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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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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45:54
第二十二章 跋扈的風情(二)

    林縛左手鎖住藩知美咽喉、右手去解刀;旁人看他的神色,絕對相信他下一刀拔出來就會將藩知美的舌頭割掉,都駭然失色,都紛紛躲讓,避免給血濺到身上。

    藩樓護院武士圍了過來要去搶救少主,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都給我滾開……」眾人回頭看見一個霜發老者從北天井穿廊走來,他將兩個要上去搶救人的武士推到一邊去,逕直走到林縛跟前,說道,「老夫代這孽子給你認錯成不成?請這位公子莫要跟藩家這孽子一般計較。」

    林縛見藩樓主人藩鼎從後院走出來,哂然一笑,說道:「藩樓主如此說,林某人便不跟他一般計較……」便當事情沒發生過似的鬆開手,將藩知美放開。

    藩知美喉結給林縛掐住快斷,捂著喉嚨跪在地上咳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臉上的紫色漸消,他脖子上卻赫然留著幾個紫紅的手指,旁人看了暗暗心驚,見林縛臉上淡定得很,心裡都想這傢伙真是不怕掐死人啊,到底是什麼來頭,在藩樓竟然敢對藩樓少主行兇,這藩樓少主為何要去辱罵這人?

    事情發生的時間很短,蘇湄這才與小蠻從雅室裡走出來,朝藩鼎斂身施禮:「驚憂藩老了,少東家邀我去給小侯爺、顧少君、王少君請安,蘇湄今夜身子有些乏了,坐在林公子這間便不想動彈,沒想到竟惹惱了少東家……」她這麼說過,就拉著小蠻站到一邊,知道林縛有能力控制局面,她暫時還不能當眾表現得跟林縛過於親近。

    藩鼎眼神掃過兒子藩知美,蘇湄這麼說,藩知美也不能說什麼,只是他此時心頭有一股子邪火要朝林縛發洩,從身邊武士手裡搶過刀來,沒等他撥出刀,藩鼎一巴掌就抽了過去。

    「啪」,藩知美捂著火辣辣的臉,給他老子凶厲的眼神盯著,腦子裡的邪火才退掉,只是受到的羞辱難消,憤然轉身而站,也不離開。

    「這位公子敢問如何稱呼?」藩鼎見兒子稍能理智些,才又轉過臉盯著林縛,不管他兒子今夜犯了多大過錯,剛才給眼前這青年鎖喉以割舌威脅,自己見情勢危急被迫代子認錯,藩樓的面子已經是給落得一塌糊塗,說實話,藩鼎哪怕是老成精,心裡也有怒氣。但是有怒氣也沒有辦法撒,藩樓為江寧七十二正店之首,也就意味著後面有七十一家酒樓正店等著看藩樓的好戲。不管暗地裡男盜女娼,酒樓生意明面上一定要和氣生財,今夜在藩樓夜宴、此時又在方廊圍觀的這些人有幾個不是江寧達官顯貴?左司寇參軍又與眼前青年同行而來,藩鼎這些年來有幾分看人的眼力,這青年身邊的隨扈殺氣騰騰,刀雖才拔出兩寸,要是藩知美這刀敢撥出來,這隨扈必會搶先一刀殺來,而這青年看他握手的手也是會用刀的人,難怪自己還能命令眾武士當著眾人及左司寇參軍的面將這青年跟他的隨扈亂刀砍死不成?要是局面失控亂成一團,害幾個顯貴在藩樓丟了性命,藩家有多少顆腦袋也不夠砍。

    「不敢當,集雲社林縛,」林縛鬆開握刀的手,朝林夢得、張玉伯一指,「林某與族叔林公諱夢得及張玉伯張大人夜宴藩樓,莫名受藩樓少主辱罵,一時氣憤難抑,驚擾之處還請藩樓主多多寬囿。」

    林夢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好跟這件事洗脫干係,他只能尷尬朝藩鼎抱拳歉道:「夢得今晚打擾藩老了。」張玉伯心裡怨氣還沒有消,只朝藩鼎拱拱手。

    「東陽林家?」藩鼎倒是認識林夢得,只知道林家在江寧有一家規模不算小的貨棧,就由這林夢得主持,卻沒有聽說過集雲社,不過林縛這名字讓他聽起來熟悉,他眉頭微蹙,俄爾眼睛一睜,看著林縛,「你便是在朝天驛與慶豐行誓不兩立的舉子林縛?」

    「錯矣,林某只跟杜榮那匹夫有怨,與慶豐行卻無仇。」林縛糾正藩鼎的說法。

    旁人都想杜榮跟慶豐行商號有什麼區別?心裡都想這青年到底是什麼來頭,集雲社又是什麼商號或者鏢行,竟然敢跟慶豐行誓不兩立?有人聽說過前些天在朝天驛發生的事情,便將道聽途說來的事情說過旁人聽。有些酒客也不拿藩家當回事,議論的聲音也不小:「這林縛就是東陽林家的子弟,集雲社倒是沒有聽說過,他當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聽說跟杜榮在白沙縣鬧過不愉快,兩邊就相互看不順眼,聽說還很受新來那位按察副使顧悟塵的器重!」「敢跟杜榮叫板的,當真不會是簡單人物,那集雲社自然也不會簡單,剛才那手段也是了得。」「藩樓少主也太不知好歹,都說匹夫之怒,還血濺五步,竟是瞎了眼要去惹這號人物,當真以為這江寧的天是他藩家的小手能遮住的?」

    顧嗣元最是尷尬,他今夜還是首次跟小侯爺元錦生到藩樓來跟藩樓少主藩知美以及江寧府尹之子王超結識,不單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是顧悟塵的獨子,就連藩鼎也不知道他是顧悟塵的獨子,剛才藩知美要去找林縛的麻煩,他還想袖手旁觀看出好戲,哪裡想到林縛衝冠一怒竟要割藩智美的舌頭洩憤?場面鬧成這樣,他比林夢得更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也為剛才看到林縛那要殺人的眼神以及當時淡然姿態而暗暗心驚,心裡想這種唳氣小人當真是惹不得。

    永昌侯小侯爺元錦生始終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這一切,眉頭微蹙著盯住林縛看,說起來前些天在朝天驛館轅門前看到他與杜榮誓不兩立時,還以為他有顧悟塵當靠山就要不知好歹的跟杜榮鬥一鬥,看他剛才的勇毅決斷,拿父親的話說,當真要算個人物。真是後悔聽信了顧嗣元的話,也後悔剛才竟抱著跟去看好戲的心情,不知道他心裡會怎麼想,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江寧府尹王學善雖然對林縛的凶頑有些不屑,但也不會這時候去觸霉頭,站在一旁不吭聲。

    藩鼎瞇眼看著林縛,心裡暗想:前些天聽到有人說他在朝天驛跟杜榮誓不兩立,當時沒怎麼往心裡去,沒想到親眼看到此人還真有幾分手段,今夜之事也只能暫時揭過,不宜再給這小子再借勢立威了,剛才問他姓名真是失策,想透這一切,便當機立斷的說道:「今夜之事,錯都在孽子身上,林公子與林老弟及張大人今夜開銷,都掛在小老兒名下,改天再備薄禮登門謝罪……」

    「謝罪不敢當,」林縛見藩鼎有逐客之意,便與張玉伯說道,「張大人若還有酒興,我們另尋酒樓痛飲?」

    「好!」張玉伯以前跟林縛交好,只因聽楊樸說林縛受顧悟塵器重,他心裡只將林縛當成追名逐利、依附權勢的尋常人,剛才看他手段,當真覺得他豪勇又頗有心思,心想這種人物即使不依附權貴,也能飛黃騰達之日,倒也不顧上理站在一旁的顧悟塵獨子顧嗣元,林縛相邀別處再飲酒,他便大聲說好。

    林縛哈哈一笑,朝主廊周邊酒客抱拳行揖禮,說道:「有擾諸位酒興,林縛在這裡謝罪了。」

    眾人都說:「無妨、無妨……」看著林縛、張玉伯、林夢得等人離開藩樓。

    藩鼎心裡暗歎,這麼一來自己又枉做了逐客的小人,朝眾酒客拱手說道:「藩樓新釀了玉樓春,每桌贈送一壺,再請蘇湄在這主廊裡為諸位唱上幾曲,便當小老兒的謝罪……」

    蘇湄也只能按捺住跟林縛出去一同痛飲一夜的心思,留下來給諸人獻唱小曲,那一旁的四娘子馮佩佩這才將藏袖管裡的銀妝刀放回原處。

    安撫過酒客,藩鼎才顧得上元錦生以及府尹少公子王超,看著另一個青年眼生,問道:「這位是……」

    「藩老,小侄顧嗣元,家父是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顧嗣元彬彬有禮的跟藩鼎說道,見藩鼎一臉詫異,這時候再不敢玩背後嚼舌頭那一套,只能無奈的據實相告,「這林縛確實頗為家父看重,在石樑縣時,曾有刺客喬裝挑夫潛伏,給林縛與其扈從識破……這林縛本是舉子出身,卻學武夫打扮,舉止又粗魯,真是有辱斯文。」還是忍不住要說林縛幾句惡言。

    顧悟塵遇刺一事,本來沒有傳開,顧悟塵也做出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江寧這邊就沒有掀起什麼波瀾來,藩鼎他還是初次聽到,暗暗心驚,心想這個楚黨新貴還真按捺得住啊,千萬不要在江寧掀起什麼驚濤駭浪才好。

    藩知美今天面子丟盡,脖子也給林縛掐得紫淤,說話都覺得喉嚨腫痛,便不再挽留顧嗣元、王超繼續飲酒,元錦生說還有別的事情忘了做;顧嗣元今夜自然是很不痛快,與府尹少公子王超都乘馬車回府。

    待顧嗣元、王超離開,藩知美言語又重新放肆起來,跟元錦生說道:「小侯爺,林縛這廝甚是可惡,隔天找人暗中做掉他……」

    「混賬,小侯爺面前有你指手劃腳的份!」藩鼎劈頭訓了兒子一聲,讓他閉嘴,跟元錦生說道,「這豎子這次只怕是想借藩樓立名揚威,應該對藩樓算不上有多深的恩怨?小侯爺想事情,不要考慮知美他怎麼想。」

    元錦生微微搖頭,說道:「我也偏信了顧嗣元的話,把他當成尋常角色來看待——敢正面挑釁杜榮的人,當真是有幾把刷子的!現在就是不知道林縛清不清楚杜榮及慶豐行的底細,藩伯你覺得呢?」

    「難說得很。要是他知道杜榮及慶豐行的底細,他在朝天驛館之前跟杜榮挑釁,說不定背後有顧悟塵的授意——朝廷即使給奢家裂土封侯,也是十分想剪掉奢家羽翼的,杜榮及慶豐行便是首先要剷除的對象,怕就怕朝廷沒有這個決心。我暗中派人打探一下。」藩鼎說道。

    「另外,集雲社是什麼,藩伯你也打聽清楚來告訴我。」元錦生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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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宋五嫂羊瞼子肉

    這藩樓所在的東華門街本是江寧城裡第一等繁華的地方,沿街店舖都挑著燈籠,華燈煥彩,將東華門街的夜輝得燦爛繁華,夜色不算晚,石板街上行人如熾,寒風吹過,倒也沒覺得有多少冷寂。

    林縛與張玉伯、林夢得到街上來另尋酒樓,張玉伯說道:「我倒知道一處酒家,林公子不要嫌哪裡破舊……」

    「怎會?」林縛笑道,他就怕張玉伯待他太生分,這時候哪怕找家路邊攤溫一壺酒喝得痛快也行。林夢得見事情已經騎虎難下,不如先痛快喝次酒再說,便跟著張玉伯往街巷子裡鑽。

    張玉伯說的那處酒家是鐵錢巷子裡的宋五嫂羊肉店,林夢得也知此處,讚道:「張大人真是會挑好地方,只怕今天是來晚了,吃不上韭黃炒羊瞼子肉了,」跟林縛介紹起來這家店招牌菜羊瞼子肉的妙處來,「每道菜要用**隻羊頭,只取眼窩子裡的嫩肉割下來炒韭黃,宋五嫂做的羊瞼子肉,馨香脆美、濟楚細膩、難盡其形容……」聽得林景中在後面直嚥口水。

    林縛笑著一同走進這不大起眼的院子,院子裡堂屋及左右廂房都改成酒閣子,燭火渾耀,還有七八名食客在院子裡喝酒,張玉伯是這裡的常客,他們走進院子,夥計跟腰間繫著鵝黃圍腰、看上去像此間女主人的中年婦女便過來招呼:「張大人好一陣子沒來小店吃羊肉了,讓小的好生惦記……」

    「這句可不能讓我家婆娘聽進,我饞宋五嫂的羊瞼子肉也罷,饞上人回家就要挨我家婆娘擀面棍了……」張玉伯雖是進士出身,但是這幾年幹的是捕盜捉姦的差事,放開懷來,說話就有市井豪氣,任意的跟猶有徐娘風韻的宋五嫂開玩笑。

    林縛也笑著跟宋五嫂作作揖:「打擾宋五嫂了。」

    男女大防的森嚴禮教是深院大宅的事情,這平民之中、市井之間卻是隨便。窮苦人家有時候過日子實在艱難,甚至說好期限將妻子典賣給人家。當然了,典買者也是無法正經娶一房媳婦的窮苦人家,典買個妻子回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之後,再將妻子還給人家。不要說典妻了,便是伴妻(幾個窮夥伴或者窮兄弟共娶一妻),這江寧城中也不罕見,只是本朝例律,典妻合法,伴妻不合法,張玉伯坐下來,跟林縛說這些市井之事。

    最拿手的韭黃炒羊瞼子肉這時候自然是沒有了,張玉伯跟林縛說這裡的悶燒羊肉也是一絕,讓宋五嫂燒五斤羊肉送上來,另點了幾個下酒的小菜,另溫了兩壺好酒。比起藩樓一席酒動輒萬錢,這邊飽食一頓三五百錢足矣。

    林夢得心想他跟張玉伯認識也有三年多了,都是東陽鄉黨,相交卻總是隔了一層,原先心裡想張玉伯是進士清流出身的文臣,自己是一身粘染銅臭味的商人,走不到一塊去是當然,此時看到張玉伯與林縛相見才兩次就如此坦蕩不遮掩,進這店之前還「張大人、林舉人、林公子」的相稱,一壺酒下去,就變成「玉伯兄、林小弟」的稱謂了,心裡暗歎:林縛要是本宗子弟該有多好,他是旁支子弟,其他族人如何肯服他上位?

    林夢得稍沉吟,跟林縛說道:「你辦集雲社也缺人手,我借四個人給你幫襯些。藩鼎老狐狸會忍氣吞聲,他要想對付誰總是會等到時機再一頭撲上去咬死對手不鬆口,暫時無需擔心他這隻老狐狸,只是藩知美公子哥脾氣,反而很難揣度……」

    「多謝三叔關心,」林縛搖頭笑道,「你沒看今夜小侯爺都一直袖手旁觀呢?藩知美有公子哥脾氣只怕難有發作的機會,我自己會小心就是。你這麼幫我,只怕二公子那邊會說不過去。」

    「二公子啊?」林夢得搖了搖頭,說道,「難……」他這是第一次跟林縛坦蕩的交換意見,在他看來,這種情勢下,林續宗還想要上位,可能性很低。

    林縛不奢望林夢得此時就能完全助他,能如此坦蕩比起之前的戒備,就是大進步。

    張玉伯聽他們在聊林族中事,坐在旁邊不插嘴,過了片刻,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在藩樓聽你提及集雲社,有何所指?」

    「小弟要在江寧辦間商號,取了這個俗氣名字,顧大人也有在集雲社放股子錢,景中是集雲社的主事,」林縛這才渾不在意的介紹起林景中來,之前在藩樓時,只介紹過林景中的名字,又開口問張玉伯,「玉伯兄有意思沒有?我跟玉伯兄也不說外話,希望玉伯兄日後能對集雲社稍用些心思,便算每年兩百兩銀子的股子錢。」

    林夢得心想林縛真是不簡單,這年頭一些文臣自詡清流,勒索銀子手腳極其利索,卻很少有抹下顏面直接合股做生意的,畢竟傳出去有損清譽,沒想到林縛竟然能讓顧家往集雲社裡放股子錢,卻不知道林縛走的是夫人路線、顧悟塵才半推半就的應允。

    聽得顧悟塵也投股子錢,張玉伯自然沒有什麼好猶豫再去故作清高,爽利答應道:「成……不過這股子錢,我一定要出,隔天我讓人送你府上去。」

    這個時代錢息之高是千年之後的人難以想像的,這年頭放債年息沒有100%都不好意思叫高利貸,家有餘錢放在典當行也能拿到兩到三成的年息,當然風險也要比千年之後存放銀行大得多。

    商號做賬目外人是很難清查,商號銀股(亦稱財股)有分利與定息兩種,林縛不會讓顧家與張玉伯參與商號的經營,也不會定期將商號賬目報給他們,自然給他們算定息銀股,跟放錢給典當行定期拿錢息形式差不多,只不過林縛不會要顧悟塵、張玉伯真拿本金出來。

    林縛一笑,說道:「年節將到,今年的錢利便就算了,玉伯兄也不要拿股子本金來,來回跑,麻煩得緊……」

    張玉伯笑了笑,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也知道林縛不貪他這點本金,繼續飲酒,林縛又將集雲社包銷顧家茶貨的生意略說給張玉伯聽,總要讓他對集雲社有些別的信心。

    他們喝著酒,院子門給人從外面推走,一股風竄進來,吹得這邊布簾子晃動,聽見院子裡有人大喝:「好你個錢小五,欠你賴五爺的錢債何時來還?再不還就拿你婆娘典賣出去折錢,你那婆娘相貌可以,只是沒什麼肉,不過爺已經替你找好買家,只要你點頭應允,我們就兩清了……」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林縛放在筷子,周普掀簾往外看,果然是他們初來江寧那天找來跑腿幫閒的那個青年錢小五。這幾天剛養好傷的他正背一隻簍子冒著寒風進院子來,卻看見一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漢子從左廂房茶室裡闖了進來,像揪小雞似的一把揪住青年錢小五,面相兇惡的逼他賣妻還債。

    宋五嫂從裡間走了出來,對那漢子說道:「賴五,兵馬司的左司寇張大人在此間飲酒,你不會收斂些!我找錢小五跑腳買羊肉去,你要討債,莫要在我院子裡討。」

    那漢子賴五聲音收斂了些,仍強硬的說道:「左司寇大人也不能擋我討債,給五嫂你面子,我不在你院子裡討債,不過錢小五你莫要出這院門……」給兩個手下丟了眼色,說道,「你們去院子門口守著,今天錢小五/不還清我的債,你們就直接去他家將他婆娘接過來。」

    張玉伯搖頭跟林縛說道:「這賴五頭姓陳,平日在西城頭放印子錢、替人收債,手下養了幾十個青皮混混,好像跟沐國公府的大管事是姨表親……」

    林縛跟周普說道:「你把陳賴五請進來,談談他欠我錢的事情……」

    張玉伯、林夢得都不知道江寧的地頭蛇欠林縛什麼錢,就看著周普走出去,搭著陳賴五的肩頭將他跟錢小五強請到這廂酒閣子來,宋五嫂也跟著走進來。

    陳賴五進了酒閣子,看見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坐在桌前,涎臉說道:「張大人喚我過來有什麼吩咐,賴五馬上幫你辦妥。」

    「是我找你,」林縛放在酒杯,「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誰……前些日子,我給錢小五拿錠銀子去辦事,聽說半道給人搶了,請你過來問問這事!」

    陳賴五當初將錢小五拿的那錠銀子搶走抵債,就是後來聽手下人匯報說新搬進簸箕巷的這戶人家竟然毫無顧忌的將慶豐行的兩名眼線揪出來海扁了一頓,他不知道這戶人家的水底不敢輕易得罪,才當夜又將那錠銀子還給錢小五,以免得罪人;他這段時間也沒有再去找錢小五索債。過了這些天,看見錢小五給宋五嫂家幫閒,他當然將林縛忘到腦子,揪住錢小五迫他賣妻還債,哪裡想到會這麼巧,竟然給林縛撞上這事。

    陳賴五涎臉笑道:「公子爺,那真是誤會,再說銀子後來不是還給錢小五了,難道這畜生沒有安心給公子爺置辦東西?我拖這畜生出去扁一頓!」

    「陳賴五,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要我將你拘到衙門才肯說?」張玉伯陰沉著臉喝問陳賴五。

    陳賴五雖是地頭蛇,終究還怕官三分,更何況兵馬司鎖拿他們這些地痞頭子跟凶神惡煞似的,張玉伯可以說是他最不敢直接得罪的人,張玉伯臉色陰沉,他腿肚子就打顫,給拘到衙門一陣殺威棍吃下來,這一個月的羊肉就白補了,還要在床上躺一冬天。他慌忙跪下求饒道:「真是誤會,當時看見錢小五手裡拿著銀子,就一頭想著他還債的事情,沒有想到錢小五是拿公子爺的銀子去辦事,差點誤了公子爺的正事。賴五真是該死,得罪了公子爺,得罪了張大人的朋友,賴五趕明一定去公子府賠禮請罪……」

    「行了,我只當你把這事給忘了,沒有拿你見官的意思,」林縛輕描淡寫的說道,「錢小五畢竟是替我辦過事的人,我不能看他給你逼著賣妻還債,他欠你多少,我今天替他還了……」

    陳賴五也當真是光棍一個,跪在地上從懷裡掏出債契,攤手給林縛看過,就當場撕了粉碎,說道:「賴五罪該萬死,哪裡敢讓公子爺還債,賴五與錢小五這債便算是兩清了,若有反悔,天打五雷轟。」

    「行了,行了,我跟張大人還要喝酒,你們還有什麼事情,出去說吧。」林縛揮手將陳賴五、錢小五等人都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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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46:34
第二十四章 烈義家僕

    壺中酒盡已是更深漏殘,張玉伯將店主宋五嫂喊來要結賬,宋五嫂說道:「統共三百錢,賴五幫張大人結過了……」

    「我要他結賬做甚?我跟他沒這個交情,把錢還他。」張玉伯要隨行的僕人從搭褳裡數三百錢給宋五嫂付酒錢,與林縛、林夢得把臂走出酒閣子,陳賴五跟他幾個手下還守在院子裡,大概聽到張玉伯在酒閣子裡的話,臉色訕然,站在那裡想過來招呼一聲,又怕自找沒趣。

    僕人們在院子裡將馬車套好,在清寂的夜裡,馬打響鼻的聲音格外的響,林縛與張玉伯、林夢得分別坐進馬車,店裡的夥計幫忙將大門打開,才看見錢小五蹲在院子門外,身上衣衫單薄,身子抱蜷著發抖,看見這邊馬車要出院子,跑進來撲地跪下叩頭:「剛才小五暈了頭,出門才忘了要跟公子爺叩頭說聲謝,小五也不敢佔別人便宜,只要賴五爺不逼我典賣雲娘,寬限我些時日,我就是做死也會將錢還他……」

    「能有多大事,值得你在院子外守半夜?」林縛忙下車將錢小五從冰寒磚地上扶起來,攙住他胳膊,才真覺得他身上穿的真單薄,大寒夜的,夾袍子夾層裡就沒有幾兩棉花,身子冷顫得直打擺子,忙將身上的敞裘披風解下來披他身上。

    陳賴五在旁邊好不容易逮到話說,他朝錢小五瞪了一眼:「你要錢,你當我陳賴五在公子爺面前說的話是放屁?」

    「行了,」林縛說道,「小五在東市挨了你一頓打,養了幾天傷才好,這錢息就免了,他欠你的八百錢,我先替他還上,你就算兩清了,」讓林景中數八百錢給陳賴五,又對錢小五說道,「我想請你以後就專門給我跑腿辦事;另外,我家宅子缺個廚房打雜,就是給柳姑娘當幫手,活也不重,你跟你家娘子若是不嫌委屈,明早上到簸箕巷來……」又跟宋五嫂說道,「煩請五嫂給錢小五溫半壺酒、燒一斤羊肉給他帶回去。」讓林景中將酒肉錢跟宋五娘結了。

    錢小五又要下跪,林縛攙住他,說道:「你也讀過幾年書,我也是讀書的,我們之間不要有這破規矩……」看著錢小五臉上濁淚縱橫,輕歎一聲,與坐在各自馬車上等候的張玉伯、林夢得拱拱手,說道,「我們走吧。」先上了馬車,又給林景中搭了一把手,拉他上來。

    林夢得看了這一切,心裡微歎,他雖然不知道錢小五的細情,也不知道他有何才幹,想著今晚的情形,心想這錢小五還不把命賣給林縛才怪,心裡又想,籠絡人心是大部分上位者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知易行難,他還真沒有看到誰能如林縛這般做得細緻入微,便是他這個自以為看透世情的冷眼旁觀者也覺得微微動容。

    *******************

    回到集雲居,已經深夜,除了趙虎與陳恩澤還守著門,其他人都已睡下。林景中酒意難消,興奮的要拉趙虎說今夜發生的事情,林縛回房坐著,細思今晚的舉動有無不妥之處,又拿出書來看。片刻後柳月兒端了盆熱水進來:「夜裡發生什麼事情?趙家兄弟塞了幾錠銀子給我,說是要看見城中起了火,就要我領著他弟弟躲到顧家去……」

    「沒什麼事情,」林縛笑著說道,心想大概是趙虎從四娘子那裡知道今夜發生的事情又去藩樓外守了半夜,看著藩樓裡沒有什麼異動才回集雲居,心想這時候很晚了,明天再找趙虎問這事。按說自己在外面做什麼事情,要有明有暗才更方便接應,只是身邊能用的人手太少了,看著柳月兒醒來起床的樣子,將熱水盆接了過去,說道,「這些事不該是你做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你們男人,懶得動彈燒熱水,多半腳不洗就睡下,用不了幾天被窩臭得跟什麼似的,大冬天洗被褥子,更遭罪。」柳月兒打了哈欠,稍帶羞意的拿手掩唇,眼睛瞅著書案的書籍,她也識幾個字,心想:夜裡不讀正經的科考書,深夜倒有心思讀《大越律*獄誥》?

    「對了,你前些天不是惦記著請錢小五夫婦過來幫傭,我夜裡遇上錢小五了,請他夫婦明早過來,宅子裡有什麼事情,你先吩咐他們去做……」林縛跟柳月兒說起這事。

    「嗯。」柳月兒心裡奇怪:前些天看人家給欺負那麼慘,不同情人家,今天夜裡偶遇上就要人家夫婦過來幫傭,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她守著林縛洗臉洗腳將水端走才去睡覺。

    次日,林縛沒有早起的習慣,聽著巷子裡人家雞打頭趟鳴,窗戶紙透進來的青光還晞微得很,他心裡納悶:這簸箕巷住的都是大戶人家,怎麼還有人家養只打鳴的公雞?無論是柳月兒還是趙虎、林景中、周普、陳恩澤他們都養成聞雞而起的習慣,不過他們經過正院時都躡手躡腳的,林縛悶頭又睡了一覺,直到聽見柳月兒跟錢小五夫婦在院子裡說話,他穿衣起床。

    錢小五衣衫單薄,蜷縮著肩站在院子裡,看見林縛披衣走出房門,拉著他妻子過來請安:「公子爺,小五跟雲娘過來以後就聽候公子爺使喚……」昨天林縛給他穿的裘披風他整整齊齊的疊好捧在懷裡,遞過來,「這是公子爺的皮袍子……」

    「不是什麼好衣裳,你留著穿吧,」林縛說道,「沒有吃早飯吧?先吃過早飯,再說其他事……」讓柳月兒帶著他們先去後院吃早飯,看錢小五夫婦衣裳實在單薄,拉過趙虎,讓他趕緊去街上的估衣鋪子給錢小五夫婦買兩身厚實的棉衣來。

    林縛在院子用軟弓拉弦練力,又練了一趟刀。他倒沒有刻意的去跟周普學刀術,對他來說,學習刀術已經不需在意什麼花架子,劈刺術雖然有許多不合用的地方,但是技擊原理總是相通的,只要刀在手裡的摸熟了,就是殺人的利器。

    出了身汗,林縛走到前院,看見陳恩澤跟趙虎兄弟趙夢熊在對練拳腳。不要看趙夢熊才十二歲,比陳恩澤要小三歲多,但是個子只矮半頭,身體更健壯,力氣又大,跟趙虎練過粗淺拳腿,加上陳恩澤練拳腳的時間也不長,兩個人在院子裡對練得旗鼓相當。

    林景中蹲在一旁笑道:「趙虎他三兄弟都是霸王投胎,聽我娘她說,趙嬸養了三兄弟,專去別人家買剛下崽的母羊,拿羊奶餵他們……」

    林縛招手讓陳恩澤、趙夢熊過來休息,怕陳恩澤因打不過比自己少三歲的趙夢熊而心生沮喪,指了指自己的腦殼,跟他們說道:「恃武而勇,不過十夫之將,人真正的力量在這裡。」又跟著陳恩澤說道,「你以後每天做完功課之後,就跟著你景中哥做事……記住,事情寧可少做些,每天該做的功課不要落下。」

    「嗯。」陳恩澤點頭答應,他經歷的苦難比林景中他們能想像的要多,自然不會輕易沮喪。

    林縛笑了笑,又跟林景中說起讓他在簸箕巷附近幫趙夢熊找間私塾,這會兒,錢小五夫婦吃過早飯換了身厚實棉衣出來,站在一旁等候林縛跟林景中說完事情,柳月兒才走過來說道:「小五跟雲娘早先住在城西頭的破窯房裡,四壁漏風,後院還有房子空著,是不是……」

    真正大戶人家的後院只住丫鬟、婆子,是不會允許夫婦住進去的,林縛自然沒有那些講究,心想也許柳月兒自己害怕單身住後院,點頭答應道:「行啊,反正空著也空著,」又跟錢小五說道,「你跟雲娘先都在宅子裡幫忙,什麼跑腿的、大冬天要洗要涮的,就不要讓她們兩女的動手,你就辛苦些……你們夫婦在這裡幫忙,衣食住行不用你們擔心,另外再給你們兩夫婦每個月八百錢存著,你們看如何?」

    錢小五壯著膽子說道:「小五讀過幾年書,識得幾個粗淺字,要是公子爺跟夢熊兄弟不嫌棄,我可以抽時間教他的……」

    「哦,」林縛只知道錢小五識字、記性極好,倒沒有想到他有為人師表的自信,奇怪的問道,「你怎麼不考個功名,哪怕從府學每個月混一石米錢,也比在街上幫人跑腿強?」

    「先父是殺豬匠,」錢小五苦笑道,「先母周孺人出身更輕……」

    錢小五/不諱言他先父是殺豬匠出身,卻諱言他母的出身,林縛自然不會多舌去問,說道:「那夢熊就勞你多費心了,除識字之外,《大學》、《中庸》此類的書文少教些,不妨從《春秋通鑒》等史書先學起……除月銀之外,我另給你算師資。」

    「不敢再多要,蒙公子收留賤夫婦,小五跟雲娘下輩子做牛做馬都無以回報。」錢小五誠懇說道。

    「說這些做什麼,我出錢請你來幫閒,你盡心做事便夠了……」林縛笑著說,這時候門外有馬蹄聲傳來,行至門外就停了,不知道這時候誰找上門來,錢小五也甚是機巧,跑去開門,就看見顧悟塵的隨扈、楊樸的兒子楊釋牽馬站在門前。

    「原來是楊釋兄弟,大早趕過來有什麼事情?」林縛問道。

    「顧大人請你過去一趟,顧大人還說了,你要是沒有吃早飯,就過去一起吃。」楊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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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紙上談兵(一)

    林縛與周普套了馬跟著楊釋前往顧府。

    與前些日子來相比,顧家前院門房裡多了幾名穿兵服的帶刀護衛,楊釋喚來領頭的小校,跟他說道:「這是林舉人……」介紹一下,沒有多說什麼,就領著林縛往宅子裡走,周普牽著馬在前院等候。

    楊釋半道逮了個婆子問知顧悟塵人在謹園,便帶著林縛往後宅方向走,林縛才知道謹園是顧家後宅的那座小花園,顧悟塵給起了個雅致的名字。林縛從月門進謹園,幾株臘梅橫在眼前,聽見後面喚:「爹,你要看的書,我拿來還你……」

    林縛奇怪的站住腳回頭望了一眼,卻見顧君薰提著襦裙一角、露出裙下的繡鞋、花襖褲,歡快的奔跑過來,另一隻手臂彎裡還捧著幾本書。

    顧君薰看見林縛轉回頭來,才發現喊錯了人,小臉臊得通紅,沒有臉跟林縛打招呼,低下頭要搶到林縛前頭往園子,腳下給門階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書丟了一地,她好不容易扶樹椏站住,更是尷尬窘迫得不敢看林縛,臉紅得要滴出血來,耳根都是嬌艷的酡紅,她看著書就在林縛的腳下,看著林縛彎腰去撿書,她就沒有好意思湊過去撿,只鼓足勇氣細聲說道:「這些書是我爹要看的……」扭頭跑出了園子。

    林縛啞然失笑,他在千年之後從來沒有遇到這麼易害羞的女孩子,將幾本書撿起來,卻是《武學七經注》。這倒不是指寫拳腳技擊之術的著作,而前人兵法著作的合輯,本朝開國名將蘇晉書整理加以註疏,可以說是當代軍事著作的集大成者。這套書,民間書坊書肆禁印禁售,林縛想高價求一套而不得,不過顧府有這種書也不奇怪,顧悟塵十年流放軍中,對軍事兵法有興趣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想到顧君薰沒事會從他父親那裡借這套書看,難不成這麼害羞的女孩子還夢想著當個女將軍不成?

    楊釋從林縛手裡接過書,說道:「小姐真是不看人就亂喊……」比起往日,言語間對林縛客氣不少。

    林縛笑了笑,看著厚厚幾本《武學七經注》心裡倒有所觸動,跟著楊釋往園子裡走。

    謹園角上有座暖閣,顧悟塵與其子顧嗣元正坐在裡面用餐,顧悟塵看見林縛過來,招呼道:「來,來,來,沒用早飯就坐下來喝碗粥……」

    林縛也不生分,坐下來讓邊上侍候的婆子幫忙盛了碗玉米粥吃起來。

    「嗣元說你昨夜在藩樓請江寧兵馬司的張玉伯吃酒?」顧悟塵問道。

    「嗯,」林縛猜到顧悟塵一早喊自己過來多半是為這事,心想顧嗣元不說,顧悟塵也會從其他人嘴裡聽到這事,他說道,「張玉伯在擔任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之前,曾在按察使司任過三年的知事,林縛怕跟隨大人去按察使司不知道規矩,才約張玉伯出來見面。另外,東陽鄉黨,林縛對張玉伯印象頗深,集雲社要在江寧立足,也希望能多借助張玉伯……昨天相見甚歡,離開藩樓後,還與張玉伯找了一家深巷子酒店,聽說那家酒店的羊瞼子肉是一絕,昨天卻是沒有吃到,不過悶燒羊肉卻是不錯,何時大人有閒暇,林縛請大人過去喝酒吃羊肉。」藩樓的事情自沒有必要再說,將與張玉伯的事情略說一下。

    「……」顧悟塵剛才有些擔心,聽林縛這麼說,就笑了起來,說道,「好啊,這天氣吃羊肉驅寒最是合適,你們下回再去,記得喊我。」

    顧嗣元坐在一旁見林縛輕描淡寫的硬是不提他昨夜在藩樓威脅藩樓少主惹事生非,便說道:「沒想到你倒有這閒情,我昨夜回來跟父親說過,父親還讓楊叔帶著人去東華門街出去找你……」

    林縛放下碗筷,朝顧悟塵說道:「大人如此關懷,林縛無以為報。」站起來要作揖行禮。

    「坐下吧,是我多慮了……」顧悟塵說道,讓林縛坐下繼續喝粥,便揭過此事不提。

    顧嗣元心裡鬱悶,心想父親大清早將林縛喊來,不是要警告林縛日後在江寧莫要太囂張跋扈嗎?畢竟從昨天在藩樓聽來的議論來看,此刻在江寧林縛身上已經打上了顧家的標籤。

    顧嗣元悶頭吃過早飯,他是國子學生,隨顧悟塵到江寧後,就轉入江寧國子學,來年參加國子大考成績獲優等之後,才能到衙門見事候補官缺,這時候還是要老老實實去國子學接受授業。

    「我吃完先走了。」顧嗣元放下碗筷,準備起身離開。

    「初到江寧,我看你還是多將心思放在溫書上。」顧悟塵吩咐了顧嗣元一聲就讓他離開,過了一會兒,才跟林縛說道,「還是楊樸昨夜回來告訴我,才知道嗣元昨夜是給元錦生領著去藩樓跟藩樓少主還有王府尹的公子見面,這孩子終是還不能替我分憂……」

    「大人過於擔心了,少君聰穎過人,做事也有分寸,是林縛所不及的。」林縛說道。

    「你不要說替他說好話,」顧悟塵說道,「藩樓與永昌侯府關係不同一般,你昨夜之前就有聽說過吧?」

    「嗯,」林縛點點頭,「想著以後跟藩家總不會是一路人,實在沒有必要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沒想到讓大人操心了……」

    林縛心想顧悟塵作為楚黨新貴到江寧來擔任按察副使,總不會單純是為了當官發財,跟江寧地頭的原有勢力不可能一直相安無事,那些個將顧悟塵送到江東按察副使位子上的楚黨官員也不會希望看到顧悟塵到江寧來跟江寧地頭蛇們和睦相處。但是,顧悟塵有顧悟塵的難處,首先楚黨在朝中還沒有完全得勢,另一個就是江寧高官顯爵遍地,便是江寧府尹也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員,顧悟塵才四品官位很難鎮住局勢。

    顧悟塵處於兩難之間,他要在江寧站穩腳跟就要江寧地頭蛇們表面上維持一團和氣,不能一下子就將關係搞韁,要有足夠的時間容他在江寧拉幫結派,形成顧悟塵他自己的勢力圈子,但是他也要露出點獠牙讓遠在京城的楚黨官員看到他不會跟江寧地頭蛇妥協的姿態。

    偏偏顧嗣元作為顧悟塵的兒子不明白這些道理。

    至於藩樓與永昌候府有什麼勾當,永昌侯府非要藏在暗中扶持藩家有什麼用心,這個問題這時候真的不能去深究。

    顧悟塵眼睛看著鑲銀的筷子尖,心想林縛除了書文不佳外,其他地方無一處不讓人滿意。若他昨天在藩樓跟藩樓少主起衝突只是一時義憤熱血沖頭,那真的沒有什麼,只不過是一個莽青年罷了,難得是他完完全全的認得清形勢,心機沉勇也絲毫不比他人差。

    顧悟塵倒是不忌諱年輕人比他更出色、更有心機,他要想掌握江寧的局勢,靠那些庸才是成不了氣候的,顧悟塵對林縛這段時間來的表現相當的滿意,多重關係也讓他願意將林縛當成自己人看待。顧悟塵心裡想:江寧仍是大越朝的留京南都,除了正常的塘報體系傳遞軍民情況外,中樞必要有另一隻眼睛盯著江寧,只怕昨夜在藩樓發生的一切都已經給人寫成文書在發往京師的途中了,他也應該更明確的讓留在京師盯著江寧看的楚黨同僚知道:林縛是他的人。

    就算是在江寧這邊,也要讓那些地頭蛇們知道,我顧悟塵並不是好啃的骨頭,想到這裡,顧悟塵側臉看林縛,問道:「前些日子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好沒有?」

    「嗯,一直都在有考慮,考慮如何才能更用心的替大人效力,」林縛在考慮如何才能說服顧悟塵同意他去江島大牢當一名牢頭,說道,「林縛斗膽猜測大人到江寧有清揚吏治、整肅武備的宏願偉志……」

    「嗯……」顧悟塵不置可否的輕輕哼了聲,示意林縛繼續說下去。

    「吏治之事,林縛些微功名,難擠入清流之列,怕是幫不了大人多少忙;林縛今秋在白沙縣裡遇匪,算是人生一大劫,從此對這江水上的匪盜痛恨有加;說實話,林縛心裡也怨地方武備弛怠致使匪盜如此囂張,恨不能提槍縱馬蕩寇舒志。林縛不敢奢望平生能官轄兵備、監軍僉事;初到江寧時,途經金川河口看到按察使司的江島大牢,看著江島形勢,林縛竟生出一些妄想:江島大牢正當的朝天蕩百里方圓,素來是江寧藏匪納寇之地,林縛願領大牢司獄及守島典尉,庇護大牢周全,也叫江洋湖寇休想從金川河口滋擾江寧地方……也叫那熊熊一窩的三萬江寧守備大軍看著,三五百精銳如何拒匪於境外!」

    站在一旁的楊釋聽林縛如此說,眉頭挑了挑,心裡多有不屑,他與父親跟隨顧悟塵流軍十載,從小在軍營中長大,對軍事有些認識,卻不認為林縛這麼一個自以為看過幾頁兵書的儒生知道什麼是軍事。

    顧悟塵興致卻很大,說道:「來,來,來,我們就算是紙上談兵,你說說看,要如何只憑借三五百精銳就守住江島大牢,還能阻止江匪從金川河口滋擾江寧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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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紙上談兵(二)

    林縛提及江島大牢,恰恰也說中顧悟塵的癢處。

    顧悟塵初來江寧,擔任江東按察副使,先要按部就班的在江寧站穩腳跟,才能去考慮做革故鼎新的事情。即使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說法,那也只是殺雞駭猴、小打小鬧,輕易的去傷害大部分人的利益,會遭來強力的反彈,實是智者不為;更何況顧悟塵不會忘記自己頭上還有按察使大人、還有江寧一大班子人在等著他出差錯。

    當然,顧悟塵也不是看到局面艱難就不求進取的人,到江寧赴任這些天,他也在思索找哪個不起眼的地方去打開局面。

    江島大牢最初是江寧刑部、江東按察使司聯合推動建成的牢城欲以長年坐監苦役替代流刑,建成沒過一年牢城之議就被京師中樞否決,成為江東按察使司囚押普通判處徒刑囚犯的大牢。

    七八年之前,西秦派官員正當勢,把持中樞,視江寧守陵官如無物,這幾年來江寧刑部與江東按察使司一直都在不停的奏請重開牢城,都給中樞斷然否決。所謂「三十河東、三十河西」,今日西秦派官員已經不再受到今上的信任,楚黨在中樞崛起,顧悟塵心裡想著這時候重開牢城阻力最小。

    顧悟塵倒不是簡單樂觀的人物,又知道江寧這些守陵官的為人原則實在有限得很,他們更多時間是跟燕京中樞鬧彆扭。昔時中樞反對,他們就一直不斷的奏請,說不定中樞贊同,他們就會掉轉槍頭反對了。顧悟塵覺得在他重提牢城之議前,就要做足準備,畢竟暫時還不具備重開牢城的條件。

    江東按察使司城中大牢,依托江寧府兵馬司及江寧守備軍的守備兵力,純粹的守備獄卒只有六十人;江島大牢獨懸城外,又位於江匪湖寇往來自如的朝天蕩水域之中,為保障江島大牢安全,那裡就駐紮的獄卒比城中要多一倍。

    由於江東郡有相當一部分的囚犯分散關押在各府縣大牢,只有那些判處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徒刑又無錢贖罪的囚犯才解押到江島大牢集中關押(江寧以外府縣的囚犯為了避免離鄉關押,即使家中貧困,也會極力用錢贖罪降到三年以下),種種情況,致使整個江東郡關押到江島大牢的囚犯不足百人。

    正因為關押囚犯人數有限,島上積存物資自然也有限,加上獄卒守備力量充足,雖有江匪水寇過境,絕大多數不會主動騷擾島上。

    一旦重開牢城,情況就會完全不一樣。

    重開牢城後,江東郡所有判處流刑的重罪囚犯都要集中到江島牢城來,甚至那些個已經流外邊疆的囚犯也會通過種種門路轉監到牢城來。江島牢城的在押囚犯會很快超過千人,島上的儲備物資會大增,對江匪水寇的吸引力就大增。再一個就是給判處流刑的重案犯顯然要比給判處坐監徒刑的輕微案犯更難管理,甚至很多人就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或山賊水匪的頭領,內外勾結的囚犯逃獄事件就會層出不多。

    如此一來,僅憑江島大牢現在的守備力量就會顯得很薄弱,甚至可以說漏洞百出。特別是在江寧眾人抱著看好戲心態時,顧悟塵就不能指望駐紮在城外的江寧守備軍會及時提供救援。

    江寧想看自己好戲的官員太多了,一旦自己奏請中樞重開牢城,結果致使大量流刑重犯逃離或者招來群寇襲獄,顧悟塵心想那時他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就不錯了,不用奢談什麼革故鼎新了。

    奏請中樞重開牢城是一件需要異常謹慎的事情,沒有萬全把握之前,顧悟塵是不會拿自己前程冒險了,但是林縛提出要去江島大牢當這個司獄官,他的心思又活泛起來,林縛要是真有能耐,說不定就能讓重開牢城的條件具備起來。

    *****************

    聽林縛說只憑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以及金川河口守得固若金湯,楊釋站在一旁有些不屑,顧悟塵卻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起來。

    「按察使司是文臣衙司,雖仍有少量的直轄武力,也許只有官員身邊的護衛武卒能稱得上精銳,緝捕匪盜一般都要依賴地方上的府軍或鄉兵鄉勇,獄卒的武力就更不值得信任了,」顧悟塵說道,「你說憑借三五百精銳就能將江島大牢守得固若金湯,但是我也沒有辦法調三五百精銳給你……」

    「林縛倒是略知練兵之法,」林縛知道顧悟塵的意思,他心裡就只想要練兵的名額,「林縛可代大人前往東陽府募集子弟兵充當守獄武卒。」

    雖說提督府所轄的鎮軍是大越朝軍事力量的主體,但是本朝一直都有以文馭武的傳統傾向,在鎮軍體系之外,屢屢有文臣直接治兵的先例,像東陽府知府沈戎直接對治下的兵馬司所轄府軍進行大刀闊斧的改制就是朝廷默許的行為,這大概也是朝廷對文臣更加信任的緣故。林縛提議到東陽府募集家鄉兵,顧悟塵也沒有覺得特別的詫異,至少在他聽來,林縛是沒有什麼私心的。

    在江寧,顧悟塵是當然的東陽鄉黨領袖,林縛募集來的東陽兵勇又將直接納入按察使司轄內管制,這三五百精銳可以說是他顧悟塵的私兵。

    顧悟塵倒不是有別的野心,但是想著日後手裡有三五百家鄉兵,總要方便些,他說道:「這些不忙說,你先談談你的練兵之法……」要是可以,他日後會讓楊樸、馬朝或者楊釋直接統領這三五百家鄉兵去江島大牢當守獄兵,但是楊樸三人都沒有功名在身,武官的品階又太低了些,再說他覺得林縛還是值得信任的。

    「蘇侯《武學七經注》集先人軍事之大成,」林縛眼睛看著顧悟塵手邊的那幾本書說道,「林縛得幸讀幾篇殘章,對卒伍之法略有所悟……」便將這段時間來跟周普推敲的一些卒伍、治兵、用兵之法細細的跟顧悟塵說來。

    自古文人都有紙上談兵的嗜好,也有提韁縱馬平天下的幻想,顧悟塵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流軍十載,比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文人對卒伍治兵之法有著更深刻的理解與更深入的認識,這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地方。他原先以為林縛對兵法在大略處有些瞭解跟感悟,卻沒有想到林縛真正精通的還是小規模營伍的治兵、練兵之術,這些細處認知恰恰是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書生最缺乏的。林縛說來頭頭是道,令在流軍近十載的顧悟塵聞之動容,楊樸、馬朝過來催促他去衙門坐堂,只是他跟林縛談得興起,便讓楊樸與楊釋替他去衙門守著有事快馬回來稟報便是。

    顧悟塵歎道:「我還是建議你去燕京一行,你拿我書信去燕京,只要湯公與張相認可你的才華,即使鄉試不得意,你仍不用擔心在燕京沒有出路……」

    林縛笑了笑,說道:「林縛更願在江寧輔佐大人……」

    「只用你為司獄,你不覺得委屈?」顧悟塵問道,他心裡也未曾不希望林縛留下來助他,他在江寧太缺乏得心應手的助手了。在他看來,用林縛治江島大牢,重開牢城就大有希望。能成功的重開牢城並維持下去,就是本朝刑名的一次重大革新。

    「林縛想做這司獄,還存有一分私心。」林縛說道。

    「哦?」顧悟塵看著林縛。

    「林縛有意在金川河口建一貨棧……」林縛說道。

    此時不說,日後在金川河口建貨棧來,顧悟塵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明堂來,與其到時讓顧悟塵覺得生分,還不如此時就坦誠相告。

    「呵呵,」顧悟塵對林縛的坦誠相告很滿意,再說他顧家在集雲社有銀股,要是一點都不允許林縛兼顧私事,他家以後又怎麼好意思從集雲社拿股子錢,笑著說道,「雖說文臣均以大公無私為典範,但是真正大公無私者只是戲文裡所唱,生平未有見,你只是要記住莫要因私廢公就行。」

    「林縛謹記大人的教誨。」林縛說道。

    「嗯,募集武卒之事急不得,倒是這司獄之職探囊取之,你這兩天便等我消息,」顧悟塵也自然滿滿的說道,「你去治獄,諸多事情也需抽絲剝繭緩緩圖之。你有滿腹才華,又一心為朝廷效力,不用擔心前程,董原不也是舉子出身?」

    「謝大人提拔。」林縛站起來朝顧悟塵揖禮道。

    顧悟塵留林縛一起用午餐,用過午餐,顧悟塵去衙門坐堂,林縛與周普返回集雲居。林縛沒想到說服顧悟塵讓他擔任江島大牢任司獄一職會這麼順利,細想起來,也能猜到顧悟塵有意將江島牢城當成他在江寧大刀闊斧進行革故鼎新的第一步棋。

    林縛不知道病入膏肓的大越朝還能維持多久,卻知道顧悟塵想對當下的官僚體制革故鼎新是何等的艱難,他與周普回到集雲居,牽馬進了院子,錢小五說有訪客在等候,林縛探頭一看,卻是錢小五的老債主、西城放印子錢的陳賴五涎臉站在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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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立竿見影

    林縛沒想到錢小五的老債主、西城放印子錢的陳賴五過來造訪他。

    「公子爺……」陳賴五腆著臉湊近過來,「前些天多有得罪,賴五今兒給公子爺賠罪來了。」

    「賴五爺客氣了,」林縛將馬交給趙夢熊牽到後院去,問錢小五知道趙虎、林景中帶著陳恩澤大早就去茶貨鋪子還沒有回來,他不是很想應酬陳賴五,但總不能將陳賴五丟給錢小五應酬,跟錢小五說道,「有沒有給賴五爺上茶?」抬腳往前院的賓客房裡走去,就想著在前院將陳賴五應付走。陳賴五這種地頭蛇輕易得罪不得,到底是他們放低姿態過來造訪,要是得罪了他們,也許不會有什麼大麻煩,但是他們使出些下作手段來,能讓人噁心死,這種人留給林景中應付最好,畢竟集雲社要在江寧城裡做生意,倒用得上陳賴五這種角色。

    「不用了,不用了,喝過茶了,」陳賴五非常客氣的說道,林縛請他坐,他也只是在椅凳上搭小半個屁股正襟危坐,「早就知道公子爺是混江龍,是一等一的頭面人物,今兒早上聽說公子爺昨天大鬧藩樓的事跡,賴五才知道還是對公子爺看走了眼。賴五雖然沒有什麼見識,但是也知道做什麼事情要跟著英雄人物屁股後面,這叫什麼來著…附…附驥之尾。這藩樓藩家賊不是個東西,做盡了刨絕戶門、踹寡婦門的壞事……」陳賴五一口氣說了藩家許多陰損話,直到錢小五端茶送過來才歇了一口氣,欠著身子跟錢小五說,「小五哥你如今是林宅的管事,哪敢勞你沏茶?」

    錢小五對逼他賣妻還債的陳賴五當然不會有什麼好臉色,將茶遞到桌上,跟林縛言語了一聲,就退了出去。

    林縛琢磨著陳賴五的來意,想起昨夜張玉伯說過陳賴五與沐國公府的管事是姨表親,沐國公與永昌侯一樣,都是江寧城裡的世襲望爵,陳賴五能在西城裡胡作非為也是依仗沐國公府的勢力。永昌侯府與沐國公府在江寧立族兩百多年,兩大家族子弟也有千人規模,這兩家子弟兩百多年來在江寧城中互通姻親的次數極少,要說這兩家背後沒有什麼齟齬,鬼都不信。林縛心裡暗自琢磨:陳賴五這個無賴地痞會是沐國公府派來試探水深淺嗎?

    林縛不動聲色的將陳賴五應付走,客客氣氣的送他出門,折回來看著桌上陳賴五過來時帶了當見面禮的幾包蜜餞,喚錢小五拿去處理。

    「丟大街上去?」錢小五問道,幾包蜜餞也就值三五十個銅子不值,錢小五覺得就算自己這個窮光蛋過來謝禮也都嫌禮輕了,陳賴五那傢伙嘴裡十分的客氣,只是這見面禮送得也太輕慢了,錢小五/不理解林縛為何要應付陳賴五這麼久的時間。

    「不,人遭恨,東西又不遭恨,」林縛笑著說,「給柳姑娘送一份去,其他的你們拿去分吃了,不要糟蹋好東西……」心裡想陳賴五要真是沐國公府派來試探深淺,那就要讓沐國公府知道自己既然一言不和拔刀相向,也能受得下這輕慢。

    ************

    陳賴五出了簸箕巷,巷子拐角外的街邊停著一輛馬車,掀開簾子來,一名穿著青衫的五旬老者探出頭來問:「如何?」

    「你沒有進去看,他對我那叫一個客氣,你也看到了,他送我出門口,那長揖真叫一個標準,」陳賴五這時候不講什麼儀態,擤著凍青的鼻頭,將鼻涕擦鞋底上,「我看這林舉子不是什麼了不得人物……」

    「呵,」老者雙手籠在袖中,笑了笑,說道,「那你惹他一惹。」

    「我有毛病去惹他?我不怕他,還怕張玉伯剝了我一層皮呢。」陳賴五搖頭,又問道,「到底是誰想試他的水底,是老公爺?」

    「這你就不要問了,」那老者說道,「你在藏津橋也收斂些,張玉伯真要將你拘了剝一層皮,你不要想我過去撈人。」說完就放下簾子,吩咐車伕駕車離開簸箕巷。

    ***********

    林縛在院子裡看了一會兒書,趙虎、林景中他們就回來了。

    林景中走進中院,看見林縛大冷天也坐在院子裡看書,說道:「恩澤留在鋪子裡。我們早上去鋪子時經過一家扁額店,想進去問問集雲社的招牌怎麼做,你猜猜怎麼著?」

    「怎麼著?」林縛笑著問,他見林景中眉飛色舞,一定是在匾額店裡遇到什麼好事了。

    「匾額店裡圍著一群人正談昨夜藩樓之事,藏津橋南的裕泰茶坊掌櫃也在那裡,知道我們家行銷茶貨,當下就要我們送幾樣茶過去試吃一下。我們此行帶過來的百斤老茶,都是顧家精心留存的,茶質自然是上佳。我們午前備了茶送過去,裕泰茶坊的東家恰也在那裡,試過茶覺得行,就讓我們在新茶上市之前,每月給他們送五十斤茶去,價也給得不錯,」林景中眉飛色舞的說道,「說實話啊,昨夜在藩樓,我是有些嚇著了,但是要是能想到能有今天立竿見影的好處,我指不定當時也會說幾句豪言壯語。我等會兒去見夢得叔,看貨棧能不能先借一千斤茶貨給我們應急……」

    等到明年新茶上市還有四個月,在這四個月裡,集雲社只能從顧家拿到一千餘斤老茶,裕泰茶坊今天一下子就要走兩成,難怪林景中這麼興奮,集雲社都還沒有正式開張呢。集雲社從顧家拿茶,即使在林記貨棧的基礎上再提價三成,普通的高沫茶,一斤也才八十錢,運到江寧銷價就是兩百錢。只要銷路通暢了,等來年新茶上市,顧家四萬茶運抵江寧,轉手就是三四千銀子的賺頭,就算折去顧悟塵、張玉伯等人銀股錢息以及別處的各種孝敬,這邊也淨落下兩千兩銀子,這是原先在林記貨棧每月拿一兩銀子月銀的林景中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林縛笑了起來,要沒有這點好處,他昨夜鎖住藩知美咽喉時何苦報出集雲社的名號?過兩天只怕大半個江寧城的人都知道集雲社跟慶豐行、跟藩樓不對付。

    林景中又問道:「對了,你說在這江寧城裡,慶豐行跟藩樓到底有多少對頭?」

    「這就要你日後仔細留意了,」林縛將適才陳賴五來造訪的事情說給林景中聽,「時下講究個中庸之道,除非能一下子將對頭搞死,不然就算心裡恨得要死,表面上還是會一團和氣的,這叫不失體統。慶豐行、藩樓在江寧城裡那些對頭們自己不想失體統,也許是不敢正面跟慶豐行、藩樓為敵,但是他們心裡卻希望有人替他們出頭噁心一下、打擊一下慶豐行、藩樓的,我們剛來江寧立足,可沒有什麼體統好失的,大不了拍拍屁股滾出江寧城去……」

    林景中想想也是,什麼都沒有的人膽子最大,真的要在江寧爭一番富貴榮華,膽子太小怎麼能成事?只是知易行難,林景中知道自己遇事卻沒有這分膽魄,以前自負得很,讀史也沒有覺得那些英雄人物有什麼了不起的,這段時間經歷這些事,終是知道就是那些個英雄人物身上不起眼的地方卻是常人遠不及的過人之處。他又想起一件事,問道,「夢得叔昨天說要借四個人手給我們,你拒絕了,等下我去見他,他要是再提起這事,我該怎麼答覆他?」

    林縛沉吟片刻,說道:「這宅子裡暫時不用什麼人,其他事情你看著辦……」

    「曉得,曉得。」林景中說道。

    在這個時代,鄉土故情是最聚凝力的一種東西,朝中做官講究鄉黨,經商遊學講究鄉黨,商號店舖講究僱傭家鄉人做活計,當兵打仗也講究鄉鄰為伍,就連落草為寇、下海為匪,也通常是聚鄉人而為之。

    商號興起百十年來,這已經是一個深入人心的傳統了。

    林景中、顧天橋、趙虎上次回去從顧家帶了兩個學徒出來,趙虎又將他弟弟帶上,就是這個道理;林縛提議從東陽招募子弟兵來充當江島大牢的守獄武卒,顧悟塵就頗為意動,也是這個道理。

    貨棧的事情馬上就要籌劃起來,這邊始終會面臨缺乏合用人手的問題。昨天林夢得主動提出借人手給這邊,是擔心林縛在江寧的安全,是借四名武夫給林縛當護衛,林縛拒絕了;林景中這時候又提起這茬,是希望從林夢得那裡借四個熟手夥計跑腿。

    林縛又跟林景中說起他過來可能去江島大牢做司獄官的事情,林景中睜大眼睛詫異的問:「怎能這麼巧?」

    「哪裡會是巧事?為了江島大牢司獄一職,我用盡了心思。」林縛笑著說。

    「對,對,」林景中恍然大悟道,「江島大牢孤懸城外,左右又無軍營庇護,正當面的朝天蕩局勢又比其他城郊之地複雜,別人想坐上這位子,也總要他的能力與做事的氣魄讓人放心才行。」

    「是啊,這個位子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坐穩妥的,況且也沒有什麼油水,」林縛說道,「事情定下來後,我要周爺跟趙虎去幫我,這邊的事情就要你多費心了。另外,也小心提防慶豐行跟藩樓的人在背地裡搞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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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晉安侯進奏使

    臘月十二這一天是開基節,也就是太祖登基的紀念日,意思上跟千年之後的國慶節有些相似,有些區別的就是,開基節這一天除了官府張燈結綵、官府中人有所表示之外,平民百姓卻沒有太多的熱情。

    這一天,顧家千餘斤茶抵達江寧,有七夫人、林夢得的默許,運有茶貨的商船走水路沒有碰到什麼意外,吳齊等人也隨船過來。

    當初隨吳齊扮成販馬客到上林裡的淮上流馬寇加上吳齊一共七人,這次過來四人,還有三人留在上林裡,留在七夫人顧盈袖身邊。雖說顧盈袖有顧悟塵做依仗,林庭立、林宗海、林續宗等人都不會過分的開罪她,但是也要防備小人狗急跳牆背地裡下黑手,再說七夫人顧盈袖那邊也需要使喚人。

    臘月十二這一天,天氣薄陰,吳齊他們過來時,江北已經在飄雪花,卻是江南岸今冬還未曾下過一場雪。

    「前日東陽知府沈戎乘官船抵達上林裡巡視,說是向宣撫使司奏請賞給上林裡鄉營指揮林宗海一頂雲騎副尉、正七品武官的帽子……」吳齊到江寧後才來得及喝一口茶,趕著林景中從茶貨鋪子趕回來,他說起這段時間來上林裡發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信裡無法詳細記述,還是要有人過來才能當面問仔細。

    「沈戎倒是一直不放棄將鄉營編入東陽府軍的努力,」林景中搖頭微歎,「這種事情他以前就做過一回……」

    「一頂正七品武官的帽子頂個屁用,」趙虎在上林裡鄉營呆過兩年,知道上林裡鄉營是什麼樣子,對沈戎的努力有些不屑,說話就有些粗魯,「上林裡鄉營五百健勇是林家每年拿近萬兩銀子養起來的,沈戎要是能每年拿出這麼多銀子,就算強制將鄉營編入兵馬司,林家又能作什麼聲?要是沈戎拿不出養兵銀子來,硬要將鄉營編入兵馬司,林家來個釜底抽薪斷了供養,那丟給沈戎的就是一個大麻煩。」

    趙虎雖然看問題不及林景中細緻,但是養兵要大把銀子這種粗淺道理卻是很懂的。

    林縛搖了搖頭,說道:「林庭訓能主事時,沈戎搞這些小動作算不了什麼,現在的問題關鍵是在林宗海——林宗海不是本宗子弟,將來不管是誰都輪不到林宗海去做林家的家主,相反的,別人當上家主甚至第一個要防範的就是林宗海;另外,上林裡鄉營是以林族子弟為骨幹,鄉勇又多是上林的子弟兵,一般說來林宗海是無法脫離林家**掌握鄉營的——怕只怕沈戎稍一示好,林宗海就奮不顧身的迎合過去……」

    「二爺對此事會是什麼態度?」林景中問道,林庭立是東陽府通判,在東陽府的地位僅次於沈戎,即使強硬的否決掉沈戎給林宗海加武官銜的行文也是可以的。

    「難說,若只是奏請給林宗海加武官銜,林庭立也很難反對——沈戎未必是要立時的將上林裡鄉營編入府軍,我看他這輕輕的一步棋只是想讓上林裡的局面變得更複雜、林家變得更四分五裂就夠了。」林縛說道,他心裡想沈戎應該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怕就怕他趁著林族內部明爭暗鬥而徐徐圖之。

    當然了,林縛這麼想倒不是替林族的將來擔憂,不管怎麼說,四分五裂的林家對他也有利的,林族越是團結的凝聚在本家的周邊,他作為旁支子弟就越是會給邊緣化,就越少能利用到林族的資源。要是林庭訓好好的能主持林家的事務,他想在七夫人與林夢得的幫助下將顧家茶貨運抵江寧那是做夢。

    「唉……」林景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他從小給灌輸的觀念就是諸事以林族為先,想到林族黯淡不明的前程,自然有些憂慮。

    「太多考慮這些也沒有用,」林縛心想著中風在床的林庭訓就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多慮無益,上林裡那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江寧這邊盡快打下根基才是首要,跟林景中說道,「茶貨鋪子那裡缺個車伕,我給派個人手過去,再調兩匹馬過去,人是過去駕車的,不要讓顧天橋他們覺察出有什麼異樣來……」

    「行,」林景中已經知道周普等人的身份以及林縛他們要在江寧立足的謀劃,換作他在上林裡時,自然會驚惶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江寧後,他整個人的心境變化許多,生性謹慎的他在林縛影響下,也有了些豪烈性子,不這樣想又能如何?拿趙虎的話,他已經上了賊船,他看著林縛手指著的乾瘦跟莊戶人似的漢子,問道,「老哥貴姓啊?」

    「林五爺你是集雲社的管事,你喊我周瞎子就成。」那漢子說道,他左眼給一塊醜陋的疤痕覆蓋,乍看上去觸目驚心。

    林縛指著周瞎子的眼睛,跟林景中說道:「周瞎子左眼給箭傷了,為了掩蓋箭傷,他將左眼上下皮子都拿刀割開口子……」

    林景中聽得下面兩顆卵蛋微微的抽搐,心想這些流馬寇對自己真狠,難怪能縱橫淮上近十載。江寧城中的那些地痞跟這些真正的亡命之徒比起來,還真是太小兒科了,只是他不明白林縛將這麼一號人物放在茶貨鋪那邊當個車伕是要做什麼。

    「現在我們在江寧城就像走鋼……」林縛繼續說道,他想說「鋼絲繩」又怕林景中他們理解不了鋼絲繩是什麼東西,換了個詞,「我們要在江寧盡快打開局面,處處行險、如走懸絲,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遇到難以想像的大凶險,我將周瞎子跟兩匹快馬放在茶貨鋪子那邊,是作為一招後手以備萬一。你要不是遇到特別艱難的事情,就不要讓周瞎子做馬車伕之外的差遣……」

    周瞎子嘿然一笑:「我駕車也是一把好手。」

    林景中點點頭,覺得林縛這麼考慮是為更穩妥些,他跟林縛說道:「我就領著他過去,就說是你的遠親,性子木訥得很,不容易親近……」

    「讓周瞎子自己牽馬去茶貨鋪子,」林縛說道,「你隨我們出城去。」

    ****************

    吳齊他們這次又隨船帶了不少馬過來,策馬行在冰得堅實的泥路上,林縛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心想不會南岸這邊也要下雪了吧?勒馬緩行,等林景中等人從背後跟上來。

    「江寧這邊茶貨鋪子算是開了起來,下一步我們要做的,就是在崇州同樣開間茶貨鋪子,這樣,從上林到江寧再到崇州的商路就算有個雛形,」林縛說道,「再往下就是要在江寧建貨棧,大宗貨物從江寧轉運崇州,在從內河轉入崇州縣城之前,船停在江心分貨,就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所需物資運到長山島去……」

    吳齊雙腿輕夾馬腹,與周普從後面跟過來,嘻笑道:「可惜十年來沒有林爺替我們這些流馬寇籌劃,不然也不用像今日這般只能做這喪家之犬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們必須要有在江心停船分貨的借口。」林縛說道。

    「自然是船太大,怕駛入內河會隔淺,必須停在江心由小船進行分裝……」吳齊笑著說道。

    「那就要買五桅大船來跑貨,」林縛問,「總不能三桅船就說船太大怕進內河隔淺。」

    「嗯,是要五桅大船,」吳齊點點頭,又說道,「另外,崇州那邊要盡可能的用跟江寧不相關的人手,這樣就能避免在分貨時露馬腳……」

    「崇州那邊,就完全由你們去負責,」林縛說道,勒馬停在官道邊的田埂上,「我是沒有時間再往崇州走一趟的,江寧吏部已經發了文書召我明日過去問對,做了司獄官之後,江寧這邊就輕易脫不開身——崇州那邊,要麼是你烏鴉爺親自走一趟,要麼派兩個人過去打點……」

    「我還是留在江寧,林爺你更需要人手,」吳齊考慮了片刻,說道,「反正秦先生他們離崇州也近,這段時間秦先生雖然沒有派人來找我們,我想他們也應該派人在崇州上了岸,我只需要派個人去聯絡,將這一切計劃帶給秦先生他們就可以了……」

    「嗯!」林縛點點頭,他身邊只有周普、趙虎,總覺得人手不夠用,周瞎子作為一步暗棋不動,再多吳齊兩人,想做什麼事情就更寬裕一些。

    這時候,前頭上百名騎士擁著五六輛馬車過來,隊伍前頭的兩名領騎扛著兩槓朱紅錦旗。旗幟給風裹住沒有展開,也看不出馬車坐的是什麼人,看這氣勢,來頭倒是不小,林縛他們下了馬,牽馬讓到一邊給進城的人讓路。

    馬車跟騎隊行到近處,一陣北風吹來,將旗幟展開,林縛看了一驚,那旗子上寫著「晉安侯府江寧進奏使」兩列大小不一的錦繡字,想不到除了慶豐行外,奢家竟公然派人進駐江寧了。要知道朝廷策封奢家為世襲晉安侯的文書才抵達江寧沒有兩天,還沒有正式張榜對外公佈呢。

    進奏院跟後世的駐京辦性質差不多,是各郡三司衙門(宣撫使司、按擦使司、提督府)的駐京聯絡地,各郡三司衙門都在進奏院都設進奏使,負責向朝廷報告本郡軍民情報、呈遞本郡表文,朝廷有什麼詔令、文牒也由他們向本郡傳達。

    晉安侯作為本朝唯一裂土擁軍的實權封爵,地位不在各郡三司之下,自然有向進奏院派駐進奏院的權力。

    本朝在燕京、江寧兩京都設進奏院,但是江寧遠離中樞,守陵官都是失勢的人物,江寧進奏院自遷都之後就一直是空殼子,沒有哪個郡的三司衙門會吃飽了撐著往江寧派駐進奏使。

    前無古人,卻非後無來者,剛剛歸順朝廷、裂土封侯的奢家竟向江寧派駐進奏使,如何令林縛不驚訝:奢家到底想要做什麼?

    隊伍緩緩行過時,那些護衛騎士警惕的盯著路旁佩刀的林縛他們,倒是馬車裡的人一點都不在意,林縛聽著第二輛馬車裡傳來女人說話的聲音:「聽忠伯說二哥上回秘密來江寧時遇到一個漂亮的女人從此就念念不忘,倒不知道二哥做了什麼,總之挨了爹爹一頓訓;嫂嫂慫恿著二哥來江寧當進奏使,就不怕二哥再去找那個女人?」

    這聲音煞是清亮好聽,林縛眉頭卻微微蹙著。

    「男人總是貪得無厭,等你以後嫁了人就知道,我哪有心思煩心這個,他愛娶幾房就娶幾房,反正不要過來跟我爭老大的位子……」又一個聽上去語氣軟綿綿慵懶、話裡意思卻尖銳的女人聲音傳出來。

    這時候卻是車裡人想透一口氣,將車簾子掀開來往外看,露出擠挨在一起的兩張如花似玉的臉,她們想開車外的景致,卻與林縛的目光撞到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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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拔刀救人(一)

    寒風凜冽,泥路給吹得發白,官道兩旁榆柳桑棗等雜木枯枝蕭條,不時有斷枝給吹折斷下來,除了林縛他們以及晉安侯府的馬車騎隊外,還有十幾輛裝滿木炭的牛車擁擠在官道上,午後官道上行人也不少,馬車行得很慢。

    奢明月感覺行速慢下來,在車裡等得厭氣,掀起來車窗簾子來,恰看見林縛那張削瘦冷峻的臉,與他的目光接上,換裝其他女孩子,或許會驚羞的放下車簾子,奢明月只是嬌媚玉臉微微一側,避開林縛的視線,打量著路側這些個牽著高頭大馬的漢子,心裡好奇起他們的身份。這些高駿良匹在東閩晉安更罕見,這路旁的六個漢子竟然人手牽一匹,如何讓她不好奇?

    奢明月年幼時給一匹烈性子的小母馬蹶了一蹄子,她娘親心疼她就讓隨從將小馬給殺了,等她爹回來,當著僕人的面抽了她娘親兩巴掌,奢明月就知道良種駿馬在晉安是比一般東西都珍貴的東西。

    林縛看著車窗簾子掀起來,看著車簾子裡露出兩張如花似玉的臉蛋來,那少女下頷稍尖,美則美矣,只是稍有些青澀,眉眼間也有些英氣;那少婦卻是膚如雪光、圓潤玉澤,眸光流離清亮,眉眼間流轉無限風情,那鼻、那唇以及輕紅飛起的雙頰無一處不美,她乍看見林縛也看著她,那眸光一驚一閃一躲,又添了幾分嬌媚意味。林縛看了也心裡微歎:這女人好美。

    馬車緩緩行過,趙虎、林景中他們都猶有餘意的盯著馬車看,趙虎聲音嗡嗡的問:「這娘們是誰,竟比七夫人還美一分?」

    「七夫人不在這裡,小心讓她聽見,對你不待見,這女人最見不得說她不如別人漂亮。」林景中開玩笑說道,待馬車跟騎隊過去,才微帶訝異的跟林縛說道,「奢文莊策封永鎮世襲晉安侯的事情還沒有詔告天下啊,奢家就大搖大擺的派遣進奏使進駐江寧,他們想幹什麼?」

    周普、吳齊也都眉頭微蹙,有一個杜榮要對付已經夠頭疼了,沒想到奢家光明正大的派了這些人進來,而且進奏使很可能就是幕後指使白沙縣劫案的奢家二公子,這局面是越發複雜了。

    「聽上去像是奢家向朝廷投降求和,實際上大家心裡都清楚,東南這仗朝廷是無力打下去了,被迫裂土封爵招安奢家,」林縛搖頭歎息,「對於奢家來說,伺探江寧的動靜,甚至比伺探燕京的動靜更重要……」

    「你是說奢家這次歸附後其實還不會安分下來?」林景中問道。

    「朝中會放心的讓奢家永鎮晉安嗎?」林縛反問道。

    「開國兩百多年來,還沒有哪家像奢家這般裂土封侯的,儀同開府三司,權勢之重,一等親王爵都不能比,不是朝廷放不放心的問題,只是中樞要面對的麻煩不止奢家這一樁,所以要暫時安撫奢家騰開手腳來……」林景中說道,「這道理也淺顯,等騰出手腳來,中樞還是要收拾奢家的。」

    「奢家自然也是看透了朝廷的虛實,但是他們忌諱李卓,李卓與麾下數萬精兵始終留在東閩,也令他們喘不過氣來,不如暫時歸順,好讓朝廷中樞放心將李卓以及李卓麾下數萬精兵調去薊北對付東胡人,他們好守著晉安靜候時機;中樞對奢家也不可能不防備,使李卓擔任江寧兵部尚書兼江寧守備將軍坐鎮東南幾乎也成定局,聽顧悟塵說李卓的任命詔文在年前就會發下來……只是眼前不是誰來東南坐鎮的問題。」林縛微微一歎,沒有繼續說下去。

    林景中也搖頭微歎,在上林裡時,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跟朝中大事如此的關係密切。

    林縛跨上馬,這時候前頭運炭的十幾輛牛車不知怎的,突然間有一輛斜倒在官道上,數千斤木炭從車上傾洩下來,堆成黑黢黢的一堆,十幾輛牛車頓時亂成一團,將整個官道完全堵住,晉安侯府進奏使的車隊自然也給堵了嚴實,護衛騎士都擁到前頭驅趕運炭牛車。

    「不對……」吳齊拉住林縛的馬頭,讓他回頭往牛車方向看去。

    裝載滿木炭的牛車行得慢情有可緣,但是官道上還有許多散騎行人卻也慢騰騰的跟在牛車後一點不焦急就有些奇怪,林縛他們剛才的注意力一直在晉安侯進奏使的車隊上,沒有去看運炭牛車隊的異常,這時候看到這十幾輛牛車將官道堵住,才看出些異常來。

    「大家上馬……」林縛當機立斷道,奢家在東閩作亂近十載,東南不知道有多少男兒死在奢家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因為奢家家破人亡,雖說朝廷給奢家裂土封爵,但是恨奢家入骨、殺之而後快的人不在少數,就像維揚府知府董原就不惜跟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東閩總督李卓絕裂也絕不肯贊同招安奢家。不管誰要在江寧東華門前刺殺晉安侯進奏使,他們六人都插不上手,關鍵他們本身就是騎馬佩刀,不避開很容易給誤傷到,林縛勒著韁繩跟周普說道,「你帶上景中,我們躲遠些……」

    「我會騎馬……」林景中想抗議,腰下一緊,瘦弱的身子給周普夾在腋下橫放在馬背上,吳齊牽過林景中的坐騎,六人騎著五匹馬牽著一匹馬朝遠處策馬而去,才走過百十步,前頭的異變就在突然間爆發了。

    林縛勒馬回頭看過去,就看見晉安侯進奏使車隊的大半護衛給吸引到前頭驅趕牛車,即將進江寧城,的確是車隊防衛最懈怠的時候,很難想像會有人就在離江寧東華門不到三里地的地方行刺,那些個散在車隊兩旁的十多人紛紛抽出刀劍朝為首那輛馬車衝過去,更令人驚訝的,更前頭擁牛車而行的十多扮成運炭客的人更是拿出強弩站上牛車朝著當前的護衛騎士攢射。晉安侯進奏使車隊頓時給殺了個措手不及,十多人連刀都沒有來得拔出來,就成了弩下亡魂,四五名刺客跳上為首的馬車,瞬間時就看見一股子鮮血從車窗飆出來。

    林縛還當刺客得手了,卻不料下一刻就有個刺客鑽出車廂在車頭大叫:「奢飛虎不在這車裡……」這刺客也甚是瞭解,跳上車廂,就朝第二輛馬車撲去尋找他們此行的刺殺目標。

    刺客們一下子慌了手腳,紛紛往剩下四輛馬車撲去。

    這會兒,就看見第二輛馬車突然間調轉車頭往林縛這邊馳來,刺客們認準目標人物就藏在這輛馬車時,都捨棄其他馬車,盯著這輛馬車追來。那名手腳最快的刺客在馬車放速狂奔之際,飛身抓住馬車後廂壁上了馬車,其他刺客有撒開腳追趕的,也有人去牽馬要騎馬追來。

    「怎麼辦?」吳齊、周普都看向林縛。

    「救人。」林縛眼睛盯著屈身上了馬車頂的刺客,馬車前頭除了駕車車伕外,還有個護衛的武士來,那武士已經撥出刀轉身要去斗那個刺客。

    「……」吳齊、周普都發愣,他們原先想暗中使個絆子阻止馬車逃跑,讓刺客順利的將奢家一名重要人物刺殺掉最合他們的心意,沒想到林縛竟然要救人。

    「奢飛虎有八成可能不在馬車裡,兩個女流之輩倒是有勇氣以身吸引刺客,不要猶豫,準備好救人。」林縛盯著馬車馳來方向,他剛才只看見姑嫂兩人從車窗露出來頭來,雖然不確定裡面還有沒有人,但是奢飛虎在進城時跟姑嫂兩人擠同一輛馬車的可能性較小,再看前面亂在一團、鬥成一團,那些個護衛反應過果然優先保護第四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馬車,只分了十二三騎過來追趕追逐第二輛馬車的刺客,更多的護衛跟最前頭的刺客殺在一團,那些追趕第二輛馬車的十多名刺客還沒有發應其中的異常。

    最先撲上馬車的那名刺客以命相搏,竟然不躲護衛刺向他左臂的一刀,一腳將那名護衛踹下馬車,脅下給車伕短刃刺中,他卻不緩分毫的一刀割向車伕脖子,在他撩開車簾子要殺進車廂裡去時,卻愣怔了一下。

    吳齊這時候飛身跳上馬車,一拳只打向刺客的後腦勺,林縛也奮不顧身的跳上馬車,將給吳齊打昏的刺客抱進車廂,見車廂裡果然只有兩個給嚇得玉面蒼白的佳人,回頭吩咐吳齊:「我們將人救走。」吳齊嘿然一下,堪堪將要衝進田溝裡的馬車拉住,策馬往遠處馳縱,周普他們將吳齊跟林縛的坐騎牽上,也跟在馬車後往遠處逃去。

    林景中給周普壓在馬背顛得難受,直讓他要將吃進肚的午飯都吐出來,這姿式卻能看見後面的情形,追來的十多刺客就要給十幾名護衛趕上,心想著他們只要將馬車擋住,阻止刺客片刻,就能幫助護衛將馬車裡的人救下來,林縛為何要讓吳齊駕車遠走,他們也要跟著逃跑?

    林縛將那個給吳齊打昏的刺客放下,看見車裡的美艷少婦拿出短小的銀妝刀要刺來,一手將她手裡的刀奪下來丟出車廂外,說道:「夫人多心了,我們只是路見不平相助夫人的路人罷了,夫人可莫要誤傷了好人,」又覺得這少婦心思難猜,放心不下,說道,「對不住夫人了,林縛可不想救人之時再給你們從背後刺一刀……」眼睛盯住少女,雙手快速的貼著少婦身子搜了一遍,確認她身上沒有藏別的利器。

    那少婦不清楚林縛他們的身份,給林縛那快如蛛爬的手指貼著身子搜一遍,也沒有尋常女子的扭扭捏捏,依舊警惕的盯著林縛,嘴裡說道:「只要救下我們,奢家自有厚禮相酬!」

    「可不敢貪奢家的厚禮,救下你們,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林縛嘿然笑道,又眼睛盯著少婦,將少女身上搜了一遍。

    雖然林縛的搜身非常的專業,並沒有淫邪的意味,那少女身子給男人摸過一遍,粉臉通紅的罵道:「登徒子,你竟想佔我跟嫂嫂的便宜,小心奢家將你的雙手斬了。」少婦倒是知道林縛搜身沒有淫辱她們的意思,雖然給個男人搜身也是受辱,卻能忍住不出聲。

    「小姐這麼威脅我,那只有將你們交給刺客了。」林縛放鬆坐下來,嘻笑著坐到少婦跟少女的中間,一腳踏住昏死過去的刺客胸口,任吳齊在前面縱馬前行,只是不讓兩女人看車外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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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2 18:54:26
第三十章 拔刀救人(二)

    林縛他們完全不管身後的情形,過了九甕橋駕車縱馬直奔攝山而去。

    進了山,就棄了馬車,聽著後面有馬蹄聲,林縛只朝奢家姑嫂兩人說道:「刺客還在後面追趕,得罪了。」先後挾著少婦、少女兩人軟綿綿的身子放到馬背上,牽著馬往山林裡鑽,那個給打昏的刺客由吳齊放在馬背上,林景中這才給周普放開自己牽馬走,趙虎牽著三匹馬,周普跟另一名隨行的流馬寇留在最後步行掩藏行跡。

    攝山之中,林縛與周普前天剛來探過地形,他們在山林裡鑽了半炷香的時間,就將身後的追蹤馬蹄聲甩開,他們在密林中間的清溪邊停下來,將奢家姑嫂兩人放下來。

    那少婦這時候也早明白林縛他們絕不是尋常路遇不平的路人,她們家的車隊護衛有百人之多,刺客頂多才三十多人,他們救下她們姑嫂二人不往護衛那邊逃,也不往江寧城或者秣陵縣城方向逃,偏偏是越逃越荒僻,最後逃到這山裡來,心思自然叵測。清艷少婦給放下馬來,她稍遠些站在溪邊石上,稍理混亂的心緒,也知道林縛是這夥人領頭的,看著他:「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將我們救回去?」

    「你們要敢對我們怎麼樣,小心我們奢家……」奢家少女心裡發虛的補了一句。

    「夫人跟小姐真是多慮了。看我再解釋什麼也不能釋你們疑心,你們便等著吧,看我們到底有沒有歹心,」林縛嘴角漾著淺笑說道,又扭頭跟趙虎說道,「你們在這裡好生照看著這二位,我們過去將這名刺客解決掉……」便與周普、吳齊挾著刺客往另外鑽,林景中也深一腳淺一腳跟了過去。

    「奇貨可居?」林景中跟著鑽進山林深處,眼睛瞥了奢家姑嫂兩人的藏身處,疑惑的問了林縛一句。

    「你啊,平時謹慎起來啊有些膽小,這時候倒比我們還貪心,我們有資格跟奢家談奇貨可居?」林縛笑了起來,讓周普將刺客放下,對給丟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刺客說道,「這位大哥,你要是不醒過來,我們也不敢替你包紮傷口。」

    聽林縛這麼說,那剛才跟死了似的刺客就翻身坐起來,手捂著肋下的傷口,眼睛盯著林縛:「你們是什麼人?」

    「你不要問我們是什麼人,我也不問你們是什麼人,」林縛也找了塊山石坐下來,坐在刺客的前面,見那刺客三十歲左右,頷下短鬚如針刺,闊臉說道,「我想你也不忍心對兩個女流之輩下手,所以我們就順手救了下來,並不是想阻你們刺殺奢飛虎——我們跟奢飛虎可沒有什麼交情。你們一開始就盯錯了車,注定此次行刺會失敗,我們駕車縱馬往這邊逃,吸引你的同夥追過來,是希望進了山,你的同夥能藉著地形多逃出幾個人出來,你可千萬不要認為我們有什麼歹心……」

    林景中才知道林縛他們一路駕車縱馬往山裡逃的用意,說到底還是不忍心看到這些刺客都喪命奢家護衛刀下。

    「我還識得好歹,大恩不言謝,」那刺客忿恨的一拳打在山石上,「我們在溧水時看到奢飛虎坐上第一輛車,沒想到這廝會中途換車……」

    林縛看他一拳打得拳頭血肉模糊,也知道他心裡為這次失敗的行刺悔恨不已,奢飛虎有百多名精銳護衛,他們總共才三十多人,就是做好魚死網破的準備,現在誤中副車、奢飛虎應該安然無恙,他們卻不會有多少人能逃出來,而且江寧這邊會展開兵馬去搜捕他們。

    林縛也知道如何去安慰他,看著他如木石的坐在那裡,示意周普給他包紮傷口。

    這漢子肋下的刀傷不重,吳齊從背後一拳將他打昏也有分寸,周普給他包紮過傷口,林縛將隨身帶著充飢的幾塊麥餅跟些傷藥包好跟一把沒有記號的腰刀遞過去,說道:「我們便當壯士你是半途掙脫逃跑的。這攝山不大,藏不人,明天多半會有官兵來搜山……」

    「你卻是不問我們因何刺殺奢飛虎?」那漢子問道。

    「奢家這些年做的缺德事多得去了,我們管那麼多做什麼?」林縛心知此時沒有資格過深的涉入更深層次的鬥爭中去,他們手頭還有一堆麻煩等著解決,不想將太多的事情的攬到自己身上來,打斷這漢子的話,抱拳拱手,說道,「我們走了,你們多保重。」

    那漢子也知道不能奢求林縛他們太多,默然無語的看著林縛他們離開。

    ********

    林縛他們回到山溪邊,在趙虎他們看護下,奢家姑嫂二人都很安穩,沒有想著逃跑,林縛走過來,笑著說:「看來刺客是給甩掉了,我們這就護送夫人、小姐去江寧,免得夫人總是懷疑我們有什麼歹心。」

    那少婦臉美艷得緊,眉頭卻微蹙著,似是在懷疑剛才給林縛他們帶進山林深的那個刺客的行蹤,林縛又說道:「那個刺客啊,大概過兩天屍體就給山裡豺狼吃食乾淨了……」

    林縛有意讓奢家多焦急些時間,好分散城中以及奢家派出去追捕刺客的追兵,他們刻意穿過山林從攝山南麓離開,又繞過紫金山、秣陵湖,到南城的南薰門進城,直接將奢家姑嫂二人送到江東按察使司衙門裡,這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下來。

    到按察使司衙門才知道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在入城之前遇刺、隨行家眷又給刺客劫走,讓江寧城裡都鬧翻了天。江東按察使司、江寧府兵馬司都派出大批的巡騎出東城搜捕刺客以及尋找奢家姑嫂兩人,江東按察使司還派人去知會江寧守備將軍府,希望派出駐軍配合搜救。

    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不單單按察副使顧悟塵天黑之後仍守在按察使司衙門,就連按察使賈鵬羽也守在衙門裡等候進一步的消息。不要看晉安府江寧進奏使才是正六品的官銜,但是擔任晉安侯江寧進奏使的是晉安侯次子奢飛虎,被劫持走的是奢飛虎的嬌妻奢宋氏跟晉安侯的愛女奢明月,東南好不容易安穩下來,要是再起兵釁,這責任是他們這些三四品的地方大員擔不下來的。

    顧悟塵得楊樸進來稟報說林縛他們在城外恰逢其會的將奢家姑嫂兩人救下來,興奮的說道:「快將他們帶進來,」又吩咐身旁的聽差,「快去稟報賈大人,就說人給我們救了回來。」他站到台階前看著林縛他們牽馬擁刀護送著奢家姑嫂兩人進來。

    風燈高挑,映得院子門亮如白晝,奢家姑嫂二人擔驚受怕的給林縛他們牽著鼻子走了半天,花容慘淡,鬢斜發亂,錦衣襦裙也給劃破多處,但是在燈火的照耀下,美色沒有稍減,又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引誘得按察使司衙門裡留守的官吏以及武卒都走出來站到走廊裡圍觀。

    林縛這才朝奢家少婦笑道:「這裡便是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夫人一顆心可是安下來了?」看見顧悟塵走出屋子站在台階前,忙過去作揖行禮,「林縛見過顧大人。林縛午後本與隨從出東城去拜訪秣陵知縣陳/元亮大人,不曾想在東華門外遇到刺客行刺晉安侯江寧進奏使。林縛人寡力薄,其時十多名刺客一起追殺這位夫人跟這位小姐所乘的馬車,林縛不敢停留,救得人後,給刺客追殺著逃進攝山,躲過刺客又怕路上遇到官兵解釋不清楚,便索性將這位夫人跟小姐從南薰門進到按察使司衙門來,交給顧大人處置……」

    「好,好,你還沒有進按察使司就立下奇功一件。」顧悟塵高興說道,心裡想只要林縛沒將這姑嫂二人留在城外過夜,救下人來就是大功一件,要是過夜了,這姑嫂二人的身子清白問題就解釋不清楚了。

    林縛又給奢家姑嫂二人介紹顧悟塵:「顧大人是江東按察副使,夫人跟小姐有什麼委屈,盡可以找顧大人傾訴。」

    奢明月瞪了林縛一眼,滿腹的委屈卻是說不出口,她跟二嫂的身子在馬車裡給這無賴摸了一遍,這委屈又怎麼跟外人說起?他們明明能更早將她們帶進城來交到奢家人手裡,卻偏偏從南城繞了一個大圈,繞到天將黑才進城,讓她們一路上都在擔心會不會遇到別有用心的歹人、身子清白能不能保住,他這時候卻輕輕一句「怕解釋不清楚」就將這一切揭過去。

    那奢家少婦卻像將午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忘在腦後了,朝顧悟塵斂身施禮,輕柔說道:「妾身奢宋氏拜見顧大人,多幸這幾位義士費心搭救,妾身與小姑明月才能安然無恙的到江寧城中來,還請顧大人快快通知我家夫君晉安侯江寧進奏使奢飛虎,好讓妾身夫君好好答謝這幾位義士……」

    「不必、不必,林某人的身牘已經在江東按察使司衙門內,雖說還沒有正式赴任,也算半隻腳踏進按察使司衙門了。今天路遇匪盜撥刀除之,實是林某份內之事……」林縛心想這娘們挺不簡單的,首先以身為餌吸引刺客的追趕,雖說在路上給他們嚇得夠嗆,到按察使司衙門裡轉眼就鎮定下來,倒是奢家小姑娘心裡還是有些怨恨不懂掩飾。

    這時候江東按察使賈鵬羽接到稟報急沖沖的從正院走過來,看到奢家姑嫂二人安然無恙的站在院子裡,鬆了一口氣的問顧悟塵:「有沒有派人去江寧府報信?」

    「聽賈大人吩咐,我這便派人去報信,」顧悟塵笑盈盈的說道,讓楊釋拿他的手牌去江寧府衙門報信,又跟林縛說道,「晉安侯少侯爺他們在江寧府衙門等候回音呢,你派個人跟楊釋一起去報信……」

    說起來直接將奢家姑嫂二人用馬車送到江寧府衙門更方便,但是奢飛虎他們在江寧府衙門等候消息,明顯是看不起按察使司的搜救力量,無論是顧悟塵還是賈鵬羽都不會主動將人送到江寧府衙門的,而是要奢飛虎以及江寧府負責搜救的官員到按察使司來接人。

    楊釋過去報信是報喜信,奢家自然要給報信之人打賞,顧悟塵才讓林縛派個人一起跟過去報信,也是要奢家跟江寧府衙門知道林縛他們才是立下大功之人。

    顧悟塵吩咐楊樸:「你快去讓人準備一間靜室,請少夫人、奢小姐稍作休息等候少侯爺他們過來……」又親熱的拉過林縛的手給賈鵬羽介紹,「這便是我前些天跟賈大人推薦的林舉子,奢家二女便是林縛與家僕全力救下……」

    林景中這才知道林縛為什麼要繞個大圈子擦著天黑才進城將人交到按察使司衙門來,除了折騰奢家外,還有就是折騰的動靜越大,越顯得他們救人的功勞之大,但是也需要一個有地位的人來替他們彰顯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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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2 18:54:40
第三十一章 論功待賞

    江東按察使賈鵬羽出仕之後,立功多在刑曹,但是他籍出西秦,無可避免的給打上西秦派的烙印。

    去年官兵在冀北陳塘驛給東胡人打得大敗,元氣大傷,也迫使中樞以裂土封爵的屈辱條件接受奢家的歸順,以換取東南精兵能支持北線。陳塘驛一役使得聖上對當權的西秦派官員喪盡了信心,即使西秦派領袖陳信伯還能勉強保持相位,卻也搖搖yu墜,朝中其他西秦派官員或貶或適已是七零八落,昔時盛極一時的西秦一派,眼見就要徹底的殞落了。

    賈鵬羽以諳習律令得除江東按察使司,在江東以清廉勤慎、善謀決斷而素有美名,但他知道這些成為不了他的護身符,楚黨新貴顧悟塵咄咄而來,他便想著要能順利的告老還鄉就好。

    年屆六旬的賈鵬羽,短鬚及鬢髮微有霜白,在燈火下他瞇眼看著院中站立的林縛,看著這位前些天夜鬧藩樓而名起江寧的青年,見他身材挺拔、氣度從容,雖是舉子儒士,然而按刀虎步行止有英武之姿,才弱冠之齡就是舉子出身,難怪顧悟塵力保他去做江島大牢的司獄官,心裡卻奇怪:他怎麼不去京師參加會試以搏更顯赫的功名?心裡又想:不要這顯赫功名也好,朝中朋黨攻伐,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十年八年後楚黨又失勢,擠進中樞的漩渦說不定屍骸無存,還是留在地方上安穩些。

    賈鵬羽此時也只想著能安然致仕還鄉,或許過些年楚黨式微他骨頭未老還有出仕的機會,這時候卻不會無故去觸顧悟塵的霉頭,雖然他對顧悟塵力薦的人心裡有所排斥,但是親眼看林縛氣度不凡,再說林縛今日也確實立下大功勞,他更不會太冷淡,熱切的按著林縛的肩頭說道:「好,好,顧大人力薦的年輕人果然是有前途。」至於林縛從南城繞了個大圈子才將人帶進城裡來的細節,賈鵬羽才不會細究。再說林縛他們走東華門,奢家姑嫂二人多半會給江寧府兵馬司的人截走,那按察使司的功勞就顯得淡薄了,從這個角度來說,賈鵬羽也覺得林縛他們做得好。

    「林縛一切都賴兩位大人栽培。」林縛說道。

    奢明月與嫂嫂奢宋氏站在院子低眉垂眼,她們一路上都不知道林縛他們的身份,只是擔驚受怕給帶著繞城而走,這時候見江寧按察使、按察副使兩個地方大員對這個叫「林縛」的青年都親近有加,心裡更是奇怪:他到底是誰?她們過來之前也沒有聽說江寧城中有什麼林姓大族。

    這會兒,楊樸那邊備好靜室,請奢家姑嫂進去稍作休息。奢家姑嫂二人在靜室裡休息片刻,就聽見大門外有馬蹄聲傳來,衙門外守值的兵卒大聲通傳江寧府尹王學善、江寧府兵馬司左司寇參軍張玉伯等人前來,院子裡步伐雜亂,接著就聽見院子裡有熟悉的說話聲傳來,奢明月一時沒能忍住,不爭氣的哭了出來,打開門看見二哥在眾護衛簇擁下站在院子裡跟按察使司的兩位長官寒暄,哽咽著喊道:「二哥……」

    林縛靜然站在顧悟塵的身後,看著晉安侯奢文莊次子奢飛虎在江寧府尹王學善、江寧府左司寇參軍張玉伯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奢飛虎雖然此行到江寧是擔任晉安侯江寧進奏使,正六品的文官,但是他此時身穿緋紅銅鉚釘鑲鋼片綿甲,腰間繫著環首鎦金嵌玄色革銅鞘佩刀,他的左手拿白布包裹起來,想來是與刺客搏鬥時受了輕傷,身後兩名侍從一人替他拿著一頂漆紅插羽銅冑、一人手裡幫著拿著齊胸高的棹刀,刀身在燈火照耀下雪亮耀眼,使奢飛虎整個人看起來殺氣騰騰,再加上他身材挺拔,臉略削瘦,濃眉大目,目光霍霍如電,十分的有賣相。

    要不是午後親眼看到他在東華門外坐視其妻、妹以身犯險替他引開大部分的刺客,林縛或許會將他當成一等一的英雄人物,這時候嘴角卻是溢著在燈火下不那麼分明的淺笑,看著他與賈鵬羽、顧悟塵在院子裡寒暄,心裡想奢飛虎即使是個人物,也不過奸雄而已。

    奢明月情緒激動的衝出來,奢飛虎之妻奢宋氏則從容淡定的扶門輕喚了一聲:「夫君,你過來了……」娉婷走到奢飛虎的身側,又十分溫順的給王學善、張玉伯等人斂身施禮。

    「敢問是哪幾位義士救了拙荊跟舍妹,飛虎自當厚禮相謝。」奢飛虎抱拳朝院子裡眾人說道。

    「不敢當,林某人不才,與家僕在東華門外適逢其會僥倖救下尊夫人跟令妹。」林縛站出來朝奢飛虎拱拱手,也沒有客氣的拒絕奢飛虎厚禮相酬,他剛才聽顧悟塵跟賈鵬羽介紹說奢明月是晉安侯奢文莊的幼女,心裡奇怪奢明月怎麼不留在晉安侯的膝前,偏偏要跟著她的兄長奢飛虎到江寧來赴任?

    「這位是?」奢飛虎目光銳利如電的望了林縛一眼,轉頭看向江寧府尹王學善時,他的眼神又變得有幾分疑惑,似乎在等在場的江寧官員替他介紹林縛的身份。

    東華門外官道上車隊跟林縛他們錯身而過時,奢飛虎坐在後面的馬車裡就有注意到身繫腰刀、牽高頭良駿的林縛他們,說實話正是林縛吸引了他以及眾護衛的注意力,反而對真正的利用運炭牛車做掩護的刺客掉以輕心。後來林縛他們從刺客手裡搶過馬車,毫不停頓的縱馬往東逃竄,奢飛虎他們直到剛才接到按察使司派人報信之前都還將林縛當成刺客的同夥,奢飛虎將身邊護衛悉數派出進攝山搜捕,又讓江寧府兵馬司以及江寧按察使司派出大量的巡騎出東城搜捕,哪裡想到林縛一行人從城南兜了大圈、兜到天黑說人是他們給救回來了。

    奢飛虎心裡窩囊,卻又不得不承認人的確是林縛他們救下來的。本來他的護衛可以將三十多個刺客都圍殺乾淨,只是一前一後的追殺進了攝山之後,反而給五六名刺客從山間逃走了。即使林縛繞了個大圈子最後將人送到按察使司來,他也只能當成這是江寧城府司之間的內部鬥爭,再說他自己心裡也清楚江寧眾人對作亂東閩近十載的奢家會有什麼態度,要不是擔心他們奢家重新起兵釁,在場的這些江寧官員說不定更盼望他在東華門外給刺客殺死。

    王學善、張玉伯都不知道要怎麼介紹林縛,賈鵬羽笑著說道:「少侯爺是少年英雄;林舉子也是少年英雄,很得顧大人的欣賞……」

    顧悟塵在旁也面帶微笑的頷首,很滿意賈鵬羽當著眾人的面說林縛說是他門下中人。

    奢飛虎還是不知道林縛究竟是誰,他卻知道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眼前這林姓青年是楚黨新貴、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的親信,這又朝林縛舉拳行禮,說道:「飛虎在這裡多謝林舉子了,今日拙荊與舍妹受了驚嚇,飛虎要帶她們回館驛早早歇息,自當另擇時日到尊府酬謝……」

    「請便、請便……」林縛還是拱著手笑嘻嘻的說道,非常客氣的看著奢飛虎等人離開按察使司衙門。

    奢飛虎等人離開之後,江寧府尹王學善也沒有停留就隨之離去了,倒是左司寇參軍張玉伯還要跟按察使司匯報搜捕刺客之事留了下來。說實話,只要奢家姑嫂二人安然無恙的歸來,江寧府兵馬司以及按察使司對搜救刺客沒有多少興趣,只不過面子上的事情仍然是要進行下去。

    林縛問張玉伯才知道除了逃入攝山的五六名刺客外,其他刺客都在兵馬司的人馬趕到之前給奢家護衛悉數殺害。奢家護衛死亡也相當慘重,差不多有二十人當場死亡,重傷也有十多人。諷刺的是,刺客使用的刀槍、手弩都是晉安府所出,張玉伯猜測這些刺客也許是李卓麾下軍士不忿奢家叛亂十年一朝歸順竟然能裂土封侯才秘密組織了此次行刺,畢竟李卓所率軍隊跟奢家作戰多年,部下繳獲有晉安府出的兵器實屬正常;這一點也可以從奢飛虎並沒有抓活口追問幕後指使的打算來間接證明。

    不過除了兵馬司的巡騎外,奢飛虎也將他的護衛大半都派出去繼續搜捕刺客,想來也不願意輕易就放餘者逃生。

    林縛唏噓不已,奢飛虎除了幾十名完好不損的精銳護衛外,還有慶豐行的武力可以秘密調用,他都有些替那些刺客擔心了。當然,他也不擔心今日放走的那名刺客萬一給奢家抓住給牽涉到他的頭上來,他完全可以推得一乾二淨說那刺客逃脫後反咬一口。

    林縛在東華門當機決斷要救奢家姑嫂,可不是單純為了憐香惜玉。一是他們當時持刀牽馬,也屬於形跡可疑之徒,當時情勢也很難跟奢家護衛解釋清楚,為避免給誤傷到,只有遠遠避開。再一個他猜知奢飛虎不會在馬車裡,救下奢家姑嫂二人至少使奢家日後抹不下臉面公開針對集雲社;想著日後集雲社跟奢家在江寧的潛勢力慶豐行誓不兩立,奢家卻要將集雲社當成恩人對待,想想就有趣得緊,大概奢飛虎知道自己立誓要跟慶豐行為敵之後,心情會相當的鬱悶吧。當然,能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在按察使司內部也是大功一件,林縛即將正式進入按察使司衙門當差,需要這樣功勞來撐門面;顧悟塵力排異議薦他去擔任江島大牢的司獄官也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如此一來,按察使司內部對他出任司獄官一事再不會有什麼異議。再一個,林縛當然也希望奢家的敵人越多越好,這樣就能減輕了集雲社以後可能會面臨的壓力,林縛這才要搶過馬車遠遁,將刺客引進攝山密林之中避免給奢家護衛兜圓殺了乾淨。

    林縛當時也猜到這些刺客可能有軍方背景,這個牽扯就深了,所以他們救人之後打死也不追問詳情,想想這些刺客也真是可憐,說不定以後還會給軍方追殺滅口,畢竟朝中主流還是希望與奢家維持眼前的關係。

    顧悟塵在廳堂裡跟張玉伯細問過江寧府兵馬司追捕刺客的事情,與賈鵬羽商議將追捕刺客之事悉盡交給江寧府兵馬司一力承當,張玉伯告辭離開之後,顧悟塵又想著將手裡幾件公務處理掉再回宅子,楊樸過來說林縛他們還在衙門裡等候,顧悟塵這才收拾準備離開衙門,走出廳堂看著林縛牽馬在廳堂前的銀杏樹下等候,問道:「怎麼不早些回去休息?」

    「東城外鬧刺客,就怕城裡也不安寧,總要看著大人回到府上,林縛才能放心離開。」林縛說道。

    「那些刺客在江寧城裡沒有那麼大膽。」顧悟塵笑著說道。

    「還是小心為好,」林縛說道,「倒不是林縛亂猜疑,石樑縣裡事,奢家也是有嫌疑的。」

    「這種沒影的事情,在外人面前就不要亂說了。」顧悟塵嘴裡雖然這麼說著,語氣卻是溫和,顯然他也有這猜疑,畢竟他作為楚黨新貴、堂堂四品地方大員給刺死在赴任途中,將使朝中的派系鬥爭立時激化起來,中樞越是混亂,奢家自然也就有利。當然了,石樑縣所遇的刺客也可能是其他派系幕後指使,因為牽涉太多,所以顧悟塵才不想細究石樑縣刺客之事。

    「林縛知道,在旁人面前絕不敢亂說話的。」林縛說道。

    「對了,明日江寧吏部召你問對之事準備如何了?」顧悟塵想林縛要正式擔任江島大牢司獄官明天還要過最後一關,想想又笑道,「你今日立下這樣功勞,想來江寧吏部明日也不敢故意刁難。」

    「林縛近日研讀律令不敢懈怠。」林縛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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