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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 -【流星·蝴蝶·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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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44:23
第七回 步步殺機

  葉翔躺在樹下的草地上。

  草已枯黃,他盡量放鬆了四肢。

  以前他從來不敢放鬆自己,一時一刻也不敢放鬆,現在卻不同。

  現在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失敗也有失敗的樂趣,至少成功的人永遠享受不到。”

  葉翔苦笑,這時草地上忽然有了腳步聲,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就像是貓。

  葉翔沒有坐起來,也沒有抬頭去看,他已知道來的是誰了。

  除了孟星魂外,沒有人的腳步能走得這麼輕。

  直到腳步聲走得很近,他才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孟星魂道:“剛才。”

  葉翔笑了笑,道:“一回來就來找我?到底是我們交情不同。”

  孟星魂心裡湧起一陣羞慚之感。這兩年來,每個人都漸漸跟葉翔疏遠,現在他突然發覺連自己也不例外。

  葉翔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下來,先喝杯酒再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找我。”

  他似已知道,若沒有事,孟星魂絕不會找他。

  孟星魂坐下來,接過他手裡的酒,他決定只要這件事能辦成,只要他還活著回來,他一定要好好的陪著葉翔喝幾天酒。

  這些日子來他已日漸與葉翔疏遠,並不是勢利眼,更不是現實,他不願見到葉翔,因為他怕從葉翔身上看到他自己的結局。

  葉翔道:“好,現在告訴我,究竟什麼事?”

  孟星魂沉吟著,緩緩道:“你常說,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殺人的,一種是被殺的。”

  葉翔道:“每個人將人分類的法子都不同,我這種分類的法子並不正確。”孟星魂道:“你將世人如此分類,因為你是殺人的。

  葉翔嘆了口氣,苦笑道:“大多數殺人的,常常也就是被殺的。”

  孟星魂道:“有沒有例外?”

  葉翔道:“你是不是問,有沒有人能永遠殺人,而不被殺。”

  孟星魂道:“是。”

  葉翔道:“這種人很少,簡直太少了。”

  孟星魂道:“你知道有幾個?”

  葉翔笑得更苦澀,道:“我就是其中一個,因為現在別人已不屑殺我孟星魂道:“除了你還有誰?”

  葉翔目光閃動,道:“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個很可怕的殺人者?”

  孟星魂慢慢地點了點頭。

  葉翔忽然坐起來,盯著他,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孟星魂思索著,道:“他是個很普通的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葉翔道:“你沒有看到他的臉?”

  孟星魂道:“沒有。”

  葉翔道:“他殺人的時候,是不是穿著一身暗灰色的衣服?”

  孟星魂動容道:“你知道他?”

  葉翔不回答,又問道:“他殺人後,是不是立刻將死者的血,抹在自己臉上?”

  孟星魂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葉翔的臉似已僵硬,緩緩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只不過……下次你再見到他時,最好走得遠些,越遠越好。”

  孟星魂道:“為什麼?”

  葉翔道:“幹這一行的行頭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也許比你想像中還要多。”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這本就是一行很古怪的職業,聶政、荊軻、專諸,就都是我們的同行。”

  他忽又笑了笑,道:“這幾個人雖然很有名,但卻不能算做這一行的好手。”

  孟星魂點點頭,道:“你說過,乾我們這一行的就不能有名,有名就不是好手。”

  葉翔道:“不錯,要幹這一行就得犧牲很多事:聲名、家庭、地位、子女、朋友,一樣都不能有。”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想絕沒有人是自己願意幹這一行的,除非是瘋子。”

  孟星魂黯然嘆道:“就算不是瘋子,慢慢也會變瘋的。”

  葉翔道:“但這一行中也有人是天生的瘋子,只有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好手,因為只有他們殺人時才能完全不動心,所以他們永遠不會覺得厭倦,手也永遠不會軟。”

  他凝注著手裡的酒杯,緩緩道:“你剛才說的那個人就是其中一個,也是最瘋的一個。”

  孟星魂動容道:“所以,他也是其中最好的一個?”

  葉翔道:“一點也不錯,據我所知,這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得上他。”

  他抬起頭,凝注著孟星魂道:“你也比不上他,也許你比他冷靜,比他聰明,甚至比他快,但你也不行,因為你不瘋!”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道:“你看過他殺人?”

  葉翔點點頭,道:“除了親眼見到之外,沒有人能形容他殺人的那種方法,他殺人時好像沒有將對方看成一個人。”

  孟星魂道:“那時他自己也不是一個人了。”

  葉翔道:“據說這人退休很久,你是在哪裡見到他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的花園裡。”

  葉翔道:“他殺的是誰?”

  孟星魂道:“黃山三友。”

  葉翔道:“為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因為他們得罪了孫玉伯。”

  葉翔目中又現出沉思的表情道:“我早就想到他背後必定還有個人主使,卻想不到是孫玉伯。”

  他忽然反握住孟星魂的手道:“趕快將孫玉伯這個人忘記,最好忘得乾乾淨淨。”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葉翔道:“忘不了也要忘,否則你就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因為你就算能殺了孫玉伯,這人也一定會殺了你!”

  孟星魂黯然。

  葉翔道:“別人當然不會知道是誰殺孫玉伯的,更找不到你,但是他能。”

  孟星魂忽然盯著他,道:“他也知道世上有你這麼樣一個人?”

  葉翔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終於點點頭,道:“他知道,他第一眼看到我時,就已知道我這人是幹什麼的。”

  別人也許不會了解這種情況,孟星魂卻了解。

  他們都是人,非但長得不比別人特別,甚至看來還更平凡,因為他們都懂得盡力不去引人注意。

  但他們之間卻都有些與常人不同的特異氣質,別人也許感覺不到,但他們自己這圈子卻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

  葉翔道:“他既然能看出我,當然也一定能看得出你。”

  孟星魂道:“我沒有讓他看到,只不過……”

  葉翔道:“不過怎樣?”

  孟星魂沉默。

  葉翔緩緩道:“他既然知道你這麼樣一個人,孫玉伯死了後,他想必就能追到這裡來。”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這句話他說了兩次,兩次都說得同樣堅定。

  葉翔道:“你不信他能殺得死你?”

  孟星魂拒絕回答。

  葉翔道:“就算他殺不死你,但你若知道有這麼樣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在暗中窺伺著你,等著你,你還能活得下去?”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所以我只有先殺了他!”

  葉翔動容道:“殺他?你想殺他?”

  孟星魂道:“他也是個人。”

  葉翔道:“你連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都不知道,怎能殺得了他?”

  孟星魂凝注著他,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但你卻一定知道。”

  葉翔面上又露出痛苦之色,慢慢地躺了下去,道:“我不知道。”

  孟星魂凝注著他,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轉身走開,他已發現這人和葉翔之間,必定有種極神秘而特別的關係。

  但是他不願勉強葉翔說出來。

  他從不勉強任何人,他深知被人勉強做件事的痛苦。

  葉翔忽然道:“等一等。”

  孟星魂在等。

  等了很久,葉翔才一字字道:“他殺人,因為他不喜歡人,但是他喜歡血。”

  孟星魂道:“血?”

  葉翔道:“他不是喜歡吃魚,是喜歡養魚,養魚的人並不多。”

  孟星魂還想再問,但葉翔已又開始喝酒,用酒瓶塞住了自己的嘴。

  夕陽從樹梢照下來,照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孟星魂瞧著他,滿心感激。

  因為他知道從來沒有任何人能令葉翔說出他不願說的話。

  只有他能。

  他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這種深厚的感情永遠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孟星魂回到木屋的時候,高老大已經在等著。

  她神情顯得很興奮,但看到他時,臉卻沉了下來,道:“你沒有在那裡等我。”

  孟星魂道:“我也沒有走。”

  高老大道:“你跟葉翔好像有很多話好說。”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本來想說:“我們本來也有很多話好說,但是近來你已忙得沒空跟我們說話了。”

  他當然不會將心裡想的說出來,近年來他已學會將心事埋藏在心底。

  高老大慢慢地轉過身,忽又道:“葉翔有沒有在你面前說起過我?”

  孟星魂道:“沒有,從來沒有。”

  又過了很久,高老大才轉回頭,面上又恢復了笑容,道:“我已知道孫玉伯為什麼要派律香川去找萬鵬王了。”

  孟星魂道:“哦?”

  高老大道:“孫玉伯有個老朋友,叫武老刀,武老刀的兒子愛上了萬鵬王的家姬,萬鵬王不答應,所以孫玉伯叫律香川去要人。”

  她雖是個女人,但敘述一件事卻簡單而扼要。

  孟星魂道:“結果呢?”

  高老大道:“萬鵬王已經將那小姑娘送給武老刀。而且還送了筆很厚的嫁妝。”

  孟星魂道:“那麼這件事豈非已結束?”

  高老大道:“沒有結束,剛開始。”她笑了笑,道:“你想,萬鵬王會是這麼聽話的人?”

  孟星魂沒有回答,他不了解萬鵬王。他從不對自己不了解的事表示任何意見。

  高老大道:“照我看,萬鵬王這麼做,只是要孫玉伯不再對他有警戒之心,然後他才好向孫玉伯下手!”

  她眼波流動,又笑道:“只要他下手,就必定是重重的一擊!”

  孟星魂道:“所以他要將屠大鵬調回去。”

  高老大道:“據我所知,除了屠大鵬外,金鵬、怒鵬,這兩壇的壇主也已經離開了自己分壇的所在地,走的正是往十二飛鵬堡去的那條路。”

  孟星魂道:“你認為他們立刻就要對孫玉伯存所行動?”

  高老大道:“不錯,只要他們一出手,你的機會就來了!”

  孟星魂沉思著,道:“你是不是要我在暗中跟蹤屠大鵬?”

  高老大點頭道:“不錯,你了解他們的行動後才能把握機會,但是你絕不能讓別人先下手,你一定要自己親手殺死孫玉伯。”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

  只有他親手殺死孫玉伯,高老大才能獲得殺人的報酬,才能維持她在這方面信用卓著的聲譽。

  孟星魂道:“屠城是幾個人來的?”

  高老大道:“只有三個人,由此可見他們這次的行蹤很秘密。”

  孟星魂道:“另外還有兩個人是誰?”

  高老大道:“一個是屠城的貼身隨從,叫王二呆,但我卻知道他非但一點也不呆,而且還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呆相只不過是裝給別人看的。”

  孟星魂點點頭,他知道高老大看人絕不會看錯。高老大道:“還有個叫夜貓子,這人是個下五門的小賊,武功雖不值得重視,卻是個用熏香蒙汗藥的好手,屠城這次帶著他回來顯然有特別的用處。”

  孟星魂道:“他們什麼時候走?”

  高老大笑了笑,道:“屠城這次行色雖匆忙,但還是舍不得立刻走,現在金釧兒正在陪他,我想,金釧兒能留他一晚上。”

  孟星魂在思索。

  高老大道:“你在想什麼?”

  孟星魂淡淡道:“我在想,能被金釧兒留住一晚的人,必定做不了十二飛鵬幫的第一號打手。”

  高老大又笑了,道:“近來你好像已學會了很多,而且學得很快。”

  孟星魂道:“我非學不可。”

  武老刀已有些醉了,但心裡還是充滿了感激。

  這天是他兒子成親的日子。

  他盼望老伯能來喝他的喜酒,但卻也知道老伯當然不會來的。

  他雖然有些失望,卻並不埋怨。

  無論如何,他總算將律香川留了下來,一直留到散席後才走。

  現在,客人都已散盡,下人們都還在後面廚房喝酒,他的佳兒佳婦當然早已人了洞房。

  現在,大廳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望著那支已將燃盡的紅燭,他心裡雖然覺得很欣慰,卻又有種曲終人散的寂寞。

  他知道自己已老了。

  “兒子都已娶妻成親,我還能不老么?”

  武老刀不免有些唏噓感慨,決定過了今年之後,就將鏢局歇了,找個安靜的地方,平淡地度過晚年。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

  一個人步履蹣跚,從院子裡走人了大廳。

  這個人不但醉態可掬,而且呆頭呆腦,土裡土氣,武老刀的朋友中,絕對沒有一個這麼呆、這麼土的人。

  武老刀並不認得他,他卻在向武老刀招手打招呼。

  “這人比我還醉得凶。”

  武老刀皺皺眉,心裡並沒有怪他。

  喝酒的人總是同情喝酒的人。

  武老刀道:“你是不是想找老宋他們,他們都在外面廚房裡喝酒。”

  老宋是大師傅,他以為這人一定是傭人們的朋友。

  這人卻搖了搖頭,打著酒噎,道:“我……呃,我就是找你。”

  武老刀奇怪,道:“找我?有何貴幹?”

  這人想說話,一句話未說出,人已倒了下去,人雖倒了下去,還在向武老刀招手。

  武老刀道:“你有話跟我說?”

  這人不停地點頭。

  武老刀只好走過去,俯下半個身子,道:“你說吧!”

  這人喘息著,道:“我要……”

  他聲音嘶啞,又在喘息,武老刀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有俯身更低,將耳朵湊過去,道:“你要幹什麼?”

  這人喘息得更厲害,道:“我要殺了你!”

  說到“要”字,武老刀已經發覺不對了,“要”是開口音,這醉人嘴裡卻沒有一點酒氣。

  但他發覺得已太遲了。

  這人手裡忽然多了根絞索,說到“殺”字,絞索已套上了武老刀的咽喉,他雙手一緊,尖刃般的絞索已進了武老刀的皮肉和喉頭。

  武老刀呼吸立刻停頓,整個人就像是條躍出水面的魚,弓著身子彈起半空。

  然後身子慢慢挺直,“啪”的一聲,死魚般落了下來。

  這人站起來,望著他的屍體,滿臉傻笑,道:“我說要殺你就殺你,我從來不騙人的。”

  小武和黛黛互相擁抱,他們抱得這麼緊,就好像是第一次。

  他們心裡真有這種感覺,都覺得從來沒有如此興奮,如此激動過。

  但他們並不急於發洩,這一刻他們要留待慢慢享受。

  他們以後的日子還長,長得一想起心裡就充滿了溫暖和甜蜜。

  小武柔聲道:“你永遠是我的了,是不是?”

  黛黛的聲音更溫柔,更甜蜜道:“我一直都是你的!”

  小武閉起眼睛,準備全心全意來享受這生命中最大的歡愉。

  他呼吸中充滿了她的甜香。

  越來越香,香得令人暈暈欲睡。

  小武已發覺不對了,想跳起來,但四肢忽然發軟,所有的慾望和力量都在一瞬間奇跡般消失!

  他拼命想睜開眼睛,卻已看不清。

  朦朦朧朧,他仿佛看到一張臉,一張惡鬼般的臉,帶著惡鬼般的獰笑,獰笑著道:“你的新娘子現在是我的了!”

  小武呆呆地看著他,甚至於連怒氣都已不知發作。

  然後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孟星魂伏在屋脊上,望著對面的鏢局。

  他看到王二呆癡癡呆呆,步履蹣跚地走進去。

  過了片刻,他又看到夜貓子從旁邊掠人墻內。

  兩人進去時,雖是有先後,但,卻幾乎是同時出來。

  出來時王二呆還是那副癡癡呆呆的樣子,肩上卻多了個死人。

  夜貓子也用力扛著個包袱,包袱實在太大,他顯得很吃力。

  就在這時,街角處突然有輛馬車飛馳而來,駛近鏢局時才慢下來。

  車門打開,王二呆和夜貓子立刻將身上扛著的東西拋人,自己也跟著飛身而上。

  車馬絕塵而去。

  所有的事,只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鏢局裡全沒有絲毫動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但孟星魂卻知道他們已給孫玉伯重重的一擊!

  他也知道孫玉伯的報復是絕不會輕的!

  老伯聽完了律香川的敘述,臉色忽然變得很嚴肅沉重。

  律香川不懂。

  這一次任務他不但完滿達成,而且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

  以他平時的經驗,老伯本該對他大為誇讚。

  “誇讚別人是種很奇怪的經驗,你誇讚別人越多,就會發現自己受惠也越多,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別的事能比這種經驗更有趣。”

  這也是老伯的名言。

  律香川不懂老伯這次怎麼忘了自己所說過的話。

  他當然不敢問。

  他看到老伯的手在用力捏著衣襟上的銅扣,就像是想用力捏死一隻臭蟲。

  老伯手指用力去捏一樣東西的時候,就表示他在沉思,而且憤怒,已準備全力去對付一個人。

  他現在想對付的是誰?

  過了很久老伯忽然站起來,對站在門外的守衛道:“告訴鴿組的人,所有的人全都放棄輪休,一齊出動去找孫劍,無論他在幹什麼,都叫他立刻快馬趕回來,片刻不得耽誤。”

  一人應聲道:

  “是。”

  老伯又道:“去將鷹組的人立刻帶來。”

  鴿組負責傳訊,鷹組負責守衛,除了老伯和律香川外,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平時在什麼地方。

  不到必要時,老伯也絕不動用這兩組的人,若是動用了這兩組的人,就表示事情已十分嚴重了。

  但現在有什麼嚴重的事呢?

  律香川又想起了老伯的一句名言:

  “盡量想法子讓敵人低估你,但卻絕不要低估了你的敵人。”

  “我難道低估了萬鵬王?”

  這件事實在做得太J頃利,順利得有點不像是真的。

  萬鵬王奮鬥數十年,出生人死數百次,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的地位,這次怎會如此輕易接受失敗?

  想到這一點,律香川立刻覺得身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濕透。

  老伯正在凝視著他,看到他面上的表情,才沉聲道:“你懂了麼?”

  律香川點點頭,冷汗隨著滴落。

  老伯道:“你懂了就好。”

  他沒有再說一句責備的話,因為他知道律香川這種人用不著別人責備,下次也絕不會犯同樣錯誤。

  律香川不但感激,而且羞慚,忽然站起來,哽聲道:“我應該再去看武老刀,現在他說不定已有危險。”

  老伯道:

  “不必去。”

  律香川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老伯目中露出一絲哀痛之意,緩緩道:“他現在必定已經死了!”

  律香川心頭一寒,道:“也許……”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沒有也許,像萬鵬王那種人,絕不會令人感覺到危險,等那人感覺到危險的時候,必定已經活不成了。”

  律香川慢慢地坐下,心也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這次的錯誤,要怎樣才能贖罪。

  這時已有個人踉蹌自門外跌了進來。

  這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漂亮,只可惜現在鼻上的軟骨已被打歪,眼角也被打裂,左手用一條布帶吊在脖子上。

  他一跌下去,就不再爬起,無論誰都可看出他十足吃了不少苦頭。

  老伯近來已經漸漸不喜歡再用暴力,但這次看來卻又破了例,顯見這人必定犯了個不可寬恕的錯誤。

  律香川忍不住問道:“這人是誰?”

  老伯道:“不知道!”

  律香川又奇怪,這人看來並不像是條硬漢,但吃了這麼多苦頭後居然還能咬緊牙關忍住。

  “也許他是怕說出秘密後會吃更大的苦頭,他幕後必定有個更可怕的人物。”

  老伯似已看出律香川在想什麼,又道:“他不說,並不是怕別的,而是我們一對他用刑,他立刻會無緣無故暈過去。”

  要突然暈過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定有個奇妙的法子,這種法子不但讓他少吃了不少苦,而且使他的嘴變穩。

  教他這種法子的,當然更不簡單。

  律香川沉吟著,道:“他犯了什麼錯誤?”

  老伯道:“他想殺我。”

  律香川這才真的吃了一驚。

  無論誰想來殺老伯,若不是瘋了,就一定是真的膽大包天。

  老伯道:“你不妨再問問,看看是不是能問得出什麼?”

  律香川慢慢地站起來,從老伯的酒中選了瓶最烈的酒,捏開這人的下巴,將一瓶酒全都灌了下去!

  他知道酒往往能令人說真話。

  然後他看到這人蒼白的臉漸漸發紅,眼睛裡也出現了紅絲。

  無論酒量多好的人,在片刻間被灌人這瓶酒,想不醉都不行。

  於是律香川問道:“你貴姓?”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大名?”

  這人道:“我姓何。”

  律香川道:“是誰叫你來的?”

  這人道:“我姓何。”

  無論律香川問什麼,這人的回答都只有三個字:“我姓何!”

  除了這三個字,他腦中似已不再記得別的了。

  老伯忽然道:“這人必定受過極嚴格的訓練,能如此訓練下屬的人並不多。”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人是……”

  老伯點點頭。

  律香川並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老伯也沒有說,因為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心裡想著的是誰。

  律香川壓低聲音道:“是不是送他回去?”

  老伯搖搖頭沉聲道:“放他回去。”

  “送他回去”和“放他回去”的意思完全不同,若是送他回去,那麼他必定已是個死人,但若放他回去,就是活生生地放他回去。

  律香川沉思著,忽然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他心裡不禁又湧起一陣欽佩之意。

  老伯做事的方法雖然特別,但卻往往最有效。

  孟星魂一向很少在老伯的菊花園外逡巡,他不願打草驚蛇。

  但今天晚上卻不同。

  他已想到老伯必定要有所行動。

  菊花園斜對面有片濃密的樹林,孟星魂選了株枝葉最濃密的樹爬上去,然後就像個貓頭鷹般躲在枝葉中,瞪大了眼睛。

  園中一點動靜都沒有,既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孟星魂漸漸開始覺得失望的時候,園中忽然竄出了條人影。

  這人的身法並不慢,但腳下卻有點站不穩的樣子,而且一條手臂仿佛已被打斷,用根布帶子吊在脖子上。他身上穿著件不藍不紫的衣服,現在已等於完全被撕爛。

  孟星魂剛覺得這件衣服很眼熟,這人已抬起頭來,像是在看天色,辨方向。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

  孟星魂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小何!”

  小何不但沒有死,而且逃出來了。

  他臉色雖顯得疲倦痛苦,但目中卻帶著種驕傲得意之色。

  他像是很佩服自己。

  看到他的臉色,孟星魂就知道他必定還沒有洩露出高老大的秘密。

  孟星魂也知道以他的本事,絕對不可能從老伯掌握中逃出來,世上也許沒有任何人能從老伯的掌握中逃出來,但他卻的的確確逃出來了。

  孟星魂想了想,立即就明白了老伯的意思。

  “老伯一定是故意放他逃出來的,看他逃到哪裡去,看看究竟誰是在幕後主使他的人。”

  想到這一點,孟星魂手心也捏起把冷汗。

  他絕不能讓小何回去,又無法阻止,因為他知道此刻在暗中必定已有人窺伺,他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小何已從星斗中辨出了方向,想也不想,立刻就往歸途飛奔。

  看他跑得那麼快,像是恨不得一步就逃回快活林。

  孟星魂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憤怒痛怨,幾乎忍不住要竄出去一拳打爛他的鼻子,打破他的頭,更想問問他怎麼變得如此愚蠢!

  他本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孟星魂實在想不到他會變得如此愚蠢。

  現在,要阻止他洩露高老大的秘密,看來已只有一個辦法。

  殺了他!

  孟星魂既不願這樣做,也不忍。

  幸好他還有第二個法子——殺了在暗中跟蹤小何的人!

  他繼續等下去。

  果然片刻後就有三個人從黑暗中掠出來,朝小何奔跑的方向盯了下去。

  這三人的輕功都不弱,而且先後都保持著一段不短的距離,顯見三個人都是跟蹤盯梢的好手。

  這麼樣跟蹤,就算前面一個人被發現,後面的人還可繼續盯下去。

  只可惜孟星魂先找的是最後一個。

  最後這人輕功反而更高,盞茶後孟星魂才追上他,在他身後輕輕彈了彈手指。

  這人一驚,猝然回頭。

  孟星魂笑嘻嘻地望著他!突然,一拳打在他咽喉上。

  這人剛看到孟星魂的笑臉,就已被打倒,連聲音都發不出。

  孟星魂這一拳簡直比閃電還快。

  他對付前面兩個人用的也是同樣的法子。

  這法子實在太簡單,簡單得令人不能相信,但最簡單的法子往往也最有效。

  這正是老伯最喜歡用的法子,也是孟星魂最喜歡用的。

  有經驗的人都用這種法子。

  小何腳步不停,奔過安靜的黃石鎮。

  黃石鎮上一家小雜貨鋪裡,門板早已上得很緊,片刻卻突然竄出了兩個人。

  一人道:“一定是他。”

  另人道:“盯下去!”

  這兩人輕功也不弱,而且全都用盡全力。

  他們都不怕力氣用盡,因為他們知道,到了前面鎮上,就另外有人接替。

  老伯這次跟蹤小何,另外還用了很複雜的法子。

  無論如何,兩種法子總比一種有效。

  老伯要是決心做一件事,有時甚至會用出七八種法子,只要是他決心去做的事,到目前還沒有失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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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18:45:25
第八回 攤牌時刻

  一覺醒來,孫劍還是很疲倦。

  他畢竟不是個鐵打的人,何況他身旁睡著的這女人又特別叫人吃不消。

  他決定在這裡多留兩天,直到這個女人告饒為止。但就在這時,窗外忽然響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就像是弄蛇者的吹笛聲,三短一長,之後是三長一短,響過兩次後才停止。

  孫劍立刻分辨出,這是老伯緊急召集的訊號,聽到這訊號後若還不立刻回去,他必定要終生後悔的。

  誰也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就連孫劍都沒有。

  他立刻從床上躍起,先套起鞋子,他光著身都敢衝出去,但光著腳卻不行,要他赤著腳走路,簡直就像要他的命。

  他全身都像是鐵打的,但一雙腳卻很嫩。床上的女人翻了個身,張開惺忪的睡眼一把拉住他,道:“怎麼?你這就想走了?”

  孫劍道:“嗯。”

  這女人道:“你捨得走?……就算你捨得走,我也不放你走。”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巴掌。

  孫劍不喜歡會纏住他的女人。

  太陽升起時,孫劍已快馬奔出兩百里。

  他滿心焦急,老伯已有多年未發出這種緊急的訊號,他猜不出這次是為了什麼。

  路旁有賣餅的,賣肉的,也有賣酒的。

  他雖然又饑又渴,但卻絕不肯停下來。

  老伯不但是他的父親,也是他的朋友。

  他隨時都肯為老伯死。

  世上幾乎沒有什麼事能要他停下來。

  初升的陽光照在滾燙的道路上,一顆顆碎石子就像剛從火爐裡撈出來的。

  秋天的太陽有時比夏天更毒。

  孫劍揭下帽子,擦了擦汗,他雖然還能支持,但馬卻已慢了下來。

  馬沒有他這麼強健,他也沒有不停地奔跑兩三個時辰,更沒有人在他身上用鞭子抽他。

  他正想找個地方換匹馬,路旁忽然有個人拋了樣東西過來,是塊石頭,用紙包著的石頭。

  紙上有字!

  “你想不想知道誰想殺老伯?”

  孫劍勒馬,同時自馬上掠起,凌空一個翻身。

  他發現道旁樹下有很多人,每個人都張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他。

  他也不知道那塊石頭是誰拋來的,正想問,忽又發現一張很熟悉的臉。

  他立刻辨出這人是屬於犬組的。

  犬組的人最少,但每個人輕功都不太弱,而且都善於追蹤。

  孫劍招招手,將這人叫過來。

  這人當然也認得孫劍。

  孫劍沉聲道:“你盯的是誰?”

  這人雖不願洩露自己的任務,卻也深知孫劍暴躁的脾氣。

  何況他並不是別人,是老伯的兒子。

  這人只好向斜對面的樹下瞧了一眼。

  孫劍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看到了小何。

  小何坐在那棵樹下,慢慢地嚼著一張卷著牛肉的油餅,這麼樣吃雖然是不容易咬,但他只有一隻手。

  無論他多麼急著回去,也總不可能光天化日在大路上施展輕功。

  何況他又太渴,太餓,太疲倦。

  幸好袋裡的銀子還沒有被搜走,正想雇輛空車,在車上好好地睡一覺,一覺醒來時,已到快活林。

  他並不怕被人跟蹤,因為他是憑著本事逃出來的,老伯就算已發覺他逃走,就算立刻派人追趕,也絕沒有這麼快。

  他覺得這次的逃亡實在精彩極了。

  “他們居然以為我被灌醉了,居然一點也不防備就將我留在屋子裡,現在他們總該知道我的本事了吧!”

  工於心計的人,往往也會很幼稚。

  狡猾和成熟本就是兩回事。

  小何得意得幾乎笑了。

  他還沒有笑出,就看到一個人向他走過來。

  他從未見過如此壯大,如此精力充沛的人,連道路都像是幾乎要被他踩碎,尤其是他的一雙眼睛,就像是兩團燃燒的火焰。

  無論誰被這雙眼瞧著,都一定會覺得很不安。

  小何嘴裡咬下一塊牛肉餅,卻已忘了咀嚼。這人竟筆直走到他面前,瞪著他,一字字道:“我姓孫,叫孫劍!”

  小何的臉色立刻變了,手裡的肉和餅也掉了下來。

  他已知道這就是他要找的人了——若非對老伯心懷惡意,聽到他的名字怎會驚慌失色。

  “誰對老伯無禮,誰就得死!”

  孫劍嘴角露出了獰笑。

  小何已看出他日中的凶光,忽然跳起來,一隻手反切孫劍的咽喉。

  他武功本和孟星魂是同一路的,又狠、又準、又快。

  這種武功一擊之下,很少給別人留下還手的餘地。

  只可惜他還不夠快。

  要準容易,要狠也容易,但這“快”字卻很難,很微妙,其間相差幾乎只是一瞬間,但這一瞬卻往往可以決定生死。

  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誰也不敢認為自己是最快的,快,本無止境,你快,還有人比你更快,你就算現在最快,將來也必定還有人比你更快。

  小何從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現在他知道了。

  孫劍沒有閃避,揮拳就迎了上去,恰巧迎上了小何的手。

  小何立刻聽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但卻沒有叫出聲來,因為孫劍的另一隻手已迎面痛擊,封住他的嘴。

  他滿嘴牙立刻被打碎,鮮血卻是從鼻子裡噴出來的,就像兩根血箭。

  路旁每個人都已被嚇得呆如木雞,面無人色。

  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強、這麼狠的角色,更沒有見過如此剛猛威烈、卻又如此直接簡單的拳法。

  大家都看得心神飛越,只有一個人心裡卻在偷偷地笑。

  高老大想必也在偷偷地笑。

  這裡發生的每件事,都早已在她計算之中,她甚至不能不對自己佩服。

  想到小何的遭遇,她雖也未免覺得有點遺憾。

  但這種男人既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愛。

  她決定盡快將他忘記,越快越好。

  她本來心腸並沒有這麼硬的,但現在卻發現,一個人要做事,要活得比別人強,就不能不將心腸硬下來,越硬越好。

  慾望和財富對一個人的作用,就好像醋對水一樣,加了醋的水一定會變酸,有了慾望和財富,一個人也就很快就會變了。

  孫劍將小何重重摔在地上,就好像苦力摔下他身上的麻袋。

  麻袋是立的,小何的背椎已斷成七截,整個人軟得就像一隻空麻袋。

  老伯靜靜地瞧了瞧他的兒子,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律香川已不禁暗暗為孫劍擔心,他知道老伯沒有表情的時候,往往就是憤怒的時候。

  孫劍面上卻帶著得意之色,道:“我已將這人抓回來了。”

  老伯道:“你在哪裡找到他的?”

  孫劍道:“路上。”

  老伯道:“路上有很多人,你為什麼不一個個全都抓回來?”

  孫劍怔了怔,道:“我知道這人想害你,而且是從這裡逃出去的。”

  老伯道:“你怎麼知道?”

  孫劍道:“有人告訴我。”

  老伯道:“誰?”

  孫劍將那張包著石頭的紙遞過去。

  老伯看完了,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緩緩道:“我只問你,有誰從這裡逃出去過沒有?”

  孫劍道:“沒有。”

  老伯道:“假如真有人從這裡逃出去,會是個怎麼樣的人?”

  孫劍道:“當然是個極厲害的角色。”

  老伯道:“像那樣厲害的角色,你有本事一拳將他擊倒?”

  孫劍怔住了。

  他忽然也發現小何實在不像是個那麼樣厲害的角色。他忽然也發現自 己受了別人利用。他只希望老伯痛罵他一頓,痛打他一頓,就像他小時候一

  樣,那麼他心裡就會覺得舒服些。

  但老伯卻不再理他。

  不理他,也是種懲罰,對他說來,這種懲罰比什麼都難受。

  老伯轉向律香川,道:“他這件事做得雖愚蠢,但卻不能說完全沒有用。”

  律香川閉著嘴。

  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都最好莫要插在他父子間說話。

  何況他已明白老伯的用意。

  老伯本就是在故意激怒孫劍。

  孫劍在激怒時雖然喪失理智,但那種憤怒的力量就連老伯見了都不免暗自心驚,世上幾乎很少有人能夠抵抗那一種力量。

  老伯這麼做,定然是因為今天早上所發生的事——

  早上萬鵬王送來了四口箱子。

  四口箱子裡裝著一個活人,四個死人。

  每一具屍體都已被毀得面目全非,但律香川還可認得出他們是文虎、文豹、武老刀和完全赤裸、滿身烏青的黛黛。

  小武被裝在黛黛的同一口箱子裡,他雖然還活著,他身上每一處關節都已被捏碎。

  他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死,要眼睜睜瞧著自己的妻子被摧殘侮辱。

  打開箱子的時候,老伯就看到他的一雙眼睛。

  他眼珠子幾乎都已完全凸了出來,死魚般瞪著老伯。

  沒有人能形容這雙眼裡所包含的悲痛與憤怒。

  老伯一生中雖見過無數死人,但此刻還是覺得有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掌心也已沁出了冷汗。

  律香川更是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不能不佩服老伯,因為老伯居然仍能直視小武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一定替你報仇。”

  聽到這七個字,小武的眼睛突然合起。

  他知道,老伯說出了的話,永遠不會不算數的。

  現在,律香川想到那五張臉,還是忍不住要嘔吐。

  老伯道:“他至少能證明這姓何的絕不是萬鵬王派來的。”

  律香川點點頭。

  老伯道:“萬鵬王現在已指著我的鼻子叫陣,這人若是他派來的,他用不著殺人滅口。”

  律香川早已覺得驚異懷疑,這人若不是萬鵬王派來行刺的,是誰派來的呢?

  他想不出老伯另外還有個如此凶狂膽大的仇敵。

  老伯忽然嘆了口氣,道:“我們本來是可以查出那人的,只可惜……”

  他冷冷地看了孫劍一眼,慢慢地接著道:“只可惜有人自作聰明,誤了大事。”

  孫劍額上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律香川沉吟道:“我們慢慢還是可以查出那個人是誰的。”

  老伯道:“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要將全部力量都用來對付萬鵬王!”

  孫劍忍不住大聲道:“我去!”

  老伯冷笑道:“去幹什麼?他正坐在家裡等你去送死!”

  孫劍垂下頭,握緊拳,門外的人都可聽出他全身骨節在發響。

  老伯道:“他要我們去,我們就偏不去,他能等,我們就得比他更能等,他若想再激怒我們,就必定還會有所行動。”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你想他下次行動是什麼?”

  律香川似在沉思。

  他懂得什麼時候應該聰明,什麼時候應該笨些。

  老伯道:“明天,是鐵成剛為他的兄弟大祭之日,萬鵬王認為我們必定有

  人到山上去祭奠,必定准備在那裡有所行動,可是我們就一定要他撲個空。”

  他話未說完,孫劍已扭頭走了出去。

  老伯還是不理他,律香川還是在沉思。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你在山上已完全布置好了麼?”

  律香川道:“抬棺的、挖墳的、吹鼓手、念經的道士,都完全換上我們的人,現在我們別的不怕,就怕萬鵬王不動。”

  老伯道:“孫劍一定會有法子要他動的。”

  律香川道:“他們看到孫劍在那裡,也非動不可。”

  老伯道:“這次萬鵬王還不至於親自出手,所以我也準備不露面。”

  律香川道:“我想去看看。”

  老伯斷然道:“你不能去,他們只要看到你,就必定會猜出我們已有預防,何況……”

  他目光慢慢地轉向還在暈迷的小何,道:“你還有別的事做。”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萬鵬王由我來對付,你全力追查誰是主使他的人,無論你用什麼法子,卻千萬不可被第三個人知道。”

  律香川在凝視著小何,緩緩道:“只要這人不死,我就有法子。”

  他日中帶著深思的表情,接著道:“我當然絕不會讓他死的。”

  鐵成剛麻衣赤足,穿著重孝。

  他傷勢還沒有痊愈,但精神卻很旺盛,最令人奇怪的是,他看來並沒有什麼悲傷沉痛的表情。

  面前就是他生死兄弟的屍體和棺木,他一直在靜靜地瞧著,眼睛卻沒有一滴淚,反而顯得分外沉著堅定。

  來祭奠的人並不多,“七勇士”得罪過的人本就不少,但來的人是多是少,鐵成剛沒有注意,也不在乎。

  他目光始終沒有從棺木上移開過。

  日正當中,秋風卻帶著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肅殺之意。

  鐵成剛忽然轉過身,面對大眾,緩緩道:“我的兄弟慘遭殺害,而且還蒙冤名,我卻逃了,就像是一條狗似的逃了。”

  他沒有半句感激或哀慟的話,一開始就切人正題,但他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卻沒有人知道。所以每個人都靜靜地聽著。

  鐵成剛接著道:“我逃,並不是怕死,而是要等到今天,今天他們的冤名洗刷,我已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就已抽出了刀。

  薄而鋒利的刀,割斷了他自己的咽喉!

  這轉變實在太快;快得令人出乎意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鮮血飛濺,他的屍身還直挺挺地站著,過了很久才倒下,倒在他兄弟的棺木上。

  他倒下去的時候,大家才驚呼出聲。

  有的人往後退縮,有的衝上去。

  只有孫劍,他還是動也不動,站在人叢之中。

  他看到四個人被摔得向他身上撞了過來,卻還是沒有動。

  四個人忽然同時抽出了刀。

  四把刀分別從四個方嚮往孫劍身上刺了過去。

  他們本來就和孫劍距離很近,現在刀鋒幾乎已觸及孫劍衣服。

  孫劍突然揮拳!

  他拳頭打上一個人的臉時,手肘已同時撞上另一人的臉。

  他一揮拳,四個人全都倒下。

  還有二十幾個人的麻布也在右臂。

  四張臉血肉模糊,已完全分辨不出面目。

  人叢中,忽然有人高聲呼叫道:“注意右臂的麻布。”

  來吊祭的人臂上大多裹著白麻布,大多數人通常的習慣都將麻布系在左臂。這四人的麻布在右臂。

  呼聲一起,人群忽然散開,只留下這二十幾個人站在中央。

  孫劍卻站在這二十幾個人中央。

  呼聲停止時,抬棺的、挖墳的、吹鼓手、念經的道士,已同時向這二十幾人衝了過來,每個人手中也都多了柄刀。

  這二十幾人的慘呼聲幾乎是同時發出的,你若沒有親耳聽到,就永遠想像不出二十餘人同時發出慘叫時,那聲音是多麼的可怕。

  你若親耳聽見,就永生再難忘記。

  只剩下三個人,還沒有倒下,這三人距離孫劍最近,別人沒有向他們下手,顯然是準備留給孫劍的。

  孫劍盯著他們。

  這三人的衣服在一剎那間就已被冷汗濕透,就像是剛從水裡撈起。

  其中一個人突然彎下腰,風中立刻散髮出一陣撲鼻的臭氣。

  他褲子已濕,索性跪了下去,痛哭流涕,道:“我不是,我不是他們一夥的……”

  他話未說完,身旁的一人忽然揮刀向他頸子砍下,直到他的頭顱滾出很遠時,目中還有眼淚流下!

  另一人已完全嚇呆了。

  揮刀的人厲聲叱喝道:“死就死,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手一反,刀轉向自己的脖子。

  孫劍突然出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腕骨立刻被捏碎,刀落地,眼淚也痛得流下,嘶聲道:“我想死都不行?”

  孫劍道:“不行。”

  這人的臉已因恐懼和痛苦而變形,掙扎著道:“你想怎麼樣?”

  孫劍的嘴沒有回答,他的手卻已回答。

  他的手不停,瞬息間已將這人身上每一處關節全都捏碎。

  然後他轉向那已嚇得呆如木頭的人,一字一字道:“帶這人回去,告訴萬鵬王,他怎樣對付我們,我們必將加十倍還給他!”

  這一戰雖然大獲全勝,但孫劍胸中的怒火並未因之稍減。

  他奇怪,這一戰本極重要,萬鵬王卻不知道為什麼並未派出主力。

  鮮血已滲入泥土,屍體己逐漸僵硬。

  老伯派來的人正在清理戰場。孫劍慢慢地走向鐵成剛。

  鐵成剛雖已倒在棺木上,但在他感覺中,卻仿佛永遠是站著的,而且站得很直。

  這是他的朋友,也不愧是他的朋友。

  鐵成剛雖然已死,但壯烈卻必將長存在武林。

  孫劍忽然覺得熱淚盈眶,慢慢地跪了下來,他平生從不肯向人屈膝,無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不能令他屈膝。

  但現在他卻心甘情願地跪下,因為只有如此才能表示出他的尊敬。

  風在吹,不停地吹。

  一片烏雲掩去了月色,天地間立刻變得更肅殺清冷。

  孫劍閉上眼睛,靜默哀思。

  他剛剛閉上眼睛,鼻端突然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

  香氣赫然竟是從鐵成剛伏著的那口棺材裡發出來的。

  孫劍額上青筋忽又暴起,揮拳痛擊,棺木粉碎,棺中發出一聲驚呼。

  一柄劍隨著驚呼,從碎裂的棺木中刺出來。

  孫劍想閃避,但全身頓然無力,身體四肢都已不聽他指揮。

  劍光一閃,從他胸膛前刺人,背後穿出。

  鮮血隨著劍尖濺出。

  他的血也和別人一樣,是鮮紅的。

  他眼睛怒凸,還在瞪著這握劍的人,鮮血又隨著他崩裂的眼角流下,沿著他扭曲的面頰流下。

  握劍的人一擊得手,若是立刻逃,還來得及,但眼角忽然瞥見孫劍的臉,立刻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手發軟鬆開。

  等他驚魂初定,就看到滿天刀光飛舞。

  亂刀將他斬成了肉醬。

  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

  甚至連呼吸都已完全停頓。

  大家眼睜睜地瞧著孫劍的屍體,只覺得指尖冰冷,腳趾冰冷,只覺得冷汗慢慢地沿著背脊流下,就好像有條蛇在背上爬。

  孫劍竟真的死了!這麼樣的一個強人,竟也和別人一樣也會死。

  誰都不相信,卻又不能不相信。

  沒有人敢將他的屍身抬回去見老伯。

  “棺材裡那人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躲到棺材裡去的?”

  這本無可能。

  這喪車上上下下本都已換了老伯的人。

  其中有個人的目光忽然從孫劍的屍體上抬起,盯著對面的兩個人。

  這兩人就是抬著這口棺木來的。

  所有的人目光立刻全都盯著他們,每一雙眼睛中都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這兩人身子已抖得連骨節都似已將鬆散,忽然同時大叫:

  “這不是我們的主意,是……”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響亮的聲音發出了一聲大喝:“殺!”

  老伯石像般站著。

  他面前有口木箱,箱子裡躺著的就是他愛子的屍身。

  劍還留在胸膛上。

  他很了解他的兒子,他絕不相信世上有人能迎面將劍刺人他胸膛。

  這一劍究竟是誰刺的?

  誰有這麼大本事?

  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到山上去的人,已沒有一個還是活著的。

  老伯靜靜地站著,面上還是毫無表情。

  忽然間,他淚已流下。

  律香川垂下了頭。

  以前他從未看過老伯,現在,他是不敢看。一個像老伯這樣的人,居然會流淚,那景象不但悲慘,而且可怕。

  老伯的心幾乎被撕成碎片,多年來從未判斷錯誤。

  多年來他只錯了一次。

  這惟一的錯誤竟害死了他惟一的兒子,但他直到此刻,還不知錯誤究竟發生在哪裡!

  所以同樣的錯誤以後也許還可能發生。

  想到這一點,他全身都已僵硬。

  他的組織本來極完密,完密得就像是一隻蛋,但現在這組織卻已有了個缺口,就算是針孔般大的缺口,也能令蛋白蛋黃流盡,等到那時,這隻蛋就是空的,就算不碎,也變得全無價值。

  他寧願犧牲一切來找出這缺口在哪裡,可是卻找不到。

  暮色已漸臨,沒有人燃燈,每個人都已被融人黑暗的陰影裡,每個人都可能是造成那缺口的人。

  幾乎只有一個人才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

  他驟然轉身,發出簡短的命令。

  “去找韓棠!”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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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0:27:02
第九回 生死一發

  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裡,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一起,靜靜地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地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裡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仿佛也變成了游魚,正在無憂無慮地游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進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隻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僕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

  他認為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願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當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和人一樣,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惟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麼,他都認為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為什麼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願地到這裡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洩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裡,放在烈日下,看著它慢慢地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他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並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後園裡,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這種人大都有點怪。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著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後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旦有機會,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複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為高老大,也為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人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早已厭倦,他希望殺了韓棠後,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為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作為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裡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只腳底長著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也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竿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停下腳步。

  韓棠並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裡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麼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的話。

  他說的話總是包含著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才會這麼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了解他的意思。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道:“知道。”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有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有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什麼餌?”

  孟星魂道:“用兩種!”

  韓棠道:“那兩種?”

  孟星魂道:“一種是魚最喜歡吃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點點頭,道:“兩種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也沒有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的大多數人都完全一樣。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

  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韓棠忽然道:“你忘了放餌。”

  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過了很久,才道:“我說過,最好不用餌。”

  韓棠道:“你錯了,沒有餌,就沒有魚。”

  孟星魂緊握著魚竿,道:“有魚無魚都無妨,反正我在釣魚。”

  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說得好。”

  他忽然轉頭,盯著孟星魂。

  他目光就好像是釘子,一釘上孟星魂的臉,就似已釘人骨肉中。

  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韓棠道:“是誰要你來的?”

  孟星魂道:“我自己。”

  韓棠道:“你自己想殺我?”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為什麼?”

  孟星魂拒絕回答,他用不著回答,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

  過了很久,韓棠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也知道你是誰了。”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這刺客就是你!”

  孟星魂沒有否認——沒有否認就是承認。

  韓棠道:“但你要殺我還不行!”

  孟星魂道:“不行?”

  韓棠道:“殺人的人很少聰明,你很聰明,對一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

  孟星魂聽著。

  韓棠道:“就因為你想得太高妙,所以不行,殺人的人不能想,也不能聰明。”

  孟星魂道:“為什麼?”

  韓棠道:“因為只有聰明人才會怕。”

  孟星魂道:“我怕就不會來了。”

  韓棠道:“來是一回事,怕是另一回事。”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怕,怕什麼?”

  韓棠道:“怕我!你來殺我,就因為怕我,就因為你知道我比你強。”

  他目光更銳利,慢慢地接著道:“就因為你怕,所以你才會做錯事。”

  孟星魂忍不住問道:“我做錯了什麼?”

  韓棠道:“第一,你忘了在釣鉤上放餌。第二,你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

  孟星魂緊握著釣竿的手心裡,突然沁出了絲絲冷汗。

  因為他已感覺到釣竿在震動,那就表示釣鉤上已有魚。

  釣鉤上有魚,就表示鉤上的確有餌。

  鉤上有餌,就表示他的確怕,因為他若不怕,就不會看不見餌。

  韓棠道:“要殺人的人,連一次都不能錯,何況錯了兩次。”

  孟星魂忽然笑了笑,道:“錯一次並不比錯兩次好多少,因為錯一次是死,錯兩次也是死。”

  韓棠道:“死並不可笑。”

  孟星魂道:“我笑,是因為你也錯了一次。”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你本不必對我說那些話的,你說了,所以你錯了!”

  韓棠也忍不住問道:“錯在哪裡?”

  孟星魂道:“你說這些話,就表示你並沒有把握殺我,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

  韓棠手裡的釣鉤也在震動,但他卻沒有將釣鉤舉起。

  孟星魂道:“我經驗當然沒有你多,心也比不上你狠,出手更比不上你快,這些我都已仔細想過了。”

  韓棠道:“你想過,卻還是來了。”

  孟星魂道:“因為我想到,有樣比你強的地方。”

  韓棠道:“哦?”

  孟星魂道:“我比你年輕。”

  韓棠道:“年輕並不是長處,是短處。”

  孟星魂道:“但年輕人體力卻強些,體力強的人比較能持久。”

  韓棠道:“持久?”

  孟星魂道:“真正殺人的人,絕不肯做沒有把握的事,你沒把握殺我,所以一直未出手。”

  韓棠冷笑。

  他臉上一直不帶絲毫情感,沒有任何表情,此刻卻有種冷笑表情。

  能令沒表情的人臉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確。至少你說的話已擊中他的弱點。

  所以孟星魂立刻接著道:“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時再出手,但我自然絕不會給你這機會,所以我們只有在這裡等著,那就要有體力,就要能持久。”

  韓棠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說道:“你很有趣。”

  孟星魂道:“有趣?”

  韓棠道:“我還沒有殺過你這樣的人!”

  孟星魂道:“你當然沒有殺過,因為,你殺不了。”

  韓棠沉思著,像是根本未聽到他在說什麼,又過了很久,才淡淡道:“我雖未殺過,卻見過。”

  孟星魂道:“哦?”

  韓棠道:“像你這樣的人實在不多,但我卻見過一個人幾乎和你完全一樣!”

  孟星魂心一動,脫口道:“誰?”

  韓棠道:“葉翔!”

  韓棠果然認得葉翔。

  這一點孟星魂早已猜到,但卻始終猜不出他們是怎麼認得的?有什麼關係?韓棠淡淡說道:“他冷靜、迅速、勇敢,無論要殺什麼人,一擊必中,在我所見到的人之中,沒有第二個比他更懂得殺人。”

  孟星魂道:“他的確是。”

  韓棠道:“你認得他?”

  孟星魂點點頭。

  他不想隱瞞,因為韓棠也不想隱瞞,韓棠現在已是他最大的敵人,但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人面前居然可以說真話。

  能讓他說真話的人,他並沒有遇見幾個。

  韓棠道:“你當然認得他,我早已看出你們是從一個地方來的。”

  孟星魂道:“你知道我們是從哪裡來的?”

  韓棠搖搖頭,道:“我沒有問他,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說。”

  孟星魂道:“你怎麼認得他的?”

  韓棠道:“他是惟一的一個能活著從我的手下走開的人!”

  孟星魂道:“我相信。”

  韓棠道:“我沒有殺他,並非因為我不能,而是因為我不想。”

  孟星魂道:“不想?”

  韓棠道:“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很多同行,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這世上真正的刺客並不多,葉翔卻是其中一個。”

  孟星魂道:“你讓他活著,是因為想要他去殺更多的人?”

  韓棠道:“不錯。”

  孟星魂道:“但你卻錯了。”

  韓棠道:“錯了?”

  孟星魂道:“他現在已不能殺人。”

  韓棠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已毀了他的信心。”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真正了解葉翔為什麼會突然崩潰的原因。

  過了很久,韓棠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已無法殺人,那時我本該殺了他的!”

  他抬起頭,盯著孟星魂,說道:“所以,今天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去!”

  孟星魂淡淡道:“我不怪你,因為我也不會讓你活著……”

  他忽然閉上了嘴。

  韓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緊。

  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一種不祥的血腥氣。

  魚池在山坳中。

  暮色已籠罩群山。

  他們同時看到兩個人從山坳外踉蹌衝了進來,兩個滿身浴血,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一處完整乾淨的地方,能支持到這裡,只因為那兩人還想活下去。

  求生的慾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們本來絕對做不到的事。

  兩個人衝到韓棠面前,才倒下去。

  韓棠還是在凝視著自己手裡的釣竿,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來,也不能令他動一動顏色。

  孟星魂卻忍不住看了這兩個人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憐的目光向他求助,喘息著道:“求求你,把我們藏起來,後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們都是老伯的人,一時大意被人暗算,連老伯的大公子孫劍都已被殺。”

  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韓棠一眼,他以為韓棠聽到這消息至少應該回頭問問。

  韓棠卻像是沒有聽見。

  那人又道:“我們並不是怕死貪生,但我們一定要回去將這消息報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幫我們這次忙,老伯必有重謝,你們總該知道老伯是多麼喜歡朋友的人!”

  孟星魂只是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等著看韓棠的反應。

  韓棠也沒有反應,就好像根本沒聽過“老伯”這人的名字。

  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卻又不免暗自心驚。

  他已從韓棠身上將老伯這人了解得更多,了解得越多,越是心驚,能令韓棠這種人死心塌地,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

  他剛發現這兩人目中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山坳外已掠來三條人影。

  第一人喝道:“我早已告訴過你們,就算逃到天邊也逃不了的,快拿命來吧!”

  第二人道:“我們既已來到這裡,至少也該跟這裡的主人打個招呼才是。”

  第三人道:“那位是這裡的主人?”

  他眼睛盯著孟星魂。

  孟星魂道:“我是來釣魚的。”

  第一人道:“無論誰是這裡的主人,只要將這兩個小子交出來就沒事,否則……”

  第二人說話總比較溫和,道:“這兩人是孫玉伯的手下,殺了我們不少人,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來找的只是他們二人。”

  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掙扎著,似乎又想逃走。

  韓棠忽然道:“你們一定要這兩個人?”

  他一說話,孟星魂就知道他要出手了。

  他一出手,這三個人,就絕沒有一個能活著回去。

  第一人道:“當然要,非要不可。”

  韓棠道:“好!”

  “好”字出口,他果然已出手。

  誰也看不清他是怎樣出手的,只聽“砰”的一聲,正掙扎著爬起來的兩個人頭已撞在一起。

  孟星魂不得不閃了閃身,避開飛激的鮮血和碎裂的頭骨。

  韓棠就好像根本未回頭,道:“你們既然要這兩個人,為什麼還不過來拿去。”

  那三個人目中也立刻露出驚詫不安之色,就好像已死了的這兩個人一樣,誰也不懂韓棠為什麼要殺死老伯的手下。

  孟星魂卻懂。

  就在這兩人掙扎著爬起的時候,他已發現他們傷勢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嚴重,已發現他們袖中都藏著弩筒一般暗器。

  這根本就是一齣戲。

  這齣戲當然是演給韓棠看的。

  他若真的相信了這兩人是老伯的手下,此刻必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孟星魂只奇怪韓棠是怎麼看出來的,因為他根本沒有看。

  對方三個人顯然更奇怪,孟星魂帶著好奇的目光瞧著他們,不知道他們要怎麼樣才能退下去。

  第二人道:“我們本來就只不過想要他們的命,現在他們既然已沒有命,我們也該告辭了。”

  他說話一直很溫和,像是早已準備來打圓場似的。

  這句話說完,三個人已一齊向後躍身。

  就在這時,突見刀光閃動。

  三聲慘呼幾乎同時響起,同時斷絕,三顆頭顱就像是三個被一腳踢出去的球,沖天飛了出去。

  好快的刀。

  刀鋒仍然青碧如水,看不到一點血漬。

  刀在一個錦衣華服的彪形大漢手上,這人手上就算沒有刀,也同樣能令人覺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孟星魂一眼就看出他平時一定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只有手裡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威風和殺氣。

  他只希望這人不是老伯的“朋友”!

  只聽這人沉聲道:“這五個人都是‘十二飛鵬幫’的屬下,故意演這齣戲來騙你上當,你本不該放他們逃走的。”

  孟星魂的心沉了下去。

  這人顯然是老伯的朋友,韓棠再加上這麼樣一個人,孟星魂已連一分機會都沒有。

  韓棠忽然道:“你認得他們?”

  這人笑了笑,道:“老伯幫過我一次很大的忙,我一直想找機會回報,所以我知道老伯和十二飛鵬幫結怨之後,我一直在留意他們的舉動。”

  韓棠點點頭,道:“多謝……”

  聽到這“謝”字,孟星魂已發覺不對了。

  韓棠絕不是個會說“謝”字的人。

  就在這時,他已看到韓棠手裡的釣竿揮出,釣絲如絞索般向這人的脖子上纏了過去。

  韓棠真的喜歡殺人,別人幫了他的忙,他也要殺。

  好像無論什麼人他都要殺。

  絞索已套上這人的脖子,抽緊,拉直——這釣絲也不知是什麼製成的,比牛筋還堅韌。

  他的呼吸已停頓。

  韓棠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給對方任何抵擋閃避的機會。

  一擊必中。

  這是韓棠出手的原則,也就是孟星魂出手的原則。

  但這次,韓棠卻犯了個無法輓救的錯誤。

  他始終沒有回頭,沒有看到這人手裡握著的是把什麼樣的刀。

  刀揮起,斬斷了絞索,發出“崩”的一響。

  這人已凌空翻身,退出五丈外。

  韓棠也知道自己錯了,他太信任這根絞索,他太信任自己。

  “一個人自信太強也同樣容易發生錯誤的,有時甚至比沒有自信更壞。”

  韓棠想起了老伯的話,孟星魂第一次看到他臉色變了。

  他和孟星魂同樣知道,這人不像他們,絕不敢相信自己一擊必中!所以他一擊不中,必定還有第二擊。他手撫著咽喉,還在喘息,暮色中又有三個人箭一般竄過來。

  這三人一現身,他立刻恢復了鎮定,忽然對韓棠笑了笑,道:“你怎知道那五人全是幌子,我才是真正來殺你的?”

  韓棠不回答,卻反問道:“你們都是‘十二飛鵬幫’的人?”

  這人道:“屠城屠大鵬。”

  另外三個人也立刻報出了自己的名姓。

  “羅江羅金鵬。”

  “蕭安蕭銀鵬。”

  “原按原怒鵬。”

  現在這齣戲已演完,他們已沒有隱瞞的必要,何況他們始終都沒有瞞過韓棠。韓棠的瞳孔在收縮,他知道這四個人,知道這四個人的厲害。

  這世上還沒有任何人能單獨對付他們四個。

  他已漸漸感覺到死亡降臨的滋味。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很可笑。

  他是來殺韓棠的,但現在屠大鵬他們卻必定已將他看成是韓棠的朋友。

  他們絕不會放過他。

  韓棠呢?是不是也想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他惟一的生路也許就是先幫韓棠殺了這四個人再說,可是他不能這樣做。

  他絕不能在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面前洩露自己的武功,他也沒有把握將這四個人一起殺了滅口。

  所以他只有死。

  屠大鵬他們一直在不停地說話。

  “韓棠,你該覺得驕傲才是,殺孫劍的時候,我們連手都沒有動,但殺你,我們卻動用了全力。”

  “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你是孫玉伯的死黨,十二飛鵬幫現在已經和孫玉伯勢不兩立。”

  “你一定會奇怪我們怎麼知道你和孫玉伯的關係,這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們的,只可惜你一輩子也猜不出這個人是誰。”

  “這人當然很得孫玉伯的信任,所以才會知道你們的關係。”

  “孫玉伯一向認為他的屬下都對他極忠誠,但現在連他最信任的人也出賣了他,這就好像一棵樹的根已經爛了。”

  “根若已爛了,這棵樹很快就會爛光的。”

  “所以你只管放心死吧,孫玉伯一定很快就會到十八層地獄去陪你。”

  韓棠聽著,他的神情雖然還很鎮定,連一點表情也沒有,但那隻不過因為他臉上的肌肉已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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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0:27:37
孟星魂本來一直在奇怪,屠大鵬他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現在忽然才明白,他們說這些話只不過是想分散韓棠的注意力,令韓棠緊張!

  心情緊張不但令人的肌肉僵硬,反應遲鈍,也能令一個人軟弱。

  孟星魂已可想像到韓棠今日的命運。

  可是他自己的命運呢?

  他忽然發現屠大鵬在向他招手,他立刻走過去。

  他走過去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他雖然沒有聽過老伯的那些名言,卻懂得如何讓敵人輕視他,低估他。

  屠大鵬的眼睛就像根鞭子,正上上下下地抽打著,過了很久才道:“你是來釣魚的?”

  孟星魂點點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韓棠?”

  孟星魂搖搖頭。

  屠大鵬道:“你不認得他,他為什麼會讓你在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因為……因為我是個釣魚的人。”

  這句話非但解釋得很不好,而且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

  但屠大鵬卻點了點頭,道:“說得好,就因為你只不過是個釣魚的,他認為你對他全無危險,所以才會讓你在這裡釣魚。”

  孟星魂道:“我正是這意思。”

  屠大鵬道:“只可惜你並不是個聾子。”

  孟星魂目中露出茫然不解之色,道:“聾子?我為什麼要是個聾子?”

  屠大鵬道:“因為你若是個聾子,我們就會放你走,但現在你聽到的卻已太多了,我們已不能不將你殺了滅口,這實在抱歉得很。”

  他說話的態度很溫和,很少有人能用這樣的態度說出這種話!

  孟星魂已發覺他能在十二飛鵬幫中占如此重要的地位絕非偶然,也已發覺要從這種人手下活著走開並不容易。

  屠大鵬忽又問道:“你會不會武功?”

  孟星魂拼命搖頭。

  屠大鵬道:“你若會武功,也許還有機會,我們這四人,你可以隨便選一個,只要你能贏得了一招半式,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

  這實在是個很大的誘惑。

  他們這四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孟星魂的敵手。

  要拒絕這種誘惑不但困難,而且痛苦。孟星魂卻知道自己若接受了這誘惑,就好像一條已吞下餌的魚。

  山坳外人影幢幢,刀光閃動。

  屠大鵬並沒有說謊,他們這次行動的確已動用了全力。

  現在養魚的人自己也變成了一條魚。

  一條網中的魚。

  孟星魂不想吞下這魚餌,但他若拒絕,豈非又顯得太聰明?

  屠大鵬的魚餌顯然也有兩種,而且兩種都是他自己喜歡的。

  孟星魂只覺得脖子僵硬,仿佛已被根絞索套住。

  他艱澀地轉了轉頭,無意間觸及了屠大鵬的目光,他忽然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了一線希望。

  屠大鵬看著他的時候,眼睛裡並沒有殺機,反而有種很明顯的輕蔑之意。

  他垂下頭,忽然向屠大鵬衝過去。

  屠大鵬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手裡刀已揚起。

  孟星魂大叫道:“我就選你!”

  他大叫著撲向屠大鵬手裡的刀鋒,就像不知道刀是可以殺人的。

  銳利的刀鋒刺人他胸膛時,仿佛魚滑入水,平滑而順利。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到痛苦。

  他大叫著向後跌倒不再爬起,他本是仰面跌倒的,身子突又在半空扭曲抽動,跌下時,臉撲在地,叫聲中斷的時候,鮮血已完全自刀尖滴落,刀鋒又瑩如秋水。

  好刀!

  屠大鵬看著已死魚般倒在地上的孟星魂,慢慢地搖了搖頭,嘆道:“這孩子果然只懂得釣魚。”

  原怒鵬也在搖著頭,道:“我不懂這孩子為什麼要選你?”

  屠大鵬淡淡道:“因為他想死!”

  說到“死”時,他身子突然竄出。

  他身子竄出的時候,羅金鵬、蕭銀鵬、原怒鵬的身子也竄出。

  四個人用的幾乎是完全同樣的身法,完全同樣的速度。

  四個人就像是四枝箭,在同一剎那中射出。

  箭垛是韓棠。

  沒有人能避開這四枝箭,韓棠也不能。

  他真的好像已變成了箭垛。

  四枝箭同時射在箭垛上。

  越燦爛的光芒,消逝得越快。

  越激烈的戰役,也一定結束得越快。

  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都已在一瞬間進發,因為所有的光芒和力量就是為這決定性的一剎那存在。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這一戰甚至並不激烈,更不精彩。

  屠大鵬他們四個人衝過去就已經將韓棠夾住。

  韓棠的生命就立刻被擠出。

  四個人分開的時候,他就倒下。

  戰鬥在一剎那間發動,幾乎也在同一剎那間結束。

  簡單的戰鬥,簡單的動作。

  簡單得就像是謀殺。但在孟星魂眼中看來卻不同,他比大多數人看得都清楚。

  他將他們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很清楚。他們的動作並不簡單,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們至少已做出了十七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極鋒利、極有效、極殘酷。

  孟星魂並沒有死。

  他懂得殺人,懂得什麼地方一刀就能致命,也懂得什麼地方是不能致命的。

  所以他自己迎上了屠大鵬的刀鋒。

  他讓屠大鵬的刀鋒刺人他身上不能致命的地方,這地方距他的心臟只有半寸,但半寸就已足夠。

  殺人最難的一點就是準確,要準確得連半分偏差都不能有。

  屠大鵬的武功也許很高,但殺人卻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並不一定就懂得殺人,正如生過八個孩子的人也未必懂得愛情一樣。

  他這一刀並不準確,但他以為這一刀已刺人了孟星魂的心臟。

  孟星魂很快地倒下,因為他不願讓刀鋒刺人太深,他跌倒時面撲向地,因為他不願血流得太多。

  他忍不住想看看屠大鵬他們是用什麼法子殺死韓棠的。

  他更想看看是不是有法子抵抗!

  像韓棠這種人,世上也許很難再找到第二個,這種人活著時特別,死也一定死得很特別。

  要殺死這種人,就必定要有一種更為特別的方法,這種事並不是時常都能看到的,孟星魂就算要冒更大的險,也不願錯過。

  這把刀實在太鋒利,他倒下去很久之後,才感覺到痛苦,幸好他還可用手將創口壓住。

  那時屠大鵬已向韓棠撲了過去。

  孟星魂本該閉著眼睛裝死的,但他卻舍不得錯過這難得的機會。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屠大鵬他們衝過去的時候,韓棠已改變了四種動作。

  每一種動作都是針對著他們四個人其中之一發出的,他要他們四個人都認為他已決心要和自己同歸於盡。

  韓棠若是不能活,他們四個人中至少也得有個陪他死!

  只要他們都想到這一點,心裡多少都會產生些恐懼。

  只要他們四個人中有兩個心中有了恐懼,動作變得遲鈍,韓棠就有機會突圍、反擊!

  屠大鵬的動作第一個遲鈍。

  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已領教過韓棠的厲害。

  第二個心生畏懼的是蕭銀鵬。

  他手裡本來也握著柄刀,此刻刀竟突然落下。

  韓棠的動作又改變,決心先以全力對付羅金鵬和原怒鵬。

  只要能將這兩人擊倒,剩下兩人就不足為懼。

  誰知就在這剎那間,屠大鵬和蕭銀鵬的動作也已突然改變。

  最遲鈍的反而最先撲過來。

  韓棠知道自己判斷錯誤時,已來不及了。

  他已沒有時間再補救,只有將錯就錯,突然出手抓住了羅金鵬的要害。

  羅金鵬痛得彎下腰,一口咬在他肩下,鮮血立刻自嘴角湧出。

  韓棠左手的動作雖較慢,但還是插入了原怒鵬的肋骨。

  因為原怒鵬根本沒有閃避,他的肋骨雖斷,卻夾住了韓棠的手,然後他左右雙手反扣,鎖住了韓棠的手肘關節。

  他雖已聽到韓棠關節被捏斷的聲音,卻還是不肯放手。

  這時蕭銀鵬已從後面將韓棠抱住,一隻手抱住了他的腰,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屠大鵬的刀已從前面刺人了他的小腹。

  韓棠全身的肌肉突然全都失去控制。眼淚、口水、鼻涕、大小便突然一齊湧出,甚至連眼珠子都已凸出,脫離眼眶。然後,羅金鵬、原怒鵬、蕭銀鵬才散開。

  羅金鵬身子還是蝦米般彎曲著,臉上已疼得全無人色,眼淚沿著面頰流下,將嘴角的鮮血顏色衝成淡紅,他牙關緊咬,還咬著韓棠的一塊肉。

  只有屠大鵬還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臉上也已全無人色。

  那當然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恐懼。

  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韓棠的臉。

  他雖然殺人無數,但看到這張臉時,還是不禁被嚇得魂飛魄散。

  韓棠還沒有倒下,因為屠大鵬的刀鋒還留在他小腹中。

  他們每一個動作,孟星魂都看得很清楚。

  若不是面撲在地,可以將胃壓住,他此刻必已不停嘔吐。

  他自己也殺過人,卻很少看到別人殺人。

  他想不到殺人竟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

  他們的動作已不僅是殘酷,已有些卑鄙,已連野獸都不如。

  過了很久很久。

  屠大鵬才能發得出聲。

  他的聲音抖得像上緊了的弓弦,緊張而嘶啞。

  “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死後——定會變為厲鬼,但你的鬼魂卻不該來找我們,你應該去找那出賣你的人。”

  韓棠當然已聽不見,但屠大鵬還是往下說:“出賣你的人是律香川,他不但出賣你,還出賣了孫玉伯!”

  蕭銀鵬突然衝過來,將屠大鵬拖開。

  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嗄聲道:“走,快走……”

  韓棠屍體倒下時,他已將屠大鵬拖出很遠,就好像韓棠真的已變為厲鬼,在後面追趕著要報仇。

  羅金鵬已不能舉步,只有在地上滾,滾出去很遠,才被原怒鵬抱起。

  他突然張嘴嘔吐,吐出了嘴裡的血肉,吐在魚池裡。立刻有一群魚游來爭食這團血肉。

  這是韓棠的血,韓棠的肉。

  他活著的時候,又怎會想到魚也有一天能吃到他的血肉?

  他吃魚,現在魚吃他。他殺人,現在也死於人手!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死寂。

  風中還剩留著血腥氣。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這就是殺人者的結果。”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沒有死,除了因為他判斷正確外,實在還有點僥倖。

  “真的是僥倖?”

  不是!

  不是因為僥倖,也不是因為他判斷正確!

  看屠大鵬他們殺韓棠,就可以看出他們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動作,事先都經過很嚴格的訓練和很周密的計劃。

  他們的動作不但卑鄙殘酷,而且還非常準確!

  每一個動作都準確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鵬那一刀為什麼會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懷疑,現在突然明白。

  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為屠大鵬根本就不想殺死他!

  他所說的話,屠大鵬根本連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鵬顯然認定,他也是韓棠的同伴,孫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鵬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轉告孫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賣韓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飛鵬幫’串通的奸細!”

  所以律香川絕不是奸細!

  萬鵬王要借孫玉伯的手將律香川除去。萬鵬王要孫玉伯自己除去他最得力的干將!

  因為在萬鵬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韓棠,而是律香川。

  要殺孫玉伯,就一定要先殺了律香川。

  這計劃好毒辣。

  直到現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個怎麼樣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現在孫劍和韓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個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鬥得過萬鵬王的“十二飛鵬”?

  盂星魂在思索,卻已無法思索。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閉起眼睛就會睡著。

  冷得只要一睡著就會凍死。

  他不敢閉起眼睛,卻又無力站起。

  傷口還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隨著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夠他勉強翻個身。

  翻過身後,他更疲倦,更無法支持。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葉翔。

  屋子裡很陰暗。空氣潮濕得像是在條破船的底艙,木器都帶著霉味。

  風吹不到這裡。陽光也照不到這裡。

  這就是韓棠活著時住的地方。

  屋角有張凳子,高而堅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會覺得舒服。

  韓棠卻時常坐在這張凳子上,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歡舒服,不喜歡享受。

  他這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坐在凳子上的是葉翔。

  他靜靜地坐著,眼睛裡一片空白,仿佛什麼也沒有看,什麼也沒有想。

  韓棠坐在這裡時,神情也和他一樣。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對面的床上,已對他說出了這件事的經過。現在正等著他下結論。

  聽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卻已到了他說話的時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本來不必挨這一刀的。我早就應該從屠大鵬的眼睛裡看出,他們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

  葉翔緩緩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乾澀,慢慢地又接著道:“在我們這種人身上,剩下的東西已不多,絕沒有比血更珍貴的。”

  孟星魂眼睛望著屋頂。

  屋頂上也發了霉,看來有些像是鍋底的模樣,韓棠這一生,豈非就好像活在鍋裡一樣麼,他不斷地忍受著煎熬。

  但他畢竟還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嘆了口氣道:“也許還有比血更珍貴的!”

  葉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樣。”

  葉翔道:“你說的是淚?”

  孟星魂點點頭,道:“不錯,有種人寧可流血,也不願流淚。”

  葉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屠大鵬他們今天本來也不必留下我這個活口的。”

  葉翔沉吟著,道:“他的確不必。”

  孟星魂道:“孫玉伯知道韓棠的死訊後,第一個懷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葉翔道:“一個人遇到很大的困難和危險時,往往就會變得很多疑,對每個人都懷疑,覺得世上已沒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這才是他的致命傷,那困難和危險也許並不能傷害到他,但‘懷疑’卻往往會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

  “孫玉伯若真殺了律香川,就會變得完全孤立。”

  葉翔道:“你錯了。”

  孟星魂道:“錯了?”

  葉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個容易被擊倒的人,但無論多大的樹,若已孤立無依,也都很容易會被風吹倒。”

  葉翔道:

  “一棵樹若能長得那麼高大,就必定會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說……”

  葉翔道:“我的意思是說,大樹的根長在地下,別人是看不見的。”

  孟星魂道:“孫玉伯難道還有別的部屬?藏在地下的部屬?”

  葉翔道:“還有兩個人。”

  孟星魂道:“兩個人總比不上十二個人。”

  葉翔道:“但這兩個人也許比別的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這兩個是誰?”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說道:“一個叫陸衝。”

  孟星魂皺了皺眉道:“陸衝?你說的是不是陸漫天?”

  葉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會和孫玉伯有關係?”

  葉翔道:“他不但和孫玉伯有關係,和律香川也有關係。”

  孟星魂道:“哦?”

  葉翔道:“他是律香川嫡親的外舅。”

  他接著又道:“孫玉伯手下有兩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還有一人呢?”

  葉翔道:“易潛龍,你當然也知道這個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潛龍的人很少。

  長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陸上。

  易潛龍就是這十三股匪的總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著道:“這麼說來,那十三股流匪也歸孫玉伯指揮了?”

  葉翔緩緩道:“他並沒有直接指揮他們,因為他近來已極力的走向正途,

  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關係,但他若有了危險,他們還是會為他賣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孫玉伯的根竟這麼深。”

  葉翔道:“所以‘十二飛鵬幫’現在就算占了優勢,但這一戰是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葉翔凝視著他,忽又道:“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葉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棄這件事。”

  葉翔道:“我不勉強你,我只想勸你,好好地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滿感激,葉翔這一生已毀了,他已將希望完全寄託在孟星魂身上。

  因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對孫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葉翔忽然沉默。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他沒有問,因他知葉翔不願說。葉翔不願說,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歲時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現在才忽然發現自己對他了解並不太深,知道得也並不太多。

  “一個人若想了解另一個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現在還不想放棄。”

  葉翔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我現在還有機會。”

  葉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著道:“孫玉伯和萬鵬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兩敗俱傷,這就是我的機會,而且機會很好,所以我不能放棄。”

  葉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殺了孫玉伯,又怎麼樣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車軛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時他的確覺得自己像是匹拉車的馬,也許更像是條推磨的驢子,被人 蒙上了眼,不停地走,以為已走了很遠,其實卻還在原地未動。

  “走到什麼時候?”

  他沒有想過,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葉翔慢慢道:“所以,你就想在這裡等著。”

  孟星魂的笑容比魚膽還苦,點頭道:“等的滋味雖不好受,但我卻已習慣。”

  “等什麼?”

  “等殺人?還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訴老大,就說我也許不能在限期內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絕不回去。”

  葉翔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這一生已準備為高老大活著——我明白,因為我以前也一樣。”

  孟星魂道:“現在呢?”

  葉翔道:“現在?現在我還活著麼?”他忽然覺得滿嘴苦澀,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壺,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沒有喝過茶,想不到這茶壺裡裝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葉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韓棠原來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麼能活到現在,像他這種人,若沒有酒,活得豈非太艱苦。”

  孟星魂忍不住說道:“你對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為葉翔必定不會回答這句話,誰知葉翔卻點點頭,黯然道:“我的確知道他,因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葉翔苦笑,道:“有什麼不同,我和他豈非全都是為別人活著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們一樣。”

  他抬起頭,望著發霉的屋頂,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得為自己活些時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時常都覺得我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真正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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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0:28:17
孟星魂試探著,問道:“連一天都沒有?”

  葉翔灰暗的眸子裡,忽然閃出一絲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卻燦爛。

  他知道自己的確活過一天,那真是光輝燦爛的一天。

  因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燒。

  他忽然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歡愉,他要永遠保持秘密,獨自享受。

  因為除了這一天的回憶外,他已沒有別的。

  葉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卻還在想著他,想著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孫玉伯和韓棠之間,必定有種奇特的關係!”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現在這裡的時候,就已想到了這一點。

  他到這裡來,為的也許並不是孟星魂,而是韓棠。

  孟星魂想問,卻沒有問。因為他覺得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保留些秘密,誰都無權刺探。

  他嘆了口氣,決定先好好地睡一覺再說。

  等他睡醒的時候,孫玉伯必已知道韓棠的死訊,必已有所行動。

  他希望孫玉伯不要做得太錯,錯得一敗塗地。

  但他也知道,每個人都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孫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葉翔並不在意,這段路他似乎閉著眼睛都能走。他曾經一次又一次躑躅在這條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個人,一個曾將生命完全燃燒起來的人。

  那時他寧可不惜犧牲一切來見這個人,只要能再看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現在,他卻寧死也不願再看到這個人。

  他覺得自己已不配。

  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地活著,為自己活著。

  路很黑,因為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

  路的盡頭就是孫玉伯的花園。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為他曾經一次又一次地在園外窺探。

  他始終沒有看到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

  風中忽然傳來馬蹄聲,在如此靜夜中,蹄聲聽來分外明顯。

  葉翔停下腳,閃人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應不算太遲鈍。

  來的是三匹馬。

  馬奔得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誰也看不清馬上坐的是什麼人。

  但葉翔卻知道。

  馬蹄聲中,還夾雜著一聲聲鐵器相擊時所發出的聲音,清脆如鈴。

  那是鐵膽。

  只要有陸漫天在的地方,就能聽到鐵膽相擊的聲音。

  “陸漫天果然來了!”

  孫玉伯顯然已準備動用全力。

  陸漫天做事本來一向光明正大,無論走到哪裡都願意讓別人先知道“陸漫天”來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動卻顯然不同。

  他們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條路,選擇的時間是無星無月的晚上。

  這麼樣做可能有兩種意思:

  孫玉伯的召喚很急,所以他不得不連夜趕來。

  他們之間的秘密關係還不願公開,他們要萬鵬王認為孫玉伯已孤立無助,這樣他們才能找出機會反擊。

  “因為你若低估了敵人,自己就必定難免有所疏忽。”

  他們的反擊必定比萬鵬王對他們的打擊加倍殘酷。

  三匹馬都已遠去了,葉翔還靜靜地站在榕樹後面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變得很冷靜。

  他想將這件事冷靜地分析一遍,看看孫玉伯能有幾分勝算。

  他不能。

  他腦筋一片混亂,剛開始去想一件事時,思路就已中斷。

  他忽然覺得頭痛如裂,忽然雙腿彎曲,貼著樹幹跪下了。

  現在他已無力思考,只能祈禱。

  他全心全意地祈禱上蒼,莫要對他喜歡的人加以傷害。

  這已是他惟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樹皮,摩擦著他的臉,他眼淚慢慢流下,因為他已無力去幫助他所喜歡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這條路上來,本是要去見孫玉伯的,可是現在他卻只能跪在這裡流淚。

  鐵膽被捏在陸漫天手裡,竟沒有發出聲音,因為他實在捏得太緊。

  他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擺著盛滿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著看來已顯得有些蒼老的孫玉伯。

  他本想開懷暢飲,高談闊論。

  但是他已沒有這種心情,他心裡沉重得像是吊著個鉛錘。

  曙色已將染白窗紙,屋子裡沒有別的人,甚至連平日寸步不離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這表示他們談的事不但嚴重,而且機密。

  陸漫天忽然道:“你能證實韓棠和孫劍都是被十二飛鵬幫害死的?”

  老伯點點頭,“■”的一聲,他手裡拿著的酒杯突然碎裂。

  陸漫天又道:“你沒有找易潛龍?”

  老伯道:“明後天他也許就能趕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為……”

  他神色看來更疲倦,望著碎裂的酒杯,緩緩接著道:“我必須先跟你談談。”

  陸漫天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應該負責。”

  老伯疲倦的臉上又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甚至比自己的兒子都信任,但現在我卻不能不懷疑他,因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沒有別人能做到。”

  若懷疑一個自己所最親近信賴的人時,那實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陸漫天面上卻全無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讓你對他不再懷疑。”

  他語氣平淡輕鬆,所以很少有人能聽得出這句話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卻突然抽緊,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懷疑。”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他母親是你嫡親的妹妹。”

  陸漫天道:“我只知道組織裡絕不能有任何一個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裡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起方步。

  他心裡——有不能解決的煩惱痛苦,就會站起來踱方步。

  陸漫天和他本是創業的戰友,相處極久,當然知道他這種習慣,也知道他思考時不願被人打擾,更不願有人來影響他的決定和判斷。

  很久很久之後,老伯才停下腳步,問道:“你認為他有幾分可疑?”

  這句話雖問得輕描淡寫,但是陸漫天卻知道自己絕不能答錯一個字。

  答錯一個字的代價,也許就是幾十條人命!

  陸漫天也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所有的人都歸他直接指揮?”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揮。”

  陸漫天道:“首先和萬鵬王談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陸漫天道:“這一戰是否他造成的?”

  老伯沒有回答。

  陸漫天也知道那句話問得並不高明,立刻又問道:“他若安排得好些,萬鵬王是否就不會這麼快發動攻勢?”

  老伯道:“不錯,這一戰雖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們主動攻擊,損失當然不會如此慘重。”

  陸漫天突然不說話了。

  老伯凝視著他道:“我在等著聽你的結論。”

  對這種事下結論困難而痛苦,但陸漫天已別無選擇! 

  他站起來,垂首望著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這句話已無異宣判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搖頭,大聲道:“不能,絕不能。”

  陸漫天道:“什麼事不能?”

  老伯道:“我絕不能要你親手殺他。”

  陸漫天沉吟著,試探道:“你想自己動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陸漫天道:“能殺得了他的人並不多,易潛龍也許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潛龍至少已有十五年沒有自己動過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對陸漫天和易潛龍之間的關係覺得好笑,卻從來沒有設法讓他

  們協調。

  一個人若想指揮別人,就得學會利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

  陸漫天又道:“他現在知不知道你已對他有了懷疑?”

  老伯道:“也許還不知道。”

  陸漫天道:“那麼我們就得趕快下手,若等他有了警覺,就更難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道:“現在我還不想動手。”

  陸漫天道:“為什麼?”

  老伯道:“我還想再試試他。”

  陸漫天道:“怎麼試?”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

  他重新找個酒杯,為自己倒了酒。這動作表示他情緒已逐漸穩定,對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這杯酒,才緩緩道:“派去找韓棠的人是馮浩,你應該知道這個人。”

  陸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從關外帶回來的十個人中之一。”

  老伯點點頭,笑笑道:“看來這些年你對酒和女人都還有控制,所以你的記性還沒有衰退。”

  陸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並不想喝酒,只不過想用酒杯擋住自己的臉,因為他生怕自己的臉會紅。

  這些年來他對酒和女人的興趣並不比年輕時減退,得到這兩樣東西的機會卻比年輕時多了幾倍。

  艱苦奮鬥的日子已過去,現在已到了享受的時候。

  他已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漸松弛,記憶也逐漸衰退,但馮浩這個人卻是他很難忘記的。

  老伯手下最基本的干將全來自關外,都是他的鄉親子弟!

  這些人的能力也許並不很強,但忠實卻絕無疑問。

  馮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實的一個。

  陸漫天干咳了兩聲,道:“難道馮浩現在也已歸律香川指揮?”

  老伯嘆了口氣,道:“近來我已將很多事都交給他做,他也的確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馮浩到底還是馮浩,他知道韓棠的死訊 後,立刻就直接回來報告給我,現在還在外面等著。”

  陸漫天沉吟著,道:“你的意思是說韓棠的死訊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

  老伯點點頭,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殺他的人當然也知道。”

  陸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沒有和十二飛鵬幫串通,也絕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一杯酒,才接著說道:“所以我現在就要去找韓棠。”

  陸漫天還沒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試探著道:“到哪裡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剛這個人?”

  陸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飛鵬幫’中的鐵鵬?聽說他前幾天已離開本壇,但行蹤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滿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個人都能和陸漫天一樣消息靈通。

  他替陸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壇動身的,預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棧,因為那時萬鵬王會派人去跟他聯絡。”

  陸漫天道:“這消息是否準確?”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飛鵬幫’潛伏,其中有個人已成為方剛的親信。”陸漫天露出欽佩之色,老伯永遠不會等到要吃梨時候才種樹,他早已撒下種子。每粒種子都隨時可能開花結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現在你是否已明白?”

  陸漫天說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棧去找韓棠?”

  老伯道:“不錯,律香川若沒有和萬鵬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韓棠的死訊,也不可能知道方剛的行蹤,他一定會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著道:“但卻不是找韓棠,而是去殺韓棠。”

  律香川的表情顯得很驚詫,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殺韓棠?”

  老伯沉著臉,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你難道沒有聽清楚?”

  律香川垂下頭,不敢再開口。老伯的命令從沒有人懷疑過。

  過了半晌,老伯的臉色才緩和,道:“我要你去殺韓棠,因為我知道他近年對我很不滿,認為我已對他冷落,所以就想另謀發展。”這解釋合情而合理,無論誰都會覺得滿意。

  律香川動容說道:“難道他敢到‘十二飛鵬幫’去謀發展?”

  老伯道:“不錯,他已約好要和方鐵鵬商談,他們見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棧,時間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還能帶別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們的內部已有奸細,這次行動絕不能再讓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發問,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動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發出,就必須徹底執行,至於這件事是難是易,他是否能獨立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慮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獨立去將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鋤頭。

  陸漫天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瞧著,自從律香川走進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觀察著老伯的表情和動作。

  現在他不但對老伯更為佩服,而且更慶幸老伯沒有對他懷疑,慶幸自己沒做出對不起老伯的事。

  無論誰欺騙老伯,都是在自尋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沒有那麼愚笨,這次能提著方鐵鵬的人頭回來見老伯,能證明自己的忠實。因為律香川畢竟是他的外甥,無論哪個做舅父的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外甥死無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開門,就看到林秀。

  隨便什麼時候,他只要一開門,都會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們成親已多年,多年來感情始終如一。

  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忠實。他無論出門多久,她都從不埋怨,近年來他已很少親自執行任務,夫妻間相聚的時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們的家庭更充滿了溫暖和幸福。

  他們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園中,因為老伯隨時都可能需要他,有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時將他從妻子的身邊叫走。

  對於這一點,林秀也從不埋怨,她對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樣,雖然老伯以前並不十分贊成他們的婚事,因為她是江南人,老伯卻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鄉。

  林秀站了起來,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聲說道:“想不到你這麼快就回來,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點了。今天我替你準備了一隻雞,一隻剛好兩斤重的雞,而且是用你最喜歡的吃法做的。”

  她說完已轉過身去準備,似乎沒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著道:“我母親告訴我,早點若是吃得飽,整天的精神都會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著她的腰,似乎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

  她的腰雖已不如以前那麼標緻苗條,但對一個結婚已多年的婦人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律香川突然走過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開,我去看看雞湯是不是已涼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雞,我要吃你。”

  林秀心裡忽然升起一陣熱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懷裡,咬著嘴脣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關好門。”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輕輕放在床上。

  在別人眼中看來,律香川是個冷酷而無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麼熱情。

  她慶幸他的熱情經過多年都未曾減退。

  但今天她卻忽然發覺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他們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時候他才會如此。

  林秀張開眼,就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著的,而且果然帶著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熱潮立刻減退,低聲問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門?”

  律香川苦笑,她對他實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熱情雖已消失,心中卻更充滿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門前,他都要盡力使她歡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必這樣做的,不必勉強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來——”

  律香川輕撫著她光滑的肩,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他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卻很顯明。

  林秀溫柔地凝視著他。

  她已發覺他心裡有所恐懼,這次的任務一定困難而危險。

  她雖然同樣感到恐懼,卻沒有問,因為她知道他自己會說。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說出心裡的秘密。

  這次她等得比較久,過了很久,律香川才嘆了口氣,道:“你還記不記得杭州大方客棧?”

  林秀當然記得。

  他們新婚時曾經在大方客棧流連忘返,因為從大方客棧的後門走出去,用不了走很遠,就可以看到風光如畫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裡去,去殺一個人,他叫韓棠。”

  林秀皺皺眉,道:“韓棠?他值得你親自去動手麼?我從未聽過這名字。”

  律香川道:“他並不有名,可怕的人並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也許是我們見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個。”

  林秀已發現他提起這個人名字的時候,目中的恐懼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願去,她也不願讓他去,但是她並不阻攔。

  因為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過了很久,她才低聲道:“你能不能喝點雞湯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轉身出門,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種關心的眼色。

  這種眼色最容易令男人喪失勇氣。

  等他走出門,她忽然衝出去,只披件上衣就衝過去道:“你能不能在後天趕回來?後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沒有回答,卻突又轉身緊緊擁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麼緊,就仿佛這已是最後一次的擁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卻還是勉強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淚。

  過了很久,律香川才放開手,忽然道:“對了,莫忘記送兩對鴿子去給馮浩,我答應過他的。”

  林秀手提著鴿籠,眼淚還未擦乾。

  鴿子是她最喜歡的寵物,可是她更愛她的丈夫,她雖然不願將辛苦養成的鴿子送給別人。但她丈夫的話對她來說,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馮浩接過鴿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這怎麼敢當,夫人何必急著送來。”

  林秀勉強笑道:“他臨走時交代我的,你知道我這人也很急。”

  馮浩道:“臨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門了麼?”

  林秀道:“他剛走。”

  馮浩皺起眉,喃喃說道:“奇怪!公子為什麼走得這麼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馮浩遲疑著道:“我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該等到聽過我的回音後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誰?”

  馮浩又遲疑了很久,道:“一個姓韓的——”

  林秀動容道:“姓韓的?是不是韓棠?”

  馮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搖搖頭,馮浩接著苦笑道:“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他們的任務本來極為機密,但事情既已過去,再說也就無妨。

  何況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馮浩卻未想到林秀聽了這句話之後,臉色突然慘變,全身都在發抖,就仿佛突然中魔。

  馮浩吃驚道:“夫人你怎麼了?”

  林秀仿佛已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嘴裡喃喃自言自語,道:“韓棠既已死了,老伯為什麼要叫他去殺韓棠呢?……為什麼!”

  她突然轉身奔出,就像是一隻突然中箭的野獸般。

  馮浩吃驚地望著她,也已怔住,竟沒有發現老伯已從花叢中走了過來,現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時候。

  老伯看到他手裡的鴿籠,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鴿子下酒?”

  馮浩這才回過神來,立刻躬身賠笑,道:“這對鴿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為什麼?”

  馮浩笑道:“這是律香川夫人養的信鴿,我若吃了,律夫人說不定會殺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縮,面上卻全無表情,微笑道:“我倒還不知道她喜歡養鴿子。”

  馮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對鴿子還是律公子從江北帶回來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們夫婦近來的感情怎麼樣?”

  別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壞,局外人,本來很難了解。

  但老伯問的話卻非答不可。

  馮浩道:“好得很,簡直就像新婚一樣。”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無話不說的,是麼?”

  馮浩只能說是。

  他沒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沒有注意他的答覆,又問道:“你看律香川會不會將自己的行蹤告訴他的老婆?”

  這句話已不再是談家常,馮浩已覺察出自己的答覆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極嚴重的後果。

  他考慮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想不會……一定不會的,律公子應該知道我們每個人的行動都絕對機密,絕不能對外人洩露。”

  老伯點了點頭,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已準備將這場談話結束。

  馮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說了,也不會說實話的——律夫人還

  以為他這次出門是要殺韓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很久沒有做過錯事。

  這一錯卻可能是致命的錯誤。

  老伯已可感覺到掌心的冷汗,嗄聲道:“她的人呢?”

  馮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縱身掠出,低叱道:“跟我走!”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影已不見。

  馮浩沒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驚。就連他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顯露武功,他從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從地上一掠四丈。

  這看來就像是奇跡。

  世上若真有奇跡出現,那定就是老伯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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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4:04
第十回 誰是叛徒

  律香川住的地方就像他的衣著一樣整潔、簡單、樸素。

  他憎惡“多餘”,從不做多餘的事從不要多餘的裝飾,也從不說多餘的話。因為多餘就是浪費。只有愚蠢的人才浪費。

  愚蠢的人必敗亡。

  屋子裡很靜看不到林秀,只有兩個小丫頭在屋角縫著衣裳。

  她們看到老伯面上都露出吃驚之色。

  老伯就像閃電般打進了這屋子,厲聲道:“你們夫人呢?”

  丫頭們嘴脣發抖過了半天才能回答。

  “馬……馬房。”

  英雄都愛良駒。

  老伯卻是例外,他從不將馬看成玩物,馬只不過是他的工具。

  他很少來馬房。

  但馬房裡的人並不敢因此而疏忽,所以每匹馬都被養得很健壯。

  “律香川的老婆來過沒有?”

  “律夫人剛才選了匹快馬,從邊門出去了。”

  老伯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老伯突然道:“馮浩!”

  他雖未回頭,卻知道馮浩此刻必已趕來隨在他身後。

  馮浩果然立刻應聲,道:“在。”

  老伯道:“追!帶她回來!”

  馮浩沒有再問,人已飛身上馬。

  馬上還未備鞍,他拉著馬鬃,箭一般竄出。

  他已明白老伯的意思,老伯說:“帶她回來”,那意思就是說:“無論死活都帶她回來!”

  一張簡單的紙片,上面寫著:

  “林秀,杭州人,獨女。

  父:林中煙,有弟一人,林中鶴。少林南宗門下,精拳術。嗜賭,有妾。

  母:李綺,已故。”

  陸漫天慢慢地將紙片交回老伯,看著老伯將它插回書箱。

  這樣的書箱也不知有多少個,陸漫天總覺得,只要是活著的人,老伯這裡就有他的紀錄。

  然後老伯又取出張紙片:

  “林中鶴,父母俱故,有兄一人,林中煙。少林南宗門下,嗜賭,負債累累多達白銀三十萬兩,兩年前突然全部還清,替他還債的是‘十二飛鵬幫’金鵬壇主。”

  陸漫天手裡拿著紙片,覺得指尖逐漸發冷,就好像在拿著一塊冰,老伯正凝視著他,等著他發表意見。

  陸漫天干咳兩聲,道:“你認為她才是真正的奸細?”

  老伯道:“用鴿子來傳遞機密,比用鴿子來下酒好。”

  陸漫天道:“律香川是否知情?”

  老伯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若也參與其事,就不會讓林秀洩露口風了,狡獪貪心的女人,並不一定聰明。”

  陸漫天嘆了口氣,道:“這麼樣說來,我們倒冤枉了他。”

  老伯也嘆了口氣,道:“我從不知道他竟如此信任女人。”

  陸漫天道:“幸好他還能對付方鐵鵬。”

  老伯道:“不幸的是除了方鐵鵬外,必定還有很多人在大方客棧等他,萬鵬王也許早已安排好了香餌,等著我送律香川去上鉤。”

  陸漫天臉色變了變,突然長身而起,道:“我趕去,我們不能讓他死。”

  老伯道:“這一次我自己去。”

  陸漫天變色,失聲道:“你自己去?你怎麼能親身涉險?”

  老伯道:“每個人都能,我為什麼不能?”

  陸漫天道:“但萬鵬王布下這圈套,要對付的人也許並不是律香川,而是你。”

  老伯道:“那麼就讓他們來對付我,我正想要他們看看,孫玉伯是不是好對付的!”

  林秀身子貼在馬鞍上,她的人似已與馬化為一體。

  這是馬房中最快的三匹馬中之一。林秀五六歲時已開始騎馬,那時她父親和叔叔輸得還不太厲害,開始的時候,他們甚至還贏過一陣子,所以林秀還可以活得很好。

  但以後就不對了。賭博就像是個無底的泥沼,你只要一陷下去,就永遠無法自拔。

  到後來他們馬房中已不再有馬,孩子臉上也不再有笑容。

  他們所有的已只剩下債務,越來越多的債,壓得她父親背都駝了,但駝背並不影響賭博,反而更適於推牌九,擲骰子。為了一份豐厚的聘禮,林秀就嫁給了律香川。

  她從沒有後悔過這件事。

  律香川不但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朋友,最溫柔的情人。

  他對她的柔情蜜意,使她覺得自己永生也無法報答。

  衣袖漸漸潮濕。

  她眼淚流下,流在衣袖上。因為她心中忽然有陣恐懼,無法形容的恐懼,仿佛已感覺到某種禍事降臨。就在這時,馬忽然倒下。

  無緣無故地倒下,好像有柄無形的鐵錘突然自空中擊下。

  林秀從馬鞍上撲了出去,撲倒在地上,一陣暈眩震盪後,她就感覺到嘴角的鹹味,帶著一絲腥甜的鹹味。

  這就是血的滋味。

  她掙扎著爬起,立刻忍不住失聲驚呼。

  她騎的是匹白馬,但現在馬身已烏黑,從馬嘴裡流出的血也是烏黑的,身上卻看不到傷痕。

  毒早已下了,只不過到現在才發作。

  是誰下的毒?為什麼要毒死這匹馬?難道這一切早已在別人預算之中?有人早已算準了她要騎這匹馬出奔?

  林秀全身冰冷,轉身狂奔,剛奔出幾步,就撞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的身子硬如鐵鑄,她倒下了。

  她倒下後才看清這個人,看清了這人臉上那種惡毒的獰笑。

  馮浩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最誠懇的朋友,最忠誠的部下,她永遠想不到馮浩會笑得如此可怕。

  現在她已明白,這一切都是個圈套,也已明白是誰下手毒死那匹馬的,但她還是不明白馮浩為什麼要設計這圈套來害她。

  也許女人大多天生就是優秀的戲子,等她站起來的時候,臉上已看不出絲毫驚懼憤怒之色,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意,道:“看來我運氣不錯,想不到竟會在這裡遇見你!”

  馮浩凝視著她,慢慢地搖了搖頭,道:“你運氣並不好。”

  林秀嘆了口氣,道:“我的確不該選上這匹馬的。”

  馮浩道:“但那時馬房中只有這匹馬是配好馬鞍的,是不是?”

  她目光轉向停在道旁的那匹無鞍馬,又道:“你騎來的也是匹快馬。”

  馮浩道:“只有快馬才能追得上快馬。”

  林秀臉上故意露出驚訝之色,道:“你是特地來追我的?”

  馮浩點點頭。

  林秀道:“為什麼?”

  馮浩道:“老伯要你回去。”

  林秀笑了笑,道:“我本來很快就會回去的,這兩天我心裡很悶,所以想騎馬出來兜兜風,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歡騎馬。”

  她拍子拍身上的塵土,又道:“我們怎麼回去呢?兩個人坐一匹馬?”

  馮浩道:“看來只有如此。”

  林秀慢慢地走過去,用眼角瞟著他,帶著笑道:“我以前倒常跟香川騎一匹馬,但卻沒有跟別人騎過,你難道不怕香川知道會不高興?”

  她忽然從馮浩身旁衝過去道:“我看還是讓我先騎馬回去,你再隨後趕來吧!”

  這句話還未說完,她已掠上馬背,準備反手打馬。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她的人立刻被人從馬背上拉下,重重地跌在地上。

  馮浩的出手遠比她想像中快得多。

  林秀出聲驚呼,道:“你……你怎麼敢對我如此無禮?”

  馮浩冷冷地望著她,冷冷道:“我只是不想再做戲了。”

  林秀道:“做戲?做什麼戲?”

  馮浩道:“你知道我是為什麼來的,我也知道你想到哪裡去。”

  林秀咬著嘴脣,忽然抬頭,目中露出憐憫之色,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讓我去?香川一向對你不錯,我只不過想去告訴他,要他莫要做傻事!”

  馮浩冷冷道:“老伯要他去做的事,絕不會是傻事!”

  林秀道:“可是……這次卻不同,韓棠明明已死了,老伯為什麼還要他去殺韓棠?”

  馮浩道:“我只知道遵守老伯的命令,從不問為什麼,這次老伯給我的命令,是要我帶你回去!”

  林秀目中又有淚流下,道:“但你可以回去說,沒有追上我。”

  馮浩冷冷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說?”

  林秀道:“因為……因為我一定會報答你。”

  馮浩道:“你要怎麼報答我?”

  林秀挺起胸,道:“你,只要你讓我去見香川一面,我什麼都可以答應你。”

  馮浩嘴角忽然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斜眼盯著她雪白的脖子和飽脹的胸膛,一字字道:“真的什麼事都答應?”

  林秀的身材雖不如未嫁時窈窕,但卻更成熟豐滿。

  對這點她也一向很自傲,因為她知道自己可以令丈夫滿足歡愉,雖然她的丈夫近年來需要得已沒有以前那麼多,但每次還是充滿熱情。

  她自己卻比以前更能享受這件事的樂趣,也更懂得如何去享受。

  有時她甚至會主動要求,甚至會覺得她丈夫的體力已大不如前。

  但她並未埋怨,更未想過要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求滿足,除了她丈夫外,她這一生絕不讓任何別人的手碰到她。

  但現在馮浩眼中淫猥的笑意卻令她不能不想到這一點。

  一個女人若是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犧牲貞操,是不是值得原諒?更重要的是,她丈夫知道後,會不會原諒?

  馮浩靜靜地看著她,似乎在等她的答覆。

  林秀用力咬著嘴脣,道:“我若答應了你,你讓我走?”

  馮浩點點頭。

  林秀嘴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她將血咽下,道:“你什麼時候要?”

  馮浩道:“現在。”

  林秀用力緊握雙拳,慢慢地跟在他身後。

  這條路只通向老伯的花園,除了老伯的客人外,平時很少行人。

  道旁的林木陰森濃密,馮浩在一棵大樹前停下,轉過身等著。

  林秀慢慢地走過去,面上毫無表情,她決心將這人當作一條狗,任何人都可能被狗咬一口的。

  馮浩的呼吸忽然變粗,喘息著道:“這裡好不好?我保證你以前絕沒有嘗過這種滋味。”

  林秀道:“我不是狗。”

  馮浩道:“慢慢你就會懂得,做狗有時比做人有趣得多。”他喘息著,將她拉到自己的面前。

  林秀的身子硬得就像是一段木頭,咬著牙,道:“你最好快一點,我還急著要趕路。”

  馮浩的手已經從她衣襟裡伸進去,接觸到了她溫暖的胸膛。

  他手指開始用力,他的手潮濕而發抖。林秀僵硬的身子突然也開始顫抖,抖得胃裡的苦水都衝上咽喉。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忍受,現在才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

  她的手突然揮出,重重地摑在他臉上。

  馮浩被打得怔住了。

  林秀用力推開他,踉蹌著向後退,退到另一株樹旁,雙手緊緊抱著自己的胸膛,哼聲道:“我寧可回去,帶我回去見老伯。”

  馮浩盯著她,目中漸漸露出了凶光,忽然獰笑道:“回去?你以為自己還能回去?”

  林秀一怔道:“老伯豈非要你來帶我回去?”

  馮浩冷冷道:“老實告訴你,你早已註定哪裡都不能去了。”

  林秀道:“你……你是要殺我?”

  馮浩道:“你早已註定非死不可。”

  林秀道:“為什麼?”

  馮浩道:“因為你已註定要做替罪的羔羊。”

  林秀全身冰冷,臉卻火燙。

  她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衝上頭部,道:“那你為什麼還要我答應你?”

  馮浩道:“因為我是男人,遇到這種機會,誰都不會錯過的。”

  林秀突然怒吼著撲過去,想去扼這人的咽喉,她平時連殺雞都不敢,此刻卻想親手將這人扼死。

  只可惜馮浩的出手比她快得多,鐵一般的拳頭已擊中她的鼻梁。

  她甚至連疼痛都未感到,人已倒下,過了很久很久,才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一陣陣衝擊和痛苦。

  但這時她已不能感覺到憤怒和羞辱,只是不停地在呼喚,呼喚著她的丈夫。

  她已不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只希望自己快死,越快越好。

  但她卻還是不能忘記她的丈夫。

  只要律香川能知道她對他的摯愛和關切,知道她為他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她死也瞑目。

  律香川能知道麼?

  律香川面對著一碟還沒完全冷透的慄子燒雞。

  喜歡吃雞,喜歡吃用冬菇和火腿燉的雞湯,更喜歡吃慄子燒雞。

  這兩樣也正是他妻子的拿手菜。每當她發覺他工作上有了困難,心裡有了煩惱時,就一定會親自下廚替他燒一道慄子雞做晚餐。每當他們晚上互相滿足了對方後,第二天的早點就定是火腿燉雞湯。

  多年來,這似乎已成了不變的定律,因為他對這兩樣菜也似乎永遠不會厭棄,雖然她烹調的手藝並不如她自己想像中那麼高明,但每次只要有這兩種菜擺在桌上,他總是會吃得乾乾淨淨。

  這原因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十年前,他想吃一盤慄子雞還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那時他每天只要能吃飽,已覺非常幸運。

  他很小就已沒有父母,一直都是跟著陸漫天長大,但一年中卻難得見到他外舅一面。

  他記得陸漫天每次回來時,不是行色匆匆,就是受了很重的傷,他一直不知道陸漫天在外面究竟做了些什麼事。

  直到他七八歲時,陸漫天將他送給老伯做書僮後,他才漸漸知道他們做的是什麼,他自己很快也加入了他們這一行。

  那並非因為他覺得這一行新奇刺激,而是因為他自信在這一行必能出人頭地,他學得很快,而且工作時非常賣命。

  他每天吃得到慄子雞,並不容易,這一段過程中的艱辛痛苦,他從來不願對任何人說起。

  但現在慄子雞就擺在他面前,他卻始終沒有動過筷子。這是為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他心裡也有種不祥的預兆?覺得自己的地位已開始動搖?覺得危險已迫在眉睫?覺得自己很難再看到妻子?

  現在已是黃昏,方剛和韓棠都還沒有露面!

  他們為什麼還沒來,難道他們的計劃已改變?

  難道他們已知道律香川在這裡等著?

  律香川確信韓棠絕不會再認得他,因為他已用一種波斯藥水將自己的臉染成蠟黃色,還巧妙地粘了——撇鬍子。

  這使他看來至少蒼老了二十歲,而且就像久病未愈。

  他來的時候這裡已有兩桌客人,現在又陸續增加了三四桌。

  從他坐的地方望出去,進出大方客棧的每個人都絕不可能逃出他眼下。

  大門口的燈籠已燃起。

  律香川又要了壺酒,他知道自己無論要等多久,都得等下去。

  他並不喜歡喝酒,他要酒只因為他非要不可,不喝酒的人,絕不可能一個人在這裡坐這麼久。

  他更不願等人,但也非等不可。

  馬車輕便而堅固。

  拉車的是一流好馬,趕車的是一流好手。

  車馬飛奔在路上,快得令人側目。

  陸漫天斜倚在車廂裡,慢慢地嗅著鼻煙,看來仿佛很悠閑,但手裡的一雙鐵膽卻不停地“叮噹”直響。

  老伯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在想什麼?”

  他知道陸漫天將鐵膽捏得很快時,就必定是心事重重。

  陸漫天只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又過了半晌,老伯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陸漫天道:“哦?”

  老伯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了我們以前那段很不好過的日子?”

  陸漫天嘆了口氣點點頭。

  老伯說的不錯,以前那段日子的確不好過。

  在那段日子裡,他們幾乎隨時隨刻都有生命的危險。他們無論在做什麼,暗中都隨時可能有一根箭飛來,貫穿他們的咽喉。因為他們自己也時常這樣對付別人。

  老伯的眼睛發著光,又道:“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到辰州去對付言老大的時候。”

  陸漫天當然記得,有很多事,他至死也不會忘記。

  言老大是“排教”的老大,幾乎完全壟斷了長江上下游的木排生意。

  木排生意是件好生意,因為無論誰要將木材從長江上游運到下游,都得要言老大先點點頭。

  無論那種好生意都一定會令人眼紅。

  眼紅的人雖多,卻一直沒有人敢動手。

  言老大不但是“排教”的大阿哥,也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

  言家拳就是僵屍拳。

  江湖中有關“僵屍拳”和“排教”的傳說,不但神秘,而且可怕,很多人都相信那並不是武功,而是種很神奇的法術。

  沒有人願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對抗法術。

  老伯卻決心要去試一試。

  他們先約好言老大在八里外某個地方見面,讓言老大確定他們在那裡,然後他們就連夜趕到辰州,衝人言家,將言老大赤裸裸的從被窩裡拉出來,用四根一尺長的鐵釘釘在言家的大門上。

  言老大至死只說了一句話,六個字:“你們來得好快!”

  快!

  快得出人意料之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無法抵抗!

  這就是老伯行動的秘訣。

  “快!”這個字說來容易,但陸漫天一生中所見到,真正能做到這個字的人,卻只有老伯一個!

  只不過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他是不是還能那麼快?

  陸漫天目光顯然帶著幾分憂鬱。

  老伯卻在微笑,微笑著道:“那段日子雖不好過,但現在想起來卻很有趣。”

  陸漫天忽然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到漢陽去對付周大鬍子的那次。”

  那次他們的行動也快。

  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衝人了周大鬍子的埋伏。

  那次他們去時一共有十三個人,回來時卻只剩下兩個。

  陸漫天回來後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月,才能坐起來吃飯。

  老伯緩緩道:“我當然記得,因為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決定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陸漫天道:“這次呢?”

  老伯還是在笑,但表面看來已有些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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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4:34
第十一回 雷霆一擊

  律香川不認得方剛他從來沒有見過方剛。

  但方剛一走進大方客棧的門,律香川立刻認出他來。

  方剛竭箖管箜,駃骱骰骯方鐵鵬,他這人的確就像是鐵打的。

  他穿的是一身雪白的衣裳沒有被衣裳掩蓋的地方每處都黝黑如鐵,在燈下閃閃地發著油光。

  他目光鋒銳嘴脣緊閉,走路的姿態奇特全身都充滿了勁力,每當他一步跨出時,整棟房屋都仿佛不能承受他的重量。

  除了孫劍外,律香川從未見過如此精悍健壯的人。他一走進來,全屋子的人呼吸都似已停頓。

  八個人跟在他身後,不問可知,必定也都是千中選一的壯士。

  但大家的眼中卻只看到他一個人。只要他在那裡,就絕不會再有別人的鋒芒。

  他坐下,這八個人就站在他身後。他坐著的時候,別人通常都只能站著,世上幾乎很少有人敢跟他平起平坐。

  律川香暗中卻松了口氣!

  “包子有肉,並不在摺,生鐵雖硬,卻容易斷。”

  律香川想起了孫劍。

  他喝酒的時候仰著頭,銳利的目光還在不停地四下掃動。

  律香川喝酒的時候低著頭,仿佛只看到自己手裡的酒杯,但第一個看到林中鶴走進來的,卻是他。

  少林的外家弟子大都筋骨強健,林中鶴也不例外,只不過近年來債已還清,生活日漸優裕,所以肚子已比胸膛寬得多。

  他四下打量了兩眼,就直接走到方剛面前,躬身行禮。

  方剛道:“你姓林?”

  林中鶴賠笑道:“在下林中鶴。”

  方剛舉杯,道:“你也喝酒?”

  林中鶴笑道:“還可以喝兩杯。”

  他搬開椅子坐下,執壺斟酒。

  方剛突然揮手,一杯酒潑在他臉上,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跟我並坐喝酒?”

  林中鶴怔住,一張臉立刻脹得血紅。

  孫劍比方剛更強,所以死得比方剛更快。

  韓棠呢?

  律香川慢慢地舉杯,喝酒,慢慢地喝。方剛也在喝酒,一口就是一大杯,十口就是十大杯。

  在杭州城裡,他也算得上是個人物,就算背著滿身債的時候,也沒有受過人這麼大的侮辱。

  方剛喝道:“滾!還不快滾!”

  林中鶴突然一拍桌子,跳了起來,怒道:“你可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我滾?”

  他的話還未說完,方剛的拳頭已隔著桌子打在他肚子上。

  拳頭硬如鋼鐵,肚子卻已松弛柔軟。林中鶴疼得彎下腰。

  方剛已掀起桌子,桌子“砰”地撞上了他的頭,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恰巧倒在他頭上。

  跟著方剛來的八個人大笑。

  律香川目中卻已有了怒意,無論如何,林中鶴總是他妻子的親叔叔。

  方剛冷冷道:“把這人架出去塞在陰溝裡,天不亮不要讓他走。”

  他身後立刻有兩個人轉出架起了林中鶴。

  林中鶴突然狂吼,用力一掙,他肚子雖已柔軟,但兩條膀子至少還有三五百斤力氣。少林弟子畢竟是有兩下子的,架住他的兩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強悍,但被他用力一掙,就再也抓不住他,其中有一人踉蹌外退,幾乎跌倒。

  林中鶴反手一個肘拳,打在另一人的胸膛上,忽然向律香川衝了過來,撲在桌子上,喘著氣道:“走,快走,他們這次來要對付的是你。”

  親戚畢竟是親戚,他居然認出了律香川。

  律香川雖也吃了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我不認得你。”,

  林中鶴急得直跺腳,道:“你用不著瞞我,你一到這裡他們就已知道……”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

  被他撞倒的那兩人已趕來,一人從後面抓住他的衣領,往後面拖,另一人抓起張凳子,往他腰上用力砸了下去。

  方剛也已拍案而起,厲聲道:“先廢了他!”

  又喝道:“姓律的,我們出去鬥一鬥!”

  他嘴裡雖然在說“出去”,人卻已向律香川猛虎般撲了過來。

  這實在是個很驚人的變化,而且快得令人預料不及。

  律香川仿佛也沒有準備來應付這種變化,他一直坐在那裡,動都沒有動。

  但是方剛撲過來的時候,他身子突然向桌下滑了進去,宛如游魚般穿過桌底,他的手已抓住了一個人的足踝。

  這人剛把凳子砸在林中鶴腰上,足踝突然被抓住,他足踝開始碎裂的時候,身子已被懸空掄起。

  律香川將他掄了過去,右腳反踢,踢在另一人的膝蓋上。

  這人狂呼一聲,雙腿跪下,冷汗隨著眼淚一起流落,他知道自己今生已很難再站得直。

  律香川拉起了倒在地上的林中鶴,沉聲道:“快出去找老伯。”

  林中鶴咬著牙點點頭,轉身奔出,但前面已有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手裡的鋼刀亮如匹練。

  林中鶴一步步向後退,忽然看到七八道烏光從他脅下穿過,對面的三個人立刻倒下了兩個。

  他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已出手。

  方剛大喝道:“小心他的暗器。”

  他揮拳打退了律香川掄過來的人,反手抄起張凳子,以凳子作盾牌,再次向律香川撲了過來。

  律香川站在那裡,等著。

  他動的時候,準確迅速如毒蠍,不動的時候,看起來又溫文有禮,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看著方剛道:“你小子也得小心我的暗器才是。”

  方剛怒喝一聲,突然沖天躍起。

  三道烏光,忽然由地反彈而出,直射他的下部。

  他竟全未看到律香川有任何動作,這三道烏光發出像是自己從地上射出來的,若非他反應迅速,此刻已倒地不起。

  律香川微笑道:“我關照過你,要你小心的,是嗎?”

  他變得很從容,因為他知道自己占了先機。

  方剛此刻身在空中,簡直就像是個飛靶,這麼大一個靶子,他確信自己萬無打不中的道理。

  他已準備了四種不同的暗器,每種三件,這十二件暗器已將在這一剎那間同時射出。

  但就在這時,他臉上的微笑突然凝結。

  他已感覺到一雙手攔腰抱住了他,這雙手至少有百斤力氣,他知道自己絕對無法擺脫。

  只要他稍微留心,就沒有人能從他身後攔腰抱住他,沒有人能對他暗算。

  但此刻他卻已變得像是條落入網中的魚,因為他絕未想到這人會對他暗算——他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林中鶴會向他出手。

  他身子已被林中鶴揪倒。

  方剛凌空一轉,落下,落在他身上,一隻腳踩著他胸膛,一隻腳踩著他肚子,就像是獵人踩著只中了箭的山羊,黝黑的臉上發著勝利之光,嘴角帶著征服者的笑,大笑著道:“姓律的,別人都說你足智多謀,但這一著你也想不到吧!”

  律香川的眸子似已變成兩塊烏石,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你應該感激我才是。”

  方剛道:“感激你?”

  律香川道:“若非我有個好親戚幫你的忙,你怎能得手!”

  方剛大笑,道:“不錯,你的確有個好親戚,你娶老婆的時候,本該小心些才是。”

  林中鶴喘息著站起來,目中帶著一絲羞慚之色,看著律香川,訥訥道:“這不能怪我,我是奉命行事。”

  律香川淡淡道:“我明白,若換了我,或者也會同樣做的。”

  他忽又道:“我只有一樣事不懂!”

  林中鶴道:“什麼事?”

  律香川道:“十二飛鵬幫中至少也有幾個人物,你為什麼偏偏要選條蠢驢來做夥伴,而且還不惜被他侮辱。”

  方剛怒道:“你說的是誰?”

  律香川道:“除了你以外,這裡好像並沒有第二條驢子。”

  方剛俯首踏著他,目中出現怒火,忽然提起腳,往他胯間踏下。

  律香川的身子一陣顫抖,臉上的肌肉,一根根扭曲!可是他咬緊牙,絕不呻吟出聲!

  方剛厲聲道:“這一下怎麼樣?”·

  律香川看著他,忽然慢慢地笑了,道:“你看起來是男人,怎麼動起手來卻像女人。”

  方剛怒吼著跳起,一腳踢向他肋骨。

  律香川索性閉起眼睛。

  方剛不停地踢,他雖然疼得冷汗直流,但卻絕不發出呻吟。

  林中鶴轉過頭,似已不忍再看。

  方剛突然停下,突然笑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律香川咬著牙,說道:“笨驢也會明白人的意思!”

  方剛臉色變了變,還是笑道:“你是想早點死,是不是?”

  律香川牙咬得更緊。

  方剛悠然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這麼便宜你,我要讓你後悔為什麼活著!”

  律香川道:“你若讓我活下去,遲早也會後悔的。”

  方剛道:“難道你還想等人來救你?”

  他冷笑著,接著道:“我倒希望有人來救你,無論誰來,我都要讓他變成刺蝟。”

  他迅速地向兩旁墻壁瞥了一眼,眼角又瞟向他帶來的那幾個人。

  那八個人現在已只剩下四個還能站著,這四人面上全無表情。

  律香川的心忽然一跳,他已看出,這四人目中帶著種特殊的氣質,有這種氣質的人絕不會做人的奴僕。

  他忽然明白,這四人才是真正難對付的,何況這地方兩面墻壁中必定還沒有埋伏,都在等著來救他的人。

  他只希望老伯莫要來救他。

  方剛已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我再等上兩個時辰讓你看看……”

  他已不必再等。

  突然間,一輛雙馬拉著的黑車從大門外直闖了進來。

  趕車的揮鞭打馬,健馬怒嘶。

  馬車已闖入飯廳。

  方剛霍然飛身而起,大喝道:“來了!”

  喝聲中,又是“轟”的一響!

  兩旁的墻壁同時撞破了二三十個大洞,每個洞裡露出了一隻弩匣。

  無數只硬弩暴射而出。

  趕車的首先怒呼一聲,當胸中箭,自車座上跌下。

  兩匹馬也全身浴血,怒嘶著直衝過來,撞上墻,倒下。

  車廂傾倒。

  方剛一揮手。

  又是無數根的硬弩射出,釘在車廂上,突然起火。

  火勢燃燒極快,眨眼間整個車廂都被燃著,車廂裡的人若不出來,眼看著就要隨車廂一齊被燒成灰燼,若是出來,第三次弩箭立刻就要往他們身上招呼,縱是絕頂高手,也躲不過這種暴雨般的機簧硬弩。

  方剛仰面大笑,道:“孫玉伯,這次看你還想往哪裡逃!”

  他笑得並不長。

  突然間,兩旁墻壁中慘呼不絕,一隻只弩匣拋出,接著,人也竄出。

  一竄出就慘呼著倒下。

  律香川這才知道兩旁墻壁都是空的,這些人早已埋伏在夾壁中。

  但他們為什麼突然竄出來?為什麼倒下?

  方剛臉色也變了,拉起一個人,只見這人臉已烏黑,嘴角不停地往外淌著鮮血,呼吸卻已停止。

  再看他身上,卻全無傷痕,顯然是被人以極重的手法擊中,而且一擊致命。

  夾壁中本來埋伏著四十八個弩箭手,現在已有三十多人倒下,剩下的十餘人也已竄出高呼著奪門而逃。

  方剛提起張桌子往燃燒著的車廂擲過去,車廂立刻被撞碎,裡面卻空無一人。

  他忽然明白,自己竟也中了別人的聲東擊西之計,變色道:“孫玉伯,你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敢出來?”

  破壁中似乎發出一聲冷笑。

  方剛衝過去,還是看不到人。

  只聽一陣“當”聲自門外傳來,仿佛是鐵器相擊聲。

  律香川的心又一跳。

  “這是陸漫天的鐵膽!”

  陸漫天手裡捏著鐵膽,施施然從大門口走了進來,看他神情的安詳,就仿佛是個走進一間自己很熟的飯館來吃飯的客人。

  方剛霍然轉身喝道:“你是誰?”

  陸漫天微笑著攤開手掌,鐵膽在火焰中閃閃發光。

  方剛道:“陸漫天?”

  陸漫天微笑道:“你果然是在江湖中混過兩天,還認得我。”

  方剛道:“孫玉伯呢?”

  陸漫天道:“你想見他?”

  方剛道:“我早想見識見識他了。”

  陸漫天道:“你不怕?”

  方剛怒道:“怕什麼?”

  陸漫天悠然地說道:“那麼,你就不妨回頭去看看。”

  方剛一驚,轉身。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破壁中,臉上全無表情。

  看他的裝束,就像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老人,但神情中卻自然流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威嚴。

  方剛不由自主後退了幾步,道:“孫玉伯?”

  老伯點點頭。

  方剛突然倒縱,落在律香川身旁喝道:“你想不想要他的命?”

  老伯道:“想!”

  方剛道:“想要他的命,就要老實點。”

  老伯道:“你若敢傷他一根毫發,我就要你的命!”

  方剛獰笑道:“我為什麼不敢!”

  他剛想再踢律香川一腳,突然發現老伯已到了他面前。

  他這一生中從未看到任何人的行動如此迅速,甚至連想都想不到。老伯冷冷地望著他,道:“你敢!”

  方剛忽然覺得滿嘴發苦,額角上已流下冷汗,又開始往後退。

  他仿佛想退到那四個人身旁。

  這四人卻似已被嚇呆了,低著頭,噤若寒蟬。

  方剛終於退到他們身旁,又喝道:“姓孫的,你敢不敢過采,跟我一對一決一死戰。”

  老伯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了過去。方才拿凳子猛砸林中鶴,又被律香川掄起,再被方剛打倒的那個人,此刻忽然從地上躍起,指著那四人道:“注意他們,他們才是正點子!”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

  律香川雖已想到方剛帶來的這八個人中,必有老伯的眼線,所以老伯才會對方剛的行蹤,了如指掌。

  但,這人會是老伯的眼線,卻連律香川也未想到。方剛更是大驚失色,怒吼著道:“原來你是奸細。”

  他身旁站著的四個人突然出手,手中赫然已有兵器在握。

  那些兵器是:一雙匕首,一雙判官筆,一雙鋼環,一條軟鞭。

  這四樣兵器不是極短,就是極長,短極險,長極強。

  無論長短,都是極難練的外門兵器。

  看他們的兵器,就知道他們的武功絕不會在方剛之下。

  但他們兵器雖已拔出,卻幾乎連施用的機會都沒有。

  老伯的身形突然展動。

  長鞭剛揮出,老伯已欺人他懷中,反掌一切。

  這人甩鞭,手撫咽喉,倒下。

  沒有慘呼聲。

  他的脖子已如麵條般軟軟垂下。

  龍虎鋼環一震,寒光四射。

  突然一枚鋼膽飛來,鋼環落下,這人撫著臉,而指縫間鮮血向外溢。

  也沒有慘呼。

  他的臉已變得像是個抓爛了的柿子。

  這就是老伯和陸漫天的武功。

  沒有任何別的字能形容他們的武功。

  只有一個字!

  快!

  快得不可思議,快得無法招架,快得令人連他們的變化都看不出。陸漫天快,老伯更快。

  從頭到尾只有一聲慘呼。

  慘呼聲是方剛落人燃燒著的車廂中時發出的,他落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老伯的手一抓住他,他這人已自世上消失。

  “你要燒死我,我就燒死你。”

  這就是老伯做事的原則。

  這就叫:“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律香川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能走動。

  他立刻去見老伯。

  他跪下。

  律香川第一次向老伯下跪,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這十七年來,他從未跪過第二次。

  因為老伯不喜歡別人向他下跪。

  老伯認為下跪有失男子漢的尊嚴,他不願他的手下失去尊嚴。

  在老伯的面前,只有犯錯的人才下跪。

  現在老伯拉起了他,目光中流露出慈祥和安慰,柔聲道:“你沒有錯。”

  律香川垂下頭,道:“我太大意,所以才沒有令韓棠伏法。”

  老伯笑了笑道:“韓棠已死了。”

  律香川面上露出吃驚之色,但卻忍耐著,沒有發問。

  老伯顯然也不願解釋,立刻又接著道:“這次你雖受了傷,但我們總算很有收穫。”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現在十二飛鵬已只剩下七隻。”

  律香川動容道:“那四人難道也是十二飛鵬的壇主?”

  老伯點點頭。

  律香川目中不禁露出欽佩之意,十二飛鵬無一不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但在老伯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老伯道:“我們至少已給了萬鵬王個教訓,從此之後,他只怕也不敢輕舉妄動。”

  律香川沉默了半晌,才問道:“我們呢?”

  老伯站起來,慢慢地踱了個圈,緩緩道:“我們暫時也不動。”

  一次大勝之後,為什麼不乘勝追擊,反而按兵不動!這不像老伯平日的作風。

  律香川雖沒有問出來,但面上的懷疑之色卻很明顯。

  老伯道:“因為我們的損失也不輕,現在正是我們養精蓄銳、重新整頓的時候。”

  律香川忍不住抬起頭,凝注著老伯。他已覺察出老伯的言詞有些吞吐,仿佛隱瞞著什麼。

  老伯轉過頭,望著窗外的一株梧桐。

  梧桐在秋風中顫抖。

  老伯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秋已漸深,冬天已快到了。”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易潛龍沒有來?”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沒有來。”

  律香川面上第一次現出恐懼之色,他知道易潛龍在組織中的地位多麼重要,易潛龍若有離心,無異大廈中拆卸了一根主要的梁柱。

  老伯緩緩道:“我已要你的舅父去問他,為什麼不來應召,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律香川遲疑著,道:“他若不說呢?”

  老伯沒有回頭,律香川看不到他的臉色,只看到他雙拳握緊。

  過了很久,他拳頭才慢慢地鬆開,道:“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這兩天在家好好養傷,不必來見我!”

  律香川道:“是。”

  老伯道:“現在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地保重自己,因為以後我要交給你做的事一定越來越多。”

  這句話無異說明律香川在組織中的地位以後更為重要,也無異說明老

  伯對他的信任也日益加深。

  律香川心裡充滿感激,道:“我會自己保重,你老人家……”

  老伯忽然回頭,笑道:“誰說我老了?你看我對付方剛他們的時候,像是個老人麼?”

  律香川也笑了。

  有些老人永遠不會老的——他們也許會死,卻絕不會老。

  老伯就是這種人。

  律香川道:“我也希望易潛龍有很好的理由,否則……”

  老伯道:“否則怎麼樣?”

  律香川嘆了口氣,道:“他以前對我不錯,我願意為他安排後事。”

  老伯笑了笑,笑容中卻帶著幾分憂鬱,過了很久,他才揮揮手,道:“你去歇著吧!”

  律香川道:“是。”

  他轉過身,還未走過門口,老伯忽然又道:“等一等。”

  律香川停下腳步。

  老伯道:“你好像還是有件事沒有問我?”

  律香川垂下頭道:“我沒有事。”

  老伯道:“你不想知道林秀到哪裡去了?”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才斷然道:“我不想知道,無論她到哪裡去,一定都有很好的理由。”

  老伯望著他的背影,笑容漸漸開朗,道:“你終於是個男人了,你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男人。老伯對一個人最大的稱讚就是這兩個字。

  律香川知道,所以他走出門的時候,嘴角也不禁露出微笑。

  他走出去的時候,馮浩在等著。

  他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喝酒。

  用油淋鴿子下酒。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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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5:38
第十二回 春水儷影

  地是平的沒有墳墓。老伯叫人將一畦菊花移到這裡,他親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這塊地上一定開得比別的地方更鮮艷。因為這塊地很肥。

  菊花種下去的時候老伯臉上帶著笑容,可是他的心卻在絞痛。

  他唯一的兒子他最忠實的朋友,都埋在這塊地下他們的屍體雖然很快就會腐朽,但他們的靈魂卻將永久安息。

  老伯不願任何人再來打擾他們所以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埋葬之處。

  以後當菊花盛開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稱讚這片鮮艷之地,但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是什麼力量使這片花分外鮮艷的。

  永遠沒有別人,只有老伯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已將自己兒子的生命賦予這片土壤。

  他希望他兒子的生命能與大地融合。

  暮色剛剛降臨,種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這時,老伯的眼淚才流下。

  孫劍、韓棠、文虎、文豹、武老刀——還有其他無數忠實的人。

  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屬,也是他的朋友。

  他們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寂寞,才知道自己漸漸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這種感情絕不會有別人知道,永遠沒有!

  流星劃破黑暗的時候,孟星魂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閃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問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樣?”

  蝴蝶永遠只活在春天裡。

  春日雖易逝,但卻必將再來。

  只要你活著,就有春天。

  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個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卻幾乎還像活著時同樣鮮艷。

  蝴蝶夾在一本李後主的詞集裡。那雙美麗的彩翼雖已被夾得薄如透明,身體的各部位都還完整無缺,所以看起來還栩栩如生,仿佛隨時都可能展動雙翼,乘風而去。

  她翻開這本詞集,就看到了這隻蝴蝶。那一頁恰巧是她最心愛的一首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花謝了還會再開,春天去了還會再來。

  可是這蝴蝶呢?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這首詞幾乎和蝴蝶同樣美,足以流傳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這填詞的人呢?

  這填詞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一樣?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會變得和蝴蝶一樣?

  多情人總是特別容易被人折磨,多情人的痛苦總是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總比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經打好了。”

  她的丫頭蘭蘭匆匆走進來。看到她手裡的蝴蝶,蘋果般的臉上露出一雙笑渦,嫣然道:“小姐,你看這蝴蝶美不美?”

  她抬起頭道:“這蝴蝶是你捉來的?”

  蘭蘭道:“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沒有把它的翅膀弄斷。”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雖然沒有弄斷它的翅膀,卻弄死了它。你心裡不難受?”

  蘭蘭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會死的。”

  她打斷了她的話,道:“人也反正很快就會死的,是不是?”

  蘭蘭道:“可是……可是……”

  她皺了皺眉,道:“可是怎麼樣?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你?”

  蘭蘭道:“沒有。”

  她又道:“蝴蝶有沒有傷害過任何東西?”

  蘭蘭道:“沒有。”

  她又嘆了口氣道:“那你為什麼要傷害它?”

  她總是不懂,人為什麼要對蝴蝶這麼殘忍?

  人捕殺野獸,是為了野獸傷人。

  人奴役牛馬,烹殺牛羊,是為了這些家畜是人養育的。

  可是,蝴蝶——它是那麼善良,那麼無辜,它為了人間的美麗而傳播花粉,卻沒有想要人對它報答。

  人為什麼還是偏要對它這麼殘忍?

  蘭蘭咬著嘴脣,想了想,才低著頭道:“我去捉它,只不過是因為它很美,很好看……”

  “美”難道也是種罪惡?

  為什麼越美麗的生命越容易受到傷害?

  蘭蘭又道:“我其實並不想傷害它。”

  她嘆息著道:“你雖然不想傷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蘭蘭嘟起嘴,道:“但現在它還是和活著時同樣美麗,我若沒有去捉它,它現在也許已經死在陰溝裡,也許已被吃進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說不出話。

  她不能不承認蘭蘭的話也有道理。

  這蝴蝶雖已死了,但它的美麗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賞。

  它的生命已有了價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樣。

  一個人是死是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價值?

  “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如泰山”,豈非也正是這意思?

  蘭蘭道:“小姐,水已快涼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還要出去嗎?”

  她點點頭,輕輕地將蝴蝶又夾回書裡。

  填詞的人雖已死了,但這些詞句卻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雖已死了但卻比很多活著的人還有價值。

  他死又何妨?

  水並沒有涼,但夜色已籠罩大地。

  約會的時間已過了。

  她並不著急,還是懶懶地躺在溫水裡。她知道約她的人一定會等。

  何況,他等不等都沒有關係。

  雖然他很年輕、很英俊,尤其穿著那件大紅斗篷的時候,更如臨風玉樹,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雖然他對她體貼人微,千依百順,將她當作仙子,不惜用盡一切方法討好她。

  可是她對他並不在乎。

  她無論對任何人都不在乎,無論對任何事都不在乎。

  有時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自己很可怕。

  也許就因為她對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對她這樣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愛上了他,嫁給了他,他也許就會變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如此奇怪的動物,對他們已得到的東西,總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時,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為什麼總喜歡折磨自己?

  她現在很少去想這種事,也許因為她對人生已看得太透徹,所以她無論對什麼事都覺得很厭倦。

  她還年輕,本不該對人生看得如此透徹,本不該如此厭倦。

  包圍著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紀都比她大,可是他們無論對什麼都覺得很有興趣!一點點小事也會讓他們笑個不停。

  有時候她簡直覺得他們太幼稚,太無聊。

  望著清澈的水波,她忽然想起那天坐在溪水旁的那個年輕人。

  那眼睛裡充滿了憂鬱和痛苦的年輕人。

  他還年輕,可是他對人生卻似已比她更厭倦。

  為什麼?

  她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也許我應該讓他死的。因為我並不能給他快樂……”

  蘭蘭垂首走進來,遞來了一方乾淨的絲巾,賠笑道:“小姐,臉洗好了吧!花公子一定等得快要瘋了。” 

  她淡淡道:“讓他等,讓他瘋。”

  蘭蘭眨眨眼,道:“小姐你難道一點也不喜歡他?”

  她搖搖頭。

  蘭蘭道:“那麼小姐最近為什麼總是跟他一起出去玩呢?”

  她凝視著水波,緩緩道:“也許只因為沒有人來約我。”

  花公子穿著大紅的斗篷,站在樹下。

  一彎新月掛上樹梢。

  “夜已深了,她為什麼還不來?”

  花公子的確已等得快要瘋了,恨不得立刻衝到她家裡去問她。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讓她不高興的事。

  有時他也會替自己生氣,氣得要命,覺得自己本是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被她如此欺負。

  他甚至詛過很多次咒,詛咒以後絕不再去找她。

  可是他不能。

  他的人就像是自己被一根看不到的繩子綁住,拉著他去找她。

  只要一看到她,心裡立刻充滿柔情蜜意,怒氣早已不見了。黑暗中忽然走出來了一條人影。

  花公子的心在跳:“她來了!”

  不是。

  這人的腳步踉蹌,看來是個醉漢,頭上戴的帽子也歪下來了,遮住了大半個臉。遠遠就嗅到一陣陣酒氣。

  花公子皺皺眉,他自己沒有喝酒的時候,總是很討厭喝醉了的人。他自己喝醉了的時候,卻認為自己豪爽而可愛。

  他希望這醉漢快點走過去,這醉漢卻偏偏向他走了過來,忽然道:“你在等人?”

  花公子昂起頭,根本不屑理睬。

  醉漢喃喃道:“我也等過人,但要是值得等的人,我才等,你的呢?”

  花公子冷冷道:“你管不著。”

  醉漢笑笑道:“我當然管不著,但你等的若是個婊子,那就太冤枉了。”

  花公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你說什麼?”

  醉漢道:“你等的不是婊子?難道還會是個皇后?”

  花公子道:“是又怎樣?”

  醉漢又笑笑,道:“她也許是你的皇后,卻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大怒揮拳,拳頭還未打上他的臉,忽然發覺這醉漢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完全沒有半分醉意。

  醉漢冷冷地瞧著他,銳利的眼睛中似乎還帶著幾分嘲弄之意。

  花公子的心一跳,道:“你莫非知道我等的是誰?”

  醉漢道:“你等的是小蝶,是不是?”

  花公子動容道:“你認得她?”

  醉漢點點頭,道:“我怎會不認得,她既是你的皇后,也是我的婊子。”

  花公子的怒氣再也不能忍,拳頭再次出,剛觸及這醉漢的時候,突然覺得胃部一陣劇痛,仿佛有根尖針直刺進去。

  他痛得彎下腰,醉漢的膝蓋已撞上他的臉。他只覺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仰面倒下,鼻子裡流出的血比身上的斗篷更紅。

  醉漢垂頭望著他,喃喃道:“奇怪,這人的鼻子雖已歪了,卻還是不太難看。”

  花公子喘息著,想躍起。

  但醉漢的腳已飛來。他只覺得腰上一陣刺骨的酸痛,面目五官都似已變形,嘴裡滿是破裂的牙齒。

  醉漢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樣才好些了,但我還可以讓你變得更好些。”

  花公子已不再憤怒,只有恐懼,顫聲道:“你……你為什麼要對付我?”

  醉漢淡淡道:“因為她是我的婊子,我一個人的婊子,不是你的。”

  小蝶站在那裡,面對黑暗。她身上穿的紅斗篷在黑暗中看來,已變為暗紫色,一種鮮血凝結時的暗紫色。

  地面上一片狼籍,現在她不再嘔吐。

  現在她甚至已不再恐懼,不再憤怒,但卻不能不思想,所以就不能不悲哀!

  “他還是個孩子,他做錯了什麼?”

  一個健康少年,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女孩子,誰也不能說他錯。

  可是現在他卻像條野狗般被人吊在樹上,——一條已被人用亂棒打死了的野狗。

  他做錯了什麼?他惟一做錯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也不能愛的人。

  “我早就應該告訴他,我不是他的對象,我早就應該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的。”

  小蝶閉起眼睛,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時候她也許是個孩子,也許已由孩子長成女人,對生命和愛情還都充滿了美麗的憧憬。

  那時正是春天,花已盛開。她的人就像花一樣,被春風吹得又鮮艷,又芬芳。

  盛開的花瓣一定有蝴蝶留戀。

  花一般的女孩子呢?

  她忽然發覺有一個少年人在注意著她,她隨時隨地都可以感覺到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在凝注著她。

  這少年也許在沉默,也許在害羞,可是他那雙眼睛裡,卻蘊含著火一般的熱情,足以勝過千言萬語。

  她也很喜歡這少年,很願意接近他。

  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一定會由相識而相愛。

  只可惜他們沒有機會。

  他們剛相識,他就忽然失蹤,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他。

  她本來很奇怪,猜不透他為什麼突然避開不見面,過了很久之後,她才漸漸明白,無論誰愛上了她,都很快就會“失蹤”的。

  她當然也已知道那是誰做的事。

  這人已將她占為已有,絕不許任何別的人再沾她一根手指。

  開始時她不但驚惶而憤怒,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殺了這個人。

  她不能。

  她沒有那種力量,而且也沒有那種勇氣。

  他占有她時,她竟完全不能反抗。

  從此她只有忍受,忍受……忍受到快要瘋的時候,她就會不顧一切,去找別的男人,別的男孩子。

  她只能帶給別人不幸。

  每次的結果都是一樣——和現在這結果一樣。

  花公子的命運雖然悲慘,可是她的命運更悲慘十倍。

  花公子雖然無辜,她又何嘗不是無辜的?

  她什麼也沒有錯。

  惟一錯了的是,有個不是人的人愛上了她,糾纏著她。

  她非但無法反抗,連逃都逃不了。

  小蝶慢慢地向前走,走向黑暗。

  她沒有再回頭去看一眼,可是她的眼淚已開始流下。

  也許她的眼淚並不是為別人而流的,而是為自己。

  她並沒有往回走,她不想回家,因為她知道那人現在一定在等著她,伸開了雙手在等著她。

  那雙殺人的手現在必已洗得很乾淨,但是手上的血腥卻是永遠洗不掉的。

  每當這雙手擁抱她、撫摸她的時候,她都恨不得去死。

  她不能死。

  她有原因不能死。

  只有一個原因,一個任何女人都不能不接受的原因。

  所以她就不能不忍受,忍受他的撫摸、他的擁抱,忍受他那滿帶著酒臭的嘴在她臉上摩擦。

  這也是最令她痛恨的。

  他只有在喝得醺醺大醉時才會去找她,只有在需要她時才去找她。

  他找她好像只是為了一件事,一件令她作嘔的事。

  她從沒有在其中找到絲毫樂趣。只不過是他發洩的工具。

  她非但不敢拒絕,甚至不敢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因為他隨時隨刻都不會忘記提醒她。

  “你若不愛我,若敢離開我,我就要你死!”

  小蝶已走了很久,但前面還是和她走來的地方同樣黑暗。

  甚至更黑暗些。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裡去?能走到哪裡去?

  這世上仿佛根本就沒有一個她可以逃避的地方,而她雖然明知如此,卻還是不願意回去。

  一想起那雙手,她就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前面有流水聲。

  她茫然走過去。

  靜靜的河水在夜色中看來如一條灰白的絞索,無情地扼斷了大地的靜寂。

  她坐下。

  她看著淡淡的薄霧從河水上升起,看來是那麼溫柔,那麼美麗。

  但是霧很快就會消失。

  “我只要縱身一躍,躍人霧裡,我的煩惱和痛苦豈非也很快地就會隨著這薄霧消失?”

  她忽然有了行動,幾乎想不顧一切跳下去。

  就在這時,她仿佛聽到一個人的聲音。

  “你是不是想死?”

  聲音縹緲而遙遠,就仿佛是黑夜中的幽靈在探問她的秘密。

  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這聲音又在問:

  “你活過嗎?”

  她猝然回頭,就看到了那雙眼睛。

  同樣明亮的眼睛,同樣在冷漠中含蘊著火一般的熱情。

  在這一剎那間,她幾乎要將他當作多年前那沉默的少年人——那突然失蹤了的少年人。

  只不過他仿佛更年輕,更憂鬱,此刻冷峻的嘴角卻帶著絲淡淡的笑意,仿佛在對她說:

  “這句話是你問過我的,你還記不記得?”

  她當然記得,有種人你只要見過一面就很難忘記。

  孟星魂就是這種人。

  小蝶也凝視著他,道:“你沒有死?”

  孟星魂嘴角的笑紋更深,道:“一個人若連活都沒有活過,怎麼能死?”

  小蝶忽然發覺自己臉上也有一絲笑容升起,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孟星魂道:“該來的時候就來了。”

  小蝶道:“該來的時候?”

  孟星魂道:“我總覺得好像欠你一點什麼,所以……”

  小蝶道:“你認為我救過你,所以也該救我一次,是不是?”

  孟星魂笑了笑,道:“老實說,我從未想到你這樣的人也有想死的時候。”

  小蝶垂下頭,又抬起頭道:“你一向都是這麼說話的麼?”

  孟星魂道:“我只說真話。”

  小蝶道:“真話有時是很傷人的。”

  孟星魂道:“謊話也許會不傷人,但卻傷人的心。”

  小蝶凝視著他,眸子更亮,道:“那麼我問你,那天我若不來,你是不是真的會死?”

  孟星魂沉默著,緩緩道:“我只想死……想不想死,我會不會死是兩回事。”

  小蝶道:“兩回事?”

  孟星魂道:“很多人,都想死,很多人,都沒有死。”

  小蝶笑了,道:“所以我並沒有救你,你也沒有救我。”

  孟星魂道:“真正要死的人,本就是誰都救不了的。”

  小蝶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

  孟星魂道:“我欠你。”

  小蝶道:“欠我什麼?”

  孟星魂的眸子裡似已有霧,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現在已不想死。”

  小蝶又笑了,道:“這麼樣說,我也欠你。”

  孟星魂道:“欠我什麼?”

  小蝶道:“我想不到今天晚上能笑得出來。”

  孟星魂道:“你喜歡笑?”

  小蝶道:“喜不喜歡笑,和笑不笑得出來也是兩回事。”

  孟星魂道:“你看到我才笑的?”

  小蝶道:“嗯。”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這人很滑稽?”

  小蝶道:“不是滑稽,是有趣。”

  孟星魂道:“那麼,你為什麼不陪我喝兩杯酒去?”

  小蝶眨眨眼道:“誰說我不去?”

  酒不好。

  如此深夜,已找不到好酒。

  酒不好並沒有關係,有些人要喝的並不是酒,而是這種喝酒的情趣。

  孟星魂舉杯道:“我不喜歡敬別人的酒。”

  小蝶道:“我也不喜歡別人敬我的酒。”

  孟星魂道:“但是,我更不喜歡別人喝得少。”

  小蝶笑笑道:“喝酒的人都有這種毛病,總希望別人先醉……就算他自己想喝醉,也希望別人先醉。”

  孟星魂說道:“你對喝醉的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小蝶道:“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微笑著道:“看來你也不喜歡說謊。”

  小蝶微笑道:“那只因為我對你沒有說謊的必要。”

  孟星魂道:“若是有必要呢?”

  小蝶慢慢舉起酒杯,望著杯中的酒,緩緩道:“有必要時,我時常說謊,而且說出來的謊話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

  孟星魂道:“要怎樣才算有必要呢?”

  小蝶道:“那樣的情形很多。”

  孟星魂道:“譬如說……”

  小蝶接道:“譬如說,你若看上了我,已讓我知道你在喜歡我……”

  她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那當然不可能。”

  孟星魂也慢慢地舉起酒杯,卻沒有望著杯中的酒。

  他的眼睛在杯沿上凝注著她,緩緩道:“為什麼不可能?”

  小蝶道:“因為……我們彼此根本不了解,甚至可以說不認識。”

  孟星魂道:“但,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何況……”

  他很快地喝完了這杯酒,又添了一杯再喝下去,才接道:“了不了解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一回事,我相信了解你的人一定不會多,喜歡你的人一定不會少。”

  小蝶微笑道:“你這是在恭維我,還是在諷刺我?”

  孟星魂也笑了,道:“我只不過說出了我心裡想說的話。”

  小蝶道:“你常常在別人面前說出你心裡想說的話?”

  孟星魂道:“我從不說……”

  小蝶道:“可是今天你……”

  孟星魂道:“今天是例外,對你是例外。”

  小蝶道:“為什麼?”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長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

  小蝶也沉默了。

  她忽然發現自己心裡也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說出自己的心事,覺得在這人面前可以無拘無束。

  為什麼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笑了笑,道:“你的毛病是話說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孟星魂道:“我在等你。”

  小蝶道:“等我?”

  孟星魂道:“你已經比我少喝了兩杯了。”

  小蝶道:“你要我喝得跟你一樣?”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你想灌醉我?”

  孟星魂道:“的確有這意思。”

  小蝶笑道:“那麼我警告你,要灌醉我並不容易。”

  孟星魂道:“就因為不容易,所以才有趣,越不容易越有趣。”

  孟星魂很喜歡韓棠住的這木屋,這也許因為他和韓棠也有些相似之處。

  這木屋並不舒服,卻很幽靜。

  韓棠死後,這木屋就沒有人來過。因為韓棠的價值,就在於他自己的那雙手,他死了之後,所有屬於他的一切立刻都變得全無價值。

  孟星魂已將這木屋看成自己的。

  他們喝酒的地方,就在木屋外。現在星已漸疏,夜已更深。

  罐子裡的酒卻已淺了。

  孟星魂道:“我忽然發現跟你在一起,不但話說得特別多,酒也喝得特別多。”

  小蝶道:“一個人只有跟老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才會這樣的,是不是?”

  孟星魂道:“是。”

  小蝶道:“但我們並不是老朋友。”

  孟星魂道:“我們不是。”

  小蝶看了看他,眸子更亮,比天上最後的一顆星還亮。

  孟星魂忽又笑道:“聽說你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是不是?”

  小蝶吃吃地笑道:“你對我還知道多少?”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酒量很好,知道別人都叫你小蝶。”

  小蝶道:“還有呢?”

  孟星魂道:“沒有了。”

  小蝶道:“我卻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

  孟星魂道:“我姓孟……”

  小蝶打斷了他的話,道:“我並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

  孟星魂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小蝶道:“因為我不高興。”

  她忽然站起來,往外走。

  孟星魂道:“你要走?”

  小蝶道:“我早就該走了。”

  孟星魂道:“我送你。”

  小蝶道:“不必,不必,不必……”

  她沒有再看孟星魂一眼,接著又道:“我自己有腿,我的腿並沒有斷。”

  孟星魂道:“以後……”

  小蝶道:“以後?我們沒有以後,以後你還是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這人就像是忽然變了。在一剎那間就變了,變得既冷酷,又殘忍。

  誰也猜不透她怎會變的?女人的心事本就是沒有人能了解。

  孟星魂的心仿佛有些刺痛,就仿佛有根針刺人了他左面的胸膛裡。

  他沒有再說話,他靜靜地看著她走。他不喜歡去勉強別人,尤其不喜歡勉強女人。

  誰知小蝶忽又回過頭,道:“你就這樣讓我走?”

  孟星魂道:“我還能怎麼樣?”

  小蝶道:“你不想留住我?”

  她眼波忽然朦朧,又道:“若是別人,一定會想盡法子留下我。”

  孟星魂道:“我不是別人,我就是我。”

  小蝶瞪著他,又吃吃笑道:“你這人真有趣,真有趣……”

  她忽然又走回來,拿起酒杯,看了看,酒杯是空的。

  她就提起酒壇,對著嘴往下灌。

  孟星魂道:“你已經有點醉了。”

  小蝶抹著嘴角的酒痕,吃吃地笑道:“你不喜歡我醉?——男人都喜歡女人喝醉,女人喝醉了時,男人才有機會占便宜。”

  “砰”的一聲,她手裡的酒壇跌了下去,跌得粉碎。

  她忽然坐在地上,放聲大哭,道:“我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

  小蝶沒有回去。

  她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一張既冷又硬的小床上。

  她身上的衣服還和昨夜同樣完整,連鞋子都還穿在腳上。

  那姓孟的少年人就坐在對面,像是一直都坐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

  小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笑中帶著歉意,道:“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喝醉了?”

  孟星魂微笑道:“每個人都有喝醉的時候。”

  小蝶的臉紅了紅,道:“我平常本不會那麼快就喝醉的。”

  孟星魂道:“我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小蝶道:“你知道?”

  孟星魂道:“心情好的人,絕不會一個人跑到河邊去想死。”

  小蝶垂下頭,過了很久,才問道:“我喝醉了後,說了些什麼話?”

  孟星魂道:“你說你不想回去。”

  小蝶道:“然後呢?”

  孟星魂道:“然後你就沒有回去。”

  小蝶道:“我……我沒有說別的?”

  孟星魂道:“你以為自己會說什麼?”

  小蝶沒有回答,忽然站起來,攏著頭髮,笑道:“現在我真的該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用不著送我。”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忽然抬起頭:“你為什麼一直瞪著我?”

  孟星魂道:“因為我怕。”

  小蝶道:“怕?怕什麼?”

  孟星魂道:“怕以後再也看不到你!”

  小蝶的心忽然一陣顫抖,就像是一根被春風吹動了的含羞草,她忍不住去看他,她看得出他眸子裡充滿了痛苦。

  孟星魂慢慢地,接著又道:“我希望以後還能夠去找你。”

  小蝶大聲道:“不行。”

  她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所以停了停,才接著道:“你若去找我,一定會後悔的。”

  孟星魂道:“後悔?”

  小蝶道:“我對你不會有好處,我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無論誰遇到我都會倒楣的。”

  孟星魂道:“那是我的事,我只問你……”

  他深深地凝注著她,一字字道:“我只問你,你願不願意我再去找你?”

  小蝶道:“你絕不能去找我。”

  她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心已開始軟化,她輕輕地接著道:“但我以後卻說不定會來找你。”

  小蝶走了。

  孟星魂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心裡有痛苦,有甜蜜,有失望,也有溫馨。

  他已覺察到她心裡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不能對他說出來的。他自己又何嘗沒有一些不能對人說出的秘密。

  也許就因為他們彼此相似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所以才會痛苦。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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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6:18
因為一個人若是動了情感,就有痛苦。因為那句話——“我以後說不定還會來找你。”

  她真的會來麼?

  孟星魂長嘆了口氣,站起來,又倒在床上。

  他有很多事要做,但現在他什麼都不想做。

  枕頭上還留著她的發香,他將自己的臉埋到枕頭裡。

  他已下定決心。

  她若不來,他就將她忘記。

  他雖然已下定決心,卻不知自己能否做到。

  “她呢?她要忘記我一定很容易。”

  枕頭是冰冷的,但卻還是很香,他真想將這枕頭用力丟出去。

  突然,門開了。

  他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就又看到了她。

  她站在那裡,容光煥發,臉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昨夜的醉意,看來那麼新鮮而美麗,就像是一朵剛開放的鮮花。

  孟星魂歡喜得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

  他這一生從未如此歡喜過。

  小蝶背負著手,笑得比花更燦爛,望著他笑道:“你猜我帶了什麼東西來?”

  孟星魂故意搖搖頭。

  小蝶道:“我忽然想到既然吃了你一頓,至少也該還請你一次,是不是?”

  她揚起手,手裡握著的是滿袋食物。

  她笑著道:“你餓不餓?”

  孟星魂終於忍不住跳起來,笑道:“我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他們奔人樹林。

  樹林深處,綠草如茵,秋風仿佛還未吹到這裡,風中充滿了草木的香氣。

  他們跑著,笑著,就像是兩個孩子。

  然後他們在濃陰下的草地上躺倒。靜靜地呼吸著這香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才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我已有很久沒有這樣躺在草地上了,你呢?”

  孟星魂道:“我常常躺在地上,但今天卻覺得有點不同。”

  小蝶道:“什麼不同?”

  孟星魂道:“今天的草好像特別柔軟。”

  小蝶笑了,笑得那麼溫柔,道:“原來你也很會說話,說得很好聽。”

  孟星魂道:“真話有時也很好聽的,有時甚至比謊話還好聽。”

  小蝶咬著嘴脣,過了很久,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

  孟星魂道:“想過什麼?”

  小蝶道:“想過我是不是會再來找你?”

  孟星魂道:“我想過。”

  小蝶道:“你以為我不會再來了,是不是?”

  孟星魂道:“我的確是沒有想到,你來得這麼快。”

  小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快就又來了?”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走了以後,我忽然覺得很寂寞。”

  小蝶不再說話,是不是因為孟星魂已替她說出了心事?寂寞,多麼可怕的寂寞。

  只有經常忍受寂寞的人,才知道突然感覺到不再寂寞是多麼幸福,多麼快樂。

  只可惜這種快樂太難得。

  有時縱然有成群人圍繞著你,你還是會覺得寂寞得無法忍受。孟星魂緩緩道:“也許我們還不是朋友,但也不知為了什麼,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覺得不再寂寞。”

  小蝶的眼睛漸漸濕潤,幾乎忍不住要說:“我也一樣。”

  她沒有說。

  她畢竟是個女人,女人總不大願意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她忽然跳起來,笑道:“無論如何,我既已來了,你就該好好地陪我玩一天。”

  孟星魂道:“我陪你——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願陪你。”

  小蝶眨眨眼說道:“我們去掘寶,好不好?”

  孟星魂道:“掘寶?”

  小蝶道:“我知道這樹林裡有個地方,埋著寶藏。”

  孟星魂笑了道:“這樹林裡不但有寶藏,還有神仙,幾百個大大小小的神仙,有的還喜歡把人變成騾子,你可得當心。”

  小蝶道:“我說的話你不信?”

  孟星魂笑道:“我說的話你信不信?”

  小蝶跺跺腳,道:“你不信,我帶你去找,找到了,看你還信不信?”

  孟星魂只是笑。

  小蝶忽然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我聞到了。”

  孟星魂道:“聞到了什麼?”

  小蝶道:“寶藏的味道。”

  孟星魂道:“哦?在哪裡?”

  小蝶道:“寶藏就在這裡,就在你睡的地方下面。”

  孟星魂忍不住站起來道:“這下面有寶藏?”

  小蝶道:“你還是不信?”

  孟星魂嘿嘿地笑。

  小蝶道:“我若掘出來了呢?”

  孟星魂道:“你若掘得出來,你就去找個神仙來把我變成騾子。”

  小蝶道:“好,男子漢大丈夫說出來的話可不能不算數。”

  她立刻找了根比較硬的樹枝來開始挖。孟星魂也幫著挖。

  還沒有挖多久,他的樹枝就碰到了一樣硬的東西,仿佛是個箱子。小蝶眼角瞟著他,吃吃笑道:“看來有個人要變成驢子了。”

  孟星魂怔了半晌,忽然大笑。

  地下埋著的寶藏已挖了出來,是壇酒。

  孟星魂大笑道:“我上當了,這酒壇一定是你剛才埋下去的。”

  小蝶道:“那不管,我只問你,這算不算是寶藏?”

  孟星魂笑道:“當然算,我簡直想不出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寶藏。”

  小蝶悠然道:“寶藏已有了,騾子呢?”

  孟星魂道:“騾子就在你的面前,你難道沒有看見?”

  小蝶笑得彎了腰,道:“這騾子好像只有兩條腿。”

  孟星魂正色道:“兩條腿的騾子,比四條腿的好。”

  小蝶道:“怎麼好?”

  孟星魂道:“兩條腿的騾子能喝酒。”

  小蝶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那就是說,罈子裡的酒又快空了。

  風中不再有草木的香氣,只有酒氣。

  一個人的肚子裡若已裝了半壇酒,除了酒氣外,他還能聞到什麼別的?

  小蝶伏在草地上,已有很久沒有說話,她的鼻子也沒有平時靈敏,但腦子裡卻想得更多,更複雜。

  有很多平時不願意、不敢想的事,現在卻完全想了起來。

  是誰說酒能澆愁的?

  孟星魂也沒有說話。他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是靜靜的享受著這份沉默的樂趣,機智的言語雖能令人歡愉,但一個人若不懂得享受沉默,他就不能算是個真正會說話的人。

  因為“真正令人歡愉的言語,只有那些能領悟沉默意義的人才能說出來”。

  他以為小蝶在享受著這份沉默的樂趣。

  人與人之間要想真正互相了解很難,更莫要以為你能了解女人,否則你必將追悔莫及。

  星又疏,夜又深。

  小蝶忽然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要回去了。”

  她這句話說得實在太快了,快得就好像根本不願被人聽見。

  也許因為這句話本不是她自己真心願意說的。

  孟星魂只聽見一個“我”字,忍不住問道:“你要怎樣?”

  小蝶忽然瞪起眼睛,道:“你故意假裝聽不見我的話是不是?”

  孟星魂笑道:“我為什麼要假裝聽不見?”

  小蝶叫了起來,道:“我說我要回去。”

  聲音大得又讓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吸了口氣,才接著道:“這次你聽見了嗎?”

  孟星魂怔了半晌,道:“我聽見了!”

  小蝶道:“你有什麼話說?”

  孟星魂道:“我……我沒有話說。”

  小蝶道:“你不問我為什麼忽然要回去?”

  孟星魂道:“你當然有很好的理由,是不是?”

  小蝶道:“當然,可是……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法子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留得住麼?”

  小蝶道:“當然留不住,你有什麼資格留住我?”

  孟星魂道:“我並沒有要留住你!”

  小蝶瞪著眼發了半天呆,才點著頭道:“對,你並沒有要留下我的意思,我為什麼還不走呢?我為什麼要如此不知趣?”

  孟星魂道:“我並不是沒有要留下你的意思,更沒有要你走的意思。”

  小蝶道:“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孟星魂道:“我沒有什麼意思。”

  小蝶道:“你難道是石頭?難道不是人?怎麼會沒有意思?”

  孟星魂不說話了。

  他發覺小蝶忽然又變了,變得很凶,而且簡直蠻不講理。

  小蝶道:“你沒有話說了,是不是?”

  孟星魂苦笑。他的確已無話可說。

  小蝶道:“好,你既然連話都不願跟我說,我不走幹什麼?”

  她跳起身,奔出去,大聲道:“我以後永遠也不要見你,你若敢來找我,我打死你。”

  孟星魂怔在那裡,也不知是悲哀?是憤怒?還是痛苦?

  他只覺得心裡很悶,很痛,幾乎忍不住也要大聲叫出來。

  “我以後永遠也不想見你,你也莫來找我。”

  也許愛情就是這麼回事。

  你若想享受愛情的甜蜜,就必須同時忍受它的煩惱和痛苦。

  小蝶已走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樹林一片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孟星魂站起來,又坐下去,想找酒喝,可是懶得動。

  他只想一個人坐在這裡,坐在黑暗中。

  但坐著也是痛苦,站起來還是痛苦,清醒時痛苦,醉了也痛苦。

  一個人真正痛苦的時候,無論做什麼都同樣痛苦。

  他有時厭倦,有時憂鬱,有時空虛,但卻從未如此痛苦過。

  這是不是因為他以前從未有過快樂?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陣淒涼的哭聲,孟星魂想裝做聽不見卻已聽見了。

  他站起來,走過去。

  小蝶伏在一株樹後,哭得就像個孩子。

  “她究竟為什麼哭?究竟有什麼事令她如此傷心?”

  孟星魂慢慢地走過去,走到她身旁。

  她的頭髮披散下來,柔軟而光滑。

  他心中不再有氣悶和憤怒,只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惜,只希望自己能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去撫摸她的頭髮。

  小蝶忽然拉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住他的手,眼淚流滿了她的面頰,在夜色中看來宛如梨花上的露珠。

  她流著淚嘶叫。

  “我不想回去,你莫要趕我走,我真的不想回去……”

  孟星魂跪下來,緊緊擁抱住她。他的淚也已流下:“沒有人要趕你走,也沒有人能趕你回去。”

  的確沒有人要趕她回去。

  是她自己在趕自己回去。

  她自己心裡有根鞭子。

  小蝶沒有回去。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那張又冷又硬的小床上。

  孟星魂坐在地上,頭枕在她腳旁。

  他仿佛還睡得很沉,就像是個睡在母親足畔的孩子。

  在你自己情人的眼中,你無論做什麼都會像個孩子,笑得像個孩子,哭得像孩子,睡得也像孩子。

  一個人往往總會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帶著幾分孩子氣的。

  小蝶輕輕地坐起來,伸手輕輕去撫摸他的頭髮。

  她看到他時,心裡忽然充滿了柔情蜜意,她撫摸他時,也正如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撫摸自己最疼惜的孩子。

  在這一剎那間,她已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和痛苦,忘卻了一切。

  孟星魂的呼吸忽然變得很輕很輕。

  小蝶立刻縮回手,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聲音中帶著顫抖,道:“你……你醒了。”

  孟星魂沒有動,也沒有出聲,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凝注著她。

  小蝶的頭卻垂下,道:“昨天晚上,我又醉得很厲害,是不是?”

  孟星魂道:“嗯。”

  小蝶紅著臉道:“我醉了之後,一定變得很凶,很不講理,一定說了很多讓你生氣的話。”

  孟星魂道:“我不氣,因為我知道。”

  小蝶道:“知道什麼?”

  孟星魂柔聲道:“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些亂七八糟的煩惱和痛苦,總得找個機會發洩。”

  小蝶沉默了很久,幽幽道:“你也有痛苦?”

  孟星魂道:“本來沒有的。”

  小蝶道:“難道——難道你認識我之後才有痛苦?”

  孟星魂道:“嗯。”

  小蝶用力咬著嘴脣,道:“你一定後悔認識我了。”

  孟星魂道:“我不後悔,我很高興。”

  小蝶道:“高興?我讓你痛苦,你卻高興?”

  孟星魂道:“因為沒有痛苦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我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才真正快樂。”

  這些話在別人聽來一定很肉麻,但在情人們自己聽來,卻溫柔如春風,優美如歌曲。

  情人的話本不是說給別人聽的。

  小蝶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心裡的話:“我也一樣。”

  她說出了這句話,就立刻跳下床,避開了孟星魂的目光,道:“我現在真的要回去了。”

  孟星魂道:“我知道。”

  小蝶道:“你……你還是不必送我回去。”

  孟星魂道:“我不送。”

  小蝶道:“那麼我……我走了。”

  孟星魂道:“我也不讓你走!”

  小蝶霍然回身,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讓我走?”

  孟星魂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堅決,道:“我不讓你走!”

  他不讓她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因為我知道你本不想回去。”

  小蝶目中的驚奇變成了悲痛,淚光又湧出,黯然道:“不錯,有時我的確想逃避,逃得遠遠的,可是我非回去不可。”

  孟星魂道:“為什麼?”

  小蝶突然又變得很急躁道:“為什麼?我難道還能在這裡住一輩子?”

  孟星魂道:“為什麼不能?”

  小蝶又叫了起來,道:“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她轉身,孟星魂已拉住她的手。

  她另一隻手突然揮出,重重地摑在他臉上。

  孟星魂整個人都已被打得呆住似的。

  小蝶也呆住,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冷冷道:“放開我——放開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不好。”

  他忽然用力將她拉過來,用力將她抱在懷中。

  她的身子又冷又僵硬,就像是一塊木頭,一塊鐵,一塊冰。

  他覺得心已冷透,終於放開了她。然後他就覺得胃部劇烈收縮,全身都已因痛苦而顫抖。

  小蝶動也不動地站著,冷冷地看著他。

  他還在抖,抖得連站都站不住,一面抖一面退,退到墻角突然扭過頭,扭過頭時眼淚已奪眶而出。

  “好,你走……走……”

  他用盡力量只說出這幾個字,說出後就似已將倒下。

  小蝶沒有走。

  她忽然走過去擁抱著他,緊緊地擁抱住他。

  冰已溶化,鐵已燃燒。她身子柔軟而發燙,變得就像一團火。

  眼淚又已流滿面頰。

  她用整個身子緊貼著他。

  孟星魂的顫抖已漸漸平息,咬著嘴脣道:“你……你不必這樣做的。”

  小蝶道:“我不必,可是我願意,只要你不後悔,我願意將一切都給你。”

  她抱得更用力,流著淚道:“無論你後不後悔,我絕不後悔,無論以後你怎麼樣,我現在完全是你的。”

  她說的每個字都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她已決心不顧一切,把自己交給這陌生人,這是她第一次甘心情願地將自己交給別人。

  因為她知道自己已全心全意地愛上了他。

  雖然她對他還不了解,卻已愛上了他。

  這種情感來得實在太快,太猛烈,連她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

  但這情感卻又如此真實,令她不能不信。

  “愛情本就是種最奇妙的情感,既沒有人能了解,更沒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累積而深厚,愛情卻是突然發生的。”

  它要不就不來,要來,就來得猛烈,令人完全無法抗拒。

  於是她給了他。

  他也給了她。

  他們絲毫沒有勉強,就仿佛這本是最自然的結果。他們坐下來,他們活著,為的就是等著這件事發生。

  他們既沒有狂歡,也沒有激情,只是無限溫柔地付出了自己,也占有了對方——

  她躺在他臂彎裡。

  他的呼吸輕柔如春風。

  風從窗隙間吹進來,但秋意卻已被隔斷在窗外。

  大地和平而靜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蝶的眼波又漸漸濕潤,她輕輕翻了個身,背對著他,輕輕地道:“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有過別的男人!”

  孟星魂的臉色溫柔而平靜,柔聲道:“我早已知道。”

  小蝶道:“你不後悔?”

  她接著又問:“你……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

  孟星魂的聲音更溫柔,道:“過去的事,我為什麼要在乎?”

  小蝶突然又轉過身,緊緊地抱住他,眼淚沾濕了他的臉龐。

  她流著淚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告訴你,以前我雖然有過別人,但這卻是我生平第一次——第一次——”

  孟星魂道:“我相信。”

  小蝶將頭藏到他脅下,道:“你聽了也許會覺得很可笑,但在我感覺中,我好像還是……還是個處女,好像還是第一次跟男人在一起。”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

  有些力量確實是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所以一個人的身子是否被玷污,在他看來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心。

  只要她是真心對他,只要她的心仍然純潔高貴,那麼她是處女也好,是妓女也好,都完全不能影響他對她的愛和尊敬。

  小蝶緊緊擁抱他,淚如泉湧。但這卻是快樂的淚,感激的淚,沒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快樂和感激。

  孟星魂忽然道:“那個人是誰?”

  小蝶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既然不在乎,為什麼要問?”

  孟星魂說道:“因為我知道他一定還在糾纏著你。”

  小蝶道:“你想殺了他?”

  孟星魂緊閉著嘴。

  這句話根本用不著答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目中的怒火。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男人。

  這種事本就不是任何男人所能忍受的。

  小蝶用力咬著嘴脣,喃喃道:“我也想殺了他,我早就想殺了他!”

  孟星魂道:“那麼你就該告訴我……”

  小蝶道:“我不能告訴你。”

  孟星魂道:“為什麼?”

  小蝶道:“因為我不願你為我去殺人,更不願你為我去冒險。”

  孟星魂道:“冒險?”

  小蝶道:“他是個很可怕的人,你……你……”

  孟星魂冷笑道:“你認為他比我強?……你認為我不是他的對手?”

  小蝶用力握著他的手,道:“我沒有這意思,絕對沒有,只不過……”

  孟星魂道:“只不過怎樣?”

  小蝶閉著嘴,搖了搖頭。孟星魂道:“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小蝶閉上眼睛,淚珠又湧出,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的意思你應該了解才是,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來呢?”

  孟星魂也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了解。”

  他的確了解,但卻無法不嫉妒。

  只要有愛,就有嫉妒。

  也許有人說:“愛是奉獻,不是占有,既然是奉獻,就不該嫉妒。”

  說這句話的人若非聖賢,就是偽君子。

  聖賢博愛。

  偽君子根本就不會對一個人真正愛過。

  孟星魂既非聖賢,也不是偽君子。他了解,但是他嫉妒,憤怒,痛苦。

  小蝶凝注著他的眼神,慢慢地鬆開了他的手,黯然道:“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只有你,只關心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你……”

  孟星魂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全都知道。”

  他赤著腳走過去,走到桌前倒了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他就赤著腳站在冷而潮濕的石地上,久久都不肯回頭。

  小蝶凝望著他,仿佛已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難道我又做錯了?”

  “若沒有錯,他也許還不會如此痛苦!”

  “我令別人痛苦,也令自己痛苦,我既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為什麼還要做……?”

  她悄悄地站起來,悄悄地穿上衣服。

  孟星魂忽然道:“你想幹什麼?”

  小蝶垂著頭,看著自己纖細的腳趾,道:“我……我已出來兩三天……”

  孟星魂道:“你想回去?”

  小蝶道:“嗯。”

  孟星魂霍然回過頭,瞪著她,道:“你一直想回去,一直不肯要我送你,是不是因為那個人在等著你。”

  小蝶看到自己的腳趾在蜷曲收縮,她的心也在收縮。

  孟星魂道:“你說你心裡只有我,為什麼不在這裡陪著我?——你心裡若是真的只有我,就應該忘了那個人,忘了一切。”

  他冷笑著,接著又道:“除非你根本就是騙我的。”

  小蝶居然抬起頭,瞪著他,大聲道:“不錯,我根本就是騙你的,我還是想他……”

  孟星魂衝過來,用力抓起她的手,似乎想將她纖細的手腕捏碎,將她捏碎。

  小蝶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但她忍著,咬著牙道:“我既然已對你說明白了,你為什麼還要死皮賴臉地拉住我?”

  孟星魂的身子開始發抖,忽然揚起手,一掌摑在她臉上。

  掌聲清脆,“啪”的一響。

  然後屋子裡就突然靜寂了下來,靜寂如墳墓。

  孟星魂的人也似已被埋人墳墓,他放開手,一步步向後退。

  小蝶瞪著他,顫聲道:“你打我……原來你也打女人!”

  她猝然轉身,衝出去。

  她決心這次絕不再回頭。

  可是她剛衝了出去,就已聽到孟星魂悲痛的哭聲。

  孟星魂哭得像是個孩子。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會流血,不會流淚,但眼淚要流下來的時候,縱是天大的英雄也拉不住它。

  既然要哭,為什麼不哭個痛快,大哭大笑,豈非正是至情至性的英雄本色。

  小蝶的腳步停下,就像是忽然被一柄看不見,也剪不斷的柔絲拉住了。“我流淚的時候,只有他來安慰過我——”

  她慢慢地轉回身,走回去,走到他身旁,輕撫他的頭髮。

  孟星魂咬牙忍住了淚,道:“我既然打了你,你為什麼還不走?”

  小蝶垂下頭,道:“你雖然不該打我,可是我……我也不該故意氣你。”

  孟星魂道:“你是故意氣我的?”

  小蝶嘆了口氣柔聲道:“你難道真的相信我在騙你?我為什麼要騙你?”

  孟星魂跳起來,又緊緊抱住了她,破涕為笑,道:“不錯,你為什麼要騙我?我有什麼值得你騙的……我簡直不是個東西。”

  小蝶嫣然一笑道:“你的確不是東西……你是個人。”

  這就是愛情。

  有痛苦,也有甜蜜,是有種無法解釋、莫名其妙的力。

  有些人本來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而且毫無關係,但他們只要一見面就忽然被粘在一起,分也分不開,甩也甩不掉。

  孟星魂和小蝶正是如此。

  得償心願死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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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27:24
第十三回 殺手怖歌

  凌晨。

  孟星魂站在小路旁從薄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到一棟小小的屋子褚紅色墻,暗灰色的屋頂建造得很精緻。

  屋子外有個小小的花圃,有幾簇花正盛開卻看不出是茶花,還是菊花。

  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人,窗子裡仿佛有盞孤燈還未熄滅。

  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屋裡等,等得很遲。

  小蝶癡癡地看著這窗子,良久良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這就是我現在的家。”

  孟星魂道:“現在的家?你以前,還有過別的家?”

  小蝶道:“嗯。”

  孟星魂也嘆了口氣道:“你的家倒真不少。”

  小蝶笑了笑,道:“其實只有一個,現在這地方根本不能算做家。”

  孟星魂道:“你為什麼不要以前那個家了?”

  小蝶笑得很淒涼道:“不是我不要它,是它不要我。”

  她似乎不願再提以前的事,立刻改變話題,道:“就因為這地方根本不能算是家,所以我才一直不願你送我回來。”

  孟星魂道:“現在你為什麼又要我送你回來?”

  小蝶道:“現在我反正什麼都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想要你看看……”

  孟星魂道:“看什麼?”

  小蝶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溫柔,緩緩道:“看一個人,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樣喜歡他。”

  孟星魂的臉色變了,咬著嘴脣,道:“我想……還是不要看的好。”

  小蝶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以為我要你來見那個人?”

  孟星魂道:“不是?”

  小蝶道:“當然不是,非但你不願意見他,我以後也永遠不想再見他。”

  孟星魂道:“他現在……”

  小蝶道:“他現在絕不會在這裡。”

  孟星魂道:“那麼你帶我來看誰?”

  小蝶沒有回答,拉起他的手,和他並肩走上了花圃間的小路。

  很靜,靜得幾乎聽得見花瓣開放的聲音。

  他們慢慢地走在鋪滿了細碎石子的路上,屋子裡竟立刻有人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一個孩子的聲音叫著道:“是不是娘娘回來了,寶寶要出去看看……寶寶要出去看看……”

  開門了,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姑娘,拉著個三四歲小孩子走出來。

  這孩子圓圓臉上也滿是睡意,用一雙又白又胖的小手揉著眼睛,一看到小蝶,立刻笑著,跳著,掙脫了那小姑娘,張開雙手奔過來,叫著道:“娘娘回來了,寶寶想死你了,娘娘抱抱寶寶。”

  小蝶也甩開了孟星魂的手迎上去,道:“寶寶乖乖,快來給娘娘香香臉。”

  她緊緊抱起小孩子,像是再也舍不得放開。

  那小姑娘的眼睛裡已無睡意,正吃驚地瞪著孟星魂。

  孟星魂扭過頭,心裡亂糟糟的,也不知是甜?是苦?是酸?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發現小蝶抱著孩子站在面前,用一雙充滿了柔情的目光凝視著他,道:“寶寶叫聲叔叔!”

  孩子笑得像天使,立刻叫道:“叔叔……這個叔叔乖不乖?”

  小蝶柔聲道:“當然也乖,跟寶寶一樣乖。”

  孩子道:“叔叔乖乖,寶寶香香臉。”

  他張開一雙小手,撲過去抱住孟星魂。

  孟星魂忽然覺得胸中一陣熱血上湧,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裡。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抱孩子。他忽然希望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又開始在痛。

  小蝶看著他們,目光更溫柔,不知過了多久,一粒晶瑩的淚珠慢慢自眼角流落,滾下面頰。

  她悄悄拭乾淚珠,柔聲道:“外面好冷,寶寶先跟姐姐過去好不好?”。

  孩子的笑臉立刻不見了,幾乎快哭了出來,道:“娘娘又要出去嗎?”

  小蝶道:“娘娘不出去——娘娘陪叔叔說幾句話,就進去陪寶寶。”

  孩子道:“娘娘不騙寶寶。”

  小蝶道:“寶寶乖,娘娘怎麼捨得騙寶寶。”

  孩子立刻又笑了,從孟星魂身上溜下來,笑道:“寶寶乖,寶寶先進去,娘娘就喜歡……”

  他雀躍著奔進去,又向門外探出頭,朝孟星魂搖了搖手。

  孟星魂也搖了搖手,也想笑笑,但一張臉卻似乎已麻木僵硬。

  等孩子走進去,小蝶才轉過臉來望著他。孟星魂勉強笑了笑,道:“這孩子的確很乖,很可愛。”

  小蝶慢慢地點了點頭,淒然道:“很乖,很可愛,……也很可憐。”

  孟星魂長長嘆了一聲道:“的確很可憐。”

  小蝶垂下頭,道:“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回來了吧!”

  孟星魂點點頭。

  小蝶的聲音哽咽,唉聲道:“他已經沒有父親,我不能讓他再沒有母親。”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當然明白,世上也許不會再有別的人比他更明白,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是多麼可憐,多麼痛苦。

  他自己也不知有多少次在半夜中被噩夢驚醒,醒來時已滿面淚痕。

  小蝶黯然道:“無論父母做錯了什麼,孩子總是無辜的,我實在不忍讓他痛苦終生。”

  孟星魂雙手緊握,癡癡地旺了半晌,忽然道:“我該走了,你……你也不必送我。”

  小蝶幽幽道:“你就這樣走?”

  孟星魂道:“你不忍,我……我也不忍……我留在這裡雖痛苦,但走了一定會更痛苦。”

  他轉過身,小蝶卻又將他拉回,凝注著他,道:“你不能走,我還有話說。”

  孟星魂道:“你說,我聽。”

  小蝶目光移向遠方,道:“你當然知道這孩子就是那個人的吧?”

  孟星魂道:“嗯。”

  小蝶道:“我發現自己有孩子的時候,我真恨,不但恨那個不是人的人,也恨自己,恨這孩子,我甚至下了決心,一等他生出來就把他淹死。”

  孟星魂在聽著。

  小蝶道:“但等他生下來後,我第一眼看到他,看到他那張紅紅的醜醜的小臉,我心裡的恨就變成了愛。”她聲音如在夢中,慢慢地接著道:“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看著他一天比一天可愛,我抱著他吃奶的時候,也會感覺出他吸得一天比一天更有力,我忽然覺得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會暫時忘記自己的煩惱和痛苦。”

  孟星魂低低咳嗽幾聲,若不咳嗽,他熱淚又將奪眶而出。

  小蝶道:“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一輩子是絕不能離開他的,他雖然需要我,我更需要他,為了他,什麼痛苦委屈都可以忍受,我也決心忍受一生。”

  她黯然長嘆,接著道:,“我既然舍不得孩子,就不會有勇氣離開那個人,那個人自己當然也知道,所以他從未想到我會反抗,會改變。”

  孟星魂道:“你……你變了?”

  小蝶道:“我的確變了——若沒有你,我也許永遠不敢,可是你給了我勇氣,我才敢下決心——下決心離開他!”

  孟星魂的眼睛忽然明亮了,道:“你……你真有這決心?”

  小蝶面對著他,道:“我只問你,你要不要我?要不要我的孩子?”

  孟星魂忍不住擁抱起她,柔聲道:“你說過,孩子是無辜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小蝶道:“真的?”

  孟星魂道:“當然真的。”

  小蝶道:“我們以後也許會遇到很多困難,很多麻煩,你會不會後悔?”

  孟星魂道:“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小蝶道:“死也不後悔?”

  孟星魂道:“只要已活過,死又何妨?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算活著。”

  小蝶“嚶嚀”一聲。撲人他懷裡。

  兩個人緊緊擁抱,整個世界仿佛已被他們抱在懷裡。

  風輕輕地吹,霧輕輕地散,花輕輕地散髮著芬芳。

  小蝶忽然道:“你喜不喜歡蝴蝶?”

  孟星魂道:“蝴蝶?”

  小蝶道:“嗯,蝴蝶,我喜歡蝴蝶,因為我覺得有些人的命運就跟蝴蝶一樣,尤其是我。”

  孟星魂道:“你?”

  小蝶道:“有一天我發現我的丫頭將一隻蝴蝶捉來夾在書裡,心裡本來很生氣,我想不出那小丫頭竟說出了一篇很令我感動的道理。”

  孟星魂道:“她說什麼?”

  小蝶道:“她說這蝴蝶雖因她而死,卻也因此而保存了它的美麗,它活得已有價值,就算她不去抓這隻蝴蝶,蝴蝶也遲早會死的,而且可能死得更慘……”

  她淒然一笑,接著道:“所以我假如忽然死了,你也用不著傷心,因為我活得總算也有了價值,我知道你一定會永遠記得我的。”

  孟星魂抱得更緊,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怎麼會死?”

  小蝶不再說話,靜靜地依偎在他懷裡,過了很久,才輕輕道:“你先回去等我好不好?”

  孟星魂道:“你呢?”

  小蝶道:“我這裡還有些東西要收拾,然後我就立刻帶著孩子去找你。”

  孟星魂沉吟著,忽然搖頭,道:“我還是在這裡等你的好。”

  小蝶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我不放心。”

  小蝶嫣然道:“傻孩子,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你還認為我會騙你?”

  孟星魂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可是,萬一有了什麼意外……”

  小蝶道:“絕不會有意外,那個人暫時絕不會來,所以我要把這裡的一切收拾妥當,要他以後永遠找不到我。”

  她輕撫著孟星魂瘦削的臉,柔聲道:“所以你盡可放心,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無論如何都一定會去找你。我已決定要跟你快樂地活在一起,就算只活一天,我也願意!”  .

  你若愛過,你就會懂得她的話,那麼你也會同意,只要你能真心相愛地活一天,也是幸福的。

  那已比跟你所憎惡的人活一輩子好得多。

  孟星魂沿著這條小路慢慢地走回去。

  路窄而崎嶇,可是他卻非走不可。

  “每個人都得走完他自己的路。”

  他本已習慣孤獨,但現在他忽然覺得孤獨竟是如此難以忍受。

  他相信她一定會來,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心裡總仿佛覺得有種不祥的預兆,這種感覺非但使他精神恍惚,簡直已使他有點失魂落魄。

  就算是條久經訓練的獵犬,在懷春的時候也會變得反應遲鈍的。

  他竟完全沒有發覺暗中有個人一直在跟著他。

  這個人的眼睛充滿了怨毒和嫉妒,若是目光能殺人,孟星魂早已死在路旁。

  直等孟星魂走遠,這人才慢慢走出來,咬著牙,喃喃道:“你們一定要後悔,我雖不殺你們,但總有一天要叫你們後悔,為什麼不早點死掉,我要叫你們活得比死還痛苦十倍。”

  他語氣中雖充滿了怨毒,但卻還是很平靜。

  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平靜的人,就表示只要是他說出的話一定做得到。

  孟星魂推開門,才發覺高老大在屋子裡。

  她就坐在床上,在小屋裡暗淡的光線中,她看來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美得足以令大多數男人的呼吸停頓。孟星魂的呼吸似已停頓。

  高老大望著他吃驚的面色,嫣然道:“你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裡?你嚇了一跳?”

  孟星魂只能點點頭。

  高老大沉下了臉道:“以前你就算站在十丈外,也會感覺到這屋子裡已有人的,現在怎麼忽然會變得遲鈍了?是什麼事令你改變的?”

  孟星魂低下頭,他無法解釋,也不能解釋。

  高老大冷冷道:“狐狸只有在懷春的時候才會落人獵人的陷阱,你呢?”

  孟星魂道:“我不是狐狸,我是人。”

  高老大道:“人也有懷春的時候。”

  孟星魂道:“這裡沒有陷阱,你也不是獵人。”

  高老大道:“我若是呢?”

  孟星魂道:“你現在已死了。”

  高老大瞪著他,良久良久,終於展顏而笑,道:“你果然是跟以前一樣,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她忽又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人在背後叫你什麼?”

  孟星魂道:“隨便他們叫我什麼都沒關係。”

  高老大笑了笑道:“他們叫你‘釘子’,無論誰撞上你,頭上都會撞出個洞,連我都不例外。”

  孟星魂道:“那麼你就不該來,你要我做的事,我並未忘記。”

  高老大道:“我來看看你都不行嗎?莫要忘記,你小時候連一天都離不開我的。”

  孟星魂又垂下頭,垂得更低,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不會忘記的——永遠都不會忘記。”

  高老大柔聲道:“葉翔已來對我說過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你受了傷,怎麼能不來看你?就算有天大的事,我也會抽空來看看你的。”

  她笑了笑,接著又道:“我還記得有次你去偷人家田裡的芋頭,被那家人養的狗在你腿上咬了兩口,咬得你好幾天都躺著不能動。”

  孟星魂道:“我……我也記得……那次你一直在旁邊守護著我。”

  他並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每次憶及往事時,心裡都會發痛。

  高老大道:“看來你的傷已好了些?”

  孟星魂道:“好得多了。”

  高老大道:“那麼,你想在什麼時候動手?”

  她笑了笑,接著道:“我並不是在催你,只不過,現在的確有個很好的機會。”

  孟星魂道:“什麼機會?”

  高老大道:“現在老伯又在暗中招兵買馬,準備跟萬鵬王最後一戰,像你這樣的人若去投靠他,他一定會重用你。”

  孟星魂道:“他也定會仔細調查我的來歷。”

  高老大道:“不錯。”

  孟星魂道:“他若發現我根本沒有來歷時,你想他會對我怎麼樣?”

  他的確沒有來歷。

  江湖中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沒有來歷比任何一種來歷都更容易令人懷疑,因為像他這麼樣一個人,是絕不可能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

  高老大道:“他若查不出你的來歷,說不定就會殺了你。”

  孟星魂道:“你是要我殺他,還是要他殺我?”

  高老大笑道:“但你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人,我已替你安排了個來歷。”

  孟星魂道:“什麼來歷?”

  高老大道:“你姓秦,叫秦中亭,是魯東秦家的人,秦護花秦二爺的遠房侄子,因為從小就跟著秦二爺手下的海客出海去做生意了,從未在中原露過面,所以也就沒有人認得你。”

  她又笑笑,接著說:“你總該知道,秦護花不但欠我的情,而且一直想討好我,我就算說你是他叔叔,他也不會否認的。”

  孟星魂道:“秦家的子弟,為什麼要投靠老伯?”

  高老大道:“因為你想出人頭地,老伯和‘十二飛鵬幫’之間的爭戰,早已轟動武林,年輕人若想揚名立業,這正是最好的機會。”

  孟星魂看著她,心裡不禁升起欽佩之意。

  她雖然是個女人,雖然還是很年輕,但做事計劃之周密,十個老江湖加起來也萬萬比不上。高老大也正在看著他,目光尖銳而冷靜。

  孟星魂在接觸到她目光的時候,心裡常會懷疑,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冷酷而現實的女人,是否真的還是那將他們從泥沼中救出來,不惜犧牲一切將他們養大,使他們免於寒冷饑餓的那個女孩子。

  有時他甚至會懷疑,那時她是為什麼而救他們的?是真的出於憐憫和同情?還是有了利用他們的打算?她對他們的照顧和愛,只不過是種有計劃的投資?

  他懷疑,卻從來不願想得太多,太深。

  他不願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高老大從懷中取出兩本裝訂得很好的紙簿,道:“這一本是秦家的家譜,魯東的秦家是大族,人很多,你最好全部記下來,其中有個叫秦雄的,就是你的父親,你十歲的時候,他已死了。”

  孟星魂道:“怎麼死的?”

  高老大道:“病死的。”

  她考慮了一下,又道:“據說是種不體面的病,所以別人問起時,你可以拒絕答覆。”

  孟星魂道:“另外這本呢?”

  高老大道:“這本是秦中亭自己在船上寫的私記,記載著這些年來他的生活,認得了些什麼人,到過什麼地方,所以你更要記得很熟。”

  孟星魂道:“那些人……”

  高老大打斷了他的話,道:“那些人都已出海,兩三年內絕不會回來,所以你不必擔心他們會揭穿這秘密。”

  孟星魂道:“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擔心老伯會找到真的那個秦中亭?”

  孟星魂道:“是。”

  高老大笑笑說道:“你放心,他找不到的。”

  孟星魂沒有問為什麼。

  他知道高老大若想要一個人失蹤,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高老大凝注著他,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孟星魂道:“沒有了。”

  高老大道:“那就該我問你了,你去不去?”

  孟星魂轉過身,面對著窗子。

  風從遠方吹過來,落葉在風中飄舞,遠方的山色淒清。

  孟星魂緩緩道:“若不是你,我根本活不到現在,你知道我隨時都準備為你死的。”

  高老大的目光忽然變得很柔和,道:“但我卻不希望你為我而死,我只希望你為我活著。”

  孟星魂道:“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甚至連朋友都沒有,我可以為你死也可以為你活,可是現在我……”

  高老大道:“現在怎麼樣?”

  孟星魂的手緊緊抓著窗門,緩緩道:“現在我希望能為自己活一段時間。”

  高老大目中的溫柔之意突然結成冰,道:“你是不是想離開我?”

  孟星魂道:“我並不是這意思,只不過……”

  高老大突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白。”

  她的目光更冷,但聲音卻更溫柔,柔聲接道:“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孟星魂沉默著,沉默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認。

  高老大道:“你用不著瞞我,這是件喜事,我也為你高興,只不過……那女孩子是不是值得你這樣做呢?”

  孟星魂道:“她很好。”

  高老大笑了笑,笑的時候還是沒有絲毫溫暖之意。她笑著道:“我倒真想看看她,能令你如此傾倒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出色。”

  孟星魂道:“你不反對?”

  高老大道:“我為什麼要反對,你本已到了應該成家的時候,只要是你喜歡的女孩子,我一定也會喜歡的。”

  孟星魂回過頭,目中充滿感激,感激得連喉嚨都似已被塞住。

  高老大卻轉過頭,道:“你們準備到什麼地方去?”

  孟星魂沉吟著,道:“現在還不知道,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高老大道:“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走?”

  孟星魂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兩本簿子,道:“那就要看這件事什麼時候才能做好。”

  這已是他報答高老大恩情的最後一次機會,他不能不去。

  高老大轉過頭來望著他,連目光都已變得非常溫柔,道:“這次的任務很危險,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會怪你。”

  孟星魂道:“我去,我已經答應過你。”

  高老大道:“你沒有把握?”

  孟星魂面上露出微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應該擔心的人是孫玉伯。”

  他從未對自己如此自信,這任務無論多麼困難危險,他也有信心完成。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以前更成熟,更聰明,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愛情可以令人變得堅強,勇敢,自信。

  愛情幾乎可以做任何事,只除了一樣——愛情改變的只是你自己,你不能改變別人。

  高老大走了,是帶著微笑走的。

  遠處有一輛華麗的馬車在等著,她帶著微笑坐上馬車。趕車的車夫本已等得有點不耐煩,現在心情也好了起來:“老闆娘今天一定很順利,一定得到很令她開心的消息。”

  他從未發現老闆娘的笑容竟是如此可愛,如此令人歡愉。無論誰見到這種笑容,心情都會變得好起來的。

  回到快活林的時候,還不算太晚,她又陪客人們喝了幾杯酒,臉上的笑容更甜蜜動人,連客人們都忍不住在問:“老闆娘今天為什麼特別高興?”

  直到很遲的時候,她才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貼身的丫頭也覺得她今天脾氣特別好,連洗澡水涼了,她都全不在意。

  她微笑著叫丫頭早點休息,微笑著關起房門,然後突然回過身,將屋子裡每一樣可以砸碎的東西都砸得粉碎! 

  孟星魂一直站在門口,所以小蝶一走進樹林,他就已看到。

  “她果然來了,帶著孩子來了。”

  孟星魂這一生從未有過比此刻更幸福快樂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不祥的預感很荒謬很可笑。

  孩子已睡了。

  小蝶輕輕地將他放在床上,她看看孩子,再看看孟星魂。

  目光中充滿了幸福滿足,溫柔得如同夕陽下的湖水。

  孟星魂已張開雙臂,等著她。

  小蝶撲入他的懷裡,滿足地嘆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完全是你的了,隨便你要怎麼樣都可以。”

  孟星魂的手從她領子裡滑了進去,輕撫著她溫暖光滑的肌膚,道:“隨便我要怎麼樣?”

  小蝶閉上眼睛,吃吃地嬌笑道:“隨便……你難道會吃了我不成?”

  孟星魂道:“我正是要吃了你,一口一口地吃到肚子裡去。”

  他低下頭輕輕地咬她耳朵和脖子。

  小蝶笑著閃,喘著道:“孩子……留神莫要吵醒了孩子……”

  孩子卻已坐了起來,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

  小蝶趕緊推開他,拉著衣襟,雖然在自己孩子面前,她還是有點臉紅。

  孩子眨眨眼,忽然笑了,道:“娘娘親叔叔,叔叔一定乖得很。”

  孟星魂也忍不住笑了,走過去抱起孩子,道:“寶寶也乖得很,叔叔親寶寶。”

  孩子揉著眼睛,道:“寶寶想睡了,娘娘帶寶寶回家好不好?”

  小蝶接過孩子,放在床上,柔聲道:“寶寶就在這裡乖乖地睡,這裡就是我們的家。”

  孩子用力搖頭,道:“寶寶不要這個家,這裡好髒,好亂,寶寶睡不著。”

  小蝶瞟了孟星魂一眼,勉強笑道:“寶寶先乖乖地睡一覺,叔叔就要帶我們到好的地方去了。”

  孩子道:“叔叔會不會騙人?”

  孟星魂柔聲道:“叔叔怎麼會騙人?寶寶只管安心睡吧!”

  孩子笑道:“叔叔騙人就不乖,娘娘就不親叔叔了。”他拉著母親的手,閉上眼睛,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喃喃道:“叔叔就要帶寶寶到好的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好香的花,寶寶睡的床又軟又舒服……”

  他已在夢中找到了那地方,他睡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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