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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天地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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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雷米 -【心理罪之暗河】(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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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26: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謊言(下)
問:你叫邢至森麼?

答:是的。(略顯詫異,但立刻答覆)

問:你在案發當天下午去了城灣賓館對麼?

答:對。

問:你去了624房間?

答:對。

問:你在624房間裡遇到一個人,對麼?

答:不,是兩個人。(調整坐姿,上身坐直)

問:是兩個男人麼?

答:不,是一男一女。

問:你是否願意說實話呢?

答:我願意。(點頭,表情平淡)

問:你的職業是警察,對吧?

答:對。

問:你進入房間的時候,那個女人就在房間裡麼?

答:不是。

問:她從門口進入房間的麼?

答:不是。

問:她從衛生間裡出來的麼?

答:是的。(點頭,立刻答覆)

問:你是否曾對公安機關說過謊?

答:沒說過謊。

問:你出生於1953年,是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個女人麼?

答:沒有。

問: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答:她沒穿衣服。

問:她身上有什麼特徵麼?

答:小腹那裡有一個文身。

問:文身的圖案是鳥麼?

答:不是。

問:文身的圖案是魚麼?

答:不是。(略低頭,眼球向左下方轉動)

問:文身的圖案是動物麼?

答:不是,是一朵花。(立刻答覆)

問:那朵花是黃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藍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紅色的麼?

答:不是。

問:那朵花是紫色的麼?

答:是的。淡紫色。

問:你願意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麼?

答:願意。

問:你是C市人,對麼?

答:是的。

問:在你進入房間之前,那個男人就已經在房間裡了,對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個男人麼?

答:沒有。(搖頭,表情平淡)

問:你進入房間的時候,他在床上坐著?

答:不是。

問:他在椅子上坐著?

答:不是。

問:他是從衛生間裡出來的?

答:是的。

問:他是一個人出來的?

答:不是。

問:他是和另一個人一起出來的?

答:是的。(點頭)

問:是個男人麼?

答:不是。

問:是個女人麼?

答:是的。(用力點頭,上身前傾)

問:你清楚說謊可能帶來的後果麼?

答:清楚。

問:你於1973年參加工作?

答:我想想……嗯,是的。

問:那個男人和你說話了麼?

答:沒有。

問:他就是你要見的人麼?

答:不是。

問:他劫持了那個女人,是麼?

答:是的。

問:他用斧子劫持那個女人?

答:不是。

問:他用槍劫持那個女人?

答:不是。

問:他用刀劫持那個女人?

答:是的。

問:擔心我問別的問題麼?

答:不。沒什麼可擔心的,呵呵。(微笑,右手緊握,拇指在食指第二關節處反覆磨蹭)

問:你在案發前是C市公安局副局長,對麼?

答:是的。

問:你願意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麼?

答:願意。

問:那個男人在你面前殺死了那個女人?

答:是的。(點頭,立刻答覆)

問:用刀子殺的?

答:是的。

問:刺了三刀麼?


答:不是。

問:刺了兩刀麼?

答:不是。

問:刺了一刀麼?

答:是的。

問:你隱瞞了其他情況麼?

答:沒有。

問:你已經結婚了,對麼?

答:是的。(立刻答覆,眉頭微皺)

問:殺人後,男子繼續停留在房間裡?

答:沒有。

問:他逃跑了麼?

答:是的。

問:他向門外的左側逃跑麼?

答:是的。

問:他向門外的右側逃跑麼?

答:不是。

問:他向樓下逃跑麼?

答:不是。

問:他向樓上逃跑麼?

答:是的


問:你當時知道他的姓名麼?

答:不知道。

問:你熟悉槍械的使用麼?

答:是的。

問:你對男子開槍了,是麼?

答:是的。(上身坐直)

問:你開槍時,男子在逃跑麼?

答:不是。

問:你開槍時,男子在站立麼?

答:沒有。

問:你開槍時,男子處於躺臥姿勢麼?

答:不是。

問:你開槍時,男子向你撲來麼?

答:是的。(立刻答覆)

問:你是否曾在非必要的時候,使用過槍支?

答:沒有。(答覆有遲緩)

問:你是否對我有所隱瞞?

答:沒有。

問:你於1973年畢業於中國刑事警察學院?

答:是的。

問:你願意誠實地回答每個問題麼?

答:願意。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棍棒麼?

答:不是。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槍支麼?

答:不是。

問:你覺得男子向你撲來時,手裡拿著的是刀具麼?

答:是的。

問:實際上那是把勺子,對麼?

答:是的。

問:你開槍前就知道那是勺子,對麼?

答:不是。(搖頭,立刻答覆)

問:你開槍後知道那是勺子,對麼?

答:是的。

問:你以前見過那把勺子麼?

答:沒有。

問:擔心我問別的問題麼?

答:不,我知無不言。(右肩扭動,微笑,目光平視韓衛明)

問:你從警26年了,是麼?

答:我算算……嗯,是的。

問:你是否觸犯過刑法?

答:沒有。

問:是否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擔心敗露?

答:沒有。


問:你是否清楚,如果你撒謊,會在測謊儀上有所反應?

答:清楚。




    韓衛明的語速很慢,語氣和緩,每隔15秒左右才進入下一個問題。方木始終緊張地看著皮電、呼吸和血壓、脈搏圖譜。韓衛明只是偶爾掃一眼,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邢至森的臉上。
    邢至森始終平靜地面對韓衛明,而從測試圖譜來看,他的生理反應變化並不明顯。方木漸漸放鬆下來,心想老邢沒有說謊,通過測試應該不成問題。

    接近中午的時候,韓衛明宣布第一次測試結束。在徵得邢至森同意後,下午進行第二次測試。

    邢至森剛剛被帶走,方木就迫不及待地問韓衛明:“韓老師,你覺得這次測試怎麼樣?”此刻的韓衛明卻顯得有些疲憊,摘下眼鏡揉了半天太陽穴,嘴裡敷衍著:
  “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再說。”戴好眼鏡後,他也不急著回答方木的問題,而是拿起測試圖譜細細地看著。這時,門被敲響了,邊平探進頭來,衝韓衛明說道:“韓老師,先吃飯?”

   “吃飯吃飯。”韓衛明立刻扔下手裡的圖譜,“我都要餓死了。”轉過頭,看見方木還是一臉期盼的樣子,韓衛明笑笑,拍了拍方木的肩膀。
  “我怎麼覺得你比老邢還緊張測試結果啊。”他指指測試圖譜,“要不待會兒給你戴上設備,你的反應肯定比老邢大,哈哈。”


    午餐安排在食堂的一個小包廂裡,幾位市局的領導作陪。也許是為了避嫌,大家對測謊的結果都隻字未提,只是聊些官場上的套話,
    吃飽喝足後,就各自離去。走出包廂的時候,方木注意到最近的一張桌子邊圍坐著鄭霖、小海和阿展。桌上的餐盤裡是早已冷透的飯菜,看得出他們已經在門口坐了很久了。
    見他們走出來,鄭霖馬上向方木投以詢問的目光,方木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

    距離下午測試開始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邊平建議去休息室喝茶,韓衛明很爽快地同意了。喝了一會兒茶水,又不著邊際地扯了一陣閒話後,邊平試探地問道:“上午的測試怎麼樣?”

    韓衛明笑笑。“挺順利,但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看看下午的情況再說。”也許是注意到邊平略顯失望的表情,他又補充道,“不過,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老邢應該沒有說謊。”

    邊平立刻來了精神,“也就是說,老邢的確是被人陷害?”

   “呵呵,這我就不知道了。”韓衛明捋捋頭髮,“我只是認為他沒有說謊而已。不信,你可以問問他。”他用手指指方木,“小方一直死死地盯著測試圖譜呢。”

    方木和邊平交換了一下眼神,感覺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老邢被證明沒有說謊,偵查必將重啟,也許離幫他洗清冤屈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下午的測試還是在那間會議室裡。老邢的精神狀態不錯,據說中午好好吃了一頓,還睡了一覺。測試前,他還要了根煙,跟韓衛明開了幾句玩笑。

    下午兩點,第二次測試正式開始。

    最初,方木還有些緊張,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韓衛明只是調整了中性問題和相關問題的順序,準繩問題並沒有多大變化。老邢的回答也很從容,測試圖譜顯示,他並沒有明顯的生理心理變化。

    測試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無論是測試者還是被測試者,對測試結果都心知肚明。於是,大家都放鬆下來。
    韓衛明示意方木把老邢身上的各種傳感器都摘下來。方木應了一聲,伸手去摘老邢手指上的皮電傳感器,老邢急忙指指呼吸傳感器:“先把這玩意給我拿下去吧——太勒得慌了。”

    韓衛明呵呵地笑起來,甩給老邢一根煙。“你這老傢伙,減肥吧。”

    胸呼吸傳感器很快解了下來,腹呼吸傳感器的搭扣卻出了點小毛病,方木仔細地解著,老邢一邊配合方木的動作,一邊和韓衛明聊天。

   “老邢,快退休了吧?”

   “嗯,沒幾年了。”

   “早點兒退了得了,乾了一輩子了,回家享享清福,含飴弄孫,多自在啊。”

   “呵呵,是啊。”

    腹呼吸傳感器終於解下來了,方木又摘掉了老邢左臂上的血壓套袖。

   “你女兒是叫邢娜吧?結婚了麼?”

   “還沒有呢。”

   “還在做教師麼?”

   “不,出國了。”

    突然,屋角的圖譜儀傳來了吱吱的繪圖聲,方木循聲望去,皮膚電曲線正呈現大幅度的上升。




    老邢在說謊!

    剎那間,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手卻依然伸向了老邢手指上的電極——摘掉這該死的玩意!

   “別動!”

    是韓衛明。此刻,他和剛才那個溫和的老朋友判若兩人,臉上的笑容也無影無蹤。他盯著老邢看了幾秒鐘,老刑似乎無所畏懼地回望著他,臉色卻一點點變白了。

    韓衛明:你那天去城灣賓館是應約而去,對麼?

    邢至森:是的。

    韓衛明:你事先準備好了槍支,對麼?

    邢至森:我是警察,身上帶著槍很正常。

    韓衛明:帶著槍,就打算使用它,對麼?

    邢至森:不是。(搖頭,但之前有瞬間的點頭動作,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不是為了對那個男子開槍,而是別人,對吧?

    邢至森:這是重新測試麼?(微笑,瞳孔急劇放大)

    韓衛明:回答我的問題,老邢。

    邢至森:不是。(移開視線,右手食指在右側鼻翼輕搔,皮膚電反應異常)

    方木突然明白了,剛才韓衛明在盯著邢至森的幾秒鐘內,已經在心裡迅速編製出一套測試問題。

    韓衛明:被你擊中的男子認識娜娜麼?

    邢至森:不認識。

    韓衛明:那你要槍擊的人認識娜娜,對麼?

    邢至森:請不要提起我的女兒,她跟本案無關!(上身前傾,下巴上揚,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你要槍擊的人是個男人,對麼?

    邢至森:我沒打算殺任何人!(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默默地盯著老邢,低聲問道:“娜娜出事了?”

    邢至森:沒有!(向後靠坐,移開視線,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所以你要對他開槍,對麼?

    邢至森:不是!(右手握拳,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你要槍擊的人傷害了娜娜,所以你要報復,對麼?

    邢至森:不是!(嘴角緊抿,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老邢,你帶著槍去,就是打算對某人開槍,對麼?

    邢至森:不是!(重新對視,語調升高,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現場出現了令你始料未及的情況,你要槍擊的人並未出現,對麼?

    邢至森:不是,我沒打算殺任何人!(坐直,上身前傾,皮膚電反應異常)

    韓衛明:娜娜到底怎麼了?

    老邢突然跳起來,五官扭成一團,眼珠也似乎要從眼眶裡暴出來,“不要提到我女兒!”


    在那一瞬間,方木幾乎認為老邢想當場掐死韓衛明。身後負責保衛的兩名警察迅速撲過來,把邢至森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韓衛明沒有躲閃,眉頭緊蹙,半晌,他低聲對老邢說:“你要說實話,我們才能幫你。”

    邢至森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剛才的掙扎已經耗盡了他的全部力氣。喘了一陣後,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韓衛明看了他幾秒鐘,嘆了口氣,抬頭對著屋角的監控器說道:“測試結束。”

    方木宛若木雕泥塑般,感覺全身都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地看著老邢。他知道,在監控器另一端的人們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然而這一切對方木而言都不重要,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問號:

    你為什麼要騙我?


    老邢沒有看方木,他甚至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著頭,整個人似乎小了一圈。良久,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天意,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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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27: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佛與地獄


    般若寺地處市中心,原本只是個破敗蕭條的小寺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城市裡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來,
   作為本市唯一一個佛教場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興盛。寺院裡整日煙霧繚繞,吃得紅光滿面的僧人隨處可見。

    不知道為什麼,物質生活越來越富足,人們的心靈卻越來越沒有著落。

    人頭攢動的法物流通處,金先生捧著一大捆香燭,罵罵咧咧地擠出人群。“他媽的,怎麼這麼多人?”

    梁四海眉頭一皺,嘴邊立刻顯露出硬冷的紋路。金先生趕緊閉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燭遞到梁四海手裡。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貴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緩和,淡淡地說:“最貴,未必最誠心——關鍵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聽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轉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爐走去。

    燃香的時候,梁四海周圍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騷動。畢竟,在般若寺裡能有如此排場的香客並不多見。梁四海對此視若無睹,雙手合十,默立了一會兒後,抬腳去了大雄寶殿。

    進殿後,梁四海先對佛像旁執鐘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顯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見到他,立馬精神起來,還禮後,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鐘。
    渾厚的鐘聲在大殿裡久久回響,正在參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這邊看來。梁四海依舊目不斜視,緩步走近拜墊,肅立合掌,兩足呈外八字形,腳跟相距約二寸,
    腳尖距離約八寸,目光注視兩手中指尖。隨後,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狀,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墊的中央,左掌仍舉著不動,兩膝隨即跪下。
    跪下後,左掌隨之伸下,按在拜墊中央左方超過右手半掌處。隨後,右掌由拜墊中央右方向前移動半掌,與左掌齊,兩掌相距約六寸,額頭平貼於地面。

    旁邊一對參拜的夫妻看得嘖嘖稱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馬馬虎虎磕頭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專業,多有誠心——咱也跟著學學。”

    金先生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時,嘴裡似乎喃喃地說著什麼,金先生稍稍側過耳朵,竭力想去聽清那些詞句,卻絲毫不得要領。

    如是幾次後,梁四海兩手握拳翻轉,手掌打開,掌心向下貼地,頭離拜墊,右手移回拜墊中央,左掌舉回胸前,右掌著地將身撐起,直腰起立,雙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轉向早已靜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靜能大師。”

    靜能主持躬身還禮,滿面笑容地說道:“梁施主,你又來了。”

   “是。”

   “上次你為本寺義捐了三十萬元,貧僧還沒來得及向你道一聲謝呢。”

   “大師別客氣。”梁四海急忙說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會保佑你的。”

    梁四海連稱“阿彌陀佛”,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轉身離去時,金先生卻在他臉上看到了進寺以來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會議室裡氣氛凝重,下午出現的突發情況讓本來就撲朔迷離的案情更加複雜。韓衛明做出了兩份完全相反的測試結論。
    一份為真陰性(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另一份為真陽性(與案件有牽連的人沒有通過測試)。在他看來,邢至森關於在城灣賓館的供述沒有說謊,
   而他去城灣賓館的真正目的卻顯然不是與某人見面那樣簡單。雖然韓衛明對此沒有做出明確的說明,但是看過測試圖譜以及相關問題的人都明白,
   老邢去城灣賓館的目的就是殺人,只不過他殺錯了人而已。

    除了陳述時語調低沉的韓衛明,似乎每個人都在沉思,就連市局領導也無心評述。聽完韓衛明的匯報,領導掐滅煙頭,想了想,說了句鑒於案情重大,
   研究再做決定,就宣布散會。大家紛紛起身離座,轉眼間,偌大的會議室裡就只剩下韓衛明、邊平和方木三人。邊平看看始終盯著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嘆了口氣,
   低聲對韓衛明說:“走吧,韓老師,先找個地方吃飯。”

   “算了,沒胃口。”韓衛明的臉色也很難看,“任務完成了,我想早點回去。”

    把韓衛明送回賓館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和邊平默默地抽著煙,彼此一言不發。良久,邊平把煙頭扔出車窗,長出了一口氣。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發動汽車。

   “不用了。我腦子很亂,想一個人靜靜。”邊平跳下車,“明天見吧。”

    方木無心堅持,低著頭坐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很想喝酒。不遠處,有一家小火鍋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閃亮。方木踩下油門,徑直開了過去。

    四瓶啤酒轉眼間就被消滅得乾乾淨淨,桌上的菜卻絲毫未動。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縫著眼睛盯著滾開的火鍋,感覺自己的大腦也像那鍋裡的肉片和青菜一樣,被攪和在一起,翻轉沸騰。

    老邢欺騙了自己,這是方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來自最信賴的人的欺騙,卻讓方木難以接受。
    他越發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之前的追查是有價值的麼?誰是無辜者?丁樹成去臥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還是老邢的幫凶?

   “這麼浪費啊?”

    面前的霧氣中突然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方木費力地抬起頭來,分辨了半天才認出那是韓衛明。

    韓衛明徑自在對面坐下,掃視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說:“沒少喝啊,小方。”說完,不待他回話,就揚手叫服務員過來。“再來四瓶啤酒,兩盤上腦。”

    酒菜上齊,韓衛明吃喝起來,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著他,心情複雜。毋庸置疑,這是個敬業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實意圖,也讓方木感受到被欺騙的痛楚。

    也許是感覺到了方木的目光,韓衛明頭也不抬地說道:“吃點東西吧,再討厭我,也得吃飯。”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鍋裡夾了幾塊羊肉,放在盤子裡,想了想,開口說道:“不,我不討厭你。”

   “呵呵。”韓衛明抬頭掃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別瞞著了——都在你臉上寫著呢。”

    方木無語,幾秒鐘後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頓,大吼一聲:“為什麼不肯放過老邢!”

    幾位被驚動的食客扭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終淡定的韓衛明,很快,又回頭各自推杯換盞。

    韓衛明看看方木手中裂開的杯子,皺皺眉頭,轉身示意服務員再拿個杯子。

    這一聲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氣,他垂下頭,感覺渾身酸軟。直到戰戰兢兢的服務員把杯子從他手裡抽走,他才感覺到手心傳來的痛感。

    掌心處已經被碎裂的玻璃杯劃破了,傷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滲了出來。

    面前突然出現一張潔白的面巾紙,韓衛明沒說話,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順從地把紙攥在手心,再抬頭看時,韓衛明已經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煙慢慢地吸著。

   “不是我不放過他,而是他自己不放過自己。”韓衛明緩緩地說,“身為警察,他做了最不該做的事情。”

   “老邢不會無緣無故去殺人……”

   “無論什麼緣由都不能殺人!”韓衛明提高了聲音,“什麼罪行都可以原諒,唯有殺人,絕不能原諒!”

    一字一頓地說完這段話後,韓衛明緊緊地盯著方木,眉頭深鎖,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臉上。與他對視了半分鐘後,方木敗下陣來。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囁嚅道。

   “這很顯然。”韓衛明又點燃一根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關於這件事你比我們誰知道得都多——不,我沒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驟然警惕的表情,
   “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話,就把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後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責就會被洗清。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老邢仍然要承擔他應該付出的代價。”韓衛明低聲說,“這是你我都清楚的事實,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不應該讓他蒙冤——祝你好運。”

    方木沉默了幾分鐘,起身便走,留下韓衛明在身後不滿地嘟囔著:“這小子,還沒結帳呢。”
   

    深夜裡,氣溫驟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樓道裡,藉著對面樓裡傳來的微弱光芒,能看見自己嘴邊冒出的一團團白氣。他定定神,抬手按下了402室的門鈴。

    半分鐘後防盜門上的門鏡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門後正有人窺探著自己。
   
   “誰?”
   
   “我是方木。”方木壓低聲音,“嫂子,開門。”
   
    楊敏松了一口氣。“■嗒”一聲,門開了。

   “你怎麼。。。”

    不等她說完,方木就閃進屋內,然後轉身面對楊敏,一字一頓地說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談談。”

    “說什麼?”楊敏忽然吸吸鼻子,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是的。”方木無心糾纏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問道,“娜娜在哪裡?”

    楊敏的臉一下子白了,嘴也哆嗦起來。幾秒鐘後,她的眼睛忽然睜大了,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某件事。

    “邢娜。。。。。。”

    “老邢怎麼了?”楊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氣大的驚人,方木感覺她的指甲幾乎已經嵌進了自己手腕的皮膚裡,“他是不是。。。。。。”

    “邢娜在哪裡?”

    “你先告訴我老邢怎麼了?”楊敏忽然歇斯底裡地尖叫起來,“否則我什麼都不會說!”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背後,有某種東西,堅不可摧。

    “老邢在下午的測謊中。。。。”方木艱難地選擇著詞句,“測謊結果顯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殺人。”

    抓在方木手臂上的那隻手剎那間失去了勁道,楊敏死死地看著方木,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流淌下來,雙腳卻不住地向後退著,最後頹然跌坐在沙發上。

    “這個老傻瓜。。。”楊敏哭出聲來,整個人蜷縮在沙發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這個老傻瓜。。。”

    方木垂著手站在楊敏身邊,不知該說些什麼來安慰她。等她的哭聲小了一些,才低聲問道:“邢娜到底在哪裡?”

    楊敏立刻停止哭泣,抬手抹抹臉上的淚痕,語氣堅決:“你走吧,我沒什麼想跟你說的。”

    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幫老邢。。。。。”

    “如果老邢覺得可以告訴你,那他早對你說了。”楊敏站起身來,“我要睡覺了,請你離開。”

    方木咬咬牙,迅速掃視了一下客廳,然後出人意料地朝北側的臥室衝過去。楊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卻緊緊拉住了方木的衣袖。方木甩開她,伸手推開了臥室的門。

    一股濃重的香燭味撲面而來,伴隨著沉悶的“嗡嗡”聲。室內的光線很暗,還有種沁入骨髓的寒意。方木立刻覺得不對勁,而且馬上察覺到原因所在。

    這根本不像一個少女的臥室。創、櫃子、梳妝檯、電腦桌什麼的統統沒有,只是在房間左側擺著一個小小的祭台。而最怪異的,是房間裡停放著一個大大的櫃狀物,
    定睛望去,是一台巨大的冰櫃。

    看到這一切,方木愣住了,隨即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台冰櫃走去。他剛邁出兩步,就感覺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楊敏。她已經淚流滿面,花白的頭髮被淚水打濕,粘在臉上,眼睛裡全是恐懼和祈求。

    “別打擾她。。。。就讓她安靜地睡吧。。。。求求你。。。她受得罪夠多了。”

    一陣巨大的寒意剎那間貫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識到了冰櫃裡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那是。。。”方木顫抖著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冰櫃,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楊敏拼命地點頭,身體卻徹底癱軟下去,只有一雙手還努力拽著方木,阻止他去碰那個冰櫃。

    “到底怎麼回事?”

    “8月7號。。下了班,娜娜卻沒回來。。。。手機也關機。。”楊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後半夜,有人敲門。。。。沒看到人,卻看到一個大紙箱。。。”
    楊敏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號,仿佛眼前又出現了那可怖的一幕。“孩子。。。。。。手腳都沒了。。。。。乳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

    方木感覺整個腦袋都麻木了,似乎有兩把重錘在反覆敲擊太陽穴,過了半天,他才意識到自己幾乎要把牙咬碎了。

    “誰幹的?”那低啞、凶狠的聲音似乎不屬於自己,“誰幹的!”

    “不知道。。。。。。”不知何時,楊敏已經放開了方木,把額頭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一般,“嗚嗚。。。。。。不知道。。。。”

    “為什麼不報警?”方木難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們是警察!”

    “他什麼都不跟我說。。。。。只讓我買了個冰櫃把孩子放進去。。。。。嗚嗚。。。他說他會處理的。。”

    “可是。。。為什麼要把娜娜放在家裡?”

    “孩子死得太慘了。。。嗚嗚。。。她那麼愛美。。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她這副樣子。。。我們什麼都不能給她。。。只能讓她保留最後的尊嚴了。。。”

    方木轉頭看著那台冰櫃。它就那樣無動於衷地站著,對俯臥在地上的母親的痛哭充耳不聞。方木緩緩地走過去,把手放在櫃門上,停了幾秒鐘後,鼓足全身的勇氣拉開了。

    這一幕只應該出現於地獄。

    女孩靜靜地躺在滿是冰霜的冰櫃裡,頭微微向左側,頭髮和臉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掩蓋她臉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由於嚴重脫水,女孩的皮膚已經萎縮發黑,再也看不出曾經秀麗的模樣。也許是怕她覺得寒冷吧,父母給她穿上了色彩艷麗的羽絨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體讓那些衣物顯得乾癟不堪,
   也讓她看上去像一個比例失調,又遭遇惡意損壞的玩具娃娃。

    楊敏似乎完全沒意識到方木已經拉開了冰櫃,哭得神志不清的她仍然沉浸在夢魘般的回憶中。

    “她那時一定很害怕。。。。怕死了。。。。”

    這些話方木都聽不到,當他輕輕地合上冰櫃的時候,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

   
    老邢仍將被送會員看守所繼續羈押。儘管局裡下令暫時封鎖消息,老邢曾經意圖殺人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他離開C市那天,場面冷清。在這個敏感的時期,
    沒有人願意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點的關係。

    警車駛離市局大院,很快融入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半小時後,警車開出C市,一個小時後,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個服務區停下了。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刑至森睜開眼睛,隨口問道:“到哪兒了?”隨行的兩名負責亞姐的警察沒有回答,而是起身跳下了車。刑至森微嘆口氣,
    剛剛閉上眼睛,就聽見車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多謝了。”

    “嗯,別太久。”

    “好的,不會叫你為難。”

    老邢心頭微微一震,剛睜開眼睛,就看到方木拉開車門跳了上來。他小心地關好車門,又在駕駛室後窗上敲了兩下,駕駛員回過頭來,
    方木用兩根食指衝他擺出了一個“十”字造型,嘴裡無聲地說道:“十分鐘。”駕駛員點點頭,跳下車。

    然後,他坐在老邢的對麼,先點了一支煙塞進老邢戴著鋼銬的手裡。老邢滿是愧疚,幾乎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機械地任方木擺布。

    “好了,現在這裡只有你和我。”方木微微躬下身子,“我昨天去過你家了。”

    那隻夾著香煙的手立刻停在了半空,隨即就顫抖起來。

    方木看著那隻不停哆嗦的手,面無表情地問道:“誰幹的?”

    “別問了。不要為我做任何事,不值得。”老邢用力搖搖頭,“我不能再連累別人了。。。。。”

    “我並不僅僅是為了你。”方木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我知道了這些,卻什麼也不做的話,那就不是我了——你說呢?”

    老邢抬起頭,恰好遇見方木的目光,兩人對視了幾秒鐘,同時嘿嘿地笑起來。

    “你想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的一切。”方木目光炯炯,“一切。”

    “那要從今年年初說起了。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跨境拐賣兒童的案件麼?最初,我們在外圍做了一些工作,但是進展非常緩慢,
   遭遇的阻力也非常大。後來,我決定採用秘密偵查手段。同時,我也收到了一些恐嚇信和恐嚇電話。你值得,乾我們這一行的,這些玩意兒都是家常便飯,
    我也沒當回事。8月初的時候,寬田區發生了一起綁架小學女生未遂案,那個差點被綁走的女孩,就是邢娜班上的一個學生。。。。。。”

    老邢低下頭,雙手插進頭髮裡來回捋著,錚亮的手銬顯得分外刺眼。

    “。。。。學校要求家長接送學生。8月7號那天,有三個學生沒有家長來接,邢娜就挨個送他們回家。可是她自己卻再也回不來了。。。”

    老邢說不下去了,捋頭髮的動作變成了死命地撕扯,喉嚨裡也傳來野獸負傷般的“嗚嗚”聲。

    方木按住他的手,低聲問道:“為什麼不詢問那三個家長,也許會有線索?”

    “我找過他們,他們什麼都不肯說,而且都迅速離開了本市。”老邢的臉色慘白,“這擺明了就是對我的警告。”

    “所以你就。。。。。。”

    “對。我派丁樹成去臥底,除了查案,還給他一個任務,就是找出幕後元凶後,讓我親手殺了他。”

    “這麼說。。。。。”方木慢慢地說道,“你派丁樹成去幫你殺人?”

    “對。”老邢慘笑一下,“對我很失望,對麼?”

    “為什麼不讓法律制裁他?”

    “呵呵。”老邢笑著搖搖頭,“的確,當時我報警了,也許很快會抓到一個或者兩個人。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像胡英博這樣為了錢甘願背黑鍋的人有很多。
    及時真的抓住幕後元凶,證據確鑿,又能怎麼樣?死刑?把他綁在執行台上,先注射巴比妥,等他睡著了再注射氯化鉀?讓他舒舒服服地、像他媽睡著了一樣去死?”

    老邢突然吼起來:“邢娜的手腳都沒了!”

    方木默默地看著老邢,忽然很想幫助眼前這個人離開這輛車,然後給他一支槍,讓他朝著幕後主使者的腦門上通通快快地放一槍。

    他竭力遏制心中澎湃的情感,努力用平靜的語調問道:“後來呢?”

    老邢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粗重地呼吸著,等那雙幾乎要暴出眼眶的眼睛疲憊地合上後,才聲音粗啞地回應道:
   “小丁給了我消息,我們約定,在紙條上畫上十字,就意味著可以動手了。結果。。。。。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丁樹成告訴你幕後元凶的名字了麼?”

    “沒有——這本身就不正常。”老邢垂下眼睛,“仇恨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一看到那十字就什麼都忘了。”

    方木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就這些?”

    “嗯。”老邢抬起頭來,語氣懇切,“如果我還能求你做事的話,能幫我兩個忙麼?”

    “你說吧。”

    “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經連累了丁樹成,如果是,請務必幫我打聽到他的消息。”老邢頓了一下,
   “第二,如果丁樹成已經遭遇不測,那麼,你就徹底不要管這件事了。對方的強大也許是我們無法想象的,無論結局如何,我都自認倒霉,我不想再連累任何人了。”

    方木看著老邢那張盡顯軟弱的臉,這表情讓他感覺陌生,也讓他不忍再看下去。方木默默地起身,跳下警車,揮手示意負責押解的警員們可以過來了。
   在這個過程中,方木知道老邢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自己。關上車門的一剎那,他忍不住抬起頭來,面對那張驟然蒼老的臉認真地說道:“好好活著。”方木眯起眼睛,“一定要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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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28: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錄像帶


    幾天后,局裡正式作出決定:根據韓衛明作出的測謊結論,專家組繼續工作,查清案件事實。刑至森故意殺人案(預備)另案處理。

    調查的重點依然是刑至森所說的被殺的女子以及她與本案的關係,首要的任務,是找到她的屍體。專案組在外圍做了大量工作,
    一旦在本市及周邊幾個縣市發現無名女屍即前往辨認,但無一符合刑至森所描述的特徵。每個人心裡都清楚,這麼做無異於大海撈針。

    肖望繼續對城灣賓館這條線展開調查,並隨時向方木透露調查進展。據他介紹,城灣賓館成立於2001年,經理叫金永裕,從稅務機關及工商行政管理機關調取的資料顯示,
    該賓館並無可疑之處及違法亂紀行為。期間,肖望又帶技術人員反覆勘察了案發現場及周圍幾個房間,均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方木也在私底下進行調查,首要的目標是丁樹成。這個已經失蹤很久的人也許就是解開所有謎題的鑰匙。方木盡量不去想他可能已經被害或者離開了這個城市,
    只是發動所有他能夠發動的力量,全力追查丁樹成的下落。

    他無法忘記刑至森家裡那個房間,無法忘記那個冰櫃,無法忘記蜷縮在冰櫃裡的邢娜。

    方木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甚至不知道是否。

    然而做事之前,一定要思考它是否有價值麼?


    周三下午,調查組第三次例會。

    對刑至森的羈押即將超過法定期限,而新聞媒體也始終緊盯著這件案子。如果再不盡快找到刑至森無罪的證據,市局只能以故意殺人罪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而案件一旦到了法院,再為刑至森翻案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調查組面臨的壓力很大,而案件調查偏偏又毫無進展。所有與會者大多陰沉著臉,空氣也非常凝重,
    似乎隨時都會結成硬塊,砸在每個人的頭上。

    正在大家聽取肖望的外調情況匯報時,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人大踏步闖進來,直奔長桌一端的局長而去。

    是鄭霖。

    局長皺皺眉頭:“鄭霖,我們在開會,你先出去。”

    “我知道,我就是為了這個案子來的。”鄭霖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局長面前,“我們有重大發現。”


    詢問室的面積不到十平方米,一下子涌進十幾個人,立刻顯得擁擠不堪。走在前面的局長感到了背後的壓力,回身指指方木、肖望和鄭霖等幾個人:
   “你,你,你,還有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室內顯得稍微寬敞一點以後,他轉身面向桌前的年輕人,心平氣和地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抬起頭來,方木馬上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目光。

    是景旭。

    面對這麼多警察,景旭顯得有些侷促不安,目光也游移不定。鄭霖開口了:“他叫景旭,是城灣賓館的保安員,案發當天就是他值班。”

    “哦?”局長轉向鄭霖,“你說的重大發現是什麼?”

    “錄像帶。”鄭霖揚揚手裡的一個檔案袋,“這裡清晰地記錄了案發當天走廊裡的情形。”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隨即死死盯住鄭霖手裡的檔案袋。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鄭霖從城灣賓館拿走的那些錄像帶的用途。但是方木還心存一絲僥倖。。。

    “錄像帶?”局長詫異地轉過頭來,面向景旭,“不是因為監控系統調試,當天沒有錄像帶麼?”

    景旭看看局長,又看看鄭霖,嘴脣囁嚅著,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

    “是這樣,當時有幾個攝像頭已經調試完畢了。”鄭霖替他回答道,“其中就包括六樓南側的一台——恰好正對著那條走廊。”

    局長掃了鄭霖一眼,又面向景旭:“當時你為什麼不交出來?”

    “我。。。。”景旭低下頭,“我。。。。。”

    “他害怕受到報復,也不想讓賓館受到牽連。”開口的又是鄭霖。

    局長再次回頭看了看鄭霖,眉頭皺了起來。

    方木的心跳驟然加速,之前不祥的預感正一點點變成現實。

    局長收回目光,揮揮手,“先看看錄像帶吧。”


    錄像帶一共一小時四十分。開頭的一小時二十分鐘毫無特別之處,只是一條空盪蕩的走廊,偶爾有穿著賓館制服的服務員走過。
    下午四點十三分的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現在走廊裡,雖然是背影,但從穿著的衣物來看,應該是老邢。

    每個人都興奮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男子進入624房間後,屏幕上暫時恢復了平靜。然而這平靜僅僅維持了二分十二秒,624房間的門忽然打開,
   一個男子從裡面疾步而出,隨即,老邢也追了出去。從房間裡傾瀉而出的陽光照亮了門口的地毯,方木看著那一塊光斑,竭力想從那些起伏變化中分析出室內的情況。
    與此同時,他心中的一團也越來越大。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

    鄭霖,你這個蠢貨!

    大約十秒後,畫面的下方忽然出現了三個人,所穿衣物混雜,但毫無例外地都戴著口罩。他們迅速地進入624房間,又把門關上。一分二十秒後,
   先是兩人合抱著一個長條物從房間裡出來,從外觀看,應該是被毯子包裹的一個人。後面的人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三人腳步不停,迅速從畫面下方消失。

    局長直起腰來,並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用手托著下巴,沉思了半分鐘。隨後,他揮揮手讓其他人出去,唯獨把鄭霖留了下來。

    方木和肖望回到走廊裡,肖望一臉興奮:“這下問題就簡單了,有了這個證據,就能證明老邢的話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轉身面向窗外。

    天氣已經很冷了,街頭的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行人們都衣著臃腫,抱著肩膀匆匆而過。他們都覺得很冷了吧,可是方木的心裡,卻比這初冬的空氣更冷。

    忽然,室內的聲調高了起來,能隱隱聽到局長在大吼:“。。。。。你長者腦子是幹嗎的。。。你覺得現在還不夠亂麼?”

    鄭霖的聲音夾雜在局長的吼聲中,低沉卻急促,似乎在解釋什麼,卻越來越失去耐心。

    方木回過頭來,恰好遇到肖望的目光,後者顯然也聽到了爭吵聲,點煙的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兩個人面面相覷。正在此時,
   會議室的門被猛然拉開了,一臉怒色的局長探出頭來,在方木和肖望的臉上來回掃視了幾遍後,指著方木喝道:“你,進來!”

    方木急忙走進會議室,聽到局長在身後重重地摔上房門。面色同樣陰沉的鄭霖手叉著腰,掃了方木一眼就把頭扭向另一邊。

    “好,小方,你來說說看,”局長沒有面朝方木,而是咄咄逼人地看著鄭霖,“你怎麼看這錄像帶?”

    方木心裡明白,一切已經無法再隱瞞了,可是仍然忍不住看了看鄭霖。鄭霖終於回過頭來,目光不再強硬,甚至有一絲祈求。

    “你不用看他!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局長冷冷地說道。

    方木垂下眼睛,卻清楚地感覺到局長和鄭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甚至銳利地刺痛了自己的皮膚。

    “那錄像帶是假的。”

    “看看!看看!”局長誇張地舉起雙手,然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小方不是專業的技術人員,都能看出問題——你以為物證科的人都是傻子?”

    鄭霖沒有理會局長,依舊死死地盯著方木,“你憑什麼說是假的?”

    方木抬起頭,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案發時間是下午四點左右,太遠應該在西南方,而624房間在正南方,
   所以陽光不可能從房間的窗戶一直照射到走廊裡——你的錄像帶,應該是下午一點左右拍的。”

    鄭霖怔了幾秒鐘,整個人忽然晃了晃,最後倚著桌子勉強站住了。

    “中午十二點半拍的。”鄭霖莫名其妙地笑笑,“好不容易找到的時間。”

    說完,他的目光就散開來,盯著腳下的一塊地磚,一動不動了。

    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漸漸濃稠,最後竟像有了沉沉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良久,局長開口了:“那幾個演員是誰啊?依我看,有小海還有阿展吧?還有誰?”

    面如死灰的鄭霖抬起頭來,剛要開口,局長就猛地一揮手,“行了,我不想知道——你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把那小子打發走。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提了。”

    鄭霖的語氣軟了下來:“只要我們相信這錄像帶是真的,不就行了麼?”

    “操!”局長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你他媽瘋了吧?這是偽造證據!徇私枉法!你也想像老邢那樣進去啃窩頭是吧?”

    正在這時,門被敲響了,隨即,肖望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小聲對局長說:“談完了麼?”

    “有事?”局長毫不客氣地問道,“有就快說!”

    “剛才。。。。那個。。。。。”肖望一臉尷尬,“您最好下樓去看看。”

    局長低聲罵了一句,打不走了出去。


    房間裡只剩下方木和鄭霖,氣氛卻更加凝重。方木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低聲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鄭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我和老邢乾了十幾年,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

    “可是你做的這一切毫無意義!”方木忍不住低聲吼道,“搞不好把自己都牽連進去!”

    “我不怕!”鄭霖猛地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瞪著方木,“只要老邢沒事,我做什麼都行!”

    “局長說的沒錯,”方木咬著牙,“你他媽果真瘋了!”說罷,他轉身欲走。鄭霖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方木用力甩了兩下,竟然掙不脫。

    “你告訴我,老邢到底對你說了什麼?”鄭霖的眼睛裡是一種失去理智的狂熱,“我們可以幫你!”

    “我不會告訴你。”方木停止正在,低聲說道,“因為我不相信你。”

    “什麼?你居然。。。。”鄭霖的臉扭曲起來,似乎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來給他看的衝動,“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了。。。我們還供過事。。。。。”

    “事情發展到現在。。。。。”方木用了掰開鄭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誰也不相信!”


    說罷,方木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卻被當胸推了一把,踉蹌了幾步才勉強站住。

    兩個人閃了進來,回手關上了門。方木看看他們,也是熟人。

    高個子、皮衣黑褲的是阿展,個子略矮、藏青色風衣的是小海。

    “回答鄭支隊的問題,”阿展冷冷地說道,“否則就別走。”

    方木看看他,又扭頭看看鄭霖,後者正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回望著他。

    方木笑笑,嘴邊卻立刻出現硬冷的紋路,“我要是不回答呢?”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小海從身後抽出一樣東西,啪地甩開,是一把ASP警棍。

    鄭霖的眉頭皺的更緊,卻沒有阻止小海。

    “別讓我們為難,方木。”他輕聲說道。
   
    “那就試試吧。”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響起,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迅速閃進了房間,站在了方木身邊。

    是肖望。

   “新來的,這不關你的事,”鄭霖冷冷地說道,“別自找麻煩。”

    “關他的事,就關我的事。”肖望面無表情,手一直放在後腰裡,“你可以試試看。”

    鄭霖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一步步走到肖望面前,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我再跟你說一遍,這不關你的事。別自找麻煩。”

    “呵呵,”肖望瞟了小海手中的警棍一眼,毫不退讓地回望著鄭霖,“在你們局裡動手打架,我無所謂,但是你最好先解決你自己的麻煩吧。”

    “哦?”鄭霖臉上的凶狠一下子變成了詫異,“你什麼意思?”

    “局長讓我叫你下去。”肖望的眼神中滿是揶揄,“景旭在詢問室裡鬧呢。”



    一進詢問室,方木就愣住了。景旭赤裸著上身,胸口和手臂遍是瘀傷。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敞開的信封,裡面是厚厚的一沓錢。

    眼前的這一幕顯然也出乎鄭霖的意料,足足半分鐘後,他才回過神來。

    “你幹嗎?”鄭霖的聲音雖低,卻寒意十足,“脫衣秀?”

    “他舉報你暴力取證。”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局長開口了,“還有。。。。”

    “還有徇私枉法。”

    方木循聲望去,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夾著公文包,戴黑框眼鏡的小個子。

    “金永裕,城灣賓館的經理。”肖望湊到方木耳邊小聲說道。

    “你是誰?”局長上下打量著他,冷冷地問道。

    金永裕做了自我介紹,又指指身邊的小個子,“這是我的律師。”

    “你有什麼事?”局長掃了一眼金永裕遞過來的名片,隨手放在桌子上。

    “景旭是我賓館的員工,我代表他舉報你們的警察有暴力取證、收買證人、偽造證據和徇私枉法的行為,並要求追究相關責任人的法律責任。。。。。”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鄭霖打斷了他的話,“你憑什麼替他出頭?”

    “呵呵,那就要問你了。”金永裕慢條斯理地開口了,“你偽造了這份證據,接下來肯定要進行子虛烏有的調查,那將會對我賓館的聲譽和正常經營帶來極壞的影響——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鄭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雙手也捏成了拳頭。他扭頭看看景旭,後者凍得直哆嗦,看也不看鄭霖一眼,臉上卻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小看你了,是麼?”鄭霖輕聲問道,“你早就計划算計我了,對麼?”

    景旭盯著桌面,慢慢地說:“你不用威脅我,我是個守法公民。”

    “行了!”局長眼見鄭霖又要發火,急忙息事寧人,他轉向金永裕,低聲問道,“你想怎麼樣?”

    “我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金永裕依舊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如果您處斷不公,我會向檢察院和政法委反映這件事情。”

    局長默默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忽然大聲說道:“鄭霖、阿展、小海,現在立刻交出你們的配槍和證件,從即日起停職接受調查。”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轉向金永裕:“有結果了我會通知你。”

    “好。”金永裕笑笑,站起身來,“我們會保留繼續追究這件事的權利。”

    景旭穿好衣服,跟著金永裕離開了詢問室,走過鄭霖身邊的時候,他特意停了一下,看著鄭霖那張木雕泥塑般的臉,嘿嘿笑了幾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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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百鑫浴宮(上)

    某電視連續劇拍攝現場。

    一身時髦打扮的裴嵐拖著一隻拉桿箱,邊走邊擦拭著眼角,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激動地說著什麼。
   裴嵐搖頭、哭泣,最後把頭埋在男子的胸前,雙手環繞住他的腰。。。。。

    “停!這一條過!”一個導演模樣的傢伙從監視器前站起身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似乎並不滿意。

    “準備下一場。”導演轉向裴嵐,“裴嵐,情緒再飽滿點,OK?”

    “嗯。”裴嵐懶懶地應道。化妝師急忙上去給她補妝,裴嵐的視線卻被片場外緩緩駛來的一輛黑色奔馳轎車吸引住了,臉上也有了一絲亮色。

    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手裡還拎著一個大號的保溫壺。男人是梁澤昊,他一邊熟稔地和劇組工作人員打招呼,一邊指示保姆把保溫壺送到裴嵐的化妝車裡。
   走到裴嵐面前,梁澤昊笑嘻嘻地問道:“寶貝,今天好麼?”

    不等裴嵐回答,旁邊的一個女演員插了一句:“梁哥,又來送湯了?對裴姐真好呀。”

    “是啊。”梁澤昊上下打量著她,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對方高聳的胸部上,“紫嫣最近又漂亮了啊。”

    女演員咯咯地笑起來,故做媚態地瞟了梁澤昊一眼。裴嵐面露慍色,把臉扭向另一邊。

    女演員不無得意地撇撇嘴,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妨礙你們聊天了”,就扭著腰肢款款離去,走出幾步,不忘又意味深長地回頭拋了個媚眼。

    梁澤昊一直色迷迷地看著女演員的臀部,直到忍無可忍的裴嵐乾咳了一聲,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見裴嵐的臉色很難看,梁澤昊低聲說了幾句好話。哄了一會兒,看裴嵐的臉上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梁澤昊也沒了耐心,說了句“記得過來喝湯”,就一頭鑽進化妝車裡。

    裴嵐不用猜就知道梁澤昊幹什麼了,想到他又和那些急於攀上高枝的女演員們打情罵俏,心中越發妒恨。草草打發走化妝師,
    感到胸悶氣短的裴嵐站起身來,想出去走走,剛邁出幾步,就聽到周圍一片尖叫和按動快門的■嚓聲。

    是圍在片場外的影迷。裴嵐的臉上迅速更換為自信、歡快的笑容,步履輕盈地走過去。

    此刻,也許只有這些狂熱的人才能慰籍自己的心靈,裴嵐耐心地接過一個個本子,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她想起曾在另一個簡陋無比的本子上簽下的名字,
    還有那個有著銳利卻溫暖的眼神的警察。

    那一瞬間,她的心也跟著暖了一下。


    雖然還沒到放學的時間,第六小學門口卻已經擠滿了等候的學生家長,各式各樣的汽車、電動車、自行車滿滿當當地排列在馬路兩側。路過的行人們無不側目
    ,了解原委後,卻都報以寬容的一笑。

    兒童頻頻失蹤的事情已經傳到了C市,誰也不想讓厄運降臨到自家寶貝的頭上。

    街邊的一家快餐店裡,方木一邊盯著人頭攢動的第六小學門前,一邊小口啜著已經冰冷的杯裝豆漿。收銀的女孩子不是好奇地看看這個奇怪的客人,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除了吸煙,就是喝那杯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豆漿。天氣已經很冷了,快餐店的窗戶上矇著一層水汽,他不時用手擦出一塊兒乾淨的玻璃,
    似乎是在外面尋找著什麼人。女孩子低頭看看手裡疊得整整齊齊的毛票,心想一定有人欠他錢。

    時針慢慢走向下午五點,女孩子有點急了,再過一會兒,第六小學就該放學了,有不少家長都會帶著孩子來這裡吃點東西,這傢伙在這裡占著座位,要影響生意的。
    她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讓他離開的時候,客人忽然起身,一路小跑衝出了門外。

    方木在等候的家長中擠來擠去,瞄準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鬼回過頭來,看到是方木,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剛撞了墻似得表情。不等方木開口,他就連連小聲告饒:“別在這兒,別在這兒——我兒子就快放學了。”

    女孩子剛剛收走那討厭的客人留下的豆漿,就看見他又拽著一個滿臉苦相的男子走了進來。女孩子本能地問了—句“先生來點什麼”,卻被他毫不客氣地一句
   “等會兒再說”草草打發掉。女孩子撅撅嘴,一臉不高興地回到收銀台前。  i

    方木把老鬼按坐在椅子上,直截了當地問道:  “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沒聽到啊。”老鬼目光游移,  “我每天也挺忙的……”

    “我你打聽的事情,有消息麼?”   
   
    “沒有。”這個問題老鬼回答得倒乾脆利落,說罷就欲起身,“對不起啊——我得接孩子去了。”

    方木不由分說,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老鬼有些急了,看到方木冰冷的眼神,又軟了下來。   

    “你放我走吧,老大”老鬼衝方木連連作揖,  “我那前妻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個月啊.我只有今天能看看孩子……”   

    “好啊。”方術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  “那就跟我說實話。”   

    老鬼小聲罵了一句,看看手錶,又換上了一副無賴的嘴臉,  “你先給我買杯水——我要喝珍珠奶茶。”

    “行。”方木站起身來,一隻手指著老鬼的鼻子,  “你要是敢跑……”

    “哎呀,我不敢啊。”老鬼不耐煩地揮揮手,眼睛始終盯著校門口,“你就快點吧。”   

    付錢的時候,收銀的女孩衝他翻了個很大的白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當他看到女孩把所謂的“珍珠”倒進塑料杯子時,
    心中不由得一動。奶茶衝好後,方木向女孩要了一根最粗的吸管,回到了座位上。  

    老鬼好像真的渴壞了,也不顧燙嘴,連喝了幾大口,邊嚼著“珍珠”邊嘀咕:“你別說,這玩意兒還真好喝。”

    “說吧,你都打聽到什麼了?”

    “那個姓丁的沒下落,最近誰也沒看到過他。估計是跑了。”老鬼壓低聲音,“至於老邢的事兒,道上的人都知道他被擺了一道,聽說跟老邢正在查的案子有關。”

    “什麼案子?”

    “具體的不知道,據說跟丟小孩的事有關係。

    方木想了一下,又問道:“莊家是誰?”

    “具體的不清楚,只知道是本地的。”老鬼看看四周,低聲說道,“方警官,你這人不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嗯?”

    “那夥人不好惹,據說根子很深。老邢那樣的人物都能被扳倒,更何況你了。”老鬼頗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我看你就別趟這趟渾水了,別把自己也撂進去。”

    “哦?”方木挑起眉毛,“這麼說,你還是知道些內情啊。”

    “沒有沒有。”老鬼慌忙移開目光,“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跟我說實話。”方木眯起眼睛,慢慢地說道,“你應該清楚你騙不了我。”

    老鬼乾笑幾聲,表情卻更加緊張。為了掩飾,他端起奶茶大口吸著,忽然,他被一口奶茶嗆住了,緊接著就兩眼圓睜,用手在喉嚨上抓撓起來。

    方木掃了一眼堵在吸管裡的“珍珠”,一動不動地看著老鬼在面前掙扎。

    老鬼的臉已經憋成了紫色,眼珠幾乎要爆出眼眶。他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地用手指在嘴裡胡亂摳著,下巴和胸前全是黏糊糊的口水,
   可是那粒要命的“珍珠”依舊卡在氣管裡。收銀的女孩子想過來幫忙,卻被方木做出的嚴厲手勢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老鬼狂怒地瞪著方木,
   想跑出去找人。剛站起來,方術就一腳把桌子踹過去,正頂在老鬼的胸口。剛站起來,方木就一腳把桌子瑞過去,正頂在老鬼的胸口。方木死死地瑞住桌子,
   老鬼被頂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連連對方木合十作揖。方木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和筆,扔在他面前。老鬼飛快地抓住筆,在記事本上草草寫了幾個字後,
   抬頭衝方木瘋狂地比劃著自己的喉嚨。

    方木鬆開腳,繞到老鬼身後,雙手環繞他的腰,然後左手握拳,拇指頂住老鬼的胸廓和上腹,用右手抓住左拳,快速向上壓迫老鬼的腹部,
    如是幾次後,老鬼終於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顆“珍珠”也被他吐到桌面上,彈跳了幾下後,滾到墻角處。

    等到他的咳嗽聲稍微減緩些,方木拿起那杯奶茶示意他漱漱口,老鬼連連擺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敢了,不敢了。”方木笑笑,讓看傻了的女孩子端一杯清水上來。

    老鬼喝了幾口水,臉色也恢復了一些。方木遞過去一根煙,問道:“沒事吧?"

    “沒事。”老鬼仍然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媽的,差點把我憋死。”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開記事本,指著歪歪扭扭的“百鑫”兩個字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老鬼閉上眼睛,向後一靠,“瞎寫的。”

    方木沒有做聲,而是一直盯著老鬼的臉。

    “你盯著我也沒用。”老鬼把臉轉向另一側,“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這時,一大群小學生涌進了快餐店,嘰嘰喳喳地買雞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個小學生無意中向這邊掃了一眼,遲疑地叫了一聲:“爸爸?”

    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睜開眼睛,滿臉堆笑:“洋洋!”

    洋洋滿臉狐疑地走過來,很不友善地盯著方木。老鬼眉開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兒子。

    “想吃什麼?爸爸請客!”忽然,老鬼臉色一變,“就是不許喝珍珠奶茶。”

    洋洋掙脫了老鬼的懷抱,又看了看方木,皺起眉頭,“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麼事了?”

   “沒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語無倫次,“爸爸跟你發過誓的……”

    “你爸爸沒做壞事。”方木開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頭。“他在幫警察執行一項秘密任務。”

    “什麼任務?'’洋洋還是半信半疑。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是秘密任務。”

    “行,其實我爸挺能幹的。”孩子還顯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裝作不認識你們?”

    “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買吃的吧,叔叔請客。”

    洋洋興衝衝地跑了。老鬼松了口氣,操眉搭眼地說了句“謝了”。方木沒回話,伸手從錢包裡掏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他。“線人費。”

    老鬼沒客氣,大大咧咧地揣進兜裡,轉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

    老鬼擺出一臉苦相,“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方……”

     “拿著。”

     老鬼愣住了,遞到眼前的是兩百元錢:

    “天冷了,給你兒子買雙鞋。”方木向不遠處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腳指頭了。”
   
    老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表情卻更複雜,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方木移開目光,揮揮手,“你兒子等你呢。”

     老鬼又站了幾秒鐘,然後順順嘴,把錢緊緊地捏在手裡,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聲說道:“方警官?”

    “嗯?”

    “前段日子,有人看見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宮,之後就再沒見他出來過。”

    方木猛地扭過頭來,盯著老鬼看了幾秒鐘,悄悄地松了一口氣,“謝了。”

    老鬼聳聳肩膀,似乎挺難為情地嘟嚷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著兒子走出了快餐店。

    百鑫浴宮位於二環外,地處城鄉結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慶,男,47歲。從稅務機關調取的資料來看,百鑫浴宮每個月都按時申報納稅,
    而且繳稅額都不小,似乎經營得紅紅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來到百鑫浴宮的時候,卻吃了一驚。

    所謂百鑫浴宮,只是一個二層小樓.從外表看,似乎曾裝修得富麗堂皇.但是由於長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飾已經變得斑駁破舊。
    方木繞著百鑫浴宮走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實的窗簾遮擋著,裡面的情況無從得知。正門處貼著一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白紙,上面寫著“停業裝修”。

    方木想了想,轉身去了馬路對面。那裡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方木給修車的老人點了一根煙,攀談了兒句後,就問他百鑫浴宮的情況。
    老人說.他在這裡修車已經有幾個年頭了,百鑫浴宮開始建設的時候,他就在場,可奇怪的是,外墻裝修好之後,施工人員就撤離了,此後再沒有人來過這裡,
    也就是說,這家浴宮從來沒有開張營業過。

    方木心裡有了數,回局裡後,他查了一下李守慶的資料,果不出所料。

    李守慶確有其人,身份證號碼也對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縣的普通農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縣半步。

    很顯然,在法律上正常營業且照章納稅的百鑫浴宮只是一個空殼,其存在的價值肯定是違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錢,還有……

    方木不願再想下去了,因為丁樹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宮裡。

   
    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為沒有陽光普照大地。然而光還是有的,只不過是從各式各樣的燈具中傾瀉而出。有的溫馨幽暗,
    比如床頭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動,充滿戾氣,比如夜色中的各種霓虹招牌。它們好似這深夜裡的城市,蠢蠢欲動,只顧瞬間的綻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陽何時升起。

    這樣的夜裡,總有些人睡不著,有些人不想睡。

    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床板上,仰望小小的氣窗透進的微微月光。

    她悄悄離開身邊鼾聲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廳裡點燃一支煙,思念那個只相處了幾個小時的警察。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室裡,疲憊地盯著不遠處的二層小樓。

    而她們,緊緊地簇擁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聳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傾聽潺潺流水。

    每個人都是孤魂野鬼,遊蕩在葬送一切的時間裡。

    景旭也沒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厭倦身邊每一個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撫摸,似乎下一刻就會永遠失去,實際上卻從未真正占有。

    在面對最終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時行樂。

    金永裕推開包房的門,面前的淫靡景象讓他微微整眉,又覺得好笑。四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圍坐在景旭身邊,而包房裡唯一一個衣著完整的人也正是他。
    見有人進來,已經被酒精和K粉徹底麻醉的景旭顯得有些遲鈍,看清來者後,他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起身。

    金永裕揮揮手,女人們識趣地各自尋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後,依次離開了包房。

    金永裕坐在景旭身邊,看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裡不停閃爍的液晶電視上。
    白種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裡地叫喊著,雖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讓人索然無味。

    “爽麼?”金永裕點燃一根煙。

    景旭依舊呆呆地看著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好玩。”金永裕從西裝內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闆給你的。”

    景旭的眼珠緩緩地轉向那個信封,停留了幾秒鐘後,又扭過頭去,幾乎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金永裕笑笑,按熄了煙頭,站起身來說道:“開心點。老闆還是賞罰分明的。”說完,他就拉開包房的門走了出去。

    這時,一直只用點頭表達意願的景旭突然開口了。

    “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再換四個。”

    金永裕站在門口愣住了,隨即就簡短地回答道:“好。”

    然後,他關上包房的門,轉身對門口的服務生說:“再給他找四個小姐,不要剛才那四個。”

    “啊?”服務生面露難色,“金哥,小姐們說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摳出血了……”

    金永裕沒說話,抿起嘴看著服務生。後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張起來,最後倒退幾步,垂下眼睛說道:“我現在就去安排。”說罷,就沿著走廊一路小跑而去。

    金永裕哼了一聲,剛要走,衣袋裡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按下通話鍵,只聽了幾句,臉色就變了。掛斷電話後,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老闆,”剛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說道,“‘籠子’那邊有情況!”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兩點,這條本來就人跡罕至的路顯得更加幽靜。方木捏扁空煙盒,拎起背包,起身下了吉普車。

    百鑫浴宮周圍已經長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腳踩上去,刷拉刷拉的聲音在午夜裡顯得更加清晰。偶爾響起清脆的碎裂聲,估計是踩到了廢舊的玻璃碴。
    每到這時,方木就會駐足四顧,仔細傾聽周圍的聲音。然而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遠處隱隱的犬吠之外,再聽不到半點聲息。

    方木緩步來到一面窗戶前,伸手從背包裡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盤固定在玻璃上後,用玻璃刀割出一個直徑約半米的圓形,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
    剛撥開那厚重的窗簾,方木的手就停了下來。

    穿過那布滿灰塵的絨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鐵條。不出所料,窗子裡還有護欄。

    方木把破窗器卸下來裝好,起身繞到樓後。那裡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台,平台南側是一扇鐵門,估計是後廚的位置。

    方木擰亮手電,只見一根粗粗的鐵條橫貫在鐵門中間,一把大鐵鎖加於其上。方木掂掂鐵鎖,感覺滿手的鏽蝕與冰冷。
    方木從背包裡取出撬棍.插進兩條鎖臂裡,用力扭了兩下,鐵鎖應聲而開。

    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確認四周無人後,才輕輕地拉開鐵門,走了進去。

    進入室內,方木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間裡。沒有窗戶,四處散落著一些食品包裝袋、雞蛋殼和酒瓶。從地上擺放的煤氣爐灶來看,
    這裡的確曾是個廚房,但顯然不是為了浴宮的經營所用的。


    房間對面是一扇木門。方木走過去,試探著拉了一下,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陣寒氣撲面而來,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間。

    方木邊走邊用手電四處照射,腳下是一段四階樓梯,下面則是一個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廳,從地面中間的兩個方形大坑來看,這裡應該是浴池。方木一邊走,
    一邊留心腳下的水泥塊和木條。室內仍然是一副剛剛竣工的樣子,甚至都沒有清理一下。

    走到大坑邊,方木隨手向坑裡照射了一下。所謂的“浴池”,裡面甚至連瓷磚都沒有貼,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藉助手電筒的光芒,
    方木看見浴池底部胡亂堆放著一些草墊和被子似的東西,他的心裡一動,抬腳跳了下去。

    剛一落地,方木就感覺自己踩到了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卷在一起的,髒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細細翻看,又拽出草墊中的幾根草,用手指捻了捻。

    略有潮濕,但並未腐爛。

    方木站起身來,皺了皺眉頭。這裡顯然曾經有人住過,但肯定不是當時建設房屋的工人,否則在這麼潮濕的環境下,幾年時光過去,
    那些草墊早就腐爛了。方木看看廢墟般的大廳,無論是誰住在這裡,境遇肯定都凄慘無比。

    方木從坑邊隨手拽過一根木條,翻動著那些破爛的棉絮。因為潮濕,草墊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溫下,仍能聞到一陣陣刺鼻的味道,
    幾分鐘後,方木挑起一塊破爛不堪的布片,在手電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紅色依稀可辨。這應該是一件襯衫,從尺寸上來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嬌小。

    方木扔下木條,咬了咬牙。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裡曾經住過的就是那些被拐賣的女孩。

    浴池北側是一段未封閉的樓梯,方木跳出大坑,沿著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情形和一樓差不多,遍地是建築垃圾。中廳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廳。
    四周則是一圈小房間,估計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過去,除了一個簡易的衛生間之外,其他的房間都大同小異。轉入東側走廊時,眼前的情景卻大不一樣。

    相對於其他地方,這裡要亂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隨處可見。一段鋼架從開裂的天花板上垂下來,泛著幽幽的寒光。手電光從墻面掃過,只見上面布滿了痕跡。
   方木湊過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鐵棍之類砍砸出的痕跡:而其中一個圓洞,顯然是彈孔。在一面墻上,方木發現了一片乾涸的褐色液體,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質感。
   從高度分析,應該是頭面部遭重創後,血液噴濺上去形成的。

    方木在四周掃視了一圈,又發現了不少血跡。他的手有些抖。很顯然,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惡鬥。而噴灑出如此多血液的,無論是一人還是數人,必有傷亡。

    至於傷亡者可能會是誰,方木不願去想,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繼續查看下一個房間。

    剛剛把手電光投射到房間裡,方木的眼前卻突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雙手平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

    中埋伏了!

    方木立刻關掉手電筒,轉身避開門口,後背死死地貼在墻壁上,同時在背包裡瘋狂地翻找著。當他把撬棍握在手裡的時候,才意識到手心裡已經攥滿了冷汗。

    他同時也發現,對方並沒有開槍,甚至都沒有移動。

    冷汗順著汗濕的鼻梁滑下來,方木用手扶扶眼鏡,拼命讓自己驟然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同時竭力傾聽對方的動靜。然而對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終默默地站在房間裡。

    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聲:“誰在裡面?放下武器出來,我是警察!”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被無限放大,在墻壁間彈來彈去,最後漸漸微弱,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或者更久。

    對方始終沒有回應。

    方木漸漸感覺蹊蹺,如果對方設伏,應該不止一人,耽擱了這麼久,同夥應該早就過來了,而且對方剛才明明有機會開槍,為什麼卻不動手呢?

    方木心一橫,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門口,轉身,猛地按亮手電筒向斜上方照去。

    對方的臉被罩在強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機會把撬棍甩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然而當他看清那張臉後,卻忘記了所有的計劃,只發出一聲驚呼。

    那是一張死人的臉,儘管他半睜的雙眼已暗淡無光,儘管整個面部已經腫脹變形,儘管一道橫貫臉頰的傷口已經像小孩的嘴脣一樣外翻開來,方木還是認出那就是丁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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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0: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百鑫浴宮(下)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是誰殺死了他?

    是殺人滅口還是因為身份暴露而犧牲?

    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腦子裡,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樹成的屍體旁,用手電筒上下照射著。

    丁樹成應該已經死了很久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只不過近期的低溫,延緩了腐爛的速度,從他的屍體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慘狀。

    他的頭髮糾纏在一起,布滿乾涸的血塊,頭皮上的裂傷已經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體的大小和深度。他的雙眼微睜,眉毛上揚,
   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還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臉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過的傷口,深可見骨,在被劈裂的上脣縫隙中,牙齒隱約可見。由於屍體已經腐爛,
   體內充盈的氣體讓他身上的衣服繃得緊緊的。也讓至少三處貫穿而過的槍傷一覽無余。其中任何一處都足以讓一個強壯的男人徹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樹成卻始終站著,
   依託在身前的一個鐵架子上,雙手握著一支五四手槍,直直地瞄準前方。

    這個人,在生命離他而去的瞬間還在戰鬥。

    方木順著丁樹成手中的槍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空無一物,然而方木卻想起走廊裡的一片狼藉和大攤的血跡。

    他最後還是死了,不過他的對手肯定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方木嘆了口氣,伸手去拿他手裡的槍。拽了兩下,竟拽不動,心中更是欷歔,再用力時,丁樹成的屍體■了動,屍體腳下立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只見丁樹成的腳邊散落著一大堆空方便麵袋,還有一些被撕開的調料包,能看出裡面的肉醬被舔舐得乾乾淨淨,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難道……

    這時,方木眼角的余光突然出現了異常;墻角處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動了動!

    方木急忙用手電筒照射過去,那堆破棉絮下的東西在強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動,但是很快又動了起來。幾秒鐘後,一張臉露了出來。

    方木震驚得無以復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衛。而那個人似乎也對方木沒有敵意,甚至對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徑自從破棉絮中爬起來,蹄珊著走到丁樹成的屍體腳下,
    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裝袋中翻翻找找。

    這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女孩。方木看著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頭髒亂的長髮,越發驚訝。

    女孩從那堆垃圾中翻出一個礦泉水瓶,裡面還有小半瓶水,顏色污濁。女孩擰開瓶蓋就喝,方木連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
   不過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是因為嫌水骯髒,而是不想浪費。喝過水後,女孩繼續全神貫注地在垃圾堆裡翻找,最後撿起一個方便麵袋,用舌尖舔食著裡面的一點碎渣。

    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聲問道:“你是誰?”

    女孩對方木的提問毫無反應,一心一意地嚼著嘴裡的食物。方木連問了幾遍,女孩都沒有回應。

    方木皺皺眉頭,伸出手去,試圖把女孩拉起來。指尖剛剛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跳起來,連滾帶爬地躲在丁樹成的屍體後,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驚恐萬狀地看著方木。

    方木急忙縮回手,低聲解釋道:“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麼?"

    女孩不說話,竭盡所能地把身子縮在丁樹成的屍體後面。仿佛那就是自己的保護神。

    忽然,方木覺得自己理清了事實的真相。丁樹成站在一樓的大廳裡.滿臉警惕地看著正在往自己身邊聚攏的幾個人。他們面目模糊.然而充滿殺機。
    在那個大坑邊,女孩正在被另一個男人拽出來,她連踢帶打,卻絲毫沒有作用。

    丁樹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間。這時,面前的一個男人動手了.丁樹成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同時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鬆開她,
    伸手去腰裡摸槍。丁樹成開槍了,男子仰面翻倒。剎那間,大廳裡子彈翻飛,女孩失聲尖叫。丁樹成一把拽住她,卻發現入口已經被攔住,只能向樓上跑去。

    二樓曲折的走廊裡,丁樹成且戰且退,彈雨中,身邊的墻壁上不時飛濺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著,大哭,尖叫。丁樹成邊護著她邊開槍。有人慘叫著倒下去。
     突然,從一個包房裡躥出幾個人,丁樹成舉槍,卻發現子彈已經打光了。寒光閃閃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臉上。丁樹成痛極狂呼,隨手撿起一根鐵條胡亂地掄開來,
   有人的頭被砸中,鮮血四濺。好不容易衝出包圍,丁樹成拽著女孩躲進了一間包房,又拉過幾個鐵架堵在門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後,換上彈夾後,推彈上膛。
   女孩的手拽著他的衣角,在劇烈地顫抖。丁樹成回過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讓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從破裂的嘴脣中,露出被血染紅的牙齒。有人在包房門口露頭,
  丁樹成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沒打中,子彈撞進對面的墻壁裡,發出沉悶的鈍響。這一聲槍響後,戰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平靜。有人的手機在響。有人在小聲卻急促地解釋著什麼。隨即,
  丁樹成聽見拖拽屍體的聲音,搬動重物的聲音,以及樓下鐵門發出的沉重的撞擊聲。

    他什麼都聽得到,卻漸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覺得冷,從身上的幾個洞流淌出去的,是一點點流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靠在這個鐵架上才站得住,只知道端著槍,
    自己和身後的女孩就暫時沒事,他只知道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撐下去。

    “我是警察。沒事。別害怕。”

    他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儘管在女孩聽來,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節。

    當這些音節越來越低,最後漸漸消失之後,女孩發現擋在她身前的人已經變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來,在寂靜無聲的小樓裡尋找出口。然而,
    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帶著鐵條,每一扇門都被緊緊鎖住。饑餓和乾渴讓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哭泣,轉而拼命地搜尋可吃的東西。

    她不知道幾乎所有的食物和飲用水都被帶走了,自來水管也被切斷,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幾隻眼睛在監視著這棟小樓,她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把他們活活困死在小樓裡,
    她不知道對方要直到認為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時,才會重新打開大門,處理掉已經毫無威脅的他和她的屍體。

    她每天只是竭盡所能地尋找任何一點可能殘存的食物,去衛生間接一點水管裡殘留的鏽水。然後,她會回到那間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裡,看著眼前那個依舊站著的人。
    儘管他始終一動不動,儘管他已經開始發臭,但是只要有他在,她就會覺得安全。

    直到一支手電筒把光線投射到她的臉上。

    方木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了看丁樹成那張支離破碎的臉,強忍住內心的洶涌澎湃,竭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對女孩說:“走吧,我帶你出去。我是警察。”

    女孩似乎已經失去了對語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詞語讓她感覺熟悉。她的眼神漸漸活泛起來,骯髒的小臉也從丁樹成的腿後緩緩露出。

    然而方木的表情卻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女孩明亮的雙眼裡看到兩團飛舞的火!

    方木急忙轉身,剛好看到一個燃燒瓶撞在門口的墻壁上,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的同時,大火騰地在房間裡燒起來。

    方木來不及多想,幾步跳到門口,剛邁入走廊,迎面就看見一個燃燒瓶飛過來。 方木急忙一閃身,燃燒瓶摔在身後幾米處,瞬間就燒開一片大火。
   

    方木向燃燒瓶飛過來的方向望去,濃煙和烈火中,一個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大聲喝問道:“誰?"

    對方沒有回應,轉身跑下樓去。同時碎裂聲在一樓不斷響起,每響一聲.就會有一片火光亮起。

    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間,拎起背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卻掙脫開來,拼命往丁樹成的屍體後面擠。

    方木看看丁樹成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咬咬牙,彎下腰,把他的屍體扛在了肩膀上。

    兄弟,我帶你回去。
   

    走廊裡已經烈焰熊熊,剛走幾步,方木就感到熱浪襲人。走廊兩側的包房裡也許有人埋伏,也許沒有。方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對他而言,
   被活活燒死在這裡或者被一記冷槍放倒,也許後者更痛快些。

    剛踏上樓梯,方木就看到幾個人影在人口的鐵門處晃動。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聲“別走”,對方聽到後,卻齊齊地跑出鐵門,隨即把門關嚴。

    方木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他失去平衡,剛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陣劇痛。他顧不得查看傷勢,連拖帶拽地拉著丁樹成的屍體和女孩挪到門前,
   伸手猛推幾下,鐵門卻紋絲不動。方木知道對方已經把自己鎖死在小樓裡,不禁心頭大亂。他揪起丁樹成的手,試圖把槍拽出來。努力了幾次.槍卻始終死死地被那隻僵硬的手握住。
   方木只好抬起丁樹成的胳膊,盡量瞄準可能懸掛著門鎖的位置,連開兩槍。“當當”兩聲脆響後,彈頭被反彈了回來,差點打中方木。

    看來破門而出已經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機,卻發現一點信號都沒有.連緊急呼叫都撥不出去。

    “操!”方木大聲罵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緊張地在濃煙中四處張望著,辨清方向後,他扛起丁樹成的屍體,扯著始終緊緊拽著丁樹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後廚跑去。

    那裡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邊氣喘吁吁地跑著,一邊暗暗祈禱自己撬開的那扇鐵門不要被人發現。

    充斥在小樓內的濃煙越來越厚重,方木漸漸感到呼吸困難,喉嚨裡仿佛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樣。丁樹成的屍體似乎有一噸重,從創口中滲出的體液流淌進方木的脖子裡,
    又被火焰烤乾,硬硬的像結了一層痴。前方的路已經完全看不清了,濃煙燻得方木睜不開眼睛,只能靠摸索墻壁來尋找後廚的木門。當他終於摸到那個被火焰烤得滾燙的門把手時,
    幾乎要歡呼出聲。

    方木猛地拉開那扇門,後廚的煙霧相對要稀薄一些,對面墻上的鐵門依稀可辨。方木撲到鐵門前,用力一拽,心下卻立刻一片冰涼。

    它也被鎖死了。

    方木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
   
    丁樹成的屍體側躺在地上,右臂被壓在身下,頭微微偏著,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覺不到,不知這是不是該算種幸運。濃煙不停地從敞開的門裡灌進廚房,
    方木看著丁樹成的屍體,視線越來越模糊,內心卻越發地安詳。

    到此為止吧,我盡力了。

    對不起,老邢。

    對不起,邢娜。

    對不起,丁樹成……

    忽然,方木從濃煙中看到了兩點光亮,漸漸模糊的意識竟有所醒轉。

    是那女孩的眼睛。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還有鼓勵。

    在那些漆黑的夜裡,你也是這樣看著丁樹成吧。

    方木的雙腳暗暗用力,一點一點,終於站了起來。

    他已經死了,我還沒有!

    最後的希望在窗戶那裡——方木勉強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條窗簾拉開,就可以得到新鮮的空氣,也許可以撐到救援人員到來。

    然而,在濃煙滾滾的小樓裡,從後廚走到窗前,已經是一個無比艱巨的任務。

    方木費盡全力才把丁樹成的屍體弄到肩膀上,女孩依舊拽著丁樹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後。

    方木蹣珊著走出門口,摸著墻一步步向外走去。沿著墻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戶。濃煙已經讓他完全睜不開眼睛,索性就緊緊閉上。
    誰知剛走出幾米卻一腳踩空,當他猛地回憶起這是那段四階樓梯時,已經連人帶屍滾落下去。
   
    這下把方木摔得不輕,一時間,體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沒有力氣爬起來。足有半分鐘後,他才慢慢坐起,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
    前後左右都是濃煙和跳動的火光,嚴重缺氧也讓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只能徒勞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亂摸索著。


    唯有身下的地面堅實無比,雙手可達之處皆空空如也。

    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

    這是真正的無能為力。

    這是真正的無路可逃。

    突然,一陣金屬彎折的吱嘎聲和大塊玻璃的碎裂聲在斜前方響起。幾近絕望的方木循聲望去,只見滿屋的濃煙正朝一個方向席捲而去,
   仿佛那裡憑空出現了一個大吸油煙機。方木立刻覺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裡的情形時,精神更是為之一振。

    那扇窗戶被拽開了!

    來不及多想,他拽起丁樹成的屍體,連滾帶爬地向那裡奔去。

    窗簾已經被拽掉,窗戶裡加裝的鐵製護欄也已經被拽得變了形,卻仍未脫落,可見初裝時有多麼堅固。護欄上有一個鐵鉤,上面還連著一段已經斷掉的繩子。
   方木抬頭向窗外望去,剛好看見一輛閃著尾燈的車拐過街角。

    看來是有人開著車,從方木割開的那個洞裡把鐵鉤鉤在護欄上,然後拽開了它。至於這個人是誰,他的動機和目的如何,方木已經無心去想。他看向已經變形的護欄,

    雖然還固定在墻面上,但是已經被拉開了一條縫,應該可以容許一個人擠過去。方木心想,必須快點出去,身後的火已已經越燒越近了,而且,
    一旦被外面守候的人察覺到這個出口,不被燒死也會被打死。

    他把手伸向女孩,示意她趕快出去。女孩不說話,卻拼命地搖頭,死死地拽住丁樹成的衣角。方木顧不得許多,硬是把女孩的手掰開,抱起她順著護欄間的縫隙塞了出去。
    女孩剛一落地就急得直跳,竟想爬回來。方木失去了耐心,做了一個噤聲下蹲的手勢。也許是方木臉上凶狠的表情嚇到了女孩,女孩乖乖地照做了。

    方木喘了幾口粗氣,伸手去抱丁樹成的屍體,可是,已經精疲力竭的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把硬邦邦的屍體搬上窗台。方木想了想,自己先跳到窗台上,擠出護欄後,
   伸手把丁樹成的屍體拽起來,試圖把它從護欄中拖出去。那道縫隙對方木來講要擠出去已經非常勉強,對於已經膨脹的丁樹成的屍體來說,更是難上加難。方木費盡全力,
   也只把丁樹成上半身的一小部分拽了出來。眼看火已經燒到了墻角,丁樹成的褲子已經開始冒煙了,方木焦急萬分,卻無法再拽動他分毫。

    突然,方木的耳邊傳來“嗖”的一聲,緊接著,頭頂的瓷磚就被打得粉碎。

    被發現了!

    幾道手電光交替照射過來,很快就把方木的全身牢牢罩住。隨即,幾顆子彈“噗噗”地連續打進身邊的墻壁裡。方木急了,瘋了似的猛拽丁樹成的手臂,
   屍體卻在護欄裡越卡越緊。方木再用力時,卻腳下一滑,仰面從窗台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下,方木的手向前一伸,一把拽住了丁樹成手裡的五四手槍的槍管……

    那支一直被丁樹成死死握在手裡的手槍,奇跡般地被方木拽出來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抬手對手電光射來的方向連開兩槍。對方的火力一下子弱了下去,方木趁機返回窗前,試圖把丁樹成的屍體拽出來。
   可是對方的槍聲再次響起,而且比剛才還要猛烈。方木按住女孩的頭,幾乎要貼在地面上了,只感覺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過。

    沒辦法了,只能放棄,否則自己和女孩都會死在這裡。方木抬頭看看丁樹成的屍體,它依舊被卡在護欄裡,已經開始燃燒了。

    原諒我,兄弟。

    方木咬咬牙,猛地直起上身,連開兩槍,然後拽起女孩就彎腰猛跑。剛跑出十幾米,對方密集的火力就迫使他們不得不再次臥倒。
   方木檢查了一下槍膛,只有一顆子彈了,無論如何不能再浪費。對方似乎也意識到方木的彈藥所剩無幾,不再猛烈開火,而是慢慢圍攏過來,不時零星地放上幾槍。

    方木拽過女孩,低聲說道:“一會兒我開槍的時候,你就往外跑,有多快就跑多快,哪裡有燈就往哪裡跑,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停下來,懂了麼?”
   
    女孩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怔怔地看著方木。

    沒有時間再囑咐第二遍了,方木拍拍女孩的頭,既是安慰,也是鼓勵。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開槍,正在這時,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在不遠處突然響起。

    那聲音單調、刺耳,聽在此刻的方木耳朵裡,卻如一針強心劑一般。後援趕到了!

    警笛聲顯然也讓對方吃了一驚,他們停止了包圍,繼而迅速四散而逃。方木趁機拽起女孩向警笛聲響起的方向跑去,邊跑邊鳴槍示警。然而,槍聲過後,
    並沒有警察趕過來支援。方木正在疑惑,卻看見自己開來的吉普車就停在前方,警燈閃爍,而警笛聲正是由此而發。

    原來,並沒有什麼後援。

    方木放慢了腳步,確認周圍沒有異常後,才拉開車門讓女孩上去。同時,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車後還拴著半截拉斷的繩子。
    方木捏著那段繩子發了一會兒愣,又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信號滿格。他的手指在“1”鍵上停了幾秒鐘,最後合上手機。

    他不能報警,也不能再回去搶出丁樹成的屍體,他甚至不能把發生的一切對任何人透露。

    顯然,現在不止一人知道他今晚的行動。有人想把他燒死在小樓裡。而另外有人開著他的車拽開了護欄,又拉響警笛嚇走了那些人。

    原本就複雜的案情,現在更複雜了。

    方木跳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在踩下油門的一瞬間,他遠遠地望向火光熊熊的小樓,似乎還能看見那具燃燒的軀體。
    心底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緊緊地咬住下脣,幾秒鐘後,他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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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1: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比槍

   
    市局會議室。早會。
   
    局長的臉色極差。邢至森的案件已經搞得全局上下焦頭爛額,鄭霖偽造證據的事情又讓警方極為被動。省廳領導已經過問此事,被他以“個別幹警工作手段單一,
    作風粗暴,法制觀念淡薄”搪塞過去,加之涉案的三名警察均已被停職,假錄像帶這件事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可是偏偏案件調查毫無進展,
    如果再找不到證明邢至森所言為實的有力證據,就只能把案件移送給檢察院審查起訴。否則,他和市局都要蒙受包庇殺人凶手的責難。
   
    重壓之下,平日裡沉穩果敢的局長也顯得心浮氣躁,一個調查組成員剛剛嗑嗑巴巴地匯報了幾句,就被他揮揮手叫停了。
   
    一時間,會議室裡的氣氛尷尬無比,大家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喘。局長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勉強笑笑:“大家再加把勁兒,工作做到家了,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
   ”他頓了一下,低聲加了一句,“盡人事聽天命吧。”說罷,他剛要宣布散會,身旁的秘書湊過來低語了幾句。局長點點頭,又開口說道:“今天下午統一配發九二式手槍,
   在局裡的都去試試槍。”

    這個消息總算讓大家興奮了一些,會場裡也出現了小小的騷動。局長剛要起身,卻發現會議室裡有幾把椅子是空的。他皺皺眉頭,轉身問秘書:“有人缺席?"

    邊平急忙說道:“方木沒來——今早請假了。”

   “誰準他假了?”局長終於有了一個可以發火的理由,“把他給我叫回來——現在還有比案子更重要的事情麼?”
   
    方木坐在兒童醫院走廊裡的長椅上,快速翻看著一份早報。在社會新聞版裡提到了百鑫浴宮“失火”的事情,卻只有寥寥百餘字。方木逐字讀完全文,
    沒有發現“不明屍體”之類的字眼。對這一結果,方木並不感到意外,他已經不止一次領教到對方能量之強大了。至於丁樹成的遺體會遭遇怎樣的處理,方木不願去想。
   
    走廊另一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木循聲望去,楊敏穿過那些面色優慮的家長和患兒,匆匆地向自己走來。

    方木剛要站起來,卻被楊敏一把按坐在長椅上。
   
    “那女孩是誰?”楊敏神色嚴峻,“你從哪裡把她帶來的?”
   
    “怎麼了?”方木眯起眼睛,“體檢結果是?”
   
    “嚴重營養不良,多處軟組織挫傷——這都不是最嚴重的。”楊敏打開手裡的幾頁紙,“你看看這個!”

   
    方木只看了幾眼,臉上的肌肉就僵硬起來,那幾頁紙也幾乎被他捏成了一團。
   
    “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急性盆腔炎、外生殖器感染——到底怎麼回事?”

    楊敏目光炯炯,“她最多不超過十四歲!”
   
    “你別問了。”方木低聲說道,“也別讓其他人知道。”

    楊敏看著方木,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雙眼漸漸盈滿淚水。方木知道,她從女孩的境遇想到邢娜了。
   
    “不用報警麼?”
  
     “不用。”方木搖搖頭,“幫我給這孩子開點藥吧。”

    楊敏點點頭,“身體上的傷害倒在其次,這孩子現在肯定有嚴重的心理問題。”
   
    “我知道了。”方木嘆了口氣,“謝謝嫂子。”
   
    楊敏擦擦眼睛,起身去藥房,剛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方木。”
   
     方木抬起頭來,只見楊敏已是淚流滿面。
   
    “無論是誰糟蹋了這孩子,”楊敏的聲音因硬咽而變得嘶啞,“絕對、絕對不要放過他!”

   
    方木趕回局裡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早已不耐煩的邊平剛要問他的去向,就被他狼狽不堪的樣子驚呆了。
   
    “你這是……跟別人打架了?”邊平看著方木臉上的幾處傷口,尤其是被火燒傷的地方,“你到底幹嗎去了?”
   
    “沒事沒事。”方木不想細說,轉身去了局長辦公室。

    局長的火已經發出去了,也無意再批評方木,草草問了幾句之後,就讓方木走了。出門之後,方木直接去檔案室查失蹤人口。
   
    從昨天到現在,女孩始終一言不發,唯一能引起她興趣的,只有食物。

    每次有食物出現在她身邊,她總會奇跡般地從昏睡中醒來,狼吞虎咽之後,又爬到床上沉沉人睡。除此之外,她並不和方木說話,
   甚至連眼神交流都不曾有過。方木無從確定她的身份,只能寄希望於失蹤人口登記。然而查遍了三個月內上報的全省失蹤人口信息,也沒發現與那女孩相符的。
   
    是因為沒有別的親屬,還是因為親屬壓根不知道她的境遇?

    心事重重的方木走出檔案室,剛轉人走廊就迎面遇到了肖望,他也被方木的樣子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了,哥們兒?”他驚訝地看著方木,“怎麼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似的。”
   
    方木笑笑,並不回答。
   
    肖望的優點就是,對於別人不想說的事情,絕不多問。他一把攬住方木的肩膀,“走吧,去槍房。”他眉飛色舞地說道,
   “市局配發了一批九二式手槍,九二式啊。”

    槍房裡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同事,有的在興致勃勃地擺弄著新槍,有的雙手各持一支五四式和一支九二式,正仔細對比著。槍房的老秦是個槍迷,
    正口若懸河地向大家講解九二式手槍的各項技術參數。省廳來的技術員倒落得個清閒,坐在一旁吸煙喝茶。
   
    “……瞄準基線長152毫米,初速350米每秒,彈匣容量15發……”
   
    肖望擠進去,伸手就從桌子上拿槍,老秦急忙按住他,笑罵道:“看你小子猴急的,又不是搶媳婦,沒輪到你們部門呢,出去出去。”
   
    肖望嬉皮笑臉的,手上卻沒松勁,直到把槍拽到手裡。“您繼續講,我就是看看,看看……”

    方木笑笑,轉頭問那個正在對比兩支槍的同事,“感覺怎麼樣?”
  
    “還可以吧。”他把兩支槍都平端到眼前,“九二式不錯,不過大概是因為習慣了,還是覺得五四更順手些。”
  
   “呵呵,是啊。”方木順手接過他手裡的五四式,輕輕撫摸那已經磨得露出原色的套筒,“老傢伙可靠些。”

   “這就是你不懂了。”正在擺弄新槍的肖望插嘴道.“還是九二式好。設計合理,科技含量高。”他舉槍瞄準,扣動扳機,
     聽到清脆的擊錘撞擊聲後,滿意地順順嘴,“有了這傢伙.咱們的戰鬥力可就突飛猛進樓。”

    幾個同事也隨聲附和。方木笑著搖搖頭,“決定戰鬥力的關鍵還是人,不是武器。”
   
    “手裡的傢伙不行,再好的射手也發揮不出能力。”肖望立刻反駁道。

    “操作武器的畢竟是人。”方木稍稍提高了聲音,“武器性能的發揮程度也取決於人。”
   
    “得了吧。”肖望撇撇嘴,“同等級別的射手,武器不同,戰鬥力肯定高低有別。”
   
    “未必。”
   
    “不信?”肖望目光炯炯地盯著方木,“要不咱倆比比?”
   
    方木苦笑一下,剛要拒絕,周圍的同事就哄起來:“比一下,比一下……”
   
    “對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還有更心急的,已經拉住老秦要子彈了。於是,幾分鐘後.吵吵鬧鬧的一群人簇擁著方木和肖望到了地下靶場。

    方木看看面前擺放的一支五四手槍和一隻裝滿子彈的彈匣,感覺有些騎虎難下。“真要比?”
   
    “怎麼,你怕?”肖望把裝滿子彈的彈匣插進九二式手槍裡,嘩啦一聲推彈上膛。
   
    這句話激起了方木的好勝心,他推推眼鏡,拿起了手槍,屏氣凝神瞄準。幾秒鐘後,清脆的槍聲在地下靶場依次響起。
   
    第一槍,方木九環,肖望九環。
   
    第二槍,方木十環,肖望九環。
   
    第三槍,方木九環,肖望十環。
   
    第四槍,方木十環,肖望八環。
   
    八槍打完,方木在總成績上領先肖望兩環。方木手裡的五四式手槍已經空倉掛機,他剛要把槍放下,
   好事的同事們早把另一隻裝滿子彈的彈匣擺在了他的面前。方木看看身旁依舊持槍瞄準的肖望,心想肖望的九二式手槍裡還有七發子彈,
   再打一輪也好。於是,他取下了空彈匣,剛要伸手去拿新彈匣,卻聽到周圍的同事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只見肖望手裡的九二式手槍正指著自己的腦袋。
   
    老秦最先反應過來,他的臉一沉,伸手去抓肖望手裡的槍。“你小子想幹嗎?射擊訓練時槍口不能對人,你不知道規矩麼?”

    肖望一揮胳膊把老秦的手擋開,目光始終停留在方木的臉上,足有五秒鐘後,他才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已經沒有子彈了,而我還有——這就是優勢。”

    一時間,整個地下靶場鴉雀無聲。良久,一個年長的警察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小肖說得有道理,這就是優勢。

    隨即附和聲四起。

    肖望緩緩地放下槍,忽然笑了笑,“舊的必將被新的取代,這是規律。”說罷,他滑稽地做了一個舉手投降的姿勢,“開個玩笑啊,別介意。”

    方木看了他一眼,放下槍,轉身走出了靶場。

    傍晚。方木開車回家,一路上,他不停地從倒車鏡裡觀察後面,直到確定沒有跟蹤者後,才把車停在了一片住宅小區前。
    他從小區的南門進人,在密集的樓群間曲線行進,最後從西門走出了小區。他又穿過兩條街,然後站在了一棟老式住宅樓前,左右張望一番後,他掏出鑰匙開鎖進門。

    這是一處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廳。一年前,方木的姨媽舉家遷往杭州,這處房產就由方木的父母買下,打算將來給方木用作婚房。
   老兩口的意圖很顯明,想用這套房子促使方木遲早成家。方木對此頗不以為然,也極少過來住,想不到,如今這套房子派上了用場。

    房間裡靜悄悄的,方木打開客廳的燈,柔白的光頓時盈滿客廳,也讓四下的凌亂一覽無遺。方木看看餐桌,碗筷胡亂地擺放在上面,
    裡面的食物卻被吃得乾乾淨淨。他輕手輕腳地把手裡的購物放在廚房裡,轉身去了臥室。

    不出所料,女孩依舊裹著被子沉沉地睡著,似乎對方木的歸來毫無察覺。可是當方木伸手去幫她拽好被子的時候,女孩的身體卻驟然蜷縮起來。

    方木縮回手,默默地站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兒過來吃飯吧。”說完,就起身去了廚房。

    方木不經常做飯,只會用電飯鍋煮米飯,炒個西紅柿炒雞蛋,所以,下班回來的路上還買了點熟食。他把洗好的米放進電飯鍋,又把熟食切好,
    放在籠屜裡,接通電源。隨後又把西紅柿洗淨,放在菜板上切成小塊。手上忙活著,腦子裡也一刻沒停。

    毋庸置疑,女孩現在成了方木的一個沉重負擔。然而他別無選擇。女孩的身份不明,也就無法找到她的監護人。如果將情況匯報到局裡,
    一來自己無法解釋當晚為什麼會出現在百鑫浴宮,搞不好會影響到以後的調查。更重要的是,女孩一旦現身,也許會遭到滅口之禍。把她留在這裡,
    肯定不是長久之計,但也只能暫時如此。

    飯菜的香味漸漸從廚房傳出來,方木聽到客廳裡有動靜,一回頭,只見女孩低垂著頭坐在餐桌前,手裡早就拿好了筷子。方木的心一軟,微笑著說道:“別急,飯馬上就好。”

    女孩吃飯時快且專注,似乎眼前除了食物以外,再沒有值得關注的東西。看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方木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米楠時的情景。

    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想到這些,方木心下一片悵然。回過神來的時候,盤子裡的菜已經被女孩消滅了一大半。方木看看手裡的大半碗米飯,趕緊夾了點菜。
    正準備往嘴裡扒飯時,卻聽見女孩發出一陣壓抑的咳嗽聲。方木抬起頭,只見女孩的臉被憋得通紅,滿嘴的飯菜正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噴射出來。
    方木急忙起身在她後背拍擊幾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女孩乾嘔幾聲,最後“哇”的一下把剛剛吃下的食物都吐在了桌子上。

    小小的客廳裡頓時彌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方木在女孩的手裡塞了一杯水,又捏著鼻子把女孩的嘔吐物清理乾淨。手忙腳亂之餘,心裡不由得怨氣叢生。
    他忍不住回頭低喝道:“吃那麼急幹嗎?又沒有人跟你搶!”

    女孩吐得無精打采,握著那杯水,垂著頭坐在桌前。聽到方木的斥責聲,整個人似乎縮了縮。她的身上裹著方木的舊毛衣,看上去越發瘦小。
    看到她的樣子,方木為自己的粗暴感到有些後悔,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悶悶地陪她坐在桌旁。幾分鐘後,嘔吐物的酸腐味道漸漸散去,
    另一股難聞的味道卻不住地鑽進方木的鼻孔。他意識到這種味道是從女孩的身上散髮出來的。他想了想,起身去了衛生間。

    衛生間裡有一隻浴缸,方木粗略地檢查了一下,還能用。他放了滿滿一缸熱水,然後把女孩拉進來,挨個指點道:“這是浴液……這是洗發水…
    …毛巾就用這條好了……乾淨的衣服在這裡。你好好地洗個澡。還有……”他掏出一管楊敏拿來的外用膏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洗完澡之後,抹在那裡……”
    他用手大致比劃了一下,“……明白了麼?”

    女孩毫無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浴缸裡裊裊升起的熱氣。

    方木輕嘆口氣,轉身走出了衛生間。
   
    他坐在客廳裡吸煙喝茶,不時側耳聽聽衛生間裡的動靜。最初,衛生間裡一片寂靜。十幾分鐘後,輕微的撩動水花的聲音漸漸響起,
    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試探。隨後,水聲越來越響,聽上去她已經放心大膽地泡進浴缸裡嬉戲起來。方木笑了笑,心裡剛覺得寬慰些,目光卻落在楊敏拿來的那些藥上,情緒又驟然低落。

    這個女孩不是第一個受害者,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從百鑫浴宮被賣到境外。如果不盡快打掉這個團夥,
    受害者將會越來越多。可是老邢身陷囹圄,丁樹成也犧牲了。鄭霖他們也曾想查出真相,可惜因為太莽撞而失去了繼續調查的機會。方木意識到自己再次陷人了孤軍奮戰的境地。
    他苦笑了一下,這樣也好,反正自己也習慣了。

    一個人,自己似乎一直是一個人。身旁的戰友換了又換,也許能陪方木走到最後的,只有自己而已。

    衛生間的門開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後,女孩擦著頭髮走了出來。她穿著方木新買給她的一套運動服,衣服有些大,袖口處高高輓起。
    曾經骯髒糾結的頭髮,如今濕漉漉地披散在肩膀上,看上去和普通中學女生沒什麼區別。也許是注意到方木的目光,女孩白淨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眼神也活潑了許多。

    方木把桌上的藥瓶推過去,示意她吃藥。女孩順從地坐下,把一直捏在手裡的藥膏放在一邊。方木注意到藥膏的封口已經被打開,鋁管的上部也癟了一塊,不禁悄悄地松了口氣。

    吃完藥,女孩機械地擦著頭髮,並不迎合方木的目光。方木想了想,低聲問道:“你叫什麼?”

    女孩的動作不停,沒有回答方木的話。
   
   “你從哪裡來?”
   
    依舊沒有回應。
   
   “誰把你帶到百鑫浴宮的?”
   
    女孩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呼吸也驟然加劇,目光卻重新變得迷茫,似乎無法聚焦一樣。

    方木輕嘆一聲,起身去衛生間的浴櫃裡拿出吹風機,又把女孩叫過來,女孩站在鏡子前的時候顯得很緊張,抬頭看了鏡子裡的自己一眼後,
    就馬上低下頭來。方木攏起女孩的頭髮,打開熱風徐徐吹著,女孩的身體卻在頃刻間變得僵硬,脖子後面立刻暴起一層雞皮疙瘩。
   
    她的心裡還刻著深深的恐懼,對任何身體接觸都有著本能的抗拒。
   
    方木想起楊敏曾告訴他,在對女孩進行婦科檢查的時候,女孩突然開始反抗,三個醫生幾乎都按不住她,那近乎絕望的嘶聲高喊,讓人心驚不已。

    也許對於此刻的女孩而言,被一個陌生男子從身後攏住頭髮,與其說是善意的關照,不如說是令人極度不安的折磨。那遍布全身的戰慄,
    甚至順著頭髮清晰地傳送到方木的手裡。方木下意識地鬆開手,幾乎是同時,女孩快步跑開,緊接著,就聽見臥室的門被“■嚓”一聲鎖死了。

    入夜後,方木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輾轉反側。倒不是因為身下的舊沙發硬得難受,而是因為對接下來的行動感到茫然。丁樹成的犧牲讓這條唯一的線索被徹底切斷了。
    今後的調查對象是誰,該從哪裡人手統統未知,而留給老邢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城灣賓館那條線也許尚有一些突破口,但對手對警方的調查行動已經高度警覺,從景旭和金永裕身上拿到直接證據幾乎不可能。而案發至今已經多日,
   找到那女人屍體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方木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替老邢翻案儼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就此放棄卻實在讓人不甘心,尤其是目睹了邢娜的慘狀之後,
   即使不是為了給老邢脫罪,也不能讓那群禽獸逍遙法外。
   
    朦朧中,方木的意識漸漸模糊。這半睡半醒的狀態持續了幾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眼前突然閃現的一點光亮卻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警覺地半坐起來,
    發現客廳裡的冰箱已經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冰箱前,正在吧卿吧卿地吃東西。

    晚飯時她雖然吃了不少東西,可是都吐出去了,這會兒應該覺得餓了。
   
    方木披衣下床,想給這孩子煮兩個雞蛋,同時也覺得奇怪,因為冰箱裡並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她在吃什麼呢?走到冰箱前,方木才看到女孩捧著一個大塑料盒子,
    正把裡面的綠色果子往嘴裡塞。

    方木想起那是肖望帶來的S市特產——軟棗,自己一直放在冰箱裡,都忘記吃了。他皺皺眉頭,空腹吃這種東西,肯定會鬧肚子的。
   方木試圖從女孩子手裡拿開盒子,女孩卻緊抓不放,往嘴裡塞的動作也驟然加快。方木無奈地笑笑,從冰箱裡拿出兩枚雞蛋,轉身向廚房走去。剛邁出幾步,
   心裡卻一動,他想了想,轉身蹲在女孩面前。
   
   “好吃麼?”

    女孩神態專注地吃著軟棗,並不理睬方木。方木默默地看著她去蒂吐籽的熟練動作,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以前吃過這個?”

    女孩還是不說話然而方木已經肯定了自己的推測——女孩肯定曾在軟棗的產地停留過。
   
    他忽然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尋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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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2: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陸家村

這一年多來,趙大姐老了很多。方木看著她笑吟吟地把女孩從車上拉下來,雖然滿面慈祥,卻遮蓋不住日益增加的皺紋。
讓方木感到吃驚的是,女孩並沒有出現預想中的激烈反應,只是在趙大姐輕撫她的後背時有些顫抖。很快,她就順從地牽著趙大姐的手,去廚房拿吃的了。

周老師死後不久,天使堂就整體遷到了這家位於遠郊的福利院裡。趙大姐成為這裡的一名護工,繼續照看著天使堂的孤兒們。在這段時間裡,有些孤兒被領養,
有的被分到外地的福利院,天使堂的規模已經大不如前。然而即使如此,趙大姐依然給方木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每次看見她,都似乎比上一次要蒼老許多。

方木把帶來的米面和油拎進廚房,洗手的時候,透過玻璃窗看到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長條餐桌旁咬著包子,不時瞧瞧身邊追逐打鬧的孩子們,臉上的神情似乎生動了一些。

趙大姐走出來,遞給方木一條舊毛巾,示意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

“陸璐好像不太愛說話。”

“陸璐?誰是陸璐啊?”

“你帶來的女孩啊。”趙大姐吃驚地睜大眼睛,“你不會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啊?”方木比趙大姐更驚訝,“她跟你說話了?”

“是啊。我剛才問她叫什麼名字,開始不說,後來含含混混吐出兩個字,好像是陸璐。”

“好嘛,我跟她相處幾天了,一個字都不跟我說。這才認識你幾分鐘,名字都告訴你了。”方木悻悻地說,“早知道就直接領到你這兒了。”

趙大姐有些得意:“跟孩子打交道,你肯定不如我。”

“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方木告訴趙大姐,他打算外出幾天,陸璐就暫時由她照顧。趙大姐爽快地答應了。不過,方木另外提出的要求卻讓她有些疑惑:不要讓陸璐外出,

最好別讓任何人看到她。

“這孩子到底從哪兒來的?”

趙大姐不會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別問了。”方木看著趙大姐的眼睛,“你相信我的為人麼?”

“那還用說。”趙大姐毫不猶豫地點頭,“你放心吧,這孩子就交給我了。”

從福利院出來,方木打電話去局裡請了一個星期的假,隨即就去了火車站,買了一張去S市的火車票。

軟棗是S市山區的特產,從陸璐對它的熟悉程度來看,她要麼是S市周邊地區的居民,要麼曾經在那裡停留過,也許,那裡會有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火車上人不多,大都靠在坐椅上閉目養神。方木對面坐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小夥子,一直在埋頭擺弄手機。火車開動後,方木一直入神地看著窗外。
初冬時節,陰霾的天氣籠罩著醒來不久的城市。太陽被遮擋在厚厚的雲層之外,也許一場大雪即將到來。方木倒更希望是一場大雨把這城市裡的污垢滌蕩一清。

火車開出城市,在田野間飛馳,視野開闊了許多,天色也似乎晴朗了一些。方木覺得有些餓,便從包裡拿出一包炸雞翅和漢堡慢慢吃起來。

食物的香味讓對面的小夥子抬起頭來,他看看方木手裡的塑料袋吞了一下口水。方木友善地笑笑。小夥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聲說:“肯德基,我吃過。”

方木這才注意起這個小夥子,他看上去二十出頭,皮膚黝黑粗糙,雙手粗短,指甲剪得馬馬虎虎,有些地方還有藏著黑垢,頭髮粗硬,染成俗氣的黃色,
其中的幾綹又染成紅色。整個人顯得單純熱情,卻又粗魯無知。顯然,這是一個進城遊玩的農村青年。可是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小夥子的衣著打扮與他的身份不符,
且不說名牌的運動服和球鞋,一直擺弄的手機也是諾基亞的最新款式。

小夥子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顯得有些侷促不安。方木意識到自己已經讓小夥子不舒服了,心下有些歉然,也怪自己職業病發作。這大概只是一個偷拿了家裡錢的小孩,何必大驚小怪。

方木低下頭繼續吃東西,剛吃幾口,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方木急忙把手裡的食物塞進嘴裡,掏出手機一看,原來是肖望發來的短信。

“怎麼沒來上班?不會是還在生我的氣吧?”

方木笑笑,回覆道:“我哪會那麼小氣,感冒了,在家休息幾天。”

肖望很快就回了短信:“沒事吧?我去看看你。”

方木急忙回覆:“不用,有事打電話就好。”

抬起頭,方木發現小夥子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手機看,覺得有些奇怪,就晃晃手機,“怎麼了?”

小夥子一笑,指指自己的手機,又指指方木的,“咱倆的手機是一個牌子的。”

方木覺得有些好笑,“嗯。不過你的比我的要貴多了。”

“那是。”小夥子有些得意了,“我讓他們給我拿一個最貴的―日本貨。”

“諾基亞不是日本的品牌。”方木忍不住糾正道.“是芬蘭的。”

“哦?”小夥子似乎很疑惑,“日本的東西不是最好的麼?”

“可能吧。不過諾基亞是芬蘭產的。”

“管他是什麼蘭,反正最貴就行。”小夥子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又興致勃勃地擺弄起手機來,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
這時,火車上賣食品的小車推過來,小夥子叫住售貨員,買了幾罐啤酒和一大堆豬蹄燒雞什麼的,擺了滿滿一桌子,還盛情邀請方木對飲。方木婉言謝絕了,
小夥子也不再堅持,一個人大快朵頤。也許是因為食物不新鮮,小夥子吃了沒一會兒就眉頭緊皺,接著就連放幾個響屁,惹得周圍的旅客紛紛整眉掩鼻。
小夥子躁得滿臉通紅,在身上翻了又翻卻一無所獲,只能捂著肚子坐在椅子上連連哎喲。方木看不下去,掏出一包面巾紙遞給他,小夥子感激地說聲謝謝,一溜煙跑到衛生間去了。

小夥子雖然離開了座位,難聞的氣味仍在,方木起身去車廂連接處抽煙。一根煙抽了一大半,就看見小夥子一臉輕鬆地從衛生間裡走出來。
見方木在抽煙,小夥子忙不迭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盒中華香煙,抽出一根遞給方木。方木看看他明顯沒洗過的手,堅決拒絕了。見小夥子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方木又打了個圓場:“我習慣抽這個了,太好的煙消受不起。”

得意的神色又回到小夥子的臉上,他點燃一根煙,拍拍方木的肩膀,“大哥,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瀟灑一些,別舍不得,抽點好煙。”


方木連連稱是,假裝彈煙灰,把肩膀上那隻手甩掉。

小夥子人雖粗魯,卻也單純。言談間,把自己的底細交代得清清楚楚。

他叫陸海濤,二十歲,家住S市龍尾坳鄉陸家村。

方木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目光掃過窗外那些收割完畢的麥田,隨口問了一句:“今年你們家收成不錯吧?”

“咳,我家不種地,種地有啥出息啊?”

“哦。”方木瞧瞧陸海濤一身的名牌,心想這小子的爹不是村長就是個暴發戶。

回到車廂裡,陸海濤又拿起手機把玩起來。玩著玩著,他“咦”了一聲,隨即拿出手機的說明書,來回比對著。
看了半天,還是不知所以,他就把手機遞到方木面前,小聲問道:大哥,這東西是啥意思?”

方木接過手機,“哦.這是藍牙開啟的標誌。”

“什麼牙?”

“藍牙。”方木耐心地解釋道,

陸海濤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就像發報機一樣?”

方木笑了笑,“差不多。”

“兩個開啟藍牙的手機可以互相傳送文件。”

陸海濤興奮起來,“大哥,你給我發點東西,我看看好玩不。”

方木有些為難,自己的手機裡既沒有音樂也沒有電影,給他發點什麼好呢?忽然,他心裡一動,立刻在手機上操作起來。

半分鐘後,陸海濤的手機“叮”的一響,他低頭看著手機屏幕,嘴裡念道:“來自方木的信息,是否接收?”

“嗯,按接收。”

很快,一個文件傳到了陸海濤的手機上,小夥子興奮得大呼小叫。打開一瞧,是一張女孩子的照片。

“這是誰啊?大哥,是你女兒麼?”

“不是。”方木湊過去問道,“她也姓陸。是不是你們村的?”

“你這麼一說,我瞅著倒是挺眼熟的。”陸海濤仔細看了看照片,“不過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哦?你再好好看看。”方木一下子急了,“能不能想起來?”

小夥子又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對不住啊,大哥,實在想不起來。”

方木有些失望,小夥子卻熱情不減,非要給方木傳首歌聽聽。方木接收了,打開一看,是《兩隻蝴蝶》,隨手就刪掉了。

一個多小時後,火車駛人S市火車站。方木和陸海濤一起下車。小夥子還兀自說個不停。方木無心和他閒聊,只好加快步伐,
希望能快點甩開他。剛走到出站口,方木卻忽然發現一直在身邊縈繞的噪音消失了。回頭看時,陸海濤已經不見了蹤影。方木正在奇怪,就看見幾個農民打扮的人

從身邊匆匆跑過。來不及多想,方木就被出站口洶涌的人流挾裹著走出了火車站。

方木徑直去了距離火車站最近的公安分局,在戶籍科查詢陸璐的戶箱資料,可惜一無所獲。看來陸璐並不是S市的常住人口。方木有些失望.但並不灰心,轉身去了長途汽車站。

陸海濤曾說對陸璐有點印象,而且兩人姓氏相同,這也許不是巧合。方木決定去陸家村碰碰運氣。

他在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S市地圖,卻找不到陸家村的位置。方木捏著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別給S市局的人打電話。
雖說和王副局長以及徐桐他們僅僅相處幾天,但相信他們是很樂意幫忙的。不過方木覺得,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越來越不信任別人了。

權衡再三,方木還是上了去龍尾坳鄉的長途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後,他在山腳下的一條公路邊下了車。
路邊一個賣山貨的老者告訴了方木陸家村的大致方位,方木看看行將落山的太陽,拔腿便走。

走出半裡多地,方木才發現,其實剛才下車的地方已經接近公路的盡頭。再往前,都是曲折不平的山路。而有些“路”,根本不能稱之為路,
只是隱藏在山石間的狹窄小徑而已。老者告訴方木,這座山叫龍尾山,相傳在上古時期,有一條龍被上蒼貶斥下凡,一頭扎進大地,只剩下尾巴露在地面以上,
就成了龍尾山。而方木要去的陸家村,就在龍尾山的另一側。方木無心欣賞龍尾山的蒼涼山景,只顧埋頭趕路。最初,他還能在那些亂石間的小路上依稀辨得方向。
然而,隨著天色漸暗,周圍的景物顯得驚人地一致。方木有些慌了,亂衝亂闖一陣之後.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迷路了。

方木摘下沉重的背包,靠在一塊大山石上喘氣,待呼吸平穩一些,就掏出煙來默默地吸。看來今晚恐怕要在野外過夜了,方木爬上山石四處張望,
心裡嘀咕著,也不知這鬼地方有沒有狼什麼的。正在忐忑之際,卻看見不遠處的前方似乎有手電光在閃動。方木心頭大喜,那裡有人!

方木來不及多想,拎起背包就向前跑去。穿過一片密林後,終於在前方的一片開闊地上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大傢伙,仔細一看,原來是一輛廂式貨車。兩個人影蹲在貨車旁,不知在忙些什麼。

方木走過去,大聲打了個招呼:“嗨!”

這兩個人的反應卻大大出乎方木的意料,其中一個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個顯然也受驚不小,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東西,直指方木。

方木也覺得自己有點太冒失了,畢竟這是在荒郊野外,急忙放慢腳步,“別怕別怕,我沒有惡意。”

“你誰啊?”坐在地上的人是個小個子,摸著胸口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另一個人始終死死地盯著方木,並沒有放鬆警惕。

“我迷路了。”方木慢慢走近貨車,“你們在幹什麼?”他看看貨車敞開的機蓋和滿地的修車工具,“車壞了?”

“是啊。”小個子一臉懊惱地站起來,“倒霉。”

方木放下背包,輓起袖子,“我瞧瞧。”

方木略懂些汽車修理,搗鼓了一陣後,貨車又能發動了。小個子頗為驚喜,忙不迭地掏出煙來道謝。方木接過煙,發現是軟包的中華,
他轉頭看看另一個人手裡始終捏著的大號扳手,笑笑說:“幹嗎啊,兄弟,還當我是壞人呢?”

對方尷尬地笑笑,也湊過來吸煙。

小個子很健談,聊了一會兒,方木已經知道他叫陸三強,拿扳手的叫陸大春,都是陸家村的。陸三強看看方木腳邊的背包,問道:“方大哥,你到這兒幹嗎啊?”

“哦,我是省攝影家協會的,到這兒來拍一些旅遊宣傳方面的照片,結果三轉兩轉就迷路了。”

“這地方有啥好旅遊的?”陸三強最初有些疑惑,隨後一拍腦門,“我知道了,你要去的是龍尾洞吧?”

“是啊是啊。”方木忽然想起上次和肖望去過的那個天然溶洞,就隨口附和。

“那你可走錯了。”陸三強哈哈大笑起來,“在山的另一側呢。”

“哦?那怎麼辦?”方木裝模作樣地向遠處看看,“前面……離你們陸家村不遠了吧?”

陸三強聽出了方木的意思,顯得有些為難,和陸大春交流了幾次眼神後,勉強說道:“這樣吧,我帶你回我們村,明天一早再送你去龍尾洞―明天一早就走啊。”

方木連連答應,拎起背包就上了貨車。

貨車行駛在逶迤的山路間,陸三強開車,方木坐在中間,陸大春坐在最外側。剛才還說個沒完的陸三強此刻卻出奇地沉默,
握著方向盤一言不發。方木有心引他們開口,可是回應寥寥,也只好作罷。

夜色越發深沉,除了前方被車燈照得一片慘白之外,四周皆是不見五指的黑暗。穿過成片的密林後,偶爾能在微弱的月光下看到龍尾山的崢嶸面貌。
貨車駛近山體的時候,仿佛整座山都以不可阻擋之勢猛壓下來。方木感到莫名的心慌,似乎置身於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裡。不知不覺中,
冷汗已經悄悄地布滿了方木的額頭。他定定神,一邊暗自嘲笑自己的膽小,一邊伸手去衣袋裡拿煙。剛一動作,陸大春就開口了:“幹嗎?”

“哦?”方木抬起頭,“找煙。”

“抽這個吧。”陸大春掏出一盒沒啟封的軟包中華。

方木抽出一根,點燃,忽然笑了。“你們村是不是挺富裕啊,怎麼都抽這麼好的煙?”

陸大春笑笑,然後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還認識我們村的其他人麼?”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自己認識陸海濤,就聽見身後的貨廂裡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滾動起來,又撞在了貨廂壁上。

“三強抽的也是軟包中華啊。”方木看著陸大春明顯放鬆的表情,又問了一句,“後面裝的是什麼貨啊?”

沒有人回答他。幾秒鐘後,陸大春淡淡地說:“豬肉。”

說罷,他伸手擰開了收音機,震耳欲聾的舞曲在駕駛室裡猛然響起。

夜裡九點多的時候,顛簸了一路的貨車終於駛進了陸家村。沒有月光,方木只能憑藉車燈掃過的光線來分辨房屋和街路。
這似乎是個不大的村子,而且家家都黑著燈。幾分鐘後,貨車在一間祠堂門口停下了。

陸大春讓方木在駕駛室裡等著,自己跳下車去打了個電話。掛斷電話後,他上車對陸三強簡單地說了句:“崔寡婦家。”

陸三強應了一聲,重新發動了貨車。

崔寡婦家離祠堂不遠,有兩間瓦房和一個小院子,面積不大,可是收拾得乾乾淨淨。崔寡婦是一個瘦小乾枯的中年女人,
面色蠟黃。她聽陸大春說明來意後,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開口說道:“在這兒對付一宿吧,委屈你了,小夥子。”

方木趕緊說些麻煩了之類的客套話。崔寡婦面無表情地問道:“吃點啥不?我去給你做。”

方木真有些餓了,點點頭。

崔寡婦轉身去了廚房,陸大春也起身說道:“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龍尾洞,你早點起來。”說罷,就出門上了貨車,轟鳴而去。

方木獨自坐在堂屋裡吸了根煙,覺得有些無聊,就漫無目的地四處打量著。

看得出,這兩間瓦房是最近蓋起的,處處透著一股新勁兒。室內的陳設也大都比較考究,雖然搭配起來不倫不類,但仍能看出價值不菲。

這是個家底殷實的富裕之家。

正想著,崔寡婦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出來,七碟八碗的,甚是豐富。方木有些驚訝,更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崔寡婦倒是不以為然,
從櫃子裡拿出一瓶五糧液,問方木喝不喝。方木連連擺手,心想此地待客之道怎麼如此豪放。

崔寡婦也不再堅持,自己坐在一旁看用影碟機播放的《還珠格格》。方木看看那台45英寸的索尼液晶電視,不禁皺了皺眉頭。

正吃著,院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緊接著,就看見一個披著棉衣的男人推門走進來。

崔寡婦站起來,“村長。”

方木也急忙站起來,被稱作村長的男人伸出手來和方木握了握。

“聽大春說,村裡來了客人,我就過來看看。”村長掏出煙來,遞給方術一根,“我叫陸天長,你怎麼稱呼?”

方木做了自我介紹,所用身份當然還是攝影師。陸天長邊聽邊點頭,一直在大口吸煙。透過裊裊上升的煙氣,方木知道他在不停地打量著自己。

對這樣的目光,方木早已習以為常,談笑間,他也在暗暗觀察對方。

陸天長的年齡在五十到六十歲之間,頭髮短且粗硬,飽經風霜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睛不大,卻很有神,雙手粗糙,腰板很直。

看得出,這是個閱歷豐富、意志堅定的人。

陸天長也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自己,又聊了幾句之後,便起身告辭。

“我們這裡是農村,條件不好,小方你就委屈一下。”

“很不錯了。”方木指指托盤,“崔大媽很熱情,弄了這麼多菜。”

陸天長看看崔寡婦,笑道:“她家生活條件好,我們可比不了,呵呵。”

崔寡婦低下頭,身體似乎抖了一下。

“早點歇著吧。”陸天長整整身上的棉衣,“明天一早我就叫大春來接你。”說罷,就轉身走出門去。

崔寡婦送他出門,方木也回到桌前坐下,盯著手裡的“紅梅”煙頭若有所思。忽然,眼角的余光中,裡屋的門動了一下。

方木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只看見一根長長的辮子一甩,緊接著,裡屋的門就被“澎”的一聲關死了。

足有十分鐘後,崔寡婦才面無表情地回來了。方木問道:“崔大媽,你家裡還有別人啊?”

“嗯?”崔寡婦似乎有心事,“哦,我女兒。你吃完了麼?”

“吃完了。”方木連忙說,“謝謝款待啊。”

崔寡婦似乎無心客套,手腳麻利地收拾起飯桌。“你早點歇著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人夜後,陸家村的一切都歸於平靜,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更給這個夜晚平添幾分鄉村的寧靜。

方木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雖然一整天的奔波已讓他身心俱疲,然而似乎總有個疑團在胸中越來越大。

從表面上看,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子,而且地處偏僻,從常理上講,物質生活水平應該不會太高。可是到目前為止,
方木接觸到的所有陸家村人,從陸海濤到崔寡婦,每個人的吃穿住用都不錯。相反,作為一村之長的陸天長卻看起來最寒酸。

這樣的村莊,靠什麼維繫如此高的生活水平?

陸天長的寒酸,是實情如此,還是有意隱瞞?

如果是後者,那麼他想隱瞞什麼呢?

這小小的村莊,詭異之處越來越多了。

凌晨時分,方木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沒有聽到窗外不時傳來的細微的窸窣聲,也沒有聽到隔壁有人在低聲飲泣。

在這樣的夜裡,失眠的,不止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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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2: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盲魚

第二天一早,方木在睡夢中猛然醒來,眼前似乎有朦朧的白光。稍稍清醒點之後,方木意識到那道白光來自於窗外,他起身下床,
拉開薄薄的窗簾,看到漫天大雪正從鉛灰色的天空中徐徐落下。

半個小時後,陸大春踩著厚厚的積雪來到崔寡婦家。他告訴方木,出山的路已經被大雪封死了。“看來你得多待幾天了。”他不無遺憾地說。

方木倒暗自慶幸——這下有機會調查陸家村了。

崔寡婦熱情地留陸大春吃早飯,陸大春擺手拒絕了,說還得趕回去。方木看看陸大春腳上幾乎被雪水浸透的鞋子,隨口問道:“還麻煩你跑一趟,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她家沒電話。”陸大春衝崔寡婦努努嘴,“村裡就一部電話,在我爹家。”

“你爹是?”

“呵呵,我忘記告訴你了,我爹就是村長陸天長。”陸大春笑笑,“有事就去我爹那兒打電話吧。”

“那倒不必,我有手機。”

陸大春又笑了,“那玩意兒在咱這兒沒用的,不信你看看。”

“哦?”方木掏出手機一看,果真一點信號都接收不到。

“你就安心待著吧,路一通了,我就送你出去。”陸大春頓了頓,又強調道,“我爹讓我告訴你,沒事別出去瞎轉悠。封山了,山裡的狼找不到吃食,有時會跑到村子裡來。”

方木連連答應,陸大春又扭過臉去囑咐寡婦好好招待方木,說罷,就起身走了。方木送他到院子外,看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雪幕中。

也許是大雪的原因,村子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看不見。方木看看左右的民居,驚奇地發現除了崔寡婦家之外,周圍的幾間房子都是新蓋的,連樣式都幾乎一模一樣。

大雪很快就在方木身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越來越重的寒意也透過衣物沁入方木的體內,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隨後,恐懼感也油然而生。

大雪封山。

沒有手機信號的村莊。

這就是與世隔絕。

吃早飯的時候,餐桌上多了一個女孩,不用說,這一定是崔寡婦的女兒。

崔寡婦只是簡單地說了句“這是我女兒,陸海燕”,就不再說話了。陸海燕的話也不多,一直在悶頭扒飯,不時偷偷地從眼角嗦方木一眼。

早餐很豐盛,有魚有肉,方木卻食不甘味。母女二人的沉默讓他覺得有些尷尬,沒話找話地說了幾句,卻回應寥寥,最後乾脆放棄,專心吃飯。
吃過飯,又無事可做。陸海燕放下碗筷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裡,崔寡婦收拾好碗筷後,又在看《還珠格格》。方木覺得無聊,就搬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雪。

漫天的雪幕給人一種視線無限延伸的錯覺,似乎所有的事物都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方木看著不斷落下的雪花,心情也漸漸低落。

幫老邢脫罪的事至今也沒什麼進展,而原本看似簡單的案情卻越來越複雜。城灣賓館裡的女屍下落不明,景旭的證詞一下子廢掉了鄭霖三人,
丁樹成被害,百鑫浴宮被焚毀……似乎每一處疑點都有一個線索,又統統無法追查下去。陸璐的憑空出現讓這一切有了轉機,而一切謎團的答案,也許就在這個小山村裡。

想到這些,方木略略提起些精神,剛一抬頭,卻發現陸海燕正站在自己身邊,神情寂寥地看著大雪。

她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穿著打扮有著農村姑娘特有的鄉土氣息,身上的衣物雖然時髦,卻並不合身。看得出她在不久前剛剛哭過,眼睛周圍尚未消腫。

也許是注意到方木正在觀察她,陸海燕顯得有些不安,似乎隨時打算抽身離去。方木不想放過這個攀談的機會,開口問道:“你叫陸海燕吧?”

姑娘低下頭,“嗯。”

“多大了?”

“二十三。”

“我比你大,你叫我方哥吧。”

“嗯。”陸海燕抬起頭,充滿好奇地看著方木,“你是從城裡來的?”

“嗯,C市。”

“C市……”陸海燕低聲念叨著,似乎是一個很陌生的詞彙,“比S市還大吧?”

“是的,去過C市麼?”

“沒有。”姑娘的神情更加寂寥,“我連S市都沒去過。”

方木扭頭看看堂屋裡的液晶電視,“你家的條件並不差啊,怎麼會連這麼近的城市都沒去過?”

陸海燕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有錢有什麼用?待在這裡,跟坐牢似的。”

方木一愣,“坐牢?”

陸海燕笑笑,並不作答,而是開口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哦,我是攝影家協會的,來拍幾張照片。”

“這破地方有什麼好拍的。”

“當然有,今天的雪景就不錯。”方木想了想,“要不,你帶我四處走走?”

陸海燕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她讓方木在院子裡等一會兒,自己去披件衣服。再出來的時候,陸海燕身上多了一件貂皮大衣,同其他的衣物一樣,
奢華,卻並不適合她。也許是方木眼中的詫異被她誤解為驚艷,陸海燕最初還有些小小的自得,竭力想讓自己看上去富貴典雅,然而越這樣做,反而越顯得無知俗氣。

大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陸海燕和方木在村子裡並肩緩行,所到之處,只留下他們的足跡。
已經接近晌午了,村子裡依然靜悄悄的,如果不是那些房頂飄出的炊煙,幾乎讓人認為這是一個無人居住的村莊。
陸海燕目不斜視地走著.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漠不關心。方木為了展示自己所謂攝影師的身份,不得不時常拍幾張照片來充數。

即使在鏡頭中,方木也意識到了這個村莊的不同尋常。不僅所有的房屋都大致相同,而且在農村很常見的豬圈雞舍在這裡都看不到。
從各家門前丟棄的垃圾來看,日常消費品中不乏高檔煙酒。

他們靠什麼獲得如此富裕的生活?

村子很小,方木和陸海燕不到半個小時就走了一遍。站在村口,陸海燕轉過身對方木聳聳肩膀。“我說吧,這地方很沒意思的。”

方木不這麼想,他覺得恰恰相反―陸家村很有意思。

這時,臨街的一棟房子開了門,一個頭髮蓬亂的矮胖女人拎著一隻塑料桶踉蹌而出,剛走到門口,就把滿滿一桶髒水潑在街面上。
方木連忙拉著陸海燕向後躲,還是被濺到了幾滴。

“哎呀呀,對不住對不住。”女人抬頭一看,語氣立刻變得滿不在乎,“是燕子啊,這丫頭,走路也不看著點兒。”

陸海燕看著矮胖女人,一臉怨氣,而當她看到女人身上穿著跟她一模一樣的貂皮大衣時,神情中又多了一絲不屑。

矮胖女人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著方木,嘎嘎地笑起來:“你家姑爺啊,燕子?”

“說什麼呢?”陸海燕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人家是城裡來的攝影師!”

矮胖女人倒不關心方木的身份,湊過來問陸海燕:“燕子,不是今天發東西麼?咋還不送來?”

陸海燕沒好氣地答道:“我哪知道?”

“你去問間大春嘛。”矮胖女人促狹地擠擠眼睛,“你開口,大春肯定聽。”

陸海燕的臉色一變,拉起方木就走。

一直走出百餘米,陸海燕才放開方木,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在前面走。

方木追上去,看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帶我到地裡看看?”

“哦?”陸海燕似乎在想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啥也沒種,有啥好看的?”說罷,她就像下了決心似的,在一個路口右轉,疾步而去。

方木不明就裡,只能快步跟上。

幾分鐘後,陸海燕徑直走進一個大院子,還沒走到門口,就大喊“陸大春,陸大春”。

很快,陸大春披著外套,趿拉著鞋奔了出來,看見陸海燕,頓時滿面喜色。“燕子……”忽然,他看到了尾隨而至的方木,笑容頓時僵在嘴角,“你……你怎麼也來了?”

陸海燕走到陸大春麵前,劈頭就問:“大春,我弟弟……”

“進屋說,進屋說。”陸大春立刻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對方木說,“你要打電話是吧?右邊第三家就是我爹家,你去那裡打電話吧。”說罷,就把陸海燕拽進屋裡,■的一聲關上了門。

方木四下看看,躲在旁邊房子的屋檐下,點燃了一根煙。

第二根煙剛吸完,就看見陸海燕從陸大春家裡大步走出,邊走邊抹眼淚。方木見陸大春沒有出來,急忙跟過去。“你怎麼了?”

陸海燕沒有回答他,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回了家。

此後的整整一個下午,陸海燕都躲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崔寡婦依舊木雕泥塑般坐在堂屋裡看《還珠格格》。方木試著問她為什麼不看別的節目,崔寡婦答這裡根本沒有衛星信號,只能看影碟。

“哦?”方木吃驚地揚起眉毛,“這日子豈不是……太單調了。”

崔寡婦移開目光,表情木然地看著那台液晶電視的屏幕。

“我歲數大了,習慣了。”

晚飯依舊豐盛但沉悶,不過大家似乎都習慣了這種氣氛,方木也不覺得那麼彆扭了。吃過晚飯,方木回到自己的房間,掏出手機一看,
還是沒有信號。他扭頭看看窗外,大雪似乎小了點,一直灰暗的天空中,隱隱有了些亮色。再仔細去分辨,
方木才意識到那些光其實來自於村子裡的某個角落,而且不時有嘈雜的人聲傳來。

方木想了想,穿過堂屋走到院子裡,看到陸海燕正面向那片亮光,若有所思。“這是幹嗎呢?好熱鬧。”方木問道。

“哦,今天是分東西的日子。”陸海燕淡淡地說,“瞧著吧,今晚男人們又會鬧大半宿。”

“分東西?”方木想起上午那矮胖女人的話,“難道你們村是按需分配啊——共產主義?”

“呵呵。”陸海燕笑笑,“每個月的今天,村裡都會把吃穿用的東西分給我們。”

“哦。”方木點點頭。他扭頭看看堂屋裡的液晶電視,又看看陸海燕身上的貂皮大衣,疑惑仍在。

“那……購置這些東西的錢,從哪裡來呢?”

陸海燕注意到方木在觀察那些魚,莞爾一笑:”好看麼?”

“哦,好看。”方木回過神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陸海燕有些難為情地指指電腦包,“麻煩你了,方哥。”

電腦的包裝已經打開,電源線、說明書什麼的攤了一桌子,陸海燕卻一臉茫然。方木幫她連接好電腦,開機,屏幕亮起的時候,
陸海燕的臉上有一點興奮的神色,卻依舊手足無措。追問之下,方木才知道陸海燕兒乎對電腦一無所知。

方木教了她幾樣簡單的電腦操作,幫她在屏幕上打出了“陸海燕”三個字。陸海燕高興得像個孩子,由衷地說道:“方哥,你實在是太厲害了。”

方木卻感到一絲悲哀,陸海燕的物質生活不可謂不豐富,精神生活卻貧瘠得可憐。

“可惜不能上網.否則你的電腦就可以物盡其用了。”

“上網?什麼是上網?”正在興致勃勃地玩自帶小遊戲的陸海燕一臉茫然。

方木微嘆口氣,詳細地給她解釋了互聯網。陸海燕聽得一臉神往,不時發出輕輕的驚嘆。“坐在家裡就能知道全天下的事……還能和各地的人交往……”
陸海燕眼神迷離,仿佛喃喃自語般說道。忽然,她起身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方木身上,苦笑了一下。“我像個古代人,是吧?”

方木只能笑笑,不置可否。

“再給我講講外面的故事吧。”陸海燕轉身面對方木,規規矩矩地坐好,“我很想知道。”

所謂“外面的故事”,相對於方木而言只是日常生活,而對陸海燕而言則是難以企及的夢境。方木講的每一件事,
都讓陸海燕如醉如痴,哪怕只是地鐵、ATM機、超級市場這樣的尋常事物。她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似乎依舊停留在十幾年前,按她自己的話來說―就像個古代人。

方木的心中卻疑竇叢生,陸家村雖然地處偏僻,但也不至於完全與世隔絕。從陸海燕的年齡來看,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心的階段,
是什麼讓她十幾年都不肯踏出這個小山村一步呢?

想到這裡,方木再次上下打量著陸海燕。她的受教育程度不高.然而依舊對知識有所渴求,這一點從她細心保存初中時的課本就能看得出來
;她的面部和手部皮膚都白哲細膩,顯然不曾從事過長期的體力勞動;大號的衣櫃顯示出她對物質生活的追求,
而那些磁帶和這台筆記本電腦又意味著她並不僅僅滿足於現有的富足生活。

問題是:既然陸海燕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不肯去見些世面呢?

陸海燕沒有注意到方木的目光,依舊沉浸在對那個世界的美好暢想中,嘴裡還喃喃自語:“怪不得,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哦?誰要出去看看?”

“哦,沒什麼。”陸海燕回過神來,急忙岔開話題,“方哥,你簡直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哪裡。”方木沒有追問,隨手指指魚缸,“這種魚我就沒見過。”

“呵呵,這叫盲魚。”也許是發現自己知道方木不了解的東西,陸海燕顯得有些得意。

“盲魚?”

“是啊。”陸海燕把魚缸捧到方木面前.“你瞧,這種魚是沒有眼睛的。”

“■,那這種魚可夠稀有的。”方木也來了興趣,“你在哪裡弄到的?”

“大春送我的。”陸海燕的臉有些微紅,“他是在龍尾洞裡撈的。老一輩人講,龍尾洞裡有一條地下暗河,那裡的魚因為永遠都看不到光,眼睛就慢慢退化了。”

“那……你把它們養在有光的環境裡,它們的眼睛會不會恢復功能呢?”

“我不知道。”陸海燕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但是我希望可以。”

兩個人一直聊到十點多鐘,最後崔寡婦來敲了門,陸海燕才戀戀不捨地送方木回房間。方木關好房門,
把兩天來的所見所聞寫在了記事本上,最後在陸家村三個字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偏僻的小山村裡肯定隱藏著某些秘密,而這個秘密,也許就與陸璐,與老邢有關。

可是,破解這個秘密的時間,也許不多了。

方木走到窗前,雪更小了,看上去很快就會停下來。透過越來越稀薄的雪幕,村子裡的燈光顯得更加耀眼。和方木初到時不同,
今晚的陸家村,顯得十分熱鬧。到處都有光亮和男人們大聲的談笑,似乎狂歡在村子裡隨處可見。如果在晚風中仔細分辨,還會嗅到酒肉的香氣和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

也許,這註定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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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8: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上)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躊躇不前,那種久違的心悸感覺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召喚著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強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裡彌漫著淡淡的霧,一切都影影綽綽,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兩側的墻壁上遍布砍痕、彈洞和血漬。
方木仿佛又回到了百鑫浴宮那個可怖的殺場。他盡力不去看那些緊閉的房門,假裝聽不到那些門後的細微聲音,
也不去想那後面可能隱藏的東西。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每扇門後都有幾十雙手在抓撓著門板,同時發出凄厲的呼救聲。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門,用力拉拽,然而門卻紋絲不動。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抓撓聲和呼救聲都集中在了這扇門上。
隨著那恐怖聲響的驟然增大,整扇門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方木幾乎能分辨出指甲斷裂和木屑撲簌而下的聲音。他清楚地知道,
門背後的人正遭遇著難以想象的苦難,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打開那扇門。冷汗漸漸浸濕了方木的衣服,他瘋狂地環顧四周,
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稱手的破門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墻壁之外,走廊裡一無所有。正在方木幾近絕望之時,走廊的盡頭忽然出現一道光,
而所有的聲響也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光柔和、明亮,驅散了一直籠罩在走廊裡的迷霧,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過去,越接近,內心越覺得平靜安詳,
仿佛卸下了承擔已久的重負,又好像在長途跋涉後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那道光的盡頭,是一扇打開的門。

穿過那扇門,眼前是一間碩大無比的廳堂,從天花板到墻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髮著淡淡的白光。廳堂中央擺放著一張餐桌,十幾個人默默地圍坐在旁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發現那些人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廖亞凡,裴嵐,陸璐。

方木驚訝得無以復加,正要開口詢問,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你來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識地回身,眼睛頓時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裡端著一個托盤,裡面的物體不明,直覺告訴方木那應該是某種食物。

米楠步履輕盈地把食物分發給餐桌邊的人,扭頭髮現方木還愣愣地站著,笑笑說:“坐下啊,還愣著幹嗎?”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順從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很快,一份冒著熱氣的食物就擺在了他的面前,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聞上去香氣撲鼻。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嘗嘗,就聽到門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腦子立刻清醒過來。

門口站著的,是老邢。

他的懷裡橫抱著手腳盡斷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蹌,直勾勾地看著方木,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嘴著:“救救……救救……”

方木離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剛邁出幾步,猛然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老邢身後,在他手裡,一支手槍正緩緩指向老邢的後腦……

這身影……

方木已無暇多想,因為他看見那支槍的槍口正如慢鏡頭一般迸出火光……

“澎!”


方木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仿佛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呼吸著。那聲沉悶的槍響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動著。
足有半分鐘後,方木才確認自己已經脫離了夢境重返現實,他舔舔幾近乾裂的嘴脣,費勁地翻身下床,想去廚房拿一杯水。剛走到堂屋,
方木突然發現院子裡火光隱隱閃動,還伴隨著嘈雜的人聲。

方木立刻明白了,剛才的聲響和火光都不是夢!

他推開堂屋的門,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頭暈目眩。足有幾秒鐘後,他才看清陸天長帶著幾個村民正在院子裡尋找著什麼。
每個人手裡都拿著火把和木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陸天長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條獵犬似的仔細搜尋著。

崔寡婦和陸海燕站在雪地裡,只穿著單衣和拖鞋,似乎沒來得及披件衣服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可是她們好像都感覺不到寒冷,
只是哀哀地看著陸天長,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方木剛要走過去,立刻就被兩個村民擋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們滿臉的敵意,大聲朝陸天長問道:“陸村長,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沒有回答他,繼續聚精會神地在地上查看著。片刻,他抬起頭招呼院子裡的幾個村民離開。

“走吧。”陸天長指指不遠處的龍尾山,“他的確回來過,估計往那面跑了。”

村民們魚貫而出,方木趕上去一把抓住陸天長的胳膊,“到底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氣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在火把搖曳的光亮中,一臉凶狠決絕。

“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他冷冰冰地說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說罷,他就轉身大步離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聽見背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只見崔寡婦和陸海燕已經雙雙癱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們,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間裡,崔寡婦已經不省人事。

陸海燕徹底慌了神,一邊哭一邊原地亂轉。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婦拖到沙發上,掐了幾下人中,崔寡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大哭起來。

方木扭頭問陸海燕:“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弟弟……”陸海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弟弟……他殺人了。”

“什麼?”方木皺緊了眉頭,“殺人?”

這個詞刺激了崔寡婦,她哀號一聲,第二次昏厥過去。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崔寡婦再次甦醒後,已經全身癱軟,只剩下低低吸泣的力氣。方木給她拿了一杯水,轉身低聲問陸海燕:“你詳細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我弟弟……前幾天進城了,村長帶人四處找他……”由於不斷地硬咽,陸海燕的話變得斷斷續續,“剛才,村長來砸門,說我弟弟……我弟弟殺人了……”

方木聽得一頭霧水。進城而已,有必要帶人去抓麼?再說,怎麼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閃電在腦中閃過!

他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急切地問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陸海濤?”

“對啊。”陸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隨即就變得瘋狂,“你認識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

方木沒有回答她,而是連連責怪自己的愚蠢。陸海燕,陸海濤,自己怎麼早沒想到呢?

陸海濤殺人的事,一定與陸家村的秘密有關!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飛快地穿好衣服,剛邁出門口,就被陸海燕堵了個正著。

“你去哪裡?”陸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無心和她糾纏,“你和阿姨在家裡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術直截了當地說道,推開她,疾步走出院子。

剛轉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處亮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他想了想,快步跑了過去。

那裡有一棵老樹,雖然高大,但在這個季節裡也早已枝葉盡枯。幾個人站在樹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雪地,
反射出奇異的黃色光芒。在他們腳下,一個橫臥的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已經猜到那是什麼,可是跑到樹下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被陸海濤殺死的,是陸三強。

屍體頭東腳西,呈仰臥狀,雙臂展開,右腿蜷曲,頭部左側血肉模糊,可見顱骨塌陷。屍體四周遍布腳印和煙蒂,現場已遭嚴重破壞。

方木剛要蹲下身子仔細查驗屍體,就有一個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幹嗎?”

方木甩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問道:“誰第一個發現屍體?什麼時間發現的?”

那個村民被方木嚴厲的語氣嚇住了,猶豫了一下說道:“俺們也不知道,村長叫俺們來看著死人,俺們就來了。”

方木捏捏陸三強的屍體,由於無法查看屍斑,加之溫度的影響,現在還不好推斷陸三強被害的具體時間,只能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上做個粗略的判斷。

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皺起了眉頭。隨後,方木仔細查看了死者頭部的傷口,眉頭鎖得更緊。

他拿過旁邊村民手裡的火把,在屍體周邊數米的範圍內來回查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那個村民:“村長他們往哪個方向去追了?”

那個村民指指龍尾山的方向,“那邊。”

方木隨手撿起一根樹枝,繞著屍體畫了一個圈,然後盯著那個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進這個圈,也不許任何人碰屍體,你聽懂沒有?”

那個村民已經徹底被方木的氣場鎮住,連連點頭。

方木看看不遠處黝黑的龍尾山,咬咬牙,舉起火把跑了過去。

連日的暴雪讓方木舉步維艱,每前進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本以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腳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
方木就筋疲力盡了。他背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喘息著,一邊擦汗,一邊留心觀察四周的動靜。

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來看,陸三強至少已經死了六個小時以上。但是今晚村裡徹夜狂歡,如果陸海濤在那棵樹下殺人,屍體應該早就被發現了。

而且,從陸三強頭上的創口來看.致其死地的凶器應該是一把錘子之類的東西。陸三強從城裡回來之後,一直在外面躲著,
不可能也沒必要帶著錘子在身邊。再者,如果陸三強確系鈍器擊打頭部致死,那麼屍體附近應該有大量的噴濺型血跡,可是方木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發現場,即使陸三強真的是被陸海濤所殺,那麼屍體也應該是由別處運至此處的。

問題是:誰運的屍體?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忽然,身後的樹林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還伴隨著細微卻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覺地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正有一個人影蹣姍而來。

“誰在那兒?”方木大喝一聲,俯身拾起一根樹枝。

“方……方哥,是你麼?”

是陸海燕。

她走得滿頭大汗,臉色排紅,看到方木的一瞬間,似乎有些高興。

“總算追上你了。”

“你來幹什麼?”方木很驚訝,“我不是讓你在家裡等著麼?”

“不。”陸海燕的眼神堅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殺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陸海燕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怕……我怕他們會傷害我弟弟。”

“不會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方木安慰她,“村長找到他後,會移交給司法機關處理,到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
不過……”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過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長有必要帶人去抓他麼?”

陸海燕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起身說道:“快走吧,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說罷,她就踏著積雪向龍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問,舉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後。

艱難跋涉了半個小時後,龍尾山終於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鐵灰色的天幕下,龍尾山顯得巍峨險峻,高不可攀。
方木一邊擦汗,一邊竭力睜大雙眼掃視著大山。忽然,他拉拉陸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東側的林地,在那裡,一串亮點正在緩緩移動。

陸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轉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兒!”

話音未落,她已經消失在前方的山林裡。方木來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並不好走,不僅路徑隱蔽,而且鬆軟的積雪下到處都是石子。方木緊盯著前方陸海燕若隱若現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才走出幾十米,就聽到陸海燕哎呀一聲,方木暗叫不好,一邊加快速度,一邊盡力讓火把照亮更遠的地方。

陸海燕站在幾米開外的前方,身子怪異地傾斜著,走到她附近,方木卻松了口氣。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頭髮纏繞在路邊的樹枝上了。

陸海燕急得要命,歪著頭,揪著那根樹枝連掰帶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氣外,絲毫也脫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試圖幫她把頭髮解下來。四隻手糾結在一起,頭髮反而越纏越緊。陸海燕又急又氣,
乾脆把那根樹枝一把折斷,不顧頭髮裡還纏著斷枝,轉身就走,不料,腳下又絆著一塊山石,“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似乎抽走了陸海燕全身的力氣,掙扎了幾次竟爬不起來,情急之下,她放聲大哭。

方木急忙去攙扶她,手指剛剛觸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纏繞過來,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幾下竟推不開,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著。

陸海燕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說:“我怎麼辦啊……我弟弟怎麼辦啊……”

即使穿著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覺到陸海燕手上超乎尋常的力度,她的絕望與無助,似乎通過這幾乎嵌人方木體內的手指傳導了過來。
在這寂靜的山林裡.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居然是這個僅僅相處幾天的陌生人。

不知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雙手合攏,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幾分鐘後,陸海燕的哭聲漸輕,徹底恢復平靜後,她推開方木,一言不發地清理被斷枝纏住的頭髮。方木也覺得有些尷尬,
取回火把後,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看著陸海燕。

在火光的映照下,陸海燕的樣子狼狽不堪。不僅披頭散髮,貂皮大衣被樹枝掛破了好幾處,臉上的灰塵也被淚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潰。
她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窘態,一直低著頭,頭髮好之後,就飛快地爬起來,擦擦臉,小聲說:“走吧。”

“你認識路麼?”方木問道。

陸海燕點點頭。方木把火把遞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陸海燕的臉一紅,默默地接過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處是一片蒼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陸海燕一直在前面帶路,漸漸地,終於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點越發分明,幾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動。方木注意到他們仍在緩緩地向上移動,這說明追擊者們還沒有抓到陸海濤,否則早就下山了。

這讓他勇氣大增,如果能找到陸海濤,也許就能揭開這裡的秘密。

陸海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邊死死盯住那些亮點,一邊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進。然而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擊者明明在山的東側,陸海燕選擇的路徑卻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氣喘吁吁地說,“方向搞錯了吧?”

“沒錯。”陸海燕頭也不回,“這裡有條近路。”

說是近路,方木卻意識到他們離那些追擊者越來越遠。陸海燕似乎並不想追趕上他們,而是要前往另一個地點。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問個究竟,就聽見自己的衣袋裡傳來“滴滴”兩聲。

有短信。方木下意識地去摸手機,剛把手伸進衣袋裡,整個人就僵住了。

這地方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誰發來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機,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終沒有關閉藍牙。這是一條來自諾基亞手機的短信,方木急忙選擇接收,幾秒鐘後,一張圖片出現在方木的手機屏幕上。

這似乎是一張用手機拍攝的圖片,拍攝者的技術很差,圖片不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攝的對象。方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裡。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閃電在腦海中亮起!

他知道這是誰發來的短信了!

他編輯了一條短信:你在哪裡?然後用藍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諾基亞手機。他把短信發送過去,一邊留意傾聽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陸海燕見方木盯著自己的手機.也湊過來看。“怎麼了?”

“有人給我發了條短信。”

“用手機?”陸海燕好奇地拿過方木的手機,“這地方沒有手機信號啊。”

“嗯。他用藍牙發過來的。”方木看著陸海燕的眼睛,“據我所知,在這山裡帶著手機,而且懂得用藍牙傳輸文件的,只有一個人。”

“誰?”

“你弟弟,陸海濤。”

陸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愣了幾秒鐘後,瘋狂地在手機上亂按著。

“他跟你說什麼了?他在哪裡?他安全麼?”

方木替她把圖片翻找出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陸海燕看了半天,搖搖頭。“不知道。”

在手機屏幕微弱的燈光下,陸海燕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隱約一閃。

這時,方木的手機又滴滴地鳴叫起來,幾秒鐘後,又一張圖片發了過來。陸海燕搶先一步打開來看,圖片仍然是用手機拍攝的,雖然這次陸海濤打開了閃光燈,但拍攝對象仍然是模糊一團。

“怎麼回事?”陸海燕一臉迷惘,“怎麼拍成這樣?”

“只有一個解釋。”方木緩緩地說,“拍照的時候,他的手在抖。”

“啊?”陸海燕失聲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會的。”方木朝還在移動的那串亮點努努嘴,“你弟弟肯定還沒落到他們手裡,不過他應該離咱們不遠。”

陸海燕的表情驟然松懈下來,整個人也無力地靠在一棵楓樹上,嘴裡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囑咐陸海燕拿著手機別動,然後試探著向密林深處走去。十幾米後,腳下就沒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邊,小聲喊道:“陸海濤,陸海濤。”

密林裡毫無回應。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幾米,幾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著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方木皺起眉頭,藍牙傳輸的距離不過十幾米,陸海濤應該就在附近,可是為什麼沒有回應呢?

忽然,身後的陸海燕傳來一聲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過頭去,低聲問道:“怎麼了?”

陸海燕舉起手機,“你的手機……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過去,拿起手機一看,電池已經用光了。

“你弟弟又發來圖片沒有?”

“沒有。”陸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機沒電完全是她的責任。

方木暗罵一聲,低聲囑咐道:“咱們倆分頭找找,你弟弟應該就在附近。”

“別找了。”

“嗯?”轉身欲走的方木驚訝地停下腳步,“不找了?”

陸海燕變得異常平靜,她指指手裡的火把:“火把就快燒盡了——附近到處是懸崖和斷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們就摔死了。”

繼續搜尋已經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樣危險。藉助火把的最後一點光.陸海燕帶著方木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決定等天亮再下山。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火把上隨時可能熄滅的小小火苗。它搖曳、跳動,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陸海燕蜷起身子,抱著雙膝,
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一臉憂戚。火焰在她的雙眸裡燃起兩個亮點,眼波流轉間,隱隱有淚光閃動。

方木也在想心事。陸海濤應該不知首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藍牙傳輸圖片,也許是他當時唯一想到的對外聯絡方式。

是什麼讓他如此急切地想讓外面的人了解呢?

陸海濤一定是看到了讓他無比震驚的東西。

“你是怎麼認識我弟弟的?”忽然,陸海燕開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陸海濤在火車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海燕。

陸海燕沉默了一會兒,眼中又有了淚光。


“這個傻小子……這個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弟弟僅僅是進了一次城,為什麼引來這麼多麻煩?”

“村長不讓我們進城,平時采購什麼的,都是由大春他們負責。”

“為什麼?”

你也看到了,這是個小村子,就那麼十幾戶人家。過去這裡窮得厲害,只能在地裡刨食吃。大概幾年前吧,村長忽然召集我們開了個會——”
陸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緊了,“……說從此由村裡負責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滿足,但是有一個條件……”

“所有人不許外出?”

“對。”陸海燕輕嘆了口氣,“當時大家都答應了。果真,各種見過的沒見過的好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家各戶。我們再也不用下地幹活.
愁吃愁喝了。但是,代價是……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與世隔絕。”

方木沉默了,對於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的人而言,自由與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錢不值。

“最初一段時間還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過著日子。可是,對有些人來講,吃喝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說你弟弟?”

“對。”陸海燕痛苦地閉上眼睛,許久才重新睜開,“有一次,大春送東西來的時候,落下了一本從城裡帶來的畫報。
海濤把它偷偷藏起來,反覆看了好多遍,然後就跟我和我娘說,要進城裡去看看。我娘嚇壞了.急忙阻止他。可是這小子第二天留了張紙條就走了。”

“後來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著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這麼小的地方,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哪能瞞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長就上門了,
問清我弟弟的去向後,二話不說就走了。後來大春告訴我,村長要殺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頓。”

陸海燕把額頭頂在膝蓋上,又小聲抽泣起來。方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緒稍稍平靜些了,
方木低聲問道:“村裡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陸海燕抬起頭,卻並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著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緩緩答道:“我不知道。”

幾乎是同時,那拼命掙扎的小小火苗終於熄滅了。

同時熄滅的,還有陸海燕瞳仁裡的最後兩點光。

一切歸於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撲來,剎那間鋪天蓋地。陸海燕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緊接著就把手伸過來。

“你在哪兒?”終於,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隨後就不肯放開,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過去,盡可能靠近她,同時又盡力不使她產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戰慄的身體最初有些躲閃,幾秒鐘後,完全貼附了過來。


親密的身體接觸讓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體溫也隨之升高,既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對方。這微妙的變化讓他們本能地靠得更緊,宛如兩隻露宿雪地的小獸。

許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長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裡,種種異動卻更加明顯。

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有積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

有踩裂斷枝的脆響。

有野獸粗重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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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39: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緘默條約 (下)


方木一直警覺地看著周圍,試圖在那些異響中辨別出來自陸海濤的信息。有幾次,他幾乎相信陸海濤就躲在不遠處的某片樹叢中,然而,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後,卻總是毫無回應。

每次聽到弟弟的名字,陸海燕都會緊張地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如是幾次之後,她重新蜷起身子,輕輕地對方木說道:“你別費勁了,他不在這兒。”

方木不甘心地又張望了一陣,最後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陸海燕在看著自己。

“你怎麼……這麼關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問得碎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緣。”

“是麼?”陸海燕顯然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攝影師,我不是告訴過你麼?”

“是麼?”陸海燕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機裡為什麼會有陸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過頭來,“你認識她?”

陸海燕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嗯。”

“她是你們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裡?”

“曾經是我們村的……哎呀你鬆開我!”陸海燕驚恐萬狀地向後躲著,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撫道:“好,好,你別怕,你告訴我,陸璐的家人在哪裡?”

“你先告訴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我是在城裡一家孤兒院認識陸璐的,院長告訴我,陸璐是救助站送來的,
委託我們幫助她尋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機裡,出差的時候就在當地查找一下―就是這樣。”

“哦。”陸海燕將信將疑地看看方木,“原來如此。”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你別找她的父母了。”陸海燕揉揉胳膊,“陸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著她爺爺生活,幾年前老爺子也走了。後來陸璐也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跑城裡去了。”

黑暗掩蓋了方木的表情。他既興奮又憤怒。陸家村果真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而他們居然連同村的孩子都不放過!

陸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休在微微顫抖,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

“哦?”方木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有點冷。”

“那……”陸海燕低下頭,“你靠過來點兒吧,擠一擠,會暖和些。”

見方木坐著沒動,幾秒鐘後,陸海燕輕輕依偎過來。

“天快亮了。”她盯著微微泛白的東方,喃喃說道。

“嗯。”

“天一亮,我們就得回去了。”

“嗯。”

陸海燕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以後,你會經常來看我麼?”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無比幽怨地答道:“不會,肯定不會。他們一直不讓外人進來。”

“不。”方木緩緩地答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真的?”陸海燕有些驚喜,“那可太好了。”

她試探著把頭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幾分鐘後,睡著了。

方木毫無睡意,他一直盯著前方的山林,看著山腳下的村莊一點點露出輪廓。

我一定會回來。一定。

下山的時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麼遠的路。從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兩個人才回到陸家村。方木讓陸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剛走到那棵樹下方木就愣了。

樹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環顧四周,沒錯,就是這裡。可是,屍體呢?

他蹲下身子,仔細查看著地面,雪地上明顯有被清掃和翻鏟過的痕跡,一點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證據都沒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裡走去。

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村民提著褲子,哈欠連天地從自家院子裡走出來。方木認得他就是昨晚在樹下看守屍體的其中一個,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他。

“屍體呢?”

那村民嚇了一跳,使勁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後,猛地甩開他的手。

“什麼屍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樹下的屍體,陸三強的屍體!”

“沒有什麼屍體。”那村民忽然怪異地笑笑,“根本沒有陸三強這個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時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吮當一聲鎖上了院門。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片空白,回過神後,轉身向陸天長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轉道去陸海燕家。

他本想去陸天長家打電話報警,但是,顯然是陸天長指使村民們轉移了陸三強的屍體,完全破壞了現場,而且意圖徹底掩蓋這件事―讓陸三強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到他家去打電話報警,無異於與虎謀皮。

陸海燕家的院子裡一片狼藉,到處是腳印和燃盡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翻出手機充電器,接上電源後,按下開機鍵,手機卻毫無反應。

方木連換了幾個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電燈開關,電燈也不亮。

方木罵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間,在堂屋裡迎面遇到了崔寡婦。

“阿姨,家裡怎麼停電了?”

“別說停電了,”崔寡婦一臉苦相,“連水都沒了。”

斷水斷電。

方木明白了,陸天長要“教訓”的,不僅是陸海濤,還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問道。

“出去了。”崔寡婦忽然壓低聲音,“她讓我告訴你,一會兒去祠堂見她。”

祠堂地處村子東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約六米的仿古建築,黑瓦白墻,木門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歷史不長,
卻因缺乏定期修繕而顯得破敗不堪。方木推開因潮濕而變形的木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大團灰塵嗆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大聲咳嗽,用手捂住嘴,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空曠廳堂。

祠堂裡面石磚鋪地,堆了厚厚一層灰塵。一些破舊的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偶爾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四面墻上懸掛著已辨不清顏色的族譜、
畫像,搖搖欲墜。縱使外面陽光明媚,祠堂裡卻仍然幽暗陰森,似乎推開那扇門,就跨人了另一個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塵上辨別出一些腳印。他抬頭向前看看,祠堂的北側是一個簡易的木台子,似乎是臨時搭建的戲台。
木台子盡頭是一面夾墻,出口處掛著一面髒兮兮的棉布簾子。方木蹊手攝腳地走過去,輕輕爬上木台子,立刻聽到棉布簾子後面有人在說話。

“姐……我們在作孽啊……我都看見了……太慘了……”

方木聽出那是陸海濤的聲音,帶著哭腔.似乎無比恐懼。

另一個聲音是陸海燕的,她也在哭,邊哭邊小聲勸解著陸海濤。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這樣的錢了……姐,我得去報官……我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突然,方木腳下的一根木條發出斷裂的脆響,聲音雖小.但在幽靜的祠堂裡,無異於一聲驚雷。棉布簾子後面的對話戛然而止,緊接著,就聽到陸海燕顫巍巍地問道:“誰?”

方木心知已經無法再繼續偷聽了,就大步走過去,一把掀起棉布簾子,鑽進了夾墻裡。

“是我。”

滿臉恐懼的陸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幾秒鐘,松了一口氣,似乎又活過來一樣。一直躲在姐姐身後的陸海濤探出腦袋,驚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陸海濤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用那什麼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訴你……那些女孩子……”

“海濤!”陸海燕突然一把將弟弟的頭抱在懷裡,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別說,別說,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冊陸侮燕的手,“放開!你讓他說,到底看到什麼了?”

撕扯中,陸海燕忽然鬆開手,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讓方木瞬間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卻看見陸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來救我們的。”陸海燕已是淚流滿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

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頭來。

方木急忙阻止她,陸海燕卻固執地磕個不停,一時間,方木心頭大亂,只能先答應她。

“好吧。”方木盡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說什麼事。”

“你帶我弟弟走吧.隨便幫他找一個工作,讓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陸海燕依舊跪在地上,“我只有一個要求,什麼都不要問他,什麼都別問!”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著陸海燕,“你弟弟殺了人……”

“我沒有!”陸海濤急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和我姐小時候常去那裡玩……我就想去那裡躲躲……”


“海濤!別說,別說!”陸海燕又撲過去堵陸海濤的嘴。

陸海濤急於還自己一個清白,拼命拉開姐姐的手,大聲說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時候,被三強和大春看到了。
我和三強從小玩到大,他攔住大春,讓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錘子把三強打倒了……”

陸海濤說的不像假話。方木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陸天長誣陷陸海濤殺人,其目的之一是為陸大春開脫,
之二就是要除掉陸海濤。如果不盡快把陸海濤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險了。

何況,陸海濤是很重要的證人,有了他,也許能使案件有很大進展。

方木轉頭對陸海燕說:“你快起來,我答應你。”

“真的?”陸海燕一臉驚喜,她一骨碌爬起來,“你們先在這裡躲躲我回家給你拿東西。”

“不用了。”方木攔住她.“我現在就帶他走。還有……”他頓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們?”陸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養不活自己。”

“我養啊。”陸海濤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們不會難為我們的。”陸海燕摸摸弟弟的臉,“只要你儀事就好。”

陸海濤叫了一聲“姐”,就樓住陸海燕大哭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拉拉陸海燕的衣角,“別哭了,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

陸海燕連連答應,擦擦眼淚,一把推開了弟弟。

三個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過廳堂,來到門口,陸海燕讓他們先別動,自己出門查看一下動靜。

剛推開那扇木門,陸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邊的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剛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涼。

祠堂的院子裡,擠滿了手拿鋤頭、鐵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方木咬咬牙,拉著陸海濤走出了祠堂。

陸天長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著頭,眯著眼,饒有興味地看著方木,好像一個獵手在欣賞掉進陷阱的獵物。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踉踉蹌蹌地衝上來,一把揪住陸海濤連咬帶撓。

“沒良心啊……三強跟你光屁股一起長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陸海濤連連抵擋,一邊哭喪著臉辯白:“不是我啊……嬸子……哎喲……”

陸天長丟掉煙頭,揮揮手,立刻有幾個村民衝上來架走了老婦,同時把方木和陸海濤拉到院子裡。

轉眼間,方木和陸海濤身上的東西就被搜羅一空,扔在雪地裡。陸天長揀出陸海濤的手機,嘿嘿冷笑了幾聲。

“你小子長見識了,還會用手機拍照了。”他不緊不慢地踱到陸海濤面前,忽然壓低聲音,“說出去了?”

“沒……沒有。”陸海濤已經臉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饒了我……”

陸天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轉頭望向方木,“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海燕讓我把她弟弟帶走,就這麼簡單。”方木知道這件事根本瞞不住,“別的我不知道。”

陸天長打量了方木一會兒,轉身面向村民。

“還記得我們講好的約定吧?”

村民們互相看看,“記得”的答覆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要想過好日子,就得信守約定。”陸天長提高了聲音,“如果有誰違反了約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騷動,能看見鋒利的鐵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陸天長轉身看看陸海濤,似笑非笑地說:“海濤,你差點毀了咱們的好日子。”

陸海濤的腳一軟,如果不是有兩個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會癱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陸天長笑笑,從一個村民手裡拿過一把斧子,遞給陸海濤,又朝地上的兩部手機努努嘴。

陸海濤哆哆嗦嗦地接過斧子,看看陸天長,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過去,跪在雪地上,舉起了斧子。

“啪!”手機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裂痕。

“用點勁兒!”陸天長喝了一聲。

陸海濤抖了一下,又揮起斧子。

“啪!”這一下,陸海濤和方木的手機都四分五裂了,幾個零件散落在一旁。陸海濤用手把破碎的手機攏在一起,
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著,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機會就越大。

方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堆幾成童粉的電子零件,感覺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後的線索也沒了。

直到兩部手機的殘片幾乎都被砸進了泥地裡,陸天長才心滿意足地讓陸海濤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腳,低頭看著依舊跪著的陸海濤。

“嗯,總算輓回點過錯。”

陸海濤的眼睛亮起來,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機重現。

陸海燕嗚咽著,走過去想把弟弟扶起來,卻被陸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還有一件事沒完。”陸天長眯起眼睛,“三強的命。”

剛剛在陸海濤眼中閃現的亮光又熄滅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幾個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沒有!”陸海濤的臉埋在雪地裡,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陸天長的聲音遠遠高過他的。

“大家說,怎麼辦?”他轉身面對村民們,“三強的命,怎麼辦?”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婦尖厲的聲音在眾人頭頂炸響:“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人燒滾的油鍋一樣,村民們立刻騷動起來。

“這王八犢子,差點讓我們過以前的窮日子……”

“誰能保證他以後不跑,不殺人?”

“弄死他……”

陸天長扭頭看看已經癱作一團的陸海濤,居然笑了笑,“海濤,沒辦法,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不!”

一聲凄厲的呼喊後,

崔寡婦踉踉蹌蹌地從人群中擠出來,撲倒在陸天長的腳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連聲哀求:“村長,村長,你饒了他吧……你不是說,
只要我把海濤交出來,你要了他兩條腿就完事麼……一直在試圖掙脫束縛的陸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幾秒鐘後,失聲叫道:“媽!你為什麼出賣我們?那是你兒子,那是我弟弟啊!”

陸海濤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著母親,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崔寡婦已經哭得趴在了地上,“媽沒辦法啊……咱們得活命啊……媽不能連你都失去啊……”

陸天長慢慢扶起崔寡婦,表情柔和,語氣卻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錯,就得自己承擔,他殺了人,又差點毀了咱們村,我不懲罰他,今後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長說的沒錯。”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裡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當……”

陸天長細細地幫崔寡婦撣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咱們就都得過以前的窮日子。鄉親們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後兩句話讓崔寡婦渾身一顫,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陸海濤.慢慢轉過身去。

陸天長抬起頭,揚揚眉毛,村民們立刻圍攏過來。

陸海濤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極度的恐慌和絕望讓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大張著嘴,手腳並用地向後挪著。

陸海燕瘋了似的又踢又咬,卻被陸大春死死抱住,半點也動彈不得。

陸天長皺皺眉頭,用手指著陸海燕,緩緩說道:“你想讓你媽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實點。”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濤吧。”陸海燕已經雙腳離地,放聲大哭,“我和大春……我什麼都答應你……”

“燕子!這是兩回事!”陸天長暴喝一聲,“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們全村都得完蛋!”

“對!不能因為你們一家,害了我們大夥!”一個拎著木棍的村民大聲喊道。

附和聲再起。

“大江,你先來!”陸天長的手一揮,“以後,陸海濤那份兒就歸你!”

叫大江的村民卻猶豫起來,貓著腰,盯著陸海濤,捏著木棍原地轉圈。

“法不責眾,你怕什麼!”陸天長大吼道,“每個人都得打,誰先打,2000塊錢!”

大江徹底紅了眼,“啊啊”大叫著舉起棍子猛擊過去。

陸海濤的頭挨了重重的一棍,整個人都側翻過去。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潑灑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也許是這紅色,也許是那2000塊錢,也許是那句“法不責眾”,似乎所有人的獸性都在那一剎那間被激發出來,
在大江身後,密林般的棍棒、鐵叉和鋤頭舉起來,直奔地上的陸海濤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掙脫身後的兩個村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拽起陸海濤就向後拖。儘管衝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
方木的身上還是重重地挨了幾下。

“你們瘋了麼?”方木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儘管他知道陸天長想置陸海濤於死地,但萬萬想不到他會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體村民來執行。

“你別多事!”陸天長沉下臉,“這是我們村裡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陸三強為陸大春所殺的真相,但是現在看起來,不會有人相信他。村民們要殺掉陸海濤,不是為了替陸三強報仇,而是為了維持不勞而獲的生活。

物質能讓人變成野獸,無論在繁華都市,還是窮鄉僻壤。

和野獸講道理,絕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試。

“大家冷靜點,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盟約,也不能殺人。”方木一邊盡力護住陸海濤,一邊張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
“三強已經死了,這事再也無法輓回,你們應該……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陸海濤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褲管,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自己小腿的皮膚裡。

“啊……”滿臉都被血糊住的陸海濤毫無意義地低吼著,在血污下面,一雙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著方木。

方木疼得腳一軟,幾乎摔在地上。

“他已經瘋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傳出一聲怪叫,剛剛後退的村民們又重新逼上前來。

“大家別衝動!”方木急忙站穩腳跟,“殺人是要償命的!你們殺了海濤,誰也跑不了!”

“放屁,還能把我們都抓走?”有人大聲喊道。

“你們要相信我!”方木滿頭大汗,“千萬冷靜點,現在的社會是講法律的……”

“什麼法律.法律能管我們吃喝麼,能管我們錢花麼?”

“錢和命哪個重要?”方木吼起來,“為了你們自己有吃有住,有錢花,就要殺人嗎?”

“他不死,我們就都得死!”陸天長大喊,“別聽他的,上,上!”

這句話刺激了所有的村民,無數的棍棒和鐵叉又在方木面前揮舞起來。

很快,方木的頭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幾下。

劇痛之後,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識到,面前已經不是人類的面孔。

他們沒有眼睛。

臉頰上本該閃爍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團黑霧縈繞。

盲魚。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為見不到陽光而失去眼睛的魚。

當人的心靈被慾望徹底矇蔽,和盲魚又有什麼分別?

方木突然從心底感到彌漫至全身的絕望,這絕望又催生起無邊的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勢抓住它,奮力奪了下來,隨即就在身前揮舞起來。

突如其來的反抗讓人群稍稍退卻,也為方木爭得了一點空間。血從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邊用手擦拭,一邊舉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動的村民。

“都給我老實點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陸海濤帶出去,方木橫下心,“我是……”

“咚!”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半坐著的陸海濤正軟綿綿地倒下去,腦漿混合著血液從頭頂的窟窿裡咕嘟嘟地冒出來。他的嘴巴大張,雙眼圓睜,似乎對面前的那個人充滿疑惑。

那個人,是握著一把斧頭的陸海燕。

陸海燕依舊保持著擊打的姿勢,上身前傾,牙關緊咬,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還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團黑霧。

院子裡徹底靜了下來,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辨。

每個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著不住喘息的陸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離破碎的軀體。

直到陸海濤呼出最後一口氣,陸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著頭慢慢走到陸天長面前。

陸天長顯然也受驚不小,看到陸海燕向自己走來,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勢。

陸海燕卻萬分順從地把斧子交到陸天長手裡,陸天長下意識地接過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嘴脣翕動了幾下,擠出幾個字:“好……好孩子。”

陸海燕猛地抬起頭來,遮擋臉龐的長髮後面,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著,她的嘴脣就像野獸一樣翻卷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來。

這叫聲仿佛一把利劍,刺進每個人的鼓膜裡。不遠處,一片密林中的烏鴉也被驚擾起來,嘎嘎叫著飛向遠方。

直到胸腔裡的空氣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陸海燕的尖叫才漸漸停止。她的牙齒還露在乾裂的嘴脣外面,一絲涎水從嘴角流淌下來。

她低下頭,俯身背起已經昏死過去的崔寡婦,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緩緩離去。

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莊裡,人群才開始慢慢活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很快,院子裡就只剩下陸天長、陸大春、方木和幾個村民。

還有已經僵硬的陸海濤。

陸天長對陸大春耳語了幾句,隨即,陸大春就指揮兩個村民把陸海濤的屍體拖走了。另外幾個則走過來圍住了方木。

方木從極度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他呼出一口氣,看看陸天長,笑了笑。“輪到我了.是麼?”

“不。”陸天長居然搖搖頭,“我不想殺你一一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不殺我?”

“是啊,我為什麼不殺你?”陸天長一臉輕鬆地點燃一根煙,“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別人也會這麼問。”

“哦。”方木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人會相信我.對麼?”

“我可以讓這個村子裡從來就沒有陸海濤和陸三強這兩個人。”陸天長吐出一口煙,“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蹤了.
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會四處尋找你,也許會找到這裡來——我不想這樣。”

“所以……”

“所以你忘了這裡吧。”陸天長打斷方木的話,“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這裡來,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陸天長揚手招呼陸大春過來,“我安排車送你出去。”說罷,他就踩過地上那一攤已經凍住的血液和腦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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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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