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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草上飛]漂泊紅顏[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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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42:22
第二十九章 邂逅

    認真說起來,她才是我在布拉格認識的第一位中國女人。只不過我們僅相識兩天也僅見了兩次面之後就分別了。三年之後再度相逢,她已經不願再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了。

    1993年6月14日,我的日記里記載著這件事。那是我剛到布拉格的第三天,我沒有語言,也看不懂地圖,每天出來只是買一張電車票,登上不管哪一路有軌電車,隨它載我到什麼地方。在任何一站都不下車,沿途看景兒。

    我的家門口就有電車站,許多路電車都從這里經過。

    這天早晨,我看著站牌上寫著的車次——9路車我已經從起點到終點六次了,這路電車幾乎穿越了整個布拉格︰3路車我也往返四次了,這路車經過許多巍峨的教堂和古城堡。只有這11路電車我還沒乘過,于是便上了11路電車。

    走了大約四站,我忽然看見電車站旁有三個中國人在練攤兒,兩男一女。兩個男的瘦瘦小小,那女的卻亮麗打眼,漂亮不說,個子高高的,腿也長。我正想下車,車已經開了,索性坐到終點又折了回來。

    我先走到兩位小個子男士的攤位前,問︰“是中國人嗎?”

    兩個小個子眼楮直勾勾地看著我,嘴里也不知嘰嘰呱呱在講啥。旁邊那女子笑了,說︰“他們是越南人。”

    我也笑了,說︰“我說怎麼听不懂呢。”便來到這位漂亮小姐的攤位前。

    “先生想買點什麼?”

    “什麼都不買,就看看。我剛來,看什麼都新鮮。”我說。

    “我也剛來。大哥是北方人吧?”

    “對,你是南方人。”

    “我是江甦人,大哥看得準。我跟你走吧大哥,幫你洗衣做飯,干什麼都行呀,好嗎?”她急切地說。

    我吃了一驚。

    她見我有些疑惑,又說︰“大哥,我不是壞女人,你看我像壞女人嗎?出國前我是地區歌舞團跳獨舞的。”

    她那婀娜的身段和頎長的雙腿以及舉手投足間的氣質證實了這一點。

    “那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問。

    “嗨,和老公吵架了,吵得挺厲害,我就跑出來,正好踫上個辦人的,就這麼來了。”

    她所說的‘辦人的’,和蛇頭有很大的區別。蛇頭全部是偷渡,而辦人卻是合法簽證。所謂辦人,其實就是賣邀請書。那幾年,中國人想出去的海了去了,想打工的、想移民的、想探親的……五花八門,可有一條——沒邀請書你辦不下來護照,也簽不了證。當時專門有一些早一步出去的回國做這類生意,而且明碼標價︰浙江、福建籍,每張邀請書五千美金;上海、東北籍,四千美金;北京和北方各省的,兩千美金。後來干這行的人多了起來,價格也開始往下掉,最低曾掉到四百美金。現在一切都正規化了,“辦人的”成了堂而皇之的中介機構。

    “那你現在?”我問。

    “提不得了。”她悲哀地說︰“和十個男人住在一個房子里。那十個男的全是偷渡客,白天黑夜都不能出去,我每天還得給他們做一早一晚兩頓飯。這是給老板練攤兒,掙的錢都得交給老板。包吃包住,沒工錢。我跟你走吧大哥,我信得過北方人。”

    “跟我走也不是辦法呀。”我說。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她問。

    “回國,去跟老公好好過日子。”我說。

    “我是想回國,一出來就後悔了。想回去,回去過好過不好是另一回事——他在外邊有女人了,吵嘴打架都是因為這個。可我出來的錢都是借的,如今也快花光了,連機票也買不起呢。所以我想跟大哥走,做飯洗衣服,干啥都行。干上幾個月大哥給我張機票錢,我好回家。”她說。

    “你還差多少錢?”我問。

    “三百美金。”她說。

    “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你等著吧。”

    電車來了,我跳上車。

    第二天早上,我從箱子里取出一千美金。數出三百,裝到左邊衣袋里,其余的裝進右邊衣袋里——我準備去換些克郎用。本來想先去換錢,走到電車站,正好11路來了,就上了車。

    遠遠地就看見她在那兒孤獨的站著。

    我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眼楮一亮,笑了,笑得真好看。“大哥,你來了。”她殷切地看著我,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楮。

    我點點頭,隨手把美金掏出來遞給她,“去買機票吧。”

    話剛出口,我便意識到掏錯了口袋。都怪那雙美麗的眼楮,我掏出的是準備兌換克郎的七百美金。

    可我能說什麼呢?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了過去。“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我只要三百就夠了,這四百我不要。”她說。

    可你不要就不要吧,為什麼先要說我是個好人呢?這樣我就不好意思接這四百美金了。要知道,我也不富裕呀!

    我說︰“不管怎麼也是出了趟國,多少總得買點禮物回去呀。”剛說完我就在心里罵自己——真是個笨蛋,說得這麼有道理她能不辦嗎?

    果然,她說話了︰“太謝謝你了大哥,你可真是好人哪!”

    再沒提錢的事兒。

    我苦笑,說︰“好啥好,沒見我壞的時候呢。”

    “不,大哥,你是好人。”她執意說,我也懶得跟她爭。“給我留個地址姓名吧,我回去就把錢寄來。”她說。

    “留什麼地址呀?都漂泊不定的。不用還了,回國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我淡淡的說。

    “那哪兒行呀?我叫盧曦,您呢大哥?”

    “我叫田力。我走了,我還有事兒。”正好有電車到了,我也不管是哪路,趕緊跳了上去。

    車開了很遠我才回頭,見盧曦還站在那兒,痴痴地望著我。

    過了兩天又路過那里,她真的不在了。我想,她一定已經回到了國內,說不定正在台上獨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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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46:47
第三十章 重逢

    兩年後。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應邀去參加一個捷克朋友舉行的Party。這位朋友叫瓦尼亞,曾經在中國留過學,講一口流利的漢語,因此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之便,一邊為中國人辦事,一邊狠賺中國人的錢。幾年下來,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變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小富翁。他深知賺錢要靠這些中國人,因此非常喜歡交有實力或者有品味的中國朋友。他經常舉辦這樣的Party,但我是第一次來——實在不好意思再拒絕了。

    人很多,但主要是捷克人。中國人不多,只是幾家大公司的老板和一些自封為作家、畫家、書法家的同胞。酒喝了不少,甜點也吃夠了,大家正準備跳舞的時候,突然走進來一位身穿黑色低胸晚禮服的漂亮中國女子。瓦尼亞急忙迎上前去,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後問︰“你為什麼才來?”

    那女子說︰“實在對不起,我忘記了時間。”

    瓦尼亞說︰“沒關系,你能來就是我的榮耀。來吧,我把你介紹給大家。”他拉著她的手轉過身來,欣喜地向大家高聲說︰“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我的好朋友,剛從布達佩斯來到布拉格發展的美麗的露西小姐!”

    大家有禮貌地鼓掌。

    露西小姐對大家含笑行屈膝禮。

    音樂響起來了,瓦尼亞非常紳士地邀請露西共舞。她跳得非常好,優雅舒展,就像一只優游的天鵝。

    我站在角落里,端著一杯葡萄酒,冷眼看著。

    夜深了,Party也散了,我第一個出來,坐進車里,發動馬達,打開車燈。

    燈柱照射著穿晚禮服的盧曦,她含笑站在我的車前。

    在一個冷清的酒吧里,我們相對而坐。我要了一杯啤酒,她則要了咖啡。她說︰“我一進來就發現了你,你為什麼不過來打招呼?”

    “我為什麼要過去和你打招呼?你去哪兒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我沒回國,我去匈牙利了。就拿你給我的錢,從練攤兒開始……,上個月才來布拉格。我還和以前一樣嗎?”她問。

    我搖搖頭。

    “不一樣了?”

    “我已經忘記了你過去的樣子,要知道,我們僅僅見過兩面呀。”我說。

    “我可是牢牢記住你了。這兩年我踫到的男人可多啦,都他媽是壞蛋!”她恨恨地說,又莞爾一笑,“不提那些了,郭小川說得好——‘肅殺的秋天畢竟過去了,繁華的夏日已經來臨’。”

    我笑了,說︰“難為你還記得這首詩,‘時光像泉水一般涌喲,生活像海浪一般推進’。”

    她端起咖啡和我踫杯︰“為郭小川,為新生活,更為我們的重逢,干杯!”

    她把名片放到我面前,“喏,我的地址、電話,還有新名字。”

    我看看名片,是新近注冊的一家公司,挺有名的。我說︰“我該叫你什麼呢?是盧曦還是露西?”

    “你隨便,反正也分不大清楚。再見吧,我要走了,給我來電話。對了,把你的電話給我呀?”

    我沒給她去電話,她也沒來過電話。

    我覺得她顯然不願提起我們最初的相識。

    後來,我經常听生意場上的中國朋友提到她的名字,說她生意做的雲生風起,有聲有色。也有人說她是靠著肉體交易完成原始積累的,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一個多月以後,我開車去布達佩斯的朋友那里辦事。我想通過匈牙利中轉,把貨發到克羅地亞去。一大早出發,走走停停,中午才到布加迪斯拉發。在布加迪斯拉發吃過午飯,又在車里打了個盹兒,到布達佩斯天都快黑了。

    朋友不在家,我就在車里等。等了大約有一個小時,他開著車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剛要開門,我按了兩下喇叭。

    他轉過頭來,我立即打開車燈,照得他渾身透亮,他卻看不到我。

    他知道必是朋友,便用手遮著眼楮走過來,“誰呀誰呀?有這麼照人的嗎?叫警察了啊!”他咋唬著走到我車前,“喲呵!有朋自遠方來呀這是!趕緊走趕緊走,去中華樓搓去!”

    我們倆挑了個角落坐下,點了幾個涼盤熱菜,要了幾瓶啤酒便喝起來。一邊兒喝一邊兒聊,朋友說︰“你猜我這麼晚回來去哪兒啦?”

    我當然不猜,他也不用我猜。

    “我去監獄啦,看一個朋友,唉!”他長嘆一聲。

    “怎麼回事兒?”我問。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陶川。也是北京的,1991年我倆一塊兒坐火車出來的。他國內有路子,來了就發集裝箱。那時候賺錢太容易了,很隨便就發了財。到1993年的時候,他已經是富甲一方了。老婆也來了,租一大HOUSE,十幾間房子,都放著貨,還雇了一個南方女子,發貨記賬都是她。夫妻倆開車跑外地,那女子在家就地批發,干得熱火朝天。

    “他們有一個好朋友,姓楊,廣東人,二十多歲。這小楊也是個怪物,從小父母雙亡,一個人在廣州混大,什麼場面沒見過呀?可不知怎麼就成了佛教徒。也弄不清信的是什麼佛,反正家里是天天香火不斷,那香火把家具燻得一道兒一道兒的,房東老因為這事兒跟他吵。吃飯前必打坐,虔誠著呢。

    “他們幾個互相經常走動,處得挺好。小楊有時候過來給大家做頓粵菜,我還吃過幾回,味道確實不錯。

    “有天晚上,陶川和老婆又開車去了外地批發市場,家里只剩下那位南方女子。第二天晚上一回來,出事了︰滿滿幾個屋子的貨,被搬得干干淨淨——連房東的電視機也給搬走了。

    “陶川兩口子登時就急了,十萬美金的貨呀,不是小數。趕緊就問那南方女子是怎麼回事?她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她夜里沒在家住,一個人害怕,跑小楊那兒去了。

    “陶川琢磨不對呀?平時他們去外地也都是她一個人在家,從沒听過她說害怕的事兒呀?滿肚子狐疑,便去找小楊核對。可那小楊竟找不到了。

    “他愈想愈不對,第二天深夜,他把那南方女子叫起來,粗聲大氣地逼問究竟。洞庭湖的麻雀見過風浪,那女子根本不怵,除了哭,就那一句話——晚上沒在家住,什麼也不知道。陶川不信,所有房門都好好的,一點破壞都沒有,顯然是用鑰匙開的。可鑰匙除了陶川夫婦,就是她有啊。陶川從廚房拿過一把菜刀來,往桌上一拍,拽住那女子的頭發說,你今天要是不說實話,我就在這兒把你跺了扔進多瑙河!

    “那女子這下可真怕了,布達佩斯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再看那陶川一雙眼珠子紅紅的,凶相畢露,脖子上青筋蹦蹦跳。她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你們去找小楊吧,我什麼也不知道。

    “陶川明白了,他本來就懷疑,自打到處找不著小楊,他心里就咯 一聲︰平時幾個人天天一塊兒攢,怎麼忽然就沒影兒了呢?他出了這麼大事兒,布達佩斯的華人沒有不知道的,光上門慰問的都十幾撥兒了,愣沒見小楊的影兒,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呀。那女子今天這麼一說,他全明白了。

    “當下他找越南人買了一把微沖,開始滿世界找這吃齋念佛的小楊。

    “也該著出事兒——他竟把小楊給踫上了。

    “那是一個傍晚,陶川從我這兒回去,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燈時,他發現從他車前走過去的一個人特像小楊。傍晚,看不太清,但走路的姿態、個兒頭都像。從他前邊右轉,進了一條小巷。綠燈一亮,他立即拐進那條小巷,小巷里空無一人,他把車猛地在那人身邊煞住,跳下車來。那人听見動靜,回頭一看,撒腿便跑。

    “這一跑就什麼都清楚了。

    “陶川猛追,小楊人小腿短,幾步就讓陶川給追上了。先一拳放倒,又掏出微沖頂住腦門兒,喝令他交待。

    “小楊眼瞅著青筋直蹦的陶川和黑洞洞的槍口,知道不是對手,便全說了——那南方女子如何如何建議,他們怎樣周密安排,最後怎麼分的錢……一五一十說了個底兒掉。

    “陶川這氣呀,牙咬得咯吱咯吱響,真是家賊難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楊說你放了我吧,我明天把錢都給你還上,現在我口袋里還有二十萬福林,你先拿上。陶川一摸他口袋,果然鼓鼓的,便把錢掏了出來,裝進自己口袋里,說放了你?做夢去吧。起來上車,跟我回去找那個臭娘兒們對質。

    “陶川押上小楊上了車,把車慢慢開出巷口,又踫上紅燈。剛停下,小楊已經一躍而下,大喊大叫地跑到路當間兒。正好有一輛警車經過,見一個中國人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亂喊亂叫,知道是出事了,立馬停下。

    “小楊和陶川都被帶到了警察局。

    “這小楊腦子靈,來匈牙利後先交了五百美金的學費,在布達佩斯的一所語言學校學了一年匈牙利語。雖說還不精通,但對話已無問題。惡人先告狀,他向警察指控陶川搶劫和綁票。

    “輪到問陶川了,他除了吃飯問路修車,其他的匈語一句也不會說,警察局專門請來了翻譯。警察問他你是不是搶了楊先生二十萬福林?他梗著脖子說是。問他你是不是用槍逼著楊先生上車?他也說是。他琢磨他有理呀?先把這些認了,然後便說起因果︰十萬美金的貨被盜,那南方女子怎樣供出小楊,他又如何在大街上逮住負案在逃的楊先生……請警察局懲處罪犯,歸還他被盜的財物。

    “警察不信,笑著反問他︰你既然被盜了價值十萬美金的財物,為什麼沒有報案呢?這一下就把陶川給問住了。陶川說他沒有語言,要報案還得請翻譯,太麻煩了。而且中國人之間這樣的事兒多了,報案有什麼用?中國人到哪兒都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看著警察好像不信,他說你們可以問那南方女子。

    “警察把那女子帶了來。

    “然而,她的供述對陶川極為不利。

    “當天夜里,陶川即被拘留。過了幾個月,法院開庭,小楊和那女子都當庭指控陶川搶劫、綁架和恐嚇威脅。法庭宣布罪名成立,判處陶川五年監禁。

    “我今天就是去看他,給他帶點兒吃的,放點兒零花錢。陶川說了,只要一出來,非把小楊和那女子殺了不可。陶川這人是勸不住的,本來就是火爆脾氣,又吃了這麼個癟子,等著瞧吧,再有兩年,就會看到驚天大血案了。唉!”

    朋友長嘆一聲。

    “那小楊呢?”我問。

    “不知死的東西,在外地城市開了個商店,生意听說還不錯。”

    “那女子呢?這個案子里最壞的就是她。”

    “去你們布拉格了。”

    “叫什麼名字?沒準兒哪天我踫上。”

    “盧曦。”

    我倒吸一口冷氣。

    她的生意做得不大不小,但是比較順利。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有關她的情況都是听別人說的。除了生意以外,還說她頻繁換男人,私生活很濫。所有這一切,我都無法同當年那個有著一雙受驚小鹿般美麗眼楮的她聯系起來。

    可是她突然就來了。

    那是一個早晨,我剛剛起床不久,有人摁門鈴。這麼早會是誰呢?我一邊想一邊打開門,竟是她!裙服外面套一件風衣,笑盈盈的站在那兒,明媚依然,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憔悴和風塵。

    “怎麼,不歡迎嗎?”她走進來,先巡視了一遍各個房間,然後脫下風衣,坐在沙發上。

    雙眼含笑,還是那樣迷人。

    “喝點什麼?咖啡還是juice?”我問。

    “什麼也不喝,只想坐會兒。”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我好奇地問。

    “只要我想知道。”她輕輕一笑。

    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去了趟匈牙利?”

    我點點頭。

    “听了不少關于我的壞話吧?”她問。

    我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你不老實,不是當年的你了。”她說。

    “你也不是當年的你了。”我話里有話。

    “沒錯兒,”她爽快地承認,“是生活改變了我們。我現在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純而又純的人是沒有的。”她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幽幽的說︰“你看這滿大街的人,哪一個不是帶傷行走呢?”

    “總還是有純潔和美。”我說。

    “在哪兒?你指給我看。”她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竟一時語塞。

    “你會說愛情是純潔的,是美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愛情的基礎是性和性的欲望,是肉的饑渴和焦灼,是男女之間的相互佔有,——有什麼純潔和美可言?你會說愛國主義是純潔的,是美的。但這又純潔又美的愛國主義的基礎是每個人的切身利益。人生來就是自私的,自愛是一切愛的根基,尊重他人是為了尊重自己。不錯,人類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千百年來都被贊美和歌頌。但這創造力的深處是人類佔有一切,支配一切,享受一切的貪婪欲望。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嗎?太離經叛道了,對吧?”

    “你是專門來跟我討論哲學的?我記得跳舞才是你的強項。”我說。

    “你無法反駁我,所以不回答。”她笑著說。“我該走了,——我要去稅務局,路過你這兒,想進來看看。”

    我站在陽台上目送她絕塵而去,那是一輛紅色的B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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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51:31
第三十一章 隨風飄去

    半年過去了,沒有再見過面。但她有時會打電話過來,海闊天空地聊上一頓。她說她願意和我說話,“你是可以完全信賴的。”她說。

    我知道,這信賴是花七百美金買的,也不算便宜。

    那時,我從國內來了一個朋友,是公派的,打算在布拉格建立一個窗口公司,以利將來打入西歐市場。他整天無所事事,就去泡酒吧。有一天我正要去海關,他興沖沖地跑來了,對我說他遇見了一件天大的怪事兒,而且保證我想不到也猜不出,問我要不要听?

    我說︰“我馬上要去海關,我的貨讓他們扣了,我得去交涉,還真沒空兒听你瞎扯淡。”說著就往外走。

    他急了,說︰“絕對不是瞎扯淡,這麼著吧,反正我也沒事兒,跟你一塊兒去海關,在車上我再給你講。”

    我問他︰“不听行嗎?”

    他說︰“不行。”

    我嘆口氣,說︰“那就走吧,非得讓你這閑人擾死。”

    一上車,他就開始講述他的奇遇。

    幾天以前的一個夜晚,他在一個酒吧喝酒。酒吧人不多,燭光閃耀,音樂低回,是一支傷感的薩克斯。

    離他的座位不遠,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中國女子,手里端著一杯五顏六色的雞尾酒。“艷絕驚人!”他用這樣的詞來形容那女子的美麗。他時不時地偷覷那女子一眼,心中感嘆造物主真是鬼斧神工。有一次他又去偷看,不料竟與那女子的眼楮相遇,那女子嫣然一笑,他登時魂不守舍,心如鹿撞,不能自持。趕緊也報以微笑,那女子早已收回了目光。他便在心里猜測︰夜已深了,她一個人在酒吧干什麼?等人嗎?可總也不見有人來找她。她是留學生嗎?留學生不會像她這樣衣著華貴——一件量身定做的黑色金絲絨旗袍,盡顯她身材的凹凸有致,曲線橫益。肩上披著一條土耳其大披肩,顯得氣質格外不凡。而兩條光裸的、豐腴的潔白臂膀,以及在開衩里隱現的美麗的雙腿,更使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既然秀色可餐,他就喝了不少啤酒。內急,便去衛生間。回來一看,不禁又驚又喜——那嫵媚女子竟然坐到了他的桌上。

    “晚上好。”她笑著說。

    “晚上好。”他趕緊也說。

    “你是在這里做生意嗎?”她問。

    他把自己介紹了個一清二楚。然後問︰“那小姐您呢?您在布拉格做什麼?”

    她調皮地一笑,說︰“看風景。”

    他們就這樣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從科索沃局勢到北約可能采取的行動,從萊溫斯基到英倫玫瑰戴安娜……話題廣泛,興趣盎然。

    快到夜里12點了,她看看表,說走了,然後對他一笑,輕輕問︰“去我那兒?”

    他明白了,這是一個妓女。但他驚異︰一個妓女竟會如此優雅!

    他點點頭,便隨她走出酒吧,上了她的車。

    她的家在一幢漂亮的公寓里,有好幾間房子,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家具都很精致。

    用不著多說話,他們立即上了床。他溫柔地脫掉她的衣服,並不急著進入,而是細細地撫遍她每一寸肌膚,還不停地問︰“這樣好嗎?這樣好嗎?”

    她呼吸急促,四肢抽搐,嘴里含混不清地說︰“好,好,哎!快來吧!”

    他爬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兩腿在他的身下順從的分開。他粗暴的進入,她大聲的呻吟,並把兩條修長性感的腿緊緊的箍在他的腰上。

    一夜瘋狂。

    “真的,按說咱也經手不少女人了,可真沒見過在床上那麼瘋的。跟她做一次愛,才知道咱們以前都白活了。那可真是享受啊!”他贊嘆地說。

    早晨,他先醒來。看看表,已經8點了。便躡手躡腳到衛生間洗漱,然後出來穿好衣服。

    準備走了,可她還在沉睡。他不知道應該付多少錢,便拿出錢夾在她身邊站著,使勁兒咳嗽了一聲兒。

    她睜開眼,慵懶地問︰“你要走了?”

    他點頭,說上午還有事兒。

    “那你走吧,把門帶好,我還想睡。”她送一個笑給他,又閉上眼楮。

    他不動。

    她又睜開眼,問︰“你怎麼了?不是要走嗎?”

    “我該付你多少錢?”他囁嚅地問。

    “什麼?”她吃驚地坐起來,愣了片刻,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過之後,她裸著身體撲進他懷里,一邊吻他一邊說︰“你真好,你以為我是個妓女卻還對我那麼溫柔。來,再來一次,告別演出,好嗎?”

    他們又如火如荼地做起來。

    “你說,算不算怪?”他問。

    “算怪。”我承認。“你小子艷福不淺呀!”

    “其實這還不算怪——怪事兒還在後頭呢!”他說。

    幾天以後,他去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商務處辦事兒。一進商務處大門,就看見院里停著那輛載他去消魂的汽車。他愣了一下,以為是相同型號的車呢。上得樓來,推開商務參贊的辦公室門,見她正在和參贊談一件投資的事情。他對參贊點點頭,又向她伸出手來,說︰“你好!”

    “你好。”她冷冷大說,並未伸手。

    他尷尬地縮回了手。

    參贊問︰“你們認識?”

    “是……我……”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我不認識他。你認錯人了吧?”她雙目炯炯地看著他。

    他感到脖子後面嗖嗖冒涼氣,忙改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了。”

    她告辭了,看都未看他一眼。

    “怪不怪?”他問。

    “怪,”我說,“你也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布拉格藏龍臥虎,你說不定就遇上了一只吊晴白額母大蟲。到處亂講,小心要了你的命!”我故意嚇唬他。

    “我哪兒敢亂講呀?也就是跟你說說。”

    海關到了,我把車開進停車場。剛下車,便看見盧曦正從我旁邊不遠的車位上往出倒車。她看到我,便笑著停下車,落下玻璃,說︰“嗨!”

    我走過去,問︰“干什麼來了?”

    她說︰“海關找麻煩,擺平了。你呢?”

    “一樣。”我說。

    “用不用我幫忙?我有關系。”她關切地問。

    “不用了,我先試試看。”我說。

    她點點頭,“那我走了,不行就給我打電話。”

    她開車走了,還是那輛紅色BMW。

    朋友一臉驚慌地下了車,問我︰“她是誰?”

    “一個朋友。”我淡淡地說。

    “熟嗎?”

    “熟極了。”

    “她叫什麼名字?”

    “盧曦。”

    “就是她!”朋友大聲說。

    晚上,盧曦來看我海關的事情辦好了沒有。听說辦好了,她挺高興,說︰

    “你也不請我喝一杯?”

    我說︰“你要喝什麼酒?我這里可只有芬蘭伏特加——要不我們出去喝?”

    她說不用出去,就在家里喝,芬蘭伏特加蠻好的。“不在于喝什麼酒,而在于跟什麼人喝。跟你田大哥喝,哪怕是水,也能喝出稽康和阮籍的豪氣來。”她說。

    “別暈我。”我拿出兩個杯子和一瓶芬蘭伏特加,又從冰箱里找出一袋榨菜,兩個人便喝了起來。

    三杯酒下肚,談話便開始向縱深發展。我問她當初為什麼沒有回國,她說我反復考慮,還是不能回去——老公是歌舞團的第一把大提琴,報幕員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我回去怎麼辦?煩都煩死了!我又問她在匈牙利的情況,她只說受了許多苦,“往事不堪回首,原始積累階段的殘酷無情對誰都是一樣的。”她說。

    我們都沉默了。

    良久,她問我︰“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我笑笑,說︰“我想起兩個人來。”

    “哪兩個人?”她問。

    “一個是黑格爾。黑格爾曾經說過這樣一段名言︰‘人們以為,當他們說人本性是善的這句話時,他們就說出了一種很偉大的思想;但他們忘記了,當人們說人本性是惡的這句話時,是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多的思想。’從國內到國外,這些年我見過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兒呀!誰還敢說人性是善的?除了特蕾莎修女──她不是人,是神。”

    “我贊同你的話,這些年來,我親歷了多少丑惡和恐怖呀,來,為黑格爾干杯!”她舉杯和我輕輕一踫,然後又笑著問︰“另一個人是誰?”

    “另一個是恩格斯。他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本書里,對黑格爾的這段名言進行了極為精彩的解釋。恩格斯說︰‘惡是歷史發展的偉大動力和杠桿,它表現為對某一神聖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表現為惡劣的情欲力量。’我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本意,只是覺得這段話說得棒!”

    為了黑格爾和恩格斯,我們把一瓶芬蘭伏特加喝的干干淨淨。

    “我要走了。”她眼楮迷離地看著我,卻不起身。

    “喝這麼多酒怎麼能開車?這里TAXI也不好叫,你就住這兒吧。”我說。

    “哼,我就要看你留不留我。”她笑了,“那我先去洗個澡。”

    我把我的干淨浴衣取出來交給她,“對付用吧,沒女式的。”她接過浴衣,去衛生間了。

    我打開電視機,CNN正在播國際新聞︰耶路撒冷又發生針對猶太人的爆炸事件;印度教徒和錫克教徒發生流血沖突;斯里蘭卡泰米爾猛虎組織綁架西方旅游者作為人質;米洛舍維奇在科索沃地區實施種族滅絕計劃,大規模屠殺阿爾巴尼亞族平民……沒有一條好消息。

    衛生間的門開了,盧曦笑盈盈地站在那兒,烏黑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容光煥發,芬芳撲鼻。她穿著我的浴衣,並不太長,因為她個子很高。但過分肥大,像袍子一樣。

    她問我︰“合適嗎?”還就地轉了一圈。

    我笑了,說真好看。

    她說︰“真的?”

    我點點頭。

    她又問︰“我在哪間睡?”

    我用手指給她,說被褥都是干淨的。

    她想了想,又問︰“你不來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我習慣一個人睡。”

    她長久地注視著我,目光十分復雜,然後快步走到我身邊坐下,用雙手摟著我的脖子,問︰

    “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我的浴衣對于她來說本來就肥大,此時袖子已褪到了肩膀,兩條豐腴的胳膊環繞著我的脖頸,更要命的是浴衣的腰帶已經松落,她美麗的乳房和白嫩的腹部盡在我眼前。

    她感覺到了我的身體反應,笑了,用手摸著說︰“我還以為你有毛病呢,現在你更得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了。”她一邊說,一邊跨坐在我的腿上,浴衣早已滑落,就那樣赤裸裸的,我可以聞到濃郁的肉香。我艱難地把頭扭向一邊,因為她那豐滿的乳房已經貼在了我的臉上。

    她在我耳邊急促地呢喃︰“來吧,我不漂亮嗎?我的下面都濕了。”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本能,說︰“你漂亮,你是布拉格最漂亮的女人,我只是想和你能保持一種純潔的友誼。

    她仔細地審視著我的眼楮。

    我問︰“你不相信我的話?”

    她松開了我,說︰“其實我也希望在這世界上能有一個純潔的朋友和一段純潔的友誼,只是我以為這樣對你不公平。那我睡覺去了?”

    我點點頭。

    她揀起睡衣,卻並不穿上,只是在手里拿著,就那樣裸體走到她的門口。

    看著她那翹翹的圓圓的屁股,我一陣眼暈。

    在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撲哧笑了︰誰會相信今天晚上我們沒在一個床上睡覺?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Goodevening!”

    她輕盈地去了。

    早晨我醒來時,她已不在。

    兩年匆匆過去了,我們經常在電話里交談,也見過幾次面。我知道她生意做得非常好,手里握著大把的客戶,著實賺了些錢。我勸她找個人嫁了,或者正式的同居,安安定定地過日子。她說嫁誰?和誰同居?是你嗎?是你我就願意,可你又不要我,還講什麼?天涯漂泊我無家,早想開了。

    我苦笑。

    有一天晚上,她又打來電話。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瞎侃,她上來就問我對捷克市場的看法。我們倆都一致認為這里既不可能做大,也不可能做長。然後她說︰“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挪個地兒呢?”

    “能去哪兒呢?”我反問。

    “我倒有個好地兒,到時候你跟我一塊兒去,好嗎?”

    “哪個國家?”我問。

    “暫時保密。不是不相信你,是你身邊兒人太多。”她嬌嗔地說。

    “好吧,走的時候記著來找我就行。”我其實也是開玩笑。

    她沒來找我。

    倒是陶川出獄了,在滿世界找她。

    她不見了,如同水滴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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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黎海民駕到

    1996年的波希米亞有一個多雪的冬天。

    12月21日一大早,我開著車一路打滑象蝸牛一樣在雪地里慢慢爬到了布拉格機場,——我的朋友黎海民今天要從雅典飛來。

    我幾乎一夜未睡。

    他昨天從希臘打來電話,告訴了我他乘的航班號碼和到達時間——早上7點25分。我的車子化油器好像不大好,天一冷就不好好著車。按這兩天的溫度,我要是早晨醒來再去著車,肯定走不了。怕誤事兒,我就隔兩三個鐘頭去著一下車,隔兩三個鐘頭去著一下車,哪里還能睡覺?

    黎海民是我少年時代的朋友,我們共同度過了“文革”的悲慘歲月。他年齡已經不小了,大約長我八九歲的樣子——文革前一年就考上大學了嘛。他家本來在北京,他的父親是1938年入黨的干部,大學文化,在當時的干部隊伍里可算是鳳毛麟角,因此被一位中央領導人看中,調去做了秘書。不幸得很,那位領導人在50年代黨內殘酷斗爭中倒了台,從國務院副總理的位子上一個跟頭栽到底兒,文革一開始又鋃鐺入獄。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株連九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更何況秘書這樣的幕僚了。黎海民的父親被連降六級,發配到我們這個邊疆大省做了一名小干部。按說日子也安穩,此地民風淳厚,不會冷眼看人。誰知沒幾年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好人都要脫層皮,更不用說他這種底兒潮的人了。

    淒慘和苦難人人都知道,打住。

    黎海民于“文革”中間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個百八十人的農機廠做翻砂工。工人們更是質樸,誰也不歧視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大家跟他親親熱熱,一家人似的。兩年過去,他竟把廠里最漂亮的女工娶回了家。要說他太太也真是好人,在那種暗淡的歲月里誰還能指望他有出頭的一天?廠革委會主任和工會主席都找他太太談過話,指出她的階級立場沒有站穩,告誡她如果一意孤行,她一生的前途就毀了。不僅永遠不可能入黨,而且一遇政治運動就要首當其沖地受到審查。

    她不回頭。

    她說前途毀了就毀了吧,不能入黨就不入吧。我要是不嫁黎海民,誰還會嫁他呢?他父親是他父親,他是他。他不是壞人。他都笨成那樣了,能是壞人嗎?她愛上黎海民似乎完全出于一種善良的本性,一種憐憫——他什麼也不會干,什麼也不想干,除了一個人悄悄哭,就是發呆。她不忍看人痛苦,便去安慰他,講故事給他听,約他去看革命樣板戲。和他一起跑腔跑調地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啊……”,跟他一塊兒去食堂吃飯——那時吃飯要糧票的,還分粗糧細糧。每個人一個月有三斤細糧,也就是白面,其余都是粗糧,玉米面、紅薯面、高粱面什麼的。她把細糧都給黎海民吃,自己頓頓吃粗糧。

    有一個星期天,她來黎海民的宿舍幫他拆洗被子,見他又在一個人流淚,趕緊過來問他又怎麼啦?沒想到黎海民抓住她的手不放,說你要是真可憐我就嫁給我!她愣了半天,輕輕嘆口氣,說好吧。

    黎海民的感覺是幸福到頂兒啦,再也不可能有新的幸福了。他清楚得很,他爸爸的問題不同于我們這些人父親的問題,他爸爸是受老首長的牽連,而老首長的案子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御批的鐵案!

    除非乾坤倒轉,

    除非紅日西升,

    除非改朝換代,

    他這輩子根本不可能有出頭之日。

    能娶這樣一位又漂亮又善良的女工人階級做老婆,還不算幸福到頂兒了嗎?

    新婚之夜,黎海民淚流滿面的摟著她說︰“這輩子我是沒指望了,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

    太太斥責他︰“又哭,又哭,那麼大個男人,淚水比尿還多。”

    他們有了一個兒子,過著平淡甚至有些拮據的生活,但黎海民已經非常非常滿意了。

    可誰想到真的就天翻地覆了!

    1976年10月6日,平地一聲驚雷!

    緊接著,好消息接踵而來,先是批判了兩個凡是,接著又是全國範圍的真理標準大討論。

    黎海民的心里有了一絲希望。

    1978年,中共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大批歷次政治運動造成的冤假錯案紛紛得到平反昭雪,黎海民父親的老首長再度復出。黎海民歡欣鼓舞,他知道雲消霧散的日子不遠了——用不著老首長說話,老首長的復出就說明父親的問題全部是莫須有。他興高采烈地對太太說︰“等著瞧吧,老爺子的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太太倒不覺得有什麼,解決不解決吧,日子不還是照樣過嗎?當然,老爺子的冤案應該得到平反,也讓革委會主任和工會主席看看我階級立場到底站得穩不穩?

    沒過多長時間,一份平反決定和一份任職決定幾乎同時宣布︰黎海民的父親徹底平反,就任省委秘書長。

    黎海民告別了翻砂車間,來到省廣播電台當了記者。

    那時我們這幫紈褲子弟整天無所事事卻又興奮得緊,常常聚會,當時還不懂走私販私倒賣批文拉大旗做虎皮騙錢花,只是痛飲啤酒後趁著三分醉意指點江山,臧否人物,人人都是一付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勁頭兒,狂妄得很——也難怪,憋了十幾年了,不瘋一陣子也收不了心性。

    在聚會中屢出驚人之語的當屬黎海民,因為他是記者,加上又有通天的關系,經常有內部消息透露給我們。當時中央正在召開理論務虛會,新觀點不斷提出,他便不斷給我們傳達︰

    “東方紅不能唱了,這支歌是違背馬克思主義基本觀點的。要唱東方紅,就不要唱國際歌。要唱國際歌,就不要唱東方紅。東方紅說毛澤東是人民的大救星,而國際歌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大海航行靠舵手也不能唱了,這支歌顛倒了黨和人民的關系。什麼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人民是水,共產黨是魚。”

    “為毛澤東建立紀念堂完全是錯誤的,且不說他當年也親筆簽字要求身後火化,他一個人佔這麼大一個建築不光脫離群眾,也脫離了與他幾十年生死與共的戰友們——為什麼不能到八寶山跟戰友們在一起呢?看了人民日報XXX副總理紀念周恩來的文章了嗎?第一句話就是敬愛的周總理生不爭權,死不佔地。說得再清楚不過了。”

    對于這些問題我們都深有同感,尤其是對長時期的個人崇拜更是厭惡至極。按道理說我們都是共產黨的世家子弟,文革中曾高唱忠于毛主席忠于黨,黨是我的親爹娘。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現在竟一個個成了標準的持不同政見者。

    真是物極必反。

    我知道,他的父親比我們的父親多倒了十年霉,而且是毛澤東直接處理的案子,他的怨氣自然要比我們大一些。

    可是想想建國後的這些事兒——批電影武訓傳為文字獄開端,俞平伯惹禍,馬寅初遭殃,梁漱溟被禁止說話,胡風入獄,丁玲被難,反右派讓幾十萬人同時閉嘴,連戰功赫赫的彭德懷都以言獲罪。幾億人去打麻雀,幾億人去煉鋼,黨報上充斥著好大喜功的謊言,偉大領袖開始為老百姓吃不了這麼多糧食而發愁,一轉眼就餓死了上千萬人!而那些忠心耿耿維護神權的英雄豪杰呢?

    在廬山時羅瑞卿晚上在路邊(!)撒尿,無意中看到了從彭德懷那里出來的周小舟等人,立即呈上密報折子,反黨集團遂成鐵案。

    劉少奇在中央全會上痛斥彭德懷,說他劉某人就是要對毛澤東個人崇拜。

    陶鑄寫信給同道,說我們共產黨人對領袖的忠誠應該象舊式女子嫁人一樣,從一而終。

    結果怎麼樣呢?羅瑞卿被逼得跳樓摔斷了腿,仍被用大筐抬去斗爭;劉少奇赤身裸體的慘死在開封,胡子和頭發都有一尺長;陶鑄果然做了烈女,在監獄里寫下‘無情白發催寒暑,蒙垢余生抑苦酸。病馬也知嘶櫪晚,枯葵更覺怯霜寒’這樣淒惶無奈的詩句後與世長辭。想想這些,真讓人氣短。那時我們都非常關心政治,一本封面上印著“僅供中央領導人和有關部門負責人參閱”的南斯拉夫老共產黨人德熱拉斯在鐵托的獄中寫就的《新階級》,幾乎被我們翻爛。

    然而,黎海民很快便把自己的興趣進行了戰略轉移,轉移到各式各樣的女人身上。

    那時我們還很正人君子,遠遠不像後來那樣放浪形骸。

    我記得那是個五一節,我們一群朋友在餐館里聚會,黎海民帶來了幾個打扮得很妖嬈的女孩子。我們也並不是沒有和女孩子一起喝過酒,但那僅限于我們同樣出身的姐妹,在我們心中,她們並沒有太多異性的感覺——跟我們穿一樣的皮夾克,一樣的洗得發白的學生藍和國防綠,一樣用大碗喝啤酒。這些女孩子不一樣——她們抹著口紅,她們穿著高跟鞋,上邊穿著顯示出腰肢和胸部的時裝,下邊則是當時最時髦的喇叭褲。而且,每人都是一頭披肩發。在當年的中國,喇叭褲和披肩發甚至比西單民主牆還讓政府覺得離經叛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曾經向全世界廣播了中國共產黨北京市委員會的一個通告︰不準穿喇叭褲和留披肩發的人進入市委和市政府大門。接著還向全世界廣播了一份什麼青年組織的倡議書,號召全體青年不穿喇叭褲不留披肩發,讓帝修反的和平演變陰謀徹底破產。現在的青年人看了我這段描述可能會以為我是在囈語,但我們確實從這樣的時代走來。可笑的事情遠不止這些,在最得開放空氣之先的廣州市,連文藝晚會歌手是站在麥克風前唱還是把麥克風拿在手中唱都成為嚴重的階級斗爭。以至于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哭笑不得,說他不明白為什麼站在那兒唱就是無產階級,而把麥克風拿在手里唱就成了資產階級?最後他裁定想怎麼唱就怎麼唱。

    還是說這幾個女孩子吧。黎海民安排她們花插著坐,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身邊都坐著一個女孩子。氣氛當然很熱烈,這些女孩子和我們嬌滴滴地說話,會假裝生氣又隨即大笑,會斜著眼楮看你,一付煙視媚行的樣子,會撒嬌,會跺著腳喊“討厭討厭討厭!”而這些,我們的姐妹完全不會。

    沒有人再談政治——我們太脆弱了。

    當天下午,黎海民同其中一個女孩子做了愛。當他炫耀般把這事兒告訴我們時,我們都大吃一驚︰這麼迅速?這麼簡單?這是犯法的呀!

    從此,我們都叫他西門大官人。

    他得意地接受了這個綽號。

    自從父親平反復職,黎海民便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樂天派,到處都能听到他那哈哈的笑聲。

    我記得有這樣一件事︰他的頂頭上司——廣播電台台長的公子不知為什麼成了刑事犯,他便來找我活動看是不是可以不判刑,勞教幾年算了。我老爸當時正分管公安,說話當然是有份量的。他也許早在台長面前夸下海口,說和我家關系如何如何之類。台長眉開眼笑,如釋重負,趕快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了黎海民肩上。

    他來跑過幾次,但那時的社會風氣和現在不能比,沒人會為這種事講話,結果台長的公子被判了十年徒刑。有一天我偶然問起他這件事,他說︰“判刑了,十年。他媽的台長都不理我了。”然後哈哈大笑不止。

    後來好一陣子听不到他的笑聲了,便打听,原來他已經借調到北京去了,在中國農民報當編輯。

    我那時常到北京亂跑,因為坐火車不用花錢——我們的一位朋友當時在鐵路公安局工作,任務是反修特,實施方式是每周兩次乘車去北京,在北京登上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到了邊境口岸二連浩特再返回來。

    就這麼點事兒。

    我于是就跟著他往北京窮跑,坐軟臥吃大餐不用考慮錢的事兒。

    听說他調到北京了,我們幾個朋友就決定去北京找他玩兒,一起登上了反修列車。

    到了先給他打電話,約他中午出來吃飯。一听有飯局,還是老朋友專程來北京請他吃飯,樂得哈哈大笑。那時的飯菜真便宜,東風市場二樓餐廳,七八個人胡吃海塞一頓也就十幾不到二十塊錢。吃飽喝足沒地兒去了,黎海民說到我單位喝茶去。大家說好,就一起去。他們那報社就在王府井大街上,十幾分鐘就到了,我記得是一個破院子,和《新觀察》好像在一起。

    臨進門兒,黎海民就囑咐我們說話小聲點兒,說是中午大家都在午睡。這我明白,全世界就咱中國人睡眠不足,一到中午就迷忽。黨和政府一看也干不成別的,就決定順應民意,一律開睡。進去一看果然,大伙兒都在自個兒辦公桌上趴著睡呢,屋里只有一張行軍床,上面躺了個大肚子胖老頭兒,正咧著嘴一兒聲高一聲兒低的打鼾。黎海民說那是我們社長兼總編。條件兒實在夠簡陋的,跟現在不能比。

    黎海民給我們沏上茶,就開始閑扯。他囑咐我們說話小聲兒,自個兒卻忘了,說話比誰都聲兒高。有同事表示抗議了,說大中午的你們不能小點兒聲兒?黎海民倒來勁了,“說什麼呢說什麼呢?也不睜眼看看,我行走江湖時的哥兒們來了,能小聲兒嗎?”

    那人再不說話,又趴桌上了。

    黎海民是個愛笑愛鬧的人,讓他跟一幫朋友在一起而不笑不鬧,還不如讓他去死。才片刻功夫,他就和我們的執行反修特任務的警察朋友在寬敞的辦公室里追逐起來。他繞著桌子跑,一邊跑還一邊招他,“來呀!來呀!”我們那朋友到底是警察,幾步就追上了黎海民,雙手往他肋間一抱,他被踫到了癢癢肉,哈哈大笑起來。朋友一看這招兒靈,使足了力氣撓他癢癢。他又蹦又跳,最後一躍而起撲到胖總編肚子上,一邊大笑不止,一邊還四肢亂掙。

    我們一齊拍手喝彩。

    他因此失掉了在北京工作的機會。

    他毫無沮喪,直接從北京去了廣州,在廣東省外貿進出口公司做了個部門小經理。而且不光他去了,太太也調去了,在剛剛建成的白天鵝賓館干一份閑差。我知道這一定是得了那位領導人的濟,他剛復出時在那里任過省委書記的。

    從他到廣州以後,我們就難得見面了。我也去過幾次廣州,可每次他偏偏都不在。後來听說他去了希臘,發財了。慢慢的,大家都忙,也就忘了這個人了。

    1996年春天我回國組織集裝箱,他突然找上門兒來了。多年未見,十分歡喜。問及他父母和太太情況,才知道他父親後來調任天津一所大學任校長,長,先是舉家遷往天津,後來老爸又調商業部任職,全家又遷往北京。如今父親已經去世,母親還十分硬朗,在北京孀居。太太一個人在廣州工作,兒子今年高考,目標是清華大學計算機專業。又瞎扯了一氣,他突然提出要去布拉格發展,希望我能給他發邀請書並做經濟擔保。我說你在希臘好好的,到捷克干什麼?希臘怎麼說也是老牌資本主義,又是人類文明發祥地之一,難道不比捷克好?

    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我也壓根兒沒往心里去。

    幾天以後,我有事匆匆去了北京,在一家賓館住著。黎海民腳跟腳也來了,他家在北京,可天天到我這兒來蹭飯。有時我一大早出去辦事,中午回來得晚,一進大堂,準能看見他在沙發里坐著。見我進來,歡喜得很,我趕緊招呼他去餐廳吃飯。有時我已經吃過了,怕他一個人吃不好意思,還得再陪他吃點,弄得胃脹不已。

    有一天中午沒回來,在外面請人吃飯。晚上回來可真遲了,已經快十點了。我想他一定不在了,也不知午飯和晚飯在哪兒吃的,還挺惦記。

    下了TAXI正要進賓館,忽然看見黑地兒里坐著一個人正在哈哈得笑。不用問,肯定沒吃飯,趕緊帶他到賓館旁邊一個小飯館兒吃飯。吃罷飯他抹抹嘴便告辭,說得緊走,家里那電梯十一點停,他家住十七層。

    第二天我正睡懶覺呢,他來了,進門就嚷,說你可真舒服,我昨天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三分鐘,生生爬了十七層樓梯,差點休克。

    不久我就回布拉格了,他打過幾次電話,還是要我給他發邀請。我心說你來干嘛?在布拉格我可沒工夫天天招呼你吃喝。胡亂應付著,沒當回事兒。

    可誰想到他從希臘打來電話,馬上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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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56:28
第三十三章 Louer唐

    從雅典來的班機正點降落,我站在接機口等著,一會兒就看見黎海民一手拎著一個連國內的民工也不用了的大編織袋,匆匆往出口走來。再一看,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子,也是一手一個大編織袋。夾在金發碧眼推著各式旅行箱的歐洲人中間,煞是好看。

    他也看見我了,哈哈笑著走過來。

    “這是小唐,唐靜姝,MyIover。”他介紹身邊的女子。

    情人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楮。

    我們握手。

    這唐靜姝挺漂亮的,很年輕。個兒不高,身材勻稱,大眼楮,細眉毛,五官端正,蠻清秀的一個小家碧玉。

    “走吧。”我幫唐靜姝拎起一個編織袋,“呵,還挺沉,裝的什麼寶貝?”我問。

    唐靜姝臉紅F,“全是破爛兒——這編織袋能裝什麼好東西?”

    黎海民說︰“小唐還怕你笑話,說什麼也不讓用這編織袋。我說怕什麼?都是自己兄弟,笑話啥呀?”

    我一笑,說︰“西門大官人,你這行頭目前在世界上大概只有河南大別山里的民工還用——我怎麼能相信你是從希臘來的呢?”

    黎海民哈哈大笑起來,對唐靜姝說︰“你听他叫我什麼?西門大官人。趕明兒我給你講講這個綽號的來歷。”

    開車回到家門口,見超市門口擺了許多裝著活鯉魚的大桶,捷克人都在排隊買,才想起快過聖誕節了。

    捷克人有個習慣,一年只吃一次魚,在聖誕節的時候。捷克人不愛吃也不大會吃魚,一年就吃一次,還滿街跑著救護車往醫院里送嗓子卡了魚刺的傷員。我停車也買了兩條大鯉魚,領著他們進了家。

    從此,他們就在我這兒住下了。

    黎海民和唐靜姝在一起,真是不大諧調。黎海民已經是一株蕭疏的老樹,濃蔭繁茂,雜花滿枝已是遙遠的昔日。而唐靜姝卻還是一朵怒放的鮮花,青春和美麗都正當其時。

    黎海民比唐靜姝大二十五歲。

    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走到一起的,以為一定會有一個十分浪漫的故事。黎海民是個愛炫耀自己的人,他向我娓娓講述了當年如何把少女唐靜姝一舉侃暈拿下的過程,乏味和齷齪都已達到極致。

    唐靜姝是天津人。父親在黎海民老爸任校長的大學里當老師,母親在校圖書館做管理員。西門大官人經常在院內出沒尋覓,不久,便發現了小巧玲瓏的美麗女孩兒唐靜姝。那一年,她剛剛十八歲。可以想象,西門大官人看到美麗的女孩兒唐靜姝,就如同一條看見了骨頭的餓狗。

    天津其實是一個市民社會,老百姓小富即安,從不奢望更好的生活。他們經常笑話近鄰北京人,說北京的下崗工人不去找事兒干,而是每天趿拉著拖鞋去和胡同口那釘鞋老頭兒討論政治局人事安排問題。北京人也經常拿天津人開涮,天津小市民的口頭語是“你媽媽”,天津方言讀作“泥馬馬”,說天津人都不重視孩子的學習,學習有嘛用?有一家人特殊,孩子居然會認26個英文字母。有客人來,母親便炫耀,拿出字母表指一個讓兒子念一個︰

    “介(這)是嘛?”

    “泥馬馬的A。”

    “介是嘛?”

    “泥馬馬的C。”

    “介是嘛?”

    “泥馬馬的H。”

    “介是嘛?”

    “泥馬馬的B!”

    按道理說,西門大官人侃的內容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津女孩兒都不會感興趣——誰會有興趣知道XXX副總理早上起來是先喝紅茶菌還是先喝小米兒粥?誰會耐煩听XX的兒子和XXX的女兒結婚了後來又離婚了?

    不幸的是唐靜姝恰好是這百分之一。

    在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城市,你的居住地域在很大程度上顯示了你的尊卑、你的政治地位、你的經濟狀況,甚至注定了你的前途和一生的命運。

    在上海,全體上海人看不起甦北人;而上海人內部呢?在上只角居住的人又看不起在下只角居住的人;在康平路愛棠園、愛桃園——華東局和上海市委的干部宿舍區——居住的人則看不起全上海的人。

    在北京,人們以居住在大院——海軍大院、空軍大院、總後大院以及國家機關宿舍為榮。

    在天津,由于這是一個典型的市民社會,而且從來也不是政治和經濟的中心,連城市地位都是一會兒直轄一會兒省轄的折騰,不像北京,有大量的國家機關和三軍總部,也不像上海,有華東局及南京部隊的海、空系統及市委市府機關。老百姓對居住地域佔有的政治資源並不敏感,而且天津也沒有專門的高級干部宿舍區,散落在和平區以及警備區機關的一些小樓獨院,也早被小市民的汪洋大海淹沒。但天津人也有天津人的地域歧視︰他們把在簡陋的沒有衛生設施的低矮房屋里生活的人稱為“小平房兒出來的”,區別于住在機關院校樓房里的上等天津人。

    唐靜姝不是小平房兒出來的。

    她愛听黎海民說話,她早听天津人的柴米油鹽听煩了。她沒有考上大學,也還沒有工作,所以時間很充裕。除了在媽媽的圖書館看閑書,就是听黎海民說話。越讀書,就越覺得天津的生活令人窒息——沒有于連‧索黑爾,沒有卡門,甚至連余永澤也沒有。而听黎海民說話,倒覺得新鮮有活力。她不但愛听那些高級領導人的趣聞逸事——這些人的地位高到你甚至懷疑他們是否還在人間。她更愛听黎海民憂時傷世、悲今吊古的憤懣議論。他憤怒地對唐靜姝說,小唐你知道嗎,共產黨懲治腐敗從不手軟,50年代就殺了天津的劉青山、張子善。改革開放之初,商業部部長和北京市的幾位領導在豐澤園吃了幾頓少交錢的飯,被一位叫陳愛武的廚師告到中央,統統被撤職查辦,陳愛武因此還當上了團中央委員。廣東海豐縣委書記王仲,貪污了幾萬塊錢被處以極刑。可是為什麼就鎮不住呢?制度,只能是制度上的問題。看看這幾年,鬧成了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唐靜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連悲傷都比天津人高幾個檔次。

    她還愛听他抑揚頓挫的吟詩——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

    知道是誰寫的詩嗎?黎海民問。

    唐靜姝搖頭。

    “聞一多。”

    唐靜姝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居然連聞一多都知道!

    他甚至能夠準確地說出唐靜姝名字的出處,“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你會俟我于城隅嗎?”

    她的臉紅了。

    後來,黎海民談話的更多內容是訴說自己婚姻的不幸——在那樣險惡的政治環境下,在那樣拮據的物質生活中,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呢?

    沒費多大勁兒,西門大官人便把處女唐靜姝擒到了床上。

    從此以後,西門大官人對唐靜姝是憐愛有加,那蓬勃的花心確實也收斂了不少。在北京時,他在我的房間給我們都認識的一個己婚女子打電話,說我要請她吃飯。我劈手奪過電話說是黎海民要見你,沒我的事兒。那女子跟我聊了幾句,罵了一通黎海民有神經病之類的話,把電話撂了。黎海民見陰謀未能得逞,哈哈大笑了一頓,再未做他想。

    足見他是愛唐靜姝的。

    那時他早已在廣州工作,雖然無甚建樹,但也一帆風順。太太在白天鵝上班,朝九晚五,清閑安逸。不僅不過問他那些花花事兒,連話也懶得跟他說,只是與兒子相依為命——既然不能相夫,全部精力就放在教子上面。孩子也格外爭氣,各科成績都在班里名列前茅。

    西門大官人渾身不舒服。他不能忍受與唐靜姝的兩地生活。他不可能頻繁的北上,她也不可能經常南下。而夜里一上床,她那鮮嫩潔白的青春軀體,盈盈一握的嬌小乳房都橫陳在西門大官人眼前,常常使他不能自持,不得不到外面花錢找些妓女來出火。

    這時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從希臘寄來的信。

    寄信人是他過去的一個好朋友,叫阿氣兒。西門大官人曾帶他回過故地,跟我們都見過面。據說其父曾是中央一位大員的廚師,菜做得地道。此人去希臘已經有幾年了,音訊全無,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黎海民。阿氣兒在信中說,他在希臘辛苦了幾年,如今事業有成,心頗念舊,問西門大官人是否有意來希臘發展。

    大官人接信喜出望外,略一思忖,便修書一封,說他極想去希臘,請快點寄邀請書來。另外,邀請書要兩份。

    他把唐靜姝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工工整整的附上。

    把信用EMS寄走,他馬上給唐靜姝打電話。能和相愛的西門大官人長相廝守,唐靜姝自然也是歡喜得緊。一個女孩子,終日過著偷偷摸摸的日子,心情十分憂郁。本來就有些內向的她,竟木訥得寡言少語,昏昏噩噩。接到了西門大官人的報喜電話,常陰的臉上終于放晴了。

    邀請書很快就寄到了,阿氣兒不明白這唐靜姝是何許人,還以為是西門大官人的私生女呢。西門和唐靜姝順利地獲得了簽證,兩人喜氣洋洋地登上飛機,經過十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翼下出現煙波浩渺的愛琴海時,唐靜姝心都醉了!愛琴海,這個名字多好呵!她堅信,這是她和西門大官人的愛情海。

    他們會在這海里揚帆啟航,乘長風破萬里浪!

    阿氣兒在雅典機場迎接,好些年不見了,他顯得有些疲憊和倦怠,兩鬢也有了些許白發。他熱情地和西門大官人擁抱,也禮貌地和唐靜姝握手。他已經知道了唐靜姝的身份,便親熱地叫她嫂子。

    弄得唐靜姝臉上像著了火。

    阿氣兒的家是一座連體別墅,幾家連在一起的,英文叫TownHouse。三層,一層是車庫,二層是客廳和廚房,三層是三間臥室。阿氣兒把他們領進來,每一層,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鄭重的說︰“從今以後,這兒就是你們的家了。”

    西門大官人得意地看著唐靜姝說︰“怎麼樣?你還不信。夠哥兒們吧?”

    匆匆洗一把臉喝一杯茶,阿氣兒便帶他們上街游玩兒。悉心指點處處古跡,講述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文明如何在這里發祥。他們參觀了帕爾特農神廟和奧林匹亞宙斯神廟,游覽了柏拉圖學院和聖徒教堂,還去拜佔庭博物館和憲法廣場轉了一圈兒,回到家中已是傍晚。

    西門和唐靜姝走的前一天就沒好好睡覺,又連續十小時飛行,一落地又逛了一整天,早已疲憊不堪。胡亂吃了些東西,又陪阿氣兒喝了幾杯葡萄酒,便同唐靜姝進了已為他們準備好了的房間。

    縱然疲憊,西門大官人也非要打一炮兒才睡,說是慶祝抵達雅典不放禮炮哪兒成?唐靜姝覺得言之有理,再累也免不了叉開腿。西門折騰了一個溜夠,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己經是雅典時間的上午9時。唐靜姝先醒來,幸福地伸了個懶腰,便要去衛生間洗漱。一下床,咦?昨晚拿進來的兩個箱子怎麼不見了?她想,準是阿氣兒早晨給拎走放起來了。看看自己寸縷不著的裸體,擔心會不會讓阿氣兒看到,臉又紅了起來。

    剛穿好衣服,又發覺不對了——一直在腰上系著,直到上床才摘下放在床頭櫃兒上的旅行腰包不見了,那里面可裝著西門大官人這幾年辛辛苦苦弄下的萬把美金和他們兩人的護照呀!她急忙推醒黎海民,告訴他腰包不見了。

    黎海民揉揉眼楮,說︰“不會吧?你是不是忘了放哪兒啦?”

    唐靜姝說︰“沒忘,我就放這兒啦。”她指著床頭櫃。

    黎海民一邊兒穿衣服一邊兒說︰“別急,別急,再找找。”

    唐靜姝把臥室翻了個底兒掉,連床底下都鑽進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黎海民也急了,趕緊出去找阿氣兒。

    可屋里屋外到處都沒有阿氣兒的人影兒。

    正納悶兒呢,來了一希臘老頭兒,嘰哩咕嚕地講著英語。西門大官人過去學的是俄語,英格利市的鬧。唐靜姝到底晚出生二十多年,趕上了學英語的時代,因此能略听懂一二,說這老頭兒是房東,找阿氣兒要房租來了,阿氣兒已經欠了三個月房租啦。

    唐靜姝結結巴巴的說︰“阿氣兒不知道去哪兒了,昨天夜里還在呢。我們是他的朋友,昨天剛從北京飛來。你能告訴我們阿氣兒去哪兒了嗎?”

    阿氣兒乘早晨八點的希臘航空公司班機去了美國。

    原來,阿氣兒在希臘早已窮途潦倒,全靠騙吃騙喝度日。眼看著混不下去了,適逢國內發生“八九”動亂。阿氣兒琢磨機會來了,便在雅典跟著起起哄來,又是聲援,又是去中國駐希臘大使館遞交抗議書,鬧得烏煙瘴氣。爾後便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說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美國政治避難。美國人笑了,說中共不可能迫害到你,因為你在雅典而不是在北京。

    沒理他這個茬兒。

    他眼珠子一轉,又跑到台灣駐希臘辦事處,也說是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台北。

    台灣官員也不傻,婉言拒絕。

    他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長跪不起大喊救命。台灣人煩了,便給他發了一本中華民國海外護照。持這本護照可以在世界各地以台灣人的身份旅行,但去台灣仍須簽證。台灣官員說,你現在持中華民國護照,中共管不了你啦,你可以放心啦。阿氣兒心里樂開了花,他知道中華民國的護照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好使。鬼才要去你們那個台北呢!他拿這本護照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順利地獲得了B1簽證。然後把他還沒有騙過的朋友濾了一遍,最後鎖定了西門大官人。

    去美國不能兩手空空呀!

    西門大官人與唐靜姝春夢甫醒,已然是兩條喪家之犬。沒有護照,沒有錢,甚至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兩個箱子都讓他拎走啦!語言也不通。

    真是沒法兒活了!

    得虧有個唐靜姝,否則,西門大官人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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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3 23:58:27
第三十四章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女人的堅韌程度往往是難以估量的。唐靜姝在這絕境中義無反顧地擔當起養活西門大官人的重擔。她先找了中國駐希臘大使館領事部,細述了她和西門大官人的奇特經歷,取得了使館官員的同情和幫助,在沒有一分錢的情況下為他們補辦了護照,還給她湊了幾十美金零用錢。

    從大使館出來她就去找工作,沒有語言,只能去中餐館打听。沒有一家要人的,她急了,便對一個餐館老板說她不要工錢,只求吃住。老板奇怪,便問究竟。唐靜姝又把這番經歷一五一十的道來。老板看這女孩兒清秀純樸,不像個壞人,便嘆口氣答應了。唐靜姝高興極了,連忙去找西門大官人,把這喜訊告訴他。哪知道西門依舊老淚縱橫,說這有什麼用?還不如去死呢。

    唐靜姝煩了,說你怎麼總這德行呀?我還沒怨你呢,你倒沒完了?成天吹你的朋友好,今兒我可領教了。要想死就死去吧,愛琴海又沒蓋蓋子。

    一听這話,西門大官人暫時不敢哭了,乖乖地跟著唐靜姝去了那家中餐館兒。

    他們在希臘呆了整整四年。

    唐靜姝後來對我說,第一年是最難熬的。她為了養活西門大官人,幾乎把雅典的雜活兒干了個遍——給希臘人看孩子當保姆,捅煙筒,拎著桶拿個刷子在十字路口給等燈的汽車刷玻璃……也在大街上賣過中國小商品,無證經營,警察來了就跑。吃盡了苦,受盡了罪,養活了西門大官人。

    第二年情況就好一些了。

    他們雙雙找到了工作,唐靜姝在一家中餐館的酒吧做招待,西門大官人則在這家餐館的廚房里幫廚。工資雖然不高,但老板包吃包住,根本就不用花錢。此時的西門大官人已經很有兩手廚藝,也不再議論中央人事和背誦聞一多了。而唐靜姝由于在酒吧工作,英語和希臘語都大有長進。

    在這家餐館干了一年,兜里有了些錢,他們便決定去克里特島發展。克里特島是希臘第一大島,愛琴海文化的發祥地,也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勝地。機會一定比雅典多——他們這樣想。

    克里特島上餐館林立,他們很容易便找到了工作。這里所有的經營都是面對游客的,而由于氣候的原因,一年只有三個月是旅游旺季。因此,幾乎所有的餐館都只營業三個月。西門大官人在給我敘述他和唐靜姝在克里特島上的生活時,不無炫耀地說“天天曬太陽,洗海澡,吃海鮮。”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有當問到他們的收入時,他才一臉沮喪地說︰“別提了,希臘人哪兒都好,就是不愛給人發工資。”

    原來,他們打工的第一家餐館是希臘人開的。苦干了三個月,老板就是不給發工資。怎麼吃怎麼造都行,沒錢。逼急了,老板飛回雅典了。西門大官人這氣呀!好在吃住都在餐館里,就剩下每天曬太陽洗海澡吃海鮮了。

    第二年,他們換了一家餐館,老板仍然是希臘人。又苦干了三個月,老板倒也打算給大伙兒發工資,去銀行提款了,西門大官人和唐靜姝好不歡喜。等到傍晚老板才垂頭喪氣的回來,沒發錢,發了一張報紙——一家著名的銀行倒閉了。

    老板的錢全存在這里。

    西門大官人氣得眼冒金星!

    第三年又開始了。在進入旺季之前,西門大官人照例在沙灘上享受海水和陽光。他見不遠處仰面躺著一位亞洲女士,赤裸著上身,乳房還不算小,挺好看,便走了過去。

    他自己向我供認︰“都是他娘的看大奶看壞了!”

    那女子約模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高個兒,豐滿,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贅肉,珠圓玉潤,肌膚如雪。見他過來,摘下墨鏡,一笑,用英語問︰“您是日本人嗎?”

    西門大官人那時也懂了不少英語,慌忙回答︰“No,IamChinese。”

    那女子又笑了,用漢語說︰“我也是中國人。”

    西門便問︰“你是哪個省的?”

    她嫵媚一笑,“你猜?”

    “北京?”

    “山東?”

    “河北?”

    “江甦?”

    “上海?”

    猜了個遍,那女子只是含笑搖頭。“怎麼那麼笨呢?台灣!”她說。

    西門嘿嘿笑著,說︰“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一邊笑,眼珠子一邊往她乳房上轉。

    那女子笑著嗔他,“怎麼那麼討厭呢?往哪兒看?坐下好不好?”

    西門順勢坐在她身邊,兩人聊起天來。

    這女子叫簡若雲,台北人,嫁了個希臘老公,離了,如今自己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生活。

    西門大官人打量著她的身體贊美道︰“你這身材可真不像生過孩子的,簡直像……”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

    “簡直像什麼?簡直像個處女?”簡若雲自問自答,開心地笑起來。低頭看看自己的乳房,不無驕傲地說︰“美吧?”斜眼看著西門大官人。

    “美,美極了。”西門大官人趕緊說。

    “我沒給孩子喂過奶嘛。”

    她問西門大官人在克里特島干什麼?西門大官人照實說在餐館兒給人打工。簡若雲輕蔑地說︰“你們大陸人就會給人打工,打工能有什麼出息?為什麼不想著自己做老板呢?喂,我倒有個計劃,你願意听嗎?”

    西門大官人急忙說願意听。

    “我正在談一個小餐館,準備盤下來。我們一起做怎麼樣?我們都是老板。你懂廚房嗎?”

    “懂。”

    “那太好了,你把廚房管起來。好不好?”

    “當然好了!”西門大官人這時已經顧不上用腦子想問題。“只是,我還有個女朋友。”他囁嚅道。

    簡若雲哈哈大笑,一雙眼楮斜斜地看著他,“怎麼,你以為我要嫁你呀?”

    第二天,他們在約好的酒吧見面。為了慎重其事,唐靜姝也去了。三個人談妥了所有細節,又一起去看了那個小餐館,位置不錯,環境也很雅致。二十幾三十個座位,外帶一個小花園。在花園里喝酒,可以看到愛琴海的萬頃碧波。

    唐靜姝和西門大官人在雅典干了一年,省吃儉用攢下一萬美金,都交給了簡若雲,算是入股。

    簡若雲做了經理。

    西門大官人是副經理兼大廚。

    唐靜姝是領班兼女招待。

    小店正式開張。

    兩個漂亮的東方女子往那兒一站,簡直就是活招牌,又趕上旺季來臨,游人如織,生意還壞得了?

    客人每天都滿滿的,唐靜姝頭都暈了,西門大官人更是煎炒烹炸,揮汗如雨。這可是給自己干吶,雖然累得人仰馬翻,終究是歡天喜地。打烊一算賬,心里就像抹了蜜。

    錢歸簡若雲管,但賬是一天一清,三人簽字。

    簡若雲嗜賭。西門大官人有時也想跟她去賭場開開眼,但她總是巧妙地婉拒。

    “小心唐小姐吃醋。”

    “我可不願明天看唐小姐的臉色。”

    西門大官人只好做罷。

    自己的小店不比人家大店,旅游淡季也照開不誤。反正又不用請人,自己閑著也是閑著。游客雖不多,三三兩兩總是有的。生意不忙,唐靜姝便騰出時間去找點零活兒干,錢還怕賺多呀?餐館里就留下西門大官人和簡若雲。她哪里知道,當她在外邊打工賺錢的時候,她的西門大官人正把簡若雲按到餐桌上大干特干,醬油瓶醋瓶胡椒粉瓶滾了一地,而簡若雲興奮的叫喊幾乎壓過愛琴海的濤聲。

    其實他們只有過兩三次,簡若雲嫌西門大官人不中用,“人家火兒剛上來,你倒早蔫兒了,這不是害人嘛!”她憤憤地說,不再讓他上身。

    一年結束了,到了分賬的日子。簡若雲約西門大官人去海邊見面,特意叮嚀他一個人來。西門大官人心里樂開了花,和簡若雲雖然只有過幾次,但他已經領略了她的瘋狂。那種強烈的刺激真是刻骨銘心,沒齒難忘。他以為簡若雲要在藍天之下碧海之上與他共浴愛河,否則為什麼叮囑他一個人來呢?他自知本領不濟,便預先服了猛藥西班牙蒼蠅。穿戴整齊,急急的來了。

    到了約定的地兒,簡若雲已經在那兒了。她面朝大海站著,婷婷玉立。一頭長發披在雙肩,更顯得性感十足。西門大官人滿臉含笑走上前去,听到腳步聲,簡若雲也慢慢回過頭來。

    西門大官人呆了,他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如花笑靨,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悲戚愁苦,烏雲密布的臉。

    還沒等他問話,簡若雲先開口了,她一字一句的向西門大官人宣布︰“餐館破產了,我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房東馬上就要收回餐館,我今天下午回雅典,再見吧。”

    她款款地走了。

    西門大官人呆若木雞。他慢慢地躺在沙灘上,渾身無力,像散了架一樣,只有那服了藥的器官在一陣兒一陣兒的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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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4 00:03:47
第三十五章 這次第……

    “田力,你幫我個忙,跟我去趟雅典,咱們把她兒子綁回來!臭娘兒們,合著我和小唐把所有錢都賠進去不說,還白給她干了一年活兒!”西門大官人咬牙切齒地說。

    我一笑。

    “那你們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我問。

    “搞到捷克的合法居留,在這兒慢慢兒做生意,全靠你了。”他說。

    我告訴他,在這里外國人要獲得合法居留必須先注冊公司。與其它歐美國家一樣,注冊公司要找律師辦理。律師費大約在一千美金左右,注冊資金最低在四千美金。“你有錢嗎?”我問。

    “你先給墊上吧。”他倒痛快。

    我皺皺眉,又問︰“你們怎麼沒有邀請就簽過來了?”

    “在北京哪兒能簽來呀?我們是q捷克駐希臘大使館簽的,找了個關系。”他說。

    我看出他倆已經窮極了,帶西門大官人去超市買東西,他拿起一雙女式棉皮鞋左看右看,然後對我說︰“田力,小唐鞋都破了,老往里灌雪。”

    我拿過來看一眼價格,扔進了購物車里。他高興了,又跑到貨架上拿了兩包衛生巾扔進車里——這回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兒了。

    有一天和唐靜姝出去辦事,在路上我問她︰“你們怎麼想起跑捷克來了?歐洲那麼大。”

    “唉!”她嘆口氣,“別提了,倒霉事兒全讓我倆趕上了。希臘不是移民國家,呆一輩子也拿不到身份。听說塞浦路斯能辦身份,我倆趕緊往那兒跑,去了才知道消息是假的。也去過西班牙,那兒的王子即位,當國王了,大赦天下,所有黑在那兒的外國人一律充許入籍,成為西班牙公民。我們知道的晚了,去了人家登基已經結束了,愣沒趕上。也去過德國,那兒倒是能政治避難,只要你說是六‧四跑出來的。可要住難民營,我一听就怕了,還以為跟集中營似的呢,不敢去。後來才知道,人家那難民營就和國內的星級賓館一樣,生活好著吶。可再去也不行了,人家把章程改了。”她無限感慨地說。

    “那你們怎麼辦呢?我是說你們倆。”

    “不知道,他說像你們這樣的人都不能輕易離婚,離婚會引起社會動蕩的。”唐靜姝哀傷的說。

    這小子,逮住傻瓜往死了蒙呀。我樂得差點把方向盤扔開!

    我想告訴她,我們的毛主席、劉主席、賀龍元帥、葉劍英元帥……都是結了離,離了結好多次的,社會並沒有發生動蕩。

    更何況我們這些鳥貨!

    話到嘴邊兒又懶得說了。

    唐靜姝是個極富同情心的姑娘,講起他們在希臘的遭遇,只字不提自己經受的苦難,卻一個勁兒替西門大官人訴說哀傷。她說︰

    “他在國內哪兒做過飯呀,在希臘硬學成個大廚。你說難不難?在希臘這幾年,從一去就讓人騙開始,幾乎年年受騙,他五十多了,能承受下來可真不容易。在希臘當大廚的時候,他的兩只眼都長滿了白內障,可我們的錢只夠給一只眼楮動手術。沒辦法,只能先做一只。也不敢告訴老板——怕人家不要呀。他一炒菜我就緊張,有空兒就往廚房跑。他經常把菜撥拉到灶台上,我趁沒人注意又給他一把扔進炒勺里。唉,想想他自幼錦衣玉食,落到這步還不是因為我呀!”

    唐靜姝眼楮紅了。

    我搖頭,說他也不是自小錦衣玉食,剛懂事兒就開始吃窩頭,比我們都多吃十幾年。落到這步怕也不是因為愛上你,沒你還有別人兒呢,總之不會閑著,你也不必覺著內疚,小心把老家伙樂死。

    經過了這麼多磨難,西門大官人仍很樂觀。他說這回他肯定要發財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回國時專門請個半仙兒給算了一卦,結果是祖墳的位置不對,特意回山東老家把祖墳位置移了一下。不能總受騙呀,就又請一神人給開了天目,現在不論看人看事,準極了。

    我問他怎麼開的天目?

    他說不容易,要吃苦,“兩根220伏的電線往左右太陽穴上捅,滿眼都是金星!”

    我真佩服他結實。

    “神人還專門傳了一套氣功操給我,我和小唐每天晚上都練。你看,這樣,這樣,這樣……”他精靈古怪地練把戲給我看,最後一招兒是從空中抓一把然後按住後腦勺。

    我問這是干什麼?

    他說是把宇宙間的靈氣抓來灌到腦子里。

    招兒靈不靈不說,運動量挺大的。一套下來,大汗淋灕。唐靜姝趕緊上來給他擦汗。

    見我不屑,他又說︰“你還別不信,我媽七十多了,心髒病挺厲害。以前走路扶牆,幾年沒出過屋。自打練了我這功,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大夫說能活到一百歲!”說到這兒,他好象想起了什麼,說︰

    “田力讓我用你電話打個國際長途吧?出來幾個月了,還沒告我媽一聲兒呢。”

    “打吧。”我說。

    西門大官人看看表,晚上七點,正好北京是中午,樂孜孜地撥通了電話。

    是他兒子接的。兒子果然如願以償地考上了清華,經常在奶奶家里住。“我是你爸,讓你奶奶接電話。什麼?”

    西門大官人滿臉煞白的站在那兒,——老太太死了。

    天天練功,大夫說能活一百歲的老太太死了。除了自己的兒子,全家人——姐姐、妹妹、弟弟都拒絕接他的電話。

    媳婦壓根兒沒來。

    我勸他︰“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節哀順變,化悲痛為力量吧。”

    悲痛了大約有一個小時。

    我回到自己房間看電視,听見他和唐靜姝又練起了神功。

    我替他付了律師費,又借給他四千美金讓他存入銀行做為注冊資金。早晨,他和唐靜姝穿戴整齊,揣上錢去銀行了。

    過了二十天,他和小唐的公司早已注冊完畢,我就讓他把錢取出來還給我。可他總是支支吾吾的,一天拖一天。我覺著怪,可又一想,他在這兒不可能再有什麼事兒呀?便逼問他,他仍支吾以對。唐靜姝說了實話︰他存錢的那家銀行倒閉了!

    我這氣呀!布拉格的銀行多過米鋪,什麼奧地利銀行、德國銀行、瑞士銀行、英國銀行、美國銀行……滿大街銀行都不倒閉,你怎麼專揀要倒閉的存?還他媽自稱開了天目呢!

    唐靜姝出來為他說話︰“田力你也別怪他了,他也是反復看了許多家銀行,最後才選定往這家存的。”

    “為什麼?”

    “他說這家風水最好。”

    我差點背過氣去。

    後來,唐靜姝私下求我為她找個工作。我想也對,總不能一天到晚吃我喝我吧?我和這里的中餐館老板關系都還不錯,因為我饞,經常去吃飯。有一回我去一家四川人開的餐館去吃川菜,順便就問老板娘是否可以用個人?老板娘問什麼人?我就把唐靜姝的大致情況講了一下,強調在希臘幾年都是做餐館,人漂亮又有英語。她想了想,對我說︰“其實我們這里是不需要人的,不過田大哥說話了,一定是關系很近的人。那就來吧,包吃包住,一個月四百美金,小費歸自己,你看行嗎?”

    我再三感謝。

    回到家里,我把這事兒一說,唐靜姝歡呼雀躍,西門大官人卻拉著臉兒不說話。我心想這倒怪了。到了晚上,西門大官人跑到我屋里,掩上門,低聲說︰

    “那事兒不行。”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飯店是什麼地兒?來的人干什麼的都有,我怕沒幾天小唐就讓人給勾了去。除非我也去。”他說。

    我說你他媽沒出息大發了,我再也不管你們的破事兒。但咱們說清楚,我這兒也不是你們一輩子的食堂,你們兩個看著辦吧!

    後來,唐靜姝告訴我,在希臘的時候,有一個希臘小伙子對她特別好,是個海員。西門大官人警告她不許來往,說︰“小心我弄死你!”

    她害怕了。

    我也明白,西門大官人有國不能回,有家不能投,工作早沒了,哪兒還有人要五十多的老頭兒打工?

    沒有唐靜姝,他只剩一條死路。

    我要回國一段時間,我告訴西門大官人和唐靜姝,他們必須找地方住了,也就是說免費的旅館和免費的餐館要結束了。

    “你走好了,我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西門大官人挺高興。

    “不可能,因為我要退掉這套房子。你願意住也可以,從下個月開始你交房租。”我說。

    實際我並不會退掉房子,但實在煩了。

    “不不不。”西門大官人連忙擺手。

    他嫌這套房子租金太貴,要去找人拼住。

    回國的日子臨近了,有一天我晚上回來,只見家里一片狼藉,像進來了賊似的。再一看,我新買的毛毯,新買的被褥以及一部份廚具都沒有了。桌上放著個紙條兒,是西門大官人寫的,說他們找到住的地方了,今天就搬過去,拿了你點東西,實在沒辦法,請你原諒。

    半年以後從國內回來,再沒見過他們的面,倒是听到過有關他們的消息︰有朋友說西門大官人曾在一個小市場練過幾天攤兒,大伙送他一個綽號叫“老革命”。生意很差,不練了,不知到哪里去了。也有朋友告訴我說他曾受雇于一個華人小老板,幫他在市場里看攤兒。按說這是個清閑活兒,但他卻有一個大問題︰那時他剛把那只眼的白內障也做了,不知怎麼搞的雙眼都變成了遠視,近處看東西是模糊一片,三步之內連唐靜姝也認不出來。非得倒退十步以外,才能知道誰是誰。一有顧客來,他就大步後退。顧客納悶兒,以為他腦子有毛病。慢慢的,誰也不來光顧。很快,他被老板辭了,不知去向。

    有一年秋天,是個下午,陽光暖暖的。我在布拉格城邊兒一個頗有歷史的餐館跟朋友吃飯,——這家餐館的牛排特別地道,是純正的英國口味。

    吃罷飯出來,我從停車場開出車子,在路口等著上路。這時,我忽然看見唐靜姝正攙扶著西門大官人緩緩橫穿馬路。他們走得非常慢,小心翼翼,如同盲人一般。唐靜姝依舊很漂亮,但已經憔悴了許多。西門大官人則是兩鬢斑白,衣衫破舊,步履蹣跚。

    幾年不見,真是一個老人了。

    我望著他們漸漸遠去。

    後面的車輕輕按了一下喇叭,在催我了。

    我拐上大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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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4 00:05:51
尾 聲

    1995年的春天,余陽已經回國重執教鞭,只有汪虹還跟我在美麗的波希米亞四處奔波。雖然辛苦備嘗,但也總算賺了些錢。此時,她的理想是嫁到德國去。機會似乎又一次來來到身邊,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抓住。然而,命運又跟她開了一個近似殘酷的大玩笑。

    1995年的深秋,國內一個省紡織公司的副總經理帶著英語翻譯來到布拉格。他們是來和我合作的,因此我必須陪他們日以繼夜地看脫衣舞,逛妓院。當時,我的捷語水平還完全不能應付這類特殊場所的需要,只能請汪虹一同前往。結果是一應雜務一一向妓院老板詢問服務項目和價格、替官員回答脫衣舞女的問話等等都由她來完成。當時,她的大姑瓦哈洛娃又給她找到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德國人,是漢堡一所中學的校長,太太去世了,想找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國女子攜手人生。年齡當然已經不小了,但財產也頗為可觀。先不說校長的年薪——千萬不要同中國的校長比——就說校長在漢堡的豪宅——一座三層的大HOUSE,就值幾百萬馬克。汪虹已經和校長通了幾次電話,校長十分滿意,當即寄來了邀請書和經濟擔保,請汪虹在12月份去德國見面,共渡聖誕和新年。我提醒她一定要準確地找到校長的家,不要重蹈在荷蘭的覆轍。她笑著說這回保證萬無一失,因為我不但有他家的詳細地址,而且——她笑不可支——我大姑也害怕我再鬧荷蘭那樣的笑話,決定親自押運我到漢堡。

    我放心了。我對汪虹說,那你就站好最後一班崗吧。汪虹說那沒問題,只是這最後一班崗怎麼改到妓院里站了?我嚴肅地批評她,戰士還能自己挑選在哪兒站崗嗎?少奇同志當年和時傳祥說的話忘記啦?我是國家主席,你是掏糞工人,我們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在為人民服務。領導同志去嫖妓,你去做翻譯,也只是分工不同。

    汪虹笑了,說你就貧吧。

    忙里偷閑,瓦哈洛虹去德國駐捷克大使館簽證。校長的邀請書和經濟擔保真管用,二話不說就給簽了。兩人定好了啟程的日子,三天後乘火車去漢堡。

    晚上,我和汪虹陪副總經理二人從夜總會回來。人困馬乏,趕緊休息。凌晨四點,我們又前往距布拉格有一百公里的一座小城考察市場。去的路上那位翻譯就鬧著要開車,我說天太黑,而且有小雨,等回來時再說吧。

    到了小城已經天亮,市場剛剛開。副總經理看了看商品價格和銷售情況,又在小城四處轉了轉,見遠沒有脫衣舞有意思,便說回吧。

    上了車,翻譯又說要開。我說等等,等我上了歐洲四號公路你再開。不多久上了四號公路,我停下車,說你開吧。

    翻譯喜滋滋地坐在駕駛座上,汪虹說你行嗎?他驕傲地一笑,說有本兒。我也真困了,便仰在後座上打盹兒。

    也就十分八分吧,听得汪虹尖叫︰“呀!呀!你往哪兒開!”睜眼一看,汽車正向路邊的一棵樹沖去。也就是一瞬間的工夫,汽車撞到樹上又翻進溝里。我眼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真得感謝捷克完善的醫療救治系統,我們在第一時間被救護車送往最近的醫院,而醫院在救護車未到之前已經就做好了各種準備工作。救護車一到,我們就被抬到各個處置室,進行詳細的檢查和搶救。

    四個人中汪虹的傷最重︰第七頸椎骨裂;副總經理其次,雙耳根被深度撕裂,手臂骨折,並疑為顱內出血;我排第三,胳膊吊起來了,前額的皮撕開遮住了眼楮,縫了十幾針。

    肇事的翻譯沒受一點傷。

    捷克科學院的一位院士親自為汪虹主刀,從她身上取下一塊骨頭,劈成片兒,塞進裂開的頸椎里,再用不銹鋼釘固定。

    在她住院期間,副總經理帶著翻譯逃之夭夭。

    她不可能去漢堡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後,戴著堅硬的塑料頸套,步履維艱地經赫爾辛基回國。

    神采飄逸,精力十足的瓦哈洛娃天天早出晚歸。我曾認為是喜歡安靜的吳和嫌她在家鬧得慌,因此天一亮就請她出門,不到晚上不許回來。我確實在中午的麥當勞看見過她,一個人飛快地吃著炸薯條和漢堡包。我對汪虹說,你大姑就像一只玩具狗,每天早晨你大姑夫擰緊發條往門外一放,她就自己玩兒去了。等晚上回來,發條早沒勁兒了,安安生生睡覺。汪虹說你這是污蔑。

    中秋節的晚上,瓦哈洛娃給我打電話,說要到我這里來玩兒,還說有月餅送給我。我知道她又想瘋一夜,捷克人喜歡安靜,我這兒是一獨立的大HOUSE,擾不著四鄰。我說你來吧。

    她來了,帶了一包月餅和兩個中國朋友。我也懶得听她介紹,就切月餅吃。汪虹從冰箱里拿出啤酒,又找了幾袋花生米、杏仁之類的東西下酒。

    幾杯過後,瓦哈洛娃說咱們唱歌兒吧?大家都響應,說你先唱你先唱。瓦哈洛娃也不推辭,清清嗓子便唱了起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

    月亮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喲……”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半夜了,我沒精神陪她,便自己去睡覺了。可怎麼能睡得著?瓦哈洛娃把50年代的流行歌曲幾乎挨個兒唱了一遍!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王大媽,要和平,要呀麼要和平;小鴿子,真美麗,紅嘴巴,白肚皮;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了咱農莊……

    早晨起來,人一個也不見了,桌上杯盤狼藉——敢情兒半夜還做了一頓飯吃。

    她就是這麼一個快樂而又精力充沛的人。

    可是竟得了癌癥。

    直腸癌,發現得也不算晚。在布拉格做了手術,大夫說手術很成功,但必須輔之以化療。

    她了解化療的後果一一脫發,浮腫。

    她拒絕了。她不能接受自己以一個脫發、浮腫的形象出現在親朋好友面前。可以死,但不能不美。

    布拉格經常有國內各種神人出沒,練武的、算卦的應有盡有。其中有一位包醫百病的氣功大師,是從陝西省來的。學問深奧,功夫不凡,在病榻前為瓦哈洛娃發了兩次功,瓦哈洛娃自覺通體舒泰,病痛全無,真像換了一個人。她高興極了,決定就接受這位大師的氣功治療,讓可惡的化療見鬼去吧!可這位大師馬上就要回西安了,瓦哈洛娃毫不遲疑地跟隨他來到西安,繼續接氣。吳和對此頗有些憂慮,但看瓦哈洛娃如此執著,也就由她去了。這時小麗麗已經從查理大學法律系畢業,剛剛注冊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母親病重,只能關門陪護母親一同來到西安。

    這位大師收費十分昂貴,好在瓦哈洛娃這些年也掙了不少錢。接了幾個月氣,病情日趨嚴重,已經不能行走,骨瘦如柴。當時我正在國內,曾專門前往探視,見她這般形狀,知道已快不起。但瓦哈洛娃還十分樂觀,問我生意近來如何,還說治好了病再去我的HOUSE唱歌。

    我只能點頭稱是。

    又過了些日子,我已經OK了回捷克的返程機票,突然接到小麗麗從西安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她母親已于昨夜病逝。由于都是早已料到的事,因此小麗麗也不是過分悲傷,只是通知我一下,說她和父親明日乘飛機到北京。

    我趕緊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把我的機票延期。第二天一早趕到首都機場,接到了小麗麗父女,而快樂的瓦哈洛娃女士已經被拎在手提包里。

    我先陪他們去捷克駐北京大使館辦手續,因為瓦哈洛娃早已入了捷克籍,必須通知捷克使館。然後又跑到中國外交部領事司,通知他們捷克共和國公民瓦哈洛娃在西安逝世。中午12點半,我們才在餐廳里就坐。

    我為小麗麗點了大蝦,我知道她非常喜歡吃蝦。吳和只點了雞腿和一個素菜,別看他懂古漢語,但在吃的方面遠不如他的女兒有中國味兒。小麗麗特別能喝酒,我問她喜歡喝什麼酒,她說五糧液非常好。于是又要了一瓶五糧液,大家便吃喝起來。

    我不知怎麼又想起了瓦哈洛娃,想起我們在一起時的情形,想起她起早貪黑地在外面掙錢,華人嫌她“黑”,都叫她黑人領袖,也有稱她為溫妮-;曼德拉的。得病前,她剛剛在布拉格黃金地段買了一座GardenHouse(花園別墅),在此之前她已經買了兩處公寓了。沒有瓦哈洛娃,吳和和小麗麗根本不可能活得如此滋潤。

    望著沒有一點憂傷、又吃又喝、談笑風生的父女倆,我心里突然沉重起來。

    吳霞精明干練,小玉雖然有點兒懶,但人老實。大包兒滾不成以後,兩人在布拉格從練攤兒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兒地往前走,還真賺了不少錢。按說不錯了,但吳霞心高。她不甘心永遠批別人的貨靠拼縫兒掙錢,她日夜都想自己過大貨當老板賺大錢。以前沒錢,也就是瞎想。如今有錢了,她就琢磨著付諸行動。

    她瞅準了最能賺錢的皮夾克。

    捷克人都愛穿皮夾克,不分男女老少,甚至不分冬夏春秋。因為捷克並沒有太熱的時候,就算是盛夏,一早一晚也挺涼。中國人發皮夾克的並不多,原因是貨值太高。一個20尺小貨櫃裝5000件皮夾克,再便宜也得有100萬人民幣的本錢。可話又說回來,掙錢也掙得邪虎︰批發價每件至少得在1200克郎,正好也賺100萬人民幣。

    吳霞想︰要做就做大的,本錢多,可利潤還大呢!她算算這幾年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也有差不多七八萬美金了。她就把這想法兒跟小玉說了,小玉說咱倆的事從來還不是你當家?你看著好就做吧。可有一條,你還差不少錢呢,怎麼弄?

    吳霞說錢我想辦法。

    她飛回北京。

    也不用往遠走,北京郊區就住著一幫一幫的浙江農民,盡是縫制皮衣的,北京人干脆就叫他們“浙皮子”,把他們聚居的地方叫“浙江村”。吳霞打听到地方,獨自駕車前往,與“浙皮子”們經過艱苦地討價還價,最終把價格鎖定在180元人民幣一件。“浙皮子”們送她出來,一個個拉著臉,說幸虧客戶不都是你這樣的,否則我們死掉算了!

    吳霞听著挺得意。

    錢不夠,她就找熟人借,許以高利。她這人信譽好,錢數又不太大,幾天就借齊了。她把自己帶的錢連同借的錢都交給一個好朋友,讓他听信兒付款。

    她帶著樣品飛回布拉格,找客戶一看,都說好。她心里有了底,一個電話打回去,讓“浙皮子”們立刻生產。

    一個月功夫,“浙皮子”打來電話,說全部做好,請她派人驗貨付款。她急忙給朋友打電話,著他速去驗貨。朋友去了,說跟樣品完全一樣。吳霞便讓他付款,安排海運。

    貨到了,吳霞帶著小玉高高興興去海關清關提貨,待運到倉庫打開一看,傻了。

    不但款式完全不對,更重要的是亞洲尺碼!

    而且,全都是用再生皮制成,手指頭輕輕一戳就一個窟窿。

    吳霞幾乎暈倒。

    她當下給朋友打去電話,講明了情況,讓他火速趕往浙江村,逮住這幫狡猾的“浙皮子”。

    朋友去了,給她生產皮夾克的這個浙江作坊早已人去屋空。

    她結結實實的吃了個癟子。

    上當了,賠血本了,可還得強打著精神活呀。血本無歸,債台高築,幾年辛苦毀于一旦,她心如刀絞,可在小玉面前還不敢露出來——她是他的主心骨呀。

    偽劣皮夾克胡亂賣了,手里又捏著一點錢。吳霞知道,這可是翻本兒的最後資本了!

    她又開始苦苦琢磨。

    本錢不多,要是按常規過大路貨,沒個五六年撈不回損失。等不起,沒時間等。可過什麼俏貨才能有可觀的利潤呢?

    對,過胸罩!

    上次回國辦貨,她專門去了幾次雅寶路市場,那五顏六色型狀各異的胸罩確實吸引了她。她在那展台前駐足良久,想買幾個,可又沒用──她胸脯平平,跟男人無異。但她還是記住了批發價格︰2,5元人民幣一個。她知道捷克胸罩的零售價,沒有低于120克郎的,按當時的比價,相當于40元人民幣。一個40尺貨櫃大概能裝20萬個,加上運費、保險、關稅,也超不過15萬元人民幣。也不要批很高,就定在50克郎,也就是十二三元人民幣,算算能賺多少錢?跟投入比簡直是天文數字嘛!她愈想愈激動,再次飛回北京。

    找到廠家,她這次總結了教訓,不再一味地討價還價,而是堅決強調質量。她不但把朋友找來,還把朋友的太太也一塊兒找來,囑咐說︰“這次是我翻本兒的最後行動,請你千萬費心受累,一定要和這樣品一模一樣才能付款。”朋友听了不樂意了,說上次也是一模一樣的,是“浙皮子”中途調了包兒。吳霞說上次咱們不說了,說這次。看見這樣品了嗎?比一般的大,是我特意讓他們做的,歐洲女人胸脯特大。比這小的一概不要,懂了嗎?這回我算你們一股,等著分錢吧。嗨嗨嗨,跟你說話呢!

    那朋友正在細心研究手中的胸罩,問吳霞︰“捷克女人有這麼大?嘖嘖嘖,真不得了。”

    他太太劈手奪過胸罩,說︰“瞧你那點德性,奶牛比這也大,你去那兒嘖嘖吧。”

    胸罩如期運到,質量無可挑剔,花色品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吳霞大喜,忙和小玉開車把胸罩送到各個熟人的店里試銷。店主們看了也很喜歡,說銷兩天看看,如果好就大批買斷。

    消息很快反饋回來︰來試的很多,買下的極少。吳霞驚問︰“為什麼?”回答說穿不上。吳霞心想不對吧?她已經加大了很多呀!急忙和小玉趕到店里,原來吳霞只注意到歐洲女人乳房大,把兩個兜兜加大了,卻忽略了歐洲女人的肩背也寬,兜兜雖然夠了,可是扣不上。

    吳霞又傻眼了。

    小玉也急了,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嗎?自己沒什麼偏做什麼。”

    一听小玉竟說出這話,吳霞的眼淚嘩嘩落下。

    他們重新開始了練攤兒生涯。

    要說過得舒心,還是要屬侯玉花。

    神經劉能干又听話,除了喋喋不休以外,也挑不出多大的毛病。他們兩個的分工是女主外,男主內。但凡外面的事,哪怕是一雙襪子破了要降價,也得侯玉花點頭;而屋里的事,像煮飯刷碗洗衣掃地擦桌子……侯玉花一概不管,當然也不干,听由神經劉全權處理。

    有了權力就要行使,神經劉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隨心所欲地處理內務。首先為了方便搬家去掉了床,兩個床墊子鋪在地板上簡直比日本人的榻榻米還舒服;其次天天幾乎都要喝豬蹄子和花生米煮的湯,以至于後來侯玉花只要一看見豬蹄子就要嘔吐;再次是只要一回家神經劉便打開錄音機听評彈,那種嬌嗲柔媚的吳儂軟語是不折不扣的靡靡之音,侯玉花听得渾身難受,而神經劉則舒服的搖頭晃腦。他本來要在汽車里也听評彈的,被侯玉花嚴厲地制止——“我主外!”侯玉花大聲提醒他。

    我曾經問過侯玉花,神經劉做的上海菜是否可口?

    她一本正經地說︰“不是人吃的味兒。”

    我相信侯玉花的話,首先因為她沒有幽默感,其次我也親眼看見過神經劉為侯玉花如何準備晚飯。那是一個下午,我和汪虹去他們家玩兒,侯玉花出去了,只有神經劉一個人在搖頭晃腦地听評彈。見我進來,挺高興,便關了錄音機,打開了他的話匣子。整整一個鐘頭,我愣沒插上一句嘴。看著他那口沫橫飛的樣子,我琢磨不知道什麼地方能買到啞藥?

    趁他換氣兒的時候,我說小劉你呆著吧,我們要走了。說著就起身。

    神經劉哪兒舍得讓我們走啊,趕緊說︰“別走別走,晚飯我做紅豆沙給你們吃。我自己做的,又糯又甜,清涼去火,你們誰牙疼?吃了包你好。田力你疼嗎?不疼?汪虹你疼嗎?不疼?”

    我說我們誰的牙也不疼,再說了,牙疼我們吃藥。

    他說︰“牙不疼也不要走,你們先看看我做的紅豆沙,看一眼就饞了,我保證。好不好,看一眼?”

    他幾乎在懇求了。

    我說好吧好吧,看一眼。

    他高興了,帶我們走進髒亂不堪的廚房,揭開一個鍋蓋驕傲地說︰“看吧,怎麼樣?”

    我先聞到一種怪味兒,再一看,哪里有什麼紅豆沙,是綠糊糊的一片。

    汪虹比我先看明白了,說︰“呀!呀!小劉,你的紅豆沙長綠毛了!真惡心,快倒了吧!”

    神經劉低頭一看,又用手扒拉扒拉,說︰“咦,真的耶!天太熱了。不過沒關系,把綠毛刮掉就好了。”說著便伸手去刮,連手也不洗。

    汪虹認真,吃驚地說︰“你還要吃嗎?會吃死人的!”

    神經劉一邊刮綠毛一邊說︰“哪有的事,侯玉花最愛吃了。”

    他們的同居在布拉格堪稱典範,所有費用——房租、汽油、手紙、三餐,兩人分擔;自然,練攤兒的利潤也是兩人平分。誰也別吃虧,誰也別佔便宜。有一年侯玉花回國上了一櫃健美褲,回布拉格後她對我說,神經劉把他自己在布拉格這兩個月的費用加大了。

    “孫子,不老實。”侯玉花說。

    我說那你怎麼辦?

    她說︰“我每條健美褲加十個克郎,看誰能治了誰。”

    如今,在捷克的中國人已經不多了,但還能看見侯玉花和神經劉開著裝滿了貨,頂上綁著練攤兒用的鐵架子的破車,在布拉格附近的公路上飛馳。

    黃文玉以旅游者的身份獲得了美國簽證,是老申幫她簽的。如今她黑在西海岸一個中國人的農場里。許多原先在捷克的上海人都以同樣的方式陸續獲得了美國簽證,他們逐漸聚在一起。我相信,殺人越貨的事件很快就會發生。

    老申回到了中國,沒有工作,當然也沒有收入,靠老婆養著。煙癮依然很大,說話依然@攏  8罅謨疑嶠彩讎分薰適攏 Φ麼蠹曳追滓 漲 鋈艿鎩V鋇礁掀磐綽盍艘換兀 慘 5羲幕鍤撤眩 挪桓以俾醫擦恕V皇茄劬  V憊垂吹贗虐自粕畬Γ 鬧興寄鈄拍俏簧蝦3蠊媚鎩br />
    唐靜姝帶著己呈老態的西門大官人也離開了布拉格。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但她沒有回國。

    西門大官人也沒有回國,他太太曾向我打听他的下落,我只能把最後一次看見他的情形告訴她。

    我在巴黎又遇到了盧曦,確切地說是又感到了盧曦,或者說是盧曦遇到了我。我和朋友來巴黎游玩,晚上在十三區一家中餐館里吃飯。菜挺地道,餐館裝修得也滿有品味。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幾個人從包廂里出來,其中有一位個子高高身材窈窕的中國女子,穿著一襲紫紅色金絲絨旗袍,肩上披一件華貴的土耳其大披肩,環佩叮咚的走在前面。她緩緩地向這邊瞥了一眼,然後走到門口。

    門童恭敬地為她開門。

    她俯在門童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門童不住地點頭。

    看不見臉,但那身材似乎有點熟。

    吃罷飯結賬時,領班客氣地說有人已經為我們結過了。

    我吃了一驚,在巴黎我沒有到這份兒的朋友呀?便問︰“是不是搞錯了?誰替我結的?”

    領班笑著說︰“沒有錯,是Helen小姐為先生結的。”

    我更懵了,“Helen小姐是干什麼的?”

    領班為我的無知而驚訝,“先生您怎麼會不知道Helen小姐是干什麼的?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總裁,經營著好幾家餐館和旅館,我們這家餐館也有她的股份。”

    “但是她為什麼要給我買單呢?”我問。

    領班聳聳肩,一副歐洲人的樣子。

    我心里忽然一動,問領班︰“是不是剛才走出去的那位穿旗袍的小姐?”

    “對呀。”

    “江甦人?”

    “對呀。”

    我笑了。

    朋友問是什麼人?

    “一個多年以前的朋友。”我淡淡地說。

    辛佩瑤真的帶著媽媽和納納去了科特迪瓦。她們沒有去首都,而是去了非洲著名的旅游城市阿比讓。

    那天,我正在去德累斯頓的路上,接到了她從遙遠的西非打來的電話。我把車停下,專心听她講話。她告訴我她們三口兒一切都好,科特迪瓦人對中國人十分友好和尊敬,沒有一點點歧視,心情舒暢極了。這里生活指數很低,她們租了一個大HOUSE,每個月才200美金。還雇了一個黑女人做佣人,能干得要命,什麼都替你做,一天到晚不閑著,每個月才5美金。唯一不便的是語言,這里曾經是法國殖民地,法語是官方語言,人人都會講,但英語就很少有人懂。這里與歐洲的不同還表現在貧富懸殊上,城里的富人區跟歐洲城市絕無二致,車水馬龍,紙醉金迷。夜總會、卡西諾、妓院櫛比鱗次……但城郊的貧民區就完全是另一幅景象了,人們住在低矮的沒有衛生設備的小房子里,連電都沒有,家家都是靠蠟燭照明。

    我問她你在那里做什麼呢?還經營紡織品嗎?她說經營紡織品可不行,氣候炎熱,只有拖鞋和文化衫可以賣。我現在改做味精生意,從上海用集裝箱運味精。這里老百姓的飲食都很單調,所以他們非常喜歡中國的味精。下一步我打算辦兩個小工廠,一個生產蠟燭,一個造紙。原料當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幾乎等于白給。等我從國內把簡單的設備運來,廠子就可以開工了。

    我預祝她成功,她邀請我來阿比讓玩兒。我說好的,等你廠子開工的時候,我一定前往祝賀。

    我問她,為什麼他們對中國人十分友好和尊敬呢?是不是由于毛澤東時代我們國家對非洲的大規模援助,給他們留下了非常好的記憶?

    佩瑤笑了,說︰“你可真能想,哪兒對哪兒呀?告訴你吧,他們以為我們是白人!”

    我嘆口氣,又驅車上路。錄音機里是韓磊那蒼涼的歌聲一一

    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莊,

    看夕陽,落下去又回來,

    地不老天不荒歲月長又長。

    一路走,一路唱,一路黃昏山崗,

    一個人走在這路上,默默地向遠方,

    不知道走到哪里,有我的夢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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