人為12674名,無人被驅逐。

    然而,幾天以後,中國人立即成為被驅逐與掠奪的對象。

    1991年7月7日,災難突然降臨了,在匈牙利的中國人稱之為“七‧七”事變︰匈牙利政府頒布了專門針對旅匈中國人的一項法令——所有按原先的有關法令可以獲得居留權的中國人得到了通知,他們必須立刻回國,到北京匈牙利駐中國大使館領取工作簽證。許多中國人都信以為真,來匈牙利日子也不短了,還沒見過騙人的事兒呢!匈牙利政府的話,能信!大家扔下手中半半拉拉的雜事兒,紛紛回國。互相招呼——趕緊著走,領了工作簽證好回來做生意!

    司徒平沒走。

    他倒也不是覺察到什麼,只是不想趕這頭一撥兒。凡事兒別急,看看再說。他依舊每日從發貨的中國人那里批點領帶襪子清涼油,背著去市場賣。賺不多,一天三四十美金總是有的。他覺著日子不錯,打算先穩定住,听听回國辦工作簽證那幫人的信兒,然後像毛主席說胡風的那樣︰窺測方向,以求一逞。

    信兒來了——匈牙利政府真的在騙中國人!北京的匈牙利大使館根本不辦工作簽證。

    匈牙利政府挺高興︰雖然騙術露了,但騙回一幫是一幫。現在該對沒騙回去的中國人下手了。

    所有在匈牙利的中國人被告知︰無論你們是來匈牙利求學還是經商,只要是持因私護照,均被視為旅游者,只允許在匈牙利逗留一個月,到期必須離境。

    開公司做生意的人都傻了眼。

    許多人的集裝箱還在路上呢!

    從9月份開始,大批持有匈牙利合法居留身份的中國人被擋在了匈牙利境外。

    在匈牙利的中國人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他們舉行過各種形式的抗議和示威,向匈牙利政府遞交請願書,但毫無用處。一切手續都合乎匈牙利政府的有關規定,就是不給你居留權。可匈牙利警察局繼續接受居留申請,因為可以收到一系列手續費,而且每一個申請居留的中國人還要花千兒八百美金買一個匈牙利經濟擔保人。

    不少中國人又白花了大把的錢。

    直到12月底,警察局才全部拒絕中國人的居留申請。

    匈牙利政府規定,外國人如果要在匈牙利工作必須到勞動部門申辦半年一換的工作許可證。華人申請工作許可並不難,但這個許可證不能作為申請居留或延期的理由。要想在護照上蓋一個延期章,必須花錢疏通警察局的關系。而且每延期一天,要按官方價格在匈牙利銀行兌換十美元——延期時警察要看水單的。到了11月1日,所有的延期都停辦了,在匈牙利的中國人一下子成了非法居留者。

    大逃亡開始了。

    正在營業中的餐館旅館,扔!剛發來的紡織品,扔!華人公司一下子倒閉了95%以上,同胞們忍著心痛帶著細軟逃離匈牙利,沒想到在海關又遇到了劫難——所有現金全部被沒收,血本無歸的中國人成千上萬。

    只有那些膽大又無奈的仍在匈牙利黑著,忍受著警察的敲詐。經常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你只是上街購物,每遇到一個警察就被敲詐一次。不給錢,就在你的護照上蓋黑章,限期離境。

    更有甚者,警察盯住每一個中國人的住所,把警車開到你家門口等著--他們守規矩,輕易不會進門。可你總得出門呀,一出門就上警車,直接就去了警察局。

    生存環境即便如此險惡,司徒平仍然想堅持下去。別人都不敢去練攤兒了,他還去,只不過是喬裝打扮,把自己收拾得齊整一些。東西也不敢帶多,一個小編織袋而已。市場里一日數驚,警察經常來搔擾,但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只崴過兩次腳。

    夜里,他睡不著,看著天花板心里嘀咕︰這紅旗到底還能打多久?

    早晨,他先從窗子里探出頭來四下看看,確認沒有警察埋伏,便西裝革履地背著編織袋出了門。他走走停停,避開大路,穿小街過短巷,安全地進入了地鐵站。在市場前一站他下了車,他回回都是這樣︰寧可背著編織袋步行一站路,也絕不冒險——萬一踏進敵人的包圍圈呢?

    然而,敵人是狡猾的。

    司徒平萬萬沒有想到,他竟在這里遭到了敵人的伏擊。

    他背著編織袋走出車廂,剛要跨上電梯,兩個匈牙利胖警察笑眯眯地擋住了去路。

    “Passport(護照)!”

    司徒平雙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趕緊放下編織袋,從西服口袋里掏出護照,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一個警察接過護照看了一眼,還給他,用英語說︰“你已經超過了匈牙利政府規定的居留期限,必須跟我們到警察局去。”

    司徒平慌了,他太知道去警察局的結果是什麼了——先關進集中營,等湊齊了人數遣返回國。那集中營是由一個體育場改建的,既吃不飽又受虐待。他怕得要死,急忙用閩南話加上一點國語再加上幾個匈牙利語單詞,嘈嘈地向兩個警察分辯。警察見他不肯走,早煩了,一邊兒一個把他架了起來,司徒平便雙腳離地上了台階。

    編織袋也讓警察給拎了上來。

    剛說把他放下來喘口氣擦擦汗,這司徒平雙腳一沾地兒,撒丫子就往地鐵站里躥。倆警察一看他跑了,也趕緊在後邊追。可他們怎麼能追得上司徒平呢?先不說他們肥胖笨拙,司徒平瘦小靈活。他們僅僅是在執行公務,而司徒平卻是在逃命!眼看著追不上了,一個警察便使出了邪招兒︰拔出警棍向司徒平擲去——

    這小子準練過標槍,一棍命中司徒平後心。司徒平感到一陣巨痛,知道中招了,腳步也不由得慢了下來。警察狗熊般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甚至已經听到了他們哈哈的笑聲!正在這時,一列地鐵停下了,他強忍著痛,三步並兩步跑過去,就在車廂門關閉的一剎那間沖了進去。

    兩個警察被擋在了門外。

    一編織袋小百貨全丟了,光本錢就三百多美金呢。司徒平想︰這種環境,怎麼生存?如何發展?看來必須進行戰略轉移了。他找出歐洲地圖,趴在床上看——不能躺,後背疼。

    他選中了風光旖旎的捷克共和國。

    1991年冬天,他扔下布達佩斯的一切,只身來到美麗的布拉格。
匿名
狀態︰ 離線
22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09:48
第二十章 夢破

    波希米亞人確實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民族,政府溫和,人民理性。雖然也不喜歡大批中國人涌入,報紙上、電視上也屢有微辭,但還是能嚴格依法辦事︰只要你符合法律規定,就允許你注冊公司;只要允許你注冊公司,就允許你獲得居留權。司徒平慶幸自己來對了,他興奮地寫信告訴父母和妻子,說這里社會安定,人民友善,經濟繁榮,可以大刀闊斧地干一場。

    他用自己在布達佩斯的練攤兒的積蓄注冊了公司,與捷克客戶建立了廣泛的聯系。還頻繁走訪捷克有關政府部門,求得他們對中國人大批到來的理解和同情。捷克國家電視台專門制作了對他的訪談節目,他穿著得體的西裝,頭發梳得順順溜溜,溫文儒雅,一副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與那些在市場里練攤兒的同胞有天壤之別。面對攝像機侃侃而談,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怯懦。他說自己曾經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重要干部,在國內有著良好的發展空間,可以很容易的爬到更高的位置,但他毫不猶豫地舍棄了這一切。

    記者問︰“為什麼?”

    他回答︰“為了自由。”

    博得滿堂彩!

    儼然是個人物了,他便把妻子也接了出來──這份在國內都沒有得到的榮譽他要和妻子共享,結婚時,他就許諾要給妻子一種全新的生活。另外,經常出入外國人的社交場合,有一位美麗的夫人在側,也有幾分可炫耀之處。

    妻子是個美女。

    妻子名叫阿蓮。

    在我的印象中──也許是偏見──福建人和廣東人一樣,男人瘦瘦小小,女人干干癟癟。

    可阿蓮卻不。阿蓮高高的個子,身材一級棒。胸部鼓鼓的,腰細細的,臀圓圓的,腿長長的。眉眼清秀,皮膚白嫩,嫵媚得很。司徒平很聰明︰要想在捷克長期發展,沒有語言哪兒成?阿蓮一到,他馬上送她去查理大學學捷語。沒過多久,他的弟弟司徒陽也來了。太太讀書,他帶著弟弟跑買賣,掙錢不掙錢不知道,反正一天忙到晚。

    那時司徒平專門批發瓷器。不是由于瓷器好賣──中國瓷器好賣的時代是宋朝。是由于司徒平和家鄉一個瓷器廠的領導熟,能發出貨來。

    這里的華人經營什麼主要不是取決于市場需求,而是取決于你在國內有什麼樣的關系。紡織品能賺錢,但他沒有這方面的關系,一手錢一手貨他受不了,拿不出錢來。

    憑著國內的關系,付了50%的款,先發來一個20尺的小貨櫃。賣得好不好先別說,按時補足了余款,取得了廠家的信任。緊接著,他訂了10個40尺集裝箱,合同上寫著貨到付款。

    直到司徒平破產,款一分未付。

    我同司徒陽尤其熟,這小子用北方話講有點“半吊子”。但人是好人,豪爽,講義氣。除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以外,也找不出別的毛病。

    這時的司徒平是野心勃勃的,他不滿足于經商賺錢,他渴望成為華人領袖。他在國內的地位也不斷上升,最初據司徒陽說是福州市團委書記,不久他又告訴我說他哥哥是福建省團委書記,到我們在卡西諾並肩作戰的時候,司徒陽向我宣布他哥哥是團中央委員。

    職務升得愈快,生意垮得愈快。

    瓷器根本走不動,司徒平又動員父親以房產做抵押,貸出款來上貨。發了一集裝箱福建特產香菇,但歐洲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以至于老父親多次來信提醒他要經常晾曬,以免發霉或生蟲。

    漂亮的太太也不能繼續上學了,因為沒有錢再交學費。好在她已經有了一口足以讓同胞們羨慕的捷語,先在一家中餐館打了半年工,嫌累,不干了,便呆在家里,有時也給中國人當當翻譯啥的。因為語言不是很好,所以生意也不多。我倒是有許多爛事需要辦理,而且都是在外地城市,便經常請她陪我前往。當然,我每次付給她的錢都令她十分滿意。

    在每一次的旅途中,我們的話題都十分廣泛。而她每次都要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是︰

    “你說司徒平的命為什麼總不好?”

    我每次都報以苦笑。

    每次跟我去外地,她的心情都很好。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們有說有笑。有一次她竟然說真希望和我就這樣開車一路走下去,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再回布拉格。

    我說︰“你傻了吧?”

    她看著我說︰“傻一點不好嗎?”

    我自知不敵,趕緊躲開那雙水汪汪的眼楮。

    有一次從布爾諾回布拉格,走著走著她突然“呀”的叫了一聲。我忙問︰“怎麼啦?”她臉紅了一下,說沒事兒。

    又走了一會兒,路過一片森林,她說︰“田力你停一下車好嗎?我想方便一下。”

    我在路邊停下,她拿著手袋下了車,向林子里跑去。十幾秒鐘功夫,黑裙子便不見了。

    我無意中瞥一眼她的座位,發現座套上有一片殷紅的血跡。我下車打開後備箱,取出一件壞了拉鏈的夾克衫──是我發來的貨──鋪在她的座位上。

    她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把野花。打開車門剛要上車,發現了座位上的夾克衫,就要往起拿。

    我說︰“別動,就墊著吧。”

    她一愣,臉隨即紅了,上車坐下,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關系。”然後發動汽車,匯入車流之中。

    好長時間她都沒有說話,我只好先開口,說︰“你采的這些花兒真漂亮,知道名字嗎?”

    她笑了,答非所問地說︰“在你面前,我什麼秘密都沒有了。”

    有一天下午,在從外地城市返回布拉格的路上,一個小鎮旁邊兒,我的車壞了。我檢查了一下,發現是油門線松了。我對阿蓮說必須去找人換油門線,否則就得在車上過夜了。她听了一愣,說去哪兒找人呢?我也不會說這個詞兒。我說到鎮子里唄,不會說沒關系,拿著這根線,給人一看就明白。她推三阻四地不想去,說肚子疼。眼看著太陽也要沒了,我只能自己去鎮子里找人。等修好車,天已經全黑了。我們半夜才回到布拉格,我把她送到她家門口,她一句話不說就下了車,竟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納了半天悶兒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司徒陽也格外不爭氣,在國內交了一個女朋友,天天往回打國際長途電話。那時阿拉伯人還沒發明出後來中國人幾乎人手一張的黑電話卡──這種電話卡永遠也打不完──國際長途電話費十分昂貴。有一次我去外地批發市場,正好和司徒陽住在同一個酒店里。他的貨批得並不好,──都是拉別人的貨拼縫兒,賺不了幾個錢的。他就住在我隔壁房間,晚上我準備叫他一塊兒出去玩兒,一推門,見他正和國內女朋友煲電話粥,聲音賤兮兮的,便自己走了。在酒吧一邊喝啤酒一邊玩兒老虎機,玩兒了兩個小時,沒勁,便回去睡覺。路過他房間進去一看,老天爺,他的電話還沒有打完!

    我不由得替司徒平捏了一把汗。

    後來,在司徒平向我控訴司徒陽的罪行時,我想起了這個段子,便告訴了他。他說這算什麼?他光在卡西諾就輸了我五萬美金呀!

    我知道這個數字有很大的水分。

    春節快到了,司徒陽興沖沖地來看我,說他要回家結婚去了,然後把新娘子也帶出來。我祝賀他愛情成功,還送了點錢給他當賀禮。

    年還沒過完,他蔫兒蔫兒地回來了。一問,嗨!──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他從此沉迷于賭場。

    那時,阿蓮一家搬到了一座大HOUSE里。三層,听著不錯,可實在太破爛了,簡直就是一座廢墟。司徒平得意地領著我參觀,我驚異他為什麼要租這樣一所破房子住,而且因為是HOUSE,房間多,租金也不便宜。他笑了,說可以分租給朋友。原來,他是打著做二房東的主意。他領我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說要把這里裝修成一間辦公室。還興致勃勃地給我比劃︰這里放大班台,這里放書櫃,這里是一套沙發,這里放一個小幾兒,擱傳真機。

    我說︰“你也不需要辦公室吧,花錢弄這干什麼?”

    他說︰“怎麼不需要?太需要了。做生意就要正規,不正規哪兒行?”又領我去看了地下室,真不小,堆著很多紙箱。我問是什麼?他告訴我全是瓷器。又對我說你的貨櫃到了也可以放到這兒來,保證安全,而且便宜。

    我一笑。

    過了幾天,他真招來了幾位房客,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在布拉格窮得底兒掉的同胞。

    我說︰“你這兒可以改貧協了。”

    他笑笑說︰“你可別小看他們,以前都是老板,全在卡西諾瓢了底。”

    當二房東的收入遠不夠維持他和阿蓮的生活,本來租金就低,又遇上全是窮人,到月底交不上房租是常事,你能拿他怎麼辦?司徒平苦思冥想,決定開一個汽車修理廠。

    看到他散發的廣告紙我真吃了一驚,因為他根本不會修車,連開車也是在布拉格現學的呢。他剛到布拉格時買了一輛二手老款斯柯達臥車,歪歪扭扭地開著到處跑。這輛破車也怪了,水溫高,而且永遠是從40度直接蹦到100度,中間沒有過渡。因此,從司徒平的後車窗里永遠可以看到有十幾個可口可樂瓶子擺在那兒,灌滿了水,隨時準備加。有一天在大街上跑,排氣管壞了,劈劈啪啪震耳欲聾。警察示意他停車,他怕罰錢,裝沒看見,猛跑。警察火了,駕車就在後邊追。跑著跑著水箱就開了,老款斯柯達的機器在後邊,警察只能看見一團白霧在飛跑,卻看不到汽車。

    當然,最終還是落入了警察手中,被狠狠罰了一筆錢。

    還有一次,他開車走在快到布拉格市中心的路上。前面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他為了省油,早早就滅了火,讓車緩緩往前滑行。可他不懂斯柯達車只要滅了火制動就沒有用了,前面正好停著一輛警車,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車慢慢地撞上了警車,把警車的尾燈變成了一地碎玻璃。

    可是他竟開起了修車廠。

    按說開修車廠還真是個好活兒,布拉格有幾千個中國人,基本上人人都有一輛車。但多數是破車,成天修。歐洲人死性得厲害,干什麼都講預約,連剃頭都是這樣,修車當然更不例外了。光預約倒也罷了,還慢。中國人都是急茬兒,等著拉貨做生意呢,在修車廠一放七八天誰受得了?再加上語言又不通,費勁。大家伙兒都盼著中國人自己開個修車廠,不管什麼時候,來了就能修,一說就明白,加班加點干,只要不誤做生意,哪怕貴點兒呢。其實修車這活兒也不難,就是換件兒唄。可中國人里還真沒幾個懂行的──盡是青田農民,修驢車還差不多。要說離得近,還數司徒平了──人家當過長途汽車站的團支部書記呀!見過的車不比誰多?

    我大概是第一個顧客。

    大概也是唯一的一個顧客。

    我的車煞車片壞了,一轉彎就響。看見司徒平的修車廣告,就開著車去了。說明來意,司徒平和阿蓮都高興極了,我說司徒平你怎麼會修車?他還沒張口,阿蓮在一旁說話了,“怎麼不會?司徒平手可巧呢。”

    我就樂,會不會修車跟手巧不巧沒關系。我說會就行,把車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他說沒問題沒問題,阿蓮你陪田力進屋喝茶,我去買煞車片。

    我跟著阿蓮來到她和司徒平的臥室,旁邊就是辦公室,我問阿蓮裝修好了嗎?阿蓮說還沒有,抱怨捷克人干活兒太慢。我心里一笑︰半年了,再慢也能裝修好一間房子。準是付不了人家工錢,沒人來干。

    在臥室里坐下,阿蓮給我沏上烏龍茶,陪著我聊天兒。說了會兒話,她又拿出一大本影集來給我看,都是在捷克拍的,也都是和外國人在一起拍的。阿蓮穿著漂亮的衣服,儀態萬方地站在各式各樣的外國人中間。

    間或也有司徒平。

    她一一向我介紹︰這位叫安東尼奧,是意大利一家百年金店的老板,在全世界有幾百家連鎖店,就像麥當勞一樣。他想和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意大利金店。司徒平和他進行了很多次談判,這是簽字後的留影。這位是捷克人,叫米勞什,是一家生產波希米亞水晶制品的工廠老板。他也想跟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專門銷售波希米亞水晶制品的商店。談了很長時間,司徒平很會談判的。最終他讓步了,我們簽訂了合作意向書。這位是……

    也許都是非常好的生意,但沒有相當的資金根本不能做。

    我問︰“為什麼不做呢?”

    她憂傷地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談來談去就沒信兒了。”

    看著這些照片,可以想見漂亮的阿蓮穿梭在洋人中間的得意勁兒。那時的她也許真的認為司徒平就要成功了,她慶幸自己慧眼識珠,選中了這個白馬王子。當年在福州時,她的追求者眾多,其中也不乏商界成功人士,但她還是被司徒平的談吐和儀表所吸引。她堅信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如今,她充滿幸福地想︰司徒平在新婚之夜許諾一定給她的新生活就要到來了。

    她虛榮,還有點傻。

    茶已經喝了三杯,我去看看車修得怎麼樣了。只見司徒平在那兒揮汗如雨地忙活,見我出來就喊︰“阿蓮,快帶田力進屋去,進屋喝茶。”

    阿蓮便上前拽我,“走吧走吧,修車有什麼看頭兒?”

    喝了一肚子烏龍茶,去了三次衛生間,日頭已經偏西,很會談判的司徒平終于滿臉油汗地走了進來。

    “你還來呀?我以為今兒得住這兒了。”我說。

    他抱歉地笑笑,說︰“也怪了,這煞車片怎麼也裝不進去,太厚,我硬給磨薄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吃驚地問,“你把煞車片給磨薄了?老天爺呀!這煞車片的厚度是型號管著的,怎麼能往薄了磨呢?”

    兩口子都面面相覷。

    我煩躁地一擺手,“算賬。”

    司徒平早把煞車片的發票遞了過來,是700克郎。囁嚅著說︰“你給上2000克郎吧。”

    我扔下錢,開車就走,直接去了捷克人開的修車廠。
匿名
狀態︰ 離線
23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12:53
第二十一章 淚在飛

    過了幾天,阿蓮給我打電話,說司徒平有件非常好的生意,想跟我合作,問我能不能來一趟。我說他為什麼不自己給我打電話?阿蓮說上次他沒把車給你修好,不好意思了。我說呵,臉皮兒還挺薄。等著吧,過半小時我過去。

    一進屋,阿蓮親切地端茶倒水,說我們司徒平就盼著你來呢,說啦,這麼好的生意跟誰也不合作,就跟田力合作。

    我說司徒平︰“你能有什麼好生意?不開修車廠了?”

    他笑笑說︰“修車廠那是小生意,我現在有樁大買賣,一本萬利,就看你田老板願不願意合作。”

    “願聞其詳。”我說。

    “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下個月要在吉隆坡召開成立大會,我已經收到了邀請。”他翻了一氣桌上的雜物,“咦,哪兒去了?阿蓮,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我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阿蓮聞聲過來也亂翻了一氣,“咦,哪兒去了?司徒平,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你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我煩了,說︰“甭找甭找,趕緊說事兒,是不是打算請我去做你們的名譽會長?”

    “不是不是。”他倒挺認真,“這是一次世界級的大會,世界各地的僑領都要到會,這些人都是商界大鱷,人人都是億萬富翁。”

    “你打算綁一個回來?”

    “不是不是,據說中央也要派一名政治局委員前往祝賀,起碼彭沖、葉飛兩位副委員長要到會,──他們是我們福建人。安全問題馬來西亞政府自知不行,已經請美國聯邦調查局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全權負責。”

    “那完了,美國特工都是在少林寺培訓過的,個個身懷絕技,像咱這樣的根本就近不了身。”我憂慮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另闢蹊徑。想了好久,終于想出一個誰都想不出來的好主意。”他微微一笑。

    “什麼主意?”我問。

    “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們福建人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他笑著問我。

    我想了想,說︰“喝比藥都苦的茶,講誰也听不懂的話,把女孩兒稱為‘幼齒’,北方人過去買牲口才看牙齒呢;把眼淚稱為‘目屎’,你的情人說‘我愛你!’然後滿臉目屎。生兒子,包二奶,賭六合彩,修墳。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得問你們李登輝去。”

    “不用問李登輝,你已經把最重要的說出來了──修墳。”

    “我跟你回福建給他們挖坑兒去?姥姥!”

    “不是不是,那些粗笨活兒我們怎麼能干呢?你听我說,福建人的家族觀念、宗族觀念、葉落歸根的觀念是中國人里最強的。不管在外邊如何大富大貴,死了一定要葬在家鄉。看兒孫是不是孝順,先看你給父母的墳墓修得好不好,氣派不氣派。而且現在很多福建人還沒死就自己給自己修墳墓,也不嫌不吉利。一個一個修得富麗堂皇,極具特色。這說明什麼呢?”司徒平問。

    “說明他們全是傻逼。”我說。

    司徒平笑了,說︰“不能這樣講。這說明他們極其希望能夠得到冥福,為了這個不惜大把花錢,一擲萬金!”

    “你就甭跟我瞎侃了,到底要干什麼你痛快說。”

    “做骨灰盒。”

    “什麼?做骨灰盒?”我大吃一驚。

    “對,做骨灰盒,用波希米亞水晶做骨灰盒。”他得意地說。

    “你是說,咱倆……做骨灰盒賣?”我戰戰兢兢地問。

    “沒錯,做水晶骨灰盒賣。我準備去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上推銷,想當孝子的,給爹媽買;年事已高的,給自己買。我們可以在骨灰盒上刻顧客喜歡的字,刻顧客喜歡的圖案。廣泛宣傳波希米亞水晶骨灰盒的高檔、豪華和舒適,冬暖夏涼,永不變質。價格分為三種,普通型、豪華型和超豪華型……”

    我打斷他的話,“你就說這骨灰盒怎麼賣吧,去跟你們那福建大老板說這骨灰盒不錯,你們先買倆試試?”

    “當然不能這樣直來直去了,要先做調查,詳細了解老板的年齡、健康狀況和家庭成員,然後決定怎麼說和跟誰去說。咱們把普通型的價格定在1500美金,豪華型的價格定在5000美金,超豪華型的價格定在一萬美金以上。成本才有多少呢?平均不到一百美金嘛。一年不要多賣,幾十個人總是要死的嘛,都是大亨,有的是錢,保證都買超豪華型的。你算算,我們要賺多少錢?而且全世界就我們一家,別無分店,沒有競爭,嘿!”他眉飛色舞地說。

    “听著不錯,你辦吧。”我說。

    “我一個人辦不了,開個模具多少錢?沒一萬美金下不來!”他說。

    我明白了,說︰“這樣吧,你不是要去開什麼世界會議嗎?如果有訂單,我就出錢資助你注冊成立骨灰盒有限公司。”

    他面露難色,說︰“不帶樣品去怕不行。”

    我一笑,說︰“沒把握的事我也不投錢。”

    過了些日子踫見他,他似乎已經忘了骨灰盒的生意,又在積極向我推薦一種先從捷克打到美國,再從美國轉到中國的國際長途電話業務。

    又快過春節了,阿蓮打來電話,說有事和我面談。我問是你有事還是司徒平有事?要是司徒平有事我就不去了,我怕他又讓我做骨灰盒。

    她遲疑了一下,說是她有事。

    一進門,我便覺著氣氛不對。司徒平沉著臉坐在沙發上,司徒陽也沉著臉坐在床邊,阿蓮眼楮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我說出什麼事兒了這麼莊嚴肅穆?阿蓮笑笑說田力你坐,沒什麼大事兒。司徒陽見我來了,站起身說田力你先坐,我到我屋去。

    走了。

    阿蓮給我倒了杯茶,輕輕嘆了口氣,問司徒平︰“你說還是我說?”

    司徒平不說話。

    阿蓮坐到我身邊,說︰“這不要過春節了嘛,我跟司徒平都回不去,沒法兒回。就說讓司徒陽回去一趟,代我們看看老人。不怕你笑話,機票錢和給家里買禮物的錢都是我腆著臉出去借的。早晨起來我說先陪司徒陽去市中心買點禮物,然後去旅行社訂票。不敢讓他一個人去,怕他跑到卡西諾。我倆剛轉了一個商店,啥也沒買,想再看看。可一出商店就找不見司徒陽了,哪兒也沒有。錢都在他身上揣著,我一個人只好回來了。一天不見他的影兒,到了晚上,哭喪著臉兒回來了。一問,原來他一出商店門趁我不注意就下了地鐵站,直接奔卡西諾去了。賭了一天,一千多美金全部輸光。田力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她懇求地望著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說︰“這小子手氣夠臭的啊,已經輸了,大不了不回國了,用不著生這麼大氣吧?”

    司徒平開口了︰“田力,你是不了解我現在的處境,真是走投無路呀!你看看,這是我老爸連續來的兩封信。我也不怕丟人了,你看吧。”

    他把幾頁信紙遞到我手上。

    我略略看了一遍,第一封是講他老爸為司徒平發貨借親戚朋友的錢早已過了還債的期限,天天有債主登門討債,還去他老爸工作的學校去討,左鄰右舍單位同事都知道他欠了巨款,已經丟人到了極點,讓他們春節務必帶錢回來。第二封是講突然接到法院傳票,他用房屋抵押貸款逾期不還,銀行已經訴至法院,不日就將開庭宣判。若不趕緊想辦法拿錢回來,房子就會被法院拍賣掉了。信中說我已垂暮,豈肯流落街頭讓人譏笑,旦夕情味,何以安處?果真如此,只有一死了之。要他們春節務必回來商量處理。

    我把信還給司徒平,心情也沉重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司徒平。

    “還能怎麼辦?我哪里有錢還債,生意不好做,司徒陽還沒命地賭。我想讓他回去想想辦法,最不濟也得勸老爸不要走絕路呀。阿蓮好不容易借了點錢,又全讓他給輸掉了。”

    “算了算了,我給他出張往返機票錢吧。讓他趕緊回去,好好勸勸老爺子,千萬不能輕生呀。真有個好歹,司徒平你還能有臉活嗎?”我說。

    阿蓮抓住我的手,說︰“太謝謝你了,我就知道你會幫我們的。”她的眼里有淚珠在轉。

    我看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司徒平,對阿蓮說︰“你也開導開導他,平常不是主意挺多嘛。我去司徒陽那兒看看,你們歇著吧。我明天帶司徒陽去買機票,不能給他現金。”

    推開司徒陽的房門,小子正仰面躺在床上發愣呢。見我進去,忙一骨碌爬起來,讓我坐床上,他就蹲在我面前──屋里再沒有一只椅子。

    我說︰“你小子瀟灑啊,能把機票錢也賭光了。”

    司徒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開頭兒手氣真好,不大工夫就贏了三千多美金。當時走了就對了,可我看手氣這麼好,還想趁勢再贏點兒,贏到五千美金就走。他媽的,一有這念頭兒就開始輸,愈輸愈急,愈急愈輸。我也知道我哥的狀況,也是想贏了錢給他一個驚喜。唉,什麼也不能說了。老爸在家里愁得要上吊,我把機票錢也輸光了,你說這事兒!”

    “你小子就是不走正路,得了,睡覺吧,明天早晨我帶你去買機票。”我說。

    “真的?”他驚喜地問。

    “廢話。”我站起身走了。

    買好機票已近中午,我帶司徒陽來到一個捷克餐館吃午飯。各要了一份牛排,一扎啤酒。

    吃著喝著,司徒陽憂心忡忡地說︰“田力,我嫂子要出事兒啦。”

    我听不明白,問︰“出事兒?阿蓮能出什麼事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連這都不懂?”他說。

    “不至于吧,我看阿蓮對你哥挺好的。”

    “嘁,表面現象。她在外邊有人啦,捷克人。”司徒陽蹙著眉喝啤酒。

    “這事兒可不能瞎說。”我警告他。

    “我瞎講?有小叔子瞎講嫂子的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司徒陽把啤酒杯放下,說︰“上個星期日,我嫂子去大市場練攤兒。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去了,見她那捷克朋友正和她一起在攤位里坐著呢。捷克人真他媽騷,當著我的面就動手動腳。我听我嫂子用捷語跟那小子說,別這樣,我弟弟回去會說的。她以為我听不懂呢,哼,這點捷語咱也會。”

    “歐洲人觀念開放,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說。

    “好,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秋天的時候,我從朋友家回來,開車路過伏爾塔瓦河邊兒,我忽然看見她正和那捷克人勾肩搭背地散步。你知道怎麼個散步法兒嗎?就像捷克情侶那樣,那小子把手按在我嫂子屁股上,一邊走還一邊亂動。還說明不了問題嗎?”他問。

    我嘆口氣,說︰“大概有點麻煩了。司徒平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沒辦法呀!我輸光的機票錢就是我嫂子從他那兒借的,你也知道捷克人,從他們那兒借出錢來容易嗎?”

    我點頭表示同意。

    “有一回我哥為這事兒打了我嫂子,我嫂子跑了,在那人家住了七天才回來。”

    “那人很有錢嗎?”我問。

    “有個屁錢,一個工人。”司徒陽不屑地說。

    “唉,這種事兒沒辦法。”我說。

    “都怨我哥,一來了就花那麼多錢送她去學捷語,她不會捷語能勾搭上捷克人嗎?當初我說讓我去學捷語吧,我哥說不行,說我不懂社交,我嫂子懂。這回雞飛蛋打,全完了。”

    “沒那麼嚴重吧?”出門時我問他。

    他拉開車門坐在我旁邊,說︰“但願吧。”

    司徒陽飛走了。有一天晚上我路過司徒平家,心里惦記著司徒平老爸的生死,就順便拐進去看看。

    停下車就覺著怪,旁邊的人家都燈火通明,只有他們這座HOUSE,除了司徒平的臥室有燭光如豆外,其余的窗子都黑著,像一座墳墓。

    我摁門鈴,不響。便使勁敲門,並伴以呼喊。稍頃,阿蓮打開窗子問︰“是誰呀?”

    我喊︰“阿蓮!”

    “喲,是田力呀?”阿蓮急忙關了窗子,舉著一根蠟燭下樓來開門。

    “小心。”她提醒我注意腳下,為我照路。

    進了臥室,冷得厲害,見司徒平穿件羽絨服在黑地兒里坐著,也看不見表情,從聲音里感覺到挺沉重的。

    “怎麼沒電?”我問。

    “交不起房租,房東給把電斷了。”阿蓮為我倒茶,然後坐在我身邊說。

    我這才注意到她也穿著厚厚的棉衣。捷克人的HOUSE大都是自己用電取暖的,一斷電,房子立刻就成了冰窖。

    “房客呢?”

    “都走啦,誰願意在這兒摸黑受凍。”阿蓮說。

    “這怎麼辦?得想個轍兒呀。”我說。

    “沒辦法了,沒準兒明天房東就叫警察把我們趕出去,那真是連冰窖也沒得住了。”阿蓮愁苦地說。

    “你又不怕,你有地方住就行了。”司徒平冷冷地說。

    “你怎麼這樣說話?”阿蓮聲音有些顫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這種話就得這時候說。”司徒平說。

    “田力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呢?”阿蓮望著我。

    “對,我就是不知好歹!今天田力正好也在,咱們就把你這事兒說說,讓田力給評評這個理。是我司徒平對不起你阿蓮,還是你阿蓮對不起我司徒平。你跟那個捷克人勾搭多長時間了?”司徒平氣急敗壞地說。

    阿蓮尖叫一聲,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我趕緊起身,對司徒平說︰“別扯那麼遠,有事兒說事兒,扯那些干啥?實在沒辦法,先到我那兒住幾天,好歹把冬天過了呀。”

    司徒平說︰“謝謝了,我想想看。”

    我又拍拍阿蓮的腿,說︰“別哭了阿蓮,我走了。”

    阿蓮爬起來,哽咽著說︰“我送送你。”便拿著蠟燭送我下樓。

    在門口,我對阿蓮說︰“別太著急,不行就到我那兒住。”

    她點點頭,緊咬著嘴唇,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們沒來。

    然後就再也听不到有關他們的任何消息,司徒陽也沒有回來。我又去過那座破HOUSE一次,但已經換了主人,是一群烏克蘭人。問他們這里原來住的兩個中國人搬到哪里去了?他們搖搖頭說來的時候就是空房子。

    直到今天。

    聊了很久以後,我問阿蓮︰“司徒平去哪兒了?”

    她苦笑笑︰“一年前听說在斯洛伐克,組織什麼福建同鄉會,盡玩兒虛的。我這樣了,他也沒臉回布拉格了。”

    “為什麼不能干點別的?”我小心翼翼地說。

    “干什麼呢?”她伸開縴細的手指,在燈光下欣賞著閃光的鑽戒。“去練攤兒?一大早就趕去,搬箱子支架子,夏天曬個死,冬天凍個死,再找個練攤兒的男人傍著,練攤兒回來還得給他煮飯,還得陪他睡覺,我不干。”

    “可以回國嘛,現在國內也挺好的。”

    “我不回,丟不起人。”她大口喝著紅酒,臉頰已經是一片紅暈。“別人回國都是衣錦還鄉,我呢?過去在小姐妹中數我要強,現在數我慘。我哪兒還有臉回去?”

    我愕然了。

    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有些醉意。我要送她回去,她說不用,又不遠,50米不到。我和她握手,說︰“多保重吧。”

    她笑著說︰“見到你真好,歡迎你帶朋友來玩兒,我可以給你們打折兒。”我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呢,她突然伏在我懷中嚶嚶哭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我是個壞女人,對嗎?你看不起我,對嗎?司徒平和我結婚的時候發誓要給我全新的生活,他說話是算數的,還有什麼生活比這更新嗎?田力,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從卡羅維發利回布拉格,半道兒上車壞了,還記得嗎?”她仰起淚眼望著我。

    我說記得。

    “你讓我去找人換油門線,我不去。後來你自己去了,還挺不高興。回到布拉格已經是半夜了,──你還記得嗎?”

    我點頭。

    “我那是想跟你在汽車里過夜呀!”

    說罷,她流著淚走了。有些搖晃,但依然風姿綽約。

    我呆呆地站在酒吧門口。

    後來,朋友告訴我,她和幾個中國小姐結伴兒去巴黎做“生意”了。

    從此再沒有她的消息。
匿名
狀態︰ 離線
24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15:29
第二十二章 與黃文玉相識

    辛佩瑤,是我在布拉格見到的少有的漂亮女人——與煙視媚行風情萬種的阿蓮不一樣,既嫵媚又端莊,重情好義,雖歷盡風霜,仍有純純的微笑。

    提到辛佩瑤,必須提到一個叫黃文玉的上海小姐;提到這位上海小姐,又必須提到上海小姐的哥哥黃文渝先生;提到黃文渝先生,又必須提到一位我最不願意提到的上海女士陳妮娜以及陳妮娜身邊形形色色的男人。

    沒有辦法,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故事,少了其中任何一環,故事會立刻支離破碎。

    好在也都是些人物。

    認識黃文玉是在1995年的年底,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汪虹重傷,我頓時失去了依靠。平時我從未單獨去過任何市場,不論是外地城市還是布拉格市內。不管去哪里,總有汪虹在身旁,我只管開車就是,連路標ㄓㄔ峎搳A指路的工作也由她負責。遇到警察盤查一類的事情,我甚至懶得說一句話,自有她來擺平一切。現在可好,我必須一個人工作了。那天早晨四點鐘,我去倉庫裝了滿滿一車女式棉風衣,去距布拉格50公里的一個批發市場踫踫運氣。

    運氣不好,因為貨不對路——我的女式風衣做工精細,質地很好,款式也漂亮,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全部是亞洲尺碼。太小,批發商根本不敢要。呆了兩個小時,又冷又餓,知道沒戲了,便返回布拉格。進城後我想︰不如找個零售市場把這些風衣按批發價甩了。于是就開車去了布拉格五區的中心安琪爾,那兒有一個小小的零售市場,我記的有幾個中國人在那里練攤兒。

    停好車,我便去看看有沒有空地兒。見有兩個中國人,一男一女,正在那兒練攤兒。那男的長得周周正正,儀表堂堂,女士就不敢恭維了,個子倒不低,足有1,75米以上,瘦極了,就像一副骨頭架子。臉兒又窄又長,眼楮是兩條縫兒,一層點綴著許多雀斑的皮兒包在高高的顴骨上,蠟黃,不能多看。

    他們倆中間的攤位正好空著,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我問︰“有空地兒嗎這兒?”

    “有。”

    “沒有。”

    兩個人幾乎同時說。

    說有空地兒的是男士,說沒空地兒的是女士。

    我一笑,轉身回車里搬出一箱風衣來,把c拆開鋪在雪上,風衣就亂扔在紙殼上,便跟那男士拉起話來。

    原來他是杭州人,姓孔。本來在杭州一家制藥廠做銷售科長,干得好好的,非讓太太逼著來東歐闖天下。如今吃盡了苦也沒賺到錢,腸子都悔青了。

    由于我的貨價格極便宜,來選購的人很多。歐洲女人也不個個都是大洋馬,小巧玲瓏一點的也有。小孔問我︰“老板從哪兒拿的貨?怎麼這麼便宜甩?”

    我說︰“嗨,自己發的貨,亞碼,批不動,沒辦法。”

    賣了幾十分鐘,凍得要命。小孔說︰“一看你就沒練過攤兒,快去車里暖和暖和吧,我幫你賣。”

    我高興極了,說︰“那就麻煩你了。”趕緊跑回車里,發動著機器,打開暖氣。

    我的車就停在市場邊兒上,能看見我的攤位。我留了個心眼兒,小孔每賣一件兒我都在心里暗暗記住。

    快中午了,我準備回家,便走過去。

    “一共賣了25件,”小孔把一疊錢遞給我,“你數數。”

    “不用不用。”我隨手把錢裝進口袋,心說還比我記的多了一件呢。然後對他說︰“我走呀,這貨你願意賣嗎?”

    小孔一愣,樂了,問︰“你什麼價給我?”

    我說了一個極低的價格。

    “代銷?”

    我點點頭。

    “太謝謝了!太謝謝了!”他一連聲兒地說。

    我說︰“那就先賣這些吧,我也懶得在從車里搬了。明天我再給你送,還有其它貨呢。”

    小孔喜出望外,一邊兒感謝一邊兒點數。我說你自己點吧,我走了。他說那哪兒行,一個人點數不算的。我說我算。

    一轉身,那位丑小姐攔住了去路,笑著說︰“大哥,能不能也給我點貨賣?”

    “明天吧,好不好?”我急著去吃飯。

    “那我先謝謝了。”她說。

    第二天下午,我來給小孔兌現諾言。他已經把貨都賣光了,說︰“老板,你昨天不點數就走了,我只好自己點,一共是40件,都賣掉了,給你錢。”

    我收下錢,說︰“又給你帶了兩箱子,還有點其它貨,你到車里拿吧。”他高興地說好的好的,就要跟我去。一轉身,那位小姐也笑著迎上來,嗲嗲地說︰“大哥。”

    我想起來了,說︰“走吧,拿貨。”

    我給了她一包牛仔馬夾,價格當然也很低,她高興得一臉雀斑都亮了。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後來成了很好的朋友。讀者一定已經明白,這位小姐就是黃文玉。

    黃文玉原先在上海一家陶瓷廠工作,企業倒閉了,便前來布拉格投奔她的哥哥黃文渝。黃文渝是1993年花了八千美元讓一個上海蛇頭辦到這兒的,他能吃苦,長得也俊——布拉格的中國人都說這兄妹倆怎麼就長顛倒了呢?——而且還有點傻,來到布拉格不久便被長他七歲的陳妮娜看中收了房。

    要說這陳妮娜,那可不是一般人兒。在上海就是她住那一帶遠近聞名的女混兒混兒,逢賭設局,見情布套,出老千放白鴿沒有她不干的事兒。有一個老公,與她總是吵吵鬧鬧不痛快,不知怎麼竟家里失火給燒死了。弄堂里有的是長舌婦,便嘀嘀咕咕說是陳妮娜放的火。公安局听說了,還真查了一陣子。沒有證據,不了了之。上海混煩了,便跑到布拉格來。中國人常說人不可貌相,真是一點也不差。這陳妮娜白白淨淨,溫溫柔柔,美麗豐滿,見了生人不多言不多語,甚至有些靦腆。

    誰能把這樣的一個小女子和那些月黑風高的勾當聯系起來?

    陳妮娜把黃文渝納為裙下新寵之前,還與一個姓申的無錫爺兒們有著密切的床第關系。這位申先生一臉倒霉相,四十多快五十了,個兒頭不高,煙癮極大,膽小如鼠。不論什麼事兒都要從頭兒說,@碌煤塴<依鎘欣掀龐瀉 櫻 約閡桓鋈嗽誆祭 窕 br />
    陳妮娜雖然有了新寵黃文渝,但也不棄舊歡申先生。仨人同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春光無限,其樂融融。這三個人的丑事兒在布拉格華人社會一時傳為笑談,有刻薄的便說這倆爺兒們是按一、三、五和二、四、六值日。星期天怎麼辦?星期天該呂輝上崗了。

    對了,忘了介紹這呂輝了。

    呂輝也是上海人,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要在陳妮娜身上講先來後到的話,呂輝絕對是頭一個。但這呂輝性格剽悍,好勇斗狠,不好駕馭,陳妮娜便松了手,另外收編了老申。但多年的被窩兒涼不了,沒準兒什麼時候還能用上他呢。所以陳妮娜依然和呂輝保持著性關系,而且是奉獻型的——只要呂輝需要,她立即服務。說實話,她也喜歡呂輝身上那股野性。老申倒听吆喝,指東不敢西,卻不是一個能干的主兒。因此黃文渝一出現,迅即被陳妮娜拿下。陳妮娜很滿意——到哪兒去找這麼合適的男人呢?除了听話以外,還特別能吃苦耐勞,開著大貨車從早跑到晚,風里來雨里去。老申能這麼干嗎?那小子懶得筋疼。天天回來把所有的錢都交到陳妮娜手里,自己一個克郎都不揣。人也年輕,上了床自然比老申能折騰——畢竟是童男子嘛。

    陳妮娜感到這樣的日子很愜意。

    就在這個時候,黃文玉來了。

    黃文玉這人除了促狹、自私、嫉妒、乖戾以外,還有一個怪毛病——自以為漂亮。布拉格凡認識他們兄妹的中國人無不驚呼造物無情︰一母所生,哥哥濃眉大眼,妹妹卻難看成這個樣子。都說兄妹換了才好,男人嘛,丑就丑,怕什麼?女人總歸要嫁人的,這麼難看誰會要?

    但黃文玉渾然不覺。她曾對我敘述她的上海風光時代︰

    “我從小又聰明又漂亮,可受寵呢。”

    “我騎自行車上班,後面總跟著一大片小伙子,可煩人呢。”

    我听了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不久前與從德國來的一位北京朋友在街上和她相遇,說了一會兒話走了,我那朋友一臉壞笑地說︰“這位小姐是處女。”

    “你怎麼知道?”

    “這麼丑,哪個男人會來踫?”他說。

    黃文玉初來時便住在哥哥和陳妮娜的香巢,哥哥和陳妮娜睡在一間最大的屋子里,而她和老申則各自蜷在小偏房。每日哥哥和陳妮娜開車跑外地市場,老申便在家里打掃衛生兼做晚飯。黃文玉不能閑著,陳妮娜在一個小市場租了個攤位,讓她去練。不是給自己練,是給陳妮娜練。收入都要交給陳妮娜的,就像她哥哥一樣。

    黃文玉天天早出晚歸,辛苦倍嘗,回到家里還要低眉順眼地看陳妮娜的臉色。寄人籬下,其狀頗為不堪。

    也合著該她出事。

    黃文玉的攤位旁邊也是一個中國女人,黃文玉從來不答理她,因為她長得略有幾分姿色。每逢她從黃文玉身邊走過,黃文玉總把一雙小眼珠子吊到腦門兒上不下來。

    這天不知怎麼回事兒,這位女士與市場管理員發生了爭執。雞同鴨講,誰也听不懂誰的話。市場管理員急了,便叫來了警察。

    警察要過那女士的護照、綠卡、公司營業執照,一邊兒看一邊兒問︰“DoyouspeakEnglish(你會說英語嗎)?”

    那女士結結巴巴地說︰“Alittle(一點點),……justamomentplease(請等一下),……myfriendunderstandEnglish(我的朋友懂英語)。”說罷,她跑到黃文玉面前,求她代為翻譯一下。

    黃文玉懂點英語,她也听過黃文玉有時用英語跟顧客交談。

    黃文玉又把眼珠子運到腦門兒上,嘴里輕蔑地吐出兩個字︰“不會。”

    市場管理員與那位女士的爭執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女士與黃文玉的爭執。

    那女士和布拉格華人黑社會老大過從甚密,早就看黃文玉滿腦門兒轉眼珠子不順眼了,今兒又受了窩囊氣,攤兒也不練了,點著黃文玉的鼻子尖兒說︰“你給我等著!”開車去了。

    不大一會兒,山呼海嘯地來了兩輛車。從車上跳下四五條漢子,在那女士的帶領下,直奔黃文玉的攤位而來。

    也不打也不罵,只是問︰“自己練還是給人練?”

    黃文玉知道大事不好,早把眼珠子復了位。乖乖地回答︰“給人練。”

    “給誰?”

    “陳妮娜。”

    “電話號碼?”

    黃文玉囁嚅著說了。

    就當著黃文玉的面,一個電話打過去︰“陳妮娜嗎?我,黑三兒。那誰,……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黃文玉。

    “黃文玉,是給你干呢嗎?是就好,她欺侮我的人了,拿兩萬美子來吧。”

    山呼海嘯地去了。

    晚上回到家,陳妮娜顧不上問原委,先劈頭蓋臉把黃文玉臭罵一頓。說你惹誰不好你非惹黑三兒?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他在烏克蘭殺了好幾個人,他在內蒙古下鄉學會的殺羊,殺人也用殺羊的辦法,一刀一個,你找死呀?

    說罷開車走了,一夜未歸。

    黃文渝躺在床上嘆氣,黃文玉坐在一邊兒抹眼淚。

    數老申開心,在小偏房里吱吱呀呀唱起了黃梅戲。

    第二天中午,陳妮娜一臉倦色地回來了。黃文渝兄妹忙不疊地端茶水拿拖鞋,只覺得她身上是一股煙氣酒氣臭氣。

    陳妮娜往沙發上一仰,問︰“老申呢?”

    黃文玉趕緊去喊老申︰“陳姐叫你呢,還不快去。”

    老申趿拉著拖鞋進了屋,“妮娜,你叫我?”

    陳妮娜拍拍沙發,老申便坐下,問︰“事情怎麼樣?擺平了嗎?”

    陳妮娜說︰“不說這個。老申呀,你得搬家了。道兒上的朋友都笑話我,說我勁兒太大,兩個爺兒們一塊兒伺候。太難听了,你還是搬走吧。”

    老申拉著臉說︰“好吧,我這就去找房子。”

    黃文渝挺高興,說︰“還是你有辦法,我看這布拉格就沒有你擺不平的事。”

    “別他媽給我灌迷魂湯,”陳妮娜火了,“從兩萬美金砍到八千,小赤佬再不肯降了,還陪了人家一夜!”她愈說愈氣,指著黃文玉的鼻子喊︰“儂今天就走好了,阿拉不願意觸霉頭,小赤佬們說了,儂是一只垃圾!”

    黃文玉就這樣離開了哥哥。

    黃文渝還是心疼妹妹的,給她找了一間小房子。房東是個寡婦,守著丈夫留下的一座HOUSE靠吃租金過活。又把她介紹到平素和陳妮娜有些生意往來的一位華人老板那里去打工。

    這位華人老板姓許,出國前是河北省一所中專的英語教師。夫妻二人本來已經移民澳大利亞,見這邊生意好做,便又雙雙飛到布拉格。許老板斯斯文文,待人謙恭有禮。黃文玉工資雖不算高,但日子過得輕松寫意。老板還拿錢出來送她去學捷克語,她又美得找不著北了。老板是河北人,有時就有些河北的同鄉來玩兒。有一回,黃文玉對我講起她自以為開心的一件趣事︰老板從奧地利來了一個朋友,他問我是哪兒的人,我說上海。我問他是哪兒的人,他說邯鄲。我從沒听說過這地方,就問邯鄲是哪兒呀?他笑了,問我是什麼學歷。我說高中。他又問你們高中學過柳宗元的《黔之驢》嗎?我也不記得學過沒學過,就說當然學過了。他說邯鄲就是黔,這回你記住了吧?我說記住了,你們就是那驢呀!大伙兒都樂了,說黃文玉你要笑死我們了。

    我也笑了,想告訴她人家是拿她尋開心,但終于沒說。

    好景不長,她突然不在那兒做了,自己跑到一個小市場練起了攤兒。我問她為什麼?她吱吱唔唔的,那意思好像是老板太太吃她的醋。

    怎麼會呢?我不信。

    老板太太我見過,端莊大方,知書識禮,和她不是一類人。

    那時汪虹早已回國養傷,我一個人在布拉格閑逛。有一天,我開車路過她寄居的那座HOUSE,便停了車,想看看她干什麼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25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20:40
第二十三章 漂亮的佩瑤

    一進門,眼楮不禁一亮——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正和黃文玉聊天兒。黃文玉笑吟吟地為我介紹︰“這是辛佩瑤小姐,從奧地利來的,也在這里租了一個房間。”又對辛佩瑤說︰“這是田力,我的好朋友。”

    听了這話,漂亮的辛佩瑤趕緊伸出手來與黃文玉的好朋友也就是我輕輕一握。

    就此相識。

    當時,黃文玉正在為出去練攤兒穿什麼樣的衣服征求辛佩瑤的意見,我來了,她便向我咨詢。我見她床上放著一套挺漂亮的運動服,便隨口說這件蠻好的,練攤兒嘛,爬高登低也方便。

    哪兒想到她說︰“穿這件可不行,穿這件就別賣貨了,整個市場還不就看我一個人了?”

    我已經听慣了這類話,一笑而已。辛佩瑤初來乍到,一臉的錯愕。

    雱痋A我們就成為好朋友。辛佩瑤性格爽朗,略有些內向。沒人的時候她能和你滔滔不絕地說話,大家在一起聚會,她卻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地听,人們甚至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有時你會突然發現,在朋友們談笑風生之際,她美麗的大眼楮里竟織滿了憂傷。

    有一天,在布拉格市中心的荷蘭吧里,我們相對而坐,喝啤酒聊天兒。她雅好詩詞曲賦,我也喜歡得要死,話題自然很多。她說︰“古人的詩詞中吟詠離愁別恨的名句很多,我考考你?”

    “好啊!”我說。

    “女病妻憂歸意急,秋花錦石誰能數?”

    “元稹。”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個長。”

    “李白。”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嗖嗖。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吳文英。”

    “一川煙雨,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

    她笑了,“不行,還真考不住你。”

    “那我考你吧?”我說,“只考你一首,也是關于愁的,你說說作者是誰。”

    她頭一歪,說︰“你背吧。”

    我略一思索,吟道︰

    “愁來道是天般大,試看長天,一碧無邊,哪見愁雲一縷煙?欺人妄語愁如海,萬頃波翻,萬馬蹄歡,大好風光總萬般!”

    她愣了,說︰“真不錯。我怎麼沒讀過?李賀?”

    我笑著搖頭。

    “姜夔?”

    我仍然搖頭。

    “快告訴我是誰寫的!”

    “胡喬木。”我笑著說。

    她也笑了,“這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寫得不錯,對吧?”

    “詞好不好姑且不論,關鍵是有一種積極向上的樂觀情緒,一種不怕困難的英雄氣魄。什麼‘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太頹唐了。尤其咱們生活在海外,壓力那麼大,多不容易呀!天天吟詠那些破句子,還能活嗎?”

    她沉默了片刻,終于給我講起了她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絲愁緒,她那酒澆不去的胸中塊壘。

    她母親是哈爾濱人,父親是天津人。母親在哈爾濱教小學,父親在天津教大學。“我長得像我媽媽,性格也像。東北人嘛,肚里存不住事兒。”她說。

    因為工作的關系,母親和父親一直分居兩地。直到退休以後,母親才到天津和父親團聚。在這之前的十幾年里,她和妹妹只有在寒假暑假才能到天津去看望爸爸。對了,她有一個妹妹,叫佩玉,聰明漂亮,現在在美國。後來我認識了佩瑤的母親,老太太是專門為了拆散她的非法婚姻而來到歐洲的。她對我說,她一點也不擔心遠在美國的小女兒。“那丫頭,靈著呢。十八歲,別人剛考上大學,她已經大學畢業了。你猜怎麼著?那會兒我在哈爾濱教小學,上下午都有課。佩玉剛四歲,擱家里不放心,就帶著上學校。我帶五年級,上課沒地兒放她,就把她擱一年級教室里,心想就讓她瞎听听唄,反正也沒地方擱。嘿,誰也沒想到她就這樣一路念下來了!你說靈不靈?我不擔心她,別看她小,拿得起,放得下。不像我這老大,傻乎乎的,太重感情了。”她嘆口氣說。

    辛佩瑤告訴我,她從小就有個念頭兒︰出國。她爸爸有一個要好的同事,姓吳。吳叔叔是教古代漢語的,很有學問,談吐詼諧幽默。佩瑤也喜歡古漢語,常去他家求教。吳叔叔家和佩瑤家住同一個樓道,她家二樓,吳叔叔家三樓,方便得很。吳叔叔也十分喜歡這個漂亮小丫頭,他有兩個禿小子,老鬧著說要拿一個換佩瑤。吳叔叔的太太姓方,在音樂學院教鋼琴,也十分喜歡佩瑤,但她說這孩子心思太亂,將來怕會在感情上遇到坎坷。她說佩玉沒問題,小丫頭兒主意正著呢。

    吳叔叔在奧地利有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有一年回國到天津來玩兒,大概吳叔叔給招待好了,一回去就寄來了邀請書和經濟擔保,非要吳叔叔過去。說實話,吳叔叔並不想去——一個教古代漢語的大學老師,滿嘴平平仄仄,去奧地利干什麼?倒是方老師想去看看,畢竟是音樂之都嘛。她就攛掇吳叔叔去,去了以後站住腳,她也好過去看看養育莫札特的薩爾茨堡。

    吳叔N去了。

    半年以後,他因事回了一趟國,給佩瑤姐妹帶了不少小禮物,巧克力啦,水晶球啦什麼的。還有一本厚厚的影集,都是他在奧地利拍的。佩瑤一張張翻}看,吳叔叔在旁邊講解。

    “這就是薩爾茨堡,莫札特的出生地。”

    “這是林茨,希特勒在這里中學畢業,──他是奧地利人。”

    “這是舒伯特的故居。”

    “這是聖斯蒂芬大教堂。”

    “這是皇宮,這面兩條紅一條白的旗子是奧地利國旗。據說奧匈帝國的一位公爵在與敵人血戰時,白色的長袍被鮮血染紅,只有他腰部佩劍的地方留下一道白痕。奧地利人便以此做為國旗,意即寧可戰死,也不投降。”

    佩瑤醉了,她放下影集,對吳叔叔說︰“你把我也帶出去吧吳叔叔,我也要出國。”

    吳叔叔笑了,“真的?”

    “騙你是小狗!”

    “老辛……”吳叔叔剛想問佩瑤的爸爸,媽媽先搶過了話頭兒︰“別听這孩子瞎掰,她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誰瞎掰了?誰想起一出是一出了?我就要出國。一輩子悶在天津,哼,那才叫崴稀泥!”她把剛學會的天津方言也說了出來。

    大家都樂了。

    吳叔叔問她︰“你為什麼想出國呢?”

    佩瑤說︰“生活在別處你懂不懂啊?陌生的地方才有生活。”

    媽媽嘆口氣說︰“沒她不看的書,生給看傻了。”

    禁不住她的死纏,爸爸媽媽都同意了。反正天津也沒有多大呆頭兒,佩瑤已經22歲了,願意去就去吧,畢竟有老吳照看著,還有啥不放心的?好就呆著,不好就回來,多大點事兒呢。

    誰也沒有想到這是一條不歸路。

    邀請書很快寄到了,她順利地獲得了簽證,飛到了音樂之都維也納。

    吳叔叔開著自己的福特臥車把佩瑤從機場接到自己那兩室一廳的公寓里,大房子給佩瑤住,小房子自己住。放下行李洗把臉,吳叔叔端上早已準備好的茶點,說先墊墊,然後你休息,倒倒時差。佩瑤把一塊蛋糕塞進嘴里,說︰“休息多沒勁呀,我一點都不累,也沒有時差的感覺。咱們上街去吧?”

    吳叔叔笑了,說︰“隨你。”

    連著三天,吳叔叔請假——他在親戚開的中餐館里幫廚——陪佩瑤逛遍了美麗的維也納。

    景兒看過了,該工作了。吳叔叔打工的餐館里正好缺一個跑堂,佩瑤便正式上了班。

    上午11點來,晚上11點走。餐館生意火,他們賺得自然也不少。特別是佩瑤,每天都有五六百先令的小費——她長得漂亮端莊,穿身紫紅色旗袍往那兒一站,風情萬種。英語也不錯,服務又周到,客人們都願意多給她小費。

    幾個月下來,不僅英語更加嫻熟,而且也能用德語——奧地利是德語國家——進行簡單的會話了。

    日子長了,難免生發濃濃的鄉愁,尤其是遇到中國的傳統節日;也難免有些淡淡的惆悵——這塊美麗到極致的土地畢竟不是自己的祖國。但她從來沒有回去的念頭,她不能舍棄在異國這種雖然寂寞但質量極高的生活。

    好在她還有吳叔叔。

    吳叔叔最能為她排解寂寞了,她後來才知道,她也是吳叔叔排解寂寞的靈丹妙藥。每逢假日他們都駕車出游,美麗的奧地利風光盡收眼底。雄偉的阿爾卑斯山,清澈的多瑙河,到處都留下他們的足跡。奧地利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山國,他們沿著高速公路翻山越嶺,上下旋轉,火紅的夕陽映在臉上,心情真是好極了!每逢這時,他們往往會高吟一闕壯麗或婉約的詩篇︰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且試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漸漸的,佩瑤竟然發現有一種異樣的感情君臨了她的心。

    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不安,是焦躁,是意亂神迷,是莫名的渴望和躍躍欲試的沖動。

    中秋節到了,二人下班回來,吳叔叔拿出朋友送的蓮蓉月餅,又洗了些水果,在陽台上坐定。佩瑤打開一瓶法國紅葡萄酒,打開滿上,“同在異鄉為異客,來,干杯。”輕輕一踫。

    一瓶紅酒就要見底兒了。奧地利的秋夜頗有些涼意,吳叔叔進屋為佩瑤拿一件風衣。剛披上她的雙肩,佩瑤便突然握住了吳叔叔尚在肩頭的手。

    吳叔叔沒有抽回。

    過了片刻,佩瑤回過頭來,雙眼迷離地望著吳叔叔,兩片鮮艷的紅唇微微地張著。

    吳叔叔略一遲疑,還是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一發而不可收拾。吳叔叔把佩瑤抱到了床上,輕輕地除掉她的衣服,一個雪白的迷人身體展現在他的眼前——高聳的乳峰,豐滿的屁股,縴細的腰肢,渾身晶瑩剔透,連一個斑點都沒有。

    他們犯戒了。

    早晨,吳叔叔坐在床沿兒,雙手抱頭,一聲不吭。

    佩瑤白嫩光滑的胳膊像藤一樣纏繞過來。

    “老吳。”她就此改變了稱謂。

    她真的愛上了老吳,問題的嚴重性就在這里。她沒有考慮老吳和她的年齡差異,沒有考慮老吳的家庭狀況,更沒有考慮此事一旦傳到國內會給她的父母造成怎樣的傷害……

    也許她都考慮過,但她無力解決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而且,和愛相比,這些鳥事兒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她義無反顧。

    她心安,老吳卻不能心安。一個50歲的男人,他的道德觀和倫理觀都不允許他像佩瑤那樣想問題。他所顧及的和考慮的問題多如牛毛,他背負著沉重的道德壓力。

    他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對家庭是犯罪,對朋友是犯罪,甚至對如花似玉的佩瑤也是在犯罪。

    千夫所指,幾近崩潰。

    他想中止犯罪,但他辦不到——這是多麼迷人的犯罪呀!他無法抵抗一個嬌嫩異性的進攻,說得惡俗一點,他雖然50歲了,性欲望和性能力都還正常。長期的獨身生活使欲望更加強烈,而且,僅就床上表現而言,方老師根本無法和正值青春的佩瑤相提並論。

    更何況他也深深地愛上了她。

    他下決心不回國了,憑割斷愁思恨縷。一心在遙遠的維也納與佩瑤共築愛巢,雙棲雙飛。至于其他的一切,都顧不上去想了。

    辛佩瑤感到很幸福。在她此刻的眼中,老吳絕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過去覺得他瘦的像個大蝦米,現在怎麼看都像米開朗基羅那些稜角分明的作品,瘦才顯得精神,像一株冒雪開放的老梅;過去覺得他瑣碎,現在明白正是這種瑣碎顯示了一個成熟男人的細心;過去覺得他老,然而只有這個年紀的男人才有一種飽經滄桑的帥氣。老吳是佩瑤第一個男人,因此她無法比較床上的優劣。但她感到很滿足,也許,與不懂事的毛頭小伙子在床上的瘋狂舞蹈相比,一個中年男人食髓知味的細心耕耘,更能使女孩子迷亂陶醉。

    她懷孕了。

    她問老吳怎麼辦?老吳說你看呢?她笑了,說︰“當然要生下來,這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們愛情的結晶呀!”

    老吳幸福地嘆氣。

    孩子出世了,是個美麗的小千金。老吳為她起名叫納納,紀念這個孕育她的美麗城市維也納。老吳有奧地利永久居留身份,享受奧地利國民所能享受的一切福利。因此,小納納的所有費用,都由奧地利政府無償提供。佩瑤高興地問老吳︰

    “這不是社會主義嗎?不,簡直是共產主義了!”

    中國有句老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那是農耕時代。如今是信息社會,壞事該傳怎樣的一個長度呢?一萬公里總是有的——老吳的家里和佩瑤的家里都知道了老吳跟佩瑤同居生女的壞事。也不知是哪家先得到的消息,但不管哪家先得到,肯定在第一時間就通報了另一家——樓上樓下,方便著呢!

    方老師病倒了。

    佩瑤的父母也病倒了。

    他們不能承受這個打擊,也無法面對這個事實。

    方老師打來電話,把老吳罵了個狗血噴頭!

    佩瑤的爸爸也打來電話,把佩瑤罵了個狗血噴頭!

    以至在夜里,一听電話鈴響他們便在床上簌簌發抖,誰也不敢去接。

    老吳的心情從此惡劣起來。鴕鳥政策破產了,他必須面對道德和家庭。一個50歲的男人,一個50歲的中國男人,精神上的負重是難以想象的。

    他迷上了威士忌,經常大醉如泥地回來。

    他迷上了卡西諾,經常一文不名地回來。

    喝醉了酒回來,佩瑤為他端來熱茶,他卻粗暴地打翻在地,瞪著被酒精燒得紅紅的眼珠子問︰“你是誰?滾開!別煩我!”

    輸光了錢回來,佩瑤不免埋怨幾句。他竟暴跳如雷,“錢是老子掙的,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不用你管!”

    辛佩瑤吃驚了,那個溫文儒雅、體貼入微的吳叔叔哪兒去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得愈來愈頻繁。

    佩瑤傷心了。她理解老吳有許多排解不開的煩惱,但這種排解方式嚴重損害了一個成熟男人的形象。當初佩瑤之所以愛上老吳,除了孤獨、寂寞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被老吳的成熟男子氣概吸引。而現在,這種使她迷戀的氣概不復存在。至于說到煩惱,佩瑤自認並不比他少。至少她永遠不能回國了,她注定要在異國漂泊——她無法抱著和老吳生的女兒回家,她的行差踏錯給父母帶來了巨大的羞辱,她也不能面對善良的、優雅的方老師,在她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個賊。

    每逢老吳喝醉酒或輸光錢回來找茬兒時,她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哭泣。哭累了,她抬起頭,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竟發現鏡子里面的女人是那樣嫵媚動人。由于心情不好,她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自己了。她仔細看著,眉毛彎向鬢角,光滑的額頭沒有一絲皺紋,眼楮又大又黑,鼻梁高高的,只是嘴巴有些大,可如今也是時尚。

    再往下看,胸脯鼓鼓的。

    她解開睡衣,也許是沒有哺乳的原因,兩只雪白的乳房驕傲的挺著,小小的粉嫩的乳頭,周圍是一片圓圓的粉紅粉嫩的乳暈。

    難道就陪這不知珍惜的老醉鬼和老賭棍一生?

    她的心突然被刺痛了。

    媽媽的信接二連三地來了,勸她冷靜下來,及早和老吳分手。

    當老吳又從卡西諾一文不名地回來時,佩瑤把媽媽的來信全部拿給他看,然後輕聲說︰“咱們分手吧。”

    老吳慌了,撲通一聲跪在佩瑤面前,說我再也不賭了,再也不喝酒了,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四歲的納納驚恐地看著爸爸媽媽。

    佩瑤心軟了,她扶起老吳,在他懷里失聲痛哭。她想︰大家都不容易,只要老吳還能像以前那樣,就一塊兒走到底吧。

    好日子沒幾天。

    老吳又輸光了錢,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老吳又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吵鬧、哭泣都無濟于事。

    佩瑤一橫心,不辭而別,只身來到布拉格。

    在奧地利干了幾年,手里也有了些積蓄。她希望與過去告別,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在布拉格注冊了自己的公司,並在離地鐵站很近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商店,專門經營中國紡織品。她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自己現在的情況。媽媽哭了,說孩子你做得對。快點給我寄邀請書來,媽媽要過去幫你。

    媽媽來了。

    她知道老吳也來了布拉格,是來找她的。她給奧地利的朋友打電話,詢問納納的情況。朋友告訴她,老吳一見她走了,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後來不知從哪兒打听到她去布拉格了,立馬辭工,帶著納納就奔布拉格去了。最可憐的是納納,佩瑤走了以後她就沒笑過,憂郁極了。寸步不離老吳,生怕爸爸也沒了。

    佩瑤拿著電話淚珠不斷。

    媽媽鼓勵她︰“孩子,堅強些,每個人心里都有傷痛。別看現在烏雲密布,走過去就是一個晴朗的天!”

    當佩瑤在荷蘭吧里對我講述這一切的時候,她萬萬沒有想到,老吳帶著納納就住在離她們的家不到200米的地方。他每天早出晚歸,到處尋找佩瑤,身心俱已疲憊至極。
匿名
狀態︰ 離線
26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23:53
第二十四章 剪不斷,理還亂

    黃文玉搬走了,留下佩瑤母女陪著女房東。

    她搬到老申那里去了,老申在布拉格的城鄉結合部租了一套很便宜的公寓,三室一廳。他一個人住著不單冷清寂寞,而且還得獨自負擔房租,因此便力邀黃文玉一起住。黃文玉算算賬,房租分擔,比現在能省不少呢。再說,老申再差也是個爺兒們,跟他在一起,怎麼著也比整天守著一幫女光棍強。

    欣然前往。

    這時,她已經開始了練攤兒生涯。由于她有點語言,人也勤快,上貨上得準,生意相當不錯。一個月下來,千把美金的純利總是有的。

    黃文渝還在為陳妮娜當牛做馬。披星戴月,毫無怨言。

    他覺得值。

    有陳妮娜夜里在床上相伴,他早已心花怒放。過度的奔波勞碌使他諯姥茷憛A體力漸覺不支,肝區也總是隱隱作痛。但他仍強撐著,東一頭西一頭地開車跑。這時陳妮娜已經不再跟他同去了,裝車卸車,支攤兒收攤兒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兒。每天早晨都來不及吃飯,通常都是凌晨三四點鐘出發。外地城市的零售市場一般都距布拉格一二百公里左右,趕到後支攤子卸貨,都弄好天也大亮。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三三兩兩的顧客已經來了。一直忙到中午,抽空兒買個棍子面包加一杯咖啡就算是午飯了。晚上回來早已是疲憊不堪,面對陳妮娜燒好的一桌菜也毫無胃口。隨便吃幾口菜,喝兩杯老酒便上床睡覺,床上還少不了一番大汗淋灕的辛苦勞作。有時黃文渝實在沒興致,但陳妮娜閑了一天精力充沛得很,非要不可,黃文渝只好強打精神揮戈上馬。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陳妮娜這個女人有著一種近乎變態的貪婪,有了又年輕、又听話、又能吃苦的黃文渝,她已經不要老申了,但她听說黃文玉搬到了老申那里住,仍舊嫉妒的死去活來,一股無名火燒得五髒六腑難受。她以為黃文玉一定要和老申睡在一起了,于是便隔三岔五大安排亂七八糟的人去住,明擺著要擠黃文玉走,黃文玉心里也明捸C其實,黃文玉此時並沒有與老申苟合。而且不用她擠,黃文玉自己就要走了。老申住的是公寓樓,黃文玉要練攤兒,晚上停車不方便。天天卸貨裝貨,誰受得了?便又托人找了一個帶院子的小HOUSE,兩層,房東老兩口住樓上,她住樓下。雖然也是一間小房子,但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關鍵是每天晚上收攤兒回來能把車開進院子,不用卸貨。

    黃文玉出來好幾年了,從來沒回去過。黃文渝倒是年年回一次,可都是跟黃文玉要錢買機票。黃文玉不僅給哥哥買機票,還每次都托哥哥給媽媽捎點美金做家用。黃文玉只有媽媽了,爸爸是個軍人,在黃文玉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她還有兩個姐姐,男孩兒就黃文渝一個,從小嬌慣得厲害。後來黃文玉才知道,媽媽從來沒收到過她捎回來的美金。黃文玉生氣了,便去問哥哥。哥哥回答得很干脆︰“我用掉了。”黃文玉說你怎麼可以,那是給媽媽的錢。哥哥笑了,說︰“怎麼不可以?反正交給媽媽她也是要給我用的。”

    黃文玉無話可說。

    要說這黃文渝本來在上海混得也不錯,1990年已經在南京路開了一家相當規模的影樓。上海人那幾年也不知怎麼啦,集體拎不清,都往國外跑。什麼澳大利亞、日本,鬧得現在澳大利亞使館見上海人就拒簽,東京居民區到處不租給上海人房子住。一時間好像不出國就丟人似的,黃文渝不想丟人,低價賣了影樓,求蛇頭把自己販到了布拉格。

    去年回國,他感到肝區疼得厲害,而且天天拉稀,泄痢停快吃了一公斤了,根本止不住。心里疑惑,便去醫院看大夫。當時就留院了,肝癌,一個星期後做了手術。

    “累的。生生累出來的病。”黃文玉對我說,悲戚中夾著仇恨。

    辛佩瑤的生意出奇地好,媽媽幫她看店,還雇了兩個捷克姑娘。她每天開車去各個批發市場找貨,天天都有新貨賣。

    有一天下午她開車回來,巷口堵著一輛正在搬家的大貨車,她不耐煩等,便從下一個巷口拐進。

    她的前邊有一輛福特車,她的心頓時抽緊——極為熟悉的奧地利汽車牌照映入了眼簾。

    福特車在一座HOUSE前停下,頭上纏著紗布的老吳走下車來。半年不見,他更瘦了,身子也有些傴僂。他背朝著佩瑤,手里拎著一袋子蔬菜。

    佩瑤把車緩緩地開過去,停下,卻沒有熄火。老吳轉過身來,一臉疲憊之色,頭上的繃帶有些髒了,還能依稀看到曾經滲出的血跡。

    四目對視良久。

    她按動電鈕,車窗玻璃緩緩落下。老吳走上前來,滿眼都是渾濁的淚花。

    “怎麼搞的?”她靜靜地問。

    “天天到處找你,心不在焉,前天追了尾。這不,剛從修理廠取回車。”他也盡量平靜地說。

    “你住哪兒?”

    “這兒。”他指指身後,“納納也在。”

    佩瑤忽然淚如雨下。她後悔了,她覺得真不該扔下老吳和納納。

    她熄了火,走進了老吳和納納的小屋。

    納納見了媽媽,臉上是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她撲到佩瑤懷里,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媽媽,你再不會不要納納了吧?”

    佩瑤告訴我,這句話後來納納曾多次驚疑地問過她。她流淚了,——這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呀!

    佩瑤緊緊抱著納納,心都碎了。

    老吳受傷了,還帶著孩子,飲食起居都不方便,佩瑤想都沒想就決定搬過來住。她匆匆回家,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具,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趕到店里和媽媽說清原委。

    媽媽急得跳腳,說︰“那是個火坑呀孩子,躲還來不及呢,你怎麼非要往里跳呢!”

    佩瑤哭了,說︰“該跳就跳吧,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找我好幾個月了,前天還受了傷。”

    “我去見他,”媽媽火了,“我問問他還有沒有起碼的道德?”

    “現在先別去,媽媽我求你了。”佩瑤說,“我會讓他來見你的,明天就來。如果說沒有道德,不是他,是我,是你女兒呀!這事兒不能怪他,他夠苦的了!”

    “做孽呀!”媽媽仰天長嘆。

    她去了。

    第二天,她帶著老吳和納納來見媽媽。納納乖巧地叫聲“姥姥”,便坐在那鄐˙﹞]不動,像個泥塑。老吳早把臉臊得通紅,垂著頭說︰“都是我這個混蛋,千萬別難為孩子了。”

    便再不吭一聲。

    媽媽開始流淚,又從抽泣轉為嚎啕大哭。

    媽媽除了接受現實,還有什麼辦法呢?她不願見老吳,又心疼女兒太操勞,便把納納接了過來。她對我說最初一點也不喜歡這孩子,看見她就想起這一大堆煩心事兒。可這孩子是個小精豆兒,乖巧極了。特別會察言觀色,從來不要這要那,也不花錢。有時給她買點零食,她都會問上好幾遍︰

    “姥姥,真的是給我買的嗎?”

    “姥姥,我真的可以吃嗎?”

    這話听得讓人落淚。納納雖然還不到五歲,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生活在許多不測之中。她謹小慎微,不苟言笑,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大難臨頭。

    漂泊生活使她迅速成熟。

    經常,佩瑤要去德國或奧地利辦事。每當她在家收拾行裝,納納都會在一旁靜靜地看,然後突然問︰

    “媽媽你還會回來嗎?”

    “媽媽會不會不要納納了?”

    每逢這時,佩瑤都心如刀絞,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噙著眼淚一字一句地告訴納納︰“媽媽不管走到哪里,都不會不要媽媽的媽媽和媽媽的女兒,你就放心吧。”

    納納笑了。

    佩瑤卻淚流滿面。

    溫馨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老吳又開始在布拉格的各個卡西諾征戰殺伐,烽煙四起。在維也納的無聊故事又開始在布拉格重演,而且愈演愈烈。

    佩瑤向媽媽哭訴,媽媽沉思良久,對女兒說︰“跟他要錢,把他在奧地利的存款都要過來,以你的名義存在布拉格銀行。否則他遲早輸成窮光蛋,到頭來還得讓你養活他。而且,這樣還能試試他是不是心里還有你。”

    佩瑤含淚去了。

    老吳拒絕了她的要求。

    佩瑤又一次硬起了心腸。

    在生意交往中,她認識了一個福建大貨主。這是一個農民,沒上過一天學。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在家里開辦了鄉鎮企業,其實就是家庭作坊,制鞋。沒想到幾年下來竟愈滾愈大,眼見著成了氣候,腰纏億萬,旗下有十幾個各式工廠。適逢國內治理整頓,內需不振,市場疲軟,便來東歐闖天下。在匈牙利、波蘭、斯洛伐克都有分公司,由他的小老婆分別掌管──他的發妻在家鄉守著祖宗廬墓,他納了幾個女同鄉做小老婆。這老板早就垂涎佩瑤不同凡響的氣質和美貌,這些都是他那些女農民不能比的。也曾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對佩瑤說快不要一個人受苦了,過來幫我干吧,我把她們都遣散了。佩瑤斜他一眼,說︰“哪兒像個老板呢,骨頭沒有四兩沉。”

    福建老板哈哈大笑,挨罵賽過吃了蜜。

    要想擺脫老吳,只有離開捷克。

    去哪兒呢?而且去哪兒都得有錢,有生意做。開創一個局面,花費大了去啦。她腰里不硬,底氣不足。

    她想起了這位福建老板。

    一個電話打過去,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佩瑤化了淡妝,涂了口紅,在鏡子里看看,忽然一陣心酸。

    老板準時趕到,西服革履,還帶了一束花。佩瑤接過來,說謝謝。心想這哪兒是農民的做派呢?微微一笑,把自己目前的困窘娓娓道出。

    老板眼楮一瞪,“這還不容易?我找人殺了他!”

    “胡說什麼?”佩瑤生氣了。

    “那怎麼辦?”

    “我想離開捷克。”

    “去哪兒?”

    “不知道。”

    老板想了想,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去南斯拉夫好不好?那邊兵連禍結,國際制裁好些年了,商品奇缺。我正想去開闢市場呢,只是苦于沒有合適的人。”

    佩瑤高興了,“我去。”

    “不過,”他含笑著了佩瑤一眼,欲言又止。

    “骨頭又輕了是不是?”佩瑤嗔道。

    佩瑤悄悄地把商店賣掉,突然楊咧征葬瘚僂w。

    老吳發現佩瑤失蹤了,趕緊到商店去詢問,一進門,才知道商店已經換了主人。他馬上趕到佩瑤的媽媽那里,大吵大鬧。他知道佩瑤不會舍下納納,只要納納在,她就得回來。他命令納納跟他走,佩瑤媽媽說不行。他笑了,“不行?有沒有搞錯呀?孩子是誰的?你信不信我告你綁架?”

    老吳帶走了納納。

    當晚,媽媽和佩瑤通了電話。佩瑤說你先過來吧,我已經租好了房子,納納的事我再想辦法。

    媽媽也飛到了貝爾格萊德。

    安頓下來,佩瑤又悄悄回到布拉格,她準備偷走孩子。

    她先在黃文玉的小屋里住下,然後一大早就躲在老吳家附近。整呆了一天也不見他出門,一直到了晚上,才見他西裝革履地開車走了。

    準是去卡西諾,佩瑤恨得牙根兒癢癢。

    見他的車走遠了,佩瑤趕緊過來摁門鈴。房東笑盈盈地出來開門,見是她,高興的用德語說︰“吳先生剛剛出去。這幾天你去哪兒啦?”

    她胡亂應付,說剛從漢堡回來,要帶納納出去。說罷便三步兩步上了樓,推開門一看,納納已經睡覺了。她叫醒納納,孩子一看是媽媽,竟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納納,趕快起來穿衣服,跟媽媽走。”

    趁納納穿衣服,她給老吳寫了一張便條。

    老吳︰

    納納我帶走了,不要再找我,祝你幸福。

    佩瑤

    當晚,納納和她擠在一張小床上。

    “媽媽,我們明天就走嗎?”

    “對,一早就走。”

    “能見到姥姥了嗎?”

    “能。”

    “納納可想姥姥了。”

    “姥姥也想納納。”

    “真的想納納?”

    “真的。”

    天一亮,匆匆吃過早飯,黃文玉開車帶著她倆直奔機場。

    然而,由于佩瑤的護照上沒有納納的隨行簽證,布拉格機場海關不準納納與佩瑤同行。

    佩瑤急了,說了一大堆好話,又把納納在維也納的出生證明拿了出來,無濟于事。

    眼看飛機就要起飛了,佩瑤對納納說︰“納納,這次媽媽怕不能帶你走了。你先跟黃阿姨一塊兒住幾天,媽媽再來接你,好嗎?”

    納納真是乖巧極了,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知道自己無法跟媽媽走而必須和這位黃阿姨呆在一起,立即開始討好黃文玉︰“媽媽,我好喜歡好喜歡黃阿姨了,跟黃阿姨在一起才好呢。你放心去吧,早點來接納納。”

    佩瑤說︰“好的,你要听話,好好跟黃阿姨呆著,媽媽一定很快來接你。”又囑咐黃文玉說︰“小黃,拜托了,千萬別讓老吳把孩子找到。我回去馬上辦手續,爭取盡快來接納納。”

    黃文玉從她懷里抱過納納,說︰“你放心吧,我在納納就在。”那時她也想去南斯拉夫,正準備托辛佩瑤發邀請呢,因此十分爽快。

    佩瑤點點頭,又去和海關做最後的交涉。這次她不用語言,而是把500馬克夾在護照里遞了進去。

    事情突然就成了,納納被允許離開捷克。

    納納明白了,她從黃文玉懷中掙脫,歡呼著撲向媽媽,早把她好喜歡好喜歡的黃阿姨扔在了腦後。

    一年以後,佩瑤的媽媽來布拉格辦事,我們又見面了。我問她那邊的情況,她說南斯拉夫的生意非常好做,一雙普通球鞋都要賣40馬克。但政府方面對中國人極為苛刻,幾乎不能得到居留權。她解釋說,按照南斯拉夫有關法律規定,外國人只要在南斯拉夫注冊了公司,就可以獲得居留權。但政府方面就是不給你注冊公司,想方設法刁難你。現在又出台了新規定,已經注冊的中國人公司,必須雇用相當比例的南斯拉夫人工作,而且這些人的工資要用美元支付。一個國家已經不相信自己的貨幣了,這個國家還好得了嗎?據說最近又要出台一項新法令,所有獲得綠卡的中國人在延居留時,由過去的一年改為三個月。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米洛舍維奇執政時還稍微好一些,現在他下台了,政敵們到處散布謠言,說他執政時準備讓四萬中國人加入南斯拉夫國籍,好在大選中投他的票。這個謠言一出,新政府便開始驅趕華人。唉,為他們把大使館也炸了,外交官也死了,可現在……

    她說不下去了,我叉開話題,問她納納的近況。

    她笑了,說︰“那個小精豆兒,可不得了,現在還總問我,‘姥姥你會不會不要納納了?’我說你是我女兒的孩子,姥姥怎麼會不要自己女兒的孩子呢?她還半信半疑。我在貝爾格萊德沒事兒去練個小攤兒,也就是賣點小商品,打火機啦,發卡啦啥的。生意還不錯,買的人挺多。顧客一來納納就幫著我賣,她德語不錯,英語也能說幾句。顧客都喜歡她,就買。只要一賣,她就樂得蹦兒高。說‘姥姥,真好,又賣了,真好,又賣了。’收攤兒回家,她在路上總要問︰‘姥姥,咱們今天又賣了不少錢,對吧?’可疼人兒了。我們在貝爾格萊德住的房子比布拉格差遠了,那邊供應不好,讓經濟制裁搞得有時連肉也吃不上,蔬菜也少。我就問她︰‘納納,這兒好還是布拉格好?’你猜她怎麼說?‘姥姥,南斯拉夫真好,我真喜歡這兒,咱們就在這兒吧,哪兒也別去了。’這孩子,她是漂泊怕了。話又說回來,一旦南斯拉夫不允許居留,我們娘兒仨還不知道又要往哪兒漂呢。”

    “那福建人怎麼樣?”我問。

    “不怕你笑話,”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也在外邊兒小十年了,外邊兒的事兒都清楚。那福建人沒文化,可有老婆,還不止一個。我能說什麼呢?我問佩瑤你是咋想的?她說我啥都不想,就想賺錢。我試探她,問他有沒有和老婆離婚的打算?佩瑤說‘這你怎麼能問我呢?得問他呀。再說了,他離不離婚關我啥事兒?’你說這還叫個話嗎?不關她的事,倒好像關我的事了。這佩瑤是個孝順孩子,看我不開心,就跟我說,‘媽你就別瞎操心了,他離婚我也不能嫁他,他不離婚我也不能和他分開,這道理你怎麼不懂呀?’還算不錯,他經常往南斯拉夫發點貨,利潤對半分。剛去南斯拉夫時錢不夠用,他也幫助了一些。隔一兩個月他去一次,呆個十天八天的,看看銷售情況,考察考察市場。唉,真是斯文掃地呀。話本小說上不是常有這麼兩句嗎?明知不是伴,情急也相隨。”

    她要回南斯拉夫了,我送她去機場,把一包東西交給她,說︰“全是吃的,昨天國內來人捎來的。都是什麼話梅、應子、牛肉干兒,給納納和佩瑤吃。里面有我的新手機號碼,告訴佩瑤有事來電話。”

    這期間,黃文玉那里連續發生了兩件對她來說不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變。

    第一件是她的哥哥黃文渝在上海病逝。

    那時,黃文玉已正式和老申同居。她曾要我為她預測一下這件事情的結局,並告訴我老申在無錫既有老婆又有孩子,而她卻是頭一次。說到這里,她羞怯地低下了細長的頭。我不禁一笑,想起那位刻薄朋友的話來。

    老申不僅是好吃懶做,而是什麼也不做。幾年來都是這樣。以前還有條來錢的路︰有個香港來的騙子叫丹尼‧陳,與老申很熟。這位丹尼‧陳幾乎騙遍了布拉格所有與其打過交道的中國人,其中也包括老申,至今還欠著他20多萬克郎。丹尼‧陳花錢買通了他所在小城的警察,可以為那些黑在捷克或因為違法犯罪被取消居留權的中國人辦理綠卡。老申便做這樣的生意,他認識許多作奸犯科之流,因此生意還不錯。

    可惜好景總是不長——丹尼‧陳嫌騙中國人利潤低,就去騙捷克海關。不料東窗事發,與幾個被他收買的海關官員一同鋃鐺入獄。老申不但頓時斷了生計,更要命的是還有幾本護照在丹尼‧陳手里。護照主人天天追著老申要,把老申弄得雞飛狗跳。

    要按黃文玉以前的標準,絕對不會看上老申這樣推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沒長進男人。小小的個子,一臉皺紋,滿嘴黃牙,看著都難受。她以前喜歡另一個上海小伙子,這個小伙子初來布拉格時曾和黃文玉在一個市場里練過攤兒,後來他去捷克南部一個風光秀麗的城市開了一家商店,有時到布拉格上貨,便到黃文玉這里坐坐。親不親,故鄉人嘛。

    每逢小伙子要來,總是頭一天晚上先打來電話。于是黃文玉便開始精心準備飯菜——她平時是極簡單的,經常是一個面包一杯牛奶完事。但小伙子來就不能簡單,她去買魚買菜買蹄膀,使出渾身解數,做一桌地道的上海本幫菜。然後開始N粒 靠諍  杳濟  嶺僦   Α窘廾   話炎約撼溝著 篩隹植婪腫硬蛔 幀P』鎰映司 狄幌亂簿筒淮笤諞飭耍 瞪弦歡偌蟻緇埃 隕弦歡偌蟻綬梗  稻妥摺  鞘性詼俟 鏌醞餑亍br />
    黃文玉不知道為什麼就堅定地認為小伙子和她是郎情妾意,僅僅是心照不宣而已,而小伙子的每次到來,都可能是來宣布心照的。因此從一接電話便開始生機勃勃,仿佛是一株剛被澆了糞的喇叭花,燦爛在朝陽之下。

    但小伙子每次都沒有宣布心照,說走就走。于是黃文玉便細細回憶他此番的一顰一笑一句欲言又止的話一個四目遭遇時倉皇遁去的眼神……

    喇叭花萎成了一片枯葉。

    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伙子又打來電話,說明天一早到布拉格來,但不是來上貨,是要回國。而且,走之前有話要對她說。

    黃文玉激動得一夜未合眼。

    小伙子來了,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要回上海結婚了!

    他匆匆趕往機場。

    黃文玉把一張工筆畫般精心勾勒的臉哭成一片狼藉!

    以後,她還有過一兩次感情投入。但對方或是不理不睬,全無反應,或是虛與委蛇,不接話頭。黃文玉恨得牙根兒癢癢,她斷定男人都是偽君子,是她的美震撼了他們卑賤的心靈,他們自慚形穢,便在她面前裝聖人裝傻瓜,或者他們干脆就是性無能患者。想到這里,黃文玉才心潮稍平,長長地呼出一口惡氣。

    就老申吧,聊勝于無。

    自從被陳妮娜驅逐出境,老申在布拉格就沒有踫過女人——不是他守身如玉不想踫,是女人不讓他踫。布拉格的中國女人讓你踫的最重要條件是你能改變她的生存狀況,而老申自己的生存狀況還急著想讓人改變呢,所以,他只能“旱著”。

    老申與黃文玉的同居,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從中得到的好處。

    對于黃文玉來說,老申不是偽君子,不裝聖人和傻瓜,而且也不是性無能。她的第一次是個白天,老申急吼吼地要和她Makelove(做愛),手忙腳亂,“性”趣十足。

    對于老申來說,黃文玉可以養著他,替他交房租,交電話費,交汽油費,交所有亂七八糟的費,而且是個處女。

    老申不離婚,老申在同居之前已經向黃文玉說明了這一點。黃文玉嘆口氣,說實話,她也不想有這樣一個Husband(丈夫),還是做個SexPartnr(性伴侶)吧。

    既然達成協議,簽署了諒解備忘錄,雙方又都從這種關系中得到了各自渴望的利益,那就痛痛快快的過吧。

    老申回了趟國,——是黃文玉的無私資助使他成行。老申後來對我說,他曾專程從無錫到上海瑞金醫院去看望黃文渝,黃文渝面無人色,瘦得已經脫了形兒。他向老申打听布拉格的情況,問陳妮娜最近干什麼呢。說謝謝你來看我,我準備過兩個月就回布拉格去。

    兩個星期之後,老申的機票到期了。他提前一天趕到上海,找個旅館住下便直奔醫院。推開病房的門,見黃文渝的床空著,還以為他被推去做檢查了,便坐在床上等候。一會兒護士來了,問你來看什麼人?老申說了黃文渝的名字。護士說早晨剛剛死了,你要看就去太平間看吧。

    老申飛回布拉格,先宣布了噩耗,又把黃文玉姐姐們的信交給她。黃文玉大哭一場,才展開姐姐們的信,知道為了給哥哥看病,家里花完了最後一分錢不說,還欠下了十幾萬元債務,囑她想辦法向陳妮娜要些錢來。

    二人便商量怎樣去找陳妮娜要錢,還是老申比黃文玉多吃了小二十年米,他說要想從陳妮娜那里要到錢,只有一個辦法——嚴密封鎖黃文渝的死迅,就說病情見好,最後需要動一次手術,急需費用若干。黃文玉夸他腦子好,他得意地一笑,說秘不發喪,古已有之,說著就拉開架式要從頭兒講起。黃文玉急忙喝住,說也不看時候。又邀他同去與陳妮娜交涉,老申不敢去,便編了一個他去反而不好的理由。黃文玉听了以為對,就自己硬著頭皮去了。

    她們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陳妮娜點了一杯甦格蘭威士忌加冰,又替黃文玉點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

    她詳細詢問了黃文渝的病情,為他的好轉由衷地高興。黃文玉以為成功了,然而陳妮娜馬上進入正題,說她現在手上沒錢,等有了錢再說。說罷她看看腕上小巧的勞力士滿天星,說對不起,我還有個約會,先走了。

    黃文玉目瞪口呆的傻在那里。

    一個克郎沒要到不說,還替陳妮娜付了酒錢。

    黃文玉氣憤的對我訴說︰“我哥哥給她當牛做馬好幾年,一文錢沒得到不說,還讓她騙走30萬呢!”

    原來,黃文渝曾經讓兩個姐姐出資發了一個集裝箱紡織品,說好利潤三家分的。可是賣了以後,不但利潤沒分,連30萬人民幣的本錢也讓陳妮娜獨吞了。姐姐們跟黃文渝要錢,他不敢惹陳妮娜,就說虧了。姐姐們說虧也不能把本錢也虧得一分不剩吧?還要。媽媽急了,說你們再提要錢我就跳黃浦江!

    “能對我哥這樣,真毒啊!”黃文玉感慨地說。

    其實,這還不能算毒,要說毒的事兒,還在後頭。
匿名
狀態︰ 離線
27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27:23
第二十五章 瘋狂

    第二個大事變是老申突然陷入一起轟動布拉格的凶殺大案,並榮幸地成為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成天被警察傳來傳去,接受迅問,一次比一次嚴厲。老申本來就膽小,這回更是六神無主,靈魂出竅,惶惶不可終日。

    事情要從兩個中國人被殺害說起。

    在布拉格以及整個歐洲,華人之間相互殘殺的惡性案件層出不窮,我們早已見怪不怪了。1998年春天,捷克電視台及所有媒體都報道了兩名中國人在布拉格四區奧巴道夫自己租住的公寓里被人殺害的消息。我認識其中一名死者,叫張建軍,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另一名死者叫朱復軍,從未謀面。

    這個案子能把老申牽連上,全因為那個陳妮娜。

    殺人案一出,早有了解個中情況的中國人通過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向捷克警方報告了線索,直接點出了疑凶的名字——上海人呂輝。

    舉報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上海人,叫惠中陽。這人平時腦子好像有點毛病,但對這件案子的敘述和分析都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不由你不信。以下是惠中陽的敘述︰

    “我不認識張建軍,但我和朱復軍很熟。朱復軍是無錫人,在布拉格九區西班牙超市門口練攤兒。你知道的,很多中國人都在那里練攤兒。其中有個叫馬富華的,兩人要好得很,不但在一塊兒練攤兒,還在一塊兒拼住,分擔房費。這個馬富華有個壞毛病,好吹牛,滿嘴跑火車,到處吹他生意做得多麼多麼好,賺了多少多少錢啥的。全是吹牛皮,根本沒有的事。別人不信,可綁匪信了。

    “有一天晚上,馬富華從外面喝老酒回來,哼著小曲兒剛進屋,突然從朱復軍住的房間里沖出幾個綁匪來,三下五除二把馬富華摁倒在地,用膠帶紙封住嘴,手和腳都綁住,塞進一個練攤兒裝貨用的大編織袋里,抬著下了樓,扔進汽車後備箱,開著就走。

    “敲詐三萬美金,馬富華乖乖付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不付就要往伏爾塔瓦河里扔呀!

    “馬富華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回來就報了警。把朱復軍也告了,說他勾結綁匪。警方立刻采取行動,綁匪早已逃散,只逮回來一個朱復軍。

    “朱復軍在拘留所里給陳妮娜寫信,求陳妮娜為他找律師辯護。所需費用讓她找朱復軍的家人要,並說已經給家里寫了信,希望陳妮娜快點同他的家人聯系。陳妮娜于是專門回了一趟國,與朱復軍的家人見面,大包大攬,拿了兩萬美金回到布拉格。一回去,馬上找了律師,又給朱復軍捎話︰放心好了,上下都打點停當,開庭就得放人。

    “開庭了,法官問朱復軍︰綁匪為什麼會從你的房間出來?朱復軍說他們那麼凶,我敢說什麼?法官又問下樓後把馬富華放到了誰的汽車後備箱里?朱復軍說放到了我的汽車後備箱里。法官又問然後呢?朱復軍說我就開車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法官又問為什麼你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朱復軍說他們怕踫上警察。

    “輪到朱復軍的律師辯護時,律師說很明顯朱復軍就是與綁匪勾結,沒什麼可辯護的。

    “當庭宣判︰朱復軍入獄兩年。

    “在監獄里服刑時,和朱復軍同牢關著一個捷克律師,據說是被人陷害入獄的。捷克律師听了朱復軍講述的來龍去脈,就說肯定是冤案,我出去一定要免費替你打這個官司,你會獲得巨額政府賠償的。

    “結果他真的平反出獄了。

    “兩年以後,朱復軍也刑滿出獄。他一時沒地方住,就跑到我這兒住了幾天,這些事兒都是他親口講給我听的。

    “朱復軍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曾經同牢的難友律師,商量如何打官司。第二件事,就是找陳妮娜要那兩萬美金。陳妮娜不給,說這一點那一點都用掉了,總之都是為你辦事用的。朱復軍說不行,你是怎麼為我辦的事我清楚你更清楚,咱們什麼話都不要講了,只要你還了我兩萬美金,咱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要是賴賬不還,那只有搏命了。

    “這時他已經搬到張建軍那里住了。

    “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要我去張建軍那兒,說想跟我談一談。我又不認識張建軍,我去他那兒干什麼?我還怕你們把我也綁了票呢。我就問他要談什麼?他說不行了,看來非得和陳妮娜搏命了。我說要談你就到諾維布都維采地鐵站來,我們在這兒見面。他說那好吧,去之前我打你手機。

    “他再也沒有打電話來。”

    “你的意思是陳妮娜殺了他們兩個人?”我懷疑地問。

    “不是陳妮娜自己干的,她一個女人家怎麼干得了這樣的事?我告訴你吧,買凶殺人,是呂輝干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大吃一驚!

    呂輝和張建軍是好朋友,老張曾經對我說過,在布拉格的上海人里,他只有呂輝一個朋友,原因是他不像上海人。

    我也知道老惠和呂輝之間的過節,也是老惠自己給我講的——那時老惠的集裝箱剛到,呂輝便滿滿裝了一大車,和另外兩個上海朋友去捷克同波蘭交界的城市俄斯特洛瓦——那兒有一個很大的批發市場——拼縫兒。那時生意好做,一大車貨賣得光光的。晚上吃罷飯回到旅館,一個上海人說要去跳舞,便把裝貨款的袋子交給了另一個人。過了一會兒這個人說要去卡西諾,便又把錢袋子交給了呂輝。呂輝剛剛接過錢袋子,一想自己一個人呆在旅館也沒意思,就追上那個朋友說我也去卡西諾看看。

    這是他頭一次進卡西諾。

    看著人家大把下注大把贏錢,心早癢癢了。便也去試著賭,誰知手氣特別背,愈賭愈輸,愈輸愈賭。老惠形容說︰“呂輝的汗把衣裳都濕透了,頭上都冒白氣!”

    四十萬貨款輸得干干淨淨。

    “那都是我的錢呀!”老惠悲痛地說。

    “肯定是呂輝。”老惠說。

    “可他和張建軍是好朋友呀。”我仍有懷疑。

    “這年頭誰和誰是好朋友呀?只有錢是好朋友。”老惠不屑地說。

    我想也對,老張為人十分警覺,不是熟極了的朋友他絕不會開門。

    “呂輝現在窮得要死,老婆在上海鬧離婚,他急著回去擺平。朱復軍出事前幾天,呂輝踫到我說能不能給他調些頭寸,我說我哪里有錢?後來我去旅行社給兒子訂票——我打算讓兒子過來——正踫上呂輝也在那里訂機票,要回國。他哪里有錢買機票?已經窮極了,給他兩萬克郎都會去殺人的。再說他和陳妮娜睡覺的事全布拉格的中國人誰不知道,陳妮娜讓他去他會不去?”

    我听了半信半疑。

    周末到了,忽然接到黃文玉的電話,問我星期天去哪兒?我說準備去南部玩兒。捷克南部美極了,湖光山色猶如油畫一般。她說那我跟你去吧?我知道她必有事情,而且離不開眼前這樁殺人案,就說好吧,約好了見面時間和地點。

    星期天一早,我和黃文玉從布拉格出發,直奔南部一個著名的度假勝地而去。是群山中一條很大很長的峽谷,伏爾塔瓦河從峽谷中緩緩流過。水面清澈至極,游魚可辨。嬉水者並不很多,有一些帆船和帆舨隨風飄蕩。我租了一條船,和黃文玉一直劃到對岸。絕壁,不可攀。又逆流而上,至一片帳篷營地,五顏六色,大小不一,一群男女正在裸體曬太陽。一位健壯的裸體小伙子向我們招手,黃文玉說趕緊調頭,遂返。依稀能听到那群男女的笑聲。上岸又玩兒了一會兒乒乓球,決定回布拉格。沿途風光美到極致,青山綠水間點綴著幢幢別墅,森林復森林,疑為仙境。只是黃文玉顯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恍惚。

    途中餓了,便在一家旅游飯店門口停車。吃飯時,她終于開口了。

    “田力,我想跟你咨詢一件事情。”

    我微笑,“說事兒還用跑這麼遠?說吧。”

    “你听說那件案子了嗎?”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是老申讓你來找我的,對吧?我也知道他讓你問什麼,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少跟老申摻和,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不是凶手我不清楚,但我敢肯定他是知情人,他很難逃脫干系。”

    細長臉兒白如紙。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兒來,說︰“我也覺得不對,你要是一點兒事兒沒有,警察為什麼揪住不放呢?而且陳妮娜給老申下了命令,警察每次傳迅完都要向她報告內容。如果不是陳妮娜干的,她為什麼這麼著急呢?”

    我說︰“既然你都明白,就好自為之吧。”

    她嘆了口氣,說︰“唉!麻煩還不止這些呢——陳妮娜讓老申立刻從布拉格消失,否則後果自負,老申都要嚇死了。”

    原來,這老申當年和黃文渝共享陳妮娜時,他眼瞅著陳妮娜情感的天平逐漸地向黃文渝傾斜,急得沒辦法。以前的規矩全破了,什麼一三五、二四六,黃文渝成了陳妮娜唯一的床上寵物。老申只能蜻蜓點水見縫插針地做一星半點事,還得看陳妮娜那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老申心中自是不甘,可怎樣才能奪回芳心呢?練攤兒吃苦他干不了,憑年齡也不是黃文渝的對手。他必須露一手,讓陳妮娜知道他老申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可是怎麼露這一手呢?

    這時,老申有一個朋友從國內發來了一批皮夾克,由于不對路,銷得很慢。快一年了,還壓著兩百萬克郎的貨,正急呢。老申想,反正黃文渝天天跑外地練攤兒,為什麼不拿過來讓他去賣呢?不用花錢就拿貨,陳妮娜準高興。

    便去找那朋友。

    朋友信不過陳妮娜,卻信得過老申。老申哇哇哇一通話,胸脯也拍得當當響,朋友就同意了。當下叫黃文渝開著大車把貨拉進了陳妮娜的倉庫,寫好字據︰半年付款。老申做東,大家吃了頓飯,散了。

    是夜,陳妮娜為獎勵老申,與他顛鸞倒鳳折騰了一宿。黃文渝在隔壁听著他們的動靜,竟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然而,半年過去了,一年也過去了,甚至兩年也快過去了,陳妮娜分文未付。

    朋友不干了,既然是你老申拍胸脯擔保,那就找你老申!

    老申受不了朋友死逼,也覺得這事情辦得太不地道,便頻頻給陳妮娜打電話。

    陳妮娜的答復是永遠不變的兩個字︰“沒錢。”

    沒錢你把貨退給人家吧——老申替她想轍兒。

    “沒貨。”還是兩個字。

    朋友知道老申是個窩囊廢,打死他也變不成錢,便說這樣好了,你和陳妮娜約個日子,咱們三方見個面,你當場把話說清楚,走人,剩下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我還就不信,一個臭逼能在布拉格翻起多大的浪!

    老申只好硬著頭皮給陳妮娜打電話,說有要緊事兒,請馬上約個地方見面——那時老申已經不敢去陳妮娜的住地兒了,怕有警察盯著。

    約了一個酒吧。

    陳妮娜很不耐煩地听完老申從頭開始羅哩@碌男鶚觶 抖靨治氯嵊屑擁廝擔骸襖仙昴閿Ω昧 檀硬祭 襝 裨蚰憧贍苡猩O鍘  閾盼業幕奧穡俊br />
    陳妮娜嫵媚一笑。

    老申魂飛魄散。

    我輕蔑地對黃文玉說︰“讓一個女人嚇成這樣,還不如自己死了去。不過,他為什麼這樣怕她呢?”

    黃文玉低頭不語。

    幾天以後,呂輝被捷克警方引渡回布拉格。

    陳妮娜亦被限制離境。

    一天晚上,我正和幾個朋友在酒吧喝啤酒,電話響了。一接,原來是辛佩瑤從貝爾格萊德打來的。

    簡單的問候之後,她告訴我南斯拉夫不能呆了,政府對中國人的刁難和歧視已經讓人無法忍受,她準備最近就帶著納納和媽媽離開。

    我問她要去哪里?她說還沒有最後決定,但已經有了兩個目標,一個是科特迪瓦。我一時懵住了,問科特迪瓦在哪兒?她說是非洲西部的一個小國家,以前忘了是叫黃金海岸還是叫象牙海岸。

    另一個呢?我問。

    另一個是柬埔寨。她說。

    我不明白你去柬埔寨干什麼?我說。那里連地雷都沒挖干淨,滿街都是一條腿兒蹦的人。非洲也不能去,那兒的蚊子听說比麻雀都大,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啦?

    她說沒辦法,只有這樣的國家可能才不會歧視中國人,我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歧視了。

    我說我知道有一個國家,她最適合你去,而且保證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她說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地方嗎?你快告訴我是哪個國家。

    “CHIN。”我說。“你為什麼不回去呢?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你隨便去哪兒,上海、深圳、廣州,很容易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她遲疑了一下,說︰“不,我回不去了。你別勸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就不信這個世界沒有我立足的地方。別替我擔心,到了新地方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我喜歡那首詞,我媽媽也喜歡,連納納都會背誦了。你還記得嗎?愁來道是天般大,試看長天,一碧無邊,哪見愁雲一縷煙?欺人妄語愁如海,萬頃波翻,萬馬蹄歡,大好風光總萬般!”

    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很厲害。
匿名
狀態︰ 離線
28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33:01
第二十六章 賭!賭!賭!

    中國人生性好賭,這恐怕是不爭的事實。

    我是中國人,因此我也好賭。除了布拉格的賭場外,我還去過巴黎、哥本哈根、赫爾辛基、漢堡、阿姆斯特丹、羅馬、布達佩斯、巴塞羅納等等許多地方的賭場。全世界的賭場大約都叫卡西諾(Casino),最初我不明白為什麼,等到一次又一次地輸精光後,才琢磨出來這個名字是何等的準確︰Cash(現金),No(沒有了)。

    當然,這只是我的曲解。

    世界各地所有的卡西諾無一例外地對中國人禮遇有加。他們深知兩點︰雖然就普遍意義來說大多數中國人還不是很富有,但在這成群結隊黑頭發黃皮膚的Chinese賭客中間不乏貪官污吏抑或操縱非法勾當如販人或販毒的大富豪;雖然就普遍意義來說大多數中國人還不是很富有,但他們那種愈挫愈奮、屢僕屢起的頑強精神,那種不輸光最後一分錢絕不收手的英雄氣概,那種悉心鑽研U種賭術,孜孜不倦于各個賭場的敬業和執著,仍令卡西諾的老板以至全體員工欽佩感念視之為衣食父母。

    他們因此而愛戴和尊敬中國人。

    愛戴和尊敬的方式不同,各有特色。例如在阿姆斯特丹,賭客進門都要交驗護照或身份證明,由保安人員加以登記,以免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後無從查考。但對中國人不,中國人之進賭場大約相當于一國元首應邀去另一國進行友好訪問,哪里還用得著查驗護照,一張黃臉就是通行證。特別是你跟一群歐洲人同時進門,他們都在那里依次登記護照,你卻分開眾人大搖大擺的登堂入室,門口的保鏢還對你滿臉堆笑地說聲︰“Please,goodluck(請,祝您運氣好)!”

    那種心情,那種感覺,嘿!真想高歌一曲“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的歌聲多麼嘹亮。”

    布達佩斯是另一種樣子——你一進賭場,馬上就有漂亮的馬扎魯(匈牙利最大的民族)姑娘迎上前來,她們用標準的普通話向你問好,然後帶你到賭台坐下,一邊賭一邊和你拉家常。

    她們都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是賭場老板為你提供的免費翻譯。

    布拉格賭場的風景又不同。一般說來,大多數賭場都免費向賭客提供酒水飲料甚至夜宵。但也有一些賭場比較小氣,煙酒食物都收費。但對中國人不,中國人只需在單子上簽一個方塊字,全免。你想想看,儀態萬千的金發美女送酒水到賭台前,牛高馬大的洋鬼子都要掏錢付款,而你只憑一張黃臉幾個爬爬字就可以免單,心情不是僅一個愉快就能涵蓋的。

    任何一個國家的賭場,相信都能看到我們親切的黃臉。而在同胞們相對多一些的地方,卡西諾就當仁不讓地成了中國人俱樂部。

    布拉格就是這樣。

    平時大家都在為生計奔波忙碌,見面的機會不多。你找一個朋友總也找不到,電話不通,家也不知搬哪兒去了,你又有急事兒,那就晚上去卡西諾吧。你不光會找到他,還會踫見一大幫久違的朋友。

    在這里,我見識了各式各樣的中國賭客。

    有一位在市場練攤兒的福建農民,白天叫賣他從家鄉運來的偽劣涼鞋,便宜,50克郎一雙。我曾親眼見他和一位顧客因為退貨而發生劇烈爭執——顧客買了他一雙鞋,穿了三天就壞了。捷克的商業法規定一雙鞋半年之內壞了必須退換,但他堅決不退,大吵大鬧。直到顧客找來警察,他才嘟嘟囔囔老大不情願地退了人家50克郎。但一到夜里他就換了一個人,精神亢奮,情緒激昂,時而開心,時而憤怒,在輪盤賭台上輸個萬兒八千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想起他白天頂著大太陽練攤兒賣偽劣涼鞋,滿腦門子都是汗珠,與顧客討價還價,錙銖必較的樣子,心里的滋味很復雜。

    有一位北京賭客,我們是一張賭台上的賭友,幾乎天天晚上在一張撲克台上賭Pass,但我們的交往僅限于賭台之上。他肯定不是做貿易的,因為我在任何一個生意場上都沒有見過或听說過他。他性格開朗,嘻嘻哈哈,手氣卻出奇的臭。別人雖然是輸多贏少,但也總有贏的時候。但我從未見他贏過一次,哪怕小小的一次。他的一個大優點是願賭服輸,不急不躁不生氣,盡管輸得一塌糊涂,還是笑嘻嘻地用英語混著捷語跟發牌小姐聊天開玩笑。

    有一回他坐在我旁邊,發牌小姐發牌完畢,他細心地一張一張捻開,竟是一副四帶一!

    他高興極了,把牌一扣,怡然自得的吹起了口哨——捷克的舞曲︰啤酒桶波爾卡。

    我連一副小對兒也沒有,早Pass了。

    發牌小姐含笑問他︰“好牌?”

    他得意地說︰“Ofcourse(當然)。”

    發牌小姐一張一張翻開自己的牌,竟是一副傻牌!

    歐洲Pass的規矩除了大對兒壓小對兒,三頭(三張點數一樣的牌)壓雙批(兩個對兒)四喜(四張點數一樣的牌)壓三頭,黑桃同花大順(黑桃10jQkA)為頂天外,還有一個大概與港台及大陸不同之處,只要莊家是傻牌(沒有對兒,連K和A也沒有),只賠賭客前面的注兒,那是沒多少錢的。

    他氣惱地連連用撲克砍發牌小姐的手。

    發牌小姐嬌滴滴地捂著手作勢呻吟。

    接著又發牌。

    還真不錯,他是一副雙批,兩個Q兩個5。

    他又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發牌小姐翻開自己的牌,竟是三個A!

    下的注兒被全部收走,氣得他對著發牌小姐大叫︰“beautifulmafia(漂亮的黑手黨)!”

    小姐笑靨如花地說︰“lamsorry。”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仿手槍的打火機,往賭台上一拍。

    小姐笑著發牌。

    也奇了怪了,他今天手氣格外地好︰一副同花順!

    他不吹口哨了,全神貫注地看著小姐一張一張翻開自己的牌。——小姐的手氣比他還好,又是一副傻牌!

    他一下子跳起來,從賭台上抄起手槍對準發牌小姐就扣動了扳機,槍筒里冒出一股一寸長的火苗。小姐抽搐了一下,捂著胸口作中彈狀,搖晃著伏在賭台上。

    賭客們都哈哈大笑。

    誰都知道,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社會成了一個缺乏誠信的社會,中華民族也成了一個缺乏誠信的民族。正像一位新華社記者在Y又舊閑吹哪茄 按蛹傺碳倬萍儻鈉鏡郊倜拔繃由唐罰 庸墑性旒倌惴匠 瘴業淺〉交峒剖κ攣袼戎薪榛埂 呤笸    悠笠等欽 ├虯閿 蟺狡脹ㄈ碩褚庀淹鋼 游 聳Ρ淼慕淌謫 運酥韉階闈虺∩稀 反島諫諑旆傘  災劣詿硬惶庾值鬧扉F基都破例為上海一所會計學院寫下了‘不做假賬’的校訓。”但同胞們也不必悲哀,誠信對于中國人並不是絕對的一塌糊涂,絕對的乏善可陳。西諺說︰門關上了,總有一扇窗子會開。在賭場,中國人的誠信品格堪稱典範。

    我認識一個北京人,此君除了對卡西諾嚴守誠信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講誠信。1992年前後國內內需很差,加上國際制裁,取消了很多訂單,紡織品大量積壓。他因利乘便,不掏錢就騙來了大批集裝箱,從此便一頭扎進卡西諾里再不肯出來。有一本介紹卡西諾的書中說,一個賭客只要連續賭15分鐘,卡西諾老板就有了利潤。

    他曾創下了苦戰48小時的紀錄。

    他並不清楚他那些集裝箱里裝的都是什麼貨,經常是輸得沒錢了,便著馬仔去打開一個集裝箱看看是不是應季的貨,是就低價賣掉,把錢趕緊送到卡西諾去。因為永遠不會返款,所以價格極低,通常都低于成本價。不管他走進布拉格任何一家賭場,只要老板在,都會親自出來招呼。兩人握手寒暄,像一對交往多年的老朋友。

    有一個晚上,我眼見他輸掉了五萬美金,已經彈盡糧絕。低價賣貨也是明天的事,大半夜的去哪里找客戶?這時卡西諾老板出現了,身後還跟著一個保鏢,保鏢手里提著一個黑色密碼箱。老板笑著問他今天是不是運氣不太好?他說是你的運氣太好了。老板笑了,揮手讓保鏢上前打開密碼箱,里面是整整兩萬美金的籌碼。老板說你拿去賭吧,算我借給你的,我希望你這次的運氣比我好。

    連借條都沒讓他打一個。

    此事轟動了布拉格華人社會,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但有一項共識︰中國人的誠信征服了卡西諾老板。
匿名
狀態︰ 離線
29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36:05
第二十七章 女人比男人更能賭

    其實,大老爺兒們有錢的來找樂,沒錢的來求財,沒什麼可圈可點之處,倒是幾位年輕漂亮的中國女賭客,那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氣魄,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中國女人生來小氣,她們只願意賺錢和存錢,從來不懂得揮霍。只要是在卡西諾豪賭的中國女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有著黑社會背景,或者在經營著非法行當。

    新華社內參曾經準確地報道過,布拉格的中國黑社會按地域分為北京幫、福建幫和上海幫。這三個幫派首領的老婆,都曾和我在卡西諾並肩戰斗。

    有一個北京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人長得高大漂亮。她賭起來非常地狠,輸贏都很大。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這間賭場一年就輸了70萬美金。“我不可能再做正當生意了,因為做正當生意不可能賺到70萬美金。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

    她參與了其丈夫的所有罪惡勾當,打打殺殺,敲詐勒索,把布拉格華人社會弄得一片烏煙瘴氣。

    有一個福建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人也很漂亮,個子不高,身材勻稱,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我們不光在一起賭錢,有時也一塊兒去喝杯酒,聊聊天兒。她在福建一個縣級市里當教師,這個曾經的職業使我願意與她交往。有時她到我住的地方來玩兒,也邀請我去過她在市中心的家——她一個人住。我不便問她為什麼獨居,因為我認識她丈夫,知道他也在布拉格。但從她對卡西諾的迷戀與沉溺及總是一個人獨往獨來的情況看,必有些不足于外人道的原因。

    後來我們很要好了,她告訴我她的丈夫在莫斯科染上了很嚴重的性病。

    上海黑社會首領的老婆不但漂亮,而且快人快語,毫無城府。她的黑幫丈夫大她二十多歲,身體也不好,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而她卻活潑大方,青春得很。她幾乎天天要賭到天明,我也能理解,她怎麼願意回去陪那老頭子睡覺呢?有她坐在你旁邊賭,耳朵都會讓她吵破。而且她的話特別古怪,你真不知道她是簡單還是傻。比如有一回她拿到了三個K,很得意地給我看。我說你手氣真不錯,便一齊看發牌小姐自己會是副什麼牌。沒想到發牌小姐竟是三個A,通吃。她用美麗的大眼楮看著我說︰“她為什麼是三個A?三個Q剛剛好嘛。她為什麼不拿三個Q?神經病嘛!你說對不對?”

    這三位黑幫太太既有錢又有閑,出入賭場是很平常的事。真正讓我拍案驚奇的,是四位美麗的青春玉女。

    她們都很年輕,也很漂亮。衣著光鮮時尚,露臍裝,吊帶裙,黑色的唇膏,紅色的眼影,五顏六色的胭脂。在賭場里大呼小叫,氣焰萬丈。一同來,一同走,來去如風。與我們講些生硬的國語,她們之間則永遠是一口嘰哩哇啦怪聲怪氣誰也休想听懂一句的方言。有時發牌小姐看她們嘰嘰喳喳說得那麼熱鬧,面部表情又那麼生動,便問我她們在說什麼?我說我跟你一樣,完全听不懂。發牌小姐覺得我的回答很奇怪,便又問︰

    “你們不都是中國人嗎?你為什麼听不懂她們的話?”

    我便給她解釋,但解釋不通。這不是因為我英語和捷語都不夠好,而是因為歐洲人太死性。解釋了好半天,發牌小姐依然問我先前的問題︰

    “她們是不是中國人?”

    “是中國人。”

    “她們講的是不是中國話?”

    “是中國話。”

    發牌小姐笑了,“你是不是中國人?”

    “當然是。”

    “那你為什麼听不懂中國話?”

    把我給繞進去了。

    我解釋說這是“dialect(方言)”。她說不對,她告訴我捷克南部有些地方是摩拉維亞人居住區,他們都講方言。但我們完全听得懂。甚至斯洛伐克人,那完全是另一個民族,但我們也可以沒有任何困難的听懂。可你們?她懷疑地看著我。

    我說我一點也不想在這里和你討論有關語言的問題,我只希望你能發給我好牌。

    她笑了,一邊把牌洗得嘩嘩響,一邊對我說︰“對不起,我以為你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我感到很奇怪。”

    感到奇怪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瓦哈洛娃的女兒麗麗,那位漂亮的混血兒,去年曾帶著自己的男朋友到中國來旅游。他們從布拉格直接飛到上海,游覽了黃山以及甦杭後才來到北京。我那時恰在國內,見面時她告訴這樣一件趣事︰為了更好的游覽黃山,她在上海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這個團除了她和男朋友以外,全部都是上海人,包括導游。這下可壞了,不光介紹風光景物她一句話也听不懂,就連幾點幾分在什麼地方集合也不明白。

    狼狽不堪。

    男朋友同卡西諾發牌小姐一樣覺得十分奇怪︰“你不是懂中國話嗎?為什麼听不懂呢?”

    麗麗解釋說他們是上海人,講的是上海話。

    男朋友反問︰“上海人是不是中國人?上海話是不是中國話?”

    麗麗頓時語塞。

    我有一個捷克女朋友叫琳達,她是查理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講一口十分流利的普通話,最愛讀的中文書是《紅樓夢》,連“雲雨”是什麼都懂。畢業後在布拉格一家旅行社當導游,專門帶去中國的團,包括台灣。由于她的語言實在好,在業內有極高的聲譽。有一次,她帶一個團去香港。“栽了。”她用北京土話對我說。遺憾的是,行前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會有問題。興高采烈地去了,卻一句話也听不懂。在經過與上面大致一樣的詰難以後,由于她未能解釋清楚這個問題,許多團員都認為她是一個騙子。

    夏蟲不可與言冰。

    在8萬平方公里土地上長大的波希米亞人根本無法想象960萬平方公里的遼闊。

    還是讓我們先來認識這四位小姐吧。

    她們好像都是青田人,青田是浙江省一個貧困的縣,地處山區,以石雕聞名。那地方出了兩位名人,一位是國民黨元老陳誠,一位是中共的前政治局候補委員、人大副委員長陳慕華。我和許多青田人聊過天,他們幾乎都要提到二陳來證明自己的家鄉果然是一塊風水寶地。其實青田農民的大名遠遠超過了二陳,至少在歐洲是這樣——青田農民以其前僕後繼的偷渡氣魄和落地生根的生存能力讓歐洲各國政府傷透了腦筋。

    我們相識在賭台上,起初並沒有什麼話,點個頭而已,各賭各的。但是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她們總蠃,而我總輸。除了羨慕人家手氣好之外,也沒想過其他。有一天晚上她們來晚了,撲克賭台最多只能有七個人,而那天她們來時已經坐了四個人——我和三個德國人。她們看看別的台子,人都滿滿的,便趕緊坐下,但有一個人沒位子。這是個四人中年齡稍大一些的小姐,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站在我身後低聲對我說︰“先生,把位子讓給我好不好?”

    我笑了,說︰“為什麼?我還要賭呢。”

    她說︰“你可以跟我一塊兒押呀,我賭你也賭,我Pass你也Pass。”

    “我有神經病呀?我自己不會決定?”

    她急了,說︰“哎呀你這個人腦子怎麼這麼笨呢?我們有個小姐能看到牌!”

    我大吃一驚,怪不得她們總贏呢?吃驚之余又有點生氣︰“為什麼不告訴我?看著我輸錢?”

    她也笑了,說︰“誰讓你听不懂我們的話呢?不能講普通話的,什麼‘雙批’、‘三頭’發牌小姐都听得懂的。”

    我讓出了座位,把幾千籌碼交給她,結果蠃了個盆滿缽滿。

    我在一旁細心觀察,原來是年齡最小個子最低的一位有此神功。她們配合得好,三個姐妹一齊伏在台前,只有她懶洋洋地仰在後面。發牌小姐個子都很高,恰恰她個子很低,又仰著,發牌小姐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竟會在那樣快的瞬間就看清並記住了她的牌。

    她用誰也听不懂的家鄉話準確的報出發牌小姐的牌。

    “她有一對8”

    “兩個K。”

    “傻牌。”

    “她是四喜,趕緊撤!”

    賭了一陣兒,更換發牌小姐了,四個人一轟而散,跑到賭場附設的酒吧喝酒去了。

    發牌小姐看著空空的賭台發愣。

    我問她們為什麼不繼續賭?她們說不行,就那一個發牌小姐發牌發得高,其余的都很低,看不到的。

    我知道了她們的名字︰要我讓出位子的叫吳春英,27歲,是她們的大姐。能偷看牌的小個子叫葉蘭,21歲,是小妹。稍胖一點的叫羅麗華,25歲。最漂亮的叫沈香妹,也是25歲。也許是年齡小的緣故,葉蘭最活潑,鬧得厲害。吳春英則顯得稍微有點城府,也安靜些。羅麗華好像略有心計,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沈香妹普通話講得最好,但常常講出讓你嚇一跳的字眼。

    我把她們稱為青田小分隊。

    她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番號。

    有一天夜里,我和小分隊全體戰士在卡西諾戰斗到12點,頗有斬獲。這時又換發牌小姐了,幾個小姐妹嘰嘰咕咕說了一頓,然後由吳春英對我說︰“咱們一塊兒去蹦迪吧?步行街新開了一家迪斯科舞廳,火極了。”

    我想了想,說走吧。她們不在我非輸不可,守住勝利果實算了。

    葉蘭說聲︰“撤!”隨手扔給發牌小姐兩個一百克郎的籌碼做小費,一陣風似的走了。

    這家迪斯科舞廳面積不小,人滿滿的,各種膚色都有,以歐洲人居多。音樂震耳欲聾,激光打得人眼花繚亂。她們都沖進舞池了,我在吧台上坐下,要了杯甦格蘭威士忌加冰,慢慢啜著看景兒。

    站在高台上領舞的是三個捷克女孩兒,身材美極了。長長的腿,細細的腰,豐滿的臀部,高聳的乳峰。她們沉醉于瘋狂的音樂之中,上身已經沒有任何衣物,毫無束縛的乳房隨著音樂激烈搖晃。下身穿著露了半個屁股的牛仔短褲,騰挪旋轉,扭腰出胯,狂歌勁舞。

    我在人群中搜索小分隊的身影,但找不到。她們個子太小了,被牛高馬大的歐洲人遮蔽得嚴嚴實實。

    突然,葉蘭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把一個藥片塞進嘴里,又端起我的威士忌送下,然後就要拉我進舞池。我搖搖頭,指指酒杯——說話听不見,音樂聲太大。

    她一笑,扭頭又沖進了舞池。

    我繼續喝酒。

    忽然,舞著的人們齊聲喝起彩來,並且自動往後退,在舞池中心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空間。我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便在高高的吧台凳上伸長脖子。

    我看到小分隊全體戰士正在那里瘋狂搖擺,特別是那個葉蘭,不光身子搖擺,頭也在搖擺,既瘋狂又有節奏,仿佛進入了一種機械狀態。而且,她一邊搖頭一邊緩緩地脫掉上衣,手里高高地舉著黑色蕾絲胸罩,兩只小小的乳房在耀眼的激光下顯得慘白和瘦弱。但歐洲人喜歡,他們已經看煩了山丘般的豪乳,這兩只美麗的中國乳房在他們眼中如珍品一樣妙不可言。

    舞客們更加瘋狂起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們的身世,只知道她們全是浙江省的農民。看著她們熱舞,我不禁想︰她們的父母,那些一輩子辛苦勞作的農民兄弟,怕是做夢也不會夢到自己的女兒在異國他鄉竟如此瘋狂吧?

    這不是色情場所,但確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所在。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40:07
第二十八章 今宵酒醒何處

    賭場其實是一個安靜雅致的地方,不僅對賭客的衣著有嚴格的要求,如男士穿牛仔褲、夾克衫、旅游鞋,女士穿拖鞋一律不準入內之外,與歐洲其他公共場所一樣,也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喧嘩吵鬧。發牌小姐甜甜的微笑和悅耳的低低的音樂陪伴著你,甚至在香氣撲鼻的衛生間里,音樂依然悠揚。

    然而,大多數的中國人與他們在其他公共場所也一樣︰喧嘩吵鬧是永遠的特色。要是在其他場合早就會遭到制止了,但賭場老板太喜歡中國人了,只能听之任之,網開一面。

    有一次,四個小姐並肩坐在賭台上,手里拿著各式精美的家鄉特產小吃,嘰嘰喳喳地一邊說笑一邊賭。是個看不到牌的小姐在發牌,發牌完畢,大家慢慢捻開手中的牌,用家鄉話報出自己有些什麼,然後分析發牌小姐手中可能會有什麼牌。

    突然,小個子葉蘭一下站了起來,把牌往賭台上一扣A激動地說︰“我是同花順!我是同花順!”

    大家緊張地看著發牌小姐一張一張把自己的牌翻開,竟是一副傻牌!

    四個小姐一齊指著發牌小姐的鼻子大呼小叫,顯然是在用家鄉話罵她。發牌小姐一邊笑一邊連聲說︰“lmasory,lmasory。”葉蘭更是生氣,她使勁兒一拍賭台,突然尖叫一聲彎腰鑽進了賭台下面,口里哇哇地不知嚷些啥。把個圓圓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超短裙根本什麼也遮不住。

    羅麗華和沈香妹也鑽進了賭台下面。

    我問吳春英她怎麼了?吳春英一邊拽葉蘭的裙子為她遮蔽屁股,一邊笑著對我說︰“一拍桌子把鑽戒上的鑽石給震掉了,有好幾克拉呢!”

    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發牌小姐以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而趕來的老板,還有圍著觀看的各國賭客們。

    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老板告訴我,這是卡西諾自開張以來最喧鬧的一次。

    看著她們在卡西諾頤指氣使,大呼小叫,我不禁想到我的那些朋友,像汪虹,像吳霞,像侯玉花,還有辛佩瑤、黃文玉,她們顯然比這些小分隊隊員層次高得多——小分隊隊員全部生活在農村,而她們卻生活在北京、天津、上海這些全世界都知道的大都市;小分隊隊員的父母全部是農民,而她們的父母卻是教授、高級工程師、軍官和領導干部;小分隊隊員出國前全部沒有職業,而她們卻是法官、教師、公務員,黃文玉的職業差一點,但也是上海的工人;然而在國外,她們必須日夜辛勞,來賺錢養活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卡西諾門朝哪邊開。

    而這些女農民呢?

    心里有一些很復雜的感覺。

    以後跟她們愈來愈熟悉了,便漸漸知道了她們的故事。

    吳春英是正兒巴經的農民,沒上過一天學。在青田那個地方,一對夫婦生四五個孩子是家常便飯。兒子才有上學的可能,女兒遲早是人家的人,上學有什麼用?她至今只能認識並書寫自己的名字,是一個標準的文盲。但她並沒有感到有任何不便,“會寫字又能干什麼?”她曾這樣問我。“比如你,每天也不過是東奔西走的勞碌。我在布拉格認識好多有文化的人,他們都要窮死了!”

    我無地自容,感到會寫字確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她聰明,人也漂亮。不會寫字不是她的錯,甚至也不是她父母的錯——她家里太窮了,八個孩子她是老大。超生罰款已經罰得父母債務如山,可他們還準備繼續生下去,因為八個都是女兒。父母都是信念很強的人,不信邪,不想被村民嘰笑,決心把兒子進行到底。吳春英四歲就下田插秧,割豬草、砍柴禾、做飯、哄妹妹,什麼都會干,什麼都得干。

    她真干活兒干怕了。

    青田是個窮地方,俗稱九山半水半分田。土地既然養不活他們,他們自然就要離開土地。青田人愛往外跑,而且一跑就跑得很遠,而且跑得方式只有一個︰偷渡。話又說回來,不偷渡又有什麼辦法呢?不要說地方公安局對這些農民兄弟領取護照管得非常嚴,即便你拿到護照,邀請書和經濟擔保都符合要求,世界各國大使館幾乎沒有一個不對他們拒簽的。

    她跑到了布拉格。這只是一個中轉站,她的終點是意大利。

    她跑不動了,于是在布拉格與一個蛇頭同居。

    蛇頭姓黃,是她的同鄉,蛇頭的村子離她的村子只有六里路。蛇頭黃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大老婆在家里,為他撫養兒女伺候父母。他在西班牙有一個小老婆,在荷蘭有一個小老婆,如今在布拉格又有了一個。

    他很有錢,因此她很知足。

    出國以前她最遠的地方去過酈水縣城,酈水是青田的鄰縣,卻比青田繁榮。在山溝里的青田人看來,簡直就是天堂。青田人並不貪婪,我後來問過許多偷渡出來的青田人︰你們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多數人回答說︰在酈水縣城買一套房子。我曾經去過酈水,縣里的官員指著一大片很漂亮的樓房對我說︰“都是青田人買的。”

    青田偷渡客拉動了酈水縣的經濟發展。

    吳春英的願望也是如此。

    蛇頭黃很懂得他這些鄉親的想法,很輕易地便滿足了他新納小妾的宏偉心願。吳春英感激涕零,除了更好地服侍蛇頭黃的飲食起居外,只能在床上變著法兒地為他服務。

    蛇頭黃偷渡人蛇的目的地在西歐各國,但大本營卻在捷克。這是捷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的︰地處歐洲最中部,與德國——偷渡客的重要目的地之一——有著漫長而又疏于管理的邊境;與奧地利也有著同樣漫長也同樣疏于管理的邊境。雖然大多數偷渡客並不喜歡這個美麗的山國,但奧地利與意大利——偷渡客心目中的天堂——有著不但漫長而且形同虛設的邊境。

    蛇頭黃在這里指揮著手下帶領一群又一群人蛇翻過厄爾士山和波希米亞林山,大舉進入德國和奧地利。進入德國的便藏起來打黑工,進入奧地利的則還需繼續翻過阿爾卑斯山脈進入妙不可言的意大利。

    但偷渡的費用必須在布拉格支付。

    吳春英忠厚老實,吃苦耐勞,而且不貪小便宜。她漸漸取得了蛇頭黃的信任,當起了財務總管。

    半年後,蛇頭黃在去德國的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經過多方搶救,命是保住了,人卻變成了植物。

    吳春英托人把這株植物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鄉,交到大老婆手里。

    所有的錢都歸了她。

    她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戲劇,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個人。但莎士比亞劇中所描寫的黃金使人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故事,在她身上又上演了。

    她一下子變了一個人。

    她的溫順賢惠不見了,她的忠厚老實不見了,她的吃苦耐勞也不見了。替代它們的是尖刻、狡黠、懶惰。大老婆打來電話想要點錢,訴苦說只能給他天天喝粥。吳春英一頓臭罵,說哪怕你天天給他喝尿呢!錢是他的?錢是他的你讓他來取好了!

    她不想去做生意——苦還沒受夠嗎?她也不願意嫁人——哪個不是奔著她的錢來?

    她開始試著做蛇頭黃做過的生意,畢竟耳濡目染,所有套路都一清二楚。雖然是在刀尖兒上求利,但這利是暴利呀!偶爾不去卡西諾的夜晚,她有時也會想起自己在家鄉的生活︰小小年紀便下田插秧,竟被可惡的螞蟥咬住了陰部;領著、背著、抱著妹妹們在突如其來的暴雨中往家跑,摔倒在泥濘中,額頭踫破了,雨水中摻雜著鮮血;一直到出國之前,從沒有用過衛生巾。每個月的那幾天里,只拿些破布條破棉絮對付,自己都能聞到惡臭。葉蘭曾對我嘰笑她這位闊綽的大姐︰別人集郵集幣集IC卡,她可好,專集衛生巾,什麼牌子什麼型號的都買。而且,“不管那個來不來,都墊著。”葉蘭嘻嘻笑著說。

    羅麗華在家鄉也是農民,但是和吳春英不同,家里不但不窮,還頗有些小富的意思。原因很簡單︰哥哥在德國黑著,弟弟在法國黑著,父親在家里還開著一個專做假冒商品的小作坊。打黑工雖然錢少,但和青田當地收入相比,已經是天文數字了。做假冒商品雖然有風險,但只要打點好了方方面面,還是有錢賺的。她讀過小學,成績不好也不壞。哥哥弟弟共同出錢把她辦出來,目的地也是西歐。但這一陣子邊境查得比較緊,只好先在布拉格安頓下來。也不用打工,哥哥弟弟每月分別寄些馬克法郎來,日子過得蠻寫意。閑來無事,听說卡西諾是如何如何的刺激,便隨小姐妹們前往開眼。這一開眼就迷住了。開始只是在一邊兒看,爾後牛刀小試,不料竟頗有斬獲,便開始大賭起來。她有許多關于賭博的格言,像“有賭不算輸”,像“小賭養家糊口,大賭創業發財”,講起來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而且她認真研究,細心琢磨,有空兒則沙盤演練,力求找到規律,克敵制勝。西歐是不肯去了,去了至少要刷碗,哪有這里安逸?可是又不能逢賭必贏,尤其是葉蘭的靈眼被卡西諾發現以後,十賭至少輸七回。日子長了,就感到錢不夠用。于是便騙哥哥弟弟說要在這邊做生意,請他們多寄些錢來啟動。哥哥弟弟信以為真,寄了不少錢來,但都被卡西諾給啟動走了。慢慢地,哥哥弟弟听到了傳言,一分錢也不寄了。她收不了手,便與一位也是在卡西諾相識的荷蘭籍同鄉“傍”上了。此人是販賣毒品的,荷蘭對毒品的管制相當松,他便從那邊弄到帶來布拉格賣,隔兩個月來一次。還算仁慈,不叫羅麗華賣白粉,只給她一些搖頭丸、迷幻藥之類的軟性毒品賣。生意時好時壞,但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夠她在卡西諾豪賭。有一回我見她就在賭台邊給父親打電話,雖然听不懂說什麼,但看那嚴肅又懇切的表情便知道在商量大事。葉蘭悄悄告訴我︰她是在騙老爸的錢,說有一筆好生意急需十萬美金。

    關掉電話,看她一副輕松的樣子,事情肯定是成了。我看著她笑,說︰“好大的生意。”

    她也笑了,說︰“調錢出來用嘛,有什麼關系?再說老爸要錢做什麼?不是修墳就是包二奶。”

    也對。

    葉蘭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病死了,父親整天抱著酒瓶子不撒手。家徒四壁,葉蘭還有兩個弟弟,統統餓得脖子像鵝。適逢蛇頭到村子里帶人,集合起二三十人的隊伍要上路。她跑去了,對蛇頭說她也想走。蛇頭說好呀,先拿一萬美金來。

    她說沒有,臉紅紅的。

    蛇頭笑了,仁慈地捏捏她發育得不好的小乳房,打個榧子,說︰

    “出發。”

    一路陪蛇頭睡,從上海睡到迪拜,又從迪拜睡到布拉格。

    蛇頭又回國帶人去了,她便在一個同鄉開的中餐館里跑堂。真巧,有一位溫州老板在這里請客,看上了小巧玲瓏的葉蘭。

    老板很老,也很有錢。老板專門做鞋的生意,老板在家鄉有個鞋廠。國內生意不好做,什麼東西也賣不了。再加上溫州的名字已經臭了,只要听說是溫州的產品,便以為是偽劣東西,白給也不要,而他的鞋也確實質量很差。老板生氣了,便把鞋都調到歐洲來。價低,成本價加上運費、關稅和一點微利,這樣就統治了華人的鞋類市場。誰能在價格上拼得過他?他是自己的工廠!

    很自然的,老板把葉蘭收了。

    老板的事業遍及東歐,他到處跑來跑去,在布拉格的時間並不多。他對葉蘭舍得花錢,她只穿巴黎和米蘭的衣服,只吃荷蘭的搖頭丸。

    他還從約翰內斯堡給她買回一只大鑽戒。

    但是老板的鞋業王國突然就垮了。先是由于質量太差,他的鞋在東歐各國遭到了聯合封殺。繼而捷克海關和稅務部門也開始了對他的調查,他涉嫌走私和偷、漏稅,數額巨大。

    老板只身逃往西班牙,據說現在在一家中餐館里做二廚。

    葉蘭並不感到有什麼,老板不在了,她更自由了。以前她只能屬于一個人,現在她可以屬于大家。她混跡于老板以前的朋友中間,愉快的生活。過去有老板的面子,誰也不好意思染指,只能垂涎三尺地看著老板一樹梨花壓海棠。現在沒有了這個顧忌,那麼來吧!

    她像一個性用品一樣被大家使用,甚至有過幾次被幾個人同時使用的經歷。有的是在吃了迷幻藥之後,也有的是在清醒之中。她喜歡各式各樣的刺激,當然也包括性的刺激。她樂此不疲,勇攀高峰。有什麼不好呢?又快樂又能得到大把的錢。她蔑視甚至有些可憐那些在太陽底下辛苦練攤兒的同鄉姐妹——死樣子,怎麼那麼笨呢!

    沈香妹絕對是她們中間的另類。

    四姐妹都很漂亮,但她是花中魁首。明眸皓齒,腰肢婀娜,一顰一笑都洋溢著萬種風情。然而她孤僻內向,沉默寡言。她也並不像她們那樣痴迷于賭場,下的注兒也不大,純粹是娛樂。贏了不見有多欣喜,輸了也用不著蹙眉嘆氣。有一次我見她獨自在卡西諾的酒吧里喝酒,便也走過去坐下,要了一杯啤酒,想跟她聊聊天兒。正琢磨找什麼話頭呢,一眼瞥見那三個在賭台上大呼小叫的姐妹,便說︰“瞧她們,真快活。”

    她輕輕一笑,說︰“全是傻逼。”

    用一句簡短有力又標準的北京土話把你進行談話的興致就此打斷。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覺得你在北京和廣東生活過很長時間。”

    “為什麼你覺得?”她微笑著問。

    “你的普通話不像她們那樣生硬,兒化很準確,還有許多北京土話里才有的詞兒。另外,你拿到一副好牌時經常說‘嘩’,這是廣東人最常用的贊嘆語氣詞。你輸了錢有時也會對發牌小姐罵一句‘僕街(‘街’讀作‘該’,廣東方言,意即死在街上)’!如果說‘嘩’去過廣東的都可能會講的話,那‘僕街’則必須是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才可能懂。”

    她不置可否,但從此以後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兒化語言和“嘩”了。當然,別有風味的廣東罵人話也沒了蹤影。

    有一回,在市中心辦完事,看看時間還早,便信步走進一個酒吧。眼楮一亮︰沈香妹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放著一杯喝了一半兒的紅酒和一包打開了的日本七星香煙。我很驚訝,因為從來沒見過她抽煙。我徑直走過去坐在她面前,笑著說︰“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我還不知道你會抽煙呢。”

    她說︰“這里安靜,一個人坐坐很舒服的。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我點了啤酒,又替她要了一杯紅酒。她說謝謝。我仔細端詳著她,她微笑,吸一口煙,問︰“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說︰“紅酒、香煙和你,真是美極了。”

    她瞟了我一眼,把一口淡淡的煙噴在我臉上,說︰“是不是想泡我呀?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我無法和她接近,她永遠不會跟你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臉上經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即便偶然熱情如火,但也是瞬間就會冷卻下來,像一塊冰冷的岩漿。

    我詢問過葉蘭,我說你們這位冷美人兒經歷一定挺豐富的。她搖搖頭,說沒人知道她的來歷,她也不是青田人,好像是溫州人,或者是聞城人,要不就是酈水人。然後她忽閃著大眼楮,一臉壞笑地問︰

    “想傍她?”

    在國內呆了半年,回到布拉格的當天夜里便去了卡西諾。不是那麼想賭,是想見見同胞們,了解一下布拉格的近況。

    賭場照樣人很多,照樣是中國人在撐著台面兒。但是小分隊卻不見了,一連幾天都沒有蹤影。代替她們的是一些新來的青田小姐,依然用一口誰都听不懂的方言在嘰嘰喳喳地吵鬧說笑。我問她們小分隊去哪兒了?她們茫然地搖頭。我說出了名字,她們仍搖頭,說從來沒听說過這些人。

    我大惑。

    終于有一天踫到了那位手氣背到死的北京賭客,我急忙問他是否知道小分隊的下落?他說他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清楚。吳春英听說去了荷蘭,做了專業蛇頭。羅麗華吸毒上了癮,窮途潦倒在布加迪斯拉發。葉蘭又傍上了一個老板,好像去了匈牙利。

    “沈香妹呢?最漂亮的那個?”我問。

    “最倒霉的就是她了——被引渡回國了,有人說是殺人案,也有人說是詐騙案,具體不清楚。”

    我想起她對我說過的話來——

    “你不知道我的地方還多著呢,知道了嚇死你!你信不信?”

    “小心點,我是一枝紅罌粟,別光看見美麗,毒死你!”

    發牌小姐也換了新人,依然豐滿、高大、漂亮,她用英語問我半年前那位發牌小姐問過的問題,我粗暴地說︰

    “Shutup(閉嘴)!”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 13:4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