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魂的心卻又已開始刺痛,他的確想讓他們活得更安定舒服,他的確想要給他們一個很好的家。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辦不到。
愛情並不能改變一切,不能將這破房子改變成一個溫暖的家,也不能將陽光青草變成孩子的食物。
孟星魂的手不由自主伸進袋口,緊緊捏著剩下的一張銀票。
這已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手心突然沁出冷汗。
小蝶凝注著他,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事,走過去輕撫他的臉,柔聲道:“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們能在一起,日子過得苦些,也沒關係。”
她本來當然還有些珠寶首飾,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帶來。
她已決心拋卻以前所有的一切,重新做人。
這點也正是孟星魂最感激的,他知道她願意跟他同甘共苦,可是孩子……
孟星魂忽然搖搖頭,道:“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盡快完成那件任務。
任務完成後,高老大一定會給他一筆很豐厚的報酬。
孟星魂又道:“你能不能在這裡等我十天?”
小蝶道:“等你十天?為什麼?”
孟星魂道:“我還有件事要去做,只要這件事能做好,孩子以後也可以活得好些。”
小蝶道:“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十天,整整十天。”
孟星魂道:“十天並不長,我也許還可以提早趕回來。”
小蝶垂下頭,道:“以前我也會覺得十天很短,就算十年,也好像一眨眼就過去,可是現在,現在卻不同了,因為……”
她忽又緊緊將他擁抱道:“因為我一定會時時刻刻地惦記著你,時時刻刻地為你擔心,你若不在我身邊,那種日子我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孟星魂柔聲道:“你一定能過下去的,只要想到我們以後還有幾千幾百個十天,這十天也很快就會過去了。”
小蝶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到哪裡去?”
孟星魂遲疑著,勉強笑了笑,道:“以後我定會告訴你,但現在你最好莫要知道。”
小蝶目中出現憂慮之色,道:“為什麼?是不是怕我擔心?你做的事是不是很危險?”
孟星魂笑道:“你用不著為我擔心,只要想到你,就算有些危險,我也能應付的。”
小蝶道:“你……你是不是一定會回來?”
孟星魂道:“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回來。”
他假笑著,親了親她的臉,又道:“就算別人砍斷了我兩條腿,我爬也要爬回來的!”
小蝶望著孟星魂的身影消失,眼淚又流下面頰。
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心裡忽然覺得很亂,仿佛已預感到有某種不幸的事將要發生。
尤其是孟星魂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更使她憂慮不安。她仿佛已看到孟星魂的兩條腿被砍斷,正爬著回來。
她真想不顧一切,將他留在身邊,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因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干涉——一個女人若是時常要干涉男人的事,遲早一定會後悔的——等到這男人受不了她的時候,她想不後悔也不行。
但小蝶若是知道孟星魂現在要去做的是什麼事,去殺的是什麼人,那麼她寧可被他埋怨,也會不顧一切地將他留住。
因為他此去所做的事,必將令他們兩人後悔終生。
高老大望著滿地的碎片,一雙手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她這一生從未如此憤怒過。
只要她想要的,她就不擇手段去要,就一定能得到。
她一得到就抓得很緊,因為她不願再失去,更不願被人搶走,不到那樣東西已失去價值時,她絕不肯鬆手。
她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東西,甩掉過很多已失去價值的人,就像甩掉手上的鼻涕一樣。
可是她從未被別人甩掉過。
現在,她一手撫養大的孟星魂,卻要離開她了,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她,這種事,她怎麼能忍受?
憤怒就像是一股火焰,從她的心裡開始燃燒,直燒到她的子宮。
她需要發洩。
無論摔破多少東西都不能算是發洩。
她是女人,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得到真正的發洩。
她新浴後的皮膚在燈下看來白裡透紅,宛如初生嬰兒的臉。
昂貴柔滑的絲袍是敞開的,修長的腿從敞開的衣襟裡露出來,仍然結實而充滿彈性。
小腹也依然平坦,全身上下絕沒有任何地方肌肉鬆弛。
像這樣的女人,當然還可以找到很多男人,每當他看到她時,目中的垂涎之色就像是餓狗看到了肥肉。
她並沒有低估自己的魅力,但卻不願這麼做。
女人的肉體就像是餌,只能讓男人看到,不能讓他得到。
因為男人是一種很奇怪的魚,他吞下了餌,往往就會溜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她多年前就已懂得男人的心,所以她多年前就已懂得利用情慾來征服男人。多年前一個酷熱的夏夜,她忽然被情慾燃燒得無法成眠了,悄悄走出去,提桶冷水在倉房的一角沖洗。她看到有幾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著她赤裸的身子——那天晚上看到她裸浴的,並不止孟星魂一個人。
她並沒有阻止他們,也沒有掩蓋自己,反而衝得更仔細,盡量將自己完美無瑕的胴體裸露到月光下。
因為她忽然發覺自己喜歡被男人偷看。
每當有人偷看她時,她自己同樣能感覺到一種秘密的歡愉。
在那天晚上,她另外還發現了兩件事。
那些孩子都已長成。
她在他們心目中已不僅是母親和朋友,而是個女人,只要她懂得利用這一點,他們就永遠不會背叛她。
她第一次遭受失敗,是在孟星魂的木屋裡。
她想不到孟星魂在那種時候還能控制自己,孟星魂奔出木屋的時候,她憤怒得幾乎忍不住要將他拉回來斬成肉醬。女人被男人拒絕時,心裡的感覺,並非羞愧而是憤怒,這點只怕是男人想不到的。
她也控制住自己,因為她確信以後還有機會。
她永遠想不到孟星魂會離開她。
推開窗子,風很冷。
情慾也正如火焰一樣,冷風非但吹不滅它,反而更助長了火勢。
她撩起衣襟,掠了出去。
小何現在雖已沒有用,但她知道在什麼地方能找到葉翔。
酒樽是空的。
葉翔手裡的酒樽仿佛好像都是空的。他俯臥在地上,用力壓著大地,仿佛要將大地當作他的女人。
他的心雖已殘廢,人卻未殘廢,就像其他那些三十歲的男人,時時刻刻都會受到情慾的煎熬。
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後,酒總是令男人想女人。
酒是不是能令女人想到男人?
是的。
惟一不同的是,男人喝了酒後,會想到各式各樣的女人,很多不同的女人;女人喝了酒後,卻往往只會想到一個男人。
大多數時候她想到的是一個拋棄了她的男人。
葉翔是男人,現在他想到了很多女人,從他第一個女人直到最後一個。他有過很多女人,其中大多數是婊子,是他用錢買來的。
但他第一個女人卻不同,他將自己的一生都賣給了那女人。
那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女人。
只要想到她那完美無瑕的胴體,他就衝動得忍不住要將自己的手當作她。
突然有人在笑,笑聲如銀鈴!
“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可憐,可憐得居然只能用自己的手。”
葉翔翻過身,就看到了高老大。
高老大看著他,吃吃地笑道:“你用手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我?”
葉翔憤怒得臉發紅。
近來他自覺已逐漸麻木,但現在卻憤怒得幾乎無法忍受。
高老大還在笑,笑得更媚,道:“你以為我再不會找你了,所以才用手,是麼?”
葉翔勉強控制著怒火,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還會來找我的。”
高老大道:“哦?”
葉翔道:“你就像是條母狗,沒有男人的時候,連野狗都要找。”
高老大笑道:“那麼你就是野狗。”
她故意讓風吹開身上的絲袍,讓他看到他早已熟悉的胴體。
一陣熟悉的熱意自他小腹間升起,他忽然用力拉住了她纖巧的足踝。
她倒下,壓在他身上。
葉翔翻身壓住她,喘息著……
風在林梢。
葉翔的喘息已漸漸平靜。
高老大卻已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冷冷道:“我知道你已不行了,卻沒想到連這種事你也不行了。”
葉翔冷笑道:“那是因為我將你當條母狗,用不著讓你享受。”
高老大的臉色也因憤怒而發紅,咬著牙道:“莫忘了是誰讓你活到現在的,我既能讓你活,同樣也能要你死!”
葉翔道:“我沒有忘記,我一直對你很尊敬很感激,直到我發現你是條母狗的時候。你不但自己是狗,也將我們當作狗——你養我們,為的就是要我們替你去咬人。”
高老大瞪著他,嘴角忽然又露出微笑,道:“無論你嘴裡怎麼說,我知道,你心裡還是在想著我的。”
葉翔道:“我的確在想你,連我用手的時候也在想著你,但我也只有在想這種事的時候,才會想到你,因為這種時候,我不敢想她,我不敢冒褻了她。”
高老大道:“她?她是誰?”
葉翔笑了笑,道:“當然是一個女人。”
高老大道:“你心裡還有別的女人?”
葉翔道:“沒有別的,只有她。”
高老大道:“她究竟是誰?”
葉翔冷笑道:“她比你高貴,比你美,比你也不知要好多少倍。”高老大聽後臉色有些變了。
葉翔笑得更殘酷,道:“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在想殺了她,只可惜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誰。”
高老大忽然大笑了,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孫玉伯還有個女兒?”
葉翔臉上的笑容忽然凍結。
高老大道:“你若去問孫玉伯,他一定不承認自己有個女兒,因為這女兒實在太丟他的人,還未出嫁就被人弄大了肚子。”
葉翔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忽然發覺無論任何秘密都瞞不了高老大。
高老大道:“最妙的是,她肚子大了之後,卻還不知誰是肚裡孩子的父親。”
葉翔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個純潔的美麗影子,正癡癡地站在夕陽下的花叢裡,癡癡地看一雙飛翔的蝴蝶……
那是他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夢中的情人。
葉翔跳起來,咬著牙,哽聲道:“你說謊,她絕不是這種女人。”
高老大道:“你知道她是怎麼樣的女人?你認得她?”
葉翔咬著牙不能回答。
這是他心裡最大的秘密,他準備將這秘密一直隱藏到死。
但他當然也知道,若不是為了她,孫玉伯就不會要韓棠去找他,他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高老大帶著笑道:“孫玉伯對這女兒本來管得很嚴,絕不許任何男人接近她,無論誰只要對她有了染指之意,就立刻會發覺孫玉伯屬下的打手等著他,那麼這人很快就會失蹤了。”
她笑得比葉翔剛才更殘酷,接著又道:“但孫玉伯還是忘了一件事,忘了將他女兒像男人一樣閹割掉。等他發現女兒肚子已大了時,後悔已來不及。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只有將她趕出去,而且永遠不承認自己有這麼一個女兒。”
葉翔全身顫抖,道:“你……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高老大笑了笑,說道:“其實,你每個字都相信,因為你不但見過孫玉伯的那個女兒,也見過她的孩子。”
葉翔退了兩步,忽然坐到地上。
高老大道:“有件事你也許真的不信——非但你不信,連我都有點不信,像她那樣的蕩婦,居然還有人敢去愛她。”
她眨了眨眼,又說道:“你猜她愛上了的人是誰?”
葉翔咬著牙。
高老大道:“你當然猜不到,愛上她的人,就是孟星魂。”
葉翔全身冰冷。
高老大道:“更妙的是,她居然也像真的愛上了他,居然準備跟他私奔。”
葉翔顫聲道:“我不信——這種事就算真的發生了,你也不會知道。”
高老大淡淡道:“我為什麼不能知道,我知道的事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葉翔道:“你……你已知道,卻還是要孟星魂去殺她的父親。”
高老大沉下臉,冷冷地說道:“那是他的任務,他不能不去,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兒。”
她嘴角又露出殘酷的微笑,悠然接著道:“等他知道時,那情況一定有趣得很……等到那時,他就會回來的。”
後面那兩句話她說的聲音更低,因為她根本是說給自己聽的。
葉翔沒有聽見,他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高老大道:“你在想些什麼?是不是想去告訴他?”
葉翔忽然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很了解男人,誰知你除了跟男人做那件事外,別的什麼都不懂。”
高老大瞪著眼,道:“我不懂?”
葉翔道:“你若懂得男人,就應該知道男人也跟女人一樣,也會吃醋的,而且吃起醋來,比女人更可怕。”
高老大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
她當然懂。
最冷靜的男人往往也會因嫉妒而發狂,做出一些連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因為那時他已完全失去理智,已變成野獸。
高老大笑道:“不錯,孫玉伯死了之後,他女兒遲早總會知道是誰殺了他,那時你也許還有機會。”
葉翔閉起眼睛,說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
高老大道:“擔心什麼?”
葉翔道:“只擔心小孟殺不了孫玉伯。”
高老大臉上的笑忽然變得神秘,緩緩道:“你用不著擔心,他的機會很好,簡直太好了。”
葉翔皺眉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你知道是誰來求我暗殺孫玉伯的麼?”葉翔搖搖頭。
高老大笑道:“你果然猜不到……誰都猜不到的。”
葉翔試探著道:“孫玉伯的仇人很多。”
高老大道:“來找我的並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笑,慢慢地接著道:“你最好記著,仇人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的朋友。”
葉翔沉默了很久,才又淡淡地道:“我沒有朋友。”
高老大道:“孟星魂豈非是你的朋友?”
有人說:“聰明人寧可信任自己的仇敵,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賣的確實很多。因為你只提防仇敵,不會提防朋友。
高老大的確是聰明人,只不過她還是說錯了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