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2598|回覆: 37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草上飛]漂泊紅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7:18:23 |倒序瀏覽
【書籍簡介】

    紅顏如花,雖曇之一現,豈非熱烈?

浮生若夢,固經之千錘,亦是多彩!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3-4 00:07 編輯 》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SOGO幣 收起 理由
lovebaby99 + 2 + 4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2  SOGO幣 + 4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7:21:22
第一章 汪虹來了

    1993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和余陽還有馬光發正在客廳里閑聊,電話鈴響了。一听余陽接電話的聲音,便知對方是位女性。果然,是陳妍打來的。說有一位叫汪虹的小姐,是她的朋友,突然就沒地兒住了。詳細情況她也不知道,問能不能暫時來我們這兒住幾天。會分擔房租的——她特意強調說。

    余陽捂住話筒問我怎麼辦?一雙眼楮又是亮亮的。

    我想了想,說︰“來就來吧,不就幾天嘛!”

    余陽趕緊對陳妍說︰“來吧來吧,今天就來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余陽興高彩烈地向我們宣布︰“陳妍讓咱們馬上去她家,汪小姐一會兒就到。”

    20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了陳妍家客廳的沙發上。

    陳妍簡單向我們介紹了汪小姐的一些情況︰天津人,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出來的目的u有一個——嫁洋人。可她又不願意嫁給捷克人,兩眼直勾勾地瞅著西方,所以至今還沒有著落。一個月前專門去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德國、法國做了一次嫁人之旅,昨天怏怏地回來了,沒把自己嫁掉不說,連原來住的房子也沒了。

    我說︰“這不明擺著侮辱咱們幾個國產爺們兒嘛!再搬到咱們那兒住,咱們自尊心受得了嗎余陽?”

    余陽笑嘻嘻地說受得了受得了,咱們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我說︰“就算咱們不要臉了,可還有個國格在里邊呢!余陽,我看此事不妥,得另議。”

    余陽急了,說︰“別介呀,咱們還是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辦——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住一塊兒才能更好地對她進行批評教育呀,末代皇帝都能改造好,就改造不了她?我還不信了!”

    馬光發樂了,說︰“老田,你就把改造汪虹的任務交給余陽,保證是既抓了革命,又促了生產。”

    馬光發是國內一家外貿公司派駐布拉格的貿易代表,不久就因為把公司賠得底兒掉而被撤回國內。

    余陽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說什麼呢?你這個人怎麼盡往歪處想?”

    馬光發說︰“嘿!我往歪處想?教書育人不是你的神聖職責嗎?”

    余陽無話可說了——他出來前是大學老師,教英語的。

    陳妍說︰“得了,別斗嘴了,咱們打會兒麻將吧?”

    大家都說好,就打。誰承想余陽心不在焉,亂點炮兒不說,還兩次把自摸的牌打了出去。

    陳妍伸手摸摸他腦門兒,關切地問︰“不發燒呀,你沒事兒吧?”

    余陽說︰“沒事兒沒事兒,三萬!”

    陳妍歡呼一聲把牌推倒︰“我和了!清一色一條龍!三家掏錢!”

    馬光發氣得大罵︰“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呀?眼瞅著要黃牌了,你不跟熟張兒打的哪門子三萬呀?”

    伸手把他的牌推倒一看,竟還有一張孤零零的白板!馬光發呼呼喘粗氣,一連聲兒道︰“腦子進水了,絕對腦子進水了!”

    陳妍樂得見眉不見眼。

    剛碼好牌,余陽沒頭沒腦來了一句︰“她怎麼還不來呀?”

    大家先是一愣,跟著就哈哈大笑起來。馬光發把牌一推,說︰“玩兒不成了,玩兒不成了。陳妍你快點兒把汪小姐給找來吧!”

    陳妍笑著說︰“這麼急呀?不至于吧?”便跑去打電話。

    余陽臉上掛不住了,急忙說︰“別听小馬瞎說,快來打麻將,打麻將。”

    對于余陽的失態,好笑之余我倒有幾分理解。我們已經有五個月沒有和異性在一起了——陳妍不算,陳妍已經是名花有主。在國內時,身邊總有各式各樣的女性相依,除了麻煩以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在異國僅僅單身生活了幾個月,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兒的心里就象長了草一樣,毛毛躁躁,慌慌張張,相互之間的話也愈來愈少。

    沒有異性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樣。

    這天汪虹竟沒來。

    我們輸夠了錢,又混了一頓晚飯。陳妍連著打了幾個電話,到處沒有汪虹的蹤影,便對我們說︰“不用管她了,她肯定又找到地方了——她在布拉格特熟。”

    我們懨懨地開車回家。

    但是汪虹並沒有找到地方——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我們把這茬兒都忘了,她卻突然把電話打了進來,問這里住的是不是田力和余陽?證實以後,便自報家門說她是陳妍的朋友汪虹,現在就想來我們這兒住,問是不是還可以?

    我問為什麼陳妍不打電話來?

    她說陳妍生氣了,給她聯系好了住地兒她又沒影兒了,因此讓她自己打電話。

    我一笑,問她現在在哪兒。她說在瓦茨拉夫廣場大馬屁股下面。我說你呆著別動,我們開車去接你。也用不著問模樣兒打扮,在洋人堆兒里找中國人,容易得很。

    布拉格市中心有一個小小的廣場,以瓦茨拉夫公爵的名字命名並矗立著他的塑像。捷克所有的群眾運動——從抗議甦軍入侵到致使捷共下台的和平示威——都在這里舉行。據捷克史書記載,這位瓦茨拉夫公爵是一位民族^雄,也是波希米亞王。他騎馬持戈,身披鎧甲,注視著布拉格的萬丈紅塵。

    所有中國人約人見面幾乎都在這里——不是因為這里著名,而是因為這里方便──騎士身邊就是地鐵口,而布拉格的三條地鐵線路均在此處交匯。

    一說馬屁股,中國人全明白。

    余陽開車,我和馬光發坐在後面,三人興致勃勃地奔布拉格Center(中心)而去。

    到了大馬騎士旁邊,根本沒有車位。余陽不敢熄火,打開雙蹦兒剛要下車去找,卻見一個穿件黑風衣的年輕中國女子拎個大包笑盈盈地走上前來︰

    “是田力和余陽嗎?”

    余陽把張臉笑得稀爛,連聲說就是就是,這里不準停車,快上車快上車。

    汪虹急忙上車,就坐在余陽旁邊,絕塵而去。

    進了家,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汪虹小姐︰大約1米60左右的身高,略嫌豐滿,說不上漂亮,可也不難看。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不帶一點兒天津口音。當時我們仍在打包斯基的HOUSE住,屬于我們的是樓下一層,除了衛生間和廚房外,僅有一間臥室和一間客廳。臥室有兩張床,余陽獨住。我不習慣和別人同住,便睡在客廳里,客廳有一張沙發床。如今汪小姐來了,我平時再粗陋今天也要紳士一點,便對汪虹說︰“你睡我這兒,我睡廚房。”

    廚房很大,而且也有一張大床。

    汪虹急道︰“這怎麼可以,還是我睡廚房吧。”

    我說︰“不用爭了,你是客人,再說你一個姑娘家睡在這兒也不方便,我們進進出出的。”

    听了這話,汪虹便不再言聲兒。

    閑聊了一會兒,天色已晚,我們便各自安歇。

    我不知道余陽睡得怎麼樣,我是根本睡不著——絕不是因為間壁有了一位女性,我還不至于如此。而是因為這位汪虹小姐一夜大呼小叫、囈語連篇。

    顯然,她在噩夢纏繞之中。

    早晨,我剛起床,余陽已經在準備早餐。待我洗漱完畢,牛奶、黃油和各式甜點已經擺好了。我坐下便吃,余陽卻不坐,乍著手在廚房轉了兩個圈兒,問我︰

    “汪虹還沒起呢?”

    “我怎麼知道。”我說。

    余陽想了想,便去敲客廳的門,並伴以專為與女性說話而備的甜美氣嗓子︰

    “汪虹,起來了嗎?該吃早點了,一會兒牛奶該涼了。”

    把我麻得幾乎端不住碗!

    汪虹出來了,蓬亂著頭發,睡眼惺忪。先向我們一笑,然後鑽進了衛生間。不大一會兒,已經收拾的光鮮 亮。余陽雙手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牛奶,送到汪虹面前。這汪虹怕也沒受過這種待遇,唬得她一連聲兒地嚷︰

    “不行不行,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我笑了,對汪虹說︰“余陽是紳士,客氣的還在後頭呢。”

    余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吃著飯,汪虹便問我她每天應該出多少房租和飯錢。

    我說免了吧。

    她說那怎麼可以?陳妍已經跟她說好了,要分擔房租的。

    我煩了,說那你就去她家住吧。

    余陽趕緊出來解釋,說汪虹你不知道,田力就這脾氣,你就踏踏實實住著吧。

    汪虹仍在發愣——後來她告訴我,她走遍歐洲都沒見過我這樣的人。

    吃罷飯,汪虹要洗碗余陽不干。倆人又爭了一氣,余陽讓步了,說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正好得去趟三區稅務局,你就受累吧。

    余陽開車走了。

    汪虹洗碗,我坐那兒跟她聊天兒。她問我附近有超市嗎?我說干嘛?她說你們不收房錢已經太那個啥了,怎麼好意思再白吃?我去買點東西。

    我說你累不累呀?

    這時她已洗完碗,找了塊抹布蹲在那兒擦冰箱。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的是一條背帶牛仔褲,把個豐滿的臀部清晰地勾勒在我眼前。

    一時無話。

    第G天早晨,我無精打彩地從床上爬起來,余陽早已洗漱完畢,正在忙活早飯。見我疲憊的樣子,關切地問︰“沒睡好吧?”

    我搖搖頭,“怎麼睡?一夜大呼小叫的。你呢?”

    “還好,我睡覺特沉,只要睡著就好辦了,關鍵是要在她睡著之前先睡著。她好象心里有一個可怕的夢魘,說不定是一段非常恐怖的經歷。”

    “那你慢慢研究吧。”我一邊說一邊進了衛生間。

    洗罷臉出來,余陽已經穿戴整齊,對我說︰“田力,飯都弄好了,你們自己吃吧。我得趕快去辦稅務登記,今兒是最後一天了。”

    我說︰“那你去吧,快去快回,然後幫我去買安眠藥。”

    “我也得買,我也得買。”他一邊說一邊檢查自己的公文包,“哎喲,沒拿公司文件。”急忙去敲客廳的門,同樣伴以溫柔的氣嗓子︰

    “汪虹,醒來沒?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汪虹,汪虹,我要進去取公司文件。”

    這汪虹折騰了一宿,這會兒倒睡踏實了,怎麼叫也不答應。

    我早煩了,一把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汪虹剛剛睡眼朦朧地坐起來,見我突然進來,愣住了。

    我說︰“躺下。”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裸著上身,尖叫一聲,連頭帶腳鑽進被窩。

    我從櫃櫥里取出公司文件,走出客廳,又輕輕把門帶上。

    余陽接過公司文件,對我豎起大拇指,說︰“你真行,看見啥了?”

    “我就沒看。”我說。

    我撒謊了。其實我看了一眼,只一眼。

    我看到了雪白的肌膚和瓖有蕾絲花邊的黑色胸罩。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7:23:22
第二章 有女人真好

    汪虹的到來我自認對我們的生活沒有什麼重大改變,無非是吃了幾次安眠藥而已。而且她的噩夢也愈來愈少了,我們慢慢也可以不用服藥就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把這歸功于我們的友善以及由友善造成的歡樂祥和的生活氛圍。

    我不否認我也喜歡有一個年輕的異性生活在我們中間。她來的第二天早晨我走進客廳,見我那些從來都是亂扔著的衣服如今被整齊地掛在衣櫃里,一堆從使館討要來的舊報紙,幾本從國內帶來的中文書都歸置得齊齊整整,永不擦拭的家具如今都放著光,甚至連空氣里都有一絲淡淡的香味兒。

    有女人的生活就是幸福的生活。

    我們不需要肌膚相親,那太奢侈了;我們不需要含情脈脈地相互注視,那太幼稚了;我們甚至也從來不講那些隱晦的笑話,那太下流了。只要有她在身旁,我們便樂觀開朗、談笑風生、言語詼荂B機智幽默。汪虹不知道是她開發了我們的智能,還以為我們原本就是既高尚又聰明的男人,于是便常常和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和你們在一起的這幾天,是我一生中笑得最多的時候。”

    她鄭重地說。

    但是,汪虹的到來極大地改變了余陽的生理——心理是否改變我不好妄斷。首先,余陽變得更勤快、更周到、更細致小心,這都不是壞事。可他由于天天要同汪虹進行大量的、題目廣泛的談話而頻繁使用溫柔得如同美聲唱法的氣嗓子,對于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無處可逃的我來說,不啻是一種災難。

    我讀過辯證法,懂得福禍相倚的道理︰沒有死就沒有生;沒有苦難就沒有幸福;沒有溫柔的氣嗓子就沒有豐滿的汪虹。

    既然如此,那就來吧!

    馬光發要回國了,走之前來向我們辭行。他听著余陽在那邊廂呢呢喃喃嘀嘀咕咕地和汪虹說話,便問︰

    “還有誰?”

    我說︰“沒有誰呀?”

    他又問︰“這是誰在說話?”

    我說︰“是余陽呀,怎麼了?”

    他詫異地問︰“他怎麼變成這種聲音了?”

    我苦笑︰“我已經听慣了。”

    馬光發是個粗人,他看了我一會兒,臉上逐漸堆滿了壞笑,低聲說︰“是不是你小子想獨佔花魁,夜里把余陽給閹了?”

    我強忍住笑,“滾你的蛋吧,是他自個兒把自個兒給閹了。”

    其實,汪虹也非常願意和余陽聊天。

    很自然,哪個女性不喜歡一個男人對自己的熨貼、呵護和關愛呢?尤其是向余陽請教有關英語語法的一些問題時,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誘、舉一反三、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常令汪虹喜不自禁——這個地方真來對了!不僅有不用花錢的房子,不用花錢的三餐,而且還有不用花錢的TAXl,不用花錢的英語老師!

    她當然要喜不自禁了。

    欣喜之余還有些後怕——為她當初的孟浪後怕。那天她之所以沒有去陳妍家,以至讓余陽輸了個一塌糊涂,是因為在地鐵里踫到了她在布拉格的小情人。當年她在布拉格與小情人相識相愛,卻又在回國途中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上認識了大情人,同樣又是一番難舍難分。小情人小她三歲,大情人大她十歲。大情人在羅馬尼亞做貿易,三番五次來信來電話邀她去布加勒斯特共同發展。她委實難以決斷——既舍不下小情人的單純可愛,又無法割斷對大情人那種成熟男人的迷戀。最終,她還是在小情人的哭聲中登上了開往布加勒斯特的國際列車。半年後,當她滿身瘡痍一無所有地回到布拉格時,小情人已不知去向。

    她萬念俱灰,下決心把自己嫁掉,于是便去了荷比盧德法,然而毫無斬獲。正在她流離失所,提著大包小包準備去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那里投宿的時候,卻與音訊皆無的小情人在地鐵里不期而遇。

    能不讓她悲喜交集?

    小情人告訴她,自她狠心走了以後,他視布拉格為傷心地,只身前往捷克南部一個美麗小城,在那里開了一個專賣中國紡織品的小商店。

    “你能跟我去嗎?”小情人怯怯地問。

    汪虹熱淚盈眶,當即決定前往。

    在小城,兩人過了三天昏天黑地的愛情生活。汪虹覺得美極了,所有的煩惱都被她忘得光光的。

    但小情人並沒有忘。

    第四天,他們因為一件小事發生爭執。小情人生氣了,借題發揮,把汪虹拋下他去布加勒斯特這段永遠的把柄端了出來,痛罵之後讓她立即滾蛋。

    于是才有了我們在大馬屁股底下接她的一段事。

    她明白,她和小情人的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大家面對的都是嚴峻的生存壓力。如果為了一段明知不會有結果的浪漫而與我們失之交臂,後果也許會是災難性的。

    當然,這些都是汪虹在以後的日子里告訴我的。當時,我們之間的話並不多——哪個女性會喜歡和一個不修邊幅、粗聲大氣、經常惡言惡語的刻薄男人說話?

    看著汪虹和余陽一個切菜,一個剝蔥,一個刷鍋,一個洗碗,樂樂呵呵,親親熱熱的樣子,我只有用李敖的四句詩來解嘲——

    老夫古怪,

    小姐海派。

    去他的吧,

    大爺不愛!

    幾天過去了,她對我們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這里的“我們”主要應該是我,對余陽,她已經足夠了解了。多年以後,我們回憶起在布拉格的日子,她仍念念不忘地說︰“和余陽在一起真好。”

    無限神往之狀溢于言表。

    可不是嘛,上下車要為她開車門,吃飯要為她布菜,所有的活兒都替她做——包括熨褲子。

    能不“真好”嗎?

    我笑話余陽,余陽一撇嘴,說你懂什麼呀?這叫“真他媽(Gentlemg紳士)。”

    慢慢地,她也跟我話多起來。她認為我雖然長得凶神惡煞,其實並不可怕;雖然言語刻薄,心地還算好;雖然不像余陽那樣“真他媽”,但是挺仗義。

    重要的是︰我是老板。

    一天夜里,已經11點多了,一位先生打來電話說要找汪虹。電話就在我床頭,我便躺在被窩里喊她。

    她來了,穿著睡衣,說聲謝謝,便拿起了電話。

    談話不夠愉快。

    大致可以听出是對方在向她索債,她不停地解釋,對方仍然不依不饒。最後她煩了,也因為我在旁邊,有點窘。說︰“我這不剛從荷蘭回來嘛,這樣吧,我手里還有些荷蘭盾,明天換了美元一準兒給你。別煩了好不好?這麼晚了,不要打擾人家睡覺。”

    扔下了電話。

    卻不走,怔怔地站著。

    我問︰“出什麼事兒啦?”

    她搖搖頭。

    “欠誰的錢?這麼逼債。”

    她遲疑了一下,“我姐夫。”

    我愣了半天,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便問︰“欠他多少錢,我來幫你還吧?”

    她吃驚地看著我,慌忙說︰“不用不用,謝了,Goodevening(晚安)。”

    去了。

    第二天晚上,汪虹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領著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來了。她介紹說這是她姐夫。原來,她把昨天夜里逼債那主兒給領來了。

    那爺們兒一口天津話,嘛嘛的,听著特煩。

    我們吃過飯了,余陽便問汪虹吃了嗎?汪虹那時已經跟余陽熟到一點客氣都不用講的程度了,說沒吃,跑了一下午,要餓死了。

    余陽問︰“蛋炒飯行嗎?放點國內帶來的臘腸,再弄一個榨菜肉絲湯。”

    汪虹說︰“好的好的,拜托你快一點。”

    余陽說︰“快得很,你先給姐夫沏一杯茶——我床頭有鐵觀音。”說罷,扎起圍裙便丁丁當當弄了起來。

    余陽平素小氣得很,帶了點四川臘腸,我們都很少吃。那罐兒鐵觀音更是當寶貝似的供在床頭,我從來沒喝過——我也沒見他喝過。這回倒好,全拿出來孝敬姐夫了。

    那爺們兒連吃了三大碗,打著臘腸嗝走了。

    汪虹把大袋子放到桌上,打開,原來是一袋子水果。有葡萄,有香蕉,還有獼猴桃。

    “來,余陽田力,吃水果。”她說。

    余陽興致勃勃地挑了個獼猴桃,一邊剝皮兒一邊問︰“發財啦?”

    汪虹笑了,但只是一剎那,陰雲又布滿了臉。“到哪兒發財去?我們要分別了——我大姑給我找了個工作,去給一個北京老板打工,明兒一早就得去。”

    “給多少錢呀?”余陽問。

    “一千美元一個月,包吃包住。”汪虹說。

    “行呀!”余陽兩眼放光,“工資不低呀。”

    “我不願意去。”她幽幽地說。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車送她去打工的地方。是在布拉格四區,一座挺大的HOUSE,還有一個挺大的花園。

    我在門口停下車,對汪虹說︰“有事兒就打電話。”

    汪虹說︰“那沒事兒呢?”

    我笑了,“沒事兒當然也可以打。”

    “那好,再見。”她伸出手來。

    余陽已經下了車,殷勤地幫她拎著東西,倆人一塊兒走了進去。

    回去的路上,余陽一句話也不說了。

    汪虹打過幾個電話來,沒事兒,都是閑聊。說她一點也不忙,就是平時接接電話,客戶來了做做翻譯什麼的。

    我說那不挺好嗎?

    她說好什麼?一點不快樂。

    半個月後的一天夜里,她又打來電話,是余陽接的。兩人先嘀嘀咕咕了一大頓,英語也用上了,然後余陽說汪虹要找我說話。我接過話筒,汪虹直截了當說想到我這里工作,工資多少都沒關系。我說為什麼?你那兒多輕松。她說老板太差了,一點文化也沒有,不帶髒字兒不說話,吃喝嫖賭都佔全了,一發脾氣就罵人。

    我問余陽怎麼辦?

    不用說什麼事兒——他明白著呢。

    余陽嘆口氣,“那老板也實實在在是個混蛋,汪虹怎麼能在那兒呆呀?受氣還不受死?你是老板,你決定吧。”

    我想了想,對汪虹說︰“來吧。”

    我之所以同意汪虹來,主要是想借重她大姑在捷克的關系。有這樣一個人物相助,我們在捷克的發展就會順利得多。說起汪虹的大姑,又是一段故事。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07:25:28
第三章 天涯路

    汪虹的大姑中國名字叫汪如珍,50年代的北大高才生。那是一個清澈的時代,新生活剛剛開始,人們意氣風發、斗志昂揚。雖然去哪兒不知道,但都確信我們走在大路上。就像當時流行的甦聯歌曲唱的那樣︰誰要是能夠為勝利而奮斗,就讓他同我們一起來歌唱;誰要尋找,就能得到。

    我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快60歲了。但她神采奕奕,充滿活力。尤其是走起路來,真正是健步如飛,我們都跟不上。從她現在的模樣,不難想象當年是如何的艷絕驚人。她性格爽朗,快人快語,由于在歐洲呆久了,讓中國人感到有點傻。她十分關愛同胞,到處扶危濟困,在布拉格華人社會大名鼎鼎,頗有一柱擎天的氣勢。她不止一次地對我回憶起50年代,雖然物是人非,但眷戀依然。那時,她和幾乎所有的青年人一樣,穿布拉吉和列寧裝,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積極要求進步,因此,她也是共青團員。但是,由于校里校外來找她的男同學特別多,而且她G跟誰都情意綿綿,也經常要在團員大會上深刻檢討自己的各種非無產階級思想。

    就在這時,她的白馬王子出現了。

    白馬王子名叫瓦哈洛,為了便于中國人稱呼,他起了個諧音的中國名字“吳和”。他是中甦蜜月時期從社會主義捷克斯洛伐克派來的留學生之一,專修古代漢語。據說吳和的家族在捷克歷史上就以研究語言而著稱,薪火相傳到這一代。

    吳和將近兩米的個頭兒,濃眉大眼高鼻梁,英俊得一塌糊涂。用當今的時尚語來形容,那真是既“帥呆了”又“酷斃了”。

    我沒有問汪如珍她是如何與吳和相識的。也許是在周末的舞會上,也許是在黃昏的未名湖畔——這都不重要。以汪如珍的艷絕驚人和吳和的英俊高大,兩人都在各自的第一時間發現了對方,迅速墮入愛河,很快便開始談婚論嫁。

    彼時不同于此時,中國姑娘嫁老外的少極了,真如鳳毛麟角一般稀罕。哪兒像如今,各色老外不論窮富黑白老少,只要有意,來中國轉一圈兒就能挎個美人兒歸。而且,就像一位音樂家說的那樣,50年代的流行歌曲都要比如今的流行歌曲高不止一個檔次。同樣,彼時的嫁老外也比此時的嫁老外高不止一個檔次。彼時嫁老外只有一條︰愛情。此時的嫁老外有許多許多條——洋房、汽車、財產、國籍……

    只少一條︰愛情。

    而且汪如珍並沒有覺得是嫁老外——夫君姓吳名和,說一口地道的漢語,唐詩宋詞張口就來。除了眼楮和頭發的顏色以外,簡直比中國人還中國人呢。

    她也不覺得遠渡重洋是去異國他鄉——不,只是轉移了陣地而已。斗爭的目標、革命的任務都沒有變。每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開始曲都在吼著光未然先生那氣壯山河的歌——紅日出山臨大海,照亮了人類解放的新時代。看舊世界正在土崩瓦解,窮苦人出頭之日已經到來已經到來!帝國主義反動派妖魔鬼怪,怎禁得革命怒潮排山倒海?別看它紙老虎張牙舞爪,戳穿它敲碎它把它消滅把它消滅!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聯合起來!聯合起來!

    汪如珍先和吳和聯合起來。

    她隨同夫君乘國際列車來到了風光旖旎的布拉格,加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國籍,隨夫姓更名為瓦哈洛娃,在捷克著名的查理大學教授中文。領一份既不菲薄也不豐厚的薪水,過著平凡寧靜的日子。

    很快到來的中甦交惡雖然致使社會主義陣營發生了嚴重分裂,卻絲毫沒有影響這對異國夫妻的安定生活──愛情遠比政治堅強。他們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瓦哈洛娃兢兢業業地教書授課,夫君則一本接一本地翻譯《詩經》《史記》。

    生活並不很寬裕,但安靜祥和,波瀾不驚。

    我為瓦哈洛娃慶幸,慶幸她在50年代中期便離開了祖國。她因此而幸運地躲過了隨即便紛至沓來的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政治運動——反右派、反右傾、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至人間浩劫──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以她復雜的社會關系,以她浪漫的生活方式,以她的言談舉止特立獨行以及美貌,任何一次政治運動都不會放過她。有一次我們閑聊,我對她說,如果你在國內,你至少會擁有以下幾頂帽子︰“右派分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資產階級分子”、“修正主義分子”以及“破鞋”。

    她不懂為什麼要稱為“帽子”,我解釋說這是你離開祖國後漢語里的許多新詞匯之一,也可以當“榮譽稱號”講。你若連這個詞兒都不懂,那你就更無法理解後來的“火燒”和“油炸”了。

    她感慨地說漢語發展得真快。

    我驕傲地說當然。

    我細細地為她講解這些“榮譽稱號”的含義,她認真地听。待我講解完最後一個“榮譽稱號”後,她竟開懷大笑,然後說︰“可惜我不在國內。”

    好像當個“破鞋”是多有意思的一件事。

    她問我︰“假如我在國內,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呢?”

    我說︰“如果你有頑強的生命力,如果你徹底拋棄了人格和自尊,就是說你不要臉了,你有可能活下來。這時,有兩種生活方式在等著你。

    “一種是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一點一點地把你心底的良知泯滅,因為你見過了太多太多朋友之間、同志之間甚至夫妻之間的出賣、陷害、誣告和落井下石。你會覺得人與人的關系實際上還不如狼與狼的關系。你會變得敏感、警覺、冷酷和殘忍。你有可能向上級揭發平素與你交往密切的一位同事漫不經心的一句反動言論,也有可能用一個小本子把全辦公室的人的言談話語都記下來,包括時間、地點和證人。因為你同樣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被稱為‘好同志’‘好黨員’‘好干部’──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當然也沒有人信賴你。你在孤獨和寂寞中度過一生。”

    “太恐怖了!”她說。“不是還有第二種生活方式嗎?說說看。”

    “第二種生活方式是專門為老實人設計的,你是老實人嗎?”

    她想了想,“應該是。”

    “那好。在經過千百次的批判斗爭之後,由于你是個老實人,你在靈魂深處便爆發了革命。這樣,你就從內心認識到了你的問題的嚴重性。比如你愛吃細糧不愛吃粗糧──你懂得什麼是細糧什麼是粗糧嗎?我知道你也不懂。革命極大地豐富了現代漢語。細糧就是大米白面,粗糧就是玉米面、高粱面、紅薯面以及其它一些姑且可以稱做面的東西。過去你認為是小事,不就嘴有點饞嘛?現在你明白了,細糧是資產階級的食物,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的誘餌。帝國主義的預言家們根據甦聯發生的經驗,也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黨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你要做修正主義分子,好,吃細糧吧,這是蛻化變質的第一步。而你要革命,就必須吃粗糧。只有永遠吃粗糧,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你以前認為大糞是臭的,只要有掏糞車駛過你就捂著鼻子跑。現在你明白了,說大糞臭是資產階級在混淆是非、在顛倒黑白、在指鹿為馬、在睜著眼楮說胡話。只有無產階級才能認識真理,因為真理是有階級性的。無產階級認為大糞真香呵!現在每當有掏糞車駛過你就跟著跑,一邊跑一邊張大嘴拼命呼吸,恨不能把一車大糞所產生的芳香之氣全部吸到你的肺里。

    “你的皮膚又白又嫩,吹彈得破。過去你以為這是美,一到夏天就盡量把胳膊露出來、把脖子露出來、把小腿露出來,招搖過市。現在你明白了,皮膚白嫩不但不是美,而且是丑。女工人、女農民、女干部、女軍人有這樣的皮膚嗎?沒有,根本沒有!你從此不再抹兩毛錢一盒的萬紫千紅牌雪花膏,冬天你不戴口罩,夏天你不用遮陽傘,你從心里希望皮膚快點粗糙起來——那該多美呀!

    “你的乳房十分脫離群眾,也不合國情——過大過挺。可你以前竟以此來傲視群倫,以為這才是女性美。現在你明白了,乳房不屬于工人階級!只有那些窮奢極欲的資本家才會去欣賞女人的乳房;也只有甘願充當資本家玩物的女人才會有一對又高又挺的乳房。再看銀幕上、舞台上那些引領著一代風騷的女烈士、女英雄、女模範——江姐、趙一曼、方海珍、江水英,她們創造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業績,胸前不也只是兩粒扁平疣嗎?于是你用繃帶一層一層的把胸脯裹緊,雖然憋的連呼吸都困難,但你心里是快樂的。

    “你會背誦毛澤東詩詞,經常抑揚頓挫的高吟‘不須放屁’!你會背誦毛主席語錄,‘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半干半稀’。你經常去農村‘三同’,‘三同’你更不懂了——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惹了一身虱子——一種養在人身上的可愛小生物,老一代革命家稱它為‘光榮蟲’。你認真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你做了這樣多的努力,但黨組織和革命群眾認為你還差得很遠。為了徹底改造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你索性把自己嫁給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工人或者是一個終身沒有洗過澡的貧農做老婆。聞著他們身上豐富的汗臭,你會幸福地認為自己又朝著共產主義邁進了一步。你認真學習‘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到處宣講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你興奮地站在50萬人的隊伍里歡迎阿爾巴尼亞戰友的到來,高呼‘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你為‘九大’確立林彪為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歡呼雀躍,說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後繼有人了。你為‘十大’宣布林彪為頭號壞蛋和賣國賊歡呼雀躍,說幸虧老人家明察秋毫粉碎了帝修反的罪惡陰謀。你為宣布劉少奇為叛徒、內奸、工賊並永遠開除出黨歡呼雀躍,說排除了毛主席身邊的定時炸彈。你為宣布為劉少奇平反昭雪的決定歡呼雀躍,說劉少奇為中國革命立下了豐功偉績。你老了,蜷縮在蝸居。你不願上街,滿街的小女人不再滿足于露脖子、露胳膊、露小腿,她們肆無忌憚地露著背、露著臍、露著大腿。到處是美容院,為你美白皮膚、為你漂紅乳暈、為你緊縮陰道甚至為你再造處女膜。你不想讀報,離經叛道的文章滿版皆是,而角落和中縫又全部是廣告,宣布可以五分鐘隆胸和一針治愈性病。你不敢看電視,冷不防就會有一個嬌媚的女子抱著一個美男出現在煽情電視劇的縫隙里,坦蕩地說‘匯仁腎寶他好我也好’。你心跳有時快有時慢,血壓有時高有時低,你形容枯槁,你滿眼茫然。”

    “這是個沒有思想的傻瓜,我不同,我是有思想的。有思想的人應該是什麼樣的生活呢?”她問。

    “你原來要有思想的生活,早說呀!我給你舉兩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做例子。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叫遇羅克,北京人;女的叫張志新,東北人。張志新可真漂亮,東方美人。他們愛讀書愛思考,結果……”

    我講述了這兩位思想家的悲慘結局。

    她忍受不了這種恐怖,急忙說︰“這三種生活方式我都不要,你們也不能強加給我,因為我出國了,甚至入了捷克籍。我也不叫汪如珍,我是瓦哈洛娃。”

    我一笑,“你害怕了?”

    如果沒有1968年甦軍侵捷、扼殺布拉格之春這件事的話,瓦哈洛娃的一生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的。

    古羅馬喜劇作家泰倫底烏斯說過一句著名的話︰“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無不具有。”馬克思極為喜歡這句話,回答女兒的提問時,把它列入自己最喜愛的格言之列。在上個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馬克思這段著名的答女兒問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耳熟能詳。這句話指出,不管人達到怎樣高的理性發展階段,不管他是怎樣杰出的人,他仍然是人,始終是人,因而必定帶著人所固有的一切弱點。

    當甦軍的坦克為了挽救社會主義而隆隆開進布拉格的時侯,當廣大的學生、工人、市民自發地聚集在各個交通要道堵截軍車的時候,當捷共第一書記、改革派領袖杜布切克及其戰友被戴上手銬押往甦聯的時候,當大批知識分子逃離捷克的時候,當青年學生“楊”在瓦茨拉夫廣場用自焚來表示最強烈的抗議的時候,吳和權衡再三,選擇了在政治上和新的捷共中央保持一致。

    他當然受到了重用。

    然而,歷史是公正的。20年後,捷共成為東歐多米諾骨牌中的一張。理性的、非暴力的“天鵝絨革命”改變了一切。

    吳和雖然沒有受到嚴厲的追究,但他失去了原來的職位——他和瓦哈洛娃都成了靠領退休金過活的老人。

    汪虹來了,我們的集裝箱也接二連三地到了。那時瓦哈洛娃為我們另找了一處房子,三室一廳,離市中心很近,在布拉格三區。汪虹借助瓦哈洛娃的關系,找來了很多客戶,那一陣子真是購銷兩旺,我們成天喜洋洋的。日子過得緊張、無序,但快樂。我們三個人各忙一攤兒,有時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便出門奔波。每逢這時我就買一大串香蕉扔在車里,餓了就剝一根吃。中午大家都回來了,余陽在廚房主勺,汪虹打下手兼進行英語會話,我躺在客廳沙發里養神兒。經常有這樣的情況︰飯剛吃了一半兒,甚至剛剛端上桌,電話來了,客戶要貨,放下碗就得走。晚上對我們來說是最輕松的時候,吃罷飯,喝過茶,如果有興致的話就開車出去玩兒——去酒吧喝酒,去夜總會看表演,或者去卡西諾試試運氣,寫意得很。

    有一天我回來得早,他們倆都不在。有些無聊,便去汪虹屋里想找本書看。隨手翻開一本捷克語教材——她正在努力學捷語——見里面夾著一張寫著中文的紙,原來是汪虹的姐夫寫給她的便條。

    汪虹︰

    我今天就要去德國了,把賬跟你清一下。

    1,你去荷比盧德法時留下的20件砂洗襯衣我已經賣掉,是220克郎一件賣的。扣除你的成本2000克郎,共得利潤2400克郎。按我們事先的約定,我拿走1200克郎。

    2,電話費單已到,共2870克郎。電話我打的比你大概略多一些,因此我們按55%對45%這樣的比例分攤,你應該交1291……5克郎。扣除你的應得利潤1200克郎,你仍欠我91。5克郎。

    3,房東來收房租,三個月共15000克郎,我只住了一個半月,按分攤原則,我應交納3750克郎,替你交了11250克郎。

    4,你共欠我11341。5克郎,請你按今天的牌價27︰1付給我美元,我要給你姐寄回去。

    一人在外,要多注意身體,我們都非常惦記你。

    姐夫

    1993年10月23日

    我想起當初汪虹听到我說不收房錢飯錢時的驚愕表情。

    大家在一起朝夕相處,余陽的氣嗓子漸漸改了不少——不能一天到晚賤兮兮的呀。我們的話題愈來愈豐富——對于我來說,每一個在海外闖蕩的中國人的經歷都是一部傳奇,我極其渴望知道他們的故事。如今汪虹就在身邊,我斷定她一定有不少有趣兒的故事。她並不愛多說話,除非你循循善誘,挑起有意思的話頭兒。

    在這方面我是強項。

    我一點一點地知道了她的全部故事。

    她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天津一所著名大學的教授,母親是一家大廠的高級工程師。她上邊兒只有一個姐姐,大學畢業後留校教書。一家四口兒,倒也其樂融融。

    汪虹從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先分配到衛生局工作,抄抄寫寫。後來又調到一個區級法院,在民事庭做書記員。

    “用‘諸事不順’來形容我在國內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她對我說。

    先說工作,她在法院和一位女同事共享一個辦公室,這位女同事和庭長關系有點曖昧,庭長有事沒事總往這屋里跑,倆人眉來眼去,打情罵俏,也不避諱汪虹。汪虹這人死性得很,屬于那種南北巷口不知道拐彎兒的人。她看著煩,沒少頂撞她。結果是庭長整天給她臉子看,她還不知道為什麼呢。

    有一天,她剛從財務科領工資回來,正要點,走廊里有人喊她。她隨手把工資往抽屜里一放,出去了。

    五分鐘後回來,錢沒了。

    辦公室里就她和那位女同事,她認定是這女人偷了她的錢,大吵大鬧,讓她把錢交出來。

    女同事本來就不是善茬兒,哭喊著給庭長打了電話。

    庭長氣沖沖地來了,責問汪虹有什麼證據說她偷了錢?

    汪虹說︰“辦公室就倆人,我只出去了五分鐘,又沒有人來過,你也沒來過,不是她是誰?”

    庭長一拍桌子︰“胡說八道!這能算證據嗎?我還說你根本就沒往抽屜里放過錢呢!”

    汪虹也一拍桌子︰“你才胡說八道!你為什麼這樣護著她?為什麼?你說!”

    來看熱鬧的人都捂著嘴笑,一位女審判員眼尖,看見那女人的坤包兒拉鏈兒上卡著一截兒工資條兒,便大聲說︰“喲,你的工資條兒卡在拉鏈兒上了。”

    實際是給汪虹提個醒兒。

    汪虹也莽撞,一步跨到那女人面前,劈手奪過坤包兒,拉開拉鏈兒。

    正是汪虹的工資,一分不少。

    從此,她在法院也不能呆了。

    原因是她過去的個人生活。在衛生局工作時,她愛上了一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也愛她。她懷孕了,小伙子卻要結婚了——有人給他介紹了局長的女兒。

    那年她23歲。

    她痛不欲生,但也無可奈何,在母親和姐姐的陪同下去醫院做了人工流產。

    衛生局不能呆了——局長就不同意。父母多方求人送禮,又正趕上公、檢、法擴編,調進了法院。

    但如今法院也呆不住了——那女人不知從哪兒把汪虹這件丟人事兒給打听出來了,在法院是逢人便講,一時間鬧得烏煙瘴氣。

    好在她還有個從未謀面的大姑。

    她給大姑寫了一封信。

    1991年1月,她收到了大姑寄來的邀請書。她欣喜若狂,幾年存下的郁悶污濁之氣一朝盡吐。

    在當時的中國,出國發展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那時辦護照光有邀請書不行,還必須有單位證明。她去法院開證明,全院立刻轟動了。與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要好的和不要好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來向她表示祝賀——連庭長也來了。

    她成了院里的焦點人物。

    1991年10月1日,國慶節,她告別送行的朋友,懷揣800美金,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登上了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

    從此天涯孤旅!

    那時甦聯雖然還在,但已經危在旦夕。一個多月以前,甦聯的部分共產黨人為了挽救甦聯及其社會主義理念,出于對戈爾巴喬夫的嚴重不滿,發動了著名的8。19政變,軟禁了戈爾巴喬夫,成立了緊急狀態委員會並宣布接管國家政權。可惜民心向背今已非昨,葉利欽登高一呼,軍民響應。不過三天,政變失敗,戈爾巴喬夫重回克里姆林宮。此君受了黨內同志一驚,余悸猶存,立刻宣布解散甦聯共產黨,繼而葉利欽又宣布俄共為非法組織,明令取締。此時的甦聯政局正是一片混亂,父母都為汪虹擔心,勸她推遲行期,看看再說。但她執意不肯。年輕和勇氣使她無所畏懼,她以為前程必定似錦,卻未料只有荊棘叢生;她以為從此坦途通天,卻未料崎嶇坎坷,跋涉艱難——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她的包廂里還有三位旅伴︰一位藍姓北京姑娘,是要從莫斯科轉道匈牙利的。她的男朋友在那邊做生意,要她去助一臂之力。另兩位是先生,一高一矮,高個兒姓李,矮個兒姓盧,供職于北京一家外貿公司,此番去莫斯科洽談貿易。旅途寂寞,大家自然比平時親切幾分。車到二連浩特,彼此已經熟悉得如同朋友一般。

    二連浩特是列車在中國境內的最後一站,距北京有一夜的車程。這是一個邊陲小鎮,屬于內蒙古自治區。不僅全體旅客要在此查驗護照簽證,列車也要在此換車輪。汪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听說火車還要換 轆,新鮮得很。李先生見多識廣,便給她講起原委︰

    在19世紀40年代,有一位美國鐵路工程師到俄羅斯來訪問。他建議沙皇政府修鐵路時采用寬軌,並列舉了一大堆寬軌的好處,預言全世界很快都會采用寬軌。還舉了一個例子——人在喝醉酒時是並住腿站得穩還是叉開腿站得穩?

    俄羅斯盛產醉鬼,這個例子有極強的說服力。

    在以後的年代里,俄國人不止一次地希望當初沒有輕信這位美國工程師的話。

    全世界都使用窄軌,只有俄國和蒙古——它實際上的附屬國,鐵路也是由俄國人修建的——使用寬軌。

    汪虹把這個故事記到了本子上。

    換 轆需要兩個小時,大家都下車到站台上散步。進入十月的內蒙古已經頗有點涼意了,汪虹穿著毛衣猶不覺暖,又披了一件風衣,先在站台上的售貨亭里買了一張印有國門照片的明信片,坐在候車大廳的長椅上,以膝為桌,匆匆寫了幾行字——

    爸爸、媽媽、姐姐︰

    我已到達邊境小鎮二連浩特,現在列車正在換 轆——沒听說過吧?過一會兒就要走出國門了,就是明信片上這個大門洞。

    那邊就是蒙古。

    在國內總給家里添亂,總讓你們操心,好在這回出國了,新生活已經在我面前展開,我會成功的。

    汪虹

    1991年10月2日

    她看了一遍,把明信片扔進了郵筒。

    列車再次開動,緩緩地駛出了國門。可是才開了十分八分,又停下了。看看外面,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老李告訴她,這里叫扎門烏德,是蒙古的一個小鎮。蒙古的海關和邊防檢查站都設在這里。

    果然,列車剛剛停穩,蒙古海關和邊檢人員便上了車。禮貌還說得過去,用蹩腳的英語問聲好,然後就查驗護照。可你把護照遞給他,他並不看,眼珠子光盯著你的行李。當時這趟車上也有不少中國人帶貨——當然比不上隨即到來的國際大販運——又窮又貪的蒙古海關和邊檢人員已經開始嘗到了甜頭。但汪虹這個包廂沒人帶貨,邊檢人員看看沒油水可撈,便開口了,對汪虹說︰

    “大大!”

    汪虹不明白什麼意思,還以為護照有問題呢。還是外貿人員見多識廣,盧先生說︰“孫子問你要泡泡糖呢!”

    汪虹笑了,用英語說︰“我沒有口香糖。”

    “香煙。”

    他見沒有口香糖,又用標準的中文說出了“香煙”。怕汪虹听不懂,還把兩根指頭放在唇邊,做吸煙狀。

    汪虹煩了,她無法想象一個代表國家行使權力的人竟無恥到這種地步,剛想發作,盧先生遞過來一包萬寶路,那邊檢接過裝進口袋,豎起大拇指,又是一句中文︰

    “好朋友。”

    拿著護照下車了。

    汪虹說︰“怎麼都成叫花子了?”

    大家就苦笑。

    三分鐘不到,那小子又上來了,發還蓋好入境章的護照,倒麻利。又朝送他煙的盧先生笑笑,用大拇指比劃打火的動作——這小子還想要個打火機!

    盧先生沒轍兒,從衣袋里摸出個打火機遞給他。

    他接了打火機笑眯眯地剛想走,汪虹把他叫住了,用英語對他說︰“你們當年真不該離開中國,中國什麼都有。”

    他聳聳肩,用英語回答︰“這不是我的責任。”

    走了。

    與汪虹不久就會踫到的俄羅斯、羅馬尼亞海關邊檢人員相比,這小子簡直就是個道德君子。

    列車很快啟動,隨即加速,遼闊的蒙古高原撲面而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0:18:38
第四章 心痛的感覺

    與內蒙古相比,這里更空曠、更遼闊也更荒涼。在內蒙古境內你可以經常看到村落、炊煙、牛羊,這里什麼都沒有——除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老李問汪虹︰“你剛才對那小子說你們為什麼要離開中國,我也听說這里以前是中國領土,具體是怎麼回事兒你知道嗎?”

    汪虹說︰“這是一段離我們很近的歷史,是出于種種原因不被提起的國恥。”汪虹在大學里是歷史課代表,這回輪到她娓娓道來了︰

    清朝初年的時候,朝廷為了便于管理,便把蒙古分為三部分,即漠南蒙古、漠北蒙古、漠西蒙古。漠南就是今天的內蒙古,漠北漠西就是這里。那時候,清政府在庫倫,就是現在的烏蘭巴托派駐大臣,定期舉行針對沙皇俄國的軍事演習。因為從清初開始,沙俄就不斷侵擾中國的蒙古地區。雖然1727年在中俄簽定的《恰克圖界約》里肯定了蒙古屬于中國,但沙俄仍在策化分裂蒙古。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沙俄認為中國內亂,分裂蒙古的時機已經到來,便開始在蒙古培植親俄勢力,大批發放武器,準備制造外蒙古獨立。到了年底的時候,在沙俄駐庫倫總領事的親自指揮下,外蒙古人開始驅逐中國官員,宣布獨立,並和沙俄簽定了一系列條約。

    消息傳來,舉國震驚,內蒙古也發表聲明,表示不承認庫倫偽政權簽定的任何條約,堅持五族共和,反對分裂祖國。

    轉眼到了1913年,正是袁世凱賣國的高峰期。沙俄利用袁世凱內外交困的不利局面,與其訂立了《中俄聲明文件》,確認中國是蒙古的宗主國,改“獨立”為“自治”,但中國政府不能在蒙古駐軍、移民,相反,俄國卻可以,而且規定蒙古事務由中俄協商解決。這個條約使中國空有“宗主”虛名,實際控制蒙古的仍然是沙俄。

    1917年,十月革命勝利,列寧宣布取消沙俄時代一切對中國的不平等條約。“自治”的蒙古失去了靠山,重新回到祖國懷抱。

    1918年,中國政府以“防止甦維埃主義擴散”和“西伯利亞局勢動蕩”為由,在庫倫駐軍。11月,中國政府發布政令︰取消蒙古“自治”,並在庫倫設立行政公署。

    然而,十月革命的勝利已經深刻的影響了蒙古知識分子,以甦赫巴特爾和喬巴山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先驅們積極尋求甦維埃俄國的支持,謀求建立獨立的社會主義蒙古。列寧在接見過他們之後,出于意識形態的認同,在中國問題上出爾反爾,開始支持蒙古的分離運動。

    1920年甦赫巴特爾和喬巴山領導成立了馬克思主義政黨——蒙古人民革命黨,在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同時,積極從事民族分裂運動。他們提出當前的首要任務是肅清境內的敵人,即中央政府派駐官員、駐軍及當地支持統一、反對分裂的人士。1921年3月,蒙古臨時政府成立。6月,列寧即派遣紅軍進入蒙古,以武力支持蒙古獨立。

    1922年,甦俄正式給予蒙古外交承認。

    1923年,甦赫巴特爾逝世。

    1924年6月,喬巴山創立蒙古人民共和國,確立親甦政策為不可更改的國策,允許甦俄駐軍,制定仿甦憲法,以1911年為獨立元年,改庫倫為烏蘭巴托,意思是紅色英雄。

    北洋政府十分惱怒,各界人士紛紛集會,要求政府出兵制止分裂。然而國力不張,自顧不暇。面對強大的甦俄,除了發表措詞嚴厲但毫無效果的聲明外,只能徒喚奈何。

    外蒙地區的非法獨立,遭到中國人民和政府的一致反對。甦聯政府為了緩和與中國的關系並欺騙世界上其它主持正義的國家,在大規模駐軍外蒙的同時,于1924年與中國政府簽定《中甦協議》,承認外蒙是中國的一部分。

    1927年,蔣介石主政中國。甦聯政府致電中國政府,要求承認外蒙獨立。蔣介石回電嚴辭拒絕,並責令外蒙執政者放棄分裂圖謀,回歸祖國。

    1928年,中甦軍隊在外蒙發生激烈沖突。甦軍不願擴大事態,宣布撤出外蒙。此後,蔣介石先是忙于同共產黨人的國內戰爭,繼而抗日戰爭爆發,使他根本無力顧及蒙古事務。

    1945年,英、美、甦舉行雅爾塔會議。為了換取斯大林在擊敗希特勒德國後出兵中國對日宣戰,美國總統羅斯福在中國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代表中國同意了甦聯出兵的重要條件——維持蒙古現狀。由于處處要依靠美國,蔣介石雖然一萬個不滿意,也只能接受現實。

    日本戰敗後,中甦談判再次涉及外蒙問題。甦聯利用中國內戰的機會,將軍事控制線南移,在民族、經濟和政治上煽動外蒙古人民的反華情緒,同時想方設法爭取國際承認。蔣介石派出以外交部長宋子文為團長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去莫斯科談判,1945年6月30日,宋子文在抵達莫斯科的當天即被斯大林召見。斯大林張口便要求中國承認外蒙古的獨立,宋子文回答說中國再不能同意割讓任何領土。如果中國政府同意外蒙古獨立,將使西藏問題復雜化。假若允許外蒙古獨立,任何一個中國政府都不能夠繼續存在下去。因為這是深深嵌入每一個中國人心中的原則問題,雖然老百姓知道目前還不能對外蒙古行使主權,但是如果某個政府宣布永遠放棄中國對外蒙古地區的主權,老百姓絕不會擁護它。斯大林根本不听,他拿出英、美、甦三國元首簽字的雅爾塔協議,蠻橫地要求中國政府同意外蒙古獨立。並指著地圖對宋子文說︰“一旦敵國利用外蒙古進攻西伯利亞,甦聯的遠東地區將陷于孤立。盡管中甦結盟立約,也不足以確保甦聯的長遠利益。只有獨立並與甦聯緊密結盟的蒙古存在,才能確保甦聯的安全。中國除了承認外蒙古獨立外別無選擇!”蔣介石知道斯大林的強硬態度後,急派熟悉甦聯事務的蔣經國使甦協助宋子文,但毫無用處。為了換取斯大林不支持中共以及新疆和東北的領土完整,經過一番痛苦的考慮,蔣介石電令宋子文在蒙古獨立問題上讓步。但為了面子好看,必須在蒙古舉行由中央政府派員監督的全民公決後方可獨立。宋子文不願擔這千載罵名,立馬辭職返國。蔣介石只好再派王世杰赴甦繼任,去簽這個恥辱的字。

    全民公決很快在外蒙古舉行,全票贊成獨立,無一反對。

    1946年1月5日,無力回天的南京政府正式公告外蒙古獨立。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由于一邊倒的親甦政策和維護所謂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利益以及意識形態的一致,同樣接受了這個現實。

    汪虹詳細地介紹了這段並不遙遠的歷史。

    大家都沉默不語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奔馳,到了上午9點多鐘,終于看到遠處有一片房子。列車愈駛愈近,也愈駛愈慢,最後在一個向陽坡兒上停住了。

    原來,這就是蒙古首都烏蘭巴托。

    “在我以後的漂泊生涯里,我去過許多國家的首都,象烏蘭巴托這樣簡陋的首都可再也沒見過。”汪虹評論說。

    烏蘭巴托是一個狹長的小城,在向陽坡兒下綿延。有些兩三層的樓房,都很破舊。街道也窄窄的,行人稀疏,汽車也很少。

    老李拿出照相機,要為汪虹拍照。汪虹想拍了也是白拍,就婉拒。哪知老李熱情得很,一定要拍。汪虹不好拂人家美意,便以遠處的烏蘭巴托為背景拍了幾張。老李還仔細記下了她在國內的地址,說一回國就給她寄去。汪虹一笑,並未上心。哪想到一個多月以後老李真把照片給寄到汪虹家里了,父母在燈下端詳著女兒在國外的第一批照片,心里高興著呢。

    火車繼續前行,傍晚時分抵達蒙古境內最後一個小鎮達爾汗。從這里開出不久,列車再次停下,甦聯海關和邊檢人員登車檢查——原來已經進入甦聯境內。

    天亮了,列車抵達進入甦聯後的第一個城市烏蘭烏德。

    烏蘭烏德有三十萬人口,城市就建在貝加爾湖畔。列車一開出烏蘭烏德就沿著貝加爾湖邊跑,雖然只是貝加爾湖一個小角,也從早晨跑過了中午。

    “列車進入甦聯,你才能感受到什麼叫大國,你才會懂得什麼叫遼闊和富饒,以前你甚至不能準確地理解這兩個詞的含義。就拿貝加爾湖來說吧,那哪兒是湖呀,分明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乘火車做穿越俄羅斯的旅行簡直是一種極富魅力的享受!”汪虹贊不絕口。

    地理書上對貝加爾湖以及周圍這一大片神奇的土地有詳細的介紹。貝加爾湖是全世界最大最深的淡水湖,最深處達到1620米。這里積存著俄國淡水資源的4/5,全世界淡水資源的1/5。湖水清澈冰冷,沒有任何污染,據說15米以下的游魚都清晰可辨。當年甦武即在此牧羊十九個寒暑,節操令後人欽佩。中國史書稱此地為“北海”,是中國古代北方民族的主要活動地區,有人說“貝加爾”即是從“北海”叫來。也有人說“貝加爾”一詞源于布里亞特蒙古語,意為“天然之海”。據地質學家分析,大約在2000多萬年以前,這里發生過一次極為強烈的大地震。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突然塌陷,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盆地。336條河千百萬年來源源不斷地注入盆地,而只有一條安加拉河從這里發源,向北匯入葉尼塞河。還有人說“貝加爾”這個名字出自當地的一個優美傳說︰

    遠古時有一個性格暴躁的大力士叫貝加爾,他的妻子早逝,與獨生女兒安加拉相依為命。女兒長大了,到了懷春的年齡。她听到海鷗在贊美英勇的小伙子葉尼塞,便害起相思病來。但她的父親不同意這門婚事,反要女兒嫁給一個很丑的漢子。一天夜里,安加拉趁父親酣睡,悄悄逃走。貝加爾醒來發現安加拉逃走,急忙追趕,並大聲命令安加拉站住。安加拉根本不听,還是拼命跑。貝加爾大怒,雙手舉起一塊巨石扔過去,攔住女兒去路。女兒無路可逃,悲傷流淚而死。父親見女兒死去,痛悔萬分,也離開了人世。遠方的小伙子葉尼塞听海鷗講述了這個悲慘的故事,不願意再活下去,拔劍自刎了。後來,貝加爾變成了浩瀚的湖泊,安加拉則變成了發源于貝加爾的一條安加拉河,葉尼塞也變成了葉尼塞河,他們終于幸福地交匯了。

    據說在貝加爾湖水出口處,現在仍能看到那塊巨大的石頭。

    旅途寂寞又漫長,盧先生說︰“我來給你們講一個關于甦聯鐵路的浪漫故事吧。有一位法國姑娘在北京學習漢語,她听說了有關這條世界上最長的橫跨歐亞兩洲的鐵路的許多有趣故事,正好她也要去莫斯科大學看望一個朋友,因此她決定利用暑假乘列車前往。但她不是坐我們這列車,也不是坐從滿州里出境的那列——她嫌七天的旅程太短了。她選擇了從海參崴到莫斯科,因為這條線路單程就需要十二天。

    “她從北京飛到哈爾濱,又從哈爾濱飛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海參崴,從那里上了去莫斯科的列車。

    “那條鐵路比我們現在這條棒多了,全程9311公里。是100年前開始修的,從莫斯克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同時開工,修了6年,踫頭兒了。要說這老沙皇也是真有遠見,當時符拉迪沃斯托克只有萬把俄國人,哈巴洛夫斯克也是萬把人,就為這不到兩萬人,要修一條全世界最長的鐵路!當然,老沙皇想的是控制東方——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意思就是‘控制東方’。

    “咱們還說這法國姑娘。一上車,人沒了。快兩個月了,莫斯科的朋友沒見她去,北京的學校也沒見她來,開學好些天了,她的座位就那樣空著。

    “學校著急了,公安局著急了,法國駐華使館也著急了——一個大活人怎麼就沒了?

    “中國警方查全國所有口岸的出入境記錄,只有出境沒有入境。

    “甦聯警方查全國所有口岸的出入境記錄,只有入境沒有出境。

    “三個月後,這傻妞兒樂滋滋地回來了。你猜怎麼回事兒?列車還沒走到伊爾庫茨克她就愛上了一個列車員,到莫斯科就沒下車,跟車又返回符拉迪沃斯托克。整整三個月,都在車上過了。”

    太浪漫了!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列車終于離開了貝加爾湖,向西駛入伊爾庫茨克。老李告訴汪虹,除了伊爾庫茨克以外,列車還要經過新庫茲涅茨克、新西伯利亞、鄂木斯克、秋明等大中城市,才算走出西伯利亞地區。車窗外到處是森林,森林中偶然閃現幾幢造型別致的小別墅,但都好象沒有人居住。老李說這是甦聯人度假用的,每年八、九月是假期。除了假期,這些房子都沒有人住。

    望著車窗外無邊無際的森林和原野,望著長滿青草的黑油油的土地,汪虹的心突然疼了起來。她知道,從海參崴到哈巴洛夫斯克、到烏蘭烏德、到伊爾庫茨克、到新西伯利亞,這150多萬平方公里的肥沃土地、茂密森林以及美麗浩翰的貝加爾湖,原本都屬于她的祖國呵!

    她熟悉這段歷史,那些恥辱的文字在她腦海里漸漸顯現——

    1858年5月,中俄璦琿條約簽定。中國將外興安嶺以南,黑龍江以北的大片土地割讓俄國。並把烏甦里江以東至海的大片土地由中俄兩國共管。

    1860年11月,中俄北京條約簽定。璦琿條約中規定的由中俄共管的烏甦里江以東至海的大片中國領土劃歸俄國;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的大片領土割讓俄國。

    …………

    我們如楓葉般美麗的版圖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她流淚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0:20:26
第五章 憂傷的莫斯科

    七天七夜過去了,列車終于抵達了此行的終點︰莫斯科。老李和小盧關切地問汪虹有沒有人來接?汪虹說有的,你們放心好了。問藍小姐,她掏出張紙,說我要去這個地方,你們認識嗎?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一個地址。李先生看了,說這是一家票務公司,你是去取往布達佩斯的車票吧?藍小姐說就是就是。跟我們走就是了,老李說。于是他們互道珍重,兩位先生帶著藍小姐匆匆走了。

    汪虹拖著大箱子在站台上緩緩走著,由于長時間乘車的緣故,她感到似乎還在列車上,一切都在搖晃。有些頭暈,她停住了腳步,閉上眼楮。

    “請問你是汪虹小姐嗎?”一個悅耳的男中音。

    她睜開眼楮,一個瘦削的小伙子站在她面前。

    “方磊?”她高興地問。

    小伙子點點頭,“對,我是方磊C”

    方磊是汪虹姐姐的同事,在明斯克公派留學。姐姐怕汪虹一個人在莫斯科出問題,便把汪虹的到達時間告訴了他,讓他務必來接,還要負責安排汪虹的食宿。這不,他從明斯克專門趕到莫斯科來接汪虹。

    “走吧,”方磊幫她拎起大箱子,“呵,還真重。你姐姐昨天還打電話來,讓我好好照顧你。”

    “太謝謝你了。”汪虹踏實了,跟著他走出車站。

    方磊俄語很棒,叫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哇啦哇啦說了一頓。司機幫他把大箱子裝到後備箱里,然後請他們上車。也就十幾分鐘,汽車在一幢公寓樓前停下了。

    方磊拖著箱子帶她走進電梯,按了十層的鍵。他對汪虹說︰“是我同學的房子,他正好去敖德薩了,一個星期才回來了,我就把鑰匙要了來。”

    話音剛落,電梯門開了。方磊掏出鑰匙,打開門,把箱子放進壁櫃里,對汪虹說︰“坐吧,跟你的家一樣。”

    這是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廳里有兩只單人沙發和一些簡單的家具,臥室是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床頭櫃,別無他物。衛生間很不錯,既有浴缸又有淋浴。汪虹打開水龍頭,竟然有熱水!她把這個發現驚喜地告訴方磊,方磊笑了,“24小時都有熱水,家家都一樣——包括農民。你去洗個澡吧,七天七夜了。我去廚房隨便弄點吃的,先湊合吃點。”

    汪虹躺在浴缸里,身心松弛極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听到方磊在喊她了,才慌忙跳出浴缸,擦干身子換上干淨衣服,走了出來。

    方磊已經把飯弄好了——面包片夾煎雞蛋,外帶一人一大杯果汁。

    吃過飯,方磊問汪虹︰“出去玩兒還是在家休息?”

    “當然出去玩兒了,在家呆著多沒勁呀!”她年輕,而且乘火車也沒有什麼時差的感覺。

    她在莫斯科只呆了兩天,第一個感覺就是莫斯科太大了。馬路是那樣的寬闊,建築是那樣的宏偉,尤其是它的地鐵,據說是30年代修建的,可恐怕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國家的地鐵能和它相比。如同迷宮一樣,層層疊疊,縱橫交錯,顯示著當年的大國氣派。

    他們首先來到克里姆林宮。俄國的首都原本在列寧格勒,即以前的聖彼得堡和現在的聖彼得堡。十月革命勝利後,甦維埃政府決定遷都莫斯科。方磊告訴汪虹,當時列寧曾經提出了三個辦公地點供選擇,是斯維爾德洛夫選中了克里姆林宮。于是,人們迅速拆除了宮中及周圍沙皇和臣子們的紀念碑。方磊對莫斯科非常熟悉,他指著著名的“共產主義先驅者”紀念碑說︰“這座方尖碑其實是為了紀念羅曼諾夫王朝統治俄國三百周年而建立的,沒有拆,改了個名兒。”在“甦聯憲法碑”前,方磊告訴汪虹,這里原來是一座塑像,一位沙俄將軍的塑像。

    紅場和列寧墓是一定要去的。紅場很小,出乎看慣了天安門廣場的中國人的想象。然而,紅場雖小,卻是莫斯科以及俄國乃至整個甦聯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者。十月革命勝利後,每年的十月革命紀念日和五一國際勞動節都要在這里舉行盛大的閱兵式。衛國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斯大林依然在這里閱兵。與以往不同的是,受閱部隊直接從紅場開赴前線。戰爭勝利後,斯大林又在這里檢閱自己的威武之師。受閱部隊都是從前線歸來的浴血將士,他們列隊走過紅場時,突然把從前線帶回的戰利品——幾百面法西斯德國的軍旗扔在列寧墓前。

    誰能忘記熱血沸騰的歲月?

    列寧墓就在克里姆林宮牆正中的前面。1924年1月27日,裝有列寧遺體的水晶棺安放于此。當時陵墓為木結構,1930年用花崗岩和大理石重建,以後又進行了多次局部修葺。

    方磊帶汪虹排隊進入,一代偉人安詳地躺在水晶棺里。最具特色的應該是列寧墓前的兩名衛兵,他們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槍,昂首挺胸,如塑像一般紋絲不動。尤其是換崗時,高大魁梧的衛兵持槍正步行進,威風凜凜,引來萬眾爭睹風彩,堪稱紅場一景。

    從紅場出來,他們又在美麗的莫斯科河畔流連。方磊指著不遠處宏偉的甦維埃宮說,這里原來是非常著名的救世主大教堂,十月革命勝利後被強令拆除。先是建了一座第三國際書記處辦公大樓,後來又改建為甦維埃宮。列寧墓和甦維埃宮是甦聯意識形態在建築學上的標尺,市中心的所有廣場和建築物都以此為模板。他們還去了位于市中心的莫斯科大學,這又是一座氣魄恢弘的建築物。以莫斯科大學主樓為中心,六座建築簇擁在其周圍,個個都不同凡響。方磊介紹說,這七座建築物的出現是極其偶然的,當時紐約開始修建聯合國大樓,杜魯門總統親臨致詞並為之奠基。處處都要與美帝國主義爭高低的斯大林豈能讓杜魯門出了風頭?這項莫斯科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造樓工程便在50年代全面鋪開。

    在市政廳大樓前的莫斯科河橋上,方磊講述了不久前發生的令全世界震驚的“8。19”事件。當時他正好在莫斯科,目睹了這一改寫甦聯歷史的重大事件的全過程。

    方磊告訴她,當時,戈爾巴喬夫正在大膽地進行政治改革,實行了同西方一樣的多黨制和三權分立。但是經濟上卻一塌糊涂,盧布大幅度貶值,商品奇缺,社會動蕩。在這種情況下,甦聯共產黨的幾位老同志,包括副總統亞納耶夫、總理帕夫洛夫、國防部長亞佐夫、克格勃主席克留奇科夫以及內務部長普戈等八人,組成了甦聯緊急狀態委員會,發表了《告甦聯人民書》,痛陳利害,宣布接管政權。當時戈爾巴喬夫正在黑海之濱休假,隨即被軟禁在那里。

    政權易手。

    按說緊急狀態委員會這些人都是權傾一時的重量級人物,手里握有兵權,還可以指揮國家安全部隊,可事情偏偏就沒有成。

    甦聯人民已經不喜歡甦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方磊說,我們听到政變的消息急忙趕到紅場東北的練馬廣場,在路上就看到有坦克隆隆駛過,一打听,原來是國防部長亞佐夫調動軍隊正在包圍葉利欽踞守的議會大樓。諾,就是這座大樓,俄國議會就在這里,老百姓也稱這里為“白宮”。這時,廣播車里已經播出了葉利欽站在議會大樓前的坦克上發表的“反對軍事政變,保衛民主政權”的告人民書,號召人民起來保衛議會大樓。我們又往議會大樓跑,路上看見老百姓在包圍坦克,不讓它前進。有一位軍官跳上坦克對群眾說︰“我們是奉命來維持首都秩序的,絕不是來鎮壓人民的。紅軍永遠不會向人民開槍!”

    老百姓熱烈鼓掌。

    等我們趕到這里,已經到處都是用街心花園的長椅、鐵欄干、混凝土塊和卡車築起的街壘。雖然不斷有莫斯科市民加入到保衛議會大樓的隊伍里,但坦克和裝甲車已經包圍和佔領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和重要部門,緊急狀態委員會已經控制了局面。

    這是“8。19”當天的情況,我們都認為葉利欽馬上就會完蛋。

    然而,事情在第二天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早晨,我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又趕往議會大樓。在人的一生中,並不是都能踫到這樣的大事件,可不能錯過。

    一上橋,發現事情不對了︰大橋已經被電車和混凝土塊築成的街壘堵死,車輛不能通行。而且,街壘前是七輛坦克車,坦克炮朝外,不像是在攻打議會大樓,倒像是在保衛議會大樓。更奇怪的是,坦克車上插著的不是鐮刀斧頭旗,而是白藍紅三色旗——那會兒我還不知道這是十月革命前的俄國旗呢。我們問坦克上的甦軍小伙子是怎麼回事兒?他說他們已經倒戈,現在在保衛葉利欽。

    我們吃了一驚,趕緊過橋來到議會大樓前,看見幾十輛坦克和裝甲車一律炮口朝外,許多炮口里還插著鮮花。坦克上還坐著一些莫斯科姑娘,她們都是自發來保衛議會大樓的。看來她們是在坦克上呆了一夜,因為每個人都披著軍大衣。她們和士兵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融洽得很。很多市民送來香煙和啤酒慰問士兵,他們也來者不拒。看著我們疑惑的表情,一位姑娘從坦克上跳下來對我們說︰“從昨天夜里開始,包圍議會大樓的坦克陸續倒戈,現在已經全部與人民站在一起。”

    三天後,政變徹底失敗。

    8月24日,戈爾巴喬夫辭去甦共中央總書記職務,同時宣布解散甦聯共產黨。

    汪虹問我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我說︰甦共垮台的原因可以找出一萬條,但最重要的一條,是甦共黨內既得利益階層的發難。

    她茫然地望著我。

    我告訴她,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在80年代的時候都感到了改革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因為資本主義國家並沒有像我們宣傳的那樣“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反而日趨強盛,生機勃勃。而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卻無一例外的經濟發展緩慢,甚至停滯不前。但是這種改革只能是局部的,而不可能是政治上的全面改革。鄧小平視察深圳股票交易所時有過一番談話,他說也可以試著搞一下股票交易所,有問題關掉就是了,反正政權在我們手里。這句話很有意思。局部的改革一方面大大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改善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但另一方面,由于是局部的改革,所謂的“雙軌制”便不可避免地大規模出現。正是這種狀況,給了“政權在我們手里”的各級官員進行貪污受賄的一個歷史性機會。當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黨政官員貪飽了撈足了以後,如何使自己貪污的國有財產合法化,便成了這些既得利益階層的首要任務。怎麼辦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兩個字——變天。

    “中國也會是這樣嗎?”她怯怯地問。

    我笑了,說︰“不是有句老話嗎?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

    她是一個普通的女該子,不具備政治思維的能力。

    第二天晚上,她與方磊在站台上告別,登上了經基輔到布拉格的國際列車。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1:57:06
第六章 大姑一家

    又是兩夜兩天的奔馳,列車終于抵達了汪虹此行的終點布拉格。

    她一下火車便看到了高舉著寫著她中文名字木牌的三個人︰兩女一男。她知道,這就是她從未謀面的大姑一家人。她拖著箱子跑過去,大姑微笑著張開臂膀。她略一遲疑,她還不習慣這樣的禮節,但她還是投入了大姑的懷抱。

    “這是你大姑夫。”大姑介紹身邊高大的老洋人。

    繼續擁抱。

    “這是你妹妹。”大姑介紹身邊美麗的混血女郎。

    又是一番擁抱。

    “回家。”大姑夫是標準的普通話。

    “姐姐,我來幫你拿箱子。”妹妹也是標準的普通話。

    “天哪!你們都會說中文?”汪虹又高興又吃驚。

    “有什麼感覺?”妹妹調皮地問。

    “如果閉上眼楮,就像是從天津到了北京。”汪虹說。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瓦哈洛娃的家在布拉格四區的一座公寓樓里。有兩個臥室另加一個很大的廚房和同樣很大的客廳。雖不算很寬敞,但干淨明亮。牆上還掛著一些中國字畫,讓汪虹感到十分親切。汪虹住進了表妹的房間,表妹搬到了客廳。汪虹有些不好意思,表妹卻說沒關系,我大部分時間在學校住。表妹的中文名字叫小麗麗,她健康活潑,是一個中西合璧的標準小美人。想想看,爸爸媽媽都漂亮得沒法說,而她又集中了父母全部的優點。她的頭發是黑色的;她的眼楮是藍色的;臉兒像媽媽,俊美的鵝蛋形;鼻梁卻像爸爸,高且直;1。78米的個子;一雙讓大部分中國女人羨慕死的長腿;中國美女的婀娜細腰;歐洲女性的豐滿乳房……簡直無可挑剔。

    我曾經問過她,你喜歡你這一頭長長的黑發嗎?她說太喜歡了,女同學們都要妒忌死了!

    我苦笑。我想起中國滿大街那些把黑發染黃的時尚女孩兒。

    小麗麗在布拉格查理大學讀法律,這是一所在歐洲極具盛名的大學,就像美國的哈佛、英國的牛津和劍橋一樣。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查理大學也剛剛慶賀過自己的650歲生日。她會說中文,卻不認識多少字兒。汪虹想教她,她偏偏不想學,說一寫漢字就頭疼,寫出來也缺胳膊少腿兒的,連爸爸也不認識,說她是一不留神寫出了日文。

    雖然是第一次見大姑,但汪虹並不感到拘謹。瓦哈洛娃愛說愛笑,活潑爽朗,三分鐘不到已經跟你熟得沒樣了,汪虹從心里覺得她真可愛。

    大姑夫言語不多,但永遠面帶微笑。

    汪虹就在這里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小麗麗要去上學,說順便帶汪虹去老城廣場玩兒。大姑給了汪虹200克郎,她們興高采烈地去了。

    老城廣場是布拉格的一大人文景觀,與著名的查理橋、皇宮和維希赫拉德城堡齊名。1415年被教廷處以火刑的捷克著名宗教領袖楊‧胡斯的巨大塑像便矗立于此。廣場北側是全世界惟一一座獻給聖母瑪麗亞的教堂,名字叫“我們的女士”。廣場周圍酒吧林立,酒旗翻飛。廣場上游人如織,賣各種紀念品和手工藝品的小販穿梭其間,十分熱鬧。這里的小販頗有意思︰他們並不擺攤兒設點兒,只是從脖子上吊一個大木盤在胸前,木盤里擺著各色雜物。木盤底下有一根折起的木棍,累了便可把木棍取出,支在一只腳的腳面上以減輕脖子的負重。原來這里的商業法規有明白的規定,擺攤兒設點兒即為佔地營業,除了要申領有關執照外還須交費。而脖子上吊個托盤叫賣則不算佔地,不須領取執照當然也用不著交費。但有一條,減輕脖子重量的那根棍子只能支到你的腳背上,如果支到地上就算佔地,必須交費。

    廣場上有一座叫不上名兒的大教堂,許多游人聚在這座教堂的鐘樓下面,等待一小時一次的教堂鐘聲。鐘樓壁上有四個塑像,鐘聲一響便一齊動彈起來。有一個持鏡修士,是看你前生來世的;有一個背錢口袋的先生,是替你理財管賬的;有一個彈琴歌唱的行吟詩人,是主你七情六欲的;還有一個骷髏,是專司你壽命長短的。鐘樓上還有扇窗子,平時緊閉,只要鐘聲一響便自動開啟,一個個猙獰的鬼臉兒像走馬燈似的依次在窗前出現。稍頃,雄雞一唱,黎明將至,鐘聲停息,窗子緊閉,鬼怪遁于無形,塑像也歸于安靜。

    小麗麗要去上學了,讓她別亂跑,又把回家的地鐵站名寫在一張紙上交給她,然後走了。望著小麗麗漸漸遠去的背影,汪虹突然感到一種身處異國的孤寂。那時的布拉格不比現在,街上根本看不到一個東方面孔。四周都是外國人,語言一點也听不懂,真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敢走遠,怕迷路,只能到附近的商店里轉轉。中午了,她用大姑給的零錢買了一個面包夾紅腸,坐在廣場的長椅上默默地吃。

    不知為什麼?她流淚了。

    瓦哈洛娃是個不泯親情的人。

    好多華人一到國外就忘了家鄉故舊,但她不。她了解國內的生活狀況,盡可能地幫助自己的窮親戚——雖然那時她也不富裕。汪虹對我說過,國內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她家里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從布拉格寄來的奶油餅干。雖然不是很多,但也能幫助汪虹一家擺脫饑餓和營養不良的困擾。

    國內親戚只要願意出來,她都會積極去辦。在辦出汪虹之前,她已經辦出了她的妹妹也就是汪虹的小姑一家三口,辦出了她的佷子也就是汪虹的表哥夫妻二人,並且都通過各種關系把他們送到了奧地利。辦出汪虹以後,又辦出了她的佷女婿也就是汪虹的姐夫李昌盛。汪虹對我講過她們家這支遠征軍的戰況,讓你從心里感到瓦哈洛娃及其夫君真是一對兒厚道人。

    先說她那小姑一家三口。

    小姑是個醫生,小姑夫卻是個工人。這段姻緣要歸功于文化大革命︰小姑出身不好,又是大學畢業的知識分子,屬于改造對象。整怕了,既然文化越多越反動,她就嫁了個沒什麼文化的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給工人階級做老婆,還不跟躺在紅色保險箱里睡覺一樣安全?——小姑這樣認為。

    可是這位工人階級和銀幕上的工人階級完全是兩個樣子——整個兒一好吃懶做長年泡病號的主兒。什麼苦都吃不了,丁點兒罪都不能受。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但是有一條好︰思想活泛。剛剛打倒四人幫,他就動了出國的念頭,絕對是領風氣之先。一家三口——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在布拉格姐姐家一住就是一年多!一日三餐都是姐姐伺侯著,連妹夫的香煙都得姐姐去買。說實在,那時瓦哈洛娃真不富裕——她發財是後來的事兒了。要不怎麼說吳和是個厚道人呢?別說外國了,就咱們中國,有親戚全家搬你那兒一住一年的嗎?

    好容易疏通關系送到了奧地利,工作也給找上了,可那妹夫嫌工作不理想,太累。工作是不理想︰刷碗。可你還能干啥呀?那是奧地利,沒地兒派你去當工宣隊員,也沒人承認你和你那階級能領導一切,奧地利政府缺不缺領導人還不知道,就是缺,目前也輪不到你——你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呀!

    但他就是不明白。

    干了一個月,死活不干了,要回國。

    小姑勸他再堅持一下,他梗著脖子說不。

    小姑提醒他︰“回去咱可掙不來錢啊?”

    他倒明白︰“回去是掙不來錢,可咱還不受累呢!”

    沒轍兒了,一家三口兒飛回北京。

    “沒出息勁兒大發了。”汪虹這樣評價她的小姑夫。

    “現在後悔嗎?”我問。

    “腸子悔青好幾回了!”汪虹說。“那時中國人出來的特少,70年代末嘛。辦身份相對要容易得多,入籍也不難。奧地利是高福利國家,只要你有了永久居留身份,失業在家錢也夠花。他們回去沒幾年,出國潮就開始了。又想出來,這回我大姑是說什麼也不給發邀請了,一次折騰怕了。頭幾年小姑夫腎壞了,在北京換的腎,二十多萬,正趕上改革公費醫療,公家給報了不少,自己也掏了許多。要是在歐洲,國家全包了,一分也不用自己掏。”

    汪虹的表哥兩口子倒是堅持了下來。

    表哥叫汪衛,原先在徐州工作。有一年他偕太太來布拉格玩兒,我見過一次。那時汪衛已經拿到了奧地利永久居留,享受奧地利人可以享受的一切福利。他和太太都在一家台灣人開的中餐館里打工,汪衛做廚房,太太跑堂。維也納的中餐館太多,生意也不好,競爭非常激烈。一沒客人老板娘就拉著臉,看誰都不順眼。汪太太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有點沒心沒肺。再說了,打工的管不著老板生意好壞,沒客人更清閑——無非小費拿不上唄。經常一邊擦桌子一邊唱歌,也怪了,她既不唱鄧麗君也不唱李谷一,什麼歌曲革命她唱什麼,“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這簡直就是給老板娘上眼藥,老板娘听煩了,就喊︰“喂喂喂拜托你啦,有沒有搞錯呀?社會主義那麼好怎麼跑到資本主義來了?”

    她做個鬼臉兒,沒事兒一樣。

    老板娘也笑了。

    汪衛就苦多了。廚房在地下室,宿舍也在地下室。早上十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下班就睡覺,睜眼就上班,從來見不到太陽。天長日久,養成了一種毛病——對太陽過敏,一見太陽就頭暈。

    可人家堅持下來了,如今在維也納開了一家貿易公司,正兒巴經地做起了老板。

    汪虹來了一年多,大姑又把她姐夫李昌盛給辦出來了。

    這李昌盛在國內是學計算機的,听說國外好,也要跑出來開眼賺錢,就給大姑寫來了信。大姑二話沒說,把邀請發到國內。那時候簽證相對容易一些,再加上是瓦哈洛娃的邀請,大使是她的同學,領事是她的學生,沒有簽不了的。那時吳和賦閑在家,正在編一本捷漢詞典以消磨時光。他需要一些中文軟件,歐洲買不到,便托李昌盛帶來。李昌盛是個頗會來事兒的人,不僅帶來了各式中文軟件——當然都是盜版的——而且還給他這洋姑夫帶來了一台舊計算機。

    吳和喜笑顏開。

    那時汪虹已經不在瓦哈洛娃家住了。

    瓦哈洛娃在布拉格四區給她找了個小房子,一室一廳,浴室廚房都齊全。地理位置特好︰距超市、地鐵站、巴士站、醫院、郵局都不超過一百米。而且租金便宜,一個月才六千克郎。姐夫來了就住在這兒,他睡臥室汪虹睡客廳,兩人說好了分擔全部費用。

    瓦哈洛娃先給李昌盛在捷克的一家計算機公司找了個工作,但工資太低,掙不到錢。便又送他去德國踫運氣——並不是隨便一個中國人都能得到德國簽證的,實際情況是德國駐捷克大使館的門衛就根本不準許中國人進門。

    又是瓦哈洛娃出了大力。

    去德國之前,吳和邀請李昌盛和汪虹在一個周末同他們一起去鄉間別墅度假。他倆兒正沒事兒,便欣然前往。所謂鄉間別墅其實也就是山溝里密林深處的一幢木頭房子,是吳和的父親留下來的,吳和又進行了修繕。空氣清新,風景絕美。瓦哈洛娃說希特勒佔領捷克期間,德國鬼子都沒有發現這所房子。

    吳和在使用李昌盛帶來的中文軟件時遇到了一些問題,他弄不明白,想趁這個機會請教。可李昌盛只是在花園里閑逛,對跟在後面不斷提出問題的吳和是顧左右而言他。汪虹很不高興,但李昌盛悄悄地用純粹的天津方言對她說︰

    “你知道嘛?介(這)都不明白?該拿一把就得拿一把。”

    李昌盛去了德國以後果然踫到了好運氣︰瓦哈洛娃在漢堡有一個開餐館的中國朋友,她讓李昌盛去找他幫助找工作,還親自給他打了電話,要他安排李昌盛的衣食住行。

    衣食住行都沒問題,就是工作不好找。快一個月了,沒有任何頭緒。

    正在這時,從柏林來了國內一個公派團組,經朋友介紹到餐館老板這里。這是南京來的一個團,團長姓田,是南京一個區計委的頭頭,懷揣大筆美金要來德國創業的,考察了一溜夠兒,結論是正經行業都無從置喙。正沒方向呢,在這里遇見了李昌盛。

    李昌盛敏銳地認識到機會來了——蒙住一個公派公司等于把錢櫃搬家里了。他開始向老田介紹在布拉格發展的種種好處,特別是他大姑在當地是如何有勢力,如何神通廣大,有多少部長議員是朋友……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一頓胡侃,把老田當場拿下。

    其實,老田也不想就此回國——回去怎麼蒙國家的錢呢?可是如果不回去,必須要有一個過硬的理由。這些日子他苦思冥想天天犯愁就為這個理由。如今這個理由找到了——

    瓦哈洛娃!

    還有比這更過硬的理由嗎?

    老田用生花妙筆向國內報告了他歐洲之行的重大收獲,介紹了瓦哈洛娃女士在捷克共和國的重要地位,描繪了以捷克為根據地,逐漸向西歐發展的美好前景。

    國內毫不猶豫地指示他迅速前往布拉格注冊公司,並為即將問世的公司取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大捷公司。

    李昌盛心下歡喜,又問︰“那要不要先在布拉格租個房子?那邊不比這邊,房子可難租了。需要的話,我馬上打電話讓我大姑幫你租。”

    老田花的是共產黨的錢,痛快極了,說這事兒還用問?快租。

    李昌盛上街繞了一圈兒,回來說剛跟大姑通了電話,房子解決了。

    原來就是汪虹和李昌盛住的那間公寓,就此由老田交房租了。

    本來老田說還要在漢堡呆上一段日子的——紅燈區和卡西諾都還沒有去夠。可不知抽著了哪根筋,突然就決定前往布拉格。

    李昌盛慌了,急忙給汪虹打電話,讓她立即搬出那間屋子——如果讓老田發現這里原來有人住就壞了,他怎麼會替別人掏房錢?

    那時汪虹剛從荷比盧德法回來,氣兒還沒喘勻呢,拎著細軟倉惶而去。

    瓦哈洛娃跟我們在一起時非常隨便,大家嘻嘻哈哈也不分長幼尊卑。她太多地領教了她這位佷女婿的小氣,經常當著他的面和我取笑他,說她給他起了兩個“愛稱”,一個叫“鐵公雞”,一毛不拔,吝嗇極了;一個叫“小算盤”,工于心計,太能計算了。瓦哈洛娃還舉證說,所有認識李昌盛的人她都問過,他沒請過任何一個朋友哪怕喝一杯咖啡呢。那李昌盛也不惱,嘻嘻笑著,而且也不反駁不爭辯,就跟不是說他似的。

    我對瓦哈洛娃說︰“您別惱,哪天他再跟您算計,我打得他滿地撿算盤珠子!”

    瓦哈洛娃拍手大笑。

    老田很快來到了布拉格,他的“大捷公司”也由瓦哈洛娃一手操辦注冊成功,李昌盛便成了他的專職司機。大捷公司的第一樁生意便是由瓦哈洛娃牽線買下了位于布拉格四區的一片土地,買地過程中的所有事務均由瓦哈洛娃負責辦理,其結果之一是瓦哈洛娃和李昌盛每人從地價款上賺了一萬美元。

    當初說這塊地可以蓋樓,後來又說不可以了,折騰了幾年,老田也懶得管了。所有的生意都賠得一塌糊涂,還在乎一塊土地?老田也懶得管了,任它荒著。天天出了妓院就進賭場,尋花問柳,夜夜笙歌。

    到後來國內派來了紀檢人員,要老田賣了地回國。老田無奈,請上翻譯去了有關部門。人家查了幾遍土地買賣文件,說你們要賣什麼地?根本沒有你們的地呀?

    紀檢人員眼楮像刀子一樣扎向老田,他渾身冒汗,語無倫次地說,怎麼沒有?我付的錢嘛!就在四區那個醫院對面嘛,是瓦哈洛娃來辦的手續嘛。

    翻譯說了地方又說了瓦哈洛娃的名字,人家又查了一遍,說有,但不是你的,地主是瓦哈洛娃。價格也弄清了,老田多付了兩萬美元。

    紀檢人員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又是一頭汗,說我怎麼知道,買地的發票你們也看過了,我怎麼知道會和這里的價格差那麼多。

    這是結果之二。

    那時李昌盛早已回國,正在辦理去美國的手續。老田只好去找瓦哈洛娃,把事情一說,瓦哈洛娃笑了,說我早把這件事給忘得一干二淨。這樣吧,明天一早去律師樓辦產權轉移手續。

    老田連聲道謝,那兩萬美元的事連提都不敢提。這瓦哈洛娃還真是不錯,她要是不認賬,誰都沒一點辦法。

    第二天到了律師樓,律師說按照捷克共和國的法律,只能以兩種方式轉移產權。第一種方式是我給你們做一份買賣文書,但你們必須繳納交易稅;第二種方式是我給你們做一份贈予文書,但你們必須繳納贈予稅。

    都得交錢。

    瓦哈洛娃看看老田。

    老田看看紀檢人員。

    紀檢人員問︰“哪個稅輕一點呢?”

    答復是贈予稅略輕一點。

    于是就辦了贈予文書︰瓦哈洛娃女士贈予大捷公司土地一塊,大捷公司接受了這一贈予,等等等等。

    大捷公司大敗于捷克。

    老田回國系獄受審。

    當然,這是後話。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1:59:10
第七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汪虹已經在大姑家住了一個多月了,她心里很煩,也想家,半夜經常偷偷哭。總這麼呆著也不是個事兒呀,大姑說︰“要不我給你留意找個事兒做?”汪虹說好。

    瓦哈洛娃從此就把這事兒放心上了。

    當年她嫁到捷克來的時候,是想著守一輩子清貧的。誰承想已經暮年了,世界卻突然發生了滄桑巨變。先甭管變好變壞,就說一下子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這麼些個黃皮膚同胞出現在她面前,就足夠她沒事兒偷著樂了。

    這不僅是同胞,還是錢吶!是祖國看她在遙遠的波希米亞日子過得太清苦,專門給她送錢來了。

    道理很簡單︰中國人來了就不想走,不想走就得租房子,就得注冊公司,就得申請綠卡,就得去律師樓去警察局去政府各個有關部門。

    這一切都離不開語言。

    瓦哈洛娃有語言。

    此類服務的價格如下——

    單純翻譯︰一小時300克郎。需要說明的是,要從與你見面起記時。假如你和翻譯約好在馬屁股下面見面,然後再去警察局或律師樓或客戶公司或房東家,一律從翻譯和你見面的第一分鐘起記時,而不是按實際翻譯的時間。

    注冊公司︰800——1200美元。這里的伸縮主要看你和律師的關系,律師收費並不高,律師也沒有一個懂中文的,全憑翻譯介紹生意。

    介紹住房︰收取一個月房租為介紹費。

    乍一看,也許錢並不算多。可你必須知道,當時有成千上萬的中國人涌入布拉格。而早年像瓦哈洛娃一樣遠嫁捷克的中國人只有17位,包括已經去世的和中風在床的。

    這僅僅是賺錢的部分途徑。

    賺錢的另一個途徑是擔任中國公司的法人。

    根據捷克政府的有關規定,公司法人必須由捷克公民或捷克綠卡持有者擔任。可一開始誰有綠卡呀?只能請瓦哈洛娃這樣的人——酬金就另說了。

    我知道瓦哈洛娃至少擔任過兩個中國公司的法人。

    第一個公司是一北京爛仔開的,他騙了國內外貿公司一大批貨櫃,請瓦哈洛娃當他的公司法人。不談酬金,只說給她30%的股份。

    瓦哈洛娃可喜壞了,要知道,股份協議是在律師樓簽字並記錄在公司文件里的,具有法律效力。她信這個,美滋滋地來跟我敘述,一臉得意,好像錢已經進了腰包似的。

    沒幾個月,她不安起來,對我說,那小子總說賠錢了,這樣下來,到年底我一分錢拿不上不說,是不是還得按30%的股份往里貼錢呀?

    我說你以為呢?權利和責任都是一致的。

    又過了幾天,她慌慌張張地來找我,說不好了不好了,昨天警察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這個公司的法人?我說是。警察說這個公司涉嫌偷稅漏稅,有大問題。還說他們是中國人,到時候一拍屁股走了。你可是捷克人,你哪兒也走不了,我們就找你。你說這事兒弄的,我得趕緊去找他,把法人更換了。當初他沒綠卡,現在早有了,不換不行,你開車帶我去吧。

    我說去哪兒找呀?

    她說不在賭場就在妓院,你就開車跟我走吧。

    果然,在賭場里找到了已經36個小時沒下戰場的北京爛仔,硬拖到律師樓,把法人更換了。

    瓦哈洛娃這才松了一口氣,再也不惦著她那30%的股份了。

    第二個公司是個上海人開的。要說給這家公司做法人,完全是為了汪虹。

    這家公司的真正老板在上海,是一家頗具實力的私營企業董事長。在這里具體負責的是一位姓曹的先生,小小的個子,精明得很。

    瓦哈洛娃吃那北京人一嚇之後,曾發誓再不給任何同胞的公司做法人了——給多少錢也不干。但她看這家公司實力比較雄厚,而這位上海人曹先生也是個正正規規的生意人,既不賭,又不嫖。所以,當曹先生提出請瓦哈洛娃做法人以便公司盡快注冊時,她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但提出一個條件︰在你們獲得綠卡的第一時間更換法人。

    這正是曹先生求之不得的。

    然後便商量酬金。瓦哈洛娃說我一分錢不要,純粹幫忙。曹先生便說那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瓦哈洛娃也真為這家公司出了大力。

    首先是節省費用。她除了不要擔任法人的酬金以外,還一概取消了自己的翻譯費、房屋介紹費,還把注冊公司的律師費壓到最低。

    其次是為他們介紹客戶。所有重要的客戶她都首先介紹到這里,讓他們建立起密切的聯系。一有新貨到達,馬上通知前來看貨。由于瓦哈洛娃的關系,雙方都信得過,成交了不少生意。

    再就是為他們排憂解難。諸如汽車相撞,房東找茬兒,警察罰款……一應雜事全部由她擺平。有一次他們空運的貨物因手續不全被布拉格機場海關扣押,他們交涉了幾天毫無效果,海關非要以走私論處,沒收了貨物還要罰款。瓦哈洛娃去了,一通捷語講下來,海關負責人把她送到門外握手告別。

    貨物全部放行。

    僅這一項,就避免了幾萬美元的損失。

    瓦哈洛娃之所以這樣賣力是存了私心的,這私心就是想介紹汪虹到這里來打工。她細數了自己為這家公司立下的汗馬功勞,覺著也差不多了,便向曹先生開了口︰“曹先生,我有個佷女從國內出來一個多月了,想到你這兒打份工,你看行嗎?”

    曹先生眼珠子轉一轉,笑著說︰“這樣好不好?叫她來好了,吃住都沒有問題,平時幫忙理理貨什麼的,工資嘛,就不要發了。我把貨給她個最低價,你幫她找找客戶,她來拼拼縫蠻好的,蠻好的。”

    瓦哈洛娃說好吧,那我就帶她來了。心里卻恨得癢癢︰怪不得都說上海人精明,真是一點也不假。

    汪虹來了。

    曹先生給汪虹分配的第一件工作是整理空運來的法蘭絨襯衣。都是壓倉貨,皺皺巴巴,做工也非常粗,到處是線頭。汪虹的任務就是把每件襯衣的線頭都摘干淨,然後再熨一遍,疊好裝進塑料袋。干了一上午,汪虹頭暈眼花加上索然無味,就歇下來喝杯水。正趕上曹先生從外面回來,見汪虹一上午才整理出十幾件,笑著說汪小姐你這樣吃不了苦可不行呀,我們的老板娘腰纏萬貫,可論干活兒吃苦誰也比不上。人家為什麼有錢?能吃苦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汪虹趕緊放下水杯,又去摘線頭了。

    過了兩天,曹先生讓汪虹陪他去趟匈牙利,怕過關麻煩——他沒有語言呀。汪虹也樂得不摘線頭出去玩兒,歡歡喜喜上了路。

    那時布拉格的中國人還不多,到了布達佩斯一看,好家伙,踫頭踫臉的盡是中國人。他們在一個叫歐亞俱樂部的旅館住下,老板也是上海人,跟曹先生嘰嘰呱呱說得熱鬧。這里住的全部都是中國人,國內的服務什麼按摩、卡拉OK應有盡有,包括色情服務。曹先生一頭扎進各個市場看貨,汪虹則一個人上街看景兒。

    第二天,他們返回布拉格。

    根據匈牙利市場情況,曹先生立即致電老板︰迅即空運大批砂洗襯衣過來,同時安排集裝箱海運。

    砂洗襯衣很快運來了,與砂洗襯衣一起來的還有老板娘。

    老板娘名字叫李新玉,可他們誰也不叫她名字,都喊老板娘,汪虹也就跟著喊。這是個漂亮的中年婦女,四十歲出頭。性格爽朗極了,快人快語,到處都能听到她的笑聲。她和老公是上海交大的同班同學,攜手下海,幾年功夫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塊天地。她待人和氣寬厚,汪虹說你性格頂像北方人了,你祖籍一定不是上海。

    老板娘笑著說你錯了,阿拉祖祖輩輩都是上海人。

    最讓汪虹喜歡的是老板娘那一手廚藝絕活兒。她至今仍贊不絕口,說在國內都沒吃過那麼地道的上海本幫菜。

    老板娘來了,以前安靜的HOUSE立刻熱鬧起來。她是個好客的人,雖然初到布拉格,朋友卻愈來愈多。先來的是上海同鄉,後繼的則五湖四海。汪虹不喜交際也不善言談,每逢高朋滿座縱論天下時,她就在一旁靜靜地听。

    留給她深刻印象的是兩個女子,一個叫楊奈,一個叫趙清。雖然僅僅是萍水相逢便各奔前程,但她至今清晰地記著她們的一顰一笑。

    楊奈是一位上海女子。汪虹自己也覺著怪——都說上海人精明小氣,可她遇到的盡是些豪爽大方甚至有點傻的上海巾幗。老板娘是一個,這楊奈又是一個。

    老板娘一到布拉格便認識了一個上海同鄉趙祥明,此人是從南非來布拉格發展的,生意做得不錯。

    楊奈是他的情兒。

    趙祥明和楊奈已經不年輕了,當時大約都在三十多歲的樣子。楊奈漂亮端莊,一頭齊耳的短發,兩只亮晶晶的大眼楮,皮膚白嫩,說二十歲也有人信。

    她經常到老板娘這里來吃飯,起初是和趙祥明一塊兒來,但後來就是她自己來。她一來就和老板娘講起吳儂軟語的上海話,汪虹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從她們緊蹙的眉尖和一臉的笑意來分辨訴說的是憂愁還是快樂。

    老板娘告訴汪虹,趙祥明在國內是有老婆的。雖然跟楊奈相好了多年,甚至為了在一起而雙雙從上海來到南非又來到布拉格,但趙祥明就是不離婚,不給楊奈一個妻子的名份。

    楊奈也毫無辦法。

    楊奈是一個能干的女人,趙祥明在布拉格的生意全靠她打理。這個人也怪了,跟誰都慢聲細語,有說有笑,性格好極了,就是和趙祥明總吵架。一吵架她就往老板娘這兒跑,向她訴說委曲。老板娘則勸她萬事隨緣,不要生氣,然後就去給趙祥明打電話,令他來接。

    趙祥明一到,老板娘就先說他一頓不是,要他好好珍惜楊奈。汪虹今生今世忘不了老板娘說趙祥明的一句話︰今生一照面,要前世多少香火緣呀?還不珍惜?

    不像是個生意人,倒像是個佛教徒。

    然後就擺桌子打麻將。汪虹認定上海人是天下最愛打麻將的人,而且麻將有奇特的功效,不論有多大的矛盾,不論是朋友仇讎,都可以在麻將桌上借縱橫捭闔風雲際會之興,一點一點地增進友誼,化解恩怨。

    她認為極需教會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打麻將。

    然而這佛學禪理雖然把汪虹說得玩味不止,對楊奈和趙祥明卻不管用。他們更加頻繁地吵嘴打架,楊奈經常哭得淚人兒一般跑到老板娘這兒,有時就干脆住下了。

    甚至連麻將也不打了!

    老板娘不再講佛,只是嘆氣。

    有一天晚上,楊奈又來了,見了老板娘就哭。老板娘好言相勸,剛把淚止住,趙祥明又追了來,要楊奈跟他回去。楊奈堅決不走,老板娘便說不走就都別走了,天不早了,你們睡吧。

    各自回房。

    不大一會兒,听得楊奈屋里起了爭執。開頭兒聲音還小,有所顧忌,很快就向劇烈方向演變,緊接著便听到開門聲、尖叫聲以及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急促腳步聲。待汪虹和老板娘出門看時,見趙祥明在花園里抱頭鼠竄,楊奈在後邊舞著菜刀追殺。老板娘急忙喊人攔住楊奈,又喊趙祥明︰

    “還不快跑!”

    趙祥明在黑夜里倉惶遁去。

    “造孽呀!”老板娘摟著被繳掉武器放聲大哭的楊奈長嘆一聲。

    不久,楊奈一個人去了美國。

    幾年過去了,有一天晚上汪虹和朋友去一家中餐館吃飯,一進門就看見了楊奈。楊奈也是驚喜萬分,扔下一桌朋友上前摟住汪虹上下端詳,急切地問︰“你還好嗎?”

    汪虹說︰“還好還好,你呢?”

    楊奈笑了,說︰“我挺好的,還在美國,這回是帶幾個朋友來布拉格玩兒。對了,我結婚了,——吉米。”她回頭叫。

    一個溫文儒雅的小伙子走過來。

    她挽著小伙子的胳膊向汪虹介紹︰“我丈夫吉米。”

    她還是那樣顯年輕,那樣嫵媚。眼楮有神,笑靨如花。眉宇間洋溢著風情萬種──被愛情滋潤的女人是幸福的。

    趙清也是老板娘這里的常客。這是個小巧玲瓏的廣東女孩子,講一口很不錯的英語,才21歲。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離開了頓頓生猛海鮮的家鄉廣州和“拍拖”了剛剛半年,體貼入微的“靚仔”,只身來布拉格啃索然無味的面包。一張可愛的小圓臉,眼楮大大,眉毛彎彎,清純得很。但她干的活兒可不太清純——為蛇頭去各個使館給“鴨子”辦簽證。“鴨子”都是一水的浙江農民,蛇頭先把他們弄到布拉格來,然後再想法用各種假護照去西歐各國大使館簽證,能簽上就公開走,不給簽就偷渡。趙清因為有英語,長得又乖乖巧巧,容易讓各國領事產生好感,蛇頭便把這重任委派給她,報酬當然是極為可觀的。

    也許是年齡比較接近的關系,汪虹和趙清很談得來。她們經常跑到咖啡廳去聊天,海闊天空地神侃。有時汪虹也跟她一起去跑使館,那時是1992年,簽證雖然已經不容易了,但還不像現在這般艱難。偶然也有一個半個簽下來,趙清便會高興地說︰“還是魯迅先生這句話,‘魔鬼的手上,也總有漏光的處所。’咱這叫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趙清很大方,只要賺了錢,總給汪虹分一份。有時她忙不過來,就把一些容易簽的使館讓汪虹去跑,居然也簽下一個來。汪虹得了錢,當然也不忘分一份給趙清。兩人跑到中餐館吃了一頓——自己慰勞自己。

    有一天下午,她們一同去意大利使館簽證,不巧正踫上使館放假——一個意大利的節日。陽光明媚,天氣晴朗,她們便在使館區的大草坪上仰面躺下。花香襲人,暖風拂面,白雲藍天,看幾羽白鴿自由飛翔,真是愜意得很。忽然,趙清翻過身對汪虹說︰

    “我們去荷蘭吧,怎麼樣?”

    “怎麼去?”汪虹問。

    “簽證唄。總不能偷渡吧?我現在和荷蘭使館的簽證官挺熟,他還請我看過一次歌劇呢。”趙清說。

    “去了怎麼生活呢?”汪虹又問。

    “想那麼多干嘛?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在不行就嫁人。”趙清說。

    “嫁人?”汪虹一下坐起來,“你不要國內的男朋友啦?”

    “我不想回國了。”她遲疑了一下,又問︰“我是不是變壞了?”

    “我也不知道。”汪虹茫然地回答。

    以老板娘的爽朗性格自然和瓦哈洛娃極為相投,她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一天,一位娶了法國太太,入了法國籍的台灣作家從巴黎來布拉格看望瓦哈洛娃,她就帶他一起來吃上海菜。

    這位先生既窮且酸,本來也住不起酒店,就在瓦哈洛娃家當“廳長”,老板娘豪爽好客,便留他住下。

    他看看瓦哈洛娃,問好嗎?

    瓦哈洛娃說沒關系,他便欣然接受,在老板娘這里住了下來。

    這是一個怪人,不會笑,話也很少,成天擺著一副剛死了娘的傷感樣子給人看。每天晚上抱一大堆啤酒進房間,早晨就掃出一堆空啤酒瓶和一堆煙頭。趙清陪他逛了幾次街,他竟然當眾宣布愛上她了。

    “僕街!衰仔!”羞得趙清兩頰飛紅,恨恨的把廣東話都罵出來了。

    趙清告訴汪虹,出去逛街累了,他說要去喝啤酒,便領他進了一個酒吧。哪里想到他把趙清的手抓住不放當了下酒菜——喝一口吻一下。

    “又‘咸濕’又‘黏線’!”趙清說。

    汪虹大笑。

    趙清沒有接受他的愛情,他因此而更加傷感,一天到晚喝啤酒,連門都不出。除了吃飯,永遠無精打彩。有一回他一邊喝啤酒一邊跟汪虹聊天,說他傷感之旅的下一站是莫斯科,那兒有一個他深愛著也深愛著他的俄羅斯姑娘。他拿出相片給汪虹看,果然是一個美麗的洋妞兒。汪虹只說了一句真漂亮,他就立刻眼淚汪汪。

    瓦哈洛娃擔心她的客人太寂寞,便帶他去美麗的卡羅維伐利溫泉城玩兒——一年一度的國際電影節正在那兒舉行。

    瓦哈洛娃讓趙清和汪虹也一起去。

    趙清不想去,汪虹硬拽著她去了。

    先坐地鐵到火車站。在地鐵口踫到查票的了——捷克的地鐵沒人收票,但偶然會在地鐵口查票。也不是人人查,專揀那不順眼的查。傷感的作家正要往出走,查票的漢子擋住了路,用英語說︰“對不起,請出示您的車票。”

    傷感的作家突然憤怒了,他用英語對查票的漢子大聲說︰“為什麼偏偏查我?你不就是認為我是中國人嗎?你錯了,我是法國人!”

    查票的漢子愣住了,他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發火?于是彬彬有禮地向這位法國人解釋,“首先我並沒有認為您是中國人——當然,我也沒有認為您是法國人——我還以為您是日本人呢。我的國家賦予我的職責就是站在這里查驗車票而不必過問乘客的來歷。只要是地鐵的乘客,我就有權查票,外星人也不例外。”

    趙清咬著汪虹的耳朵︰“真丟人。”

    傷感的法國人陰沉著臉到了卡羅維伐利,美麗的景致與各國女明星的婀娜身影使他慢慢高興起來。在一處“NoSmoking(不許抽煙)!”的標志下面,他瀟灑地掏出香煙點上了火。

    汪虹和趙清不敢提醒他。

    連瓦哈洛娃也不作聲。

    可是捷克人不怕。剛吸了一口,一個捷克人走過來,告訴他這里不許吸煙,並指給他看那牌子。

    法國人又被激怒了,他大聲說他不能忍受對中國人的歧視,並再次向人們宣布了他的法國國籍。

    煙還是沒有抽成——法國人並不能夠例外。

    大家都興趣索然,草草結束了游覽。

    在回布拉格的列車上,沉默不語的法國人突然開了口,他質問般地問趙清︰“你們為什麼能夠忍受捷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為什麼在我對他們的歧視表示抗議的時候不站出來為我說話?我是在為你們爭平等呀!”

    趙清淡淡一笑,說︰“首先我們沒有認為查驗車票和在禁止吸煙的牌子下面制止不守公德的吸煙者是種族歧視,其次,即便真的歧視中國人我們也不用法國人來為我們爭平等。”

    大家一時無語。

    傷感的法國人走了,他去莫斯科尋找愛情。

    美麗的趙清也走了,她去荷蘭開闢新生活。

    她再次邀請汪虹一同前往,但汪虹沒有去——她不具備趙清的勇氣。走的那天,汪虹去機場送行,兩人在登機口前緊緊擁抱。趙清說︰“我一安定了就給你打電話。”

    汪虹含淚點頭,“我等著你的消息。”

    趙清沒來過電話。泥牛入海。杳如黃鶴。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2:13:14
第八章 布拉格沒有愛情

    有一天,瓦哈洛娃來了,後邊還跟著個黑黑瘦瘦的小伙子,見了汪虹就叫姐。

    汪虹嚇了一跳,忙問大姑這是誰呀這麼生猛?大姑說他姓郎,是從哈爾濱來的,剛到沒幾天,我正在幫他注冊公司辦綠卡。今天沒事兒,听我說你在這兒,就跟著來了。

    就這麼認識了。

    這小郎年齡雖然不大,才22歲,可閱歷滿豐富的。家在黑龍江省阿城縣鄉下,從小就一個人在哈爾濱混,五行八作全懂。別看他沒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但是卻非常喜歡西洋歌劇。他音域寬廣,音色優美,音質鏗鏹如青銅之聲,冷不丁來一嗓子,人人都得吃驚。

    小郎嘴甜。自打認識了瓦哈洛娃,他就認定了這位老太太能夠在異國保護和幫助他,便纏著要認瓦哈洛娃做干媽。瓦哈洛娃說這可不行,用大陸的話講叫不合國情。可小郎不管,人前人後就干媽干媽地s。人後沒關系,听著膩就是了,人前瓦哈洛娃可就臉上掛不住了——要是在捷克人前也沒關系,反正他們也听不懂。可瓦哈洛娃成天和一幫中國人攢,人家听了還以為她真的收了個干兒子呢。瓦哈洛娃說了他幾回,人前是不叫了,人後照樣,也只能由他去了。如今憑空又添了個姐姐,改在這兒膩了,一天到晚總往汪虹這兒跑。汪虹熨衣服,他也幫著熨,甚至比汪虹熨得還好還快;汪虹摘線頭,他也幫著摘,甚至比汪虹摘得還細致還干淨。汪虹把服裝批發給客戶,他幫著按計算器討價還價。汪虹吃驚,問︰“你怎麼會干這個?”他微笑不語。吃飯他也不客氣,用不著人讓,坐下就吃,一邊吃一邊夸老板娘菜燒得地道,老板娘心里舒服得沒法講。吃過飯就去刷鍋,誰也攔不住。刷完鍋就又去干活兒,汪虹還歇著呢,他自己干。老板娘真喜歡這勤快孩子,端一杯香茶過去,說︰“小郎呀,你還不如來給我打工呢。”小郎抬頭一笑,說不,我是幫我姐干呢。

    把個汪虹听得心里熱乎乎的。

    有一天晚上,小郎請汪虹到酒吧小坐。倆人慢慢啜著啤酒,海闊天空地神聊。汪虹問︰“你是怎麼想起出國的?”

    小郎說︰“我是先到的俄羅斯。說來話長呀,哈爾濱的俄國人很多,舊建築也全部是俄羅斯風格,號稱東方莫斯科嘛。俄國人多,做俄國人生意的也就多。俄國人來哈爾濱就是買服裝,我那時給一個老板打工,干的就是給俄國人批發服裝的活兒。”

    汪虹笑了,“怪不得你又會熨又會疊,還會討價還價。”

    “我喜歡俄國人,”小郎喝口啤酒,繼續說︰“他們誠實,讓中國人看就是傻,好蒙。中國人騙老毛子的事兒我見得多了,賣給人家的皮夾克,是用墨染的,下點兒小雨就往下淌墨汁,弄得老毛子兩手黑糊糊的;賣給人家的文化衫,洗一水抽一截兒,洗一水抽一截兒,弄得人家一個大老爺兒們穿件露臍裝滿街走;賣給人家的羽絨服,臭得一塌糊涂不說,還疙瘩溜秋的。老毛子左一摸,右一摸,摸出個雞頭來。這還算小意思,一萬兩萬美金讓中國人切走的我也沒少見。”

    汪虹嘆氣。

    “可你看俄國人是什麼樣?有一天中午,我正和老板在小館兒吃飯呢,三個俄國人追來要貨——都是老客戶了。老板說你們先在外邊兒等會兒,我們這就吃完了。給他們買了三瓶啤酒,他們就蹲在外邊兒喝。就為這三瓶啤酒,我動了到俄羅斯的念頭。”

    “怎麼回事兒?”汪虹問。

    “我在里邊兒瞅著呢,啤酒早喝完了,可他們不知道該把啤酒瓶扔哪兒。四下看看,也沒有垃圾箱。要是咱中國人,逮哪兒扔哪兒,他們不,就在手里攥著。我就想了,他們那國家不定多好呢,窮富先不說,人民的素質多高呀。”

    “你于是就跟他們走了?”

    “哪兒那麼簡單呀。我店里經常有一個叫瑪拉的俄羅斯姑娘來買貨,她家在哈巴羅夫斯克,離哈爾濱不太遠。這姑娘可真漂亮,尤其是那雙眼楮,藍藍的,像大海一樣,看不見底兒。她會說幾句漢語,我會說幾句俄語。她比我大三歲,叫我弟弟,我叫她瑪什卡姐姐。瑪什卡是她的愛稱。她從不和我討價還價,當然我也絕不多賺她一分錢。有時她帶著女伴進來,把大包小包往我這兒一放就玩兒去了,瘋夠了再帶著女伴回來取東西。我听得懂女伴們拿我調侃她,說我是她的小情人。她說就是,怎麼樣?然後就一起大笑。她發現我臉紅了,才知道我大概听懂了她們的話,笑聲嗄然止住,臉也漸漸紅了起來。”

    “愛情就這樣開始了。”汪虹微笑著說。

    “對。有一天晚上,她約我去她住的飯店房間里喝啤酒。我準時前往,她衣著單薄,曲線橫溢,渾身散發的香水味兒讓我五迷三道。哈爾濱人是很能喝啤酒的,但是她比哈爾濱人還能喝。我已經天旋地轉,她仍然神色如常。

    “那天晚上我沒走。”

    “你艷福不淺呀。”汪虹調侃他,“後來呢?接著講啊。”

    “天亮了,我對她說我要去俄國。她又驚又喜,說那太好了,那樣我天天都能跟你在一起了。我們對未來的生活進行了展望︰我在那邊開個專賣中國紡織品的商店,批零兼營。她負責聯系客戶,賺了錢大家分。我對分錢這件事表示反感,說我們是一家人,用不著分錢的。她說不對,一家人也要分清楚。我說那就隨你。她笑了,說我們應該慶祝一下。我問怎麼慶祝?她說這樣慶祝——她脫掉了睡衣。”

    “你夠生猛的呀!”汪虹笑他。

    他又要了一杯啤酒,大大的喝了一口。“她當天返回,很快就帶著邀請書來了。就這樣,我到了哈巴羅夫斯克。”

    “那你不好好在那兒呆著,跑布拉格干嘛來了?”汪虹覺著奇怪。

    “是啊!”他嘆口氣。“那兒挺好,瑪什卡把一切都料理得很好。我們的小店生意興隆,各地的零售商都來進貨。我們兩個月去一趟哈爾濱,用集裝箱把貨運過來。她給我在離商店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房子,有時她來過夜,有時我也去她家過夜。她家是在一幢公寓樓里,兩室一廳,就她一個人。我說不用租房子了,我就在這兒住不挺好?還節省費用。她說不好,非給我租了個房子。有一天夜里,也不知怎麼了,睡不著,想和瑪什卡做愛——她已經一個星期沒在我這兒過夜了,白天又忙得要命。腦子一熱,我就穿上衣服去她家了。

    “出了電梯,摁了門鈴,不大一會兒,瑪什卡穿著睡衣來開門了。一見是我,她吃了一驚,問你來干什麼?我說我想你了,說著就要進屋。她慌了,擋著門不讓我進。低聲說你回去吧,今天我累了,明天好嗎?

    “我感到不對了——為什麼不讓我進屋?再看她那散亂的金發,迷離的藍眼楮,脖子上的紅暈——跟我做愛時就是這副德行。我說你屋里肯定還有一個男人,我甚至在你身上聞到他的汗臭了!我以為她會不承認,然後說是她媽媽或者爸爸或者其他什麼親人來了。這樣我會好受得多。但是她不肯騙我,她說是,我屋里有一個男人。我明天再給你解釋,好嗎?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小房子,喝光了一瓶從國內帶來的二鍋頭。”

    “她怎麼解釋?”汪虹同情地問。

    “早晨她來了,解釋說那是她的情人,已經相好兩年了。我質問她︰‘那我呢?’她說你也是我的情人呀。我說不對,或者是我,或者是他,你選擇。她說不,兩個都要。我說不行,情人只能有一個。她歪著頭,一臉困惑,‘為什麼?’我說就應該是這樣。她還歪著頭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喊︰‘不許問為什麼!’她仍然歪著頭,‘為什麼不許問為什麼?’”

    汪虹樂了。

    “我決定離開哈巴羅夫斯克,離開俄羅斯。我不能回國,丟人。我選擇了布拉格,因為布拉格有藝術氛圍。我把店給了她,貨也都給了她,只帶了五千美金。她陪我去了莫斯科,幫我去簽證。臨行的那天夜里,她纏著我要做愛——這期間我一直拒絕跟她辦這事兒,賭氣。本來想賭氣到底的,可能是由于時間太長了,禁不住誘惑,做了。也怪,做完心就軟了,有點不想走的意思。她也一臉憂傷,眼淚汪汪的。我就想,如果她改變了主意我就跟她回哈巴羅夫斯克。那兒日子多順呀,什麼都不用操心。她不吱聲兒,只是憂傷地看著我。我就往起挑話頭,‘我明天就走了,你也不跟我說說話?’她一下就哭了,說你不能不走嗎?你要知道你走了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嗎?我一听有戲,就問是多大的損失?她又不說了。我偏問,你今兒非得說出來不可。誠實的瑪什卡在我的逼問下終于說出了損失程度︰‘我的情人突然就減少了50%。’我頭都大了,大聲問她︰‘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氣死?’她又害怕又心疼,把我摟在懷里,一邊撫摸著我的頭發,一邊還委曲地說︰‘我都不想說了,你偏問。’他媽的,倒成了我的錯。”小郎搖搖頭,一口氣喝光了杯里的啤酒。

    汪虹笑得彎下了腰。

    汪虹很快和小郎成了好朋友。他們一塊兒考了駕駛證,雖然眼下還沒錢買車,心里還是很得意的。他們經常一塊兒出去游玩,查理橋、皇宮和維希赫拉德城堡都留下了他們結伴而行的足跡。他們在酒吧里談天說地,汪虹愛說的是詩詞曲賦,而小郎善講的是西洋歌劇,什麼卡門,什麼高音C,什麼蝴蝶夫人,無所不知。他說如果有了錢,他一定要去學歌劇。汪虹在大學時也參加過一些歌劇片段的校園演出,因此也不陌生。有一天晚上,小郎急如星火地趕來,說是布拉格歌劇院正在上演《茶花女》,今天是最後一場。待他們倒地鐵換巴士地趕到時,不但戲已開演,而且票已售罄。望著金碧輝煌的歌劇院,小郎失落極了。汪虹安慰他說沒關系,布拉格是個音樂名城,很容易看到世界級的歌劇演出,以後我讓大姑天天看報,一有演出就通知你。小郎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歌劇院就在美麗的伏爾塔瓦河邊,正值溫暖的夏夜,橋上游人如織,水面上游艇穿梭,燈火通明。小郎望著黑黝黝的水面,突然放聲高唱《茶花女》中那激動人心的《飲酒歌》︰

    “啊,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那聲音在靜夜里竟如穿雲裂石一般。行人駐足,河邊相擁的情侶們也紛紛回過頭來。汪虹先是吃了一驚,還有些嗔怪他的唐突,但立刻就被熱烈的歌聲所感染。當小郎唱罷阿芒的段落,該瑪格麗特了,他對汪虹大喊一聲︰

    “唱!”

    汪虹竟然听從指揮,張口就唱了起來。開始聲音還有些羞怯,但很快就熱情奔放。雖然不及小郎那樣嘹亮悅耳,但也收放自如︰

    “這樣歡樂的時刻雖然美好

    但忠實的愛情更可貴。”

    小郎贊許地點點頭︰

    “當前的幸福莫錯過,

    大家為愛情干杯。”

    汪虹也完全陶醉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青春好像一只小鳥,

    飛去不再飛回。”

    該是阿芒和瑪格麗特的合唱了,小郎一把擁汪虹入懷,兩人相互望著含情高歌︰

    “請看那香檳酒在杯中翻騰……”

    一曲歌畢,突然掌聲四起。原來很多游人循聲走來,靜靜地圍在他們身邊。汪虹臉紅了,拉著小郎鑽出人群就跑。

    身後是一片笑聲。

    汪虹在布拉格的戀愛正式開始。

    她至今說不清楚自己對這段愛情的感覺,或者說有一個準確的定位。得到它時沒有喜極而泣,失去它時也沒有痛斷肝腸。離別時沒有纏綿無盡的思戀,重逢時也沒有相擁相吻的浪漫。但汪虹就是喜歡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就快樂,就開心,就喜悅,甚至兩個人在一起憂傷也是美好的。小郎毫無疑問也喜歡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不僅有異性的溫存,有情人的呵護,更有汪虹背後那位神通廣大的瓦哈洛娃女士——這可是一筆無形資產呀。

    不久,老板娘前往法國定居,這里的生意全部交給曹先生打理。

    老板娘走了,歡笑和精美的上海菜也走了。一座大HOUSE鴉雀無聲,正在汪虹寂寞惆悵難以排遣的時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了。

    說實話,汪虹在這家公司還是賺了一些錢的。瓦哈洛娃手里有的是客戶,1992年的中國貨在捷克賣的又是天價,怎麼會不賺錢?老板娘在的時候,樂得見汪虹多賺錢,道理很簡單──汪虹賺得愈多就證明貨賣得愈多,貨賣得愈多老板娘自己就賺得愈多。

    老板娘走了,曹先生就不這樣看了。他實際上也是一個打工仔,老板賺多賺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他首先希望的是自己能多賺一點。看見汪虹憑借瓦哈洛娃的關系不費力就賺錢,心里很不舒服。老板娘一走,他就跟汪虹念叨說老板娘把價格定低了,這麼做公司就沒錢賺了。汪虹听不明白,以為他在為老板娘操心呢,還感動了一陣子。

    有一天,瓦哈洛娃又介紹來一個客戶,是南斯拉夫人。那邊兒正在遭受國際制裁,啥都缺,一下就要了半個集裝箱的貨。

    客戶走了,曹先生把一疊錢放在汪虹桌上,說這是你的。

    汪虹說謝了,拿起來一點,不對呀,差一半呢。就問曹先生︰“這錢不對呀,怎麼回事?”

    曹先生慢條斯理地說︰“價格變了,不能再按以前的價格了,公司提價了。”

    汪虹說︰“你是看我掙錢眼紅吧?”

    曹先生說︰“沒有的事,亂講,亂講。”

    汪虹不理他,徑自收拾東西,收拾好了便給瓦哈洛娃打電話,說我不在這兒干了,又把原委訴說了一遍。

    瓦哈洛娃沉默了片刻,說︰“不干就不干吧,我手里正好有個房子,最近你姐夫也要來了,你們就在一塊兒住吧。工作的事兒不急,咱們慢慢再商量做什麼。”

    瓦哈洛娃後來對我訴說過同胞們的惡劣行徑對她的刺激。她三十多年沒見過黃皮膚了,冷不丁一下來了這麼多,她心里高興得沒法說。走到大街上只要踫見中國人就問要不要幫助?所有的幫助都是無償的。我親眼見過她給一個北京女士到警察局辦理綠卡延期,所有的文件包括住房合同都是她無償提供的,她早早來警察局排隊,而那位女士卻還在家酣睡。等那女士來了以後,她讓那女士排隊而她匆匆跑到外面買了一大盒巧克力作為送給辦事警察的禮物——是她自己的錢,那女士是布拉格最窮困的中國人之一。可同胞們卻認為她是一個傻瓜,沒完沒了地騙她。她對我說,他們不像她那會兒的中國人。我說當然,這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戰斗洗禮的新一代。她的心漸漸涼了,她開始賺同胞的錢,不再為曹先生的公司辦任何事,客戶也都被她帶到其他公司。

    最終成了一個富婆。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1-3-3 12:15:06
汪虹搬進了自己的小房子,開始了自己買菜做飯,自己交房租和電話費的日子。出國至今,獨立生活是頭一回。

    小郎可高興了,汪虹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愛了嗎?汪虹卻心事挺重,她推開小郎,說這樣閑著可不行呀,得掙錢。小郎安慰她,沒關系,休息幾天咱們一塊兒干。

    一塊兒干,干什麼呢?小郎幻想著賺了錢去學歌劇,可兩手空空,拿什麼去賺錢呢?

    汪虹甚至有點後悔,後悔不該從曹先生那里賭氣出來。

    她忽然想起了林小蘭,一個電話打過去,正好是林小蘭在接。她高興極了,問你現在怎麼樣呀?那頭兒也很高興,說這半年你都跑哪兒去了?怎麼樣不怎麼樣你來看看就知道了,現在就來,我都要悶死了!

    汪虹穿戴整齊地進了地鐵。

    林小蘭是她剛到布拉格不久通過大姑認識的。她是北京人,歲數已經挺大了,四十出頭吧。但她特顯年輕,而且漂亮。她離婚了,有一個兒子跟著前夫在北京。她當時正跟一個捷克出租司機同居,那司機已經很老了,他不相信這個漂亮的中國女人會愛上他這樣一個老頭子,認為她一定別有目的,因此他多次拒絕林小蘭的結婚要求,只願意同居。林小蘭毫無辦法,只好按他的意願,在他的這幢雖然老舊但仍十分舒適的大HOUSE里同居了。

    汪虹按了門鈴,林小蘭笑盈盈的從屋里出來開門。第一句話就是“我結婚了!”幸福之情充溢在眉宇之間。

    汪虹當時並不能感受嫁一個捷克人有什麼特別的幸福,她在沙發上坐定,笑著說︰“那我祝賀你。”

    林小蘭給汪虹沏上茶,又把一堆相片拿給她,感慨萬端地說︰“看吧,經過大半年的反復較量,我的第一次戰役獲得徹底勝利。毛主席怎麼說?‘長征一完結,新局面就開始。直羅鎮一仗,給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汪虹年輕,沒經過那個所有中國人都把毛選背得滾瓜爛熟的荒誕年代,自然也不明白林小蘭在說什麼。她只顧低頭翻看相片,所有照片的背景都在這所房子或花園里,小蘭衣著單薄,嫵媚動人,甚至還有一張裸體照片,背景是花園里怒放著的山楂樹。

    “行啊你,夠開放的。”汪虹笑著說。

    “往下看。”小蘭說。

    下面是小蘭的婚禮照片,婚禮按西俗在教堂舉行,小蘭穿著漂亮的婚紗,周圍全是丈夫的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中國人。

    汪虹問她︰“你是怎麼想起嫁捷克人的?”

    “這是我的既定目標之一。”小蘭微微一笑,“我很清醒,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我不能和共產黨的世家子弟比——他們有永遠花不完的錢;我不能和浙江農民比——他們的生活方式我一天也不能忍受;我也不能和雅寶路出來的倒爺兒比——沒有人家的路子和經驗。既然要在國外生存,必須建立穩固的後方,簡單地說,得有吃有住。首先是住,一個月萬把克郎的房租咱們可受不了。怎麼解決?結婚。干嘛瞪這麼大眼楮?既然結婚是目的,那麼跟誰結都無所謂。我交過好幾個捷克男朋友,都沒成功。這歐洲人也別扭,怕結婚。跟你談情說愛行,一提結婚,撒腿就跑。”

    她笑笑,點上一根煙,又把客廳的窗子打開,說︰“我老公不喜歡聞煙味兒。”

    汪虹說︰“你還挺在意他啊?”

    “朝夕相處,日久生情嘛。”她繼續說︰“在國內時我就讀過一些嫁了老外的女人寫的書,什麼《曼哈頓的中國女人》,什麼《嫁做洋人婦》,說她們是如何如何幸福,全是鬼話。你根本不可能幸福,你們之間巨大的文化差異注定了這一點。剛來的時候,我幾乎夜夜失眠。我最討厭港台流行歌曲了,但有一首歌天天在我心里唱——

    “‘我在異鄉的夜半醒來,

    看著完全陌生的窗外。

    沒有一盞熟悉的燈可以打開,

    原來習慣是那麼難改。

    我在異鄉的街道徘徊,

    听著完全陌生的對白。

    當初那麼多的勇氣讓我離開,

    我卻連時差都調不回來……’

    “我開始結交男朋友,你大姑給我介紹過兩個,我自己認識了一個,都不行。不是人不好,人都挺好,都是紳士——進餐館要為你挪椅子,出門時要為你穿大衣,下車時要跑過來為你開門,還經常送花給你。沒錯,中國男人根本做不到。但是,中國男人很容易就做到的,他們永遠也做不到。咱們是中國女人,天生就沒那麼多浪漫情懷。你好好跟我過日子就行了,給我那麼些浪漫有什麼用?跟這些歐洲男人交往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對待戀愛和婚姻的態度與我們根本不同。他們追求並營造浪漫的生活,總是在戀愛中尋找快樂。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愛,他們就一起去玩兒,如果願意,就做愛。然後,當雙方感到能給彼此帶來幸福時,他們就結婚,並期待永久的幸福。當性欲消退的時候,當幸福不再的時候,當生活盡顯單調乏味的時候,婚姻就亮起了紅燈……和我約會的老外包括我這個老公,他們會常常送我玫瑰花,帶我去听音樂會,看歌劇,去參觀博物館,給我講甜蜜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愛你’。然而,當你臉色蒼白、神情疲憊的時候,他們絕不會問你哪兒不舒服。如果你真的病了,他們會很有禮貌地說,這真遺憾。然後就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忍受煎熬,因為你已經不好玩兒了,而且生病是你個人的痛苦,這是一個不允許把個人的痛苦讓別人分擔的社會。哪個中國男人能這樣做?還有,一般說來,他們夫妻之間經濟是完全獨立的。你不能指望他們會像中國丈夫那樣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太太,他們永遠不會這樣做。但他們也不會佔太太的便宜,合理的分擔生活費用。”

    “他也這樣嗎?”汪虹問。

    “當然。”小蘭回答。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語言又不通。”汪虹覺得奇怪。

    “他有一點點英語,我也有一點點英語,完全不夠用。我現在捷語已經不錯了,基本上可以溝通。剛認識的時候才費勁呢,那是在一個捷克朋友舉辦的舞會上,別看他只是一個出租車司機,年齡又大——他都快60歲了。可你別說,男人還真不怕老,一臉的滄桑,那才叫帥。舞跳得好極了,全場就看他了,連個合適的舞伴也沒有——捷克女人跳交際舞絕對不行。朋友跟我說,這人老婆死了,如今是單身。我心就動了,主動上前請他跳舞。他開頭還不信我能伴他的舞,走了幾步,他信了,緊接著我倆就滿場飛,沒有一支曲子不跳的。後來大伙都不跳了,騰開場地看我倆跳,成表演了。舞會結束,我正想用什麼辦法約他出去呢,他倒先說要請我去喝咖啡。全世界都說‘咖啡’,是人就能听懂,我就溜兒溜兒地去了。一邊喝一邊用僅有的那點英語瞎聊,我問他︰‘太太在家里?’他搖搖頭,說太太已經去世了。我听不大懂,但我知道他太太死了,否則我跟他喝的哪門子咖啡?連舞也不跟他跳!我就做出一副又吃驚又痛苦的表情給他看。我告訴你怎麼做,沒準兒以後能用著——先張開嘴,然後慢慢皺眉頭。過一會兒,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嘆口氣。沒想到他比我還急,一下子就把我手給抓住了。然後問我,你的丈夫在哪里?我搖搖頭,也不會說‘離婚’這個詞兒,就說和你太太一樣。他也向我表示哀悼,我心想我老公現在正刷牙洗臉呢,也不知打噴嚏沒。接著他就說Welcometomyhome(歡迎到我家),我說現在?他用鼻子發音︰‘嗯哼。’我指指表,他說︰‘Noproblem(沒關系)。’

    “當天晚上就住這兒了。

    “半夜醒來,看著身邊的他,心想,這是我把他拿下了還是他把我拿下了?勝敗未卜,天亮再說吧。我一翻身又沉沉睡去。

    “早晨起床,洗漱完畢,喝了杯牛奶吃了片面包,他笑眯眯地拿著車鑰匙問我去什麼地方,他可以送我。我笑著說我哪兒也不去,這里就是‘Myhome(我的家)’。他也笑了,說Noyouhome,Myhome(不是你的家,我的家)。我說Iloveyou,便撲到他懷里。他拍拍我的背,就去打電話,哇啦哇啦地講了一大頓捷語。放下電話笑著說︰‘Myfriend(我的朋友)。’又比劃開車的樣子。我明白他讓朋友過來,便說OK。

    “也就半個小時,門鈴響了。他出去開門,領進一位和他年齡差不多的老太太來。老太太一開口下我一跳——一口標準的京片子。原來她是50年代中甦蜜月時期援華的捷克專家夫人,專門學過漢語的。他給老太太端來咖啡,又說了一頓話,老太太邊听邊笑著看我,然後對我說︰‘諾瓦克先生讓我問問你為什麼愛他?他還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我這時才知道他叫諾瓦克。我說我叫林小蘭,我愛諾瓦克先生是因為他人很漂亮,舞跳得好極了。你想吧,剛認識一個晚上,我能知道他有什麼優點呀。老太太笑著把我的話翻譯過去,沒想到把個老諾瓦克得意得不行,又說了一頓話。老太太對我說,‘諾瓦克先生說你可以住在這里,他也很喜歡你,但是他不能跟你結婚,因為結婚是個很麻煩的事情,需要填很多表格,在很多文件上簽字,而且還有財產問題,總之很麻煩。他問你是不是同意這樣?’我心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從此不用交房租了!馬上表示願意,還發表了一篇結婚只是形式,關鍵要看有沒有愛的見解。老太太翻譯過去,諾瓦克不住地點頭。

    “從此,我成了一個捷克出租司機的情兒。

    “生活總算安定下來了。我的捷語會話能力突飛猛進,我們相親相愛,感情日篤,但他就是不肯跟我結婚。他說你那麼漂亮,怎麼會願意跟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結婚?我說我就是願意。他說不對,我說那你說是為什麼?他說不知道,反正你們東方人腦子很怪。我想不結就不結吧,我也不能逼他呀。不用交房租,不用交飯錢,已經很不錯了。我把他伺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半年過去了,我壓根兒不再提結婚的事兒。歐洲人怕結婚,何必強人所難呢?他是個好人,我們日子過得很快活。有一次,他突然得病了,重感冒,高燒,咳嗽。我寸步不離地伺候著,端茶倒水,噓寒問暖,湯都一勺一勺喂給他喝,見他總不退燒,心里很著急,眼淚汪汪的。他後來告訴我,說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呢。病一好,他就拉著我去登記結婚。我吃了一驚,不知道這又是怎麼回事?以前纏著他結婚他不結,不纏他了,他倒非要結了。我說你可考慮好,我們東方女人腦子怪。他說不不,是我腦子有問題。登記的當天我便拿到了捷克的永久居留身份,接著就申請加入捷克國籍,估計很快就能批準——這些都是他主動辦的,他怕我跑,護照都給藏起來了。”

    說了一大頓話,小蘭看看表,“喲,該吃飯了。你坐著,我去弄飯,你今天嘗嘗我的手藝。”

    真不得了——片刻工夫弄了滿桌菜。汪虹說︰“你老公可有福了,天天能吃上這麼地道的中餐。”

    小蘭說︰“哪兒呀,他沒這口福。我正學習做西餐呢,我老公不愛吃中餐。前些日子有中國朋友從荷蘭來,給我帶了些蝦和螃蟹,捷克根本見不著的。我做了給他吃,他只吃了一口,全吐了,說味道真可怕。”

    吃罷飯,小蘭又拿出一個精美的小影集給汪虹看,“我兒子。”她驕傲地說。

    汪虹打開影集,是她兒子從襁褓到現在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面都用娟秀的筆跡寫著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和祝福。讀著這些飽含情感的樸素文字,汪虹不禁濕了眼晴。

    “下一步我就要把兒子辦出來。”她說。

    天晚了,汪虹告辭。小蘭送她到門口,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個捷克人嫁掉。你大姑不是你母親,就是你母親也不能照看你一輩子。要想在這里生存和發展,只能走這條路。別猶豫,就按我說的做,絕對沒錯。”

    汪虹對此並沒有太深的理解,而且當時像她這樣的中國女孩子普遍都看不起捷克男人。要嫁也得嫁德國人、法國人,嫁個捷克人,還不被大伙兒笑死?但林小蘭的一席話還是給了她很大的觸動,她明白,她和小郎的所謂愛情在布拉格根本不能存活。她也明白小郎之所以這樣纏著她除了需要女性的慰藉以外,更重要的是瓦哈洛娃在此間的特殊能力。她並不認為由于小郎有這個功利想法就成了卑鄙小人,生存壓力是每個漂泊海外的中國人頭上的一座大山,在這難以承受的重負之下,靈魂的扭曲、變形或坍塌崩潰,都十分容易理解。

    兩年以後的國慶之夜,中國駐捷克大使館舉行招待會,招待在布拉格的知名華人。汪虹在人群中又一次見到了林小蘭,她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裸露著半個胸部和全部後背,赤裸的胳膊上戴著長長的黑色絲手套,端著一杯香檳酒,雍容華貴,儀態萬方。挽著開出租車的老公,頻頻和大家點頭微笑。

    她走到大使面前,含笑與大使踫杯,並向大使介紹她的老公。大使親切地和諾瓦克先生握手,諾瓦克先生眯著眼楮,滿臉笑容,已經幸福得沒樣兒了。

    汪虹問她︰“你怎麼和他寸步不離呀?”

    林小蘭笑著說︰“我不想讓他感到孤獨。”

    幾年以後,諾瓦克先生死于癌癥。林小蘭繼承了那所價值不菲的大HOUSE及其它財產。她又與一位捷克律師成為情侶,兩人共同為中國人注冊公司辦理綠卡,很快便富甲一方。

    她早已取得了捷克國籍。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 06:42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