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古龍 -【流星·蝴蝶·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31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7:13
第二十一回 借刀殺人


  律香川道:“老伯雖不重視人命,但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屬下白白去送死。”

  屠大鵬道:“難道你認為他很有把握?”

  律香川道:“老伯絕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屠大鵬道:“那麼依你看——”

  律香川道:“依我看,除了這七十個人之外,他必定還在暗中另外安排了一批人,這批人才是他真正攻擊的主力。”

  屠大鵬道:“這七十個人呢?”

  律香川道:“這七十個人的確是老伯準備拿去犧牲的,但卻不是白白的犧牲,他要這些人自正面搶攻,為的不過是轉移萬鵬王的注意力,他才好率領另外那批人自後山進攻,讓萬鵬王背腹受敵。”

  屠大鵬道:“你認為他用的是聲東擊西之計?”

  律香川道:“那本是老伯的拿手好戲。”

  屠大鵬沉吟著,道:“也許他只不過是情急拼命,所以孤注一擲。”

  律香川道:“絕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老伯,我的看法絕不會錯,何況他並沒有到拼命的時候,他留下的賭本比你我想像中都多得多。”

  屠大鵬道:“但是你也並不知道他準備的另外一批人在哪裡?”

  律香川道:“就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才要等到初八。”

  屠大鵬道:“我還是不太懂。”

  律香川道:“老伯當然早和那批人約好了在初七正午時出手!”

  屠大鵬道:“當然。”

  律香川道:“但老伯的死訊除了你我之外,並沒有別的人知道,那批人當然也不知道。”

  屠大鵬道:“不錯。”

  律香川道:“他們既然不知道這裡發生的變化,到了初七那一天的正午,就一定會依約出手。”

  屠大鵬的眼睛漸漸亮了,道:“不錯。”

  律香川道:“但那時已沒人接應他們,他們若自後山躍人飛鵬堡,豈非正如自己往油鍋裡跳?”

  屠大鵬展顏笑道:“也許往油鍋裡跳還舒服些,至少能死得快些。”

  律香川道:“這批人顯然已是老伯最後的一股力量,這批人一死,老伯的力量才真正全部瓦解。”

  屠大鵬笑道:“這批人一死,你就更可以穩坐釣魚台,高枕無憂了。”

  律香川笑了笑,道:“這對你,也並沒有壞處。”

  屠大鵬道:“我喜歡聽對我有好處的事。”

  律香川道:“這批人既然是老伯攻擊的主力,自然不會是弱者。”

  屠大鵬嘆了口氣,道:“他準備拿去送死的人,已經不是弱者了。”

  律香川道:“所以萬鵬王就算能將他們全部消滅,自己想必也難免元氣大傷。”

  屠大鵬道:“傷得一定不輕。”

  律香川喃喃道:“現在在飛鵬堡裡守衛的,大多是萬鵬王的死黨,他們的元氣傷得越重,你下手豈非越容易?”

  屠大鵬撫掌笑道:“我現在才發現你最大的長處,就是無論做什麼都從不只替自己著想,你若有肉吃,我一定也有。”

  律香川微笑道:“一個人若只顧著自己吃肉,往往連骨頭都啃不到。”

  屠大鵬道:“今天是初五,距離初八也只有三天了。”

  律香川道:“三天並不長。”

  屠大鵬笑道:“我連三年都等過去了,為什麼不能再等三天?”

  雲淡星稀,夜已將盡。

  律香川坐在馬上,望著前面筆直的道路。

  路很長,但他畢竟已快到目的地!

  前面的土地寬廣遼闊,甚至在這裡已可聞到花的香氣。

  一個人獨自走過這麼長的一條路,並不容易。

  律香川嘆了口氣:“一個人在得意的時候,為什麼也總是會嘆氣呢?”

  他忽然看到一輛馬車從路旁的樹林中衝出來,攔在路中間。

  車窗裡伸出了一隻手。

  一隻非常美的手,手指纖長。

  律香川勒住了馬,靜靜地看著這隻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認得這隻手。

  這隻手若是伸了出來,就很少會空著收回。

  “拿來!”

  這兩個字通常都不大好聽,很少有人願意聽到別人對自己說這兩個字,但這聲音實在太柔,甚至在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都很悅耳。

  律香川道:“你要什麼?”

  車廂中人道:“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律香川道:“你不該到這裡來要。”

  車廂中人道:“我本來一直在等你的消息,你沒有消息。”

  律香川道:“所以你就該再等下去。”

  車廂中人說道:“但沒有消息,往往就是好消息。”

  律香川笑了,突然下馬,拉開車門走上去。

  車廂中斜倚著一個人,明亮的眼睛,纖細的腰肢,誰也看不出她的年紀,在這種朦朧的光線中,她依然美得可以令人停止呼吸。

  高老大。

  一年不見,她居然反而像是年輕了些。

  律香川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微笑道:“你又喝了酒?”

  高老大道:“你認為我喝了酒才敢來?”

  律香川道:“酒可以壯人的膽。”

  高老大道:“不喝酒我也會來,無論誰只要答應過我的,就一定要給我。”

  律香川道:“我答應過什麼?”

  高老大道:“你答應過我,只要老伯一死,就將快活林的地契給我。”

  律香川道:“你那麼想要這張地契?”

  高老大道:“當然,否則我怎麼肯用一棵活的搖錢樹來換?”

  律香川道:“你說得很坦白。”

  高老大道:“一向坦白。”

  律香川道:“但你跟別人說話時,好像並不是這樣子。”

  高老大道:“什麼樣子?”

  律香川道:“別人都說你很會笑,笑得很甜。”

  高老大道:“我談生意的時候從來不笑。”

  律香川道:“你跟我只有生意可談?為什麼不能談談別的?”

  高老大道:“因為你本就是個生意人。”

  律香川道:“生意人也有很多種。”

  高老大道:“你就是隻能談生意的那一種。”

  律香川道:“莫忘了地契還在我手裡。”

  高老大道:“我不怕你不給我。”

  律香川道:“你有把握?”

  高老大道:“若沒有把握,我就不會來了。”

  律香川道:“你不知道這裡是誰的地方?”

  高老大道:“本來是老伯的,現在是你的。”

  律香川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高老大道:“你為何不試試看?”

  她一直斜倚在那裡,連姿態都沒有改變過。

  律香川瞪著她,她也瞪著律香川。

  兩個人的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馬車卻已在往前走,往老伯的花園裡走。

  律香川道:“你要跟我回去?”

  高老大道:“我已跟定了你,不拿到那張地契,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

  律香川忽然笑了笑,道:“看來你真的一點也不怕我。”

  高老大道:“我若怕你,一開始就不會跟你談這生意。”

  律香川道:“這生意並沒有吃虧。”

  高老大道:“但也沒有占便宜,占便宜的是你。”她冷冷地接著道:“我犧牲了孟星魂,犧牲了鳳鳳,只不過換來一張地契,你呢?”

  律香川忽然大笑。

  高老大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律香川道:“你知道我笑的是什麼。”

  馬車已駛入花園,停下。

  律香川開車門走出去,道:“跟我來,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他穿過菊花叢中的小徑,走向老伯的屋子。

  高老大跟著他。

  門上的鎖在曙色中閃著光,律香川開了鎖,穿過小廳,走人老伯的臥房,那張碎裂的木板床還是老樣子,桌上的燈卻已熄了。

  用不著燈光,甚至用不著回頭去看,他也可以想像出高老大面上的表情。

  過了很久,高老大才長長吸了口氣,道:“這是什麼意思?”

  律香川道:“這意思就是老伯並沒有死。”

  高老大道:“他……已經從地下道逃走了?”

  律香川點點頭。

  高老大道:“你沒有追?”

  律香川搖搖頭。

  高老大道:“為什麼不追?”

  律香川淡淡道:“因為我知道追不到。”

  高老大臉色變了。

  現在她才明白律香川剛才為什麼笑,老伯沒有死,她就沒有地契。

  她犧牲了孟星魂,犧牲了鳳鳳,卻連一張白紙都得不到。

  律香川慢慢地回過頭,凝視著她,忽然道:“老伯雖然走了,地契卻沒有走,你還有希望,只要你用一樣東西來換,還是可以將地契帶走。”

  高老大道:“你要我用什麼換?”

  律香川道:“你。”

  高老大深深吸了口氣:“你認為我值得?”

  律香川笑了笑,道:“你說過我是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從不做蝕本生意。”

  他眼睛在高老大身上移動,最後停留在她胸膛上。

  高老大忽然笑了。

  律香川道:“你笑什麼?”

  高老大道:“笑你……你知不知道有人用兩斤豬肉就買到過我。”

  律香川道:“那沒關係,女人的價錢本來就隨時可以改變的!”

  高老大媚笑道:“不錯,無論誰若肯將地契給我,我都立刻就會陪他上床,可是你……”

  她忽然沉下臉,冷冷接道:“只有你不行,你就算將這裡所有的一切都給我也不行!”

  律香川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你讓我覺得噁心。”

  律香川的臉色忽然變了。

  很少有人看到他臉上變色,也很少有人令他臉上變色。

  高老大看著他,冷冷道:“我可以跟噁心的人談生意,卻絕不肯跟噁心的人睡覺。”

  律香川忽然衝過去,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襟。

  他好像忽然變了個人。

  平日那冷靜沉著的律香川已不見了,怒火使他的酒意上湧,他好像忽然變成了只野獸。

  也許他本來就是野獸!

  高老大還是沒有動,還是冷冷地看著他,在曦微的晨光中,她的雪白胸膛,看來更覺柔軟豐滿。

  律香川眼睛裡已布滿紅絲,忽然揮拳打在她柔軟的胸膛和小腹上。

  她倒下。

  他還是不停地打,就好像在打孫蝶時一樣,漸漸已分不清楚打的究竟是孫蝶?還是高老大?

  他打得瘋狂,但卻打得不重。

  高老大居然沒有閃避。

  開始時她咬緊牙,咬得很緊,然後汗珠漸漸流下,鼻翼漸漸翕張……忽然發出了一聲奇異的呻吟。

  她非但不閃避,並且扭動著身子去迎合。

  她的身子好像變成了一條蛇。

  會纏人的蛇。

  高老大慢慢地站起來,看著律香川。

  她已又冷靜如石像,看著律香川的時候,眼睛裡還充滿了輕蔑不屑之意,冷冷道:“你完了麼?”

  律香川在微笑。

  高老大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得意,可是我,我只覺得噁心,噁心得要命。”

  她慢慢地轉過身:“現在我要走了,你只有想著我,想著這一次的快樂,但以後我永遠也不會來了,我就是要你想,想得要死。”

  律香川道:“你還會來的,很快就會再來。”

  高老大冷笑道:“你以為我喜歡你?”

  律香川微笑道:“不錯,因為你知道我會揍你,只有我會揍你,你喜歡被人揍。”

  他淡淡地接著道:“這些年來,你想必已很難找到一個揍你的人,因為別人將你看得太高、太尊貴,卻不知你只有挨揍才會覺得滿足。”

  高老大的手忽然握緊,指甲已刺入肉裡。

  律香川道:“你一定還在想著那賣肉的,他一定揍得你很凶,讓你永遠都忘不了!”

  高老大的身子開始顫抖。

  律香川道:“你殺了他,並不是因為恨他,而是因為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總是忘不了一個賣肉的!為什麼一想到那次的事就會興奮。”

  他微笑著,接著道:“但你以後可以放心了,因為我喜歡揍人,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我都會狠狠地揍你一頓,我現在才知道,你以前那麼樣對我,為的就是想要我揍你。”

  高老大突然轉過身,揮手向他臉上摑了過去。

  律香川捉住她的手,用力將她的手臂向後扭,道:“你是不是還想要我揍你?”

  高老大的手已被扭到背後,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但一雙冰冷的眸子卻已變為興奮熾烈,像是有一股火在身子裡燃燒。

  律香川笑道:“也許我們才是天生的一對,你喜歡挨揍,我喜歡揍人。”

  他忽然用力推開她,淡淡道:“但今天我已夠了,你還想挨揍,也只好等到下一次。”

  高老大的身子撞在墻上,瞪著他,咬著牙道:“你這畜生,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律香川悠然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太了解你是哪種人,但你絕不會殺我的,因為也只有我才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什麼。”

  他揮了揮手,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高老大沒有走,反而坐了下來。

  女人就像是核桃,每個女人外面都有層硬殼,你若能一下將她的硬殼擊碎,她就絕不會走了,趕也趕不走的。

  律香川道:“你為什麼還不走?”

  高老大忽然也笑了,道:“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要我走。”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為也只有我才知道你要的是什麼,你要的我都有。”

  律香川冷冷看著她道:“你還知道些什麼?”

  高老大道:“就算老伯已死了,你也爬不到你想爬到的地方,因為前面還有人擋著你的路。”

  律香川道:“還有誰?”

  高老大道:“孫蝶、孟星魂……”她媚笑著接著道:“當然不止他們兩個……還有誰……也許是屠大鵬,也許是羅金鵬,但絕不會是萬鵬王!”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收縮,冷冷道:“說下去。”

  高老大道:“你當然絕不會為了萬鵬王出賣老伯,因為這樣做對你根本沒有好處,好處是萬鵬王的,你當然不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所以,你勾結的人不是屠大鵬,就是羅金鵬。”

  律香川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只有他們兩人才能在老伯死後替你除去萬鵬王,你若沒有殺死萬鵬王的把握,就不會要老伯的命。”她笑了笑,又道:“屠大鵬的可能當然比羅金鵬大得多,因萬鵬王死後只有他的好處最大,也只有他才能殺得了萬鵬王。”

  律香川道:“說下去。”

  高老大道:“但等到萬鵬王一死,他就不會再是你的朋友了,那時他就會變成你的對頭,你當然不會讓他在前面擋住你的路,所以……”

  律香川道:“所以怎麼樣?”

  高老大道:“所以你一定要找個人殺他。”

  律香川冷冷道:“我為什麼不能自己下手,我若沒有殺他的把握,怎麼會讓他代替萬鵬王?”

  高老大笑道:“現在你當然有把握,但等到那時就不同了,因為他並不是呆子,到那時一定會對你加倍提防。”

  律香川忽又笑了。

  他被人說中心事時,總是會笑。

  他知道只有用笑來掩飾心裡的不安,才是最好的法子。

  高老大悠然道:“你若要找人殺他,絕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因為無論誰爬到他那種地位後,都一定很快就會想到酒和女人,他若想找最好的女人,就不能不來找我。”

  律香川的眼睛漸漸發亮,微笑道:“你的確是這方面的權威。”

  高老大道:“除了屠大鵬,你最想殺的人當然就是孟星魂。”她凝視著律香川,緩緩道,“但你卻不一定有把握能殺他!”

  律香川沉吟著,淡淡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把握?”.

  高老大道:“他是我從小養大的,我當然比任何人都了解,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則無論任何人想殺他都不容易。”

  律香川道:“我知道他很快!”

  高老大道:“不但快,而且準,也許還不夠狠,但卻已夠狡猾。”

  律香川道:“狡猾?”

  高老大道:“狡猾的意思就是他已懂得在什麼時候應該躲起來,躲在什麼地方,因為他已學會忍耐,不等到有把握時絕不出手。”她笑了笑又道:“他躲起來時,天下也許只有一個人能找到他!”

  律香川道:“那個人就是你?”

  高老大道:“不錯,就是我。”

  律香川目光閃動,道:“你肯殺他?”

  高老大淡淡笑道:“我總不能在他身上蓋房子吧!”

  律香川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微笑道:“看來你的確很了解我。”

  高老大笑得甜而嫵媚,道:“這也許只因為我們本是同一類的人。”

  律香川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緩緩道:“所以我剛才說的不錯,只有我們才是天生的一對。”

  這本是句很庸俗的話,不但庸俗,而且已接近肉麻。

  但這句話從律香川的嘴裡說出來,卻像是忽然變得有種特別不同的意思,特別不同的分量。

  無論誰聽到他說出這話,都不能不慎重考慮。

  高老大顯然正在考慮。

  她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凝視著他,仿佛想看出他心裡真正的意思來。

  律香川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沒有人能看得出。

  高老大忽又笑了,道:“也許我們的確本是天生一對,但你卻絕不會娶我,我也絕不可能嫁給你!”

  律香川道:“的確不可能。”

  高老大道:“所以你說這句話根本沒有用。”

  律香川道:“有用!”

  高老大道:“有什麼用?”

  律香川道:“那就要看了。”

  高老大道:“看什麼?”

  律香川道:“看你能為我做什麼!肯為我做什麼!”

  高老大微笑道:“一個人要別人為他做事的時候,最好先問問自己能為對方做什麼。”

  律香川道:“你知道我能為你做的事很多。”

  高老大道:“那麼第二個問題就來了……你肯不肯做?”

  律香川淡淡道:“有時肯,有時也許不肯。”

  高老大道:“什麼時候肯?”

  律香川道:“在你替我做了一件很有用的事之後。”

  高老大嘆道:“你難道從沒做過吃虧的事?”

  律香川道:“從來沒有!”

  高老大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好吧,你要我做什麼?你說。”

  律香川道:“目前我只想要你做一件事。”

  高老大眼波流動,道:“你是不是想要我替你找出老伯的下落?”

  律香川道:“不錯,只要你能找到他,剩下的事都由我來做。”

  高老大微笑著,道:“我很願意替你去做這件事,我自己也很想找到他,看看他。”

  她笑得很特別。

  律香川仿佛覺得有點意外,道:“你想看看老伯?”

  高老大道:“是的!”

  她輕撫著已散亂了的頭髮,緩緩道:“我想看看一個像他這樣,一直都高高在上、掌握著別人生死命運的人,忽然被人逼得要逃亡流離;連自己都無法信賴自己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

  律香川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想他也會跟別人一樣,變得很悲哀,很恐懼,無論對什麼事都不會再像以前那麼樣有決斷、有信心。”

  高老大道:“是不是無論誰到了這種地步時,都會變成這樣子?”

  律香川道:“是!”

  他日中仿佛也流露出某種恐懼,仿佛生怕自己也有一天會遭遇到同樣的命運。

  高老大目中卻帶著笑意,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已絕不會像以前那麼可怕?”

  律香川點點頭,道:“所以你去找他的時候,用不著太擔心。”

  高老大道:“我根本不擔心,因為我根本用不著去找他。”

  律香川道:“用不著去找他?為什麼?”

  高老大悠然道:“因為我知道有個人會替我們去找到他。”

  律香川道:“誰?”

  高老大道:“孟星魂,假如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找到老伯,這人就是孟星魂!”

  律香川面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就好像聽到的只不過是個陌生人的名字。

  他最憤怒、最恨的時候,臉上反而不會有絲毫表情。

  高老大目中的笑意更加明顯,道:“孟星魂,你當然知道這個人!”

  律香川點頭道:“但我卻不知道他在哪裡!”

  高老大道:“我知道,因我已經看到了他。”

  律香川的瞳孔開始收縮,道:“他在哪裡?”

  高老大道:“就在附近。”

  律香川道:“附近?……”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誰是這附近幾百里地的主人?”

  高老大道:“你。”

  律香川道:“所以他若真的到了這附近來,第一個知道的人應該是我。”

  高老大微笑道:“你應該知道,但卻沒有知道,因為你對他沒有我熟悉。”

  律香川道:“但你對這地方卻沒有我熟悉。”

  高老大道:“地方是死的,人卻是活的。”

  她悠然接著道:“只有我才知道他,到了一個地方他會躲在哪裡,會用什麼法子來躲開別人的注意。”

  律香川終於點點頭,道:“你對他了解得的確很多。”

  高老大道:“天下絕沒有人能比我對他了解得更多,就好像天下絕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老伯一樣。”

  律香川沉吟著道:“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高老大道:“就在看到你之前。”

  律香川道:“他也看到了你?”

  高老大道:“還沒有。”

  律香川道:“你想用什麼法子來要他替我們去找老伯?”

  高老大道:“我什麼法子都不必用,因為他本就要來找老伯、找你。”

  她笑了笑又道:“就算最能保密的女人,只要曾經跟一個男人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後,也會變得沒有秘密可言了。”

  律香川好像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緩緩道:“他既然要來,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來?”

  高老大道:“因為他不喜歡在晚上做事。”

  律香川道:“哦!”

  高老大道:“有很多人都認為,你要想找別人的麻煩,就一定要等到晚上再下手。”

  律香川道:“你認為他們的想法不對?”

  高老大道:“這種想法不但錯,而且簡直錯得要命,因為像我們這種人,到了晚上反而會戒備得更嚴密,你認為是最好的機會時,那裡往往就有個最可怕的陷阱在等著你。”

  律香川道:“但孟星魂卻不會往陷阱裡跳。”

  高老大道:“他絕不會。”

  她笑了笑,又道:“他年紀雖輕,但七八歲的狐狸就已是條老狐狸!”

  律香川居然也笑了,道:“不錯,一歲的狐狸就已比十歲的牛狡猾得多。”

  笑容很快就消失,律香川又道:“卻不知他喜歡在什麼時候下手呢?”

  高老大道:“明日,吃過午飯之後。”

  律香川沉思著,緩緩道:“不錯,這段時間大多數人都會變得松弛些、馬虎些,因為誰也想不到居然有人會專門挑這種時候出手。”

  高老大道:“而且吃過午飯後打瞌睡,往往反而比晚上睡得更甜。”

  律香川目光遙視著遠方,緩緩道:“你想他是不是今天就會來?”

  高老大道:“很可能……你若能讓他知道老伯的事,他就非來不可了。”

  律香川看著她,微笑道:“你當然有法子能讓他知道的,是不是?”

  高老大也在微笑。

  你若能看到他們的微笑,你一定會覺得他們是天下最親切可愛的人!

  幸好你看不到他們的微笑,所以你還能活著,活得很愉快。

  但有件事你還是千萬不能忘記。

  除了律香川和高老大外,世上還有很多人的微笑中都是藏著刀的。

  一種殺人不見血的刀!
匿名
狀態︰ 離線
32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7:48
 第二十二回 蛛絲馬跡

  孟星魂睡得很舒服。

  他要就不睡蒙要睡就一定睡得很舒服。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一向都能睡得很舒服緒何況,他剛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早點睮而且還睡在一張不太硬的床上。

  可是現在他真能睡得著麼?

  家裡還有油,還有米踊臨走的時候,小蝶幾乎將所有的銀子都塞人他的行囊但他又偷偷地拿出一半,放在小蝶簡陋的妝匣裡。

  那數目並不多,卻已足夠讓小蝶和寶寶生活一段日子。

  這一年來,他們的生活本就很簡樸。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小蝶的時候。

  小蝶正從一間燈火輝煌的酒樓裡走出來,一群年輕而又快樂的少年男女,宛如群星拱月般地圍繞著她。

  她穿著件鮮紅的斗篷,坐上了輛嶄新的馬車。

  那時見過她的人,絕對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現在她已是個標準的漁家婦,一雙春蔥般的玉手已日漸粗糙。

  她的確為他犧牲了很多。

  孟星魂總希望有一天能補償她所犧牲的一切。

  他能麼?

  臨走的前夕,小蝶一直躺在他懷裡,緊緊地擁抱著他。

  這一夜他們誰也沒有閤眼。

  他們仿佛已不再能忍受孤獨寂寞。

  “你一定要回來。”

  “一定!”

  若沒有他,小蝶怎麼能活得下去?那艱苦漫長的人生,她一個人怎能應付得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去,他不能拋下她,他也不忍。

  可是他真的能回得去麼?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屋角,明亮的陽光透過昏黃的窗紙後,看來已溫柔得像是月光一樣。

  孟星魂還是睡得很舒服,但一滴晶瑩的淚珠卻已自眼角慢慢的流了下來,滴在枕上。

  外面的小院很靜,因為留宿在這家客棧裡的人,大多數是急著趕路的旅客,往往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上路。

  那段時候才是這客棧裡最亂的時候,各式各樣的人都在搶著要茶要水,搶著將自己的騾馬先套上車。

  孟星魂就是在那段最亂的時候來的。

  他確信那種時候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別人不去的地方,他去,別人要走的時候,他來。”

  就算律香川派了人在這家小客棧外調查來往旅客的行蹤,但在那段時間也會溜出去吃頓早點的!

  因為誰也想不到有人會在這時候來投宿。

  昨天晚上呢?

  也許更沒有人會想到孟星魂昨天晚上在哪裡。

  他就躺在人家的屋頂上,躺了一夜,希望能看到流星。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流星充滿了神秘的幻想,那種幻想也許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早巳在血液裡生了根。

  人,本就很難真正完全改變。

  也許只有女人能改變。

  她們為愛情所做的犧牲,絕不是男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淚已乾了,孟星魂慢慢地轉了個身,他身子還沒有翻過去,突然停頓。

  對面的窗子突然被推開。

  只有一個人敢這麼樣推開孟星魂的窗子,絕沒有別人!孟星魂身子已僵硬。

  他絕不是懦夫,絕不怕見到任何人,只有這個人是例外。

  因為他一直對這人歉疚在心。

  但這人既已來了,他想不見也不行。

  “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

  高老大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笑得還是那麼親切。

  她看著孟星魂的時候,目光中還是充滿了情感和關切。

  屋子裡只有一張凳,高老大已坐了下來。

  孟星魂坐在她對面的床沿上,兩個人互相凝視著,一時間仿佛都不知該說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高老大才笑了笑,道:“我看來怎麼樣?”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你還是老樣子,好像永遠都不會變的。”

  高老大嫣然道:“你沒有看清楚,其實我已經老了很多。”

  她沒有說謊。

  孟星魂已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已多了些,那雙美麗的眼睛看來也不像以前那麼明亮,仿佛已顯得有些疲倦,有些憔悴。

  高老大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一年來,我的日子並不大好過——也許每個人的日子都不會很好過,所以每個人都會老的。”

  孟星魂懂得她的意思。

  她的日子不好過,也許有一大半是為了他。

  他也想說幾句話來表示他的歉疚,可是他說不出——有些人好像天生就不會說這種話。

  高老大忽又笑了笑,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明白!”

  孟星魂道:“你……你不怪我?”

  高老大柔聲道:“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若換了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孟星魂更感激,也更感動。

  他忽然覺得自己虧欠高老大許多,自己這一生也還不清了。

  欠人債的,也許比被欠的更痛苦。

  高老大忽然又問道:“她對你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高老大目中露出羨慕之意道:“那麼你日子就一定過得很好,我早就知道,只有一個真正對你好的女人,才能令你這樣的男人幸福。”

  男人都認為女人是弱者,都認為自己可以主宰女人的命運,卻不知大多數男人的命運卻是被女人捏在手裡的。

  她可以令你的生活幸福如天堂,也可以令你的生活艱苦如地獄。

  無論多有希望的男人,若不幸愛上一個可怕的女人,那麼他這一生永遠都要做這女人的奴隸。

  他這一生就算完了。

  高老大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過得很好,為什麼要回來呢?”

  孟星魂道:“你真的想不到?”

  高老大嘆了口氣,道:“你若是回來替老伯拜壽,只怕已遲了一步。”

  孟星魂動容道:“遲了一步?……難道老伯出了什麼事?”

  高老大道:“誰也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誰也不敢到他那花園去,但每個人都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孟星魂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因為這地方忽然變得很亂,好像每天都有很多陌生人來來去去……”

  她忽又笑道:“也許只有你可以去看看他,你們的關係畢竟和別人不同。”

  孟星魂忍不住站了起來,但看了她一眼,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老大道:“你用不著顧慮我,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隨時都可以走的。”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要回家?”

  高老大幽幽道:“除了回家外,我還有什麼地方好去?”

  孟星魂垂下頭,終於忍不住問道:“家裡是不是還是老樣子?”

  高老大道:“怎麼會還是老樣子!”

  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地接著道:“自從你走了之後,葉翔也走了,據說他已死在老伯手裡,可是誰也不能確定。小何雖然沒有走,但已被人打得變成了白癡,連吃飯都要人喂他。”

  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幸好還有石群在。”

  高老大道:“石群也不在。”

  孟星魂失聲道:“為什麼?”

  高老大道:“自從我去年叫他到西北去之後,他就一直沒有回來,也沒有;消息。”

  孟星魂駭然道:“他怎麼會出事?據我所知,西北那邊沒有人能制得住他的。”

  高老大嘆道:“誰知道呢?江湖中的事,每天都可能有變化,何況一年呢?”

  她笑得很淒清,接著又道:“何況他也許根本沒有出事,只不過不願意回來而已,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打算,所以我也不恨他。”

  孟星魂垂下頭,心裡像是被針刺著。

  高老大黯然道:“老朋友都一個個地走了,我一個人有時也會覺得很寂寞,所以……所以你有空的時候,不妨回來看看我。”

  她忽又展顏而笑,嫣然道:“假如你能帶著她回來,我更歡迎。”

  孟星魂握緊雙拳,道:“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會帶她回去!”

  他忽然覺得高老大還不像他以前想得那麼堅強,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保護她的責任,不該讓她如此孤獨,如此寂寞。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對付男人有種最好的戰略,那就是讓男人覺得她軟弱。

  所以看來最軟弱的女人,其實也許比大多數男人都堅強得多。

  花園裡很靜,沒有人,沒有聲音。

  老伯的花園一向都是這樣子的,但你只要一走進去,立刻就會看到人的,而且不止一個人。

  每個角落裡都可能有人忽然出現,每個人都可能要你的命。

  孟星魂已走進去,已走了很久。

  菊花開得正好,在陽光下燦爛如金。

  他走了很久,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這就令人奇怪了。

  孟星魂走人花叢,花叢中該有埋伏的,但現在卻只有花香和泥土。

  人呢?所有的人好像都已不見了。

  孟星魂緊握著雙拳,越看不見人,他反而越覺緊張。

  這裡必定發生了很驚人的變化。

  但世上又有什麼力量,能將這裡的人全部趕走呢?

  他簡直無法想像。

  就算這裡的人全都已走得一個不剩,老伯至少還應該留在這裡。

  “世上絕沒有人能夠趕走他,更沒人能夠殺死他!”

  這一點孟星魂從未懷疑過,但現在……他忽然想到了律香川。

  莫非老伯已遭了律香川的毒手?

  那麼律香川至少就應該還在這裡,怎麼連他都不見了?

  花叢深處有幾間精緻的屋子。

  孟星魂知道這屋子就是老伯的住處,他曾經進去陪老伯吃過飯。

  吃飯的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樣,但裡面有扇門卻已被撞碎。

  孟星魂走進去,就看到了那張被擊碎的床,看到了床下的密道。

  他還看到了一艘小船停泊在水道上。

  他已想到這扇門和這張床都是被律香川擊碎的,但他卻永遠想不到這艘小船也是律香川特地為他留下的。

  “世上假如有一個人能找到老伯,這人就是孟星魂!”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種獵犬般的本能,孟星魂就是這種人!

  任何人逃亡時都難免會留下一些線索,因為最鎮定的人逃亡時也會變得心慌意亂。只要你留下一些線索,他就絕不會錯過!

  高老大不但了解他,也信任他。

  只要孟星魂能找到老伯,她就有法子知道。

  小船精緻而輕便,船頭還有盞孔明燈。

  燈光照耀下,水道顯得更曲折深邃,也不知隱藏著多少危機。

  前面隨時隨地都可能有令你不能預測的事出現,突然要了你的命。

  但既已走到這裡,又怎麼能返回去?

  “要就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孟星魂緊握著木槳,掌心似已沁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能活著走出這條水道?

  水道的盡頭在哪裡?

  在地獄?

  馬家驛本是個驛站,距離老伯的花園只有七八十里路,自從驛差改道,驛站被廢置,這地方就日漸荒涼。

  但無論多荒涼的地方都有人住。

  現在這地方只剩下十六七戶人家,其中有個叫馬方中的人,就住在昔日驛站的官衙裡。

  馬方中這個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方方正正、規規矩矩,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令人覺得驚奇意外的事。

  別人覺得應該成親的時候,他就成了親;別人覺得應該生兒育女的時候,他就不多不少地生了兩個。

  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他的太太很賢惠,菜燒得很好,所以馬方中一天比一天發福,到了中年後,已是個不大不小的胖子。

  胖子的人緣通常都很好,尤其是有個賢惠妻子的胖子。

  所以馬家的客人經常都不少。

  客人們吃過馬太太親手做的紅燒獅子頭,陪馬方中下過幾盤棋後,走出,院子的時候,都忘不了對馬方中院子裡種的花讚美幾句。

  因為你若讚美他種的花,甚至比讚美他的兒女還要令他高興。

  馬太太在她丈夫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會說幾句打趣他的話,說他請客人到家裡來吃飯,為的就是要聽這幾句讚美的話。

  馬方中總是嘻嘻地笑著,也不否認。

  因為種花的確就是他最大的嗜好。

  除了種花外,他最喜歡的就是馬。

  驛站的官衙裡本有個馬廄,馬方中搬進來後,將馬廄修建得更好。

  雖然他一共只養了兩匹馬,但兩匹都是蒙古的快馬。

  馬方中看待這些馬,簡直就好像是看待自己的兒女一樣。

  除了在風和日麗的春秋佳日,他偶然會把這兩匹馬套上車,帶著全家到附近去兜兜風之外,就連他自己到外地去趕集的時候,也因舍不得騎這兩匹馬,而另外花錢去雇輛車。

  但這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兒女不喜歡。

  大家都知道,馬方中惟一被人批評的地方就是對兒女太溺愛,連馬太太都認為他溺愛得過了分。

  兒子女兒無論要什麼,幾乎全都有求必應,他們就算做錯事,馬方中也沒有責備過他們一句。

  現在兒女都已有八九歲了,都已漸漸懂事,馬太太有時想將他們送到城裡的私塾去念念書,馬方中總是堅決反對。

  因為他簡直連一天都舍不得離開他們,只要一空下來,就陪他們到處去玩,無論他們要怎麼玩,他都從沒有說過一次“不”。

  馬太太有時也會埋怨:“女兒還沒關係,兒子若是目不識丁,長大了怎麼得了,你就算舍不得送他們到外面去念書,自己也該教教他,怎麼能整天陪著他玩呢?”

  馬方中總是笑嘻嘻地答應,但下次拿起書本時,只要兒子說想去釣魚,他還是立刻就會放下書本,陪兒子去釣魚。

  馬太太也拿這父子兩人沒法子。

  但除了這之外,馬太太無論說什麼,馬方中都千依百順。

  村子裡的老太太、小媳婦們,都在羨慕馬太太,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德,所以才嫁到這樣一位好丈夫。

  馬太太自己當然也很滿意。

  因為馬方中不但是個好父親,也是個好丈夫、好朋友。

  這一點無論誰都不會否認。像馬方中這麼一位好好先生,誰都想不到他也會有什麼秘密。

  就是馬太太,連做夢也都不會想到,她的丈夫居然也會有秘密。

  只有一個秘密。

  一個可怕的秘密。

  這天天氣特別好,馬方中的心情也特別好。

  所以馬太太特別做了幾樣他最喜歡吃的菜,請了兩個他最歡迎的客人,吃了頓非常愉快的晚飯。

  晚飯後下了幾盤棋,客人就告退了,臨走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特別讚美了幾句院子裡的花。

  現在開的是菊花,開得正好。

  客人走了後,馬方中還在院子裡流連著,舍不得回房睡覺。

  天高氣爽,風吹在身上,不冷也不熱。

  馬太太就將夏天用的藤椅搬出來,沏了壺茶,陪著丈夫在院子裡聊天。

  聊來聊去,又聊到了那句老話。

  “小中已經快十歲了,連一本三字經都還沒有念完,你究竟想讓他玩到什麼時候?”

  馬方中沉默著,過了許久,才笑了笑,道:“也許我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教他讀書了。”

  馬太太松了口氣,笑道:“其實你早就該開始了,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馬方中微笑著,搖著頭,喃喃道:“有些事你還是不懂的好。”

  馬太太道:“還有些什麼事?”

  馬方中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連問都不要問,時候到了,就自然會讓你知道。”

  他畢竟還是不太了解女人。

  你愈是要女人不要問,她愈要問。

  馬太太道:“什麼時候,究竟是什麼事?”

  馬方中微笑道:“照現在這情況看來,那時候永遠都不會到了。”

  他慢慢地啜了口茶,笑得很特別,又道:“茶不錯,喝了這杯茶,你先去睡吧!”

  這表示談話已結束。

  馬太太順從地端起了茶,剛喝了一口,忽然發現院子裡有幾株菊花在動,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誰知菊花卻動得更厲害。

  突然間,這幾株菊花竟憑空跳了起來,下面的泥土也飛濺而出,地上竟駭然裂開了一個洞。

  洞裡竟駭然有個人頭探了出來。

  一顆巴鬥般大的頭顱,頂上光禿禿的,連一根頭髮都沒有,一張臉白裡透青,青裡發白,活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但卻絕不是面具,因為他的鼻子在動,正在長長地吸著氣。

  看他吸氣的樣子,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都沒有呼吸過了,這難道不是人?難道是個剛從地獄中逃出來的惡鬼。

  “當”,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馬太太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半夜三更,地下突然有個這麼樣的人鑽出來,就連比馬太太膽子大十倍的人,也難免要被嚇得魂飛魄散。奇怪的是,馬方中卻連一點驚嚇的樣子都沒有,就好像早已預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似的。

  他非但沒有逃,反而很快地迎了上去,看他這時的行動,已完全不像是個飽食終日、四肢懶得動的胖子。

  連馬太大都從未看過她丈夫行動如此迅速。

  地下的人已鑽了出來。

  馬方中並不矮,這人卻比他整整高了兩尺。在這麼涼的天氣裡,居然精赤著上身,看來像是個巨靈神。

  馬方中一躥過去,立刻沉聲道:“老伯呢?”

  這巨人並沒有回答,沉聲反問道:“你就是馬方中?”

  他說話的口氣顯得很生澀,很吃力,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沒有跟別人說過話,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看著馬方中。

  馬太太這才發現他原來是個瞎子。

  馬方中道:“我不是馬方中,是方中駒。”

  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己是馬方中?

  巨人卻點了點頭,像是對這回答覺得很滿意。

  然後他才轉過身,從地洞中拉起一個人來。

  一個女人,年輕美麗的女人,只不過滿臉都帶著驚駭恐懼之色,全身一直在不停地發抖。

  她身上裹著條薄被,但馬太太卻已看出她薄被下的身子是赤裸著的!

  女人看女人,總是看得特別清楚些。

  “這樣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孩子,怎麼跟這惡鬼般的巨人在一起?又怎會從地下鑽出來?”

  馬太太想不通!

  誰都想不通。

  沒有人能想到老伯那秘密通道的出口,就在馬方中院子裡的花壇下。

  沒有人能想到馬方中這麼樣一個人,竟也會和老伯有關係。
匿名
狀態︰ 離線
33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8:30
第二十三回 義薄雲天


  老伯雖已站不直,神情間還是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威嚴中又帶著親切只不過一雙炯炯有威的眸子,看來已有些疲倦。

  那女孩子在旁邊扶著他身子還是在不停地發抖。

  馬方中已拜倒在地。

  老伯道:“起來,快起來孷你莫非已忘了我從來不願別人行大禮。”

  他語聲還是很沉穩有力。

  他說的話還是命令。

  馬方中站起,垂手而立。

  老伯看著他的時候目中帶著笑意,道:“十餘年不見,你已胖了很多!”

  馬方中垂頭道:“我吃得好,也睡得好。”

  老伯微笑道:“可見你一定娶了個好老婆。”

  他看了馬太太一眼,又道:“我也應該謝謝她,將你照顧得很好。”

  馬方中道:“還不快來拜見老伯。”

  馬太太一向順從,怎奈此刻早已嚇得兩腿發軟,哪裡還能站得起來?

  老伯道:“用不著過來,我……”

  他突然緊握雙拳,嘴角肌肉已因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老伯此刻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也只有老伯才能忍受這種痛苦。

  馬方中目中露出悲憤之色,咬牙說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老伯沒有回答,目中的悲痛和憤怒之色更重,冷汗也已沁出!

  馬方中也不再問,突然轉身,奔向馬廄。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兩匹快馬套上了車,牽到前面的院子裡。

  老伯這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準備得很好,這兩匹都是好馬。”

  馬方中道:“我從來就不敢忘記你老人家的吩咐。”

  馬太太看著她的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他為什麼喜歡種花、為什麼喜歡養馬,原來他以前所做的一切事,全是為了這已受了重傷的老人。

  她只希望這老人快點坐上這馬車,快點走,從此永遠莫要再來打擾他們平靜安寧的生活。

  那巨人終於上了前面的車座。

  老伯道:“你明白走哪條路麼?”

  巨人點了點頭。

  老伯道:“外面有沒有人?”

  這句話本應由馬方中回答的,但這巨人卻搶著又點了點頭。

  因為他有雙靈敏的耳朵,外面無論有人有鬼,他都能聽得出,瞎子的耳朵總是比不瞎的人靈敏得多。

  馬太太的心沉了下去!

  難道他們要等到沒有人的時候再走?那得要等多久?

  誰知老伯卻長長嘆了口氣,道:“好,現在可以走了。”

  他們的行動既然如此隱秘,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走?

  馬太太正覺得奇怪,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在後頭。

  老伯竟沒有上車!

  “他為什麼不走?難道要留在這裡?”

  馬太太的心又沉了下去。

  “難道他不怕別人從地道中追到這裡來?”

  她雖然並不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卻也不太笨,當然也已看出這老人是在躲避仇家的追蹤。

  他若不走,就表示他們以前那種平靜安寧的生活已結束。

  她恨不得將這些人全都趕走,走得愈遠愈好,可是她不敢,只有默默地垂下頭,連眼淚都不敢掉下來。

  馬方中已開了大門,回頭望著那趕車的巨人。

  這巨人一雙死魚般的眼睛茫然凝注著前方,星光照在他青銅般的臉上,這張臉本不會有任何表情,但現在卻已因痛苦而扭曲。

  他突然跳下馬車,奔過去,緊緊擁抱住老伯。

  馬方中恰巧可以看到他的臉,看到兩行眼淚從他那充滿了黑暗和絕望的眼睛裡流了下來。

  原來瞎子也會流淚的。

  老伯沒有說話、沒有動,過了很久,才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走吧,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巨人點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馬方中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淒慘之色,道:“這兩匹馬認得附近的路,可以一直將你載到方老二的家,到了那裡他就會將你送到關外。”

  巨人突然跪下來,以首頓地,重重磕了三個頭,嗄聲道:“這裡的事,就全交給你了。”

  馬方中也跪下來,以首頓地,道:“我明白,你放心走吧。”

  巨人什麼話也沒有再說,跳上馬車打馬而去。

  大門立刻緊緊關上。

  突然間,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從屋裡跑出來,拉住了馬方中的衣角。

  男孩子仰著臉道:“爹爹,那個大妖怪怎麼把我們的馬搶走了?”

  馬方中輕撫著孩子的頭,柔聲道:“馬是爹送給他的,他也不是妖怪。”

  男孩子道:“不是妖怪是什麼?”

  馬方中長嘆道:“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又忠實,又講義氣,你將來長大後,若能學到他一半,也就不枉是個男子漢了。”

  說到這裡,他語聲突然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男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女孩子卻問道:“他到底有多麼講義氣?”

  老伯嘆了口氣,道:“為了朋友,他可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黑暗中過十幾年,除了你的爹爹外,他就可以算是最講義氣的人了。”

  女孩子眨眨眼,說道:“他為什麼要講義氣,義氣是什麼?”

  男孩子搶著道:“義氣就是夠朋友,男人就要講義氣,否則就連女人都不如了。”

  他挺起小小的胸膛,大聲道:“我也是男人,所以我長大後也要和他一樣講義氣,爹!你說好不好?”

  馬方中點點頭,熱淚已奪眶而出。

  老伯拉起了這男孩子的手,柔聲道:“這是你的兒子?有多大了?”

  馬方中道:“十……十歲還不到。”

  老伯說道:“這孩子很聰明,你把他交給我如何?”

  馬方中眼睛一亮,但立刻又充滿痛苦之色,黯然說道:“只可惜,他還太小,若是再過十年,也許……”

  他忽然拍了拍孩子的頭,道:“去,去找你娘去!”

  馬太太早已張開手,等著孩子撲人她的懷抱裡。

  老伯看著他們母子倆,神色很淒慘,緩緩道:“你有個好妻子,孩子也有個好母親……她叫什麼名字?”

  馬方中道:“她也姓馬,叫月雲。”

  老伯慢慢地點了點頭,喃喃道:“馬月雲……馬月雲……”

  他將這名字反反覆復念了十幾次,仿佛要將它永遠牢記在心。

  然後他又長嘆了一聲,道:“現在我也可以走了。”

  馬方中道:“那邊,我早就有準備,請隨我來!”

  後院有口井,井水很深,很清冽。

  井架的轆轤上懸著個很大的吊桶。

  馬方中將吊桶放下來,道:“請。”

  老伯就慢慢地坐進了吊桶。

  鳳鳳一直咬著脣,在旁邊看著,此刻目中也不禁露出了驚異之色。

  她猜不出老伯為什麼要坐人這吊桶?難道想到井裡去?

  井裡都是水,他難道已不想活了?

  等她發現老伯正在盯著她的時候,她立刻又垂下頭。

  馬方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老伯,試探著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也要跟著你老人家一起下去?”

  老伯沉吟著,淡淡道:“那就要看她是不是願意跟著我。”

  馬方中轉過頭,還沒有說話,鳳鳳忽然道:“現在我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

  老伯看著她,目中忽然有了些溫暖之意,但等他轉向馬方中的時候,神色又黯淡了下來,黯然道:“這一次,多虧了你。”

  馬方中忽然笑了笑,道:“你老人家用不著記掛著我,我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

  老伯伸出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你很好,我也沒有什麼別的話可說了——嗯,也許只有一句話。”

  馬方中道:“你老人家只管說。”

  老伯的臉色很悲痛,也很嚴肅,緩緩說道:“我這一生雖然看錯過幾個人,但總算也交到幾個好朋友。”

  老伯和鳳鳳都已從吊桶下去,消失在井水中。

  馬方中還站在井邊,呆呆地看著井水出神。

  水上的漣漪已漸漸消失,馬方中終於慢慢地轉過身,就看到他的妻子正牽著兩個孩子站得遠遠的等著他。那雙溫柔的眼睛裡,也不知道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關切。

  做了十幾年夫妻,沒有人能比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已將自己的全部生命寄託在他和孩子們身上,無論吃什麼苦、受什麼罪,她絕不會埋怨。

  現在他們雖已漸漸老了,但有時等孩子都睡著後,他們還是會和新婚時同樣熱情。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運,就是娶到她。

  現在他只希望她能了解他做的事,只希望她能原諒。

  孩子又奔過來,馬方中一手牽住了一個,柔聲道:“你們餓不餓?”

  孩子立刻搶著道:“餓,好餓喲!”

  孩子們的胃好像永遠都填不滿。

  馬方中微笑著,抬頭去看他的妻子,道:“孩子們難得吃宵夜,今天讓我們破例一次好不好?”

  馬月雲順從地點了點頭,道:“好,晚上還有剩下的扯面和滷蛋,我去煮面。”

  面很燙!

  孩子將長長的麵條卷在筷子上,先吹涼了再吃下去,孩子們好像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能找到他們自己的樂趣。

  只要看到孩子,馬方中臉上就不會沒有笑容,只不過今天他臉上的笑容看來仿佛有點特別,胃口也仿佛沒有平時那麼好。

  馬月雲的手在為孩子剔著魚裡的刺,眼睛卻一直在盯著丈夫的臉。終於忍不住試探著問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有個老伯?”

  馬方中沉吟著,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句話,考慮很久,才緩緩道:“他並不是我真的老伯!”

  馬月雲道:“那麼他是誰?”

  馬方中道:“他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父母。若沒有他,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被人殺死了,根本見不到你,所以……”

  馬月雲溫柔地笑了笑,道:“所以我也應該感激他,因為他替我留下了個好丈夫。”

  馬方中慢慢地放下筷子,她知道他放下筷子來說話的時候,就表示他要說的話一定非常重要。

  她早已有了準備。

  馬方中道:“你不但應該感激他,也應該和我一樣,不惜為他做任何事。”

  馬月雲道:“我明白。”

  馬方中道:“你現在已明白,我住在這裡,就是要為他守著那地道的出口。”

  他嘆息了一聲,黯然道:“我只希望他永遠都用不著這條地道,本來已漸漸認為他絕不會有這麼樣一天,想不到這一天畢竟還是來了。”

  馬月雲垂著頭,在聽著。

  馬方中道:“他既已到了這地步,後面遲早總會有人追來的。”

  馬月雲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坐那輛馬車逃走呢?”

  馬方中道:“因為追來的人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無論那兩匹馬有多快,總有被人追上的時候,何況,他又受了很重的傷,怎麼還能受得了車馬顛簸之苦?”

  他慢慢地接著道:“現在,就算有人追來,也一定認為他已坐著那輛馬車走了,絕對想不到他還能留在這裡,更不會想到他居然能藏在一口有水的井裡。”

  馬月雲現在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外面有人的時候叫馬車走了。

  他就是要讓別人去追。

  馬方中養那兩匹馬,根本就不是為了準備要給他做逃亡的工具,而是為了轉移追蹤者的目標。

  這計劃不但複雜,而且周密。

  馬月雲長長嘆了口氣,道:“原來這些事都是你們早已計劃好了的。”

  馬方中道:“十八年前,就已計劃好了,老伯無論走到哪裡,都一定會先留下一條萬無一失的退路。”

  馬月雲臉上也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嘆道:“看來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馬方中道:“他的確是!”

  馬月雲道:“但那口井又是怎麼回事呢?他難道能像魚一樣躲在水裡?”

  馬方中道:“他用不著躲在水裡,因為在那口井下面也有退路……”

  馬月雲道:“什麼樣的退路?”

  馬方中道:“還沒有挖那口井的時候,他就已在地下建造了間屋子,每個月我趕集回來,總會將一批新鮮的食糧換進去,就算是在我已認為老伯不會來的時候,還是從不中斷。”

  他接著又道:“那些糧食不但可以保存很久,而且還可以讓他吃上三四個月。”

  馬月雲道:“水呢?”

  馬方中道:“井裡本就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

  馬月雲道:“可是……井裡都是水,他怎麼能進得了那間屋子?”

  馬方中道:“井壁上有鐵門,一按機鈕,這道門就會往旁邊滑開,滑進井壁。”

  馬月雲道:“那麼樣一來,井水豈非跟著要湧了進去?”

  馬方中道:“門後面本來就是個小小水池,池水本就和井水齊高,所以就算井水湧進去,池水也不會冒出來……水絕不會往高處流的,這道理你總該明白。”

  馬月雲長嘆道:“這計劃真是天衣無縫,真虧你們怎麼想得出來的!”

  馬方中道:“是老伯想出來的。”無論多複雜周密的計劃,在孩子們聽來還是索然無味。

  他們吃完了一碗面,眼睛就睜不開了,已伏在桌上睡得很沉。

  馬月雲瞟了孩子一眼,勉強笑道:“現在,他既然躲在井裡,只怕天下絕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了!”

  馬方中沉默了很久,一字字道:“的確不會,除非我們說出來。”

  馬月雲臉色已發青,還是勉強笑著道:“我們怎麼會說出來呢!不用說你,連我都一定會守口如瓶的!”

  馬方中的臉色愈來愈沉重,道:“現在你當然不會說,但別人要殺我們的孩子時,你還能守口如瓶麼?”

  馬月雲手裡的筷子突然掉在桌上,指尖已開始發抖,顫聲道:“那……那我們也趕快逃走吧!”

  馬方中搖了搖頭,黯然道:“逃不了的。”

  馬月雲道:“為什麼……為什麼?”

  馬方中長嘆道:“能將老伯逼得這麼慘的人,怎會追不到我們呢?”

  馬月雲全身都已發抖,道:“那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呢?”

  馬方中沒有說話,一個字都沒有說。他已不必說出來。

  他只是默默地凝視著他的妻子,目光中帶著無限溫柔,也帶著無限悲痛。

  馬月雲也在凝視著她的丈夫,仿佛有說不出的憐惜,又仿佛有說不出的敬畏,因為她已發現她的丈夫比她想像中更偉大得多。過了很久,她神色忽然變得很平靜,慢慢從桌上伸過手去,握住了她丈夫的手,柔聲道:“我跟你一樣已過了十幾年好日子,所以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絕不會埋怨。”

  馬方中道:“我……我對不起你。”

  這句話在此刻來說已是多餘的了,但是他喉頭已哽咽,熱淚已盈眶,除了這句話外,他還能說什麼?

  馬月雲柔聲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一向都對我很好,我跟你一起活著,固然已心滿意足,能跟你一起死,我也很快樂。”

  她不讓馬方中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我跟了你十幾年,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現在,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馬方中道:“你說!”

  馬月雲的眼淚忽然流下,赧然道:“這兩個孩子……他們還小,還不懂事,你……你……你能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馬方中扭過頭,不忍再去瞧孩子,哽咽著道:“我也知道孩子無辜,所以他們活著的時候,我總是盡量放縱他們,盡量想法子讓他們開心些。”

  馬月雲點點頭,道:“我明白。”

  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她的丈夫為什麼要那樣溺愛孩子。

  他早已知道孩子活不了多久。

  對一個做父親的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事?

  馬月雲流著淚道:“我現在才明白,你一直在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

  馬方中咬著牙,道:“我一直在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走上這條路,但現在,現在……我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馬月雲嘶聲道:“但我們還是可以打發孩子們走,讓他們去自尋生路,無論他們活得是好是壞,無論他們能不能活下去,只要你肯放他們走,我就……我就死而無怨了。”

  她忽然跪了下來,跪在她丈夫面前,失聲痛哭道:“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只求你這件事,你二定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馬方中很久沒有說話,然後他日光才緩緩移向孩子面前那個碗。碗裡的面已吃光!

  馬月雲看著她丈夫的目光,臉色突又慘變,失聲道:“你……你已……你在面裡……”

  馬方中淒然道:“不錯,所以我現在就算想答應你,也已太遲了!”

  世上是不是還有比地獄更悲慘的地方?

  有!

  在哪裡?

  就在此時,就在這裡!

  屋子裡只有一張床,老伯睡在床上,所以鳳鳳只有坐著。

  椅子和床一樣,都是石頭做的,非常不舒服,但鳳鳳坐的姿勢還是很優美,這是高老大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姿態。不但走路的樣子要好看,坐著、站著、吃飯的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盡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態,就算你只不過是個妓女,也一定要男人覺得你很高貴,這樣,男人才會死心塌地的喜歡你。”

  這些話高老大也不知對她們說過多少次了。

  “可是我現在抓住了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呢?……一個老頭子,一個受了重傷的老頭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個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機會。

  “可是我現在爬到什麼地方了呢?一口井的底下,一間充滿發霉味道的臭屋子。”

  她幾乎忍不住要大聲笑出來。

  屋子裡堆著各式各樣的食糧,看來就像是一條破船底下的貨艙。

  角落裡掛著一大堆鹹魚鹹肉,使得這地方更臭得厲害。她眼睛盯在那些鹹魚上,拼命想集中注意力,數數看看一共有多少條鹹魚,因為她實在不想去看那老頭子。

  但是她偏偏沒法子一直不看那邊。老伯站著的時候,穿著衣服的時候,看來是個很有威嚴的人,但他現在赤裸著躺在床上,看來就和別的老頭子沒有什麼不同。

  他躺著的樣子,比別的老頭子還要笨拙可笑——兩條腿彎曲著,肚子高高地挺起,就像是個蛤蟆般在運著氣。喉嚨裡,偶爾還會發出“格格格”的聲音。

  鳳鳳若不是肚子很餓,只怕已經吐了出來。

  過了很久,老伯才長長吐出口氣,軟癱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濕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樣子實在比鹹魚還難看。鳳鳳突然間忍不住了,冷笑道:“我看最好還是省點力氣吧,莫忘了你自己說過,七星針的毒根本無藥可救。”

  老伯慢慢地坐起來,凝視著她,緩緩道:“你希望我死?”

  鳳鳳翻起眼,看著屋頂。

  老伯望著她慢慢道:“你最好希望我還能活著,否則你也得陪我死在這裡。”

  鳳鳳開始有點不安,她還年輕,還沒有活夠。

  她忍不住問道:“中了七星針的毒是不是真的無藥可救?”

  老伯點點頭,道:“我從不說假話。”

  鳳鳳的臉有點發白,道:“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費這麼多力氣逃出來呢?”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我只說過無藥可救,並沒有說過無人可救,人能做的事遠比幾棵藥草多得多。”

  鳳鳳的眼睛亮了,道:“你難道真能將七星針的毒逼出來?”

  老伯忽又嘆了口氣,道:“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兩個月的工夫!”

  鳳鳳的眼睛又黯淡了下來,道:“這意思就是說你最少要在這地方待一兩個月?”

  老伯笑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好?有魚、有肉,出去的時候,我保證可以把你養得又白又胖。”

  鳳鳳用眼角瞟著他,覺得他笑得可惡極了,又忍不住笑道:“你不怕別人找到這裡來?”

  老伯道:“沒有人能找得到。”

  鳳鳳道:“那姓馬的不會告訴別人?”

  老伯道:“絕不會。”

  鳳鳳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是這麼有把握,看來你現在信任那姓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樣。”

  老伯沒有說話,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鳳鳳道:“何況,世上除了死人外,沒有一個是真能守口如瓶的!”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你看馬方中像不像是個會為朋友而死的人?”

  鳳鳳道:“他也許會,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負,一時衝動起來也許會為你而死,但現在他並沒有衝動。”

  她接著又道:“何況,你已有十幾年沒見過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賣命,現在也許早已冷靜了下來。”

  老伯道:“也許就因為他已冷靜下來,所以才會這樣做。”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他一直都認為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一直都在準備這件事的發生,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發生時,他根本連想都不用去想,就會這樣子做出來了。”

  鳳鳳冷笑道:“那當然也是你教他這麼想的。”

  老伯笑道:“人往往有兩面,一面是善的,一面是惡的,有些人總能保持善的一面,馬方中就是這種人,所以只要是他認為應該做的事,無論在什麼情形下,他都一定會去做!”

  他接著道:“就因為你生長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惡的一面,所以你永遠不會了解馬方中這種人,更無法了解他做的事。”

  鳳鳳扭過頭,不去看他。

  她自己也承認這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無法了解,因為她所能接觸到的事、所受的教育,都是單方面的,也許正是最壞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終認為自己很了解男人。

  因為那本是她的職業,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根本就無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種,無論最高貴或最貧賤的都一樣,你只消懂得控制他們的法子,他們就是你的奴隸。”

  控制男人的法子卻有兩種。

  一種是盡量讓他們覺得你柔弱,讓他們來照顧你、保護你,而且還要讓他們以此為榮。

  還有一種就是盡量打擊他們,盡量摧毀他們的尊嚴,要他們在你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那麼你只要對他們略加青睞,甚至只要對他們笑一笑,他們都會覺得很光榮,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讓男人有這種感覺,他們就不惜為你做任何事了。

  這兩種法子她都已漸漸運用得很純熟,所以無論在哪種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覺得侷促、畏懼。

  因為她已能將局面控制自如。

  但現在,她忽然發覺這兩種法子對老伯都沒有用,在老伯眼中,她只不過是個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沒有將她當作人。老伯在看著她的時候,就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堆木頭。

  這種眼色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們寧可讓男人打她、罵她,但這種態度,簡直可以令她們發瘋。

  鳳鳳突然笑了。

  她也已學會用笑來掩飾恐懼的心理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別迷人。她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確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寧可被恨,也不願被人如此輕蔑。

  老伯卻只是淡淡道:“我為什麼要恨你?”

  鳳鳳道:“因為你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全都是被我害的。”

  老伯道:“你錯了。”

  鳳鳳道:“你不恨我?”

  老伯道:“這件事開始計劃時,你只不過還是個孩子,所以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全無關係。”

  鳳鳳道:“但若沒有我……”

  老伯打斷了她的話道:“若沒有你,還是有別人,你只不過是這計劃中的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計劃既已成熟,無論用誰來做這工具都一樣。”

  他笑笑,又道:“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點可憐你。”

  鳳鳳的臉已脹得通紅,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可憐我?你為什麼不可憐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等我有空的時候,我會的!”

  鳳鳳道:“你不會,像你這種人絕不會可憐自己,因為你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老伯道:“哦?”

  鳳鳳道:“一個人若懂得利用別人‘惡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嫉妒、仇恨,他已經可以算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老伯道:“的確如此。”

  鳳鳳道:“但你卻比那些人更高一著,你還懂得利用別人‘善’的一面,還懂得利用別人的感激、同情和義氣。”

  老伯全無表情,冷冷道:“所以我更了不起。”

  鳳鳳咬著牙,冷笑道:“但結果呢?”

  老伯說道:“結果怎麼樣,現在誰都不知道。”

  鳳鳳道:“我知道。”

  老伯道:“哦?”

  鳳鳳道:“現在就算馬方中已死了,就算沒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將七星針的毒連根拔出,你又能怎麼樣?”

  她冷笑著,又道:“現在你的家已被別人占據,你的朋友也已變成了別人的朋友,你不但已眾叛親離,而且將近風燭殘年,就憑你孤孤單單的一個老頭子,除了等死外,還能做什麼?”

  這些話毒得就像是惡毒的響尾蛇。

  女人若想傷害一個人的時候,好像總能找出最惡毒的話來,這好像是她們天生的本事,正如響尾蛇生出來就是有毒的。

  老伯卻還是靜靜地看著她!

  那眼色還是好像在看著一張桌子、一堆木頭。

  鳳鳳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了你自己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伯道:“是的!”

  鳳鳳道:“那麼你現在有何感覺呢?是在可憐我?還是在可憐你自己?”

  老伯道:“可憐你,因為你比我更可憐!”

  他的聲音還是平靜而緩慢,接著道:“我的確已是個老頭子,所以我已活夠了,但你呢?……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鳳鳳忽然衝過來,衝到他面前,全身不停地顫抖。她本來簡直想殺了他,但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卻突然倒在他懷裡,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畢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也是她惟一的男人。

  他們的生命已有了種神秘的聯繫,她雖不願承認,卻也無法改變這事實。

  事實本來就是誰都改變不了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34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9:08
第二十四回 井底情仇

  人與人之間,好像總有種奇怪而愚昧的現象。

  他們總想以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他們傷害的卻總是自己最親近的!

  因為他們只能傷害到這些人,卻忘了他們傷害到這些人的時候,同時也傷害了自己。

  所以他們受到的傷害也比別人更深。

  所以他們自己犯了錯,自己痛恨自己時,就拼命想去傷害別人。

  人間若真有地獄,那麼地獄就在這裡。

  就在這叢盛開著的菊花前,就在這小小的院子裡。

  院子裡有四個人的屍身——父親、母親、女兒、兒子。

  孟星魂若是早來一步,也許就能阻止這悲劇發生,但他來遲了。

  黃昏,夕陽的余輝中仿佛帶著血一般的暗紅色,血已凝結時的顏色。

  創口中流出的血凝結了,孟星魂彎下腰,仔細觀察著這些屍身上的創口,就像是期望著他們還能說出臨死前的秘密。

  “這些人怎麼會死的?死在誰的手上?”

  孟星魂幾乎已可算是殺人的專家,對死人了解得也許比活人還多,他見過很多死人,也會仔細研究過他們臨死前的表情。

  一個人若是死在刀下,臉上通常只有幾種表情,不是驚慌和恐懼,就是憤怒和痛苦。

  無論誰在看到一柄刀砍在自己身上時,都只有這幾種表情。

  但這對夫妻的屍身卻不同。

  他們的臉上既沒有驚懼,也沒有憤怒,只是帶著種深邃的悲哀之色——一種自古以來,人類永遠無法消滅的悲哀;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他們顯然不想死,卻非死不可。

  但他們臨死前又並不覺得驚恐憤怒,就仿佛“死”已變成了他們的責任,他們的義務。

  這其中必定有種極奇怪的理由。

  孟星魂站起來,遙視著天畔已逐漸黯淡的夕陽,仿佛在沉思。

  這件事看來並沒有什麼值得思索的。

  無論誰看到這些屍身,都一定會認為是老伯殺了他們的。

  一個在逃亡中的人,時常都會將一些無辜的人殺了滅口,但孟星魂的想法卻不同。

  因為他已發覺這些人真正致命的死因並不是那些刀傷。他們在這一刀砍下來之前,已先中了毒。

  那毒藥的分量已足夠致命。

  老伯絕不會在一個人已中了致命之毒後,再去補上一刀。

  他既不是如此殘忍的人,也沒有如此愚蠢。

  “那麼這些人是怎麼死的?死在誰手上呢?”

  孟星魂的眼角在跳動。

  他受了某種強烈的感動時,眼角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

  那麼他是不是已找出了這秘密的答案?

  外面忽然有人在敲門。

  孟星魂沉吟了半晌,終於慢慢地走過去,很快的將門拉開。

  他的人已到了門後。

  每個人開門的方式不同,你若仔細地觀察,往往會從一個人開門的方式中發覺他的職業和性格。

  孟星魂開門的方式是最特別、最安全的一種。

  像他這麼樣開門的人,仇敵一定比朋友多。

  門外的人吃了一驚。

  無論誰看到面前的門忽然被人很快地打開,卻看不到開門的人時,往往都會覺得大吃一驚。

  何況他本就是個很容易吃驚的人。

  容易吃驚的人通常比較膽小,比較懦弱,也比較老實。

  孟星魂無論觀察活人和死人都很尖銳,他觀察活人時先看這人的眸子。

  就算天下最會說謊的人,眸子也不會說謊的。

  看到門外這人目中的驚恐之色,孟星魂慢慢地從門背後走出來,道:“你找誰?”

  他的臉也和老伯的臉一樣,通常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表情通常也就是一種很可怕的表情。

  門外這人顯然又吃了一驚,不由自主便退後了兩步,向這扇門仔細打量了兩眼,像是生怕自己找錯了人家。

  這的確是馬方中的家,他已來過無數次。

  他松了口氣,賠笑道:“我是來找馬大哥的,他在不在?”

  這家人原來姓馬。

  盂星魂道:“你找他幹什麼?”

  他問話的態度就好像在刑堂上審問犯人,你若遇見個用這種態度來問你的人,不跟他打一架,就得老老實實的回答。

  這人不是打架的人!

  他喉結上上下下地移動,囁嚅道:“昨天晚上有個人將馬大哥的兩匹馬和車子趕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想來問問馬大哥,究竟是怎麼回事?”

  孟星魂道:“趕車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人道:“是個塊頭很大的人。”

  孟星魂道:“車子裡面有沒有別人?”

  這人道:“有。”

  孟星魂道:“有多少人?”

  這人道:“我不知道。”

  盂星魂沉下了臉,道:“怎麼會不知道……”

  這人情不自禁,又往後退了兩步,口吃著道:“車窗和車門都是緊緊關著的,我看不見。”

  孟星魂道:“既然看不見,怎知道有人?”

  這人道:“看那趕車的樣子,絕不像是趕著輛空車。”

  孟星魂道:“他是什麼樣子?”

  這人咽了幾口口水,訥訥道:“看樣子他很匆忙,而且還有點驚慌。”

  孟星魂道:“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這人道:“昨天晚上。”

  孟星魂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

  這人道:“已經很晚了,我已經準備上床的時候。”

  孟星魂道:“既然已那麼晚,你怎麼還能看得清楚?”

  這人道:“我……我並沒有看得很清楚。”

  孟星魂道:“既然沒有看清楚,怎麼知道他很驚慌?”

  這人道:“我……我……我只不過有那種感覺而已。”

  他一會兒拉拉衣角,一會兒摸摸頭髮,已嚇得連一雙手都不知往哪裡放才好。

  他從沒被人這樣問過話,簡直已被問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也忘了問孟星魂憑什麼問他這些話了。

  現在孟星魂才讓他喘了口氣,但立刻又問道:“你親眼看到那輛馬車?”

  這人點點頭。

  孟星魂道:“你看到車子往哪條路走的?”

  這人向東面指了指,道:“就是這條路。”

  孟星魂道:“你會不會記錯?”

  這人道:“不會。”

  孟星魂道:“車子一直沒有回頭?”

  這人道:“沒有。”

  他長長吐了口氣,賠笑道:“所以我才想來問問馬大哥,這是怎麼回事,那兩匹馬他一向都看得很寶貴,無論多好的朋友,想借去溜個圈子都不行,這次怎麼會讓一個陌生人趕走的呢?”

  孟星魂道:“那大塊頭不是這裡的人?”

  這人道:“絕不是,這裡附近的人,我就算不認得,至少總見過。”

  孟星魂道:“那人你沒見過?”

  這人道:“從來沒有。”

  孟星魂道:“他趕走的是你的馬?”

  這人道:“不是,是馬大哥的!”

  孟星魂道:“人,你不認得,馬,又不是你的,這件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這人又退了兩步,道:“沒……沒有。”

  孟星魂道:“既然和你沒有關係,你為什麼要來多管閒事?”

  這人道:“我……我……”

  孟星魂道:“你知不知道多管閒事的人,總是會有麻煩上身的?”

  這人不停地點頭,轉身就想溜。

  孟星魂道:“站住!”

  這人嚇得幾乎跳了起來,苦笑著道:“大……大爺還有何盼咐?”

  孟星魂道:“你是不是來找馬大哥的?”

  這人道:“是……是……”

  孟星魂道:“他就在裡面,你為什麼不進去找他了?”

  這人苦笑道:“我……我怕……”

  孟星魂沉著臉道:“怕什麼?快進去,他正在裡面等你。”

  他叫別人進去,自己卻大步走出了門。

  這人在門口愣了半天,終於硬著頭皮走進去。

  孟星魂很快就聽到他的驚呼聲,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喜歡多管閒事的人,的確總是會有麻煩惹上身的。”

  角落裡有兩根鐵管,斜斜地向上伸出去。

  鐵管的另一端也在井裡——當然在水面之上,因為這鐵管就是這石室中惟一通風的設備。

  人在這裡雖不致於悶死,但呼吸時也不會覺得很舒服。所以這裡絕不能生火。所以老伯就只有吃冷的。

  鳳鳳將鹹肉和烙餅都切得很薄,一片片的,花瓣般鋪在碟子裡。一層紅、一層白,看來悅目得很。

  她已懂得用悅目的顏色來引起別人的食慾。

  老伯微笑道:“看來你刀法不錯。”

  鳳鳳嫣然道:“可惜只不過是菜刀。”

  她眨著眼,又道:“我總覺得女人惟一應該練的刀法,就是切菜的刀法,對女人來說,這種刀法簡直比五虎斷門刀還有用。”

  老伯道:“哦?”

  鳳鳳道:“五虎斷門刀最多也只不過能要人的命,但切菜的刀法有時卻能令一個男人終生拜倒在你腳下,乖乖地養你一輩子。”

  有人說:通向男人心惟一的捷徑,就是他的腸胃。

  這世上不愛吃的男人還很少,所以會做菜的女人總不愁找不到丈夫!

  老伯又笑了,道:“我本來總認為你只不過還是個孩子,現在才知道你真的已是個女人。”

  鳳鳳用兩片烙餅夾了片鹹肉,喂到老伯嘴裡,忽又笑道:“有人說,女為悅己者容,也有人說,女為己悅者容,我覺得這兩句話都應該改一改。”

  老伯道:“怎麼改法?”

  鳳鳳道:“應該改成,女為悅己者下廚房。”

  她眨著眼笑道:“女人若是不喜歡你,你就算要她下廚房去炒個菜,她都會有一萬個不願意的。”

  老伯大笑道:“不錯,女人只肯為自己喜歡的男人燒好菜,這的確是千古不移的大道理!”

  鳳鳳道:“就好像男人只肯為自己喜歡的女人買衣服一樣,他若不喜歡你,你即使要他買塊破布送給你,他都會嫌貴的。”

  老伯笑道:“但我知道有些男人雖然不喜歡他的老婆,還是買了很多漂亮衣服給老婆穿。”

  鳳鳳道:“那只因他根本不是為了他的老婆而買的!”

  老伯道:“是為了誰呢?”

  鳳鳳道:“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的面子,其實他心裡恨不得他老婆只穿樹葉子!”

  老伯又大笑,忽然覺得胃口也開了。

  鳳鳳又夾了塊鹹肉送過去,眼波流動,柔聲道:“我若要你替我買衣服,你肯不肯?”

  老伯道:“當然肯!”

  鳳鳳道:“你會為我買怎樣的料子做衣服?”

  老伯道:“樹葉子,最好的樹葉子!”

  鳳鳳“嚶嚀”一聲,撅起了嘴,道:“那麼你以後也只有吃紅燒木頭了。”

  老伯道:“紅燒木頭?”

  鳳鳳道:“你讓我穿樹葉子,我不讓你吃木頭?吃什麼呢?”

  老伯再次大笑。

  他已有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他笑的時候,一塊鹹肉又塞進了他的嘴。

  老伯只有吃下去,忽然道:“你剛才還在拼命地想讓我生氣,現在怎麼變了?”

  鳳鳳眨了眨眼,道:“我變了嗎?”

  老伯道:“現在你不但在想法子讓我多吃些,而且還在盡量想法子要我開心。”

  鳳鳳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道:“這也許因為我已想通了一個道理。”

  老伯道:“什麼道理?”

  鳳鳳道:“這屋子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若很不開心,我也一定不會很好受,所以我若想開心些,我一定要先想法子讓你開心。”

  她抬起頭,凝視著老伯,慢慢地接著道:“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應該盡量想法子使自己活得開心些,你說是不是?”

  老伯點點頭,微笑道:“想不到你已變得愈來愈聰明了!”

  其實女人多數都很聰明,她若已知道無法將你擊倒的時候,她自己就會倒到你這邊來。

  所以你若是不願被女人征服,就只有征服她。你若和女人單獨相處,就只有這兩條路可走,千萬不能期望還有第三條路。聰明的男人當然都知道應該選擇哪條路,所以你千萬不能妥協。

  因為妥協的意思通常就是“投降”。你只要有一次被征服,就得永遠被征服。
匿名
狀態︰ 離線
35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39:44
第二十五回 最後一注

  井水很清涼。

  鳳鳳慢慢地啜著一杯水幽幽道:“假如我們真的能在這裡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倒也不錯。”

  老伯道:“你願意?”  ”

  鳳鳳點點頭忽又長嘆道:“只可惜我們絕對沒法子在這裡安安靜靜地過下去!”

  老伯道:“為什麼?”

  鳳鳳道:“因為他們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

  老伯道:“他們?”

  鳳鳳道:“他們並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許是你的朋友。”

  老伯道:“我已經沒有朋友。”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摬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像是在敘述著一件汲明顯、極簡單、而且與他完全無關的事實。

  鳳鳳道:“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朋友?真正的朋友平時是看不出來的但等你到了患難危急時,他說不定就會忽然出現了。”

  她說的不錯。

  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敵一樣韶領頖頗,雿需靘靼平時的確不容易看得出。

  他們往往是你平時絕對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到律香川。

  他就從未想到過律香川會是他的仇敵,會出賣他。

  現在他也想不出誰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

  老伯看著自己的手,緩緩道:“就算我還有朋友,也絕對找不到這裡來。”

  鳳鳳道:“絕對找不到?”

  老伯道:“嗯。”

  鳳鳳眼波流動,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天下本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說過?”

  鳳鳳道:“你說過,我還記得你剛說過這句話沒多久,我就從床上掉了下去,當時我那種感覺就好像忽然裂開了似的。”

  老伯凝視著她,道:“你是不是沒有想到?”

  鳳鳳道:“我的確沒有想到,因為律香川已向我保證過,你絕對逃不了的,否則我也不會答應他來做這件事了。”

  她直視著老伯,目中並沒有羞愧之色,接著道:“你現在當然已經知道,我也是被他們買通了來害你的,因為我以前本是個有價錢的人,只要你出得起價錢,無論要我做什麼事都行。”

  老伯道:“你從沒有因此覺得難受過?”

  鳳鳳道:“我為什麼要難受,這世界大多數人豈非都是有價錢麼?只不過價錢有高有低而已!”

  老伯忽然笑了笑,道:“你又錯了,這世上也有你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買不到的人。”

  鳳鳳道:“比如說……那姓馬的?”

  老伯道:“比如說,孫巨。”

  鳳鳳道:“孫巨?……是不是那個瞎了眼的巨人?”

  老伯道:“是。”

  鳳鳳道:“他是不是為你做了很多事?”。

  老伯又道:“他為我做了些什麼事,絕不是你們能想得到的。”

  鳳鳳道:“他在那地道下已等了你很久?”

  老伯道:“十三年,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黑暗中生活了十三年,那種滋味也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他目中第一次露出哀痛感激之色,緩緩接著道:“他本來也跟你一樣,有雙明亮的眼睛。你若也在黑暗中待了十三年,你的眼睛也會瞎得跟蝙蝠一樣。”

  鳳鳳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道:“你如果要我那麼做,我寧可死。”

  老伯黯然道:“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比死困難得多、痛苦得多!”

  鳳鳳道:“他為什麼要忍受著那種痛苦呢?”

  老伯道:“因為是我要他那樣做的。”

  鳳鳳動容道:“就這麼簡單?”

  老伯道:“就這麼簡單!”

  他嘴裡說出“簡單”這兩字的時候,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

  鳳鳳長長吐出口氣,道:“但我還是不懂,他怎麼能及時將你救出去的?”

  老伯道:“莫忘記瞎子的耳朵總比普通人靈敏得多。”

  鳳鳳動容道:“他一直在聽?”

  老伯道:“一直在聽,一直在等!”

  鳳鳳的臉忽然紅了,道:“那麼……那麼他豈非也聽見了我們……”

  老伯點點頭。

  鳳鳳的臉更紅了,道:“你……你為什麼連那種事都不怕被他聽見?”

  老伯沉默了很久,終於道:“因為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在我這樣的年紀還會有那種事發生。”

  鳳鳳垂下頭。

  老伯又在凝視著她,緩緩道:“這十餘年來,你是我第一個女人。”

  鳳鳳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握得很緊。

  老伯的手依然瘦削而有力。

  她握著他的手時,只覺得他還是很年輕的人。

  老伯道:“你是不是已在後悔?”

  鳳鳳道:“絕不後悔,因為我若沒有做這件事,就不會認得你這麼樣的人。”

  老伯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鳳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在若還有人要我害你,無論出多少價錢,我都不會答應。”

  老伯凝視著她,很久很久,忽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已是個老人,一個人在晚年時還能遇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有誰能回答這問題?

  誰也不能!

  鳳鳳的手握得更緊,身子卻在發抖。

  老伯道:“你害怕?怕什麼?”

  鳳鳳顫聲道:“我怕那些人追上孫巨,他……他畢竟是個瞎子。”

  老伯道:“你應該也聽見馬方中說的話,到了前面,就有人接替他了!”

  鳳鳳道:“我聽見了,那個接替他的人叫方老二。”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但方老二對你是不是也會像他們一樣忠誠呢?這世上肯為你死的人真有那麼多?”

  老伯道:“沒有。”

  鳳鳳道:“但你卻很放心!”

  老伯道:“我的確很放心。”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忠實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時只要一個就足夠了。”

  鳳鳳忽然抱住了他,柔聲道:“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無論在這裡還是在外面,無論你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遠都不會變的。”

  一個孤獨的老人;一個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中,還能遇著一個像鳳鳳這樣的女孩子。

  他除了抱緊她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方老二趕車,孫巨坐在他身旁。

  方老二是個短小精悍的人,也是個非常俊秀的車夫,當他全神貫注在趕車的時候,世上沒有第二輛馬車能追得上他。

  但現在他並沒有全神貫注在車上。

  他的眸子閃爍不定,顯然有很多心事。

  孫巨忽然道:“你在想心事?”

  方老二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顯然吃了一驚,因為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了孫巨的話。

  但瞬息之後他臉上就露出了譏誚之色,冷笑道:“你難道還能看得出來?”

  孫巨冷冷道:“我看不出,但卻感覺得出,有些事本就不必用眼睛看的。”

  方老二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到他臉上那一條條鋼鐵般橫起的肌肉時,方老二的態度就軟了下來。

  一個人若連臉上的肌肉都像鋼鐵,他的拳頭有多硬就可想而知。

  方老二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我的確是在想心事,有時我真懷疑,瞎子是不是總比不瞎的人聰明些。”

  孫巨道:“不是,但我卻知道你在想什麼。”

  孫巨接著道:“你在想,我們何必辛辛苦苦地趕著輛空車子亡命飛奔,為什麼不找個地方歇下來,舒舒服服地喝杯酒。”

  方老二目光閃動,又在盯著他的臉,像是想從這張臉土,看出這個人的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

  但是,他看不出。

  所以他只有試探著問道:“看來你酒量一定不錯?”

  孫巨道:“以前的確不錯。”

  方老二道:“以前?你難道已有很多年沒有喝過酒了?”

  孫巨道:“很多年——現在我幾乎已連酒是什麼味道都忘記了!”

  方老二道:“你難道從來不想喝?”

  孫巨道:“誰說我不想,我天天都在想。”

  方老二笑了,悄悄說道:“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的酒很不錯,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他笑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道:“那種屁股又圓又大、一身細皮白肉的女人,你隨便都捏得出水來——你總不會連那種女人的味道都忘了吧?”

  孫巨沒有說話,但臉上卻露出了種很奇特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大像。

  也許只因為他根本已忘記了怎麼樣笑。

  方老二立刻接著道:“只要你身上帶著銀子,隨便要那些女人幹什麼都行。”

  孫巨道:“五百兩銀子夠不夠?”

  方老二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線,道:“太夠了,身上帶著五百兩銀子的人,如果還不趕快去享受享受,簡直是傻瓜。”

  孫巨還是在猶豫著,道:“這輛馬車……”

  方老二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管這輛馬車幹什麼,只要你願意,我也願意,我們隨便幹什麼都沒有人管,根本就沒有人知道。”

  他接著又道:“你若嫌這輛馬車,我們就可以把它賣了,至少還可以賣個百把兩銀子,那已夠我們舒舒服服地在那裡享受兩個月了。”

  孫巨沉吟著,道:“兩個月以後呢?”

  方老二拍了拍他的肩,道:“做人就要及時行樂,你何必想得太多,想得太多的人也是傻瓜。”

  孫巨又沉吟了半晌,終於下了決心,道:“好,去就去,只不過……”

  方老二道:“只不過怎麼樣?”

  孫巨道:“我們絕不能將這輛馬車賣出去。”

  方老二道:“為什麼?”

  孫巨道:“你難道不怕別人來找我們算賬?”

  方老二的臉色變了變道:“那麼你意思是……”

  孫巨道:“我們無論是將馬車賣出去,還是自己留著,別人都有線索來找我們。但我們若將這輛馬車和兩匹馬全都徹底毀了,還有誰能找到我們?”

  他拍了拍身上一條又寬又厚的皮帶,又道:“至於銀子,你大可放心,我別的都沒有,就是有點銀子。”

  方老二眉開眼笑,道:“好,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

  孫巨道:“現在距離天黑還有多久?”

  方老二道:“快了。”

  孫巨道:“我記得這附近有好幾個湖泊。”

  方老二道:“不錯,你以前到這裡來過!”

  方老二將馬車停在湖泊邊。

  夜已深,就算在白天,這裡也少有人跡。

  孫巨道:“這裡有沒有石頭?”

  方老二道:“當然有。”

  孫巨道:“好,找幾個最大的石頭放到這馬車裡去。”

  這件事並不困難。

  方老二道:“裝好了之後呢?”

  孫巨道:“把車子推到湖裡去。”

  “撲通”一聲,車子沉人了湖水中。

  孫巨突然出手,雙拳齊出,打在馬頭上。

  兩匹健馬連嘶聲都未發出,就像個醉漢般軟軟地倒了下去。

  方老二看得眼睛都直了,半天透不出氣來。

  只見刀光一閃,孫巨已自靴筒裡抽出了柄解腕尖刀,左手拉起了馬,右手一刀剁了下去。

  他動作並不太快,但卻極準確、極有效。

  兩匹馬眨眼間就被他分成了八塊,風中立刻充滿了血腥氣。

  方老二已忍不住在嘔吐。

  孫巨冷冷道:“你吐完了麼?”

  方老二喘息著,他現在吐的已是苦水。

  孫巨道:“你若吐完了,就趕快挖個大坑,將這兩匹馬和你吐的東西全都埋起來。”

  方老二喘息著道:“為什麼不索性綁塊大石頭沉到湖裡去,為什麼還要費這些事?”

  孫巨道:“因為這麼樣做更乾淨!”

  他做得的確乾淨,乾淨而徹底。

  馬屍泡在湖水中,總有腐爛的時候,腐爛後說不定就會浮起來。說不定就會被人發覺。

  那種可能也並不太大,但就算只有萬一的可能,也不如完全沒有可能的好。

  方老二嘆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這樣大的一個人,做事卻這麼小心。”

  孫巨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

  方老二道:“為什麼?”

  孫巨道:“因為我已答應過老伯,絕不讓任何人追到我。”

  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很奇特的表情,緩緩地接著道:“只要我答應過他的事,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做到。”

  方老二忍不住地道:“你還答應過他什麼?”

  孫巨一字字道:“我還答應過他,只要我發現你有一點不忠實,就要你的命!”

  方老二臉色立刻慘變,一步步往後退,嗄聲道:“我……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玩的,其實我……”

  孫巨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也許你的確只不過是說著玩的,但我卻不能冒險,我絕不能給你一點機會來出賣老伯。”

  方老二已退出七八步,滿頭冷汗如雨,突然轉身飛奔而出。

  他逃得並不慢,但孫巨手裡的刀更快。

  刀光一閃,方老二的人已被活生生釘在樹上,手足四肢立刻抽緊,就像是個假人般痙攣扭曲了起來。

  那淒厲的呼聲在靜夜中聽來就像是馬嘶。

  這個坑挖得更大更深。

  孫巨埋了他,將多出來的泥土撒人湖水裡,然後面朝西南方跪下。

  他並不知道天上有什麼神是在西南方,只知道老伯在西南方。

  老伯就是他的神。

  他跪下時瞎了的眼睛裡又流下淚來。

  十三年前,他就已想為老伯而死的,這願望直到今天才總算達成。

  他流著淚低語:

  “我本能將馬車趕得更遠些的,怎奈我已是個瞎子,所以我只能死。”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一心要為老伯而死。

  他自己知道。

  一個巨人生活在普通人的世界裡,天生就是種悲劇,在他一生中從沒有任何人對他表示過絲毫溫情。

  只有老伯。

  他早已無法再忍受別人對他的輕蔑、譏嘲和歧視,早已準備死——先殺了那些可恨的人再死。

  可是老伯救了他,給了他溫暖與同情。

  這對他說來,已比世上所有的財富都珍貴,已足夠讓他為老伯而死。

  他活下來,為的就是要等待這個機會。

  有時候只要肯給別人一絲溫情,就能令那人感激終生,有時你只要肯付出一絲溫情,就能回收終生的歡愉。

  只可惜世人偏偏要將這一點溫情吝惜,偏偏要用譏嘲和輕蔑去喚起別人的仇恨!

  孫巨慢慢地站起來,走向湖畔,慢慢地走人湖水中。

  湖水冰冷。

  他慢慢地沉下去,摸索著,找到了那輛馬車。

  他用力將馬車推向湖心,打開車門,鑽了進去,擠在巨大的石塊中,用力拉緊了車門。

  然後他就回轉刀鋒,向自己的心口一刀刺了下去。

  尖刀直沒至柄。

  他緊緊地按著刀柄,直到心跳停止。

  刀柄還留在創口上,所以只有一絲鮮血沁出,霎時就沒人碧綠的湖水裡。

  湖水依然碧綠平靜。

  誰也不會發現湖心的馬車,誰也不會發現這馬車中可怕的屍身,更不會發現藏在這可怕的屍身中那顆善良而忠實的心!

  沒有任何線索,沒有任何痕跡。

  馬、馬車、孫巨、方老二,從此已自這世界上完全消失。所以老伯也從此消失。

  一個聰明的女人,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將世上最糟糕的地方為你改變成一個溫暖而快樂的家。

  鳳鳳無疑很聰明。

  這地方也實在很糟糕,但現在卻已漸漸變得有了溫暖,有了生氣,甚至已漸漸變得有點像個家了。

  每樣東西都已擺到它應該擺的地方,用過的碗碟立刻就洗得乾乾淨淨,吊在墻上的鹹肉和鹹魚已用雪白的床單蓋了起來。

  馬方中不但為老伯準備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還準備了很多套替換的衣服和被單。

  他知道老伯喜歡乾淨。

  鳳鳳忙碌著的時候,老伯就在旁邊看著,目中帶著笑意。

  男人總喜歡看著女人為他做事,因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感覺到這女人是真正喜歡他的,而且是真正屬於他的。

  鳳鳳輕盈地轉了個身,將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後才嫣然笑道:“你看怎麼樣?”

  老伯目中露出滿意之色,笑道:“好極了!”

  鳳鳳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簡直已有點像是個家了。”

  鳳鳳叫了起來,道:“像是個家,誰說這地方只不過像是個家?”

  她又燕子般輕盈地轉了個身,笑道:“這裡根本就是個家,我們的家。”

  老伯看著她容光煥發的臉,看著她充滿了青春歡樂的笑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也年輕了起來。

  鳳鳳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這樣子的,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間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凍。”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道:“無論什麼樣的女人,只要有了個這麼樣的家,都已應該覺得滿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鳳鳳咬起了嘴脣,嬌嗔道:“你為什麼總是覺得自己老呢?”

  她不讓老伯說話,很快地接著又道:“一個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並不在乎他的年紀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對妻子溫柔體貼,是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老伯微笑著,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將他當作好朋友,也有人將他當作好男兒,但被人當作好丈夫,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從未做過好丈夫。

  他成親的時候,還是在艱苦奮鬥、出生人死的時候。

  他的妻子雖也像鳳鳳一樣,聰明、溫柔而美麗,但他一年中卻難得有幾天晚上和妻子共度過。

  等他漸漸安定下來、漸漸有了成就時,他妻子已因憂慮所積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時候還是毫無怨言、毫無所求,她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兩個孩子。

  他沒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

  
匿名
狀態︰ 離線
36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0:21
老伯是屬於大家的,他已沒有時間照顧他自己的兒女。

  想到他的兒女,老伯心裡就不由自主地湧出了一陣酸苦。

  兒子已被他親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兒呢?

  他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幸福,他所關心的,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面子。

  “為什麼一個人總要等到老年時,才會真正關心自己的兒女?”

  是不是因為那時候他已沒有什麼別的事好關心了?

  是不是因為一個人只有在窮途末路時才會懺悔自己的錯誤。

  老伯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從來也不是個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的。”

  鳳鳳嬌笑一聲,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現在……”

  老伯搖搖頭,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我就算想做個好丈夫,也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麼來不及?只要你願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雖不願意做,卻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視著遠方,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鳳鳳看著他日中忽然露出了恐懼之色,道:“你還想報復?”

  老伯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鳳鳳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報復,難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個人?”

  老伯道:“不能!”

  鳳鳳道:“為什麼?……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我若不去報復,我這人就算真還能活著,也等於死了。”

  鳳鳳垂下頭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確不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這不但是老伯的原則,也是每個江湖好漢的原則。他若不能做到這一點,就表示他已變得膽小而懦弱,非但別人要恥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看不起,他還活著幹什麼?

  老伯緩緩道:“我若從頭再活一遍,也許就不會做一個這麼樣的人,但現在再要我改變卻已來不及了。”

  鳳鳳霍然抬頭道:“你就算從頭再活一遍,也還是不會改變的,因為你天生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柔聲道:“也許就連我都不希望你改變,因為我喜次的就是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不管你是好、是壞,你總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

  她說的不錯。

  老伯永遠是老伯。

  永遠不會改變,也永遠沒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壞,他總是的的確確在活著!

  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臉上又變得毫無表情。

  他痛苦的時候,臉上總不會露出任何表情來。

  現在他正在忍受著痛苦——他背上還像是有針在刺著。

  鳳鳳凝視著他,滿懷關切,柔聲道:“你的傷真能治得好麼?”

  老伯點點頭。

  鳳鳳道:“等你的傷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著嘴脣,道:“我只擔心,以你一個人之力,就能對付他們?”

  老伯勉強笑了笑,道:“我本就是一個人出來闖天下的!”

  鳳鳳道:“但那時你還有兩個很好的幫手!”

  老伯道:“你知道?”

  鳳鳳道:“我聽說過!”

  她笑了笑,又道:“我還沒有見到你的時候,就已聽人說起過你很多的事!”

  老伯閉上眼睛。

  他顯然不願再討論這件事,是不是因為他也和鳳鳳同樣擔心?

  鳳鳳卻還是接著說了下去:“我知道那兩個人一個叫陸漫天,一個叫易潛龍,他們後來雖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當初卻的確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忍不住道:“你還知道什麼?”

  鳳鳳嘆了口氣道:“我還知道你現在再也找不到像他們那樣的兩個人了。”

  老伯也嘆了口氣,喃喃道:“女人真奇怪,不該知道的事她們全知道,該知道的事,她們反而全不知道。”

  鳳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你是不是不願聽我說起這件,事?你以為我自己很喜歡說?”

  老伯道:“你可以不說。”

  鳳鳳捏著自己的手,道:“我本來的確可以不說,我可以揀那些你喜歡聽的話說,但現在……”

  她目中忽然有淚流下,嘶聲道:“現在我怎麼能不說?你是我惟一的男人,我這一生已完全是你的,我怎麼能不關心你的死活?”

  老伯終於張開了眼睛。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一個男人還能硬得起心腸來。

  鳳鳳已伏在他身上,淚已沾濕了他的胸膛。

  她流著淚道:“我只想聽你說一句話,你這次出去,能有幾分把握?”

  老伯輕撫著她的頭髮,緩緩道:“你知不知道實話總是會傷人的?”

  鳳鳳道:“我知道,我還是要講。”

  老伯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是個賭徒,賭徒本來總會留下些賭注準備翻本的,但這次……這次我卻連最後一注也押了下去。”

  鳳鳳道:“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最後一注,通常總是最大的一注。”

  鳳鳳道:“這一注有沒有被他們吃掉?”

  老伯道:“現在還沒有,但點子已開出來了。”

  鳳鳳道:“誰的點子大?”

  老伯道:“他們的!”

  鳳鳳全身都顫抖了起來,硬聲道:“他們既然還沒有吃掉,你就應該還有法子收回來!”

  老伯搖搖頭,道:“現在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道:“因為賭注並不在這裡。”

  鳳鳳道:“你押在哪裡了?”

  老伯道:“飛鵬堡!”

  鳳鳳顯得很驚訝,道:“飛鵬堡豈非就是十二飛鵬幫的總舵?”

  老伯點點頭,嘆道:“因為那時我還以為萬鵬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敵,惟一的對手!”

  鳳鳳也嘆了口氣,道:“我好像記得有人說過,真正的仇敵就和真正的朋友一樣,只有最後關頭才能看得出來。”

  老伯苦笑道:“你當然應該記得,因為這句話就是我說的!”

  鳳鳳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將賭注押在別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老伯道:“因為我算準他吃不掉。”

  鳳鳳道:“是不是因為那一注太大?”

  老伯道:“大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知道這一注押在那裡!”

  鳳鳳道:“為什麼?”

  老伯沉聲道:“因為這一注押在另一注後面的!”

  鳳鳳想了想,皺眉道:“我不懂……”

  老伯道:“我決定在初七那一天,親自率領四路人馬由飛鵬堡的正面進攻,在別人看來,這也是我的孤注一擲,只不過這一注是明的!”

  鳳鳳目光閃動,道:“其實你還有更大的一注押在這一注後面?”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你怎麼押的?”

  老伯道:“這些年來,誰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訓練出一組年輕人。”

  鳳鳳道:“年輕人?”

  老伯道:“年輕人血氣方剛,血氣方剛的人才有勇氣拼命,所以我將這一組稱為‘虎組’,因為他們正如初生之虎,對任何事都不會有所畏懼。”

  鳳鳳道:“但,年輕人豈非總是難免缺乏經驗嗎?”

  老伯道:“經驗雖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決戰時,就遠不及勇氣重要了。”

  鳳鳳道:“你訓練他們為的就是這一戰?”

  老伯點點頭,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為了這一戰,他們已等了很久,每一個人都已明白這一戰對他們有多麼重要。”

  鳳鳳眨眨眼,道:“我還不明白!”

  老伯道:“我已答應過他們,只要這一戰勝了,活著的每個人都可榮華富貴;享受一生,這一戰若敗了,大家就只有死路一條!”

  鳳鳳嫣然道:“他們當然知道,只要是老伯答應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

  老伯道:“所以現在他們不但士氣極旺,而且都已抱定不勝不休的決心。”

  鳳鳳道:“現在,你已將他們全部調集到飛鵬堡?”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你已和他們約定,在初七那一天進攻?”

  老伯道:“初七的正午。”

  鳳鳳道:“你由正面進攻,他們當然是攻後路了?”

  老伯點點頭,道:“我雖然沒有熟讀兵法,但也懂得‘前後夾攻,聲東擊西,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道理!”

  鳳鳳也笑道:“你說他們那些人都正如初出猛虎,又抱定了必勝之心,就憑這一股銳氣,已不是飛鵬堡那些老弱殘兵所能抵擋的了。”

  老伯道:“飛鵬堡的守卒雖不能說是老弱殘兵,但近十年來已無人敢輕越飛鵬堡雷池一步,安定的日子過得久了,每個人都難免疏忽。”

  鳳鳳道:“就算是一匹千里馬,若久不上戰場,也會養出肥腰的。”

  老伯凝視著她,微笑道:“想不到你懂的事還真不少。”

  他忽然覺得和鳳鳳談話是件很愉快的事,因為無論他說什麼,鳳鳳都能理解。

  對一個寂寞的老人來說,這一點的確比什麼都重要。

  鳳鳳長長吐出口氣,道:“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會那樣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卻已消沉,緩緩道:“但我卻忘了我自己說的一句話。”

  鳳鳳道:“什麼話?”

  老伯沉聲道:“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鳳鳳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慢慢地點了點頭,黯然道:“現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老伯嘆道:“我雖然並沒有將這計劃全部說出來,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當然絕不會放過他們了。”

  鳳鳳道:“那些青年的勇士們當然也不會知道你這邊已有了變化。”

  老伯黯然道:“他們就算聽到這消息,只怕也決不會相信。”

  他知道他們信賴他,就好像信徒們對神的信賴一樣。

  因為老伯就是他們的神!永遠不敗的神!

  鳳鳳道:“所以他們一定還是會按照計劃,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進攻!”

  老伯點點頭,目中已不禁露出悲傷之色。因為他已可想像到他們的遭遇。

  這些年輕人現在就像是一群飛蛾,當他們飛向烈火時,卻還以為自己終於已接近光明。

  也許直到他們葬身在烈火中之後,還會以為自己飛行的方向很正確。

  因為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們的……

  老伯垂下頭,突然覺得心裡一陣刺痛,直痛到胃裡。

  他平生第一次自覺內疚。

  他發現這種感覺甚至比仇恨和憤怒,更痛苦得多。

  鳳鳳也垂下頭,沉默了很久,黯然嘆息著道:“你訓練這一組年輕人,必定費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緊雙手,指甲都已刺人肉裡。

  有件事他以前總覺得很有趣——人到老年後,指甲反而長得快了。

  鳳鳳又沉默了很久,忽然抬起頭,逼視著他,一字字道:“現在你難道要眼看著他們被吃掉?”

  老伯也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本以為手裡捏著的是副通吃的點子,誰知卻是通賠。”

  鳳鳳道:“所以你……”

  老伯道:“一個人若拿了副通賠的點子,就只有賠!”

  鳳鳳道:“但現在你還有轉敗為勝的機會。”

  老伯道:“沒有。”

  鳳鳳大聲道:“有!一定有!因為現在你手裡的點子沒有亮出來。”

  老伯道:“縱然還沒有亮出來,也沒有人能改變了。”

  鳳鳳道:“你怎麼又忘了你自己說的話,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老伯道:“我沒有忘,但是……”

  鳳鳳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為什麼不叫馬方中去通知虎組的人,告訴他們計劃已改變?”

  老伯道:“因為我現在已不敢冒險。”

  鳳鳳道:“這也算冒險,你豈非很信任他?”

  老伯沒有回答。

  他不願被鳳鳳或其他任何人了解得太多。

  馬方中若不死,就絕不忍心要他的妻子兒女先死!

  這是人之常情。

  馬方中是人。

  他的妻子兒女若不死,就難免會洩露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犧牲一切、為別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比別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險。

  他現在已輸不起。

  所以他只嘆息一聲,道:“就算我想這麼樣做,現在也已來不及了。”

  鳳鳳道:“現在還來得及!”

  她不讓老伯開口,很快地接著道:“現在還是初五,距離初七的正午最少還有二十個時辰,已足夠趕到飛鵬堡去。”

  這地方根本不見天日,她怎麼能算出時日來的?因為女人有時就像野獸一樣,對某種事往往會有極神秘的第六感覺。

  老伯了解這一點,所以他沒有爭辯。

  他只問了一句:“現在我能叫誰去?”

  鳳鳳道:“我!”

  老伯笑了,就好像聽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鳳鳳瞪眼道:“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為什麼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簡單,道:“因為你不能去。”

  鳳鳳咬著牙,道:“你還不信任我?”

  老伯道:“我信任你。”

  鳳鳳道:“你以為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

  老伯道:“我知道你不是。”

  鳳鳳道:“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這次老伯才點了點頭,嘆道:“你去比馬方中去更危險。”

  鳳鳳道:“我可以等天黑之後再出去。”

  老伯道:“天黑之後他們一樣可以發現你,也許比白天還容易。”

  鳳鳳道:“但他們既然認為你已高飛遠走,就不會派人守在這裡。”

  老伯道:“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

  鳳鳳道:“現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老伯道:“不錯。”

  鳳鳳道:“所以,他自己絕對不會守在這裡!”

  老伯點點頭,這點他也同意。

  鳳鳳道:“他就算留人守在這裡,也只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因為誰也想不到你還留在這裡。”

  老伯也同意。

  鳳鳳道:“所以,他們也絕對不會將主力留在這裡。”

  老伯沉思著,緩緩道:“你是說他們就算有人留在這裡,你也可以對付的。”

  鳳鳳道:“你不信?”

  老伯看著她,看著她的手。她的手柔若無骨,只適於撫摸,決不適於殺人。

  鳳鳳道:“我知道你一見到我時,就在注意我的手,因為你想看我是不是會武功。”

  老伯承認。他看不出這雙手練過武——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鳳鳳道:“但你卻忘了一件事,武功並不一定要練在手上。”

  她的腿突然飛起。
匿名
狀態︰ 離線
37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0:56
第二十六回 遠走高飛

  練過掌力的手當然瞞不過老伯。

  握過刀劍的手,也瞞不過老伯。

  甚至連學過暗器的手老伯都一眼就能看出。

  但鳳鳳練的是鴛鴦腿。

  所以她瞞過了老伯。

  老伯現在才明白她的腿為什麼夾得那麼緊。

  這也許是因為他已太久沒有接近過女人,沒有接近過女人的腿。

  一剎那間她已踢出了五腿。她踢得很快、很準確,而且很有力。

  這點老伯看得出。她停下來的時候慁並沒有臉紅,也沒有喘氣。

  老伯目光閃動熒道:“這是誰教給你的?”

  鳳鳳道:“高老大,她始終認為女人也應該會點武功,免得被人欺負。”

  她抿著嘴一笑,又道:“但她認為女人就算練武,也不能將一雙手練粗,因為男人都不喜歡手粗的女人,而且她還說……”說到這裡,她的臉忽然紅了。

  老伯道:“她還說了什麼?”

  鳳鳳垂下頭,咬著嘴脣道:“她還說……女人的腿愈結實、愈有力,就愈能讓男人快樂。”

  老伯看著她的腿,想到那天晚上她腿的動作。

  他心裡忽然升起一種慾望。

  他已有很多年不再有這種慾望。

  鳳鳳眼波流動,已發現他在想著什麼,突然輕巧地躲開,紅著臉道:“現在不行,你的傷……”

  她拒絕,並不是因為她真的要拒絕,只不過因為她關心他。

  對男人來說,沒有什麼能夠比這種話更具誘惑的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萬個男人中最多也只有一個能控制住自己的慾望。

  幸好老伯就是那惟一的例外。

  所以老伯嘆了口氣,道:“看來你那高老大不但很聰明,而且很可怕。”

  鳳鳳道:“她的確是的,但她卻說,愈可怕的女人,男人反而愈覺得可愛。”

  老伯微笑道:“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記得。”

  鳳鳳眨了眨眼,道:“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老伯道:“我相信。”

  鳳鳳歡喜嚷道:“你肯讓我去了?”

  老伯道:“不肯。”

  鳳鳳幾乎叫了起來,道:“為什麼……為什麼?”

  老伯道:“你就算能離開這裡,也無法到達飛鵬堡。”

  他沉著臉又道:“這條路上現在必定已到處都有他們的人,你不認得他們,他們一定認得你。”

  鳳鳳道:“我不怕。”

  老伯道:“你一定要怕。”

  鳳鳳道:“你認為我的武功那麼差勁?”

  老伯道:“據我所知,律香川的手下至少有五十個人能活捉你,一百個人能殺了你!”

  他當然知道。

  律香川的手下,以前就是他的手下。

  鳳鳳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忍不住道:“你說只有五十個能活捉我,反而有一百個人能殺我?”

  老伯嘆道:“因為捉一個人,比殺了他更難得多,你若連這道理都不懂,怎麼能走江湖?”

  鳳鳳眼波流動,忽又抬頭,道:“但他們絕不會殺了我的,是不是?”

  老伯道:“不錯,因為他們一定要從你口中逼問我的下落。”

  鳳鳳道:“那樣就更好了。”

  老伯皺了皺眉,道:“怎麼會更好?”

  鳳鳳道:“因為他們若問我,我就會告訴他們,你早已坐著馬車遠走高飛了,我甚至還會指出一條路,叫他們去追。”

  她臉上帶著很得意的表情,因為她總算已想到了一點老伯沒有想到的地方。

  老伯道:“你認為他們會相信你的話?”

  鳳鳳道:“當然會相信,因為他們始終還認為我是他們那一邊的人,怎麼會想到……想到我已對你這麼好呢?”

  她垂下頭,臉又紅了。

  老伯道:“他們若問你,是怎麼逃出來的?你怎麼說?”

  鳳鳳道:“我就說,因為你受的傷不輕,自知已活不長了,所以就放了我。”

  她接著又道:“我這麼樣說,連律香川都不會不信,因為你若要殺我,我早就死了……”

  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老伯,目光是那麼溫柔。

  她的嘴雖已沒有說話,但眼睛卻在說話——說出了她的情意、她的感激。

  老伯也在看著她,過了很久,突然搖頭:“我還是不能讓你去!”

  鳳鳳的手漸漸握緊,突然以手掩面,失聲痛哭,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讓我去,因為你還是不信任我,還以為我會出賣你,你……你……你難道還看不出我的心?”

  老伯長長嘆息了一聲,柔聲道:“我知道你要走是為了我,但你知不知道,我不讓你去,也是為了你?”

  鳳鳳用力搖著頭,大聲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懂。”

  老伯柔聲道:“現在你也許已有了我的孩子,我怎麼能讓你去冒險?”

  對這件事他比以前更有信心,因為他已發覺自己並沒有那麼老。

  他既然還能有慾望,就應該還能有孩子。

  鳳鳳終於勉強忍住了哭聲,道:“就因為我已可能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更應該去。”

  老伯道:“為什麼?”

  鳳鳳抽泣著,一字字道:“因為我不該讓孩子一生出來就沒有父親!”

  這句話就像條鞭子,卷住了老伯的心。

  鳳鳳淒然道:“你自己也該知道,這已是你最後的希望,你絕不能再失去

  這一組人,你的仇敵不止律香川,還有萬鵬王,就憑你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鬥不過他們!你就算還能活著出去,也只有死。”

  這些話她剛才已說過,不過現在已完全沒有惡意。

  她每個字都說得那麼沉痛,那麼懇切。

  老伯無法回答,更無法爭辯,因為他也知道她說的是事實。

  他對自己也實在沒有信心。

  鳳鳳凝視著他,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流著淚道:“求求你,為了我,為了孩子;為了你自己,你都應該讓我去,否則我寧可現在就死在你面前。”

  老伯又沉默了很久,終於一字字緩緩道:“距離飛鵬堡不遠的小城裡,有個鏢局,以前的主人叫武老刀,武老刀死了後,鏢局已封閉。”

  鳳鳳眼睛亮了,失聲道:“你……你肯了?”

  老伯沒有回答,只是接著道:“你只要一走進那鏢局,就會看到一個又矮又跛的老人,他一定會問你是誰,你千萬不能回答,連一個字都不能回答,要等他問你七次之後,你才能說‘潛龍升天’,只說這四個字,他就明白是我要你去的了。”

  鳳鳳突又伏倒在他腿上,失聲哭泣。

  連她自己也分不清這時應該悲哀?還是值得歡喜。

  無論如何,他們現在總算有一線希望。

  但又有誰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希望呢?

  這密室的確建造得非常巧妙。

  鳳鳳潛入池水,找著了水池邊的一柄把手,輕輕的一扳,就覺得水在流動。

  她順著流動的水滑出去,往上一升,就發覺人已在井裡。

  抬起頭,星光滿天。

  好燦爛的星光,她好像是第一次發覺星光竟是如此輝煌美麗。

  連空氣都是香甜的。

  她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忍不住笑了,連眸子裡都充滿了笑意。

  她無法不笑,無法不得意。

  “沒有人能欺騙老伯,沒有人能出賣老伯!”

  想到這句話,她更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現在她當然還不能笑得太開心,她還要再等一等,等老伯已絕對聽不到她笑聲的時候。到了那時,她隨便要怎麼笑都行!

  星光滿天。

  一個美麗的少女慢慢地從井裡升起,她穿的雖然是件男人的衣裳,但濕透了之後就已完全緊貼在她身上。

  星光下,濕透了的衣裳看起來就像是透明的。

  淡淡的星光照著她成熟的胸,纖細的腰,結實的腿……照著她臉上甜蜜美麗的微笑,照著她比星光還亮的眸子。

  她看來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水中的女神。

  夜很靜,沒有聲音,沒有人。

  她忽然銀鈴般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無論她笑得多開心,都是她應得的。

  因為她不但比別人美麗,也比別人聰明——甚至比老伯都聰明。

  為什麼少女們總能欺騙老人?甚至能欺騙比她精明十倍的老人?

  是不是因為老人們都太寂寞?所以對愛情的渴望反而比少年更強烈?

  所以連一個目不識丁的少女,有時也會令一個經驗豐富、睿智飽學的老人沉迷在她的謊言裡。

  是她真的騙過了他?

  還是他為了要捕捉那久已逝去的青春,所以在自己騙自己?

  無論如何,青春總是美麗的。

  自由更美麗。

  鳳鳳只覺得自己現在自由得就像是這星光下的風,全身都充滿了青春的歡樂,青春的活力。

  她還年輕,現在她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想到哪裡去,就能到哪裡去。

  “沒有人比老伯聰明!沒有人能令老伯上當!”

  她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現在她隨便想怎麼笑都行,想笑多久,就笑多久,想笑多大聲,就笑多大聲。

  可是她笑得好像還太早了些。

  突然間,她笑聲停頓。她看到了一條人影。
匿名
狀態︰ 離線
38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1:50
第二十七回 殺手同門

  這人就像是幽靈般動也不動地站在黑暗中,站得筆直。

  鳳鳳看不清他的臉更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一雙野獸般閃閃發著光的眼睛。

  她突然覺得很冷廜慇不由自主用雙手掩住了胸膛,低喝道:“你是什麼人?”

  人影沒有動也沒有出聲。他究竟是不是人?

  鳳鳳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你也應該認得我!”

  留守在這裡的人銗當然應該是律香川的屬下。律香川當然已將她的模樣和容貌詳細地告訴了他們,甚至已繪出了她和老伯的畫像,交給他們帶在身邊。

  律香川做事之仔細周密,近年來在江湖中已博得極大的名聲。

  鳳鳳昂起頭,大聲地道:“快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就說我……”

  她突然警覺。這個人若真是律香川的屬下,此刻早已該撲過來,怎會還靜靜地站在那裡。

  她畢竟還沒有得意忘形,一想到這裡,身子忽然搖了搖,像是要跌倒。

  有風在吹,她身上的衣裳已貼得沒那麼緊。她故意將衣襟散開,露出衣裡雪晶瑩赤裸著的胴體。

  星光燦爛。

  她知道自己的胴體在星光下看來是多麼誘人,也知道在哪種角度才能讓對方隱隱約約看到最誘人的地方,這本是她的武器。

  她的確懂得將自己的武器發揮出最大的效力。

  衣襟飛揚。星光恰巧照在她身上最誘人犯罪的地方。

  只要不是瞎子,就絕不會錯過,只要是男人,就一定會心動。

  男人只要一心動,她就有法子對付。

  這人不是瞎子,是個眼睛很亮的男人。

  鳳鳳呻吟著,彎下腰,抱緊了自己。

  她知道對方已看到,就及時將自己掩蓋。

  她不想讓這人看得太多。

  若要再看多些,就得付出代價。

  她呻吟著,道:”快來……來扶我一把,我的肚子……”

  這人果然忍不住走了過來。

  她看到這人的腳,正慢慢地向她面前移動。

  一雙很穩健的腳,但穿著的卻是雙布鞋,而且已十分破舊。

  穿破鞋的男人,絕不會是個了不起的人,他這一生也許還沒有見過像鳳鳳這麼美麗的女子。

  鳳鳳嘴角又不禁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呻吟的聲音更可憐,這也是她的武器。

  她知道男人喜歡聽女人的呻吟,愈可憐的呻吟愈能令人銷魂。

  就只這呻吟聲,已足以喚起男人的慾望。

  她非但不怕,而且也很懂得如何利用男人的這種慾望。

  這人的腳步果然仿佛加快了些。

  鳳鳳伸出手,顫聲道:“快……快,我已經受不了……”

  這是句很有趣的雙關話,連她自己都覺得有趣。

  這人只要是個活人,就必定難免被她引誘得神魂不定。

  她算準了這點。

  她的腿突然飛起。

  剎那間,她已連環踢出五腿,每一腿踢的都是要害,無論這人是誰,先踢死他再說。

  她還沒有親手殺過人,想到很快就會有個活生生的人死在腳下,她的心也不禁開始跳起來。

  就在這一剎那,她突然覺得足踝上一陣刺痛、頭腦一陣暈眩。

  然後她就發覺她整個人已經被人倒吊著提在手裡,就像是提著一隻雞。

  她想掙扎,但是踝上那種痛徹心脾的痛楚,已使她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力量和勇氣。

  這人用一隻手提著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他的手伸得很直,那雙明亮的眼睛,正在看她的臉。

  她臉上帶著可憐的表情,淚已流了下來,顫聲道:“你捏痛了我,快放我下來。”

  這人還是不聲不響,冷冷地盯著她。

  鳳鳳流著淚道:“我的腳被你捏碎了,你究竟想於什麼?難道想……想……”

  她沒有說出那兩個字。

  她要這男人自己去想那兩個字。自己去想像那件事。

  “求求你,不要那樣做,我怕……我還是個女孩子。”

  這不是哀求,而是提醒!提醒他可以在她身上找到什麼樣的樂趣。

  她不怕那件事。

  那本是她最後的一樣武器,無疑也是最有效的一種。

  “你看我的腳,求求你,我真的已受不了。”

  這已不是提醒,而是邀請。

  她沒有穿鞋子。

  她的腳纖秀柔美,顯得一直都保護得很小心,因為她知道,女人的腳在男人心目中,和那件事多麼接近。

  但假如世上只有一個男人拒絕這種邀請,也許就是她現在遇著的這個人。

  他的確在看著,但卻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似的,目光反而更冷,更銳利。

  鳳鳳終於明白自己遇著的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這人也許沒有老伯的威嚴氣勢,沒有律香川的陰沉狠毒,但卻比他們更可怕。

  因為她忽然發現這人眼睛裡有種奇特的殺氣。

  很多人眼睛都有殺氣,但那種殺氣總帶著瘋狂和殘酷。

  這人卻不同。

  他是完全冷靜的,冷靜得出奇,這種冷靜遠比瘋狂更令人恐懼。

  鳳鳳的心也冷了下來,不再說話。

  這人又等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還有沒有話說?”

  鳳鳳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她已發覺無論用什麼法子來對付這人,都完全沒有用。

  這人冷冷道:“很好,現在我問一句,你就要答一句。”

  鳳鳳咬著脣,道:“我若答不出呢?”

  這人道:“你一句話答不出,我就先捏碎你這隻腳!”

  他說話的態度還是很冷靜,但卻沒有人會懷疑他說的是假話。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只要有兩句話答不出,我就把你的手腳全都捏碎。”

  鳳鳳全身都已冰冷,顫聲道:“我……我明白了,你問吧。”

  這人道:“你是什麼人?”

  鳳鳳道:“我姓畢,叫鳳鳳。”

  這人道:“你怎會到這裡來?來幹什麼?”

  鳳鳳猶豫了。

  她猶豫,並不是因為她要為老伯保守秘密,而是因為她無法判斷說出來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這人若是老伯的朋友,在他面前說出老伯的秘密,豈非也是不智之舉?

  但若不說呢?是不是能用假話騙過他?

  她一向很會說謊,說謊本是她職業的一部分,但是在這人面前,她卻實在全無把握。

  這人冷冷道:“我已不能再等,你……”

  他瞳孔忽然收縮,忽然將鳳鳳重重往地下一摔,人已飛掠而起。

  鳳鳳被摔得全身骨節都似已將鬆散,幾乎已暈了過去。

  只見他人影飛鷹般沒人黑暗,黑暗中突也掠出兩個人來。

  這兩人動作很快,手裡刀光閃動,一句話沒有說,刀光已刺向他的咽喉和小腹。

  兩柄刀一上一下,不但快,而且配合得很好。

  這兩人顯然也是以殺人為職業的人。

  只可惜他們遇見的是這一行的專家。

  他們的刀剛砍出,就飛起。

  然後他們的人也飛起,跌下。

  鳳鳳甚至連這人將他們擊倒的動作都沒有看清,也沒有聽見他們的慘呼。

  她只聽見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她從未聽過如此可怕的聲音——很少有人能聽到這種聲音,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星光本是溫柔的,夜本來也是溫柔的,但這種聲音卻使得天地間立刻充滿一種殘酷詭秘之意。

  鳳鳳忍不住激靈靈打了一個寒噤,似已將嘔吐。

  她看著這人把屍體提起,拖人屋子裡,又將兩把刀沉人井底。

  他不將屍體掩埋,因為那也會留下痕跡。

  他將屍體塞人了馬家廚房的缸裡!

  鳳鳳雖然沒有看見,但卻已發覺他每一個動作都極準確、極實際,絕沒有浪費一分力氣,也沒有浪費一刻時間。

  不但殺人時如此,殺人後也一樣。

  然後她又看著這人走回來。

  他腳步還是那麼鎮定,態度還是那麼冷靜。

  她忽然想起他是什麼人了!

  “孟星魂!你就是孟星魂!”

  鳳鳳並沒有見過孟星魂。

  孟星魂從不喜歡到快活林中找女人,幾乎從沒有在快活林出現過。

  他就算出現,也是在深夜,確信沒有人會看到他的時候。

  幾乎很少有人知道,世上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他這一生,本就是活在陰影中的,直到遇見小蝶時,才看見光明。

  鳳鳳沒有見過他,卻知道他!

  她已在快活林中生活了很久。在她們那些女孩子之中,有種很神秘的傳說,快活林有個看不見的幽靈,名字叫:孟星魂!

  最近她又聽老伯提起這個名字。

  是她先問老伯:

  “你在這世上已沒有親人?”

  “有,還有個女兒。”

  “她出嫁了?”

  老伯勉強點點頭。

  因為他自己也不能確定,孟星魂能不能真算是他的女婿。

  “女婿”這兩個字,本包含了一種很親密的感情,他沒有這種感情!

  “你的女婿是什麼人?”

  “孟星魂。”

  他不經意就說出了這名字,因為他想不到這名字會令鳳鳳多麼震驚。

  “你不想去找他們?”

  “因為我不想讓他們被牽連。”

  “為什麼?”

  老伯沒有回答,他不願任何人知道他心裡的歉疚和悔恨!

  他無疑已毀了他女兒的一生。

  現在他只希望他們能好好地活下去;安安定定地過一生。

  只希望他們永遠不再沾上一絲血腥。

  除此之外,現在他還能做什麼!

  孟星魂已很久沒有殺人!

  他本已不願再殺人。

  現在他雖然看來還是同樣冷靜,但他的胃卻已收縮、痙攣,似將嘔吐。

  因為他自覺滿手血腥。

  “孟星魂!你就是孟星魂!”

  聽到這句話,他也不禁吃驚,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鳳鳳笑了,忽然道:“我不但知道你是孟星魂,還知道你就是老伯的女婿。”

  她這句話剛說完,就看到孟星魂躥了過來,快如閃電一擊,她眼睛剛看到他的動作,人已被一把揪起,孟星魂用力揪住她的衣襟,厲聲道:“你認得老伯?”

  鳳鳳冷笑道:“難道只有你能認得他!”

  孟星魂道:“你怎會認得他的?”

  鳳鳳抿了抿嘴,冷冷道:“那是我們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態度突然變了,因為她已有恃無恐。

  孟星魂也已感覺到她態度的變化,立刻問道:“你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鳳鳳眼珠一轉,悠然說道:“我跟他的關係,總比你密切得多,你最好也不必問得太清楚,否則……”

  孟星魂道:“否則怎麼樣?”

  鳳鳳用眼角瞟著他,道:“否則你就得叫我一聲好聽的,因為將來生出的孩子,就是你的小舅子,你怎麼能對我這樣不客氣!”

  孟星魂吃驚地看著她,不但驚奇,而且懷疑。

  他當然看得出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動人的女孩子,但他已看出了她天性的卑賤。

  “一個人竟連自己都能出賣,還有什麼人是她不能出賣的!”

  他永遠想不到老伯竟會和這麼樣一個女人,發生如此密切的關係。

  鳳鳳看著他的眼睛,冷冷道:“我說的話你不信?你看不起我?”

  孟星魂絕不否認。

  鳳鳳冷笑道:“我知道你已看出我是個怎麼樣的人,所以才看不起我,但你又能比我高明多少呢?你還不是跟我一樣,一樣是賣的!”

  她又抿了抿嘴,道:“但是我還比你強些,因為我還能使別人快樂,你卻只懂得殺人。”

  孟星魂的心在刺痛,咬著牙,慢慢放開手。

  鳳鳳的衣襟又散開,她晶瑩的胸膛又露了出來,她並沒有掩蓋住的意思,眼波流動,忽然展顏一笑,嫣然道:“其實我也不該對你太凶的,因為我們畢竟總算是一家人。”

  孟星魂道:“你……你也是從高老大那裡出來的?”

  鳳鳳點點頭,微笑道:“所以我才說,我們本是一樣的人,你若對我客氣些,我也會對你客氣些,你若肯幫我的忙,我也會幫著你。”

  她突然又沉下臉,道:“但你若想在什麼人面前說我的壞話,我就有法子對付你。”

  孟星魂看著她,看著她得意的表情,幾乎忍不住又想嘔吐。

  他面上卻仍然絲毫無表情,沉聲道:“既然如此,你當然一定知道老伯在哪裡。”

  鳳鳳昂起頭,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孟星魂道:“看什麼?”

  鳳鳳道:“看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地點點頭,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她怕他在老伯面前說的話太多。

  鳳鳳嫣然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你看采並不像是個多嘴的人。”

  她又變得很甜,輕輕道:“我們以前是一家人,以後也許還是一家人,我們兩個人若能一條心,以後的好處還多著哩。”

  孟星魂捏緊拳頭,因為他已幾乎忍不住要一個耳光摑過去。

  他實在不懂,老伯怎麼會要一個這樣的女人,怎能忍受一個這樣的女人。

  老伯本該一眼就將她看透的。

  孟星魂當然不懂,因為他不是老伯,也許因為他還年輕。

  年輕人和老人之間,本就有著一段很大的距離,無論對什麼事的看法,都很少會完全相同的!

  所以老人總覺得年輕人幼稚愚蠢,正如年輕人對老人的看法一樣。

  年輕人雖然應該尊敬老人的思想和智慧。

  但尊敬並不是贊成!

  服從也不是!
匿名
狀態︰ 離線
39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2:20
 第二十八回 血脈相連

  繁星滿天,星星,不是流星。

  流星的光芒雖燦爛,但在瞬間就會消失。

  只有星星才是永恆的,光芒越暗淡的星,往往也越安定。

  雖然它並不能引起人們的讚美和注意,但卻永遠不變,永遠存在。

  做人的道理,是不是也一樣?

  孟星魂抬起頭,凝視著滿天繁星,心情終於漸漸平靜。

  這一年來他漸漸學會忍受一些以前所不能忍受的事。

  直等他心情完全平靜後,他才敢看她。

  因為他本已動了殺機,已準備為老伯殺了這女人。

  但他並不是老伯,怎麼能為老伯做主。

  沒有人能替別人做主——沒有人能將自己當作主宰,當作神。

  孟星魂在心裡嘆息了一聲,緩緩道:“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懂得,現在你能帶我去見老伯?”

  鳳鳳眼波流動,說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見他?”

  孟星魂道:“是。”

  鳳鳳嘆了口氣,說道:“其實,你不見他反而好些。”

  孟星魂道:“為什麼?”

  鳳鳳悠悠說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他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能給你的了,除了麻煩外,什麼都沒有。”

  她咬著嘴脣輕輕道:“但是我卻能給你……”

  孟星魂不想聽她說下去,他生怕自己無法再控制自己,所以很快地打斷了她的話,說道:“我去找他,並不想要他給我什麼。”

  鳳鳳眨眨眼,道:“難道你還能給他什麼?”

  孟星魂一字字道:“只要是我有的,我全都能給他。”

  鳳鳳道:“我實在沒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孟星魂道:“你以為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鳳鳳道:“一個聰明人。”

  孟星魂道:“我不聰明。”

  鳳鳳盯著他,突又笑了,哈哈地笑著道:“我剛才不過在試你,看你是不是真的可靠,否則我又怎敢帶你去呢?”

  孟星魂冷冷道:“現在你已試過了。”

  鳳鳳笑道:“所以現在我放心了,你跟我來吧。”

  她轉過身,面上雖仍帶著笑容,但目中卻已露出了怨毒之色。

  她本已如飛鳥般自由,想不到現在又要被人逼回籠子裡去。

  為了換取這自由,她已付出代價。

  現在她發誓,要讓孟星魂付出更大的代價來還給她。

  這密室的確就像是個籠子。

  老伯盤膝坐在那裡,他本想睡一下的,卻睡不著。

  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躺在床上睡不著,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所以他索性坐起來,看著面前的水池。

  水池很平靜。

  鳳鳳走時所激起的漣漪,現在已完全平靜。

  可是她在老伯心裡激起的漣漪,卻未平靜——老伯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空虛寂寞,就仿佛突然失去了精神的寄託。

  “難道我已將一切希望都寄託在她的身上?”

  老伯實在不願相信,就算這是真的,也不敢相信,因為他深知這是件多麼危險的事。

  但他又不能不承認。

  因為他現在一心只想著,希望她能快點回來。

  除了這件事外,他已幾乎完全不能思索。

  他忽然發現他並沒有別人想像中那麼聰明,也沒有他自己想像中聰明。

  多年前他就已判斷錯誤過一次。

  那次他要對付的人是漢陽大豪周大鬍子,他不但好酒、好色,而且貪財。

  一個人只要有弱點,就容易對付。

  所以他先送了個美麗的女人給周大鬍子,而且還在這美人身上掛滿了珍貴的寶石和珠翠。

  他以為周大鬍子定已將他當作朋友,對他絕不會再有防備。

  所以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漢陽,卻不知周大鬍子早已準備好埋伏在等著他。

  他帶著十二個人衝人周大鬍子的埋伏,回來時只剩下兩個人。

  那次的錯誤,給了他一個極慘痛的教訓,他本已發誓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誰知他又錯了,而且錯得更慘了。

  “就算神也有錯誤的時候,何況人?”

  老伯一生所作的判斷和決定,不下千百次,只錯了兩次並不算多。

  但除這兩次外,是不是每件事都做得很對?

  他的屬下對他的命令雖然絕對尊敬服從,但他們究竟是不是真正同意他所做的事呢?抑或只不過因為對他有所畏懼?

  想到這裡,他忽然覺得全身都是冷汗。

  在這一剎那,他這一生中的胡做非為,突然又全都在他眼前出現,就好像一幅幅可以活動的圖畫,雖已褪色,卻未消失。

  他忽然發現這些事做得並非完全正確,有些事假如他還能重新去做一遍,就絕不會像以前那麼樣做了。

  他只記得那兩次錯誤,因為只有那兩次錯誤是對他不利的。

  還有些錯誤對他自己雖沒有損害,卻損害了別人,而且損害得很嚴重。

  這些錯誤他不但久已忘懷,而且忘得很快。

  “為什麼一個人總要等到窮途末路時,才會想到自己的錯呢?”

  林秀、武老刀,還有他女兒,還有其他很多很多,豈非都已作了他錯誤判斷的犧牲品?

  他為什麼一直要等到現在才想到這些人,一直到現在才覺得歉疚悔恨?

  為什麼別人對不起他,他就一直記恨在心;他對不起別人的,卻很快就會忘記?

  老伯捏緊雙手,掌心也滿是冷汗。

  他幾乎已不敢想下去,不敢想得太深。

  幸好這裡有酒,他掙扎著下床,找到一壇酒,正想拍碎泥封,突然聽到水聲“嘩啦啦”一響。

  他轉身,就看到了孟星魂!

  孟星魂是個很妙的人。

  他無論於什麼地方出現,看來都是那個樣子——就好像你一個人走到廁所裡去的樣子一樣。

  平常他看來並不顯得十分冷靜,因為太冷靜的人也會引人注意。

  只不過他無論心裡有多激動,臉上也不會露出來,更不會大哭大笑,大喊大叫,但他也絕不是麻木。

  他的感情也許比任何人都豐富,只不過他一向隱藏得很好而已。

  他看著老伯時,老伯也正在看著他。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方,既沒有驚喜的表情,也沒有熱烈的招呼。

  誰也看不出他們心裡多麼激動,但他們自己卻已感覺得到,甚至於已感覺到連血都比平時流得快些。

  這種感情絕不是“激動”兩個字所能形容。

  他們本沒有這種感情。

  嚴格說來,他們只不過還是陌生人,彼此都還沒有了解對方,連見面的時候都很少。

  但在這一剎那間,他們卻突然有了這種感情。

  “因為他是我女兒的丈夫!”

  “因為他是我妻子的父親!”

  這句話他們並沒有說出來,甚至連想都沒有真正地想到過,他們只隱約覺得自己和對方,已有了種奇異和神秘的聯繫,分也分不開,切也切不斷。

  因為他們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都已只剩下一個。

  那就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兒。

  除了他們自己外,沒有人能了解這件事的意義有多麼重要,多麼深切。

  老伯突然道:“你來了?”

  孟星魂點點頭,道:“我來了!”

  這句話並沒有什麼意義,他們要說這麼一句話。只不過因為生怕自己若再不說話,熱淚就已將奪眶而出。

  老伯道:“你坐下。”

  孟星魂就坐下。

  老伯凝視著他,又過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曾想到過,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找到這裡來,這人就一定是你。”

  孟星魂也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人造得出這麼樣一個地方。”

  老伯道:“這地方還不夠好。”

  孟星魂道:“還不夠?”

  老伯道:“不夠,因為你還是找來了。”

  孟星魂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本來未必能找得到的!”

  他雖然並沒有提起鳳鳳,也沒有去看一眼,但他的意思老伯當然懂得。

  鳳鳳就在旁邊,他們誰都沒有去看一眼。

  老伯只笑了笑,道:“你怎麼會等在這裡的呢?難道沒有去追那輛馬車?”

  孟星魂道:“我去追過。”

  老伯道:“你追得並不遠?”

  孟星魂道:“不遠。”

  老伯道:“什麼事讓你回頭的?”

  孟星魂道:“兩件事。”

  老伯道:“哪兩件事?”

  孟星魂緩緩道:“有人看見那輛馬車是往那條路上走的。”

  老伯道:“有幾個人?”

  孟星魂道:“我見過其中一個。”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他並不是守口如瓶的人,所以……”

  老伯道:“所以怎麼樣?”

  孟星魂又笑了笑,淡淡道:“我若是你,在那種情況下,就一定會叫那個人的嘴永遠閉上。”

  老伯微笑道:“你我都知道,在那種情況下,叫人閉嘴的方法只有一種。”

  孟星魂道:“不錯,我本來不該見到那個人的,卻見到了他,這其中當然有原因。”

  老伯道:“你想是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我想到了兩種可能。”

  老伯道:“哪兩種?”

  孟星魂道:“若非你走的根本不是那條路,就是你根本不在那輛馬車上!”

  老伯目光閃動,說道:“難道就沒有第三種可能?”

  孟星魂道:“沒有!”

  老伯道:“你難道沒有想到過,也許那隻不過是我的疏忽?”

  孟星魂道:“在那種情況下,你絕不可能有這種疏忽。”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因為你若是這樣的人,三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老伯凝視著他,目中帶著笑意,緩緩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我。”

  孟星魂道:“我應該了解。”

  老伯道:“我們見面的時候並不多。”

  孟星魂道:“你是否能了解一個人,並不在見面的時候多少,有時就算是已追隨你一生的人,你也未必能了解他。”

  老伯沉思著,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我懂。”

  他不但懂,而且同意。

  因為這兩天來,他對很多事的觀念,都有很大的改變。

  若是在三天前,他一定會覺得孟星魂這句話很荒謬。

  那時他絕不承認自己居然會看錯律香川,現在他才知道,他非但沒有完全了解律香川,連他自己的女兒,他了解得都不多。

  孟星魂也在沉思著,慢慢地接著道:“但還有些人你只要見過他一次,就會覺得你已了解他,就好像你們本就是多年的朋友。”

  老伯道:“是否因為他們本就是同一種人?”

  孟星魂目光似在遠方,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我只知道人與人之間,往往會有很奇妙的情感,無論誰都無法解釋!”

  老伯的目光也變得很遙遠,緩緩道:“譬如說——你和小蝶?”

  孟星魂笑笑,笑聲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味道,因為他只要想起小蝶,心裡就充滿了甜蜜的幸福,但卻有種纏綿入骨的相思和掛念。

  “這幾天,她日子過得好嗎?吃不吃得下,睡不睡得著?”

  他知道小蝶一定也在思念著他,也許比他的思念更深,更多。

  因為他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去做,要去思索。

  她卻只有思念他,尤其是在晚上,星光照在床前,浪濤聲傳人窗戶的時候。

  “這幾天來,她一定又瘦了很多!”

  老伯一直在看著他的眼睛,也看出了他眼睛裡的思念。

  知道有人對自己的女兒如此關懷摯愛,做父親的自然也同樣感動。

  老伯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幾乎忍不住要將這小夥擁在懷裡。

  但老伯並不是善於表露自己情感的人,所以他只淡淡地問了句:

  “她知不知道你這次出來,是為了找我?”

  孟星魂道:“她不但知道,而且就是她要我來的,因為她一直都在記掛著你!”

  老伯笑得很淒涼,又忍不住問道:“她沒有埋怨過我?”

  孟星魂道:“沒有,因為她不但了解你,而且崇拜你,她從小就崇拜你,現在還是和小時候同樣崇拜你,以後絕不會改變。”

  老伯心裡突又一陣激動,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啞聲道:“但我卻一直錯怪了她——”

  孟星魂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用不著為這件事難受,因為現在她已活得很好,無論如何,以前的事都已過去,最好誰也莫要再提起。”

  提起這件事,他心裡也同樣難受。

  他知道現在已不是自艾自怨的時候,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樣創造將來,絕不能再悲悼往事。

  所以他立刻改變話題,道:“我知道你絕不可能會有那樣的疏忽,所以立刻回頭,但這還不是讓我回頭的惟一原因。”

  老伯胸膛起伏,長長吐出口氣,道:“還有什麼原因?”

  孟星魂道:“馬方中一家人的死因,也很令我懷疑。”

  老伯黯然道:“你看見了他們的屍體?”

  孟星魂點點頭,道:“他們本來是自己服毒而死的,但卻故意要使人認為他們是死在別人的刀下,這其中當然也有原因。”

  老伯神情更慘黯,道:“你已想到他們是為我而死的?”

  孟星魂道:“因為他們當然也知道,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老伯長嘆道:“但他們的秘密,還是被你發現了!”

  孟星魂道:“我並沒有發現什麼,只不過在懷疑而已。”

  老伯道:“所以你才到這裡來?”

  孟星魂道:“我本已準備往另一條路追了,因為我也看不出這裡還有藏得住人的地方。”

  老伯沉吟著,道:“你真的已準備往另一條路去追了?”

  孟星魂點點頭。

  老伯道:“若是追不出什麼來呢,你是不是還會回到這裡來等?”

  孟星魂道:“也許會。”

  老伯道:“你為什麼不再到原來那條路上去追呢?”

  孟星魂道:“最主要的原因是:那輛馬車到了八百里外,就忽然變得毫無消息。”

  老伯失聲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那輛馬車本來很刺眼,趕車的人也很引人注意,所以一路上都有人看到,我一路打聽,都有人記得那輛馬車經過。”

  老伯道:“後來呢?”

  孟星魂道:“但一過了黃石鎮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輛馬車。”

  老伯道:“趕車的人呢?”

  孟星魂道:“也沒有人再見到過,車馬和人都好像已突然憑空消失。”

  老伯的瞳孔在收縮。

  這件事是他多年前就已計劃好的,他一直都認為絕不會再有差錯。

  現在他才發現,無論計劃得多麼好的事,實際行動時往往也會有令人完全出乎意外的變化發生。

  就因為這種變化是誰也無法事先預料得到的,所以誰也無法預先防止。

  因為人畢竟不是神,並不能主宰一切。

  就連神也不能!

  神的意旨,也不是人人都遵守的。

  一個人若能想到這一點,他對一件事的得失,就不會看得太嚴重了。

  一個人的得失之心若淡些,活得也就會愉快得多。

  過了很久,老伯才緩緩道:“你若會回到這裡來等,律香川當然也一樣。”

  孟星魂道:“他絕不會自己來!”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道:“第一,因為他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他現在很得意。”

  “得意”這兩個字很妙。

  有時那是種恭維,有時是種諷刺,有時還包含著另外一些意思。

  得意的人往往就會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

  因為一個人若是太得意,頭腦就會變得不太清楚。

  這點老伯當然也懂得。

  孟星魂道:“何況他最多也只不過覺得懷疑而已,絕不會想到井底下還有秘密,就算派人守候在這裡,也絕不會派出主力。”

  老伯道:“這一點我也想到。”

  孟星魂道:“還有第二點。”

  老伯道:“哦?”

  孟星魂道:“我敢斷定他絕不會自己來找你,因為他已不必自己來。”

  老伯道:“為什麼?”

  孟星魂笑了笑,道:“因為他相信有個人會替他找到你。”

  老伯動容道:“誰?那個人是誰?”

  孟星魂道:“我!”

  他說出這個字,的確使一個人吃了一驚,但吃驚的人並不是老伯,而是鳳鳳。

  老伯眼睛裡神色還是很平靜,非但沒有露出驚訝懷疑之色,甚至還仿佛有了一絲笑意。

  鳳鳳忽然發現這兩人之間有一種很奇妙的感情,所以他們不但能互相了解,也能互相信任。

  她本來很不甘心這樣安安分分地坐在旁邊的,可是她忽然覺得很疲倦,仿佛有種神秘的睡意正慢慢地從她脊椎裡往上爬,已漸漸爬上她的頭。

  老伯和孟星魂的人影似乎已漸漸模糊,聲音也似已漸漸遙遠……

  她拼命地想睜大她的眼睛,但眼皮卻重得像是鉛塊……

  老伯道:“你到花園去過?”

  孟星魂道:“在我去的時候,那裡一個人都沒有。”

  老伯道:“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那條地道。”

  孟星魂道:“地道下還早已替我準備好了一條船!”

  老伯道:“所以你就認為是他們故意讓你來追蹤我的?”

  孟星魂道:“不錯。”

  老伯道:“他們沒有在暗中追蹤你?”

  孟星魂道:“沒有人能在暗中追蹤我!”

  老伯道:“有沒有人能令你說實話?”

  孟星魂道:“有……”

  這就是鳳鳳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個字。

  然後她就忽然睡著。

  老伯這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喃喃道:“她睡得真像是個孩子。”

  孟星魂道:“她已不是孩子。”

  老伯沉吟著,道:“是你想要她睡著的?”

  孟星魂點點頭。

  在水井中,他用最輕的手法點了她背椎下的“睡穴”。

  老伯目中帶著沉思的表情,深深道:“看來你並不信任她!”

  孟星魂道:“你認為我應該信任她?”

  老伯沉思著,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等你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我這樣的處境,你也會信任她的。”

  他慢慢地,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已沒有第二個可以信任的人。”

  孟星魂道:“可是你——”

  老伯打斷了他的話道:“等你到了沒人信任時,才會知道那種感覺有多可怕。”

  孟星魂道:“所以你一定要找個人來信任?”

  老伯道:“不錯。”

  孟星魂道:“為什麼?”

  老伯道:“那就像一個人忽然落人無邊無際的大海中,只要有一根浮木漂過來,你就立刻會去緊緊抓住它。就算你明知道這根浮木並不能救你,你也會去緊緊抓住它。”

  孟星魂道:“但是抓得再緊也沒有用。”

  老伯道:“雖然沒有用,卻至少可以使你覺得有種依靠。”

  他笑了笑,笑得很苦澀,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我這種想法很可笑,那也許只不過因為我已是個老人,老人的想法,年輕人通常都會覺得很可笑。”

  孟星魂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我從來也沒有覺得你可笑過!”

  老伯絕不可笑。

  他可恨、可怕,有時甚至可憐。

  但他絕不可笑。

  只有覺得他想法可笑的人,才真正可笑。
匿名
狀態︰ 離線
40
匿名  發表於 2011-11-13 22:43:09
第二十九回 屢見殺機

  鳳鳳睡醒的時候發覺老伯正在輕撫著她的柔發,發已乾透。她坐起來誧揉了揉眼,密室中已沒有別的人粼孟星魂已走了。她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勉強笑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老伯微笑著柔聲道:“你睡得很沉,我不讓他吵醒你。”

  鳳鳳皺著眉道:“我怎麼會睡了這麼久?”

  老伯道:“年輕入睡下去,就睡得很甜,只有老人卻容易被驚醒……老人睡得總比年輕人少些。”

  鳳鳳眨眨眼,道:“為什麼?”

  老伯嘆息了一聲,苦笑道:“因為老人剩下的時候已不多,花在睡覺上,豈非太可惜了。”

  鳳鳳眼珠子轉動著,突然撅起嘴,道:“我知道你在騙我。”

  老伯道:“我騙你?”

  鳳鳳冷笑道:“你們一定有很多話不願意讓我聽見,所以故意要我睡著。”

  老伯笑了,搖著頭笑道:“你年紀輕輕的,疑心病已經這麼大了,將來怎麼得了!”

  鳳鳳低著頭,弄著自己的手指,過了半晌,才慢慢地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老伯道:“走了已有一陣子。”

  鳳鳳道:“你……你是不是叫他去通知虎組的人了?”

  老伯點點頭。

  鳳鳳用力咬著嘴脣道:“你怎能叫他去?”

  老伯道:“為什麼不能?”

  鳳鳳道:“你能保證他對你一定很忠實?”

  老伯道:“我不能——但我卻知道他對我的女兒很好。”

  鳳鳳道:“但你莫忘了,連他自己都說過,是律香川故意讓他來找你的。”

  老伯道:“我沒有忘。”

  鳳鳳道:“就算他不會在律香川面前洩露你的秘密,但律香川一定會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對不?”

  老伯道:“對。”

  鳳鳳道:“律香川既然注意他的行動,只怕他一走出去,就會被律香川截住,怎麼能到得了飛鵬堡?”

  老伯閉上眼,臉色似已變了些。

  鳳鳳嘆了口氣,搖搖頭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該將這種事交給他做的,我若沒有睡著,一定不會讓你這麼樣做。”

  老伯苦笑道:“你為什麼要睡著呢?”

  他又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才發覺,一個人年紀大了,想的事確實就不如年輕時周到。”

  鳳鳳的眼睛發亮,聲音突然溫柔,道:“但兩個人想,總比一個人周到。”

  老伯拉起她的手,道:“你又在想什麼?”

  鳳鳳道:“我在想,律香川現在一定全心全意對付孟星魂,就算他要動員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老伯嘆道:“不錯,因為他知道無論動用多大的力量都值得。”

  鳳鳳說道:“所以現在正是我們的機會,我正好乘機趕到飛鵬堡去,只要孟星魂真的能為你保守秘密,我們成功的機會比以前更大得多。”

  她很快接著又道:“因為這條路上本來就算有埋伏的人,現在也必定被孟星魂引開,只要我能和虎組的兄弟聯絡上,能將這一注保留下來,我們就有翻本的把握!”

  她說得很快,很扼要,美麗的眼睛更充滿了堅決的表情,充滿了信心。

  老伯忽然長嘆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鳳鳳搖搖頭。

  老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柔聲道:“我在想,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妻子,也可以做我的好幫手,我若在十年前就遇見了你,也許就不會發生今天這些事了。”

  鳳鳳嫣然道:“你若在十年前遇見我,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伯道:“誰說的?”

  鳳鳳笑道:“我說的,因為那時我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

  她拉起老伯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臉上,耳語般低聲道:“但現在我卻快做母親了,等我們的孩子生出來後,我一定要讓他知道,他的父母為了他,曾經多麼艱苦地奮鬥過。”

  她聲音更低,更溫柔,又道:“若不是為了他,我現在怎麼捨得離開你,怎麼捨得走!”

  老伯的手在輕撫,目中忽然露出了淒涼之意,緩緩道:“我實在也舍不得讓你走。”

  鳳鳳垂下頭,黯然道:“只可惜我非走不可,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我們的孩子,無論多麼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你也應該忍受。”

  老伯的確能忍受。

  他所忍受的痛苦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多得多。

  他看著鳳鳳消失在池水中。

  池水碧綠。

  最後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她的頭髮,漆黑的頭髮在綠水上散開,看來就像是一朵潑墨蓮花。

  然後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團團溫柔美麗的漣漪,溫柔得正如她的眼波——

  老伯目中又露出那種空虛淒涼之色,仿佛又覺得忽然失去了什麼。

  為什麼老人總對得失看得比較重些?

  是不是因為他們自知再能得到的機會已不多?

  最後,漣漪也消失。

  水平如鏡,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然後老伯就慢慢地轉過頭,去看屋角上那通風的鐵管。仿佛在等待著這鐵管傳給他某種神秘的消息。

  他究竟在等什麼?

  夜。

  孟星魂貼在井壁上,就像是隻壁虎——你若仔細觀察過一隻壁虎在等著蚊蠅飛過時的神情,才能想像到他現在的樣子。

  風從井口吹過,帶著尖銳的呼嘯聲。

  井壁上長滿了厚而滑膩的青苔,令人幾乎忍不住想嘔吐。

  他沒有嘔吐,因為他在等。只要他想等下去,無論什麼都可以忍受的。

  因為他有信心能等得到。

  只有對自己有信心的人,才能等到收穫!

  地面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兩個人的腳步聲,兩個人在喃喃低語!

  “那兩個小子怎麼還沒有等到我們換班就溜了?”

  “我覺得這地方有點陰森森的,像是有鬼,他們莫要被鬼抓去了才好。”

  他在笑,笑的聲音卻跟哭差不多。

  “小王膽子最小,只怕是溜去喝酒壯膽——”

  這句話還沒有講完,突然覺得有隻冰冷潮濕的手在後面扯住了他的衣領,衣領上的一粒扣子已嵌入他喉頭下的肌肉裡,勒得他連氣都透不過來。

  再看他的同伴,一張臉已完全扭曲,正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拼命地想呼喊,卻喊不出。

  “是不是律香川派你們來的?”

  聲音也在他們背後,比那隻手更冷。

  兩個人拼命地點頭。

  “除了你們之外,這裡還有沒有別的人?”

  兩個人同時搖頭。

  然後,兩個人的頭突然重重地撞在一起。

  孟星魂慢慢地放開手,看著他們像兩灘泥似地癱在了地上。

  以殺止殺。

  殺人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只要目的正確,就不能算是罪惡!

  孟星魂雖然明知這道理,但心情還是很難保持平靜。

  沒有人比他更厭惡殺人,沒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怎奈他別無選擇的餘地。

  他抬起頭,沒有往地上再看第二眼。

  星光已暗淡。

  在朦朧的星光下看來,世上好像根本就完全沒有醜惡的事。

  他提起兩個人的屍身,藏起。

  飛鵬堡在北方。

  北方有顆大星永恆不變,他找出了這一顆最亮的星。

  可是他能不能到得了飛鵬堡呢!

  凌晨。

  菊花在熹微的晨光下垂著頭,似已憔悴。

  花也像女人一樣,只有在一雙充滿愛心的手下,才會開得美麗。

  孟星魂以最快的速度從老伯的花園外掠過去。

  他甚至沒有往花園裡去看一眼。

  現在已是初六的清晨,他剩下的時候,已不多了。

  幸好花園裡也沒有人看見他,此刻還太早,人們的活動還沒有開始,但天已經亮了,夜行人的活動該已停止。

  無論警戒多嚴密的地方,現在卻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時候,因為夜間巡邏守望的人已經疲倦,該來換班的人卻還沒有完全清醒。

  孟星魂就想把握住這機會衝過去。

  他當然可以繞過這裡,但這裡卻是最近的一條路,為了爭取時間,他只有冒險。

  在這種情況下,時間甚至比鮮血還珍貴。

  前面的密林中,乳白色的晨霧,正像輕煙般散髮開。

  他忽然聽到一陣比霧更淒迷的簫聲。

  簫聲淒迷悱惻,纏綿入骨,就好像怨婦的低訴,充滿了訴不盡的愁苦寂寞。

  孟星魂突然停下腳步。

  然後他立刻就看到一個人從樹林裡,從迷霧中,慢慢地走出來。

  一個頎長的年輕人,一身雪白的衣服。

  簫卻是漆黑的,黑得發光。

  迷霧輕煙般自他腳底散開,他的人在霧裡,心也似在霧裡。

  他本身就仿佛是霧的精靈。

  孟星魂停下來,凝視著他,目中帶著幾分驚訝,卻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因為這人是他的朋友,手足般的朋友。

  他雖然已有很久沒有看見他,但昔日的感情卻常在心底。

  那種同患難、共饑寒,在嚴冬蜷伏在一堆稻草裡,互相取暖的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難以忘懷的。

  “石群,石群……”

  每當他想起這名字,心裡就會覺得很溫暖。

  有一段時間,他對石群的感情甚至比對葉翔更深厚。

  因為葉翔是他們的大哥,永遠都比他們堅強能幹,永遠都在照顧著他們。

  但石群卻是個很敏感、很脆弱的人。許多年艱苦的生活,許多次危險的磨煉,雖已使他的外表變得和葉翔同樣堅強冷酷,但他的本質卻還是沒有變。

  看到春逝花殘、燕去樓空,他也會惆悵嘆息、終日不歡。

  他熱愛優美的音樂,遠勝於他之喜愛精妙的武功。

  所以孟星魂始終認為他應該做一個詩人,絕不該做一個殺人的刺客。

  淒迷的簫聲忽然轉為清越,在最高亢處戛然而止,留下了無窮令人回味的韻致。

  石群這時才抬起頭,看著孟星魂。

  他的眼睛看來還是那麼蕭索,那麼憂鬱。

  經過三年的遠征後,他心情非但沒有開朗,憂鬱反而更深。

  孟星魂終於笑了笑,道:“你回來了?”

  石群點點頭。

  孟星魂道:“滇邊的情況如何?”

  石群道:“還好。”

  他也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

  自艱苦折磨中長大的孩子,通常都不願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孟星魂道:“去了很久。”

  石群道:“很久……兩年多。”

  他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慢慢地接著道:“兩年多,七條命,一道創口。”

  孟星魂道:“你受了傷?”

  石群道:“傷已好了。”

  孟星魂微笑道:“這兩年來,你好像並沒有變?”

  石群道:“我沒有變,可是你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變了很多。”

  石群道:“聽說你有了妻子?”

  孟星魂道:“是的。”

  提起小蝶,他目中就忍不住流露溫柔欣喜之色,接著道:“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我希望你以後有機會能見到她。”

  石群道:“我好像應該恭喜你。”

  孟星魂微笑道:“你的確應該為我歡喜。”

  石群凝視著他,瞳孔似在收縮,突然說道:“可是,一個人就算有了恩愛的妻子,也不該忘記了朋友。”

  孟星魂的笑意已凝結,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不是聽人說了很多話?”

  石群道:“所以我現在想來聽聽你的!”

  孟星魂抬起頭,天色陰沉,太陽還未升起。

  他望著陰沉的穹蒼,癡癡地出神了很久,黯然道:“你知道,我跟你一樣,也不是一個適於殺人的人。”

  石群用力咬著牙,道:“沒有人是天生就喜歡殺人的。”

  孟星魂道:“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我並不是忘記了朋友,只不過想脫離這種生活。”

  石群沒有開口,頰上的肌肉卻已因牙齦緊咬而痙攣收縮。

  孟星魂道:“這種生活實在太可怕,我若再活下去,一定也會發瘋。”

  石群道:“是不是就像葉翔一樣?”

  孟星魂點點頭,慘然道:“就像葉翔一樣!”

  石群道:“他本也該及早脫離這種生活的!”

  孟星魂道:“不錯。”

  石群道:“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難道他不懂?難道他喜歡發瘋?”

  沒有人願意發瘋。

  石群的目光忽然變得冷銳,凝視著孟星魂道:“他沒有像你這樣,只因為他懂得一樣你不懂的道理。”

  孟星魂道:“什麼道理?”

  石群道:“他懂得一個人並不是完全為自己活著的,也懂得一個人若受了別人的恩情,無論如何都應該報答,否則他根本就不是人。”

  孟星魂只笑了笑,笑得很苦澀。

  石群道:“你在笑?你認為我的話說錯了?”

  孟星魂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沒有錯,但我也沒有錯。”

  石群道:“哦?”

  孟星魂道:“人活在世上,有時固然難免要勉強自己去做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確?”

  他知道石群也許不太能了解這些話的意義,因為在石群的頭腦中,根本就沒有這種思想。

  他們受的教育,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事是正確的,什麼事是不正確的。

  他只知道什麼是恩,什麼是仇,只知道恩仇都是欠不得的。

  這就是高老大的教育。

  石群沉默著,仿佛也在思索著這些話的意義,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孟星魂道:“你問。”

  石群緊握著他的簫,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沉聲道:“我還是不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道:“世上只有一樣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

  石群道:“那麼我們還是朋友?”

  孟星魂道:“當然。”

  石群道:“好,你跟我走。”

  孟星魂道:“去哪裡?”

  石群道:“去看高老大,她現在很想見你,她一直很想念你。”

  孟星魂道:“現在就去?”

  石群道:“現在……”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會逼我去?”

  石群道:“會,因為你沒有不去的理由。”

  孟星魂道:“現在我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石群道:“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

  孟星魂道:“高老大可以等,這件事,卻不能等。”

  石群道:“高老大也不能等。”

  孟星魂道:“為什麼?”

  石群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孟星魂聳然動容。

  在這一瞬間,他幾乎想放開一切,跟著石群走了。

  但他還是放不下老伯。

  老伯已將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他不忍令老伯失望。

  可是他也同樣不忍令高老大失望。

  陰沉的穹蒼,已有陽光露出,他的臉色更沉重,目中的痛苦之色也更深。

  石群逼視著他,一字字道:“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孟星魂道:“你說。”

  石群道:“這次我來找你,已下定決心,絕不一個人回去。”

  孟星魂慢慢地點了點頭,淒然道:“我一向很了解你!”

  他的確了解石群,沒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石群是個情感很脆弱的人,但性格卻堅強如鋼,只要一下定決心,就永無更改。

  他了解石群,因為他自己也同樣是這種人。

  石群道:“你若是願意,我們就一起回去,否則……”

  孟星魂道:“否則怎麼樣?”

  石群的眼角在跳動,一字字道:“否則若不是我死在這裡,就是你死在這裡,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帶你回去。”

  孟星魂的手也握緊,道:“沒有別的選擇?”

  石群道:“沒有。”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17 11:2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