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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蘋果
工業,如夕陽般地在天的盡頭緩緩消逝。夕陽工業,多麼可悲的詞啊!因為真正的夕陽,人們會讚嘆並惋惜它短暫的美;但工業,人們只會望著他的餘暉並冷眼看著它落入山的另一頭,不會挽留。為何人們不曾如此設想,夕陽今日將盡,明日復還;但工業今朝若滅,翌日豈在?
我的母親,就是在這麼樣的一個地方工作,一個紡織工廠最低層的小員工。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全家開支全憑母親那粗糙的雙手,掙下的微薄薪資過日。世人常說,一個單親媽媽要獨立撫養一個孩子,是多麼辛苦地一件事情,我無法理解,或許那是要等到長大成人才會理解的世界。我母親是一位溫柔、偉大的慈母,就算溫柔已遭唾棄塵封、偉大遭鄙視至視而不見,乃至踐踏,畢竟在風雪過後剩下的遺霜,不會是潔淨的,但在我眼中,我母親永遠是最棒的母親!不過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是,我為何能僅僅只因為沒有父親,就要飽受世人的憐憫?母親則是忍辱旁人的責難?
「咦?妳放學啦?今天在學校過得開不開心呀?你這孩子真可憐,沒有爸爸,一定感到很孤單吧?」一位面帶慈祥地長者,伸出蒼老、掌紋已深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將我額前整理好的瀏海壓亂。這位爺爺是我家附近的鄰居,因此多少有些瞭解我的家世,但不知為何,那理應讓我感覺溫暖地慈祥笑容,此刻看來卻是那麼地醜陋,每個因此憐憫我的人看起來都令我厭惡。難道他們也要因為我沒有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姑姑、舅舅甚至是姨婆而覺得我可憐嗎?父親也僅僅只是如上的血緣鏈中的其中一人罷了!
「嗯,謝謝爺爺。」我臉上堆滿笑容,這是母親教我對長輩「應有」的禮貌,而我行禮完後,馬上繼續揹著書包朝回家的路線前進,但是這位爺爺說的話卻深深地映在我的腦海⋯⋯「我為何會孤單呢?我有媽媽呀!」我依然純真地笑著,就似路邊的野花野草野也在對我招手。我無法具體表達我地想法,因為我真的好想說,我有母親便已足夠。即使身邊對我眼帶憐憫來耳語的人從不間斷⋯⋯即使我的同學在放學時,校門口接他們回家的總是多一人⋯⋯即使每次上公民課討論到家庭時,老師總是要我們分享令我自感獨樹一格的介紹⋯⋯即使是寫學校的一篇名為「我的父親」的作文⋯⋯即使⋯⋯即使⋯⋯
「我回來了!」我回到家,依舊地喊著,擦拭令眼眶些許模糊的淚水,走進空蕩蕩的家門,我不奢望有人會在家中等我的到來,因為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卻殷殷盼望於我之後歸來的人,因為我母親下班後一定會回家。我在這段期間的課題,就是要如何沈澱那些所謂地「本不該是我心中課題的課題」,但方才那最直接的問句就似一根刺,深扎入我最深的心窩。不過最終我仍然克服了心中的悲傷,我用的是對母親的驕傲!因為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將我養大的人是我母親,不曾存在的父親根本不足以擊敗不曾離去的母親。但不知為何,我家的客廳明明僅僅是簡陋,什麼都有,我卻有一種家徒四壁的錯覺,這種錯覺,究竟是我心中的梗,還是環境的魔?
「咦?這是⋯⋯」突然間,我環伺的目光捕捉到一抹鮮艷的色彩,就位在於客廳的桌上,它光彩奪目的赤紅,與我家佈滿灰塵的破舊色調極不協調,而數秒過後,我馬上「嘩—」地一聲叫了出來。
因為桌上擺的是一顆紅通通的大蘋果!我興奮並且欣喜地衝向前拾起那顆紅蘋果,端詳起它美麗如紅寶石的身影,我不敢馬上拾起,而是如我平常看著於綠葉上行走的蝸牛一樣,跪在地上,雙手搭在桌緣,眼睛水平線地平切桌面看著它,許久我才站起來捧起那顆紅蘋果。「好想吃噢!」一種不是飢餓感的飢餓感瞬間滿溢著我的胃袋,而我也情不自禁地咬下慾望驅使的一口。
「喀嚓!」一聲清脆的聲音,蘋果被我咬了一口,幸福的滋味就於此時在我味蕾漫延,但我就在稍稍滿足的時候,驚覺:這顆蘋果應該是要跟母親共同享用的!而這時我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這樣奢侈的食物怎麼會出現在我家呢?」難道母親不但已經回來,還帶著驚喜給我?
「媽媽—媽媽—怎麼會有蘋果哇?媽媽—」我將紅蘋果揣在懷中,心中小鹿亂撞地在家中亂竄亂吼,就像卡通中每個耶誕節場景,小孩都會抱著在耶誕樹下不知哪來卻來源明顯的禮物,開始喜悅地跳上跳下,但是無論我是跑進廚房還是跑進衝入臥房,都不見母親的身影或是聲音,不知為何我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種不祥,甚至開始打開衣櫃、掀開棉被、撞開廁間,祈求任何一絲我媽可能會存在於這個家中的機會,即使機率渺小地微不足道,我仍如此反覆地做著。
到最後,我累了,我是想知道喜悅還是質疑喜悅?「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媽媽一定在,媽媽留下驚喜不可能不在,她一定想知道我看見她特地留給我驚喜時的表情,媽媽一定會這麼想地⋯⋯」我抱著紅蘋果,回到客廳,此時窗外的日光還亮著,距離母親下班的時間還有些時間,可能是我見到難得的蘋果,心中才會如此浮躁吧?
想及至此,我安撫自己如驚弓之鳥的心。滿懷期盼地抱著紅蘋果坐在家門口,等著母親的歸來,想要讓母親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第一時間看見我的臉,和我懷中的紅蘋果;而我也想要看到母親的笑容,綻放於夕陽中的美麗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真的開始西斜,許多家庭的父母也開始返回各自的歸屬,當他們手提公事包或手拿一天下來掙得的薪水、路經我家門口時看見蜷縮在家門口的我時,不瞭解的人會報予我微笑,瞭解的人則又是嘆著我厭惡的話語,有時候真不希望有人瞭解我。但同時我又莫名渴望他人的關切,這種情緒,很矛盾,也同樣讓我討厭。而我就在這樣子的情況下,不小心地抱著紅蘋果在家門口睡著了⋯⋯
「咚!」一聲物體落地的聲音,我驚醒,發現手中的紅蘋果趁我睡覺的時候滾落地面,我馬上著急地拾起地上的紅蘋果,並用手拍拭著不久前被我咬下的缺口,因為已染塵。但就在我伸出手將上面的髒污拍去的剎那,光線灑在紅蘋果缺口上的光澤是死寂的暗黃色,雖然我知道這是因為果肉遭氧化的關係,但那種黃色頓時告訴我一個事實,那就是:「黃昏了!」我舉頭四望,望向家裡、望向馬路兩端,確認了母親還沒回來的事實,望向蘋果、最後望向了母親上班的紡織工廠的方向。
我不假思索地,再度將紅蘋果揣入懷中,奔向母親上班的紡織工廠,我相信母親可能只是因為某些事情才晚到家的而已,僅此而已。我如似地在心中默念,是催眠也是禱告,反正只要最終能成真就好,而我狂奔中也小心翼翼地保護懷中的紅蘋果。不久,我到達了紡織工廠的大門,而這個紡織工廠的大門有一個中年男子正在將鐵門關上,並上鎖。我認識這個大叔,他就是這間工廠的老闆,也是我母親的老闆,所以我彷彿如水中的難客看見浮木一般地衝向前去。但這塊浮木並沒有給我安穩的停靠,得來的訊息就如晴天霹靂般地擊中我。
「小妹妹,不好意思唷,我不知道妳母親在哪,因為就在昨天,工廠就已經宣佈關廠了⋯⋯」
我緊盯大叔雙眼,希望想要從他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欺騙的訊息,但我卻不敢將他的話聽完,就無禮地轉身跑走,連一絲小孩對長輩該有的「道謝」都沒有。但我背後傳來的聲音很意外地不是責怪,而是那種似曾相似地嘆息聲,那種深深被我厭惡地嘆息聲。我認得它,依舊名為「憐憫」。
我此時幾近瘋狂、慌不擇路地在鄉村裡的路上飛奔,淚水淹沒了迅速倒退的景象,心中不斷構築的世界開始崩潰,這時上天的恩賜仿佛從來都不曾存在於我,就連路上的路人都被我粗暴地撞開,我當然不會道歉,也不想去道歉,因為我母親已經失蹤,只留下一個窮人買不起的奢侈品。
「媽媽!妳到底在哪!」我沒有大喊,但我內心已經歇斯底里,此聲音在我心谷回蕩,也在我眼前飄流,因為我不相信母親居然會那麼狠心地拋下我,居然自以為是地認為,一顆區區蘋果就能收買她的愧疚和平衡我的失去。
我還在跑,不敢停下,河岸邊的堤防、有些陡峭的小山崖,甚至是各個狹小的晦暗巷弄,我都已確認過,但仍一無所獲。我承認我懼怕在這些地方看見母親未寒的屍體,但我更懼怕連母親的屍體,一眼都看不到⋯⋯
因為,夕陽尚未落幕,所以⋯⋯我還在跑,不敢停下⋯⋯完全不敢停下⋯⋯
此時,我已經不再流淚,完全哭不出來,但心中仍在煎熬,掛滿臉龐的淚痕依然清晰可辨,我原本就不覺得自己有所缺陷,但就在這一刻起,我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除了手上的這顆紅蘋果。
最後,我孤身一人、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到家裡雖然蒙塵,但卻不至於家徒四壁的客廳;隔壁一家團圓的嬉笑聲透過破裂的水泥牆傳進我耳裡,讓這個家雖然無人,卻幸得不至於寂靜無聲,但這本該是屬於我和我母親的嬉笑聲。
「媽媽—我幫妳洗菜好不好?」
「好啊—那些菜就交給妳囉!要加油洗乾淨喲。」
這本該是在這裡上演的,而我也本該是那個幫忙洗菜的小女孩的,而那個摸著我頭以和藹笑容鼓勵我做家事的也本該是我母親⋯⋯但少了一個人,整個戲碼就變調了,我何來無語問蒼天?此時,我突然想到了我身上碩果僅存的東西⋯⋯
那一顆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紅蘋果」。要是母親當初沒有買這顆蘋果、要是當初這顆蘋果不曾出現在市集、要是當初這顆蘋果根本不曾存在,那麼我深愛的母親現在一定還在,她這時也一定會跟我在廚房準備等一下要吃的晚餐,即使是一顆無法充飢的地瓜⋯⋯要是⋯⋯要是⋯⋯
這時,我目光轉到了手上的紅蘋果,此時它已不再紅艷,我奔跑的汗水和飛揚的塵土將它變得安髒不堪,暗黃色的缺口就如心中的爛瘡般流膿,而我的仇恨,亦在此時如傷口倒流出的黃色組織液般地瘋漲!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事情不會變成這樣,都是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咆哮,面目猙獰,顏如厲鬼,全身肌肉開始僵硬,我無力地跪下,眼淚在我恨意淌滿的臉上勢如雨下。我高舉手中的蘋果,怒瞪著地面上將成為的刑場,作勢欲砸,彷彿我要處決的不是蘋果,而是破壞整個家門不幸的元兇!
「為什麼⋯⋯為什麼⋯⋯媽媽妳為何要丟下我一個人走?妳回來好不好⋯⋯我求妳回來⋯⋯」此時,我崩潰的神情緩和了下來,原本高舉的手也緩緩落下,我依然握著這顆蘋果,母親依然沒有回來,但我這時卻將這顆蘋果視為母親般地存在,開始對他哀求、懇求甚至是泣求。就在這一瞬間,我懂了,我全懂了⋯⋯
懂了為何母親遭受唾棄、懂了母親為何遭到遺忘、懂了為何世人看我的眼神抱之以憐憫、懂了為何母親最後走上絕路、懂了誰才是殺死我母親的真正兇手!那就是世人的目光,世態的炎涼,我跟母親都沒有錯,錯的是周遭不停指點的手!你們生來與我們無異,何來資格輕易評議斷人是非?
也懂了母親為何留下這顆蘋果以及這顆蘋果⋯⋯
「喀嚓!」一聲不再清脆的聲音,我又咬了蘋果一口,於味蕾漫延的仍舊是幸福,但不同以往,幸福已變得不切實際,而是虛幻地想象。我就這樣跪在地上,手捧蘋果,瘋狂地啃食母親遺留給我唯一的遺物⋯⋯「喀嚓!」
《 紅蘋果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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