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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天地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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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41: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謝謝,警察


這個燭台造價不菲。底座是一團祥雲,朵朵繚繞,豐盈又不顯厚重.台柱是一尊飛天神女,眉眼安詳,體態俏麗,衣裙飄曳,
巾帶飛舞。神女左手置於胸前,右手高舉一尊蓮花,亦即台座。整個燭台由純金打造,專為某領導夫人生日所制。

只是這件生日禮物上沾滿了鮮血,不知那位夫人在點燃香燭時,會不會聞到隱隱的血腥氣?

鮮血來自地上橫躺著的一個男人,他四肢攤開,一動不動.不知是裝昏還是真的昏死過去。不過對他而言,此刻的姿勢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梁四海在發脾氣。

“籠子”出事後,梁四海白白損失了一棟樓,又花了一大筆錢安撫各方。可是,夜探百鑫浴宮的人到底是誰,至今沒有查清。

最讓他惱火的是,上次做掉丁樹成的時候,居然還留下了一個活口。儘管手下拼命解釋當時丁樹成的火力太猛,他們早晚會死掉云云,梁四海還是動了手。

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

梁四海丟掉那個燭台,指指站在一旁不住篩糠的金永裕,“拿去沖洗乾淨,重新打好包裝。還有,”他踢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一腳,
“把他給我拖走,一周之內查出那個女孩的下落,否則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客氣了——都給我出去!”

房間裡轉眼只剩下梁四海一個人。他回到桌前重新坐好,覺得指間依稀有黏稠的感覺,低頭一看,原來是血。

梁四海罵了一句,揪出一塊濕巾反覆擦拭著二擦乾淨後,他用力把濕巾丟進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覺得微微有些氣喘,就從抽屜裡拿出一串念珠,低聲背誦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良久,梁四海意識到自己依舊無法心安。

他在想,幫助闖人者逃脫的那個人是誰?

護士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患者,剛才換藥時動作有些重,要是別的患者,早就大叫起來,可是他依舊一動不動,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空氣。

自從那天深夜被一輛過路的客車送來之後,他似乎一直是這副模樣。當時他身上只穿著一套襯衣襯褲,頭皮多處裂傷,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
下肢也有開放性創口。給他做縫合術時,他似乎沒有痛感,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
清理完所有創口後,醫院本打算把他當做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沒想到他突然要求打電話,隨後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換完藥,護士收拾好托盤,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一個青年男子就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對不起。”男子連忙道歉,目光卻始終落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

“我靠!”他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緊皺起來,“方木,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那個安靜的患者笑笑,“肖望,給我帶套衣服沒有?”

肖望的優點是,不該問的絕對不會問。這也是方木叫他來接自己的原因。可是再沉默的人,看到方木的慘相都會忍不住好奇。回C市的路上,
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從後視鏡裡看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頭皮縫合處傳來的痛感。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方木搖搖頭,沒有作答。

“遇到麻煩了,怎麼不去市局找人?”肖望甩了根煙過去,“這是我們的地盤。”

方木點燃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不想麻煩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態度,不再多問,把油門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木拒絕了肖望的午飯邀請,讓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鋪,這一切讓方木身上積攢的疲憊再也無法隱藏。他一頭栽倒在床上,轉眼間就酣然人睡。

被傷口疼醒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方木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起身從冰箱裡拿出兩個雞蛋煮了吃掉。又在屋子裡翻了半天,才找到半包受潮的香煙。

沒有開燈,他點燃一支煙.坐在客廳裡細細體味傷口傳來的刺痛。

明天應該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見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寧願一直這樣坐在黑暗裡。

從在燃燒的宿舍樓裡面對昊涵開始,一直到在百鑫浴宮身陷烈焰與濃煙,身處生死關頭,似乎對方木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
但是他從未在對手面前退縮過,即使是再凶殘的人,也要與之血戰到底。

可是在陸家村的祠堂前面,他退縮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那樣公然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不知道物慾可以讓人集體變成野獸!

他不知道親情可以轉眼就變成殺機!

他不知道難以證實的罪惡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是的,方木被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實震懾住了,以至於當陸大春剝掉他的外衣,飽以老拳,最後把他從飛馳的貨車上推下去的時候,他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他甚至相信,這就是人間―弱肉強食,這就是規則——金錢加暴力。

就好像那個沉睡於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間翻轉於地上,從此黑白顛倒,魑魅魍魎招搖過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丁樹成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警察這兩個字還有什麼意義?

的確沒有意義,面對陸天長的挑釁,方木選擇了活下去。在他做出這個選擇的幾分鐘前,陸海濤就在他這個警察的面前被殺死。

一個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託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就這樣無助地死去。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半包煙很快就只剩下一堆凌亂的煙蒂,方木卻依然無法停止對自己靈魂的鞭撻。也許邰偉對自己的評價只是一種客氣的說法。方木並不是不適合做警察,而是不配做替察。


也許很多事在冥冥中早已註定。老邢註定要身陷囹圄,丁樹成註定要死於非命,陸海濤註定要在目睹真相後慘遭毒手,陸海燕註定要在集體的癲狂中蛻變成野獸。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抗爭?

方木突然想喝酒。

他本來就不善飲,家中自然沒有藏酒的習慣。考慮再三,方木決定去一趟雜貨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裡艱難地行走時,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濡弱到連門都不想出了。

拎了兩瓶白酒,扔給老闆一把零錢,不想與任何人有目光交流的方木低著頭快步離開,快要出門的時候,眼角的余光卻瞥到櫃檯上的電話機。

他想了想,拿起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趙大姐疲憊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似乎還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方木的鼻腔剎那間就被淚水堵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誰呀?”
足足十秒後,方木才艱難地應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來了?”趙大姐的聲音快樂起來,“你在哪兒呢?怎麼沒用你的手機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麼樣?”方木竭力不讓趙大姐聽出自己的硬咽。

“挺好的,怎麼,放在大姐這裡還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淚,“你多費心,千萬別讓別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趙大姐頓了頓,語氣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麼,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說,大姐就不問。只要我能幫上忙的,你儘管開口。
不過,無論你在做什麼,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麼?”

“嗯嗯。”方木連連點頭,任憑淚水滴落在櫃檯上。

“那好——你等會兒啊,陸璐過來了……”趙大姐的聲音變得遙遠,“是方叔叔,跟他說幾句話吧。”

一陣沙沙的雜音後,聽筒裡傳來細微而急促的呼吸聲。

方木屏氣凝神,仔細捕捉著電話那邊的動靜。

“這孩子,怎麼不說話呢?”趙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陸璐,你好麼?”方木盡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明知對方看不到,還是毫無意義地擠出了笑臉。

女孩依舊毫無回應。

“聽趙阿姨的話……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讓你去上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

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隨後,電話就掛斷了。

謝謝?

方木捏著聽筒愣住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漫無目的地從那些食品、飲料、筆記本和剪刀上依次滑過,最後定格在一臉詫異的雜貨店老闆身上。

方木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想向他求證:剛才,這孩子是不是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一頭霧水的老闆一伸手:“電話費,一塊錢。”

出了門,方木依舊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正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他跑過燈火輝煌的街道,跑過陰暗潮濕的小巷,跑過人頭攢動的鬧市,跑過空無一人的荒地。

直到喉頭髮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發現手裡還可笑地拎著那兩瓶白酒。

方木手扶著一根電線桿不住喘息,呼吸稍稍平復後,他後退兩步,把那兩瓶酒狠狠地砸向電線桿。

在一片驟然升起的濃郁酒香中,方木仰起頭,衝著烏雲密布的城市上空發出振聾發饋的呼喊:

“啊——”

我要把一切錯誤統統糾正!

我要把顛倒的世界再次翻轉!

我要讓那些惡魔重返地獄!

因為——

我是堅持。

我是責任。

我是方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上班了。他直奔邊平的辦公室,詢問老邢案子的進展。邊平看了他的模樣也是一臉驚訝,
方木簡單解釋說自己出了車禍,邊平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幾眼,也就不再追問。

案子幾乎停滯不前。在知道老邢曾意圖殺人後,尤其是鄭霖等人被停職的事情,讓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給自己惹上麻煩。
在政法委的壓力下,市局已經將案卷材料完畢,準備近期就報送檢察院。

情況和方木估計的差不多,聽邊平介紹之後,卻依舊覺得壓抑。事不關己的時候,每個人都保持沉默和迴避,相比之下,魯莽的鄭霖等人似乎更值得尊敬。

從邊平那裡出來,方木徑直去了戶籍部門。果真,陸家村的人幾乎都沒有戶籍資料。陸天長所說的,讓陸海濤和陸三強從未存在過,的確不是虛妄之言。
方木忽然想笑,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張身份證。

想到身份證,方木才想起應該清點一下自己的損失。相機和財物都是小事,身份證必須補辦一個,還有,應該去買一部手機。

左腿被陸海濤抓傷的地方縫合了三針,因為沒拆線,走路還有些費勁兒。方木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不開車。
剛走出市局大門,迎面遇到肖望駕車歸來。他搖下車窗,揮手招呼方木。

“去哪兒?”

“分局。”方木湊過去,“身份證丟了。”

肖望二話不說,拉開車門,“上車。”

前來辦理身份證的人還不少。方木排了半天,徹底沒了耐心,就找到一個熟人,很快就拍完照片,填好表格。
拍照的女警看著方木頭上的傷疤直皺眉頭,最後在那熟人的授意下,把照片修改了好幾遍。

從分局出來,肖望又問:“回市局麼,還是回家?”

“都不回。”方木從衣袋裡掏出現鈔.數了數.“我去買個手機。”

“原來的手機呢?”

“丟了。”方木不想多說。

“靠,我說呢。”肖望一踩油門,“今早就開始打你電話,一直關機。”

買手機之前,方木先去移動公司補了張手機卡,然後和肖望一起去商場。選好手機後,方木去交款,
拿著交款憑證回來,看見肖望正擺弄著新手機,直皺眉頭。

“怎麼買了個和舊手機一模一樣的?”肖望撇撇嘴,“差錢?我這兒有。”
“的確差錢,呵呵。”方木把手機卡插進手機,“再說,用慣了,不愛換。”


“你小子,用舊手機,用五四槍。”肖望笑笑,“一點也不與時俱進。”

從商場出來,時間已是傍晚。方木在車上端詳著新手機,不住地發愣。

陸海濤發給自己的兩張照片雖然模糊,但是如果能帶回來,讓技術部門處理一下,也許能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只不過,現在想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

肖望見方木神色黯然,想了想,低聲說道:“一起喝點?”

方木也想擺脫陰郁的情緒,笑笑,“好。”

肖望找了個頗有檔次的酒店,方木看著酒水單直咋舌,不過,環境確實挺安靜。

酒菜上齊,方木悶頭吃喝,感覺肖望一直在看著自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直到喝掉了七八瓶啤酒,話才漸漸多起來。

“你最近在忙什麼?”肖望甩給方木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支,“還在查老邢的案子?”

方木“唔”了一聲,算是回答。

“你可真執著。”肖望笑笑,“現在像你這樣的人可不多。”

“也不是。”方木費力地挪挪雙腳,感覺傷口仍在隱隱作痛,“大家不都在查這件事麼?”

“你說調查組?”肖望哼了一聲,“名存實亡。”

“哦?”

“看現在的形勢,誰還敢惹禍上身?鄭霖他們最積極,怎麼樣?全折了。”肖望倒了一杯酒,自顧自喝下,
“你查這案子,就有人查你。乾咱們這一行的,有幾個敢保證一點毛病沒有?所以,自保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幹活了?”

方木無語。肖望說的沒錯。一邊是切身利益,另一邊是希望極小,風險極大的工作,無論是誰,恐怕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所以說,”肖望給方木倒滿酒,“該放下的就放下吧——我知道你和老邢關係好,但是有這樣一句話,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咱們都盡力了。”

“也就是說,”方木看著酒杯裡緩緩上升的氣泡,“你也不肯幫我?”

“我勸你放手就是在幫你。”肖望提高了聲音,“再說,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我怎麼幫你?”

方木半天沒有說話,最後舉起酒杯,“喝酒吧。”

結賬之後,肖望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調到市局來了。”

“哦?”方木有些驚訝,“什麼時候的事兒?”

“前段日子,還差幾個手續沒辦完。”肖望笑笑,“人往高處走——領導對我的工作能力也挺認可。”

“恭喜你了。”方木也挺高興,“在這兒你可以大展拳腳了。”

“嘿嘿。”看得出,肖望有點興奮,“其實我選擇調到市局,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我?"方木瞪圓了眼睛。

“嗯。”肖望坐正了身子,語氣變得鄭重其事,“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咱倆並肩作戰,肯定能幹一番大事。”

方木不由失笑:“哥們兒,你也太抬舉我了。”

“不是抬舉你。”肖望嚴肅地搖搖頭,“我不會看錯人。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求你保重自己,別浪費自己的才華。”

方木的臉微微泛紅,起身說道:“自己人,就別忽悠我了。”

剛走到酒店門口,就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喧囂。方木抬頭望去,剛好看到一個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重重地摔在大堂的地面上。


幾個年輕男子從樓梯上疾步而下,為首的是一個又高又壯的男子,理著平頭,左前臂文著一條魚。
幾個人衝到剛剛跌落的那個人身邊,圍著他又踢又打,文身的男子邊踢邊罵:“死變態,踢死你……”

方木皺皺眉頭,抬腳上前準備制止,卻被肖望一把拉住。

“你看。”肖望衝地上那個鼻青臉腫的人努努嘴。

方木定睛一看,心中竟涌上一股快意。


是城灣賓館的保安員景旭。

“這種人渣,打死一個少一個。”肖望愜意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掏出一根煙來慢慢地吸,“就當給鄭霖他們報仇了。”

方木雖然無心制止,但也不想看著景旭被打得滿地亂滾、連連慘呼的樣子。他扭過頭,低聲對肖望說:“走吧。”


“再等會兒再等會兒。”肖望卻看得挺起勁,“多解氣啊。”

這時,一個穿短裙的年輕女孩也從樓梯上跑下來,掄起手裡的提包,對著景旭一頓亂砸。

“操你媽的,死變態,看你還敢不敢往死裡摳老娘了……”砸了一陣,女孩累得直喘氣,嘴裡依然不依不饒,“老公,給我狠狠地打!”

文身男子應了一聲,下手愈加凶狠。

酒店的經理和幾個保安很快趕過來,好不容易才拽住幾個施暴的男子。

余恨未消的文身男子指著經理的鼻子說:“沒你事兒啊,給我滾遠點!”

經理倒是很鎮靜:“大哥,要打你們出去打。打死人了,我們倒無所謂,你們哥幾個可就麻煩了。”

文身男子看著幾近昏迷的景旭,也有些猶豫起來。女孩顯然還覺得不解氣,她一把拽過文身男子,低聲耳語了幾句。文身男子的表情先是詫異,隨後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好,我不打這孫子了。”他滿臉壞笑地看看四周,“不過,大家想不想看看太監是什麼樣?”

幾個男子先是一愣,隨後立刻哄笑起來:“看,看!”“扒了他!”

見他們不再打人,酒店的經理鬆開了文身男子,抱著肩膀,饒有興致地看著景旭。
就連女服務員們也不像剛才那樣驚恐萬狀,而是聚在一起,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偷笑著瞄著景旭的下體。

景旭此刻卻突然清醒過來,一邊手腳並用地往外爬,一邊苦苦哀求:“不……別……我不敢了……”

文身男子拽住他的雙腿,像拖一條狗一樣把他拖回來,轉身招呼那幾個男子:“兄弟們,把他給我扒了!”

幾個男子一擁而上,按腿,解腰帶,扒褲子,很快,景旭的下身就只剩下一條平角內褲。
景旭死死地抓住內褲,先是哀求,然後哭罵,最後只能像野獸一樣高聲嘶叫。

文身男子見景旭不鬆手,十脆用力扯開他的內褲,隨著“哧啦”一聲,景旭下體旺盛的體毛露了出來,只差一點,就徹底曝光了……

沒有人阻止他們,也許是好奇,也許是刺激,每個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醜陋的部位上,都希望那最後一塊遮羞布被快點撕掉。

方木卻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快步走上前去,一腳瑞在正努力撕扯內褲的文身男子後背上。

文身男子碎不及防,一頭栽倒在景旭身上。等他爬起來,轉身欲罵時,頂在他鼻子上的是一張警官證。

文身男子立刻愣住,幾個想要衝上來助拳的男子也傻在原地。

“要麼現在離開,要麼跟我去公安局。”方木冷著臉說道,“告你故意傷害……”他瞄了景旭一眼,“相信他也願意告你侮辱罪。”

文身男子氣鼓鼓地看了方木幾秒鐘,轉身又踢了景旭一腳,對同夥喝道:“走!”

肖望看著他們走出酒店,轉頭對方木半是埋怨半是無奈地聳聳肩。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很失望,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酒店經理毫不客氣地踢踢景旭:“喂,你也趕緊走吧,別耽誤我們做生意了。”

景旭慢慢地爬起來,低著頭,把褲子穿好,一搖三晃地向門口走去。經過方木身邊時,他抬起頭,
已經破裂腫脹的嘴脣蠢動著,似乎想說些什麼。

方木看著他面目全非的臉,冷冷地問道:“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景旭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一頭栽倒在方木腳下。

市第二人民醫院的走廊裡,方木坐在長椅上,遠遠地看著肖望捏著幾張紙向自己走來。

“他怎麼樣?”

“一根肋骨骨折,一根肋骨骨裂.肺挫傷,嘴脣破裂。”肖望懶洋洋地說,“沒事,死不了。”

方木草草看了看診斷書,“通知他家人了麼?”

“問他了,在本市沒有親屬。”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送他回去唄。”肖望撇撇嘴,“這王八蛋身上還有不到三百塊錢,住不起醫院——你該不會想幫他掏住院費吧?”

“呵呵.那不會。”方木笑笑,“走吧。”

景旭的家住在原機床廠職工家屬樓,估計是父母留給他的。這幾棟樓房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沒有物業管理,處處顯得破敗不堪。

肖望繞過那些雜草叢生的花壇,把車停在景旭家樓下,回身對景旭喝道:“下車!”

一路上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的景旭勉強睜開眼睛,先是茫然地環顧四周.認出是自家後,費力地抬腳下車,
剛踏上地面,整個人就癱軟了下去。方木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才沒讓他摔個狗啃泥。

“快點!”肖望不耐煩地喝道,“別他媽磨磨蹭蹭的。”

“算了。”方木看看不住呻吟的景旭,“我送他上去吧。”

景旭住在三樓。短短幾十級台階,卻足足用了五分鐘。與其說是扶他上去,還不如說是方木背他上去。把景旭放在沙發上躺好,
方木也累出了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景旭對面喘粗氣。

景旭的家是那種老格局的房子,客廳昏暗狹窄。滿地亂丟的內衣褲、啤酒罐、煙蒂和黃色雜誌,顯示出主人的頹廢生活和低級趣味。
方木把目光落在如死狗般癱在沙發上的景旭,感到說不出的厭惡。

忽然,景旭動了動,隨即就在身上亂摸。

看他摸得急切,方木問道:“你找什麼?”

“煙……煙……”

方木想了想,掏出煙盒,自己點燃一根,又甩給他一根。

“你不該抽煙。”方木補充了一句,“小心咳血。”

景旭急不可耐地點燃煙,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果真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拘樓著身子抽搐,等他的呼吸稍稍平復些了,就把腳邊的一卷衛生紙踢過去,示意他擦擦嘴邊的血。

“別作踐自己了,”方木看著他揪下一塊紙,在臉上馬馬虎虎地蹭著,“如果你不想早死的話。”

“嘿嘿。”景旭忽然笑起來,隨即把衛生紙揉成一團,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現在和死了有什麼分別麼?”

方木沉默了一會,問道:“那些人為什麼打你?”

“哈哈。”景旭仰面靠在沙發背上,似乎很陶醉,“那騷娘們是個小姐,我用手指頭把她摳慘了,
這臭裱子就找她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忽然來了精神,直起身子盯著方木,雙眼閃光,“……我把她捆起來摳的,
那騷貨喊得那叫一個慘,哈哈,像個大肉蟲子似的……扭來扭去……”

性虐者,多是性無能者。方木冷冷地開口:“你果真是個死變態。”

“死變態?”景旭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目光變得陰冷絕望,忽然,他站起身來,飛快地解開褲帶,脫掉褲子。

他的陰莖被齊根斬去,只留下兩個辜丸在可笑地晃蕩著。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景旭的聲音裡帶了哭腔,“如果我有傢伙,我會用手摳她們?”

方木移開目光,低聲問道:“誰幹的?”

“我老闆。”景旭頹然跌坐在沙發上,褲子還堆在腳躁處,絲毫沒有遮羞的想法。

“姓金的那個?”

“他?他算個屁!”

割去陰莖,還保留睪丸。這讓景旭的身體還能繼續分泌雄性激素,繼續產生性慾,卻無從發泄。

比宮刑還要殘忍。

“你老闆為什麼要這麼對你?”

景旭沒吭聲,似乎也不願回想起往事,半晌,才艱難地開口:

“有個雛兒,老闆本來留著有用的,被我先玩了。”景旭的目光空洞,語調也毫無起伏,
“一個S市的農村丫頭,平時我是根本看不上的……那天看了A片,憋壞了……”

“那女孩叫什麼?”方木打斷了他的話,上身突然挺直,拳頭也摸得緊緊的。

“好像姓陸吧。”景旭伸出兩根手指,擺出一個要煙的動作,“玩了就玩了,我哪記得。”

方木猛地把整盒煙都甩過去,然而煙盒只是輕飄飄地落在景旭的懷裡。

景旭又抽出一根煙點上,絲毫沒有注意到方木全身繃緊,臉上的肌肉在不住地跳動,
更不知道他正在懊悔手裡為什麼是一盒煙,而不是一塊磚頭。

楊敏曾囑咐他,一旦找到糟蹋陸璐的人,絕對、絕對不要放過他。

我為什麼要阻止那些人?

我為什麼要送他去醫院?

我為什麼要背他上樓,還他媽的給他煙抽?

但是,現在不是報復的時候。

方木緊緊地閉上眼睛,幾秒鐘後,低聲問道:“你老闆是誰?”

聽到這句話,景旭半閉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硬即又仰頭閉目。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上次丟了命根子,如果這次再多說,丟掉的恐怕就是腦袋。

怎麼能撬開他的嘴?

方木正在想辦法,景旭卻突然開口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

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倉促中只能回答:“我是警察。”

“警察,呵呵。”景旭乾笑幾聲,“那個姓鄭的也是警察一一你比他們好點。”

“他們也是好警察。”方木冷冷地回答,“當然,假錄像帶那件事除外。”

“那件事他們沒做錯。”景旭突然上身前傾,目光咄咄逼人,“那些錄像帶其實是真的。”

方木盯著景旭足足看了半分鐘,低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那些錄像帶的內容其實是真的。”景旭的表情變得很嚴肅,“那三個警察很聰明,他們幾乎完完整整地覆製了案發當天的情形。”

“你怎麼知道當天的情形?”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當天的視頻監控系統並沒有關閉,對麼?”

“老闆讓我關閉,但是我沒有。”景旭忽然笑了,“我不僅有那天的錄像,還有好多別人的錄像。”

“嗯?”方木更加驚訝.“還有誰的?”

“城灣賓館其實是一個點兒,好多房間都是為老闆的客人準備的。”景旭的表情漸漸硬冷,
“那些房間裡都裝了攝像頭,把那些客人乾的好事錄下來,將來就是捏在手裡的好牌。”他嘿嘿地笑起來,“我私下又複製了一份——必要的時候,得給自己留條後路。”

方木想起那個樓層經理曾提到的那些“跟五星級酒店相比也不會遜色”的房間。

他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景旭,景旭也不說話,歪頭看著方木。

接下來的肯定是一個交易,誰先開口,誰就被動了。

但是方木不想,也不可能堅持太久,他是買家,這是不可否認的。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第一,你讓我免於當眾受辱;第二,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景旭用手在褲檔那裡比劃了一下,“第三,我需要一筆錢離開這裡。”

“你要多少?”

“五十萬。”

“不可能。”

“嗤!”景旭冷笑一聲,“公安局不差錢……”

“這不是公安局的事兒!”方木猛地提高了聲音,“是我的!”

景旭驚訝地看著雙眼圓睜的方木,幾秒鐘後,語氣軟了下來,“三十萬,不能再少了。”

“好。”方木站起身來,“我盡快籌錢,這幾天你哪也不要去,等我電話。”

走到樓下,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肖望劈頭就問:“你他媽幹嗎去了?跟他談理想呢?”



方木沒回答,他在想,到哪裡弄三十萬塊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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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逼供



梁四海的貨車剛剛轉人那條山間小路,就看見那輛一模一樣的車停在一塊巨石旁邊。
梁四海停車、熄火。幾乎是同時,那輛車的車門也開了,幾個人跳下車.向這邊走來。梁四海沒有下車,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靠近,
一邊留神周圍的動靜,一邊伸手打開了腰間手槍的槍機。

他們來得比平時要早幾個小時,因為今天車上還裝了特殊的貨物。

陸天長拉開車門,跳上副駕駛座,伸出手來。“梁老闆你好。”

梁四海也伸出手去,迅速和他握了握。

其他幾個人直奔貨廂.清點梁四海帶來的各種貨物。梁四海的目光左他們身上一一掃過,皺了皺眉頭。“怎麼換人了?”他想了想說,“那個喊陸三強的呢?”

“病了。”陸天長指指那個正急不可待地擰開一瓶五糧液的新面孔,“他叫陸大江,也很可靠。”

梁四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陸天長在駕駛室裡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一無所獲後,低聲問道:“帶來了麼?”

梁四海看了陸天長一眼,伸手從座位下掏出一個黑色塑膠袋,遞給他。

陸天長撕開塑膠袋,拆開報紙,裡面是四支五四式手槍,還有幾盒子彈。

陸天長雙眼放光,手指一一拂過那四支槍,嘴裡嘖噴有聲。

“這才是好玩意兒。”他拿起一支槍,嘩啦一聲拉動套筒,取下彈夾,又插回去,然後按下復位卡筍,套筒復位。

梁四海冷眼旁觀陸天長興致勃勃地把玩,心中暗自好笑,沒文化就是沒文化,不認識“隆化製造”這幾個字,想了想,他開口問道:“怎麼忽然想起要這個?”

“以防萬一嘛。”陸天長的眼睛始終離不開那幾支槍,“老是靠棒子、鐵叉,也不是個辦法。”

“萬一,什麼萬一?”梁四海警惕起來,“你那裡出事了?”

“沒有,你放心。”陸天長急忙解釋.“合作這麼多年了,還信不過我麼?”

梁四海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語氣也緩和了許多,“會用麼?”

“會。”陸天長把槍收好,“我以前當過兵的。多謝了。”

“不客氣。”梁四海緩緩地說,“把活兒幹好最重要。”

“這個你放心。”說罷,陸天長把頭探出車窗,喊道,“大春,貨怎麼樣?”

“清點完了,沒問題。”

陸天長嗯了一聲,轉頭對梁四海說道:“那,梁老闆,去我那裡坐坐?”

“不了,我這就回去。”梁四海拉開車門,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不管出了什麼問題,一定要第一個通知我。”

陸天長點點頭。梁四海跳下車,對站在車旁汕笑的幾個村民視而不見,徑直上了另一輛貨車。

直到那輛貨車的尾燈消失在山石間,陸天長才揮手讓其他人上車。看著手裡沉甸甸的塑膠袋,他的眉頭舒展開來。

無論是陸海濤私自進城,還是那個姓方的攝影師的事,陸天長都對梁四海隱瞞了。一旦梁四海對自己失去了信任,
陸家村就會一夜之間重返貧困―他可不想失去這個財神爺。不過,前幾天發生的事讓陸天長感到自己的威信有所動搖,
他必須讓自己更加強有力。對付那些村民,只靠錢顯

然是不夠了,恩威並施才是硬道理。陸天長捏捏塑膠袋,能感到槍支的輪廓,頓時感到腰桿硬了不少。

貨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暢通,梁四海卻感到胸口有些發悶。他扯扯領口,突然很想抽支煙。他打開儲存箱,翻出來的仍然是軟包中華。

“操!”梁四海罵了一句,反覆提醒這群土包子好幾次了,還這麼囂張。

當初選定這裡,就是因為陸家村環境閉塞,而且靠近國境線,方便轉移那些“貨”。不過這群人的確不像當初那麼簡單了,現在要槍,將來指不定還會要什麼。

猶豫了一下,梁四海還是抽出一支軟中華點燃,吐出幾口煙,思路也漸漸清晰。

也許是時候考慮換個地方了。

錢。

方木是個從不把錢財放在心上的人。但是,此刻他卻不得不面臨這個問題。三十萬,不是小數目,他到哪裡去弄這筆錢呢?

不能指望市局的辦案經費,能否審批成功且不論,如果走漏了消息,後果不堪設想。方木只能自己想辦法。可是他從警幾年來,積蓄甚少,
每月的工資除了必要的生活開支外,都交給了孤兒院。找邊平借?那老傢伙也是窮光蛋。

方木坐在桌前愁眉不展,面前的煙灰缸裡插滿了長長短短的煙蒂。電話本翻了好幾遍,他發現自己的朋友沒有一個有錢的。
鬱悶之餘,方木急得在客廳裡來回亂轉。剛走了幾步,方木站住了。他環視了一下斑駁陳舊的墻壁,輕嘆了一口氣。

為了老邢,只能這樣了。

第三天下午,方木坐在一家餐館裡,不時焦急地向窗外望去。直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快步走過來,他的臉色才稍稍緩和。

“拿來了麼?”不等那男子坐穩,方木就急切地問道。

“靠!”男子拿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你好歹讓我先喘口氣嘛。”

方木笑笑。杜宇沒變,雖然銀行職員的制服讓他少了些幾年前的青澀,但是一開口,仍然是那個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傢伙。

“事情辦得還順利吧?”

“順利個屁!”杜宇沒好氣地說,“就你那破房子還想抵押三十萬?再說,房產證上是你媽的名字,怎麼?偷出來的?”

說到這個,方木有些黯然。前天晚上,久未歸家的他給了父母一個驚喜。在他們手忙腳亂地張羅飯菜的時候,方木卻把那套房子的房產證偷偷拿走了。

“那怎麼辦?”


“靠,幸虧信貸處那小姑娘一直對我有點想法。”杜宇從提包裡拿出兩個現金袋,“我都快出賣色相了!”

“好,好。”方木轉優為喜,忙搶過現金袋。粗略數了一下後,伸手在杜宇肩膀上搗了一拳,“多謝了。”

“你這衰人。”杜宇笑笑,“幾年沒見了,開口就是找我辦事,沒義氣。”

“跟你還客氣什麼?”方木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有所收斂。“成家了麼?”

在J大的時候,一個連環殺手為了逼方木精神崩潰,殺害了杜字的女朋友。兩人也幾乎為這件事反目。
雖然時過境遷,杜宇也早已原諒了方木,可是每每想到這些,方木總是覺得對杜宇有說不出的愧疚。

“沒呢。”杜宇衝方木擠擠眼睛,“我結婚時會告訴你的——你小子必須給我封個大紅包。”


“那沒問題!”

“你呢,幾年不見,還好麼?”杜宇的表情稍稍正經了些,“到底做警察去了。”

“還不錯。”方木摸出電話,撥通了景旭的號碼。

“不錯個頭!是不是遇到麻煩了,要不怎麼會這麼急著用錢?”

方木沒有回答,眉頭卻越皺越緊。

景旭的電話無人接聽。最後,方木掛斷電話,沉吟了一下,開口說道:“我說兄弟……”

“走吧走吧。”杜宇悻悻地一揮手,“記得欠我一頓飯啊。”

方木不再多說,用力在杜宇肩膀上拍拍,起身就走。

來到街上,方木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坐在後座上,他沉吟再三,撥通了肖望的電話。

趕到景旭家樓下的時候,肖望已經在等候了。方木跑過去,低聲問道:“沒告訴別人吧?”

“沒有,你特意囑咐的,我怎麼能忘。”肖望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到這兒來於嗎?”

方木沒回答,示意他跟自己上樓。

今天交易情報,方木本想讓邊平來做個見證。景旭沒有接聽電話,這讓方木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於是臨時決定把邊平換成肖望。如果遇到緊急情況,肖望顯然要比邊平更管用。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登上三樓。方木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動靜,抬手敲門。

毫無回應。

冷汗一下子從方木的額頭上沁了出來。他幾乎是哆嗦著摸出電話,再次撥通了景旭的號碼。

千萬別出事,千萬,千萬!

忽然,一陣隱隱約約的手機鈴聲從門那邊響起。方木立刻如被雷擊般呆住。肖望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看看方木.用手試著推了一下房門。

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肖望一言不發地拔出槍,扳下擊錘,快步衝人室內。方木急忙掛斷電話,尾隨其後。

現在雖然是下午,但是房間裡門窗緊閉,還拉著厚厚的窗簾,除了被門口的光照亮的地方外,客廳裡的大部分事物都隱藏在黑暗中。肖望吸了吸鼻子,和方木交換了一下眼神。

是血腥味。

方木的手抖了起來。他快步走向右側的臥室,一把推開緊閉的房門,眼前的一切依舊只是一些模糊的輪廓。
方木在墻上瘋狂地摸索著,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剎那間,臥室裡一片明亮。方木顧不得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痛的眼睛,急切地搜尋著。

臥室和客廳裡一樣凌亂不堪,方木掀起床上胡亂卷在一起的被子,沒人。他跪在地上向床下看看,還是沒人。

他暗罵了一句,剛走出臥室,就聽見肖望叫了一聲“方木”。

方木循聲過去,看見肖望站在衛生間門口,直愣愣地向裡面看著。

方木的心底一片冰涼,他快步走過去,感覺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和肖望並肩站在衛生間門口,方木終於知道肖望為什麼發愣了。

景旭蜷縮在浴缸裡,頭南腳北,左手握拳置於胸前,頭向右側,雙眼半閉,嘴巴微張。一截晾衣繩勒在他的脖子上,縊痕已經發黑。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本能地要上前查看,卻被肖望一把拽住了胳膊。

肖望把方木拖到沙發前坐下,然後半蹲在他身前,目光炯炯。

“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木知道已經瞞不住了,就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肖望。肖望越聽臉色越陰沉,最後站起身,把槍插回槍套。
叉著腰站了半分鐘後,肖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方木無言以對,把臉埋在手掌裡,長嘆一聲。

“不信任我,對吧?”肖望越說越氣,“如果你當時告訴我,我們可以一個人去籌錢,另一個人保護景旭。
可是現在呢?”他一腳踢飛了地上的一本黃色雜誌,“差一步就能破案了!”

“別說了!”方木騰地站起來,推開他向衛生間走去。

“你別添亂了!”肖望低聲喝道,“咱們快走,否則真的說不清了!”
方木沒有理他,徑自來到景旭的屍體旁。從屍體的表徵來看,景旭至少已經死了二十四小時以上,死因應該是機械性窒息。方木看看景旭衣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眉頭皺了起來。

置其於死地的應該是脖子上的晾衣繩,那他身上的血跡是從何而來呢?

方木想了想,從墻角拎起一根馬桶撅子,把木柄插進屍體身下,用力撬動。景旭的屍體僵硬地翻轉了過來……

方木倒吸了一口涼氣。

景旭的右手除拇指和食指外,全被斬斷。斷指處血肉模糊,殘骨隱約可見。仔細看去,每根被斬斷的指骨旁邊的肌肉層裡,
似乎還有東西。方木用一隻手撐住屍體,另一隻手掏出鑰匙,打開鑰匙圈上的指甲鉗,湊過去夾住其中一個不明物體,慢慢拔了出來。

是一根牙籤。

凶手斬斷了景旭的手指,又把牙籤一根根插進去。

“逼供。”肖望不知何時站到了方木身後。他小心地拈起那根牙籤看了看,又照原樣插了回去,“那天的事,你還對別人講起過麼?”

“沒有。”方木搖搖頭。

“凶手在找什麼東西。”肖望若有所思地看著景旭的屍體,“也許就是他對你提到的那些錄像帶。”

方木面如死灰,放下景旭的屍體就要進屋去尋找。

“別費勁了。”肖望朝景旭的屍體努努嘴,“他這種人,挺不了多久的——三根手指肯定就招了,否則也不會給他留下兩根。”

方木停下了腳步,斜靠在門框上,覺得全身無力。肖望說得對,那些錄像帶肯定已經不在了。

“來幫忙吧。”肖望撿起一條毛巾,反覆擦拭著那根馬桶撅子,“把我們碰過的東西都擦乾淨,還有地面―別留下我們來過現場的痕跡。”

十五分鐘後,肖望和方木駕車來到了一個僻靜無人之地。肖望看看四周,把用過的那條毛巾在油箱裡浸透,然後點燃燒掉。

方木靜靜地坐在車裡,看著那條毛巾變成一堆黑灰,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也像它一樣,灰飛煙滅了。

肖望回到車裡,甩給方木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盯著前方出神,幾分鐘後,他開口問道:“這小子應該已經死了二十四小時以上,案發當天,你沒給他打電話吧?”

“沒有。”方木的聲音暗啞。

“今天呢,打了幾遍?”

兩遍。”

“嗯,咱們的人會查他的電話單。”肖望發動了汽車,“今天下午我和你在搞外調,打電話給景旭,想再核實一下監控錄像的事——記住了麼?”

方木點點頭。

開出去幾公里,肖望看方木仍然是一副極度消沉的樣子,笑笑說道:“往好處想吧,至少你省了三十萬——對了,說到這筆錢,我想問問你,你從哪裡弄來的?”

方木舔舔乾裂的嘴脣,“我抵押了房子。”

“哦?”肖望驚訝地挑起了眉毛,“你真他媽義氣——不,不是諷刺你。”他看到方木望向自己,急忙補充道,“我這是真心話——老邢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福氣。”

他頓了一下,低聲說:“我也希望有你這樣的朋友……”

“別說了!”方木打斷了肖望的話。現在想到老邢,只會讓自己更加難受。

邢至森把白菜豆腐湯倒進餐盤裡,和米飯混合在一起,攪拌了幾下,一口口吃起來。有時咀嚼的動作過大,臉頰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

昨天在浴室洗澡的時候,幾個犯人故意把肥皂扔在他的腳下,邢至森一頭撞在了水管上,頓時滿臉是血。被送到醫務室簡單包紮後,管教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只能回答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說實話,只能招致更猛烈的報復。

現在必須要忍,直到那小子查出個水落石出。

幾個人端著餐盤坐在邢至森對面的桌子上,邊吃邊看著他。邢至森沒抬頭,但是也注意到了對方的目光。
這幾個犯人沒見過,應該是新來的。雖然不可能與他們有什麼過節,但是前公安局長的身份,總會在這裡引起大多數人的敵意。邢至森不想多惹麻煩,就背過身去繼續吃飯。

這時,一個管教走過來,敲敲邢至森面前的桌子。

“老邢,有人來探視。”

一到看守所,楊敏就想哭,看著邢至森從玻璃幕墻那邊走過來,剛剛擦乾的眼眶又濕潤了。

“老婆子,哭什麼啊?”邢至森拿起送話器,“我正吃飯呢。”

“吃得好麼?”楊敏勉強擠出笑臉,邢至森臉上的傷赫然在目,她不想問,也不敢問。

“不錯啊。”邢至森裝出意猶未盡的樣子,“有魚有肉。”

楊敏擦擦眼睛,起身費力地拎起一個大塑膠袋,對邢至森說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有吃的、煙和茶。”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別自己用,也給別人分點。”

她很清楚丈夫的性格,讓他主動討好那些人是絕不可能的。以“分享”的名義讓他們占點便宜,邢至森能少遭點罪。

邢至森當然明白妻子的心意,笑著點點頭。

一時間,兩個人拿著送話器相對無語,彼此在對方的臉上尋找著最熟悉的表情。夜那麼深,夜那麼長,高墻內外,只有這些回憶才是支撐彼此熬到天明的信念。

楊敏先落淚了,“老頭子,你什麼時候能回家啊?”

一隻曾經白哲光滑,如今皺紋叢生的手撫在玻璃幕墻上,

似乎能撫平對面那張臉上的累累傷痕。

邢至森也伸出手,隔著玻璃按在妻子的手上。

“別擔心,會還我一個清白的。”邢至森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最近見過方木麼?”

“見過。”楊敏眼淚汪汪地點點頭,“前段日子他還帶了一個女孩去醫院.那女孩被欺負得很慘。”

“嗯?”邢至森的心裡燃起一絲希望,

看來這小子還真查出一些東西了。

“不過,他好像也受傷了。”楊敏的聲音充滿優戚,“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要不——我讓他來看你?”

“算了。現在只能讓家屬探視,不會批准他來的。”刑至森皺緊了眉頭。方木顯然為查清此案冒了很大的風險,
這是他不想看到了。可是,除了方木,他想不出來 還能信任誰。而且,他正隱隱地感到更大的不安。

“過段日子,找個機會把孩子安葬了吧。”刑至森緩緩地說:“這麼久了,也該讓娜娜人土為安了。”

“嗯。”楊敏答應道,想了想,眼睛突然瞪大了,“你幹什麼?臨終遺言麼?”

“不是,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可不許胡來!”楊敏徹底急了,“我們不是約好了麼,娜娜是我們一起帶來的,也應該由我們一起送走——你可得好好的。”

“好好好,你放心吧。”邢至森急忙安慰妻子,心中的不安感卻越發強烈。

他突然想起了食堂裡那幾張陌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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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43: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暗河 (上)


本月二十七日下午,C市紅園區原機床廠職工宿舍1號樓二單元303室發現一具成年男屍。報案人為302室居民焦某,因死者家中傳來臭味,
焦某在敲門詢問時發現房門未鎖,人室後發現臭味更加濃烈,遂報警。警方到達現場後,在衛生間的裕缸裡發現一具成年男性屍體,經焦某辨認後,
為303室屋主。經初步現場勘查,303室內凌亂不堪,有翻動過的痕跡,但未留下有價值的足跡及指紋,疑案發後被人為清掃過。
死者景旭,男,29歲,未婚。生前系城灣賓館保安員。屍體全長172釐米。屍斑顏色濃重,呈暗紅色,主要分布于右腰背部、右臀部、右大腿外側、
左大腿上段內側等處,並有密集的點狀出血,指壓不褪;全身屍僵緩解。顏面部青紫。雙眼結膜片狀出血,角膜渾濁。頭皮多處陳舊裂傷,
顱骨、顱內無異常。舌骨、甲狀軟骨無骨折。一條晾衣繩環繞於頸部,頸部深層軟組織出血。氣管腔內有血性泡沫狀液體,雙肺部明顯淤血,心、
肺表面有出血點。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食道內有乳糜狀液體,胃內容物約八十克,可見成形的桔梗及乳糜狀液體。膀朧空虛。陰莖缺失,
創面凹凸,傲痕形成。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肌肉層內發現木質牙籤。
分析意見:
死因:死者系被晾衣繩環繞頸部致機械性窒息死亡。
損傷成因:頭皮陳舊裂傷符合硬物作用所致;第七肋骨骨折,第八肋骨骨裂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陰莖缺失符合硬物作用所致;頸部損傷符合扼壓所致;
右手腕關節處小片狀皮下出血屬掙扎抵抗時形成;小指、無名指、中指離斷屬銳器切割所致。
死亡時間:根據屍檢發現屍斑已經固定、屍僵緩解、角膜渾濁等情況,死亡時間在首次檢驗屍體前二十四小時以上。胃內有成形的桔梗及乳糜分液體,
推斷死者在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
被害狀態:從頭皮多處陳舊裂傷及骨折和骨裂情況來看,死者在被害前七十二小時左右曾遭暴力毆打;手指離斷傷為被害當天所留,
從浴缸及墻壁上多處噴濺血點來看,作案地點就在衛生間的浴缸內。
被害場所:死者家中。
犯罪分子人數、特徵及與被害人的關係:犯罪分子人數不明;從手段的殘忍程度看應屬男性作案,且與被害人相識。
犯罪動機:死者系賓館的保安員,接觸人員層次複雜。根據調查走訪,死者生前生活作風糜爛,有多次前科劣跡,
結合死者在案發前曾遭暴力段打,以及斷指及插牙籤等虐待手段,報復殺人的可能性很大。
案件上報到市局後,警方迅速鎖定幾名犯罪嫌疑人並一一展開調查。其中,市局刑偵支隊副支隊長鄭霖(已停職)
、隊員馮若海(已停職)、畏鴻(已停職)嫌疑最大。經調查,三人均有不在場證明,嫌疑被排除。
警方從電信部門調取死者的通訊記錄後,發現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曾與死者聯繫過,經調查,方木在案發當天與同屬‘
9.22’專案組的組員肖望外出查案,嫌疑被排除。後經群眾反映,死者景旭曾在案發前幾天在麗華酒店與人衝突並遭毆打。
經調查,打人的是徐合喜(男,二十六歲,無業,曾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徐合喜的女友程艷波
(女,二十二歲,牽牛花歌城的陪侍人員)及徐合喜的幾個朋友。據查,死者在牽牛花歌城消費時曾與程艷波發生過摩擦。至此,徐合喜等人的作案嫌疑上升。
這麼長時間以來,方木還是第一次在市局看到鄭霖。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皮衣穿在身上顯得空空盪蕩的。
看到方木走過來,鄭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頓時放出鷹隼般的光芒。
“你好。”鄭霖的語氣冷冰冰的,問候中絲毫沒有善意。
“你在這兒幹嗎?”方木停下腳步,站在距離鄭霖一米左右的地方。
“訊問。”鄭霖簡短地回答,向旁邊的第二訊問室努努嘴,“小海在裡面。”
“哦。”方木低下頭,準備繞過他走開。
“你為什麼會被當做嫌疑人?”鄭霖橫過身子,攔住方木的去路,“你給那小子打過電話?”
“這與你無關。”方木直盯著鄭霖的眼睛,“別忘了你也是嫌疑人。”
“嘿嘿。”鄭霖咧咧嘴,“我倒真希望是我幹的。斷指、牙籤——真過癮。”
方木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你他媽是瘋子。”
“哈哈哈。”鄭霖大笑起來,連連在方木肩膀上拍打著。路過的人無論是警察還是辦事的群眾,無不側目。
忽然,鄭霖的笑聲戛然而止,那隻拍打的手轉而死死抓住了方木的肩膀。“他們在找什麼?”鄭霖微眯著雙眼,語調中透出刺骨的寒意,
“斷指、牙籤,那是逼供一一你也在找,對吧?”
方木並不覺得詫異。一般刑偵人員會把景旭被殺的現場解讀為報復殺人,但是絕對騙不了鄭霖。方木曾想過把實情告訴鄭霖,
可是以他現在的心態,搞不好又要出事。拯救老邢已經是難上加難,不能再失去鄭霖了。
“我不知道。”方木面無表情地拉開他的手,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就看見一個大個子從衛生間裡甩著濕漉漉的手走出來。是阿展。
阿展只瞄了鄭霖一眼,就擋住了方木的去路。
這時,鄭霖的聲音從方木的身後響起,和剛才的冷酷不同,他的語調中充滿了感傷。
“九五年,我和老邢在楊家店抓毒販子,我剛衝進院子就被撂倒了。對方有三支五六式全自動,還有兩支五連發。我趴在地上,
身邊的子彈就跟下雨似的。我心想完了,這下交待在這裡了。”他呆呆地看著墻壁,“是老邢把我拖出了院子,他那件防彈衣裡嵌著的子彈,摳都摳不出來……”
方木轉過身,看著喃喃自語的鄭霖。
“所以,我這條命是老邢的。”鄭霖收回目光,轉而盯著方木,“無論怎樣,我也要救老邢!”
方木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低聲說道:“現在,你還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方木!”鄭霖暴喝一聲,目光漸漸陰冷下來,“你不要逼我。為了老邢,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知道。”方木毫不退讓,“這就是我不信任你的原因!”
景旭被害實在出乎方木的預料。當時只有他和景旭在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究竟是誰搶先一步?看到景旭的慘狀時,
方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鄭霖,正如他所說,為了老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是這種想法很快就被方木排除了,鄭霖雖然幾乎失去理智,
但是還不至於下這麼狠的手。
而且,鄭霖剛才的問話,也證明他的確不知道錄像帶的事。徐合喜那些人雖然凶狠,但是不會有殺人的膽量。幹掉景旭的,應該是那個組織裡的人。
方木心裡清楚,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交易錄像帶的事情已經暴露.自己在暗中調查的事肯定也已經被對方知曉。現在最危險的,就是方木自己。
三個人僵持在走廊裡,誰都一言不發,氣氛卻越來越緊張。這時一間辦公室的門開了,邊平探出腦袋,看到垂手肅立的三人,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方木把目光從鄭霖臉上移開,問道:“有事?”
“有事。”邊平招手讓方木過去,等他走近,小聲說,“有人打電話去公安廳找你。”
“嗯?”方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誰啊?”
“不知道,只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紙,“你小子的電話怎麼關機了?”
方木摸出手機,原來是沒電了。
“在這兒打吧。”邊平把桌上的電話機推過去。
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方木自報身份,對方卻有些慌亂起來。
“嗯……我是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護士,你……你有東西落在這裡了。”
“哦?”方木感到奇怪,當時自己被陸大春暴毆一頓後,又被扒掉衣服推下車。那個好心的貨車司機把他送到醫院時,身上已經再無他物了,“是什麼?”
“從你左腿裡取出來的……一張手機存儲卡。”
沉默而危險的男人似乎總是容易引起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青睞。S市第二人民醫院普外科的丁燕護士很想再見那個安靜的患者一面。他的突然離去,
讓那張本來應該歸還給他的存儲卡被當做了醫療垃圾處理。可是,丁燕卻把它悄悄留了下來,還通過醫保系統查到了這個患者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一個年輕的警察。
受傷的警察,清純的護士,一次邂逅,一個小小的信物——多麼像愛情電影裡的情節啊。
丁燕護士的美好幻想在幾個小時後被擊得粉碎。那個警察用近乎粗暴的動作從她手裡奪過那張手機存儲卡,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精心修飾的指甲。
丁護士有些委屈,可是看到他望著手心裡的存儲卡發愣的樣子,丁護士又心軟了。
“怎麼了?”她好奇地問道,“這是你的東西麼?”
那不是方木的手機存儲卡,它和方木的手機完全不能匹配。
那麼,它就一定是陸海濤的!
方木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想起當天陸海濤曾經毫無緣由地抓傷了自己的小腿,這也被那些村民當做他已經發瘋的證據。
事實上,陸海濤在用手攏那些手機碎片的時候,一定把存儲卡捏在了手裡,然後,他撕開了方木小腿上的皮膚,把它塞了進去。
儲存卡里到底有什麼?
方木急切地四處張望著,丁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
“哪裡能找一台電腦用用?”
丁護士猶豫了一下,“我有一台小上網本。不知道……”
“好。”方木又想起一件事,“你有讀卡器麼?”
“值班護士那裡也許有,你等等。”丁護士拔腿就走,心裡充滿了美女助英雄的甜蜜感覺——越來越像電影了。
顯示器右下方彈出“新硬件已經安裝並可以使用”時,方木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他急不可待地點開存儲卡,挨個文件夾查看。看到“圖片”時,方木的手都有些抖了。
文件夾裡有十一張圖片,前幾張都是陸海濤在S市的商場、街道和餐落裡的自拍,看到那張興奮的臉,再想到他幾天后的可怕命運,方木的心裡不免黯然。
第八張是方木傳給他的陸璐的照片。第九和第十張分別是陸海濤用藍牙傳輸給方木的照片。方木將圖片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他究章拍的是什麼。
那麼,第十一張呢?
方木把鼠標放在第十一張照片上,雙擊。幾乎是同時,他感覺完全無法呼吸了。這狀態持續了足足半分鐘,以至於丁護士好奇地湊過來想看個究竟。
方木回過神來,“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拔掉讀卡器,抽出存儲卡。
他轉身面對嚇了一跳的丁護士,一字一頓地問道:“這張卡你看過沒有?”
丁護士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確認她沒有說謊後,語氣緩和下來:“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就當你從來沒有見過我,好麼?”
丁護士的臉白了,一腔熱情,換來的就是這句話。“我們……不能認識一下麼?”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為好。”方木笑笑,真誠地說,“謝謝你。”
對有些人而言,相遇即是告別。就像流星劃過天際,發出耀眼光芒的同時,也嫩燒殆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那道劃痕盡可能地淺。
丁護士目送那個神秘的警察消失在走廊盡頭,年輕的心已經在悄悄愈合。她把手插在衣兜裡,聳聳肩膀,心想兒科的小張醫生也不錯。
方木回到車上,並沒有急著發動,而是點燃一根煙,默默地注視著窗外的街景與人群。
寬容博大的城市,你目睹了多少罪惡在地底暗暗滋生?
善良無知的人們,為什麼對與己無關的事情選擇麻木不仁?
你們不知道,當靜靜的暗河從地下噴涌而出時,就是日月隕落,黑暗永駐的時刻!
這個城市對他而言已經不算陌生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帶著勝利和一份意外的善舉離去;第二次來的時候,帶著怯懦和絕望慘敗而歸;這次來呢?
方木扔掉煙頭,緊緊地握住方向盤。
要給陸海濤一個交代。
他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用當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保存了最後的線索。
要給他的勇氣和良知一個交代。
方木發動汽車,直奔商業區而去,他要找一間戶外用品店。
再回龍尾洞。
方木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儘管身份仍然是遊客,此時彼時,心境已大不一樣。
雖然已經入冬,洞內的遊客仍然絡繹不絕。方木坐在一條遊覽船上,一邊默記船隻行進的路線,一邊用GPS校對位置。
暗河沿洞體一路蜿蜒,時而開闊,時而狹窄,遷回曲折。洞內的景象光怪陸離,千姿百態,極具觀賞性。遊客們不時對那些惟妙惟肖的
“雪山”、“玉象”發出讚嘆之聲。在鋪設的燈光的映射下,洞頂鐘乳高懸,晶瑩斑斕,水面上還有淡淡的霧氣飄蕩,當真宛若人間仙境。
方木俯下身去,掬一捧清澈見底的水在手心,又任由它在指間滑落,被安置在水底的射燈碎成點點繁星。
美。即使是心事重重的方木也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少見的美景。
遊船已經駛到開發完畢的暗河盡頭,開始掉轉船身,向碼頭駛去。與一路所見的燈火輝煌、人聲鼎沸不同,餘下的河段一片漆黑,
目光可及之處不過十幾米。方木在手裡繪製的草圖上標清位置,再次抬頭看看那黑暗幽靜的所在,表情漸漸凝重。
仙境。煉獄。就在同一條河中。
從龍尾洞裡出來,已經夕陽西下。方木駕車繞到龍尾山的另一側,在上次進山的地方停下。簡單吃了點東西后,他檢查了一遍背囊裡的物品,然後放倒坐椅,躺在上面閉目養神。
幾分鐘後,方木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平靜心緒。在他的腦子裡,一直縈繞著存儲卡里的第十一張照片。
在龍尾山上的那一夜,最讓方木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陸海濤的藏身之處。以藍牙的傳輸距離來看,陸海濤的位置離自己不會超過二十米,然而周圍就是不見人影。
是第十一張照片揭曉了答案。
照片裡,幾個蓬頭垢面的女孩緊緊地擠在一起,驚恐地看著鏡頭,閃光燈讓她們的雙眼變成暗紅色的亮點,看上去宛若困獸。在她們背後,倒掛的鐘乳石清晰可辨。
當時,陸海濤就在方木腳下的暗河裡。
毫無疑問,陸海燕騙了方木。陸海濤一定也將這張照片發到了方木手機上.而陸海燕趁方木四下尋找陸海濤的時候,將這張關鍵的照片刪除,並謊稱陸海濤只傳來兩張照片。
此外,在祠堂見她們姐弟的時候,陸海濤曾經提及自己和姐姐小時候常常去“那裡”玩,而當晚陸海燕引領方木上山的時候,
也顯然是有確定的目的地。陸海燕一定知道弟弟可能會藏身的地點,然而當她洞悉其中的秘密後,決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她阻止方木繼續搜尋,也是這個原因。
也就是說,還有別的人口可以進人龍尾洞,這也是陸海燕姐弟倆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
這個入口,一定就在他們過夜的地方附近!
午夜剛過,方木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關掉鬧鈴,拎起背囊,悄悄地下車。此時已是零下二十幾度,寒風掠過面前的密林,
嗚嗚的聲音似乎在警告這個外來人侵者。方木扶扶眼鏡,大踏步走去。
今晚沒有星星,月亮卻不錯。藉著月光,方木穿過那些山間小徑,憑藉記憶尋找和陸海燕一起走過的那條上山的路。穿過這片密林,前面應該還有一片。
而那裡,就是上山的地方。
這裡罕有人跡,林中的積雪仍然很厚。方木在雪地裡艱難地跋涉,很快就覺得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時常靠在某棵樹上喘息一陣,待體力稍稍恢復後,
才繼續向前走。每到這時,他就特別想抽根煙,可又唯恐火光會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作罷。
好不容易走出這片密林,面前是一段長長的低窪坡路。方木回憶起當初坐在陸三強的貨車裡時,的確曾經過一條下坡路。這證實自己並沒有走錯路,心中不由得一陣興奮。
下坡路雖然同樣不好走,但行進速度畢竟要快了許多。只是由於天黑路滑,加之方木心急,摔跟頭是不可避免的。每當他在雪地裡氣喘如牛地爬起,
感到手肘和腰背處鑽心的劇痛時,內心的勇氣就會減弱一分。
我能找到那個人口麼?
我能堅持到最後麼?
為什麼要一再孤身闖人險境?
為什麼要把那些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扛在肩膀上?
只是,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一定要考慮是否有意義麼?
如果都這樣想,那就沒意義了。
方木笑笑,用力擦去睫毛上已經凝結的冰霜,伸手從背囊裡掏出摺疊手杖,奮力站起。
走吧,走下去,因為這才是你。
連摔帶走地下到坡路的最底端,第二片密林就在面前。方木看看手錶,默默地估算了一下時間,這裡應該就是那晚和陸海燕上山的地方。
他一邊看著那片密林,一邊向龍尾山走去。越接近山腳,方木的腳步越慢,同時留意著身邊的動靜。確認山腳下無人把守後,他才躲到一塊巨石後邊,稍作休整。
站在這個位置,眼前的大山顯得高不可攀。方木回頭看看一路走來的低窪坡道,如果減去這個高度,暗河貫穿山體的位置應該就在半山腰。
這也再次驗證了方木的推斷。他擦擦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水,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爬山。
方木努力回憶著當時和陸海燕上山的路徑.一邊向上走,一邊四處查看。終於,在走出幾十米後,他看到了那根帶著一大片樹皮的斷枝。
方木把手電筒放進帽子裡,擰亮,上下查看著樹枝陸海燕的頭髮還纏繞在上面,絲絲可辨。這讓方木信心大增。他想起當晚陸海燕是一路向西走的,
便掏出指南針,一邊看方向,一邊奮力向山上走。
山路大同小異,好在月光夠足,映照在雪地上,讓山上的亮度增加了不少。攀登了近一個小時後,方木目測了一下高度,已經接近山腰了。
他停下腳步,一邊擦汗,一邊向四周張望著。
如果能找到當晚過夜的山洞,就能找到那個人口。
環視一周,方木卻有些失望,目光可及之處,並沒有發現那個小山洞。
他想了想,決定橫向找找看。
向西走了十幾米,方木忽然發現,被月光鍍上清冷銀邊的山體出現了一塊缺口。他掏出夜視望遠鏡,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洞。
方木急忙奔過去,踏人山洞的一刻,他松了口氣。
洞口處,那根燃盡的火把還在。是這裡了。
方木稍稍休息了一下,就開始著手在山洞附近尋找那個人口:按照他的預想,當時是在這裡收到了陸海濤發來的照片,
那麼人口就應該離這裡不遠。可是,他在方圓幾十米的範圍內反覆搜索,幾乎掀開了每一塊石頭,掃蕩了每一片樹叢,那個入口還是絲毫不見蹤影。
方木看看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一刻,再過五個小時左右,天就要亮了。
難道自己找錯了地方?
方木有些氣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立刻感到冷風鑽進了衣領.被汗濕的內衣剎那間變得冰涼。他打了個激靈,急忙起身向那個山洞走去。
山洞把呼嘯的寒風擋在了外面。方木看看洞外的山林,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動靜。他拿出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吐出,
然後,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疲憊從全身的毛孔裡一點點沁出來。
藍色的煙霧從方木的口鼻裡漫出,在他眼前打了一個旋.然後撞碎在他的臉龐上,絲絲縷縷地飄向他的身後。
方木想象自己周身纏繞著煙霧的樣子,不免覺得好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見他,會不會把他當做修煉的仙人?
忽然,他的心裡一動。
方木掏出打火機,掀亮.小小的火苗噴出,隨即就搖擺起來。山洞裡應該是沒有風的啊。方木下意識地看看手裡的煙頭.煙霧雖然微薄,
卻固執地飄向同一個方向。方木看看自己的身後,心跳開始加速。
他掏出手電筒,向山洞深處照射過去。這個洞不大,縱深不過幾米,上下左右都是光禿禿的崖壁,只有右下方堆著一叢枯草。
方木走過去,蹲下身子,同時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噴出去。
煙霧絲毫沒做停留,很快就滲入枯草中。
方木用力扯開那些枯草,沒有想象中的根莖相連,顯然是人為放上去的。
在枯草下面,一個洞口赫然在目。
方木看著這個洞口,愣了足有半分鐘。他萬萬沒有想到,入口就在他和陸海燕曾經棲身的小山洞裡。也許當晚方木苦苦尋找陸海濤的時候,
陸海濤就躲在他身後幾米處,大氣都不敢出。
方木回過神來,用手電筒仔細照射著洞口。洞口直徑大約一米,洞壁上的青苔明顯有近期剮蹭的痕跡,但並不太多。距離洞口大約兩米處有一個彎.再往下深度不明。
方木丟掉煙頭,直起身來,抬頭望望洞外的月光。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月亮了吧。
方木深吸一口氣,鑽進了洞口。
青苔的滑膩程度超過了方木的想象,剛一踏上去,他就摔倒了,整個人就勢滑了下去。跌落到彎道處,方木顧不得被擦傷的臉,伸手去抓甩脫的電筒
在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方木面前展現出一條長長的黑色山洞,高約1.5米,長度不明。方木把手電筒的光調至最弱,彎著腰,小心翼翼地
向前走去。
山洞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臭味,腳下也有翻膩濕滑的感覺,偶爾還傳來幾聲“■吧”的脆響。方木用電筒照照腳下,
只看見烏黑雜亂的一團,其間混雜著些許細小的白色物體,看上去像動物骨骼。正要看個究竟,方木卻覺得眼前一黑。
隨著一陣撲騰騰的響聲,洞內忽然飛起了一大群不明生物。方木急忙用手護住頭面,卻仍然感覺有幾雙翅膀拍打在臉上,
還有尖利的腳爪在身上抓撓。這群不明生物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就消失在山洞的另一側。
方木驚魂未定地靠在洞壁上,心似乎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他意識到那些會飛的動物應該是蝙蝠。更大的優慮隨後襲上心頭。
不知這山洞究竟有多長,也不知這群被驚起的蝙蝠會不會讓洞裡的人有所察覺?
方木蹲下身子,關掉電筒,屏氣凝神。幾分鐘後,山洞裡依舊一片寂靜。他這才擰亮電筒,重新上路。
又走出大約幾百米後,面前出現了岔路。除了向前的洞體,還有一左一右兩條分支。方木猶豫了一下,拿出筆記本,咬著電筒畫了一張草圖
,然後選擇中間的路繼續向前。
前行了幾十米後,方木發現這是一條死路,面前除了粗糙的崖壁外,再無別的出口。方木原路退出,又選擇左邊的路前行同樣是一條死路。
只不過在山洞的盡頭是一汪水潭。方木捧了點水看看,水質清澈,應該是活水,用摺疊手杖探探,不可見底。
方木再次折返,從右面洞口進人。洞內依舊漆黑一片,情形與之前並無二致。因為左邊山洞裡出現了水潭,為了避免失足落水,方木著意留神腳下。
走了十幾分鐘後,耳邊忽然傳來了隱隱的水聲。方木的心一涼.前方莫非又是一個水潭,那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方木舉起電筒向前照去,光線所及之處卻不是那些粗糙的崖壁,似乎前方是一個更廣闊的空間。方木立刻把電筒的光調至最弱,同時放慢腳步一點點挪過去。
終於,方木站到了一個洞口的邊緣,憑藉水聲和電筒的微光,方木意識到,下面不足三米的地方,就是那條貫穿龍尾山的暗河。
方木照照腳下,洞口的青苔仍有剮蹭的痕跡,順著這些痕跡望去,幾塊凸起的岩石從洞口一路延伸至腳下的暗河邊,只要稍加小心,就能下去。
方木不由得一陣興奮.終於到了。
他並沒有急於下到暗河邊,而是蹲在原地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確認無人後,才慢慢地踩著那幾塊岩石,小心地走下去。
說是河邊,其實距離水面足有半米的距離。方木看看GPS,自己所在的位置就在暗河的上游,也就是那些尚未開發的河段。方木打量了一下四周,
沒有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射燈,眼前的溶洞顯得陰森可怖。那些歷經數百萬年的鐘乳石,宛若一隻只從天而降的巨爪,而那條靜靜流淌的暗河.
則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巨口。方木注視著面前的一切,忽然感到不寒而慄。
相對於這片史前就已形成的景致而言,還不到三十歲的方木實在是太渺小了。幾千年前,或者更久以前,也許有人類曾踏人這條暗河,展現在他眼前的
,和方木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樣。它們就這樣默默地佇立,默默地流淌。不管外面如何歲月更迭,改朝換代,一茬茬自稱萬歲的人都灰飛煙滅,它們卻依然還在,
數百萬年如一日地證明自己的亙古不變。
所謂不朽,都是扯淡。沒有人知道,永恆,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方木看看手錶,已經快凌晨三點了。他必須抓緊時間。方木再次拿出GPS,推算了一下距離。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離已開發的河段更近一些,
相信藏匿那些女孩的地方應該不會在下游,否則會很容易被發現。
方木轉身向上游走去,才邁出幾步,就發現路並不好走,因為根本就沒有可以稱之為路的地方。山洞裡雖然黑暗,但腳下還算平坦。而在河邊,
可供下腳的地方只是那些高低錯落的岩石,稍有不慎,就可能滑人暗河裡。方木把電筒裝在帽子上,手腳並用地一路上行。很快,他就出了一身大汗。
也難怪,這裡的溫度大約有10度,和外面足足差了幾十度。方木在一塊略顯平坦的岩石上脫下外套,塞進背囊裡。再出發時,覺得整個人都輕快了許多。
考慮到對方的藏身處也許就在前方不遠,方木不敢讓手電筒的光過亮。
因此,光柱所及之處,都是一片灰黑。在爬過一塊較矮的岩石時,余光裡突然出現的一抹亮白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他取下電筒,朝那裡照射過去,
看見水中一塊凸起的岩石後似乎藏著什麼東西。
方木想了想,從背囊裡取出摺疊手杖,左手扳住一根垂下的鐘乳石,左腳勾在岩石的石縫裡,上身盡量向暗河裡傾斜過去,嘗試了幾次後,終於用手杖把那件東西挑了過來。
站穩腳跟後,方木看看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片礦泉水的包裝膜。從它所處的位置來看,應該是從上游漂下來,又卡在那塊岩石後面的。
上游一定有人!
這讓方木信心大增,看來自己選擇的方向並沒有錯。同時,也讓他產生了一個想法。
方木從背囊裡掏出半瓶礦泉水,喝乾,然後從筆記本裡撕下一張紙,匆匆寫下:如果有人撿到這張紙,就證明我遇到了危險,請撥打:
1351428****,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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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44: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暗河 (下)


那是肖望的電話號碼。上次沒有把和景旭交易情報的事情通知肖望,結果自己無暇顧及景旭的安全,導致棋輸一招。而且,肖望曾供職於S市公安局,
調動人手比較方便。如果這次自己遭遇不測,肖望一定可以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
方木把紙條折好,塞進礦泉水瓶裡,又小心地放人背囊。這張宛若遺言的紙條反而讓方木卸下了包袱。他整整行裝,繼續前行。
一路攀登,下坡,隙望,傾聽。方木漸漸忘記了時間的概念,只知道一直向前。直到手裡的GPS顯示自己即將走到暗河的盡頭時,他才意識到,已經快走了一個小時了。
方木放慢速度,把注意力放在監控附近的動靜上。前方不遠,也許就是目的地。果真,在轉過一個河彎後,眼前的河水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前方有火光!
方木立刻關掉電筒,放低身子,一步步悄悄地走過去。
另一個村民也隨聲附和,“是啊,你他媽自己玩得痛快,讓俺哥倆在這裡乾靠。”
“幹你們娘的,你們敢!”陸大春推開陸海燕,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從身後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槍,“老子崩了你們倆!”
話說得半真半假,手裡的槍卻是真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訕笑著繼續吃喝,不再回嘴。
陸大春似乎也被自己的“英雄氣概”感染,一把拽起陸海燕,向一塊岩石後走去。
陸海燕絲毫沒有反抗的表示,依舊呆呆地目視前方,胸口敞開的衣襟也無意扣好,一對乳房半露半掩,惹得陸大江和那個村民不住地偷看。
那塊岩石遮擋了旁人的視線,卻依舊處在方木的視野中。陸大春粗魯地把陸海燕的身子掉轉過去,讓她雙手扶在岩石上,彎下腰,
然後把她的褲子褪到膝蓋下,自己也解開褲子,貼了過去……
方木放下望遠鏡,閉上了雙眼。
救她?陸海燕已然是一具行屍走肉,甚至很難說不是自願的。何況,現在動手只會打草驚蛇。
不救她?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曾有過單純幻想的女孩遭到這樣的凌辱?
偏偏那空曠的溶洞又將男人禽獸般的喘息和肉體交合的撞擊聲無限放大!
方木緊緊地捂住耳朵,心中感到比陸海燕還要強烈的屈辱。
終於,一切歸於平靜。陸大春心滿意足地提起褲子,晃到那堆枯草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陸海燕全身顫抖著,無力地滑跪下去,過了片刻才哆嗦著提起褲子,扣好褲帶。
方木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掏出GPS,標注好現在的位置。儘管心中的怒火幾乎讓血液沸騰,但是方木明白,此刻必須保持克制和冷靜。在這裡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要想辦法離開,爭取在天亮前組織警力包圍這裡。屆時,將把一切償還!
方木四肢伏地,打算順原路爬下岩石。這時,陸大春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現在幾點了?”
陸大江看看手錶,“四點一刻。”
“哦。貨車五點半就到。”陸大春翻身坐起,“不睡了。
貨車?方木停下動作,想了想,又退回洞口。
陸大春招招手,陸海燕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陸大春把她摟在懷裡.又肆意摸弄起來。
陸大江看著他們,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一口喝乾瓶子裡的酒.揉揉褲檔,起身向那幾個女孩子走去。
他站在枯草旁,俯身看了一會兒,選定一個女孩後,不由分說,撲上去就撕扯她的衣服。女孩被驚醒了,拼命地掙扎。腳上的鐵鏈被牽動
.其他五個女孩也被驚醒,霎時間,哭喊聲在溶洞內響成一片。
陸大春罵了一聲,隨手撿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正中陸大江的後背。陸大江哎喲一聲,氣急敗壞地回過頭來:“娘的,你幹啥?”
“給我滾下來!”
“老子又不動你的女人,玩玩她們怕啥?”
“放屁!梁老闆特意囑咐過,不能動她們!”
“反正都已經不是雛兒了,玩一下誰知道?”陸大江的雙眼被慾火燒得通紅,俯下身子繼續撕扯那女孩的衣服。
這時,只聽“嘩啦”一聲,陸大江不禁打了個激靈,慢慢回頭——大春手裡的槍機頭大張,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給我下來!別逼老子翻臉!”
陸大江蔫了,小聲罵了一句,悻悻地爬起來。“行行行,算你狠。”
陸大春大概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火,語氣也稍稍緩和:“你個喂不飽的驢貨,等把這幾個小妮子送走,回去讓你老婆陪你弄個痛快。你要是覺得不過癮,
下次拉貨我帶你去,讓你嘗嘗城裡女人的滋味。”
陸大江的臉色好了些,可是看著陸大春手裡的槍,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讓你爹跟梁老闆說說,也給咱哥幾個弄幾支真傢伙。”

陸大春一笑,表情據傲。
“這東西還能隨便給?”他合上槍機,反覆端詳著手裡泛著幽藍光澤的槍。“老人家說得好,誰有槍,誰就是爺!”
方木的眉頭越皺越緊。看來五點半的時候,將有貨車把這些女孩送走。
龍尾山靠近邊境線,她們被送往境外做性奴前的最後一站,應該就是這裡。
方木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山時,就坐著陸三強駕駛的一輛貨車。當時他聽到貨廂裡有動靜.問及是什麼東西,陸大春回答說是豬肉。
所謂“豬肉”,就是那四個被鎖住的女孩。
想到自己曾和這些可憐的女孩近在咫尺,方木在心裡連罵自己遲鈍。
隨即,一個更大的疑問在腦海中浮現。
梁老闆是誰?
從他們的交談來看,梁老闆應該就是跨境拐賣兒童的幕後主使,也正是他,向陸家村的村民們提供了錢物。至於其他的,方木無從去推斷,一來所獲信息太少,二來,他也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了。
方木很清楚現在的局勢―不得不修改計劃了。如果他現在離開,那麼不等他帶著警察到這裡,這四個女孩就已經被帶上貨車,運往境外了。
以後再解救她們,也許會難於登天。
是救人,還是抓人,必須要立刻做出決斷。
方木暗自苦笑了一下,以自己的性格,還有得選麼?
救人,難度同樣很大。首先,對方是三個人(方木只能寄希望於陸海燕不要和自己作對),己方只有一個;其次,陸大春手裡有槍,
自己最有力的武器不過是那根摺疊手杖。最後,四個女孩的腳都鎖在岩石上,除非有鑰匙,否則,不可能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把這些女孩帶走。
可是,有得選麼?
方木慢慢地挪出洞口,悄無聲息地滑下那塊岩石。走了幾十米後,他掏出那個裝著紙條的空塑料瓶,扔進了暗河裡。看著它隨著水流向下游漂去,
方木暗自祈禱這個瓶子能快點被人看到。
回到那塊岩石上,方木檢查了一下身上的裝備,把摺疊手杖放在方便抽出的地方,然後,就靜靜地躲在山洞裡,間或看看那片空地上的動靜。
他只有等待時機,如果實在沒有機會,就只能硬來了。
只是,勝算微乎其微。如果真能全身而退,那才是奇跡了。方木盡力不去想失敗後可能招致的後果,反正漂流瓶已經放出去了,無論如何,
總能留下一些線索。想到這些,方木漸漸平靜下來,甚至還有一絲輕鬆。
起初,還能聽到那三個男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就是一片寂靜了。
方木悄悄地探出頭去。陸大春摟著陸海燕,躺倒在枯草裡呼呼大睡。
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大概因為多喝了酒,也靠在一起打盹。
方木屏住了呼吸,也許現在就是個機會。他悄悄地向岩石的另一端爬去,心裡不由得一陣驚喜:那裡有一個和空地相連的斜坡。
方木掉轉身子,一點一點地滑下斜坡,終於踏上了那塊空地。
方木沒有馬上行動,而是躲在暗處觀察那四個人的動靜,確定他們還在酣睡後,才踞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距離那些女孩所在的位置不過十幾米遠
,方木卻感覺走了好幾個世紀一樣。好不容易走到那些女孩身邊,方木正要俯身查看那些鐵鏈,其中一個女孩就被驚醒了。
她看見彎著腰的方木,剛要失聲發出尖叫,就被方木緊緊地捂住了嘴。
“別叫,我是警察。”方木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來帶你們離開這裡,聽懂了麼?”
也許是被關久了,女孩的反應有些遲鈍,幾秒鐘後,才圓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連連點頭。
“叫醒其他女孩,小聲點。”方木鬆開手,指指正在打盹的陸大江和那個村民,“別驚動他們。”
趁女孩推醒同伴的時候,方木看了看她們腳上的鐵鏈。每個人的腳腕上都有一個合二為一的鐵環,接口處是一個直徑三釐米左右的圓孔,
一根單頭彎曲的鐵條插在裡面,另一頭被一把鎖頭鎖在鐵鏈上。如果要抽出鐵條,必須打開這把鎖。雖然不用連開四把鎖,
方木還是懊惱當時為什麼不和老鬼學幾招開鎖的技術。
硬撬肯定會驚動那三個看守,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鑰匙。方木想了想.鑰匙應該在陸大春身上。他衝那幾個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女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轉身悄悄向陸大春身邊走去。
陸大春仰面朝天,呼吸均勻,正睡得香甜。陸海燕側身蜷在他的左臂彎裡,雙眼緊閉。方木上下打量了一陣陸大春,他穿了一件羽絨服,牛仔褲,
全身足有六七個衣袋。鑰匙會藏在哪裡呢?方木想了想,俯身悄悄摸向羽絨服右側的下衣袋。沒有。方木暗罵一句,正要去掏他的左下衣袋,陸海燕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剎那間,四目相對,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陸海燕的眼神依舊是呆滯的,仿佛眼前的方木只是一塊石頭或者其他沒有生命的東西。幾秒鐘後,她似乎認出了他,瞳孔猛地縮小,兩道逼人的光芒瞬間投射在方木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說話。
只要有這短暫的目光相接就夠了。
有多悔恨,就有多驚喜;有多憤怒,就有多慰藉。
方木衝她微微點了點頭,做出一個開鎖的手勢。陸海燕似乎不捨得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手卻伸向了陸大春身上的牛仔褲。
當她的手從右側前方的褲袋裡拿出來的時候,手心裡已經多了一把鑰匙。
方木接過鑰匙,只來得及給了她一個感激的眼神,就匆匆走向那幾個女孩。
開鎖。輕輕地抽出鐵條。逐一打開那些鐵環。每做完一樣,方木心中的狂喜就會多增加一分。終於,四個女孩都脫離了鐵鏈,
戰戰兢兢地擠在一起發抖,眼中卻多了一份劫後餘生的期盼。方木看著她們身後空曠的溶洞和依舊不動聲色的暗河,卻猛然意識到一個大問題:該往哪裡走?
方木看看自己的來路,讓這四個女孩爬上那個斜坡也許不是難事,可是不被察覺地從那塊岩石下去卻絕非易事。再者,
從這裡到那個洞口,一路高坡險崖,自己還能勉力應付,這幾個女孩能做到麼?天就快亮了,這些看守又能給他們多少時間從容逃離呢?
冷汗布滿了方木的額頭,沒時間責怪自己的考慮不周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和思考。
從剛剛進入的洞口的痕跡來看,這條路應該不是陸家村的人經常使用的,也許只有陸海燕姐弟倆才知道。那麼,陸家村的人是從哪裡進人溶洞的呢?
一定還有別的出口!
方木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陸海燕。她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方木的動作,四目相對時,彼此的想法早已了然於心。
陸海燕抬起一隻手,指向身後的某處。
方木望過去,一個洞口在崖壁間若隱若現。頓時,他感覺全身都充滿了力量。他轉過身,示意幾個女孩跟自己走,然後——他再次轉過身,看著陸海燕,伸出一隻手。
我說過,我一定會回來。現在,我要帶你走。
別顧慮過去,也別擔心未來。這無關男女之情,甚至無關曾經的一面之緣。
僅僅是,責任。
陸海燕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隻手,幾秒鐘之後,她渾濁的雙眼明亮起來。
我已經死了。是的,在揮起斧頭砸向我弟弟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死了。
可是,你來了。
也許,我能繼續活?
陸海燕慢慢地坐起身,雙眼片刻也不願離開那隻手。它能帶我去哪兒?
哪裡都可以,只要那裡沒有回憶,沒有恥辱,沒有麻木的歡愉,沒有痛苦的呼喊。哪裡都可以。
自己所在的仍是可怖的地獄,但是向前一步,就是天堂。
陸海燕站起來,伸出一隻手。
隨後,她就感到自己的腳腕被死死地抓住了。
陸大春打了個哈欠,坐起來,不耐煩地問道:“你去哪?”
隨即,他就看到了方木和那四個女孩。
陸大春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直勾勾地看著方木,似乎難以置信。
“你……”
看到陸大春醒來的一瞬間,方木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住了,然而此刻已容不得猶豫。他大吼一聲:“我是警察,放下武器!”
這是法律上的必經程序,他知道這根本嚇不住對方。話音未落,他已疾步衝到陸大春麵前,抽出摺疊手杖狠狠地砸了過去。
陸大春下意識地抬起左手去擋.澎的一聲悶響後,鋁合金材質的手杖彎成了L型,陸大春一聲慘叫,手腳並用地滾向一旁。
方木甩下摺疊手杖,不用看,他就知道身後的兩個看守已經被驚醒了。
他衝那四個被嚇傻的女孩大吼一聲:“跑!”隨即就轉身向那堆鐵鏈奔去。
剛邁出一步,就看見陸大江手足無措地擋在自己面前,似乎還沒有完全搞清狀況。於是方木飛起一腳,瑞在他的胸口。趁他大叫倒地之時,
方木已經衝到了那堆鐵鏈前,伸手抄起那根鐵條。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砰”的一聲槍響,幾乎是同時,一顆彈頭撞在他身邊的岩石上,火星四濺。
方木把心一橫,轉過身來。
陸大春的左手半懸著,右手握著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指著自己。
“我跟你說過吧,再來就整死你!”陸大春的表情凶狠狂暴,扳機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你給我死……”
話音未落,陸大春就感到身上的重量突然增加,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那顆子彈射到了溶洞頂上。緊接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傳來一陣劇痛。
是陸海燕。她像一頭髮瘋的母豹一樣撲在陸大春身上,連抓帶咬。
方木正要上前奪槍,陸大江撿起一塊石頭丟了過來。趁方木側身閃開,他拎起一根木棍,在原地跳來跳去。看上去,他比方木還要緊張,那雙死死盯著方木的眼睛裡滿是恐慌。
方木不想長時間糾纏,拎起鐵條就衝過去,陸大江連抵擋的勇氣都沒有,連連後退。方木只用了一下就把他手裡的木棍打掉,第二下直接砸在了他的頭上,霎時鮮血飛濺。
必須先解決掉一個!方木上前正要再砸時,卻被另一個村民從後面死死地抱住了腰。方木用力甩了幾下,
竟無法擺脫。眼看陸大春已經把陸海燕從身上扯開,摔在了地上。方木咬咬牙,突然向後猛退了幾步,那個村民被撞得碎不及防,也只得向後退。
忽然,身後的村民發出一聲驚呼,方木感到自己腰上的力量一松,緊接著,一腳踏空!
兩人都摔進了暗河裡。
被河水漫過口鼻時,方木只來得及深吸一口氣,眼前就一片黑暗了。
他屏住氣,一邊劃水,一邊用腳尖向下面探,很快就碰到了堅實的河底。
方木用力一蹬,頭部露出了水面。正要向岸邊游時,他感覺身上的背囊被人死死拽住,正用力向水裡拖。
方木再次被拉進了水下,他慌忙打開搭扣,把背囊甩脫下去,可是衣領又被那個村民拽住。
兩個人在水裡纏鬥,對方的水性顯然比方木要好,一心想把方木淹死在水中。撕扯中.方木感到氣息越來越不夠用,情急之下,殺心頓起。
他一把揪住那個村民的頭髮,向上提起,用另一隻手的指尖對著他暴露出來的咽喉處猛戳了一下。對方的喉嚨吃痛,氣息一松,大股河水立刻灌進肺裡,瞬間就癱軟在河水裡。
方木擺脫了束縛,心臟也仿佛要憋炸了。他用僅存的一點力氣浮上水面,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感到眼前一黑。他抹掉臉上不住向下流淌的水,
定睛去看面前的黑影,立刻感到心底一片冰涼。
岸邊,陸大春直挺挺地站著,手裡的槍正對著方木的腦門。在他身後,是捂著腦袋不住咒罵的陸大江,以及滿臉是血,不省人事的陸海燕。
陸大春扭曲的臉上血痕遍布,一隻眼睛被血糊住,另一隻眼睛裡正迸射出野獸般的光芒。
“你真行啊,連我的女人都幫你。”陸大春臉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動著。“現在,你他媽的去死吧!”
結束了。
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不,不要閉上眼睛。不要露出任何一絲軟弱給他們看。祠堂前的怯懦,只有一次。
像丁樹成那樣去死,像陸海濤那樣去死。
方木死死地盯著那黑洞洞的槍口,等待那一顆子彈射穿自己的頭顱。
“砰!”
方木的眼前爆出一團火光,他的心底一片安詳。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知道那顆彈頭已經旋轉著飛出了槍管,它將穿透自己的顱骨,空腔效應會把自己的腦組織攪得稀爛,然後再從後腦穿出,
射入身後這條靜靜的暗河中。屆時,自己的頭部將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可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
方木從那炫目的火光中恢復視覺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浮在河水中,腦袋完好無損。而在他上方.是目瞪口呆的陸大春。
陸大春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巨響中清醒過來,只是定定地看著殘缺不全的手掌,在他腳下,已經破裂變形的手槍還在冒著縷縷青煙。
方木明白了,這一定是一支非法自製的黑槍,在連續射擊後發生了炸膛。
冥冥中,難道真的有神佛庇佑?
方木扒住岸邊的岩石,一用力,爬上了河岸。
陸大春的右手掌幾乎被完全炸飛,只有絲絲縷縷的筋肉和手腕相連。他完全無視從身邊走過的方木,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瞬間就消失的右手。
方木用警告的眼神看了一眼完全嚇傻的陸大江,疾步跑到陸海燕身邊.
蹲下身子,用力搖晃著她。“海燕,海燕,你醒醒。”
陸海燕的頭隨著方木的動作來回搖擺著,雙眼卻始終緊閉。
“啊——啊——”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是陸大春。他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右手,發出了兩聲絕望的哀號後,撲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方木移開目光,轉向正在篩糠的陸大江。
“你去把他撈上來,”他指指那條暗河,“也許他還有救。”
陸大江答應了一聲,連滾帶爬地跳下了河。
這時,方木懷裡的柔軟身體動了一下。
再看陸海燕,她已經悠悠醒轉,渾濁的眼球轉動了幾下後,就定定地盯在方木的臉上。
“你……你真的回來了。”陸海燕破裂青腫的嘴角蕩起一絲笑意,似乎身處的不是生死相搏的殺場,而是春意盎然的帷帳。
“能走麼?我帶你離開這裡。”方木用力扳起陸海燕的上身,試圖把她扶起來。
“不,我動不了。”陸海燕搖搖頭,“你快走吧,去找那些孩子……這裡很快就會來人了。”
“不行。”方木竭盡全力地搬動陸海燕的身體,“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兒。”
“你快走!”陸海燕固執地推開了方木,“大春不會把我怎麼樣的……畢竟我是他的人……”
進退維谷。方木手足無措地蹲在陸海燕身邊,心如刀割。
陸海燕閉上眼睛,抬起一隻手,輕輕地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方木咬咬牙,低聲說道:“你多保重。”
說罷,他起身向那個洞口跑去。剛跑出幾步,就聽見身後又傳來一聲呼喚。“方木。”
方木急忙停下,回過頭去。
陸海燕的眼睛又睜開了,清亮無比,宛若初見。
“這一次,我做對了……”她輕輕地問道,“是麼?”
方木盯著她看了幾秒鐘,視線漸漸模糊。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陸海燕笑了,雙眼重新閉合,一滴眼淚在臉上輕輕滑落。
方木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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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血戰 (上)


刮了一夜的風,快天亮時,天上飄起了雪花。趙大姐拉開窗簾.想起院子裡還曬著過冬吃的白菜,急忙披衣下床。
剛推開門,趙大姐就看到院子外停著一輛深藍色的桑塔納轎車。車沒熄火,隱約可見車上還坐著幾個人。
趙大姐沒在意,抖開手裡的一塊塑料膜,蓋在白菜堆上,又找來幾塊磚頭仔細地壓好。
她不知道,車裡的幾個人正在看著她。
“是她麼?”
“沒錯。”
“好,你們……”
“等等,我接個電話……喂,南哥……嗯……還在移動?知道了……保持聯繫……多謝,回去請你吃飯。”
“怎麼樣?”
“找到他了。”
“好,動手吧。”
幹完活,趙大姐感到腰有些酸.她費力地直起身來,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三個男人向自己走來。
“你們是?”趙大姐的問話剛出口,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們是怎麼打開院門上的鐵鎖的?
為首的男子並沒有回答,而是反問她一句:“你姓趙,對吧?”
“嗯。”趙大姐有些糊塗了,“你們……”
男子微微俯下身,一字一頓地問道:“你認識方木麼?”
洞口不大,只可供一人勉強通過。走進去不遠,方木的眼前就一片漆黑了。他伸手去掏電筒,這才意識到背囊已經留在了暗河裡。
幸好打火機還在,方木用力甩甩上面的水珠,暗暗祈禱它還能用。按動了幾次後,小小的火苗終於躥了出來。
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山洞,深度不明。方木看看手錶,已經五點四十分了。他既不知道那幾個女孩跑出去多遠了,
也不知道洞口是否還有人把守,只能硬著頭皮一路前行。

每隔一會兒,方木就不得不滅掉已經滾燙的打火機,向前摸索一段之後,重新點亮。走出百餘米後,那幾個女孩依舊毫無蹤影。
想到現在已經不存在暴露與否的問題了,方木索性喊起來。
就這樣邊走邊喊,前行一段後,面前出現了岔路。方木暗罵一句,選擇了右面的路。剛轉過一個彎之後,他忽然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
“警察叔叔。”
方木又驚又喜,急忙用打火機照亮周圍。
“你們在哪裡?”
“在這兒。”
聲音來自岔路那裡。方木急忙跑回去,沿著左邊的路鑽進山洞,剛走出十幾米遠,就看見一個小小的凹洞,四個女孩子緊緊地擠在一起,
看見方木,其中一個哇地哭了出來。
方木松了口氣,揮手示意她們出來。“怎麼躲在這裡?”
“我們跑到這裡,前面沒路了。”一個看起來稍大的女孩回答道,“我們不敢走了,就躲在這裡。”
方木點點頭,看來自己選擇右路是對的。
“你叫什麼?”
“我叫田笑。”
“好,田笑,你帶著其他小朋友,緊緊地跟著我,好麼?”
“嗯。”叫田笑的女孩伸手拉住方木的衣襟,用力點了點頭。
四個小女孩,一個大人。前進的姿勢宛如躲避老鷹的母雞和小雞。雖然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方木的心裡卻踏實了不少。
可惜這輕鬆的心態並沒有維持多久,拐了無數個彎,碰了幾次頭後,眼前又出現了岔路。
方木想了想,轉身問田笑:“你們記得被帶進洞裡時的路線麼?”
“不記得了。”田笑搖搖頭,'.我們都是被矇住眼睛的。”
“嗯。”方木咬咬牙,只能一條條試了。
“叔叔,你看!”忽然,剛才哭鼻子的女孩叫了起來,“你看那邊!”
方木循聲望去,在一條山洞的盡頭,似乎有光亮在隱隱閃動。
方木的心狂跳起來,他隨手拉起一個女孩,朝那光亮跑去。
離那裡越近.方木就越肯定那是日光。
日光,意味著太陽,意味著人間。
那是一個距離洞底半米左右的洞口,上面覆蓋著枯草和樹枝,方木急不可待地把它們捅開,溫暖的陽光一下子傾瀉下來。
方木把四個女孩挨個舉上去,每個女孩爬出洞口後,都會發出一聲小小的歡呼。這讓方木也充滿了期待。在太陽下行走,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他費力地從洞口鑽了出來,立刻被眼前的陽光晃得頭暈眼花。
太陽正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終於走出那條暗河了!
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喘了幾口粗氣,方木意識到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他勉強站起來.觀察四周的環境。
他們所處的位置應該在龍尾山的東側,半山腰處。方木向山下望去,剛好看到一輛貨車的尾部在山石間一閃而過。
也許那就是所謂“買家”的車。方木看看手錶.六點半了。久候不來.“買家”大概會意識到出事了。也許,追擊者很快就會趕到。
方木掏出手機,心立刻涼了半截。由於剛才在暗河裡的搏鬥,手機已經進水關機了。必須盡快和警方聯繫上,否則,即使走出暗河,
自己和這四個女孩仍然是不安全的。
方木看看山下,山腳下沒有村莊,也沒有公路,再往遠處看,就看到了一根正在冒出紅色煙霧的煙囪以及貌似廠區的一片建築。
方木突然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了。聚源鋼廠。
振伊
壓日甲口份,月號.
鋼廠裡一定有電話。方木打起精神,帶著四個女孩向山下走去。儘管太陽已經升起,但是山上的溫度仍然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溶洞裡雖然黑暗,卻比外面暖和得多。乍一出來,全身濕透的方木很快就感到刺骨的寒冷,外衣也凍得硬邦邦的。為了不至於被凍壞,
他不得不加快步伐,可那幾個女孩卻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時常停下來等候她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下了龍尾山,穿過一大片荒地,
方木一行五人來到聚源鋼廠門口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
鋼廠門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方木覺得奇怪,現在雖然還沒到上班時間,但是也不應該如此安靜啊。
正想著,面前的電控鐵門緩緩打開了。一個保安員模樣的男子從值班室裡走出來,上下打量著方木。“你有事麼?”
“能讓我用一下電話麼?”方木掏出警官證,“我是警察。”
“哦。”保安員淡淡地應了一聲,指指值班室,“去那裡打吧。”
“謝謝。”
方木帶著四個女孩走進院子,向十幾米外的值班室走去。忽然,他的目光被地上的幾樣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幾個散落在地的包子和一杯打翻的豆漿,還在冒著熱氣。
似乎這裡剛剛有人匆匆離開。
方木皺皺眉頭,對田笑說:“你們待在這裡,我很快就回來。”說罷,就走進了值班室。
值班室面積不大,裡面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保安員跟進來,衝桌子上的電話機揚了揚下巴。
方木看了看一直在他手裡握著的塑膠棍,轉身拿起話筒,眼睛卻始終盯著電話機旁邊的一隻不鏽鋼水杯。
光滑的杯壁上,清晰地倒映出方木身後的情形。
方木的手指伸向按鍵——1,1……
還沒等他按下“0'',就看見杯壁上的人影一晃,緊接著,耳邊傳來“呼”的一聲。
方木向旁邊一閃,剛好看到塑膠棍從身後擦過自己的肩膀,狠狠地砸在了電話機上,霎時就把它砸得四分五裂。
方木來不及多想,用力向後揮肘,只聽“哎喲”一聲,再回頭時,那個保安員已經捂著眼睛倒在了地上。方木衝出值班室,
隨手抱起一個女孩就向門口跑去。剛跑出幾步,就看到電控鐵門已經關閉,幾個人正向這邊跑來。
中埋伏了!
方木轉頭對另外三個女孩狂喊一聲:“快跑!”
跑出大門已經不可能,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躲進工廠裡,再尋找機會突圍。
方木帶著幾個女孩衝進一間廠房,剛一進去,就感到一股熱浪撲面面來。方木看看廠房頂棚上並列的幾道鋼鐵滑道以及兩個巨大的電解熔化護.
意識到這裡應該是鑄型車間。他一邊示意女孩們找地方躲起來,一邊環顧四周,大聲喊道:“有人麼?”
剛一開口,就感覺灼熱的氣流衝進咽喉,嗆得方木劇烈地咳嗽起來。
然而,除了機器的轟鳴聲外,廠房裡沒有半點回應。
方木明白了,這是一個仍在生產,工人卻被全部驅散的鋼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方木和四個女孩斃命於此。
來不及多想,方木轉身關上車間的大門,隨手檢起一把鐵杴插進門門裡。剛做完這一切,鐵門就被猛然撞響,接著,撞擊聲越來越猛烈。
方木環視四周,這是一間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廠房,被一條寬約四米的水泥鑄錠平台一分為二。廠房裡到處是散落的鋼渣,
幾個閒置的鋼包和巨大的模具凌亂地堆放著。幾個女孩已經不見蹤影,估計各自尋找僻靜處躲起來了。
車間裡溫度極高,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灼燒自己的肺。方木很快就感到口乾舌燥。被河水浸濕的衣服還沒來得及乾燥,
就被汗水重新濕透。方木索性甩掉外套,只留一件絨衣。他擦擦臉上不斷滑落的汗珠,看到那把插在門門裡的鐵杴已經可怕地彎曲起來,
門縫也越來越大,追擊者們凶狠的面孔清晰可辨。
他們是什麼人?
上次在祠堂門口,方木已經見過陸家村的大部分村民。這些人並不是陸家村的。那麼,也許就是那個“梁老闆”派來的手下。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會來聚源鋼廠呢?
容不得方木多想,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後,木柄鐵杴斷成了兩截,大門洞開。
追擊者闖了進來。
方木急忙閃到一個鋼包後面,屏住呼吸。
追擊者們並不急於搜索,在門口靜立了幾秒鐘後才邁開腳步。在鞋底與地面摩擦的沙沙聲中,拉動手槍套筒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對方有槍,而且還不止一支。
方木暗罵了一聲,四下尋覓著可以抵抗的武器。可是手邊除了鋼渣,什麼都沒有。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截軟塌塌的水管上。
這應該是給熔爐降溫的高壓水管。方木想了想,悄悄地走過去。
追擊者共有六人,裝束各異,表情卻個個警惕而冷酷。兩個人把守門口,另外四個握著槍,小心地向前搜尋。車間的面積並不大,
可供藏身的地方更是屈指可數。追擊者們的目標很快就集中在那些閒置的鋼包和巨大的模具周圍。一個追擊者檢起一塊鋼渣,用力向其中一個鋼包砸去。
“當”的一聲之後,立刻傳來一聲尖叫。
一個女孩捂著耳朵從鋼包裡跳出來,看到那個追擊者,嚇得幾乎癱倒在地。
追擊者毫無表情地舉起手裡的槍,瞄準了女孩的頭部。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中出現了另一個身影,是那個老闆交代務必要除掉的人。看到對方平端著的水管,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怎麼,要打水仗麼?
隨即,他就看到對方打開了水管上的開關。
幾乎是同時,他的臉上感到了一陣劇痛。這是水麼?不,分明是無數根冰冷的鋼針!
噴涌而出的高壓水流霎時就把追擊者衝了個滿臉開花,他大叫一聲,捂著臉躺倒在地上,鮮血順著指縫泊泊流淌。方木丟下水管,
俯身撿起他丟下的手槍,再起身時,一個聞聲而來的追擊者恰好探出半個身子。方木沒有猶豫,抬手就是兩槍,其中一顆子彈射穿了對方的大腿。
追擊者栽倒在地,抱著自己的大腿高聲慘呼。
頃刻間,數發子彈打在方木的身邊,他半蹲下身子,一把拽起那個女孩,連滾帶爬地躲到一個模具後面。
短暫的彈雨衝擊後,對方再無聲息。廠房裡只有兩個傷者痛苦的呻吟著。幾分鐘後,呻吟聲變得斷斷續續,伴隨著重物拖拽的聲音。
估計是同伴把他們拖到了其他地方。方木卸下彈夾,還有五顆子彈,加上槍膛裡的一顆,只有六顆子彈了。但是想到放倒了對方兩個人,
方木的心裡寬慰了不少。從聲音上判斷,其餘四個人應該在門口附近。雙方都忌憚對方手裡的槍,都不敢輕舉妄動。雖然現在處於相持局面,
但是方木知道.優勢並不在自己這一方。
儘管踩下了急剎車,桑塔納轎車仍在路面上滑行了幾米才停住:鄭霖看著不遠處的廠房,愣了幾秒鐘,轉頭問阿展:“是這裡沒錯麼?”
阿展也看著廠房。“沒錯。南哥說方木的手機就在這裡,一直沒離開。”
鄭霖沉吟了一下,低聲說:“小海,去看看。”
小海應了一聲,拉開車門下車,四處觀察了一下後,快步向廠區跑去。
那裡剛剛傳來了槍聲,想必是出事了。
鄭霖的目光須臾不敢離開那片廠房,他伸手去衣袋裡拿煙,剛伸進去。就感覺手背上的撓傷傳來陣陣刺痛。
媽的,姓趙的那個娘們夠狠的。
想到這些,他轉頭看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女孩。她呆呆地看著窗外,似乎其他人的緊張情緒絲毫也沒有影響到她。
鄭霖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叫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已經問了她無數遍。此外,諸如“你多大了?”“你從哪裡來?”“你和方木是什麼關係?”之類的問題也問了一路。
可是,女孩始終一言不發。甚至那些稍稍溫和的問話,例如“你讀幾年級了?”“你將來想做什麼?”之類的問題,也絲毫沒有引起女孩的回應。
這一路上,女孩的表情甚至都沒有變化,始終目光散漫地看著窗外。
不管這女孩和老邢的案子有沒有關係,她始終不說話,能做證人麼?
但是方木負傷把她帶回來,又將其秘密藏身於孤兒院,肯定是有原因的。
鄭霖點燃香煙,狠狠地吞吐著。也不知這女孩救不救得了老邢。
忽然,儀表盤上的手機振動起來,鄭霖急忙按下免提鍵,“喂?”
“頭兒,我看到了。”小海的聲音雖然低,卻很清晰,“方木和幾個女孩在裡面,對方有六個人,有一個是金永裕,兩個掛彩了,但是手裡都有傢伙。怎麼辦?”
“你在哪裡?”
“我在後窗,沒人發現我,放心。”小海頓了一下,“頭兒,怎麼辦?”
鄭霖卻猶豫起來,他轉頭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著他,幾秒鐘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鄭霖的眼睛微眯了一下,卻始終沒有離開阿展的臉。阿展知道自己需要給出一個解釋。
“頭兒,我們三個都在停職。如果再捅婁子,就真的完了。”他輕聲說道,“再說,方木和對方是什麼關係,我們也不清楚。
如果和邢局的事無關,我們冒這個險就太不值得了。”想了想,阿展又補充了一句,“你們是我的兄弟,方木不是。”
鄭霖扭過頭去。阿展的話有道理,再說,對方有六個人,手裡有槍,己方只有四個,那幾個女孩只能是累贅,勝算並不大。
鄭霖俯身對手機說道:“小海,你隱蔽好,待命。”
“可是,頭兒……”小海顯得很為難,“……裡面還有幾個孩子。”
“現在顧不得那麼多了——讓方木先拼一下。”鄭霖打斷了他的話,“等打完了,我們去收拾殘局。”
手機裡一陣沉默,幾秒鐘後,傳來小海遲疑的聲音:“頭兒?”
鄭霖垂下眼睛,緩緩說道:“就這樣吧,隱蔽,待命。”
說罷,他就向後靠坐在椅子上,閉上了雙眼。
等到雙方火拼完畢,也許各有死傷(鄭霖盡量不去想方木或者那幾個女孩會被打死),到時再出手,是最安全的做法。
即使不能因此救出老邢,至少也能告金永裕故意殺人罪。
不是不採取行動,而是等待時機。
也許,這麼想能讓自己心安理得些?
車廂裡是令人難堪的沉默,鄭霖和阿展都迴避和對方交流目光,各自傾聽著那部手機裡的動靜,竭力從那嘈雜的“沙沙”聲中捕捉廠房裡的情況。
突然,一個細微卻清晰的聲音在車廂裡響起:“當警察,抓壞人。”
鄭霖愣住了。他猛地扭過頭去,盯著女孩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女孩依舊是那副茫然的表情,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鄭霖死死地盯著女孩的眼睛,腦子裡卻沸騰起來,似乎被點燃了一樣。
他完全搞不懂女孩究竟在想些什麼,卻知道她已經回答了自己的一個問題。一個無關緊要到近乎可笑的問題。
“你將來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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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血戰 (下)


片刻,鄭霖扭過頭,全身放鬆下來,似乎卸下了一個重重的包袱:“當警察,抓壞人。”他輕聲念著這句話,笑了笑。
鄭霖抬起頭,從後視鏡裡看看阿展,阿展也回望著他,眼中滿是堅毅和決絕。
鄭霖俯身面向儀表盤上的手機,簡短地說道:“小海,救人。”
蒸籠一般的鑄型車間裡暫時陷人死寂。雙方都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推斷著對方的位置和可能採取的行動。
方木最擔心的卻不是追擊者們何時發動攻擊,而是另外三個女孩的安全。
他低聲問那個女孩:“其他人呢?”
女孩滿臉都是汗水和淚水,持續一整夜的驚嚇似乎讓她失去了思考和表達的能力,哆嗦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不知道……一進來,大家就跑散了……”
方木咬咬牙,這麼拖下去肯定對己方不利,但是除了大門,僅有的出口就是那些離地足有兩米高的窗戶,
讓這些女孩爬上去顯然不可能。現在,只有暗自祈禱另外幾個女孩不要被發現。
僅僅幾分鐘後,方木的擔心就變成了現實。幾發子彈毫無徵兆地打在方木身旁,方木一驚,本能地縮到模具後面。
隨後,他就意識到對方的目的並不是殺傷,而是壓製他的火力。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兩個追擊者已經離開門口,躲開他的射擊範圍,直撲那些女孩的藏身處。
方木急了,拼命想跑過去,可是剛探出半個身子,就被一陣更猛烈的射擊壓得抬不起頭來。
就在此時,那堆鋼鐵中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接著,一個讓方木感覺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給我滾出來,快點兒,否則我殺了這丫頭!”
方木暗罵一聲,心裡卻在激烈鬥爭:出去,還是不出去?
出去,肯定是死路一條;不出去―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孩被殺?
“快點!”話音未落,槍聲又響。那女孩的尖叫已經變成了大聲號哭。
方木心一橫,起身走出了藏身處。
是金永裕,他的左手揪著田笑的頭髮,右手握著槍指著女孩的頭。
“是你?”看到方木的瞬間,金永裕吃了一驚。那天在市公安局看到的文弱警察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不管他是誰,都必須要幹掉他。
“把槍扔掉。”金永裕揪起田笑的頭,槍口緊緊地頂在女孩的太陽穴上,“快點!”
方木看看幾乎癱軟的田笑,嘆了口氣,揚手把槍扔在了地上。
看到方木已經解除了武器,另外三個追擊者都站起身,慢慢圍攏過來。
金永裕笑笑,把手裡的槍對準了方木。
警察就是警察。正義感就是這些所謂主持正義者的致命軟肋。那天在百鑫浴宮,如果不是為了救那個叫陸璐的丫頭,丁樹成就不會死。
同樣,如果你能看著我們殺了這幾個丫頭,我們也沒有能幹掉你的把握。
金永裕不知道,善良不是怯懦,而是力量!
“警察!把槍放下!”
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在門口響起。金永裕打了個激靈,本能地循聲望去。
只見兩個男子正從門口衝進來,為首的正是那個曾經被自己整得狼狽不堪的警察。
大驚之下,金永裕把槍口轉向那個警察,卻沒有注意到方木已經一頭撞了過去。
剎那間,三個人翻滾在一起。方木一邊和金永裕撕扯,一邊猛推了田笑一把,“快躲起來!”
扭打中,金永裕的槍脫手而出。方木眼角的余光瞥見鄭霖止和一個追擊者廝打,對方握槍的手被他死死拽住。
方木掉轉身子,大喊一聲:“鄭霖!”飛起一腳把地上的槍踢了過去。
鄭霖推開那個追擊者,一個側滾翻,撿起手槍,對著身後正欲撲過來的追擊者連開兩槍,後者應聲而倒。
阿展在另一側以一敵二,一個追擊者脫開糾纏,抬手就是一槍。阿展的身子一抖,向後跌坐在地。對方抬手正要再打,
就聽見身後的玻璃窗傳來嘩啦啦一陣脆響。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剛好看到一個男子從天而降,撲倒在他身上。
是小海。
這邊,金永裕還在與方木纏鬥。已經奔逃了一夜的方木很快體力不支。手上的力道一松,就被金永裕一腳踹開。
金永裕並不與方木繼續糾纏.而是轉身向門口跑去。就在這時,廠房裡槍聲大作,那個曾被方木擊傷大腿的追擊者躺在門口,向這邊連連開槍。
方木急忙蹲下身子,和鄭霖一起跑到阿展身邊,把他拖到一堆模具後。
再看另一側,那個追擊者已經被小海制伏,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呻吟。
小海繳了他的槍,伏地躲在一輛手推車後面。
方木略鬆口氣,轉頭問不住喘息的鄭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鄭霖沒理他,臉色鐵青地看著阿展。阿展平躺在地上,右手捂住的下腹部一片殷紅,鮮血還不停地從指縫間流出。
“你怎麼樣?”鄭霖問。
“沒事。”阿展費力地半坐起來,伸手摸摸後腰,“子彈穿過去了,死不了。”
方木看著阿展慘白的臉,心中一陣愧疚.“真對不起,多虧你們……”
“少他媽說這些屁話!”鄭霖不耐煩地打斷方木的話,“那幾個孩子呢?”
方木把頭探出去,四下張望了一下。右前方的一個鋼包裡,能看見幾隻瑟瑟發抖的小腳。
鋼壁很厚,抵擋住子彈沒問題。
“在那邊。”方木縮回身子,指指那個鋼包,“暫時安全。”
“她們是什麼人?”鄭霖點點頭,扯開自己的絨衣下擺,堵在阿展的傷口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邢的案子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這幾個孩子就是被害者,被關在龍尾山的溶洞裡。”
方木盡量說得簡短,“幕後主使是一個姓梁的人。”
“哦。”鄭霖突然和阿展對視了一下,“這一仗還真打對了。”
鄭霖好象被注人興奮劑一樣,剎那間精神抖擻。他檢查了一下手槍,轉頭對方木說:“我已經報警了。
對方有戰鬥力的,應該還有三個。你、我,加上小海,咱們三個,對付他們問題應該不大,一定得把這幾個女孩帶出去。
你就躺在這裡,不要動。”他揮手制止正欲掙扎起來的阿展。
這時,躲在另一側的小海突然叫起來:“頭兒!”
鄭霖循聲望去,看見小海的手正指向斜上方。方木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四個女孩藏身的鋼包正在移動!
那鋼包在吊軌上!
方木正要起身看個究竟,幾顆子彈飛了過來,打在頭頂的模具上當當作響。
方木急忙伏低身子,和同樣趴在地上的鄭霖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他們想幹什麼?
藏身於鋼包裡的女孩們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移動,不時發出小聲的尖叫。
幾秒鐘後,尖叫聲陡然提高!
方木咬咬牙,再次冒險探出頭去。
那個鋼包已經傾斜過來,開口端正緩緩向下,四個女孩手刨腳蹬,卻只能一一落在下方的一個巨大模具中。
方木的心一驚,下意識地向上面看去,巨大的電解熔化爐正在發出轟鳴聲。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剎那間貫穿了方木的全身。
他知道對方的意圖了!
鄭霖見方木發愣,急忙把他拽下來,劈頭問道:“怎麼回事?”
方木像打擺子一樣全身哆嗦著,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她們在模具裡……鋼水……他們要……”
儘管方木的話斷斷續續,鄭霖還是聽懂了,他也猶如遭到電擊般愣住。
幾秒鐘後,鄭霖先回過神來,眼中卻仍是難以逐散的恐懼。
“這群畜生!”鄭霖拎起槍就要衝出去,剛一起身,就有幾顆子彈噢吱地飛過來。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子。
怎麼辦?
方木焦急地思索著,必須盡快把那兒個女孩從模具裡救出來,否則,再過一會兒她們就會被鑄在攝氏15oo度的鋼水裡!
那個鋼包繼續上升,■當一聲停在電解熔化爐下面。熔化爐開啟,沸騰火紅的鋼水緩緩注入鋼包裡。
鄭霖靠坐在地上,看著那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鋼水,胸口不住地起伏。
隨即,他大吼一聲:“小海,開槍!”
隨即,他站起身來,對著門口連連扣動扳機。幾乎是同時,小海也從隱藏處跳出,舉槍射擊。
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對射後,槍聲終於平息下來。門口的兩個追擊者已經身中數彈,倒斃在地。鄭霖的臉頰被擦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小海右臂中彈。他們扔下已經打空的手槍,疾步向水泥鑄錠平台跑去。
槍聲一停,方木就跑到了那個模具旁。他跳上鑄錠平台,探頭向模具裡望去。這一望,心裡立刻涼了半截。
這個模具呈圓柱形,底部是半圓,內徑大約三米,卻足有四米多深。幾個女孩擠在一起,八隻手都高高地伸向自己,卻怎麼也爬不出來。
方木看看頭頂,鋼包已經被注滿鋼水,正沿著滑道緩緩逼近。
沒時間猶豫了.方木縱身跳進模具,背靠鋼壁蹲下,讓一個女孩踩在自己肩膀上,奮力起身。
“不夠!”頭頂傳來鄭霖的喊聲,“再高點!”
方木感到兩腿的肌肉都在打戰,他勉力又挺了挺身子,感覺肩上的女孩又高了一點。
還是不夠!
鄭霖俯身趴在模具邊上,幾乎把上半身都探了進去,可是,他的手距離女孩的手還是有很大一段距離。
方木還在咬牙堅持著,他看不到頭頂的情況,但是肩膀上絲毫沒有減輕的重量讓他明白,鄭霖他們依舊無法把女孩拽上去。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突然,方木的眼前一暗,一個身影重重地落在了自己身前。緊接著.“■”、“■”兩聲,又有兩個人跳了進來。
是鄭霖、小海,還有負傷的阿展。
八個人擠在模具裡,顯得擁擠不堪。鄭霖推開一個已經完全嚇傻的女孩,一言不發地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膀,“方木,上來!”
方木猶像了一下,“你……行麼?”
“別他媽廢話了!”鄭霖破口大罵,“要不還能怎麼樣?快點!”
方木咬咬牙,踏上了鄭霖的肩膀。鄭霖深吸一口氣,猛地站起,然後抱起那個女孩,盡量舉過頭頂。方木接過女孩,冉奮力舉起,
讓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陡然增加的重量讓鄭霖的腿一軟,他的臉憋得發紫,勉力站穩。
女孩的同小半個身子終於探出了模具,求生的本能讓她用力向上攀爬著……
終於,跳出去了!
方木來不及高興。他看看頭頂上漸漸逼近的鋼包,向下喝道:“老鄭,快點!”
小海和阿展組成了另外一個人梯。小海在下,阿展在上,如法炮製,第二個女孩也逃出去了。
每升高一釐米,身上的力氣都會被抽走一分。每過去一秒鐘,年輕的生命就遠離死神一步。
只是,頭頂上那灼熱的鋼水,越來越近了。
第三個,第四個。
終於,最後一個女孩也逃出了模具。
方木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踏在鄭霖肩膀上的雙腿不住地顫抖著。他勉強靠在模具的鋼壁上,把手伸向已經癱軟在模具底部的阿展。
“你的傷重,你先來!”
阿展半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方木的手,又看看鄭霖和小海。
三個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嘿嘿地笑了笑。
“快點!”方木看看頭頂,鋼包已經停在模具上方,逼人的熱浪正一波接一波襲來。
阿展卻並不理會他,而是挪過去,搬起鄭霖的一隻腳,用力向上舉。
小海受傷的手臂已經使不上力氣,他沉下肩膀,用另一隻手竭力把鄭霖往自己的身上抬:
鄭霖失去了平衡,方木也跟著搖晃起來,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向上升了一些。
方木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急得大叫起來:“不行!你們……”
“閉嘴!”鄭霖的吼聲也變得有氣無力,“我們已經沒勁了,大家不可能全逃出去。”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我和我這兩個兄弟死在一起,也值了。”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慢慢傾斜的鋼包,也在視線裡漸漸模糊。
“老鄭……”
“別說了。”鄭霖的聲音越來越低,“老邢的事……拜託了!”
方木已經說不出話來,也看不到鄭霖的臉,眼前只有小海和阿展漲紅的臉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鄭霖低聲喝道:“一、二,啊——”
難以相信這巨大的吼聲居然是從三個瀕死的人胸中發出,
也難以相信方木頓時感到整個人飛了起來。最後一舉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在那令人振聾發聵的吼聲中,方木被鄭霖三人生生拋出了模具。
幾乎是同時,鋼包完全傾斜過來,攝氏1500度的鋼水傾注在模具裡。
方木跌落在水泥鑄錠平台上,立刻感到了後背上的灼痛。周圍的溫度霎時升高了幾百度。方木不敢耽擱,翻下平台,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跑去。
他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
在鋼水翻滾,引燃空氣的瞬間,那響徹雲霄的吼聲,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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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沉默的證人


邊平抱著肩膀,靜靜地看著窗戶裡面的方木。他趴在病床上,上身赤裸,兩個護士正在幫他換藥。後背上被燒傷的地方露出紅肉,看上去觸目驚心。
“邊處長。”
邊平循聲望去,看見肖望帶著兩個人從走廊另一端向自己走來。
“這位是我們副局長王克勤,這是副支隊長徐桐——這位是省廳的邊處長。”肖望為邊平一一介紹,雙方握手寒暄後,邊平直接詢問目前的情況。
徐桐遞給邊平一個文件夾,讓他邊看邊聽。
“今早我們接到報警,稱聚源鋼廠發生槍戰。我們的乾警趕到現場後,發現二具男性屍體,還有一名男子和四個女孩。”徐桐朝病房裡的方木努努嘴,
“我們也沒想到是他。此外,在現場附近還發現了一輛桑塔納轎車,車上有一個女孩。其他的情況還在調查中。”
邊平點點頭。這時,方木已經穿好上衣,從病房裡走了出來。
他顧不得和邊平打招呼,直接向徐桐問道:“那幾個孩子呢?”
“都在我們局裡,你放心。我們從戶籍部門調取到了四個孩子的信息,已經分別通知了她們的家長。你也知道,詢問未成年證人必須要通知監護人到場。
所以,暫時還不能對她們進行詢問。不過,”徐桐看看手裡的筆記本,“我們查不到那個在桑塔納轎車裡的女孩的任何信息資料,也不知她的監護人是誰。”
看到方木緊鎖的眉頭,邊平插了一句:“按照你的要求,我把趙大姐也帶來了,那個叫陸璐的女孩和她在一起——你的傷怎麼樣?”
“我沒事。”方木轉頭面向徐桐,“龍尾坳鄉陸家村的幾個村民涉嫌故意殺人和跨境拐賣兒童,首要分子叫陸天長,其他主犯分別是陸大春和陸大江,
盡快把他們控制起來。還有,”他補充了一句,“有個村民叫陸海燕,對她要妥善保護。”
雖然GPS已經和那個背囊一起沉人了暗河,但是方木稍稍回憶了一下,還是把那個地方的大致位置告知了徐桐。
“那裡曾是關押被拐賣的女孩的地方,必要的時候,帶那幾個女孩去指認一下。”
事不宜遲,徐桐和王副局長匆匆告別,肖望也自告奮勇前去協助,剛走出幾步,又被方木叫住。
“今天……有人給你打電話沒有?”方木仔細觀察肖望的表情。
“有。”肖望回答得乾脆利落。
“誰?”方木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你呀。”肖望看上去有些摸不著頭腦,“不是你打電話讓我和邊處長來的麼?”
“哦。”方木想了想,心中既寬慰又疑惑,衝肖望揮揮手,“沒事。辛苦你了。”
看來沒有人撈到那個漂流瓶。那麼,金永裕等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蹤呢?
走廊裡,只剩下方木和邊平。
“金永裕抓到沒有?”
“已經在C市和S市兩地展開搜捕。”邊平說道,“逮住他是早晚的事。”想了想,他又問道,“今早是你報警?”
“不是我。我的手機報廢了。”方木神色黯然地搖搖頭。“是老鄭他們。”
“老鄭他們?你是說,還有鄭霖、馮若海和展鴻?”邊平四下裡看看,“他們在哪裡?”
“你在現場,有沒有看到一個注滿鋼水的模具?”方木的聲音驟然低啞。
“嗯?”邊平翻開手裡的文件夾,其中一張現場圖片上,一爐尚未冷卻的鋼水仍在兀自散髮著熱氣。
“老鄭、小海和阿展……”方木看了一眼圖片,旋即緊緊閉上雙眼,“……就在裡面。”
邊平手裡的文件夾“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的雙目圓睜,死死地盯著方木,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話。
良久,他才俯身撿起文件夾,目光卻依舊不肯離開方木的臉,一字一頓地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方木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邊平。邊平是一個心地純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然而,
隨著方木的講述,驚懼、寬慰、憤怒、哀傷的表情卻清晰地在他的臉上依次呈現。
聽罷,邊平默默地坐了許久,然後,霍然而起。
“你還需要休息多久?”
“嗯?”方木驚訝地看著老好人邊平,此刻的他卻宛若一尊怒目金剛,“不,不需要休息。”
“走吧。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邊平轉身就走,步伐有力.“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偵查工作緊鑼密鼓地展開。不到一天的時間,一部分調查結論和物證檢驗的結果就已經出來了。在現場發現的三具屍體已經分別核實了身份,
都是S市的無業人員,且素有前科劣跡。現場一共發現了五支手槍,共發射子彈若干。在其中一支手槍上,發現了方木的指紋,另外兩支手槍上的
指紋與三名死者中的兩名吻合。而其他兩支手槍上的指紋不明,且相互覆蓋。根據方木的說法,其中有一支槍上的指紋,一定是金永裕的。對比資料正在C市提取中。
只有方木知道,另兩個指紋,是鄭霖和小海的。
那爐鋼水終於徹底冷卻。鋼錠被工人從模具裡取出,擺放在聚源鋼廠的院子裡。粗糙巨大的鋼錠看起來敦厚樸實,
似乎完全忘記自己曾經在瞬間就吞噬掉三個警察。方木圍著鋼錠走了一圈,伸手去撫摸那粗糙的表面。
觸感冰涼。他把耳朵貼在鋼錠上,似乎想從裡面分辨出他們劇烈的心跳聲。然而,一切只是徒勞,它就那樣沉默地站眷,一如它所禁錮的生命。
“真難以相信。”不知何時,邊平站在了方木身邊,“三個大活人,就這樣……”
良久,方木長出一口氣,低聲問道:“這邊的情況怎麼樣?”
“鋼廠的老闆叫彭忠才,44歲,據鋼廠的工人講,當天就是他驅散了工廠的所有工人。”邊平遞給方木一張照片,方木看了看,認得是那個被自己射穿大腿的追擊者。
“人呢?”
“在逃。”邊平的話雖簡短,語氣卻前所未有地堅決,“但是和金永裕一樣,肯定跑不了。”
到了晚上,各路消息陸續反饋回來。有好有壞。四名女孩的家長已經陸續趕到S市,市局安排他們和各自的女兒入住了一家賓館,
並派有專人看護。預計第二天就可以對她們進行詢問。抓捕組已經將陸天長等人控制起來,但他們都有當地村民出具的不在場證明。陸海燕受了一些外傷,性
命無礙。至於位於溶洞裡的關押處,警方雖已找到,但現場已被人為清掃得千乾淨淨,無可供提取的證據。
鄭霖三人的遺骸是最大的問題。儘管他們處在停職期,方木還是決心要給犧牲的戰友們一個說法。但是邊平不無遺憾地告訴方木,
以現有的技術能力,很難證明鄭霖三人被鑄在鋼錠裡,因為高達1500度的高溫很可能已經切斷了DNA的基因排序,無法進行重組。
沒關係,沒關係。方木咬著牙安慰自己。
只要提取了四個女孩的證言,一切都不是問題。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和邊平、肖望就趕到了S市公安局。奇怪的是,平日裡人來人往的市局顯得格外冷清,只有少數幾個留守的乾警。
方木耐著性子等到八點半,實在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刑警隊。徐桐不在。轉去局長辦公室,正副兩個局長都不在。方木有些毛了,急忙撥打徐桐和王副局
長的電話,結果統統關機。
邊平覺得不對勁,讓方木和肖望馬上去那些女孩和家長人住的賓館,自己在市局等消息。
一路上,方木內心的不祥預感越發強烈,不住地催促肖望再快點。趕到賓館後,方木徑直衝上四樓,剛轉人走廊,心裡就一沉。原本應該在這裡把守的警察已經毫無蹤影。
方木暗叫不好,疾步衝到其中一個房間門前,赫然發現門居然是虛掩的。他迅速和肖望交換了一下眼神,肖望拔出手槍,方木用力一推房門,肖望立刻闖了進去。
只聽見“媽呀”一聲,一個客房服務員扔掉手裡的吸塵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木愣住了,再看房間裡,除了服務員,別無他人。
“這個房間裡的客人呢?”
女服務員依舊驚魂未定,方木連問了兩遍之後,才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已經……已經退房了。”
“什麼?”方木瞪大了眼睛。
肖望收起槍,接連報出三個房號,“這些房間的人呢?”
“也都退房了,我剛剛打掃完房間。”女服務員站起身來,“具體情況我也不了解,你問前台吧。”
賓館前台的答覆是:今天早晨六點左右,一直在賓館裡把守的警察匆匆離去。隨即,住在那四個房間裡的家長和孩子分別辦理了退房手續,去向不明。
方木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雙手按在櫃檯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肖望最先反應過來,立刻打電話給邊平,讓他詢問負責把守的警察為什麼撤離。
一個服務員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開口問道:“請問,你是不是姓方?”
方木一怔,急忙點頭。
“你是警察?”
“對,怎麼?”
那個服務員從櫃檯裡拿出一張紙遞給方木,“今天早上,有一個女孩交給我的,讓我務必轉交給一個姓方的警察,應該就是你吧。”
方木接過那張紙,展開。那是一張賓館裡的便箋紙,上面寫著幾行字,字跡娟秀,卻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匆匆寫就的。
方木只看了幾眼,渾身就顫抖起來。他彎下腰,頭抵在櫃檯上,喉嚨裡擠出似吼非吼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氣管裡似的。
所有的人都嚇呆了,肖望急忙扶住他,連聲問道:“你怎麼了,沒事吧?”
方木一把推開他,臉色煞白地往賓館外走,“走,回市局!”
吉普車風馳電掣般衝進S市公安局的院子,不等車停穩,方木就跳下車,衝上三樓,轉人走廊,直奔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偌大的會議室裡只有邊平、趙大姐和陸璐。看見方木突然衝進來,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方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奪過邊平手裡的文件夾,然後像拎小雞一樣把陸璐拽起來,不顧她的踢打掙扎,徑直把她拖到了詢問室。
不明就裡的趙大姐急忙阻止他,可是根本攔不住已經接近瘋狂的方木。他把趙大姐和邊平關在詢問室外,把陸璐按坐在一把椅子上,
然後從櫃子裡翻出詢問筆錄,摔在桌子上。
“誰把你帶到C市的,陸天長還是陸大春?”
陸璐嚇得渾身發抖,蜷縮在椅子上,驚恐地看著方木。
“誰把你關在百鑫浴宮的?”
方木似乎沒有聽到趙大姐和邊平猛烈的敲門聲,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陸璐根本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在詢問筆錄上瘋狂地寫著,像著了魔一樣兀自不停發問。
“除了景旭,還有誰強暴過你?”
“和你關在一起的,還有哪些人,知道名字麼?”
“他們有沒有提過要把你們賣到哪裡?”
“你見過的人裡面,有沒有姓梁的?”
突然,方木毫無徵兆地把詢問筆錄扔在墻上,厚厚的詢問筆錄嘩啦一下散了架,七零八落地飄落在地上。他揪住自己的頭髮,
雙肘拄在桌子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似乎在告誡自己:“別這樣,冷靜點……別這樣……”
可是,這根本沒有用。幾秒鐘後,方木把從邊平手裡搶來的文件夾拍在桌子上。他的眼神迷亂,手指痙攣般快速翻開文件夾,
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你不想說是吧?好……”
他舉起一張嫌疑人的照片,雖然望向陸璐,眼睛裡卻一片空洞。
“認得這個人麼?”
陸璐的身子盡力向後仰著,幾乎要嵌進椅子裡,不住地哆嗦著。
“不認得?好。”方木把照片扔在一旁,仿佛無法控制般自言自語著.
“沒關係,沒關係……”他又拿起一張照片,表情狂亂,“這個呢?不認得?好……這個呢?”
每張照片在方木手裡停留的時間都沒有超過一秒鐘,他似乎急於從女孩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詞,卻根本不給陸璐任何思考的時間。
邊平和趙大姐已經打開了詢問室的門,目瞪口呆地看著瘋魔一般的方木。
很快,所有的照片都“辨認”完了,桌上、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照
片和文件。方木死死地盯著面前驚恐萬分的女孩,胸口急劇地起伏。
突然,他大吼一聲:“你為什麼不說話?!”
話音未落,方木就跳起來,伸手去抓女孩的脖子!
還沒等他的手碰到女孩,就聽見“啪”的一聲―趙大姐的手重重地落在方木的臉上。
“你要幹什麼?”她一把樓住陸璐,憤怒地質問方木。
方木的臉被打得歪向一側,那聲嘶吼的尾音也變成了一聲硬咽。
邊平覺得難過,伸手去拉他的肩膀,“方木,冷靜點……”
方木猛地回身,甩掉了邊平的手。
“冷靜?我怎麼冷靜?所有的證人都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淚流滿面的方木大聲質問邊平,似乎後者是一切錯誤的締造者。
“那你也不能這樣對陸璐!”趙大姐大聲說道,把陸璐抱得更緊,“這孩子已經夠可憐的了……”
“我死了三個兄弟!三個!”方木的眼睛可怕地凸起來,歇斯底裡地大吼,“他們連一點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吼聲過後,詢問室裡一片死寂。趙大姐驚訝地看著方木,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吼聲似乎用盡了方木所有的力氣,他搖晃了幾下,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一個紙團,從他手心裡滾落到地上。
邊平俯身撿起紙團,展開來,輕聲念道:“方叔叔,有人給了爸爸很多錢。我們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住。馬上就要走了。謝謝那三個不知名的警察叔叔。”
聽到最後一句話,方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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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警殤 (上)



S市局的解釋是:今天凌晨五點半,聚源鋼廠門口聚集了大約二百多名工人,抗議關閉鋼廠,要求政府發放生活補貼。省裡有關領導對此事長為重視,
要求S市局出動所有警力維持現場秩序,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
其中就包括賓館裡負責看護的那些警察。
徐桐說完,就和王副局長交換了一下眼神,不再開口了。
方木和邊平、肖望三人坐在沙發上,同樣一言不發。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辦公室裡陷人了令人難堪的沉默。良久,
王副局長清清嗓子.開口說道:“給你們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這是我們不想看到的。不過.服從命令是警察的天職……下次我們一定盡力配合。”
也許是覺得這些不痛不癢的官話難以平復對方的怒氣,徐桐想了想.掏出煙來分給大家,只有肖望接了過來,邊平鐵青著臉,擺手擋了回去.
方木直勾勾地看著墻角,壓根沒有理睬他。
徐桐有些尷尬,自己點燃香煙,抽了半根後,開口說道:“幾位弟兄,這案子的具體情況我雖然不了解,但是你們說的話,我百分之百相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省裡領導的命令,我們知道有問題,但是也不敢不服從。”
說著,他走到方木面前,半蹲下身子,把手放在方木的肩膀上,誠懇地說:“兄弟,別怪哥哥,我們哥幾個還得在這行混,
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跟上面對著乾,我們廢了不要緊,全家就完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算掏心窩子了。邊平的臉色稍有緩和,拉著方木和肖望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方木突然轉過身來:“我有個要求。”
王副局長和徐桐異口同聲:“你說。”
方木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把我的兄弟帶回去。”
四個關鍵證人“失蹤”,最後一個證人陸璐始終不肯開口,整個偵查工作陷人僵局。唯一可做的,就是繼續追捕從現場逃走的金永裕等三人。
兩天后,被方木用高壓水槍噴傷的那個人在某醫院被抓獲,犯罪嫌疑人的左眼完全失明,右眼視力僅余0.05。該人仍在住院治療,
且一言不發,尚無法取得口供。但根據現有證據,起訴其本人沒有問題。至於陸天長等三人,由於有村民的不在場證明,且沒有相反的證人證言,
羈押期限屆滿後,只能變更強制措施,改為取保候審或者監視居住。如果再找不到證據,只能
任其逍遙法外。
而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方木,卻沒有受到任何調查和人身限制。這是最讓人費解,同時也是最好解釋的問題。對上面的有些人來講,案件事實再清楚不過。
對方木既打壓,又安撫,其目的只有一個:讓方木就此罷手!
但是事已至此,方木怎麼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這幾天來,鄭霖和小海、阿展的吼聲始終在方木耳邊回響。每當他因為極度疲勞而有所懈怠時,那吼聲就會分外清晰,仿佛在提醒自己:一切尚未終結,還得戰鬥下去。
只是,現在方木真的是孤軍奮戰了。
對於在聚源鋼廠和暗河裡發生的事情,有的人心知肚明,有的人一知半解,態度卻驚人地一致:迴避。對方的能量之強大,
方木已經有深刻體會,其他人也暗暗領教了。調查組已經名存實亡,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每個人都希望老邢的案子盡快終結,
把這一頁徹底翻過去,然後,各人都回歸各自平靜的生活。
世界上的倒霉蛋何止千萬,只不過這一次輪到邢至森而已。
更何況,已經搭上了鄭霖、小海和阿展。誰都不願意再旁生錯節,引火燒身。
所有的人對罪惡都保持沉默,就像那沉默的溶洞,沉默的暗河。即使知道那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動,也視而不見。
方木的調查工作,進行得艱難無比。
在暗河邊,陸大春曾提到過所謂的“梁老闆”。這個人應該就是整個組織的首要分子,金永裕頂多是二號人物。而且,
城灣賓館和聚源鋼廠肯定都與他有關係。一般情況下.犯罪組織的頭目的相關信息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下,而對這個人,居然一無所知。其隱藏的深度可想而知。
既然如此,就只能從金永裕和彭忠才的社會關係查起,也許可以從中查到這個人的身份。
方木動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社會關係,黑道白道都有。雖然有邊平的幫助,但是大多數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所以,從官方獲取的信息少之又少。
金永裕和彭忠才表面上都是當地的商人,各有自己的業務活動。但是.從警方掌握的情況來看,二人都有涉黑背景,
且都為頭面人物。聚源鋼廠一戰後,以金永裕和彭忠才為首要分子的組織基本瓦解。但是,所有的線索到這坐都戛然而止,兩人背後的老闆仍然無從知曉。
老鬼提供的消息雖然未經證實,但是仍然比警方的資料更有價值。根據他的說法,金永裕和彭忠才雖然分別在C市和S市,
但是有一個共同的大老闆。此人手眼通天,在黑白兩道皆有極深的根基。而且,兩人在本地的勢力,也都是在這個大老闆的扶植下建立起來的。
但是此人行事與其說低調,不如說神秘,能和其直接聯絡的不過寥寥數人,大多數組織成員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更不曾親眼見過他。
不過老鬼的多方打聽還是有點效果,據稱,這個幕後大老闆的確姓梁,自己開了一家公司,具體營業項目不明,只知道和運輸有關。
“運輸”這兩個字提醒了方木。無論是把被害人送到龍尾洞還是轉移到境外,都需要大型並且安全的交通工具。他第一次到陸家村的時候,
就遇到過陸大春和陸三強駕駛的一輛貨車,當時,車廂裡正是那幾個被拐賣的女孩。
從拐賣兒童的整個流程來看,大致可分為拐騙、綁架、收買、販賣、接送、中轉幾個步驟。其中,運輸是最關鍵,也是最容易發生意外情況的環節。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梁老闆”是個極其謹慎小心的人,所以,他一定會對運輸最為關注,甚至可能親力親為。
省高速公路管理局信息處的魏處長掛斷電話,看著面前這個臉紅脖子粗的年輕人,心中不免好笑。
“你就是邊處長的外甥?”
“嗯。”方木從包裡翻出兩條軟包中華香煙,放在辦公桌上。魏處長假意推辭了一下,就塞進抽屜裡。
“哎呀不用客氣,這也不算什麼大事。”
“怎麼不算大事?”方木的表情顯得羞憤難當,“魏處長,咱們都是爺們兒,什麼帽子都能戴,就是綠帽子不能戴!”
“別生氣,別生氣。”事不關己,魏處長的語氣輕描淡寫,“說吧,我怎麼幫你?”
“我就想知道那賤貨是不是開車帶著野男人去S市了。”方木咬牙切齒地說,“還跟我撒謊說回娘家了。”
“這好辦。”魏處長撼滅煙頭,起身帶著方木去了監控室。
他一邊指示工作人員調取視頻監控記錄,一邊問方木:“你老婆的車號是多少啊?我們幫你查。”
方術面露難色,“魏處長,我自己查行不?”
“也行。”魏處長暗笑,都當活王八了,還挺要面子。
方木找到自己第一次去陸家村那天的監控錄像,又推算了一下那輛貨車經過收費站的大致時間,就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起來。
由於當時並沒有留意貨車的牌照,出山時更是被陸大春用外套矇住了腦袋,所以方木只能根據貨車的外形加以篩選。
在前後四個小時的時間段內,共有三十六台外形相同的貨車經過收費站前往S市。方木逐一記下車號,心情稍有好轉。
雖然排查範圍仍然不小,但是最起碼有了一些線索。
就在他即將關閉監控錄像時,忽然覺得一台從S市折返的貨車看上去很眼熟。方木急忙記下這台車的車號,
再去翻看手裡的車號記錄,果真是不久前經過收費站的一輛貨車。
方木皺皺眉頭,從時間上推斷,這輛貨車不可能抵達S市後折返。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中途轉人國道,而那條國道,
就是通往龍尾山的必經之路。如果這輛貨車就是方木當時乘坐那輛,仍然有疑問。貨車上了國道,開進龍尾山直至陸家村,
再把被拐賣的女孩送往龍尾洞―這一過程所需
的時間遠遠超過視頻監控所記錄的時間。
也許,這是兩輛牌照完全相同的車,在中途的某一地點換車?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麼它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折返。
方木在那個號碼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
這段日子裡,梁四海仿佛老了十歲。不僅身心倍感疲憊,似乎思維能力也差了很多。彭忠才在他面前激動地說著什麼,梁四海卻時不時地走神。
這半年究竟是怎麼了?各種麻煩一股腦地找上門來。先是被警方安插進一個臥底,幸虧有內應,但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擺平他;
原以為廢掉那個姓邢的老警察易如反掌,可是花了一大筆銀子,至今仍沒有徹底了斷,百鑫浴官不能再用了,
城灣賓館也不能再用了,現在,就連最隱秘的龍尾洞也暴露了……
想到這裡,梁四海瞄了自己的手機一眼。就在剛才,陸天長氣急敗壞地打電話過來:他兒子的手已經完全殘廢了,
罪魁禍首就是梁四海送來手槍。梁四海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對這件事的確考慮欠妥。他原本以為陸天長他們根本用不上槍支,
也不想冒風險去買走私人境的軍用手槍,於是
就在黑市上買了幾支隆化製造的黑槍。沒想到,就是這支槍在關鍵時刻住炸了膛,既徹底毀掉了他和陸天長之間的信任和合作,也讓那個一直攪局的人僥倖逃生。
對.就是那個叫方木的警察。他的出現,不僅讓梁四海蒙受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而且損兵折將。尤其是聚源鋼廠一戰,死傷數人姑且不論,
梁四海不得不拿出一大筆錢來上下疏通,方才令自己脫身。這一下讓梁四海元氣大傷。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梁四海惱火的事情。錢可以再賺,人也可以再找。
發財的路一旦被阻斷,可就不能輕易再打通了
。梁四海和陸天長之間的裂痕已經無法修補,必須再找一個可以當做“籠子”的地方;境外的買家對這次事故也極為不滿,大有在境內重新尋找代理人的趨勢。
現實就是這樣。平安無事,大家發財。一旦出事.境外的買家拋棄自己,自己拋棄陸天長。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警察!
梁四海的表情驟然陰冷起來。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金永裕急忙起身阻止仍舊喋喋不休的彭忠才。他自認為很了解梁四海,在這個當口兒,還是別惹怒老闆為好。
其實對於彭忠才的抱怨,梁四海壓根就沒聽進去。不過即使不聽,他也知道對方糾纏的主題是什麼。
一個是錢,另一個是對將來的許諾。
梁四海拉開抽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個信封,扔在桌面上。
“這裡有兩張卡,每張五十萬,過幾天我安排你們出去躲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
彭忠才看了看金永裕,瘸著一條腿搶上前來,抓起一個信封揣進衣袋裡。
金永裕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拿了一個信封。小小的一張銀行卡,卻重似千斤一般。
等風聲過去,也許是一年兩年,也許是十年八年。到時,即使能回來,曾經風光無限的大哥,也只能看著別人的臉色混飯吃。
彭忠才沒想那麼多,開口問道:“老闆,我這一走,我的兒子,還有我那幾個老婆——怎麼辦?”
“這你放心。”梁四海笑笑,“我負責照顧他們。”
說是照顧,其實是人質。如果二人做出任何不利於梁四海的事,都會禍及自己的家人。
金永裕和彭忠才也清楚這一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入了這一行,該忍的就得忍,該放手的就得放手。可是金永裕還是有點不甘心,
想了想,低聲問道:“老闆,將來如果能回來,我們哥倆……怎麼安排?”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梁四海立刻回答道,“只要人在,別的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虧待你們。”
這是一句空話,但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金永裕也不好再要求梁四海作什麼許諾,只好起身告辭。
其實梁四海不是沒考慮過這件事。最得力的兩員干將都不得不跑路,組織卻不能散,必須再扶植起一個人。
梁四海心中輕嘆一聲,那個人其實最合適,但是讓他留在現有的位置上,作用更大。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爭氣,但是現在也只能對家人委以重任了。
主意已定,梁四海卻不急著安排。因為,有一件事,必須現在就做。
方木把收集來的三十六個車號拿到交管部門去排查。很快,這三十六輛貨車的車主和所屬單位都查清了。讓方木感到興奮的是,
其中有一家貨運公司的法人代表姓梁,而這家公司所有的車輛之一,就是那輛疑似套牌的貨車。
梁四海,男,四十九歲,c市人,捷發貨運公司的法人代表。捷發貨運公司規模不大,只有六輛貨車,員工若干,註冊資本也不過區區幾十萬元。
從工商行政管理部門的記錄來看,公司手續齊全,按時照章納稅.無違法違紀行為。
儘管從表面上來看,這家公司毫無瑕疵,方木還是決定要去探探虛實。
捷發貨運公司位於舊城區,門臉不大,只有一棟二層辦公樓和後院的一片停車場,湮沒在周圍的雜貨店和汽車修配廠之中。
方木假裝在對面的熟食店買東西,悄悄地瞟了一眼緊閉的公司大門。一個保安模樣的人坐在玻璃門後,看似閒散,實則高度戒備。方木想了想,
起身繞到停車場後面。那裡有一棟五層的居民樓。方木爬到樓頂,把緩台上的窗戶打開,摸出望遠鏡觀察公司的辦公樓和停車場。
辦公樓裡人不多,偶爾能看到走廊裡出現零星的人影。每扇窗戶上都掛了百葉窗,且都拉得嚴嚴實實。方木看了一會兒,一無所獲,就把視線投向停車場。
停車場上停放著幾輛貨車,那輛套牌貨車赫然在列。此外,還停著一台很舊的麵包車。車牌照很髒,布滿灰塵和油垢。
方木調整望遠鏡的倍數,正打算仔細看看車輛號碼,這時,辦公樓的後門忽然開了,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走出來,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後,向門裡招招手,隨即,幾個人魚貫而出。
方木立刻屏住了呼吸。
儘管那個人戴著棒球帽和墨鏡,方木還是肯定他就是金永裕。再看旁邊那個人,雖然也像金永裕那樣捂得嚴嚴實實,但是從他拖著一條腿走路的姿勢來看,正是被自己打傷的彭忠才。
轉眼間,幾個人就鑽進了麵包車。那個保安員則跑到停車場的人口處,為他們拉開鐵門。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頭頂,他把望遠鏡往包裡一塞,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下跑。等他衝到馬路上,麵包車已經無影無蹤。
方木剛向前衝了兩步,突然意識到停車場門前的保安員正詫異地看著自己。他狠狠地咬著牙,跑向不遠處的一個公共汽車站,假裝去追趕一輛剛剛啟動的公共汽車。
車上的人驚訝地看著這個氣喘吁吁的年輕人,不是因為他的匆忙,而是因為他臉上的淚水。方木對周圍的竊竊私語毫無察覺,他的耳邊依舊迴盪著那驟然響起的吼聲。
方木幾乎整整一晚沒睡。他把這段日子收集起來的情報匯總在一起,並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雖然現在全市的各個出口高度戒備,
暫時不用擔心金永裕和彭忠才逃往外地,但是時間一久,難免會有疏漏。因此,必須盡快針對梁四海展開偵查活動,只要集中精力,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方木就趕到了市局。推開局長辦公室的門,邊平正在和局長說著什麼。
方木無心搭汕,衝邊平點點頭後,就把背包放在辦公桌上,伸手去掏材料,“局長,我有事向你匯報……”
他沒有注意到,邊平和局長都是一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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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警殤 (下)



“老邢的案子和一個跨境拐賣兒童的組織有關,這個組織……”
“方木。”邊平突然開口了,他盯著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老邢死了。”
方木全身一震,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幾秒鐘後,他低著頭把文件一份份拿出來,擺在桌面上。
“這個組織的幕後老闆是一個叫梁四海的人,他註冊了一家貨運公司,地址就在……”
“方木,老刑死了。”邊平臉上的肌肉顫抖著,也在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方木沒有抬頭看他,手裡擺弄著文件,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聲調卻越來越高,似乎想蓋過邊平的聲音。
“地址就在珠江路184號,捷發貨運公司……”
“方木,別這樣。”邊平按住方木的手,“你別這樣。”
方木一把甩開邊平的手,幾乎是在叫喊:“梁四海從境內誘拐未成年少女,然後……”
是不是蓋過你的聲音,是不是假裝沒聽到,你所說的一切,就不曾發生過?
“夠了!”局長霍地站起身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考慮一下老邢的後事吧。”
方木安靜了,怔怔地看著局長,又看看邊平,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別開玩笑……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他的目光在邊平和局長臉上來回掃著,充滿祈求,似乎期待對方在下一秒展開笑顏,拍拍自己的肩膀說:“傻小子,鬧著玩的,看給你嚇的。”
終於,他的目光徹底黯淡下來,垂著頭,茫然無措地擺弄著桌上的文件,嘴裡仿佛自言自語般念叨著:“怎麼可能……他還等著我……就快要有結果了……”
突然,方木抬起頭,求證般看著邊平,顫顫巍巍地問道:“對吧?”
邊平扭過頭去,不忍再與他目光相接。
“這件事到此為止吧。”局長把散落一桌的文件疊起來,“老邢死了,一切都結束了。再查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我已經死了三個手下,我輸不起了——你你你沒事吧?”
最後一句話是對方木說的,因為局長看到他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整個人也搖晃起來。
話音未落,方木一頭栽倒在地上。
今日凌晨,D市看守所發生一起惡性案件。五名在押人員因口角引發互毆,最終導致一人死亡,兩人輕傷。
死者是原C市公安局副局長邢至森。
據稱,幾名在押人員目睹了鬥毆的整個過程。根據他們的說法,邢至森因同監房的死刑犯康某睡覺時磨牙而對其惡語相向,
最後演變為肢體衝突。另三名在押人員上前拉架,卻被邢至森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傷。在一片混戰中,邢至森被康某刺傷倒地,監管人員平息事態後,
迅速將邢至森送往醫院搶救,但他最終因頸動脈被刺破,大出血導致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置邢至森於死地的是一把磨尖了握柄的牙刷。康某對自己刺死邢至森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問及動機,康某只回答了四個字:“一時衝動。”
因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警方已將案件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
至於城灣賓館殺人案,因犯罪嫌疑人邢至森已經死亡,案件撤銷。經死者家屬同意後,邢至森的遺體在案發兩天后被送往龍峰殯儀館火化。
出殯當天場面冷清,前來吊唁者寥寥無幾。除了邊平和特意從瀋陽趕來的韓衛明一直陪伴在楊敏身邊之外,其他吊唁者都是鞠幾個躬,說幾句話後就匆匆離去。
如果不是肖望在吊唁後主動留了下來,恐怕楊敏心中的悲痛又要增加幾分。
由於邢至森死前的身份仍然是犯罪嫌疑人,因此,有關部門拒絕了邢至森的遺體著警服的要求。邢至森只能穿著一套西裝,靜靜地躺在水晶棺裡。
楊敏不甘心,始終手捧著一套警服,即使老邢不能穿著制服走,也要把它和老邢一起焚化。遺體告別儀式快要結束的時候,局長來了。他站在合作多年的老搭檔面前,
鄭重其事地鞠了三個躬。隨後,局長走到楊敏面前,一言不發地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快步離去。
楊敏再張開手心時,眼淚刷地流下來。
手裡是老邢被捕時交出去的警官證。
從遺體告別儀式開始,邊平就一直向外張望著,然而,那個最應該出現的人卻始終沒來。偶爾轉過頭去,
他會看見楊敏和韓衛明同樣疑惑的目光。終於,邊平忍不住了,把肖望拉到一邊問道:“你看見方木了麼?”
“沒有。”肖望無奈地咧咧嘴,“我已經好幾天都聯繫不上他了。”
邊平皺皺眉頭。
自從那天昏倒在局長辦公室後,方木就不見了蹤影,手機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他的悲痛和憤怒可以理解,但是今天是送老邢最後一程,無論如何,方木也該出現。
租用告別廳的時間已經到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來催促了好幾次,楊敏卻遲遲不肯點頭,不為別的,只想在老邢化作一捧青灰之前能多看他一眼。
然而,告別的時刻總是要來臨。
早已不耐煩的工作人員把老邢的遺體移到推車上,準備推向火化間。楊敏急忙把警服和警官證擺在老邢的胸前。剛想最後拉拉他的手,
車子就推開了。楊敏突然意識到,這次是真的永別。那個高高大大,不愛笑,說話總皺著眉頭的男人,再也看不到了。
恐慌、絕望、不捨、內疚、痛惜……
種種情緒瞬間一起襲上楊敏的心頭,又爆裂開來,把每一絲清清楚楚的痛感傳遞到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發自心底的劇痛讓她試圖去抓住老刑的手剛剛伸出去,眼前就一片漆黑。
楊敏一頭向前栽倒。
在邊平等人的驚呼聲中,一個身影迅速閃過。緊接著,一隻手穩穩逐托住了楊敏,另一隻手,則死死地抓住了那輛推車。
邊平倒吸了一口涼氣。
眼前的人,真的是方木麼?
他從未想過,一個人會在兩天時間內消瘦得這麼厲害,他也從未想過,一個和善,甚至有些靦腆的年輕人,渾身會散髮出如此暴戾的氣息。
方木一言不發,只是用眼神示意邊平和肖望扶住已經昏死過去的楊敏。然後,他轉過身來,定定地盯著推車上的老邢。
那個坐在師大保衛處裡,用疲憊卻銳利的眼神盯著自己的老邢。
那個和自己站在午夜的天台上,俯視腳下這個城市的老邢。
那個倚著一車棉被,掏出錢來硬要自己帶給廖亞凡的老邢。
那個戴著手銬,一臉傷痕卻依舊對自己微笑著要煙的老邢。
我要為你做一件事,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邊平和肖望把楊敏扶出告別廳,韓衛明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忽然,身後傳來鐵車推動的聲音。邊平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剛才還站在推車旁邊的方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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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9 21:51: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真相


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裡燈火通明,偌大的空間裡陳設極少,除了一張餐台外,就是房間北側的一個小小的舞台。
幾個年輕女子在狂野迷亂的音樂中誇張地扭動著身體,隱私部位在少得可憐的布片下若隱若現。
這香艷刺激的場景卻絲毫也引不起餐台旁邊的人的興趣,他們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態度默默注視著台上扭動的女子。不時有人假借喝酒或者點煙。偷偷窺視坐在主賓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鬆,甚至是墉懶的姿勢坐著,眼睛盯著那些女子,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觀察自己。
他了解他們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數樁意外讓自己元氣大傷,的確不是該慶賀的時候。
只是自己的兒子堅稱要在一個正式的場合宣布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個合適的機會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氣。
更何況,那個帶來所有麻煩的老警察,已經被徹底擺平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輓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志得意滿地向眾人揮手示意。
餐台旁邊的人紛紛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著一動不動。
他從心底裡反感兒子這種張揚的做法,並將其歸咎於兒子身邊那個女人。
找個什么女人不好,非找個女明星。這套排場,估計也是跟她學來的。
不過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劃了在看守所裡幹掉那個老警察,於情於理,梁四海都必須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後揮揮手,示意停止音樂,讓舞女出去。
大廳裡恢復了安靜,幾雙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臉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笑笑。
“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不說,大家心裡也清楚。”梁四海頓了一下。“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損失了幾個人。”
大廳裡鴉雀無聲。梁四海稍稍坐正,繼續說道:“不過不要緊。這點事,還不足以扳倒我們。大家該幹活還得幹活,該發財還要發財。
不過,老金和老彭暫時得去外地躲躲。他們的位置,必須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頭,左右看看,確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後,指指已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給大家介紹個新人,也是我兒子。”他略略提高了聲音,“梁澤昊。”
梁澤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許是他最光榮的時刻。且不說周圍的人都點頭哈腰地叫他大哥,就連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親也頻頻投來期許的目光。
從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個讓人表面敬畏,背地裡取笑的廢物公子哥兒,我將成為這個城市裡的帶頭大哥,將來,我還要成為全省,不,全國的大哥!
梁澤昊的腦子裡全都是這些關於未來的宏偉藍圖,加之別人的刻意奉承,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頻頻舉杯中,梁澤昊很快就醉眼蒙矓。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他留意到那個領舞女孩的暖昧眼神。
儘管裴嵐就在身邊,音樂一停,梁澤昊還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進女孩的胸衣裡。女孩咯咯地笑著,報以嫵媚的眼神。
梁澤昊低聲說:“休息室。”女孩心領神會,又朝梁澤昊拋了個飛眼,轉身輕盈地離去。
梁澤昊回到桌前,又喝了兩杯酒,忽然瞥見裴嵐幽怨的眼神。他佯裝不見,無奈對方卻始終盯著自己,只得做出些回應。
“怎麼了?”梁澤昊把手放在裴嵐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嵐把他的手拿開,低聲說道:“澤昊,平時你胡來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給我留點面子。”
“我又怎麼了?”梁澤昊一臉委屈,“你別小肚雞腸的,像個大嫂的樣子行不行?”
裴嵐氣得扭過頭去,梁澤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繼續喝酒。
酒過三巡,梁澤昊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胃裡的東西也不停地上涌。他惦記著休息室裡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則一會兒在床上力不從心,豈不大煞風景。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強忍住不停翻涌上來的酒意,對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為了不至於第一天當大哥就丟了面子,他沒有用包房裡的衛生間,
也拒絕了手下的跟隨,一個人出了包房。
梁澤昊踉踉蹌蹌地晃到衛生間,推開門,一頭撲倒在馬桶邊,大嘔起來。胃裡的鼓脹感減輕了一些,卻眩暈得更加厲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閉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梁澤昊沒有意識到,剛剛被他推開的門,此刻正慢慢合攏。
一個身影從門後緩緩浮現出來。
方木頭戴棒球帽,大半張臉都被隱藏在陰影中,但突突跳動的臉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見。他盯著癱軟在馬桶旁的梁澤昊,一邊緩步上前,一邊徐徐展開手裡的鋼絲。
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嚓”一聲,儘管輕微,方木還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動手槍擊錘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看見一支九二式手槍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額頭。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著這支槍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著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凍結了。顱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幾個字在裡面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為什麼會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豎在脣邊,同時擺擺手裡的槍,示意方木跟自己出來。方木已經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肖望倒退著來到走廊裡,反手打開衛生間對面的一間包房,示意方木進去。在這十幾秒鐘內,他手裡的槍須臾也沒離開方木的額頭。
方木也一直盯著肖望,目光卻茫然、空洞。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條鋼絲,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確信的東西。肖望坐在他對面,眉頭緊鎖。
“把它丟掉!”
這句話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頭瞧瞧手裡的鋼絲,又抬頭看看面前的槍口,方木把鋼絲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該對我說點什麼?”
肖望沒做聲,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從衣袋裡掏出手機,拔下電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方木冷冷地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肖望的臉色稍有緩和。他合上槍機,把手槍插回槍套,想了想,又遠身關上門,熄掉電燈。
包房裡陷人徹底的黑暗。兩個人坐在餐桌的兩側,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既無從揣摩,也無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這麼說,從丁樹成去臥底的時候,你就已經是梁四海的人了?”
“對。”也許是因為隱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乾脆,“他自以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樹成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是臥底,連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了如指掌。”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就曾經做過臥底!”肖望的聲音陡然升高,“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髮出的仇恨氣息,宛若一條纏繞在他身上的巨蛇,隨時打算吞噬周圍的一切。
“你別以為邢至森是什麼好人。”肖望已經完全不打算再掩飾自己的情緒,“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犧牲別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鄭霖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鄭霖他們不是為了老邢而死.而是為了救那幾個孩子!”
“那就只能算他們找死。”肖望哼了一聲,“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鋼廠。”
方木一怔,緊接著,就感到全身都緊繃起來。
“有人撿到那個漂流瓶了,對麼?”
“嗯。當天一早,就有個溶洞的清潔工給我打電話。”肖望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來追殺我們的?”
“不是你們,而是那四個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殺你。否則我也不會在百鑫浴宮把你救出來。”
“嗯?”方木揚起眉毛,“那天拉開護欄,又把他們嚇走的,是你?”
“對。”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很簡單,手機定位。你當時都去了哪裡,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語氣稍稍平緩,
“方木,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個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夥,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體現出你的價值。
什麼正義,什麼忠誠,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託詞。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已經置身其中,這個社會很現實,
它的遊戲規則就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你想生存下去,並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這個規則,否則……”
“否則就殺了我?”
“不,那會有很多麻煩。我們可以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肖望的聲音漸漸陰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塊鋼錠裡,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模糊不清的輪廓,忽然開口說道:“胡英博在城灣賓館裡殺死的那個女人,就是這麼處理的吧?”
肖望輕輕地笑了笑,“你很聰明。這是最徹底的處理方法——連DNA都驗不出來。”
“她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來,“事已至此,你我已經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了。該死的,
不該死的,現在都死了。你心裡也清楚,沒有證據,你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公安廳,老老實實地做個文職吧。
我也是警察,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煩,我會親手千掉你。”
說罷,肖望就拉開房門,走了。
在黑暗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方木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地感受那有質感的黑暗,將自己層層包裹。
輸了。嗯。一敗塗地。
梁澤昊是否還在對面的衛生間裡,
方木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躲在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這世界上還有別的麼?
可是,門忽然開了。
走廊裡的燈光傾瀉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劍一般劈開那厚厚的、黑色的繭。方木下意識地向門口望去,在炫目的燈光映襯下,只看到一個長髮飄飄的女子的身影。
對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黑暗的包房裡居然還有人,驚嚇之餘,剛要抽身離去,卻愣在了門口,“是你?”
不等方木做出反應,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向外跑去。
穿過走廊,衝進電梯。直到電梯門緩緩合攏,方木才認出這女子是裴嵐。很明顯,她剛剛哭過,而且喝了很多酒。儘管今晚已經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嵐的舉動還是讓方木感到迷惑。
“你這是……幹什麼?”
裴嵐沒有回答。她背對著方木,專心致志地看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
死死地撰住方木的手腕不鬆開。
電梯門一開,她就拉著方木衝進走廊,快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開門,拽方木進門,然後把方木推靠在門上。
房門被方木撞得砰的一聲,鎖死了。緊接著,裴嵐的身體如同蛇一般纏繞上來。
方木感到裴嵐的嘴脣雨點般落在自己的臉頰、脖子和耳朵上,嗆人的酒氣和絲絲發香不停地鑽人鼻孔。對於連遭打擊的方木而言,
這突如其來的柔軟與溫暖,猶如讓人暫時忘卻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摟住了裴嵐的腰。糾纏了幾秒鐘後,
方木感覺一雙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間,試圖拽開他的皮帶。方木一下子清醒過來,用力推開了裴嵐。
裴嵐被推到幾米開外。她的頭髮散亂,臉色潮紅,雙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慾,而是深深的絕望。
“你要我麼?我給你……”裴嵐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襯衫很快就敞開了大半,雪白的肌膚顯得更加炫目。
方木閉上眼睛,轉身開門。
“別走……”裴嵐搶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剛碰到他的衣角,整個人就癱軟下去。
方木急忙拉她起來,裴嵐卻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無力。方木無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嵐緊閉雙眼,呼吸急促,
渾身的毛孔像開了閘的水庫一樣,不停地冒出汗來。方木起身要去衛生間拿毛巾,卻被她一把拉住手腕。
“不要走……”她喃喃地說道,“別把我丟在這裡……別走……”
方木無奈,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默默地看著她喘息、流淚。良久,裴嵐的呼吸平復了下來,接著,她長出一口氣,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頭頂在膝蓋上。
“好些了?”方木低聲問道。
“嗯。”裴嵐的臉色由潮紅變得慘白,長髮粘在汗濕的臉頰上,看起來虛弱無比。她艱難地挪到床邊,又解開了襯衫上餘下的兩個扣子。
方木皺皺眉頭,轉身走到沙發旁坐下。
“你別怕。”也許是注意到方木的尷尬,裴嵐疲憊地笑笑,“我不會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濕透了,穿著難受。”
說著話,她又脫掉了牛仔褲,只穿著內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來。
“你病了?”方木看著她白哲的身體上依舊亮晶晶的汗水,開口問道。
裴嵐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澤昊給我下了藥,想再找個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幹,就跑出來了,沒想到會遇見你―剛才把你嚇壞了吧?”
方木默默地注視著她。裴嵐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轉過身子,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身體。
其實,她從心底是希望這個警察有所動作的。
方木的視線從上到下,最後停在裴嵐的小腹左側,那裡文著一朵花。
裴嵐捕捉到他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卻黯淡下來。
“歐洲浦菊,象徵友情。”裴嵐輕輕地撫摸著那朵淡紫色的花,“在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
大二那年,我們倆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花。我們發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後來……’,
“等等!”
裴嵐嚇了一跳,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方木雙目圓睜,整個人似乎要撲上來。
“你剛才說什麼?”方木真的衝了過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湯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嵐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淡紫色的?”
“對。”裴嵐反問道,“怎麼了?”
方木沒有回答她,慢慢搖著頭,倒退幾步,頹然跌坐在床邊。
老邢在接受測謊的時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殺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個女人是湯小美。
肖望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實:他在抓住湯小美的同時,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裡的裴嵐小心翼翼地看著方木的臉色.“那件事之後,你見過小美麼?不知道她被判了幾年,關在哪裡,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搖搖頭,“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這麼做,說明肖望在偵辦此案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說批捕、起訴和審判了。
從時間上來看,湯小美被抓當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許還有她的男友孫偉。然後——正如肖望所說——就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
裴嵐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開口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監獄裡麼?”
“她沒那麼幸運。”方木決定告訴裴嵐實情,“湯小美被梁澤昊的人殺了,死後被澆鑄在鋼錠裡,沉人大海。”
裴嵐“啊”了一聲,隨即抬手捂住了嘴,雙眼中盡是驚俱和難以置信,身體也顫抖起來。足有半分鐘後,她才喃喃說道:“我……我沒讓他這麼幹……他怎麼可以……”
“他殺湯小美不是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為了陷害別人。”
他轉向裴嵐,語氣更加冷酷無情:“你現在知道,你是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了吧?”
這句話擊垮了裴嵐,她癱倒在地毯上,雙手捂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方木靜靜地看著裴嵐不住抽動的肩膀,不知道該為自己感到憤怒,還是該為她感到悲傷。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嵐就待在房間裡,彼此沒有交談。一個默默地吸煙,一個哭泣著睡著,又哭泣著醒來。
天快亮的時候,裴嵐終於暫時恢復平靜,搖晃著走進浴室,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著即將從睡夢中醒來的城市。這其實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月亮西落,星光暗淡。應該升起的太陽,卻遲遲不來。
方木向東方望去,那裡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樓群,冷漠地聳立著。它們遮擋住地平線,即使太陽升起,也要掙扎一番,
才能從那些稜角後面露出溫暖燦爛的本相。它們如此高大沉默,若無零星的燈光點綴,幾乎會讓人以為是又一座龍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條暗流洶涌的河。
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始終沒有走出那條暗河。
時時被它包裹,時時被它吞沒。
浴室裡的水聲漸漸稀落卜來,最後完全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裴嵐圍著浴巾走出衛生間。她看看站在窗邊的方木,緩步走過去。
“給我一支煙。”因為哭了一整夜的緣故,裴嵐的聲音低沉嘶啞。方木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又幫她點燃。
裴嵐站在方木身邊,凝望著腳下的城市,默默地吸著煙。煙頭的明暗之間,被濕消流的長髮遮擋的臉龐若隱若現。
一根煙吸完,裴嵐低聲問道:“你說,人死了之後,會不會有靈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看著淡藍色的煙霧在眼前裊裊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嵐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摸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時候……是什麼樣?”
“在一家酒店裡。”方木頓了一下,“一絲不掛。”
裴嵐“哦”了一聲,抬起頭,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什麼。
“希望小美的靈魂還在。”裴嵐的聲音低沉輕柔,宛若夢吃,“希望她現在正看著我。”
裴嵐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無聲地滑落在腳邊。
她閉上眼睛,雙臂展開。
“小美,把我的身體償還給你吧,連同那朵歐洲浦菊。一切,都償還給你……”
她的表情安詳虔誠,似乎一心想讓那個遊蕩在陰陽之間的孤魂把自己的身體占據。
昏暗的燈光下,裴嵐赤裸的身體宛若雕塑,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降臨,希望從此擺脫煩惱,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點點亮起來。
良久,裴嵐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玻璃窗上依舊屬於自己的軀體.眼淚又掉下來。
“方木,我想為小美做點什麼。”
沒有回應。裴嵐轉過頭去,那個警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木睡到下午,在極度口乾和頭疼中醒來。他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查看手機。有十幾個來自邊平的未接電話。方木關掉手機,拔掉手機卡,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一個小小的背囊,卻收拾了足有幾個小時。很多東西拿出來又放進去,再拿出來,周而復始。最後方木徹底沒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統統從背囊裡扔了出去。
他想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重新生活。
沒有回憶,沒有罪惡,沒有犧牲,沒有背叛。
沒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沒有無能為力的絕望。
我認輸。以最恥辱的方式認輸。
只為了逃離那條暗河。
東西收拾完畢,方木開始寫辭職報告。連開了幾遍頭,卻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最後索性幾把扯碎了稿紙。反正連續曠工超過十五天,就應該被辭退。
辭職和辭退,又有什麼分別?
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空虛感席捲而來。方木忽然覺得餓得厲害。他看看手錶,街角那家餛飩店應該還沒有打烊。
也許是意識到這將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後一頓飯,方木吃得專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傷,咽下去的是回憶。
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剛剛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點了一碗蝦肉餛飩,等餐的間隙,無聊地四下張望,目光就此難以從方木身上移開。猶豫了一下之後,女人鼓足勇氣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鄧琳玥。
鄧琳玥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與方木正式相處過的女友。在J大的時候,方木曾從一個殺人狂的鐵錘下救出了鄧琳玥,
也由此展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戀情。然而,當那個殺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現的時候,鄧琳玥在恐懼中離開了方木。從J大畢業以後,二人再沒有見過面。
方木沒有想到,自己在離開C市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雖然驚訝,卻沒有敵意,鄧琳玥稍稍放鬆了一點。
“好久不見了。”
“是啊。”方木吶鈉地說,“你……你還好麼?”
“挺好的。我在旅遊局工作。”鄧琳明歪歪頭,“聽說你還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間,又是當年那個開朗、活潑的女孩。
“嗯。”方木點點頭,目光掃過她的手指,無名指那裡有淡淡的戒痕,“怎麼?”
“哦?”鄧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著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來。
“眼睛還是那麼毒啊,呵呵。”鄧琳玥揉揉手指,“別誤會,不是婚變。這幾天手指有些腫,就把戒指拿下來了。”
她側過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從桌子後面展示出來。
“我快要當媽媽了。”鄧琳用半是羞澀半是幸福地說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頭舒展開來,旋即又盛緊,“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出來?”
“也不知怎麼了,懷孕後,我的嘴特別刁。”鄧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晚非常饞蝦肉餛飩,就偷著跑出來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起身說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氣中,重逢時的興奮似乎在慢慢降溫。兩個人各杯心事,卻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歲月的磨礪下,有些東西已經像那碗餛飩散髮出的熱氣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個小區門口,鄧琳玥停下腳步,轉過身,“我到了,謝謝你。”
方木笑笑,“下次別這麼晚出來了,外面不安全。”
“沒事。有你這樣的神探保護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她低下頭,輕撫自己的腹部,“你說對不對呀,寶寶?”
說罷,她衝方木擺擺手,轉身走進了小區。
方木目送她進了樓才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又站住,回頭看看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還亮著燈,錯落有致地點綴著那些黑糊糊的樓房,模糊卻溫暖。
不知道那些窗戶裡究竟在發生些什麼。但是亮著燈,就意味著生活.意味著希望。
老邢也好,丁樹成也好,鄭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犧牲,不都是為了能在黑暗中點亮這一盞燈麼?
而我,卻要放棄麼?
時至午夜,方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後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是為了所有的母親。
為了所有的孩子。
為了所有點亮的燈。
為了所有寧靜祥和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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