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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梟臣[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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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27:18
卷三  江寧風月  第一章 江寧途中(一)

    夜裡下過一陣雨,清晨時天氣大寒,石樑河的黃泥土給凍實,凍得發白,跟微瀾不興的石樑河一樣冷寂,幾隻黑鴉棲枝在稀疏蕭索的枝頭,呱呱而叫,偶爾一兩片黃葉飄過。

    馬鈴聲叮噹而來,路人回頭望去,先看見石樑河裡駛來一艘官船頭,船頭豎著兩塊描金烏頭漆牌,各書描金大字「江東按察副使」、「左都僉御史顧」,每塊牌子都是三字一列,有識字的人不解的問:「左都僉是什麼官,御史顧又是什麼官?」

    河堤垂柳葉販垂枝疏落,官船拖出長長的白色水痕,左側河堤上的黃泥土路上有一隊騎兵逶迤而來,那叮噹而響的清脆馬鈴聲便是從他們中間傳來。那些人挎刀披甲的騎兵中間還有一個將青衫長擺繫在腰間的青年儒生執轡而行,與旁邊那個穿著魚鱗甲、皂衣兵服、戴著鐵兜鍪的軍官談笑風生。

    那騎馬的青衫青年正是林縛,旁邊的軍官是東陽府兵馬司派來護送按察副使顧悟塵去江寧赴任的雲騎副尉柳西林,顧悟塵一家老少及僕傭、扈從都乘船而行,周普與趙虎、陳恩澤三人都騎馬綴在騎兵的隊伍後面。

    他們昨日才離開石樑縣,雖然說離江寧才兩百里水路,但是石樑河冬天水流平穩,風力又小,船行甚慢。騎兵只能牽就官船的蝸牛速度,在河堤上緩慢而行,心裡盤算著前頭有什麼打尖落腳的地方。

    看上去顧悟塵也不焦急到江寧赴任,石樑縣行刺之事,林縛也未見顧悟塵他們再提起來,好像在他看來無關緊要。林縛也不會多嘴多舌,知道自己區區一個舉人,在正四品按察副使面前,地位實在是太低,顧悟塵即使心裡對此事另有盤算,也不會跟他商量。

    **************

    大冷天裡,騎兵背風而行,耳朵還是給從身後吹過來的寒風刮得絲絲的痛。午後凍土開融,河堤上沒怎麼有人走過的黃泥土路看上去平整,泛著水澤,跟抹了一層油似的,馬蹄踏上去一踏一個深泥窩,撥出來還「噗」的發出聲音。馬蹄還時不時的打滑,林縛騎在馬背上,要時刻提防著給甩下去。

    柳西林看著林縛騎馬十分的辛苦,說道:「林舉人,你跟我們吃這般苦做什麼?我們這些吃兵飯,這些冷的天氣,這麼爛的路都難以忍受,你倒好,主動到岸上來找苦吃。這一路馬蹄不斷打滑,要是把你掀到河裡去,怎的是好!」

    「柳將軍,你不要咒我,我真要掉水裡去,還得勞你下河來撈,」林縛笑著說道,「我是性子好動的人,在船上悶得難受,再說顧大人、顧公子他們吟詩作對,我也是煩這個,還不如跟柳將軍騎著馬胡亂吹牛痛快……」

    「林舉人你說笑了,能考上舉人功名的,東陽府三年也就十三四人,你即使比不上顧大人才學淵博,總要比那個顧公子強……」柳西林聽著林縛左一個柳將軍右一個柳將軍喚他高興,他只是從七品的雲騎副尉,本朝崇文抑武,舉人甚至都要比從七品的武官武位要高,也形成儒生素來輕視武將的風氣。林縛騎術笨拙,倒是不怕吃苦,跟他們這些吃兵飯的說話隨便,也不會文縐縐的說話,還喜歡聽他們吹噓軍營裡的渾事,柳西林與他手下兩名小校都覺得林縛十分的對他們的胃口,開玩笑跟他說,「我看林舉人是想學好騎馬,到江寧城裡好騙那些姑娘媳婦……」旁邊人聽了都笑起來。

    「……姑娘媳婦也要騙,」林縛也笑起來,說道,「這年頭兵荒馬亂,多學兩樣傍身,總比不學的強……再說『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射箭、騎馬也是六藝之列,我去江寧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他人都會騎馬、射箭,偏偏我不會,豈不是要給看不起?」

    「有顧大人在,誰能看不起林舉人你……」柳西林說道,語氣裡倒不無羨慕。

    林縛笑了笑,換作別處,加左僉都御史的按察副使可以說是位高權重,江東郡的情況要特殊一些,不管有無實權,在帝國南都江寧府,品軼比顧悟塵高的官員比比皆是。再說林縛也不管別人看得起看不起,他要徹底的融入這個世界,要學的,要嘗試的事物還有很多。都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年代行路有諸般手段,都不如騎馬方便快速。坐船舒坦是舒坦了,速度總是太慢。在後世習慣了那種高節奏的生活,總覺得三四十里路即使坐馬車也要走上半天是很難讓人忍受的,不會騎馬怎麼行?再說若有一天暗助流馬寇在長山島立足之事東窗事發要捲鋪蓋走人,騎馬飄忽如飛也便於遠遁匿蹤。

    說起來騎馬也簡單,泥路雖然爛,但是林縛騎在馬背上也能跟柳西林等東陽府的將校談笑如風,但是馬蹄奔趹如飛時人在馬背上也要如履平地,就有些難度,臨敵時要仗著馬勢砍殺衝刺以摧其堅,更非易事。再說楊樸、楊釋父子以及顧家公子顧嗣元都把林縛當成挾恩圖報、跋扈勢利的人,對他十分冷淡,林縛留在船上也難受,還不如上岸熟悉馬性。

    吳齊等人暫時留在石樑縣幫七夫人,周普、趙虎、陳恩澤名義上都是林縛的家僕、扈從,自然也不能偷懶留在船上。

    時至午時,前頭也看不到有打尖的村舍野店,從船艙裡鑽出一個穿藍印花布襖的女人,隔著河遠遠的朝岸上喊:「柳校尉,顧大人說停船歇一個時辰,請林舉人、柳將爺上船吃飯哩……」這女人是石樑縣裡茶酒店的女掌櫃肖家娘子,喊話的聲音十分的好聽。林縛在上林渡看到美人兒小寡婦肖家娘子要跟顧家人一起去江寧時還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肖家娘子是知縣梁左任推薦給顧家跟著去江寧當廚娘的,月銀三兩,想梁左任堂堂知縣的正俸也不過此數。

    古往今來,下屬討好上司的心思從來都是一樣的,林縛心想前些日子,梁左任邀顧悟塵到肖家茶酒店裡吃飯,大概就是打這個心思吧。

    柳西林勒住馬,後面的騎兵也不用他招喚,都一齊停了下來。也不知道顧大人要停船歇息多久,柳西林讓手下都牽馬離開泥濘不堪的黃泥土路,到草陂子歇腳。

    林縛看了看前頭,這段水路他與周普回上林渡裡走過,心想不打尖,黃昏之前就應該能看到江寧城了,就算打尖也不用歇一個時辰。不知道顧悟塵在打什麼主意,林縛下馬系到岸邊的柳樹上,柳西林心裡有些怨氣,跟林縛說道:「這走走停停,兩百里水路倒要走三四天……在這裡歇腳,還不如頂一會兒餓,等前頭遇到店再停下吃上熱湯飯痛快。」

    府縣兵馬司下屬的騎兵、刀弓手,都是地方軍一系,地位、待遇遠不如被朝廷視為正規軍的鎮軍,除了捕盜緝匪之外,更多的是給官員差遣去做勞役,戰力自然就日益疲弱,成為通常所說的雜役軍,也只能負責府城、縣城裡的治安。崛起的鄉兵恰恰填補了鄉村捕盜緝匪的空缺。應該說柳西林率領過來護送顧悟塵去江寧赴任的這隊騎卒都還算精銳,顧悟塵在石樑縣被行刺後,東陽府知府不敢拿顧悟塵的安危當兒戲,但是在顧悟塵及其家人眼裡,這隊騎兵跟普通雜役兵沒什麼區別,言語上只對領頭的柳西林客氣些,連柳西林手下兩名小校這時候都沒有資格上船跟扈從一起用餐。

    「前頭遇到店,我央顧大人再停一下,讓兄弟們都能吃上熱湯飯,吃些肉菜,」林縛說道,「我先上船去,看船上能不能燒些熱湯送上岸來。」

    「多謝林舉人了,我稍後過去。」柳西林說道,覺得林縛比起其他那些眼高於頂的舉人士子要好相處多了。

    片刻後船工們撐著官船靠上岸,林縛與趙虎他們幫著將纜繩系到岸柳上,船丁在船頭忙說不敢當,林縛笑道:「有什麼不敢當?」他縱身跳上船去,先繞到船尾找肖家娘子幫忙給岸上的騎兵燒一桶菜湯,剛巧有個青年從船艙裡鑽出來,他朝林縛問道:「你在岸上耽擱什麼,等你吃飯呢。」語氣裡有些責問的意味。

    林縛沒有理會他,心想他眼睛又不是沒看到船還沒有停穩呢。

    這青年是顧盈袖的遠堂兄弟顧嗣明,也是顧悟塵在顧家血緣最近的一個侄子。顧嗣明讀過幾年書,沒能考上什麼功名,顧悟塵就決定將他帶在身上,看能不能加以栽培。除了顧嗣明之外,顧家還有個關係稍遠的子弟顧天橋也一同去江寧歷練。顧家沉淪了十年,長輩裡沒有什麼出色的人物,晚輩也給荒廢了,顧家要振興也是容易的事情。

    林縛看見肖家娘子從船艙裡探出頭,問她:「肖家娘子,有沒有燒些熱菜湯?這麼冷的天,各位兵爺在岸上吃冷干餅可不好受。」

    「不用林舉人您再吩咐哩,早就燒好了,我給你拎過來!」肖家娘子脆生生的答應道,轉身進了船艙。

    「我去幫你。」顧嗣明十分熱切的跟了進去。

    林縛心裡一笑,這傢伙當真以為梁左任將肖家娘子推薦給顧家當廚娘的,真是一點眼色都不會看,也就是顧氏盯得厲害,顧悟塵才沒敢急於提納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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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寧途中(二)

    顧悟塵到東陽府之前還是輕車簡行,除了家人外,只有隨扈三人,丫鬟、女傭、婆子四人以及楊樸妻女兩人,雇了船先到石樑縣省親祭祖。在石樑縣遇刺客之後,顧悟塵即使還想輕車簡行,東陽府知府沈戎也不會同意,真要在顧悟塵從東陽往江寧最後兩百里的赴任路上再出什麼差池,沈戎哭都來不及。

    除了雲騎副尉柳西林率一隊精銳騎卒護衛外,這艘體積碩大的官船也是東陽府備好的,廚子、船丁都是東陽府出的差役。另外,石樑縣知縣梁左任說顧悟塵身邊缺差使人跑腳,又派了兩人跟著去江寧聽候差遣。這兩人跟廚娘肖氏一樣,錢銀都是由石樑縣那邊支度,甚至石樑縣還為這三人預付了伙食錢。

    古往今來甚至千年之後,會當官的總玩不出太出乎人意料的花樣來。

    林縛從廚娘肖氏手裡將盛滿熱騰騰菜肉湯的木桶接過來,招呼岸上的柳西林接應:「柳將軍,顧大人體恤軍爺們一路護送辛苦,這邊煮好熱騰騰的菜肉湯賞給軍爺們享用……」

    柳西林手下一名小校機靈的朝船艙那邊大聲喊:「謝顧大人體恤!」帶著兩人下了河灘,將湯桶跟一摞碗接了過去。柳西林在岸上吩咐妥當,也跳上船來,朝林縛低聲說道:「這肉湯是你私下貼錢的,怎將人情送給顧大人?」

    林縛笑道:「我能跟柳將軍相識,還不是托顧大人的人情?」

    柳西林一介武將,心想前些日在顧家村外林縛主僕被刺客同黨追殺,自己非但袖手旁觀,還阻擋他們進村避敵,換作別人心裡一定會當死仇記恨,卻不想林縛毫無芥蒂,對他們這些粗莽的軍漢也沒有絲毫看不起的意思,心裡十分的感激。

    顧悟塵在艙內陪同家人一起用餐,有女眷在,林縛、柳西林以及顧悟塵的兩個族侄顧嗣明、顧天橋都留在外艙與楊樸、楊釋父子還有另一個隨扈馬朝一起用餐。

    即使是家僕也分三六九等,顧悟塵流放充軍時,楊樸攜家帶口跟去照應,楊樸對顧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自不用說,其子楊釋既是顧悟塵的護衛,也是顧悟塵的書僮;馬朝本是燕北雁鳴驛軍屯裡的一個軍漢,在顧悟塵流軍期間幾度對其有救命之恩,顧悟塵釋罪返回京師時,就替他脫了軍籍,留在身邊。

    都說宰相家奴七品官,楊樸、楊釋父子以及馬朝三人,便是石樑縣知縣梁左任也要巴結——林縛也只能自認晦氣,初見面就得罪了這三人,這會兒坐在一起吃飯,這三人也是鮮言寡語一聲不吭。

    狹窄的船艙裡,周普、趙虎、陳恩澤則跟梁左任派來的僕傭以及官船上的丁頭擠在另一桌上,菜也要差一些,不用在裡艙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是一桌,廚子、船工以及其他雜傭都在船尾,未經召喚,輕易不能到前頭來。官船上地方不大,有諸多不便,但是一切又都井然有序,誰都謹守著自己的規矩。

    要任林縛的脾氣,他寧可跟柳西林、周普他們在岸上跟那些人粗莽軍漢一起喝菜肉湯吃炊餅,也比窩裡狹窄艙裡跟楊樸等人悶聲喝酒強,卻是顧悟塵的族侄顧嗣明有些亢奮,一個勁的吹噓他以往在江寧府見識過錦簇繁華:「林舉人,你也曾過去江寧的,有過見識,應該知道那邊的酒樓有四五層高,有錢的、嗜酒的上樓去,他們不叫上樓,叫登山;登山的多半不肯喝悶酒,可以點花牌請歌姬助興,說起歌姬,不得不說簸箕巷蘇湄,她那小曲唱得只催人心腸斷,你們若是聽過,便知道我所言是虛是實……」

    林縛心想蘇湄與小蠻大概還不知道自己今夜就能到江寧。

    「林舉人……」肖家娘子從裡艙走出來喊林縛。

    肖家娘子布衣釵裙,身上裝束不比一旁用餐的僕婦鮮麗,繫著藍印花的圍腰,將腰肢稍略一收,便有幾分的裊娜風韻,膚如初雪,鴉色秀髮挽得有些蓬散,讓她的秀臉看上去添了許多嫵媚,端的是個秀麗迷人的少*婦。

    這邊艙裡本來就悶氣,肖家娘子推開艙門,卻是讓人覺得眼前一亮,心胸豁然開闊起來。好些人都真當梁知縣真是好意將肖家娘子雇來只給顧家當廚娘的,自然就沒有太多的顧忌,都齊回頭看過去,顧嗣明這貨色更是得勁,見肖家娘子喊林縛,調笑道:「肖家娘子怎麼只找林舉人,莫不是私下燒了什麼好菜只送給他吃,好叫我們眼饞吃不得?」

    「……」肖家娘子給眾人眼睛盯著臉色微暈,秋水眼眸看向林縛。

    「顧大人有什麼事情吩咐?」林縛放在碗筷問肖家娘子,他能明白梁左任將肖家娘子雇來給顧家當廚娘的用意,言語上不會那麼隨便。

    「夫人讓我請你進去呢。」肖家娘子往門後退了一步等林縛出來。

    林縛微微一怔,不知道顧氏找自己能有什麼事情,看了肖家娘子一眼,示意要自己現在就進花廳去?看著肖家娘子會說話的眼神,林縛站起來,也不顧其他人疑惑的眼神,跟著肖家娘子往裡間的花廳走去,聞著肖家娘子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氣,心裡總是不明白這個年代的女人到底用什麼香粉、香水使自己聞起來這麼舒服?七夫人身上也是。

    林縛走進花廳,顧悟塵一家四口也正在用餐,顧氏看著他進來,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給林舉人添副碗筷……」

    「謝過夫人,林縛剛剛跟楊爺他們吃飽飯了,」林縛說道,這個年代的禮教雖然沒有他理解的那麼嚴厲,宴席間迴避內眷還是必要的,他眼角餘光看著顧家小姐君薰害羞的低下頭、不停的拿象牙箸撥著碗裡的米粒,視線還是落在顧夫人身前的桌上,問道,「夫人讓林縛過來,有什麼事情吩咐?」他又疑惑的看了顧悟塵一眼,看顧悟塵的表情似乎也不知道他老婆在打什麼主意。

    「倒也沒有其他什麼要緊事,」顧氏說道,「馬上就到江寧城了,就想問問林舉人進城之後有什麼打算——有落腳之地沒有?生活上可有人照料?你那三個家僕,看上去都笨手笨腳,都不像能照料人的。」

    「謝夫人關心,林縛在江寧有兩個朋友,暫時的寄身之地不愁——先進城尋間宅院住下再議前程,還要仰仗夫人跟大人的栽培,林縛從小粗衣淡飯慣了,三個隨從手腳粗笨些,也沒有不習慣的。」林縛回答道,還是抓不住顧氏話裡的重點。

    「以前是以前,現在有功名在身,怎能像以前那麼破落?再說你家兩代都對我家有恩,你要過得粗糙,豈不是讓別人說我家的不是?」顧氏慢條理絲的說道,「我們這次從京師帶來的丫鬟、婆子也夠用了,我看就讓肖家娘子照料你去。」

    「呃!」林縛下意識就錯諤的看向顧悟塵,顧悟塵也是一臉的錯諤。

    「老爺,你說妾身這麼安排妥不妥當?」顧氏笑盈盈的看著顧悟塵,「總不能讓別人說顧家不念恩情,你說對不對?」

    不管顧悟塵心裡苦不苦澀,林縛想著以後諸多事要依仗顧悟塵、依仗顧家,肖家娘子這燙手山竽絕不能接,再說他帶著美艷廚娘回江寧,還不是要給蘇湄跟小蠻看了笑話,說道:「林縛謝夫人關心,只是林縛到江寧也是寄身飄萍,不知道謀食之所,手下又是三個粗鄙不堪的漢子,哪裡敢勞肖家娘子伺候?」

    「什麼寄身飄萍不飄萍的,你不要把自己說的這麼寒酸,難道老爺還能看著你繼續寒酸下去?」顧氏笑盈盈的說道,「你也不要忙著拒絕,你也聽聽老爺是什麼意思?」

    林縛心想這姓湯的老娘們也許年輕時是個官宦家的嬌小姐,但是跟著顧悟塵過了近十年流軍的生涯,總不可能還是那個不懂世事的嬌小姐,她哪裡會輕易容忍自己的地位給一個鄉里拋頭露面的女廚娘給威脅,林縛心裡悲歎,這顧氏平時看上去溫言悅色好脾氣,得罪了她只怕是更沒有好果子吃。

    「咳……」顧悟塵咳嗽了兩聲,咳嗽聲很乾,大概能想像出他要開口勸林縛心裡很苦澀,「林縛啊,夫人也是為你考慮,你不拒絕夫人的好意……這個…這個,畢竟還是要看肖家娘子自己的意思……」

    最後這句話倒是暴露了顧悟塵真正的心意,卻見他話音未落眉頭先皺了起來,林縛心想大概他桌下子的腳背給誰踩了,林縛心裡幾乎是哀求肖家娘子了,千萬不要把自己當成燙手山竽讓他懷裡鑽,又怕肖家娘子一時給迷糊了心智,忙補說了一句:「林縛也謝顧大人好意,只是林縛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裡還請得起肖家娘子當廚娘啊?」

    「這個倒不用你擔心,即使石樑縣不給肖家娘子月銀,也有我替你擔下這個。」顧氏不容林縛分說的堵住他的退路。

    「要是林舉人吃了奴家的飯菜當上大官,妾身到別家當廚娘還可以抬高價錢呢,」肖家娘子說著話就朝林縛斂身施禮,細聲細氣的說,「只希望林老爺不要嫌奴家的飯菜做得粗淡。」稱呼都換了。

    林縛心裡糾結,這禍水總還是潑到他頭上,就聽見顧氏在那裡自言自語:「那就這麼定下來,反正還沒有下船,包裹也沒有打散,林舉人既然在江城家有朋友能找到寄身的地方,也就不用我再操心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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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柳月兒

   從花廳退出來,林縛愁眉苦臉,沒想到攤上這事,明知道肖家娘子是燙手山竽,但是顧夫人硬要他接下來,他也丟手不得。

    林縛想著還有半碗飯沒吃飯,又繞回尾艙去,其他人都已吃完飯散走,只有周普坐在那裡等他,林縛朝他苦笑道:「攤上一件苦差事,顧夫人家防甚嚴,肖家娘子在顧家沒有容身的地,我得領她回去做廚娘……」

    「可幫忙洗衣裳?」周普沒心沒有肺的笑起來,沒人時他習慣蹲在條凳上。

    「指定要另加錢,」林縛將他剩飯碗端起來,就著殘羹冷炙吃起來,邊吃邊跟周普商量事情,「看這行程,顧家會在江寧城外的驛館住上幾天,擇個良辰吉日進城。我們總不能跟他們在驛館裡耗著,你與恩澤先騎馬去江寧,要是能找到四娘子、蘇姑娘就言語一聲。等船到驛館之後,我才能跟顧家告別,那時天應已黑,我跟趙虎進不了城,會在驛館住一宿,明日進城再跟你們匯合……」

    「成,我跟恩澤先離開……」周普點頭應道。

    林縛將桌上的殘羹冷炙跟剩下席捲下肚,有僕役進來收拾,他與周普走出船艙。

    一般僕役只能在船尾活動等候使喚,楊樸、馬朝不見蹤影,想來是進去聽候顧悟塵的吩咐,柳西林上了岸,跟他手下騎卒在一起來,林縛瞇眼看著這些個東陽府兵馬司下屬的騎卒,看上去紀律散漫,卻不似一般府軍那般暮氣沉沉,這三天來行程頗為艱苦,卻不見那些兵卒抱怨、士氣低落,林縛跟周普說道:「看上去殊為難得……」

    「這個東陽府知府沈戎頗有些名望,秦先生說起過他,」周普說道,他眼睛老辣,知道柳西林帶的這支騎兵算是紀律嚴明、頗有戰力的精銳,「秦先生說朝中有人呼籲朝廷重振地方府軍,南邊便以東陽府知府沈戎與維揚府知府董原為代表,便是緝盜司衙門,聽說也是李卓聽取董原建議後跟朝廷上奏實行的……就沈戎與董原兩人現在也喊不了多響,不過治下總應該有些成績。」

    林縛望著岸上古柳之間的騎兵身影,心想所謂沉疴難起,大越王朝行將朽木,內憂外患不絕、天災**不斷,不是一兩個忠心能臣能夠匡扶的。

    便說這府軍,乃地方各府兵馬司所屬,督糧、督稅、督漕以及官員私人所需各種力役,悉來差使,實際與雜役兵無二,戰力如何不羸弱?稍有整飭所部也只能勉強維持城裡治安,那鄉野間的盜匪縱橫,只能交給鄉兵壓制、清剿,這也造成地方強豪崛起。

    林縛這些日子也注意研究時務,知道沈戎與董原的重振府軍方略,是想收編地方鄉兵以填各府兵馬司,讓戰力較強的鄉兵替代掉原先羸弱老疲的府軍,但是各地豪強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又豈會輕易將有著私兵性質的鄉兵鄉勇交給官府控制?

    此時邊疆戰亂不休,中原民眾舉事者紛起,大股流寇也縱橫地方,若是各地官府強制收編鄉兵,勢必激化矛盾再添紛亂,這恰恰是朝廷此時不敢冒險的。

    林縛微微搖頭,即使沈戎有重振府軍的雄心壯志,尋來的這柳西林也算是將才,但是時不予他,怕是成就有限。

    「林舉人在這裡觀望什麼?」顧嗣明從後面走過來,親切搭過林縛的肩膀,說道,「林舉人,我找你商量件事情,你要答應我。」

    鄉間消息閉塞,顧嗣明不知道前些日子上林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只當林縛還是之前聽到的林縛,他仗著是顧悟塵關係頗近的族侄,平時裡頗不把林縛放在眼裡,林縛見他態度突然熱切起來,想不到他有什麼事情會求到自己頭上來,問道:「什麼事情?」看見肖家娘子在船艙裡探出頭看向這邊,如花玉容上有些憂色,心想莫非跟她有關。

    「我們到邊上說話,」顧嗣明攬過林縛的肩膀,拉到船舷邊,「聽說我嬸娘將肖家娘子遣給你,我與你打個商量,我到江寧後,也無人照料,能否將肖家娘子讓給我?我從石樑縣出來,身邊帶著四十兩銀子,給你一半。」

    林縛看著顧嗣明的三角細眼,年紀不大,面有臘色,尖下巴猴腮臉,還真是打起肖家梁小娘子的心思來,說道:「堂少爺,你看我像是不知好歹的人嗎?」

    「我就知道你夠意思……」顧嗣明高興了笑起來,「你不就是想去江寧之後謀個好出身嗎?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在我叔面前多美言幾句的。」

    林縛耐心等顧嗣明將話許諾完,才笑著道:「你以為我會不知好歹的將夫人對我的恩情換你這二十兩銀子?」

    顧嗣明微微一怔,看著林縛臉上戲謔的笑容,變臉道:「你這叫知好歹!你等著著,我叔嬸是待我這個侄子親還是待你這個跟我顧家鬥了幾十年的林家子弟親!」受羞辱的拂袖而去。

    林縛微微搖頭,心想漂亮女人就是禍水。

    看著顧嗣明鑽進船艙,肖家娘子才走過來,斂身施禮,細聲細氣說道:「多謝林公子收留奴家……」

    「你既然不高興做這廚娘,為何還要上船來?」林縛不解的問道。

    「哪有什麼事情都能由得了自己?」肖家娘子憂怨道,「我給趕回娘家住,所幸還有些用處,在茶酒店幫上忙,所以爹娘兄嫂還會溫言悅色的收留——知縣大人派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過來,說每年還會送二十兩銀子,只要我給顧家當廚娘,林公子以為我還能留在石樑縣嗎?」

    林縛微微一歎,原來月銀三兩隻是梁左任信口開河增加他在顧悟塵心目中的籌碼,這年頭二十兩銀子能買個容顏不錯的丫頭,何況逼著小寡婦給人家當小妾?想著顧悟塵將肖家小娘子納入房中之後,梁左任也無需再每年給肖家娘子娘家送銀子了。

    「肖家娘子,既然梁左任願意出這冤枉錢就讓他出這冤枉錢,」林縛說道,「這樣吧,等去江寧後,我給你再備間小院子,你跟我們四個人住也不方便,那以後平日燒飯做菜這些雜務就要麻煩你……」

    「早知道林公子是正人君子,奴家再謝林公子大義收留,洗衣做飯這些雜活都是奴家份內的事情,」肖家娘子心事落下,漂亮的臉上容光煥發,更添秀色,她猶豫了片刻,又細聲細語的說道,「奴家娘家姓柳,賤名月兒,林公子喚奴家賤名就可以了……」

    「想不到你跟柳副尉算本家呢……」林縛笑道,一千年後男女同租的也不見得有什麼,他打算專門給柳月兒準備一間院子倒不為別的,只是做給顧悟塵看的。林縛能看出顧悟塵對柳月兒的心思未斷,也知道有顧夫人在,顧悟塵今生不要想納妾,但不管怎麼說,他瓜田李下擺出一個清者自清的姿態,能讓顧悟塵心裡喜歡些,還有個念想。在江寧能依仗到顧悟塵這棵大樹,許多事情都會方便許多。

    柳月兒站在船頭跟林縛說話,這會兒工夫,許多人都曉得這漂亮的小寡婦要跟林縛去當廚娘,一個個心裡都羨慕得緊,看林縛的眼神又羨又妨。

    這會兒,北面駛過來一支船隊,船裝滿貨物吃水很深,領航的船首插著旗桿,掛著武鋒鏢局的三角旗幟,船隊也注意這邊是艘官船,將鏢旗從旗桿上降下一半以示尊重。

    為首的船頭甲板相對開闊些,站著兩列腰間挎刀的勁裝武士,煞是威風。

    周普呶嘴朝著鏢旗說道:「這便是江淮四郡最大的鏢行,不僅江寧府尹的家宅都請武鋒的武師當護院,甚至江東、兩湖等郡解往燕京的官銀、稅銀也請武鋒代運……」

    林縛笑了起來,心想周普他們多半打過武鋒鏢局的心思受過挫。江東仍是燕京漕糧的主要輸出地,但是偶爾因淮水、河水秋季決堤,造成河運淤堵,抑或大旱使河道水淺,漕糧無法及時北上,江東為免延期之責,常常以銀代糧解往京師,一趟通常都是幾十萬兩的銀錠解往京師。林縛心想周普他們膽子也真大,要是幾十萬兩的代稅銀都給劫了,斷了江東往燕京的漕路,官府能專門調上萬軍隊去圍剿他們。

    這時候鏢局護衛的船隊駛近,領航船頭甲板上站著一個錦衣青年,他大概看到這邊船頭的描金烏頭漆牌,朝這邊喊道:「船上可是江東按察副使顧大人?」

    這邊船停著,那船隊要驟然停下來卻不可能,聽著外面有人喊顧悟塵的名諱,楊樸之子楊釋鑽出船艙來看究竟。那邊船頭已經超過半個船身,那錦衣青年從船舷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招呼:「楊釋,是我,還以為你們早到江寧了呢!嗣元、君薰可也在船上?算了,我這邊船不便停下來,我們到江寧再會吧。」

    林縛心想這青年或許是顧家的世交,不然不會直呼顧家小姐的閨名。

    這錦衣青年大概也是哪個官宦子弟吧。這江寧本是眾宦雲集、富貴齊聚之地,別地知府是從四品的中層官員,江寧府尹卻是正三品的高官,與江東宣撫使、江東按察使以及江東提督平級,實際上使江寧府脫離了江東宣撫使司的統轄,其民政、刑獄、監察等事務都直接向江寧六部三院等中央機構負責。這大概也是給排擠到江寧當守陵官的失勢官員唯一能在燕京政敵面前保留一些顏面的地方。另外,江寧府的軍事守備也不歸江東提督府管轄,另設從二品的江寧守備將軍。要說鎮軍在江淮地區還有些精銳,大概也就是江寧守備將軍所轄的三萬衛戍軍。另外,江寧守備將軍通常又會加江寧兵部尚書銜,反過來對江東提督府有節制之權,通常說來也只有江寧兵部尚書兼江寧守備將軍才被視為江東群臣之首。朝野都傳聞朝廷極可能讓收附晉安奢家有功的東閩總督李卓坐鎮江寧,擔任江寧守備將軍加江寧兵部尚書銜。

    江東的官場可要比其他地方複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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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朝天湖

    周普帶著陳恩澤騎快馬先走,林縛午後沒有上岸去,就閒坐在船艙裡看書。

    不處於這個年代,不會知道書籍或者說斷文識字對普通人來說有多麼難得。

    林家下面也有家造紙作坊,一刀紙七十張,單紙價就要三百錢,抵身強體壯的趙虎在上林渡碼頭當半個月的挑夫——那些由印書行雕版印刷的書冊子更非小戶人家能狠下心解囊。林縛他們離開石樑縣,除了隨身攜帶的兩百兩銀子與四匹馬外,大概就這一木篋子的書最為值錢。

    天擦黑官船駛入朝天湖的湖口。

    林縛騎在馬上,遠遠看見江寧城在暮色下青黑色的城池輪廓與斷斷續續的青黑色的山脊融為一體,似乎就橫亙在朝天湖水天的盡頭,彷彿大越王朝的天上/人間。朝江湖中也散落著一些或大或小的沙洲,近處湖灘大片的蘆葦蕩不知何時燃起野火,給燒得焦黑一片,也可能是為防江匪藏匿估計縱火,還能看見野鴨水鳥給燒熟燒焦的屍體。

    從石樑縣過來兩百里水路滿目都是疏林田野散落幾家村舍的寂寥鄉野,大越王朝的南都名城江寧橫亙江天盡處、視野之間,心裡沒來由的湧出一股子豪氣來。

    林縛覺得自己越來越適應這個世界了,這個年代的城池再龐大壯麗、即使眼前這座擁有十五萬戶人口的江寧城,也遠遠無法跟千年之後的鋼筋混凝土森林相比,但是一旦適應了這個世界,就會覺得這個時代能出現六七十萬人口的城市真是一個奇跡。

    事實上,高祖時江寧人丁一度超越二十萬戶,太宗遷都燕京,江寧權貴富戶被勒令遷往燕京者多達六萬戶,後又遷三萬戶填雲南,如此大規模的強制遷徙導致江寧城急劇衰退,人口曾降到十萬戶以下。然後江寧作為王朝留京,集江東富庶之精華,近百年來人丁又漸漸恢復到十五萬戶左右,僅城中居住的人口就有六萬戶之多。

    林縛坐在馬上,很難想像在這個運輸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及水路轉輸的時代,要維持一座有著十五萬戶人口的城市要耗廢多大的心血跟氣力。

    趙虎也是初次到江寧來,騎馬跟在林縛身側,看著眼前的朝天湖,感慨道:「還以為洪澤浦就是天下第一大湖內,朝天湖倒是沒怎麼聽人說過,水面比洪澤浦要大許多啊。」

    前頭就是朝天驛,朝天湖事實上就是與揚子江直接相通的廣袤水蕩,由於水面寥廓,與江寧城北的水門相隔有近三十里,煙波浩渺,原名古天蕩,高祖定都江寧後,北方官員進京都要經過古天蕩,遂更名為朝天湖,一直延用至今。

    洪澤浦也就是千年之後的洪澤湖,整個洪澤浦的面積比眼前的朝天湖要大得多,但是洪澤浦是由一系列的小湖組成,特別是秋冬春淺時,看那些小湖的水面,的確不比眼前的朝天湖開闊,林縛笑著趙虎解釋這其中的區別。

    雖說讓趙虎跟著周普學拳腳功夫,但是林縛並不希望趙虎成為單純的武夫,有機會總是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事情詳細的解釋給他聽,讓他多些見識。

    「事實上,這時的水面還是小的,夏秋汛期,這朝天蕩的湖面廣及百里……」林縛說道,「我們剛才午後路過的土堤,那才是朝天蕩的遙堤。」

    趙虎看著身處周圍都是田地,說道:「夏秋時朝天蕩廣及百里,那這裡不都成了水澤?為何要將江堤修那麼遠,不修在此處?」

    「夏秋時洪水兇猛啊,這兩邊的江堤越窄,給束縛在江堤裡的洪水越是兇猛,北岸江堤給沖塌了還能忍受,要是南岸給沖塌了,那可是大災難——即使要在這裡築堤,也只許築沙堤。這裡是灘田,開荒種的野田,那些個莊稼戶將糧食種在這裡,就是賭天時啊,只有在汛季來臨之前能有一季的收成,日子就寬裕多了……」林縛說道,心想不比千年後可以拿鋼筋混凝土修築堅固的江堤,這個時代,江堤多為土築,石堤雖然也相當堅固,但是代價極為高昂,為防止汛期洪水對江堤的威脅,江堤會盡可能築得寬些。到江寧段,特別為了保護南岸的江寧城不被洪水威脅,朝天湖可以說是故意留下的洪水緩衝區,朝天湖北岸除了極少數的河堤外,其他堤段就算有錢有人也都禁止用石築堤,這也是江寧北面江口遠比千年之後寥廓得多的緣故。

    「呵呵,想不到你詩文不熟,卻識河務……」穿著便袍的顧悟塵與楊樸從後面走過來,顧家小姐顧君薰又換了一身男裝就像小廝似的跟在顧悟塵的身後,暮色裡,看她躲躲閃閃的眼神甚是有趣,林西林帶著手下遠遠的綴在後面。

    「顧大人怎麼也上岸來?」林縛下馬來給顧悟塵拱手施禮。

    「進了江寧城,還有機會出來看這江天寥廓?」顧悟塵反問道,「離前頭渡口不遠,我正好活動活動筋骨,回京師近一年,筋骨倒不如流軍時硬健了。」

    林縛將馬交給趙虎牽著,他陪顧悟塵往前方渡口走去,官船還沿著近岸的水路航行。

    顧悟塵一開始在顧家舊宅與林縛談詩文經學、有意提點他時,見林縛拙於應答,只當他水平有限,便淡了這分心思,此時無意間聽他跟身邊的家僕談河務談得頭頭是道,倒覺得奇怪,心想他在科舉之前怎麼將心思放在這些經世雜術上?

    顧悟塵流軍近十載,不會故步自封的認為除詩文經學之外的一切雜術就一無是處,恰恰相反,他認為身為輔臣為君分憂,恰恰要精通經世之術,便饒有興趣的在路上與林縛談起河務來:「我對河務不甚瞭解,薰娘外祖湯公曾擔任過河道總督一職,這窄堤、寬堤以及遙堤之論,我還只從他那裡聽說過,沒想到再次聽到卻在你這裡……揚子江水患還不算嚴重,黃河水患已經危害國家根本了,對治河之術,朝中也爭議不下,你有什麼高見沒有?」

    「我這點淺薄見識哪裡敢拿出來買弄?」林縛謙虛道,「閒暇時,我倒是讀過湯公的以固堤束水沖沙之論,皆是珠玉,顧大人問我有什麼高見,我也是將湯公之語販賣給你。」

    「……」顧悟塵哈哈大笑起來,對林縛的回答甚是滿意,這才覺得眼前這青年還是有些才華,一路緩行往驛館前的渡口走過,又饒有興趣的跟林縛討論刑名、錢糧、輸供等雜術來,見林縛所知雖然算不上特別精深,卻多有涉及,見解又頗為新穎,顧悟塵才收斂起提點後進的姿態,說道:「以你之才,放之一縣也綽綽有餘;若只以舉子謀出身入仕,怕是要年過半百才能施展你的才華,」語重心長的勸說道,「我也不提倡死讀書文,然而不躍過龍門,如何能將滿腹才華示於天子輦前?」這一番話倒是言真意切。

    林縛見顧悟塵勸導自己參加會試之心不息,苦笑著說道:「林縛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人有所專,也有其惰,這些旁門雜術讀得津津有味,偏偏聖賢文章如藥苦口……」

    「你也知道如藥苦口啊,」顧悟塵搖頭而笑,就站在這邊沉吟片刻,說道,「我倒有一建議,不知你應不應允?」

    「請顧大人言。」

    「我到江寧後總要聘請幕友助我署理公務,你若不嫌棄,既能解決你在江寧之生計,也不誤你溫書參加京城會試……」顧悟塵說道。

    「……」林縛微微一怔,沒想到顧悟塵突然提出這茬來。幕友即是幕僚,也是後世所熟悉的師爺,官員赴任,若不想給下面的佐官屬吏糊弄,又要將所轄事務幹好,就需要一支精幹的幕僚團隊替他籌謀劃策打下手,如此才不用擔心給那些佐官屬吏架空。顧悟塵到江寧來,楊樸、楊釋、馬朝三名隨扈能武不能文,無法協助顧悟塵打理具體的公務,其子顧嗣元到江寧來是進江寧國子監專心進修的,族侄顧嗣明、顧天橋此時只能當小廝或書僮使用,顧悟塵並沒有真正得心應手的助手。給顧悟塵當幕僚絕對比當個**品甚至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強得多,依仗顧悟塵所獲得的權勢也要比那些舉子入仕的小官僚威風,唯一的不好處,就是要時時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到江寧要做許多事,哪可能跟隨在顧悟塵的身邊?

    林縛心間轉過許多念頭,有個念頭甚至懷疑顧悟塵是不是還是意在柳月兒,畢竟將自己留在他身邊,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讓自己一同住進顧府,給自己當廚娘的柳月兒自然也要住進顧府繼續給顧家當廚娘,轉念又想顧悟塵就算對柳月兒念念不忘,也不應該這麼迫切,或許是真心欣賞自己。

    真是叫人頭疼。

    「顧大人賞識令林縛無以回報,」林縛長揖說道,「只是林縛此次事實上是受本家的譏笑氣憤不過才到江寧來,個中緣由實不堪說,顧大人若有事相召,林縛當不會推辭,只是…只是……」林縛神情感傷的連著兩個「只是」,好像給本家欺負得有滿肚子的心酸,再跟顧悟塵說道,「林縛到江寧是想謀個一官半職,也只想這一官半職寄了平生,再無其他奢求了。」

    顧君薰倒是聽她娘說過林縛在林家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見他神情如此的心酸,情不自禁的受到感染,替他感到可憐起來,挽著她父親的手臂,低聲央求:「爹爹,你不要強求林公子到我家來幕友……」

    顧悟塵啞然失笑,他正是念著林縛二代對他顧家有恩而林縛又有些才華,才想著邀他去當幕僚,沒想到自己女兒嘴裡一轉就成了苦苦強迫,顧悟塵甚至不瞭解林家這段時間來發生的事情,頗為惋惜的對林縛說道:「你既然有苦衷,也早有心志,我當不會強求你——謀出身之事,我現在也不能就答應你,你進江寧安頓下來再說。」

    這邊說著話,眼見就走到了渡口。柳西林午後就派人先過來通知驛館,官船抵岸前,驛丞也備好車馬抬轎在渡口等候,林縛遠遠看過去,午後就離開的周普與陳思澤也在那裡等候,還想走過去問他們為什麼留在渡口不先進城去,暮色時周普身後的那個矮個子少年卻揚手朝他奔來:「林大哥,周叔說你跟船走在後面,還當他騙小蠻!」

    卻是十多日未見的小蠻扮成少年模樣跟周普在渡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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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車伊始

    小蠻興奮的朝林縛直搖手,待看到走在林縛與顧悟塵之間的顧君薰時,微微一怔,眨眼間就認出對方跟自己一樣做少年子打扮的女孩子,看她年紀要比自己大上兩三歲,看林縛的眼神卻是十分的親切,舉搖的手頓時給注了鉛似的停在那裡。

    顧君薰跟著信步走到渡口來鮮言寡語,饒有興趣的聽著林縛跟她爹爹談論時務,都是一些他哥跟楊釋他們說不出的新鮮事情,在暮色裡,她人又跟在後面,膽子不由自主的就放野了,烏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著林縛的側臉看也不自覺——這一幕卻落在小蠻的眼裡。

    林縛看見小蠻扮了男裝到過江在渡口等自己,也十分的高興,大步過去,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一個人在這裡?」他看渡口沒有蘇湄、四娘子的身影。

    「她就是顧家薰小姐?」小蠻挽過林縛的手臂,微探過頭又看了顧君薰一眼,光潔如玉的額頭微微抬起,那秀如明玉的眸子在暮色裡定睛看著林縛,似乎在確定顧君薰的身份,又似乎只是隨口跟林縛說這麼一句話。

    顧君薰也看出在渡口等林縛的這人是個女孩子,她好奇的打量著對方,見她跟林縛這麼親近,膽小害羞的她也不好意思主動招呼對方。

    小蠻雖說白袍束髮,但她在暮色裡,五官精緻,眉眼裡有一股子怎麼也掩飾不掉、似乎是與生帶來的柔媚氣質,再拿她與扮成少年子的顧君薰一比較,俏俊之處猶甚,誰還看不出她是個雛兒所扮?

    顧悟塵朗聲笑起來朝林縛說道:「你說你在江寧有兩個朋友可投,原來是有佳人相候,難怪夫人讓肖家娘子過去給你當廚娘,你推三阻四,原來是怕佳人誤會……這個你且放心,老夫可替你作證。」

    小蠻與顧君薰兩人的成長環境截然不同:顧悟塵夫婦流放時,顧君薰與她哥哥在外祖湯浩信府上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此時依舊是不知世事的嬌柔小姐,小蠻從小就給父母給賣入妓家當雛妓,經歷、心思,都要比顧君薰成熟些,再說小蠻眉目間有一股子天然流露出來的清媚,讓她跟顧君薰都扮成少年子站在一起,個子一般高,雖說她比顧君薰還要少兩歲,卻更能看出個妙齡少女的樣子。

    林縛從顧悟塵的話裡聽出些如釋重負的意味,心裡微歎,顧悟塵對夫人也算是相敬如賓,但作為男人對美艷女子的喜歡跟追逐總是更近乎本性。

    顧悟塵自己也覺太露痕跡,輕咳嗽一聲,又說道:「這是誰家的女公子,薰娘到江寧也沒有女友,你日後到府裡來,請這位女公子帶過來陪陪薰娘……」他之前也正擔心肖家娘子給攆去給林縛當廚娘這事。一個是年輕士子精血旺盛,一個文君新寡美色誘人。雖說肖家娘子有為夫家守節的本分,但是沒有鄉約人情的約束,所謂的本分實在是淡薄的很;雖說林縛也是讀聖賢書的士子,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義,但是在誘人的美色面前,這道義也是單薄得經,顧悟法想著起初兩人也許能按捺住,但時間稍一長,乾柴遇到烈火發生些什麼那不言自明,那梁左任一片心血就成全別人了,要說顧悟塵心裡不酸那是自欺欺人。待看到渡口有一個清艷的少女等候著林縛,只當這少女是林縛在江寧參加鄉試時認識的戀人,顧悟塵就放下一個心思,心想:肖家娘子給林縛當廚娘看上去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危險。

    聽父親這麼說,顧君薰也親切的跟小蠻打招呼:「這位姐姐,薰娘初來乍到,日後還要請姐姐多照料!」

    聽著顧君薰喚自己姐姐,小蠻依在林縛身側,狡黠的一笑,卻不言語。

    林縛不會在意小蠻什麼身份,但是他不在意,並不意味著別人不在意,要是自己縱容小蠻跟顧君薰結交,日後給顧家知道小蠻的真實身份,只怕今生都不要想再進顧家門。

    顧君薰是官家嬌小姐,小蠻只是簸箕巷的雛妓,現實往往是如此的殘酷。

    顧君薰期待著林縛介紹眼前這個俊俏到極點的女孩子,顧悟塵也想知道這女孩子是哪戶人家的女兒,林縛故意繞過這個話題,手輕放在小蠻的肩膀上,笑著說:「這丫頭今年才及笄……」

    「啊……」顧君薰見竟然喚一個少自己兩歲的女孩子為姐姐,臉羞得通紅,很不好意思。幾日來相處,顧悟塵知道林縛是個守禮的士子,見他手搭在小蠻的肩膀上,瞬時知道這女孩子的身份,笑了笑,便不再提讓對方跟小女結交的話,差點惹出大笑柄來。

    小蠻心思卻是極敏感的,從顧悟塵的眼間便知道林縛搭在自己的肩膀不是要跟自己親暱,只是要跟別人暗示自己的身份,她心裡陡然從歡喜變成淒冷,莫名的悲傷起來,肩膀微微一塌,從林縛手裡躲開,在暮色裡,她明如美玉的小臉有著難以掩飾的黯然。

    林縛看了心裡憐惜,這時候卻又不便就去安慰她。

    等著渡口前的驛丞聽官船上人說這邊穿便袍走路過來的中年人才是按察副使顧大人,忙折過來請安,車馬抬轎一齊備全,請顧悟塵及家人先去驛館掃塵休息,行李箱籠之類,派個人盯著驛卒以及驛館裡的雜役去做便行。

    這時候,柳月兒也拿著自己的行囊上岸來,小蠻跟周普、陳恩澤在這邊等候了小半天,早就從周普嘴裡知道這段時間來上林裡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們在往江寧途中的事情,她振作著將黯然的神色收斂起來,露出明媚的笑容過去幫柳月兒拿包裹:「你就是肖家姐姐?」

    柳月兒一時沒有認出小蠻是個女孩子,見俊俏少年子上前來幫自己拿東西,嚇了一跳,待要讓開,林縛笑道:「柳姑娘不要驚怕,小蠻是我妹妹,讓她幫你拿東西無妨的……」柳月兒這才知道少年子是女孩子所扮,心時不明白都說林舉人雙親早逝,無親無故,怎麼又跑了個妹妹出來?

    暮色漸深,去江寧城還要乘過三十里的朝天湖水路,肯定趕不及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夜裡也只能先借住在驛館。不用驛卒幫忙,他們有四匹好馬,將不多的行囊都駝上,林縛屈蹲下來,讓小蠻踩著自己的膝蓋側坐上馬去,他親自給小蠻牽著馬,邊走邊說些離別十多天的趣事。

    顧君薰跟她娘坐在馬車裡,微微將的車窗簾子掀開一條縫看著暮色裡林縛給小蠻牽著馬,心想林公子對這女孩子真好,又想起在茶酒店給林縛無意間給抓中胸口的一幕,心裡微歎:難道林公子都不知道抓住自己這裡嗎?自己也要忘掉這件事嗎?

    江寧之富庶,從朝天驛的館舍便能窺一二,林縛他們越過一道緩坡,站在稍高處遠望過去,朝天驛館舍鱗次櫛比,在暮色裡一時數不清有多少進院落,在更遠處還有一處建築群,那是江寧守備鎮軍在北岸的一座營城。

    為官赴任講究個良辰吉時,顧悟塵也不例外,眼見一腳就到江寧城,他還要在朝天湖北岸的驛館裡盤亙幾日,等到選擇的吉日再進江寧城正式赴任。在這期間,江東按察使司那些將成為他下屬的一些官員會循例過江來拜訪,自然也會奉上不菲的儀金。

    顧悟塵也不是脫俗之人,他脫不了俗。他堂堂朝廷正四品大員,正俸米兩百五十石,折銀年奉一百兩。雖說一百兩銀可供四五個小康家庭支度一年,但是跟隨顧悟塵到江寧的就有隨扈三人、丫鬟、婆子四人以及楊樸的妻女,到江寧後雖說有官家宅子可住,但是門子、雜役總還要再請四五人,僅這些人的月銀支度下來,一年一百兩銀子就遠遠不夠了。顧嗣明、顧天橋兩個族侄跟他到江寧來,供其吃喝住宿外,也要給些月銀開銷。要維持與正四品大員相當的生活水準,府中飲食物用也節省不得,就是一筆更龐大的開支。另外,還要招些幕僚當助手署理公務,這些錢都要自己解囊,顧悟塵他自己的年俸如何夠用?

    這個年代,若是只收受下屬與同僚的儀金,這個官員要算是清廉的,就像一千年以後的後世官員只逢年過節收禮一樣清廉。

    顧悟塵脫不了俗,所以要在驛館停下來不急著進城,先接受那些即將成為他下屬官員的拜賀。再說他進城後就要先去拜見他在江寧的上司包括江東按察使、江寧刑部尚書及左右侍郎以及江寧兵部尚書兼守備將軍及江寧都察院都御史等人以及江寧城裡住著的那幾個國公勳爵;為他兒子顧嗣元的前程,他還要主動去拜訪江寧國子監的主官。也許這些事情都在驛館裡先籌劃妥當,先去拜見誰後去拜見誰,都有一次的規矩。雖說他顧悟塵日後還是江寧城中的大鱷之一,但規矩就是規矩,誰也不能壞了。

    林縛倒是知道這些官場陋習,想著不用給顧悟塵當幕僚、明天清晨就可以告別先進江寧,不用去理會這些官場陋習,心裡也覺得甚為輕鬆。

    林縛卻是沒有想到那些即將成為顧悟塵下屬的官員的迫切心情,他隨顧家人走近驛館,就看見館舍前高高挑起的兩串氣死風燈下站些一些人看著這邊,看起來像是等著迎接顧悟塵,他們看到顧悟塵的車馬抵達驛館,都一起迎了上來。午後在石樑河相遇、武鋒鏢行護送船隊上的那個錦衣青年跟江寧慶豐行商號的大財東杜榮郝然也在迎接人群之中。

    看見杜榮竟然出現在這裡,林縛嚇了一跳,他忙抄著小蠻的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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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殺威風

    就是江寧慶豐行商號大財東杜榮為劫掠蘇湄獻媚晉安奢家某人暗中勾搭東海盜製造了震驚江淮的白沙縣劫案。

    雖說隨後那伙東海盜又在揚子江出海口內側的西沙島給寧海鎮副將蕭濤遠反劫掠,林縛與傅青河也歷經凶險在長山島將蘇湄等人一同救下,但是想到杜東本身就是江東豪富,白沙縣劫案又涉及剛剛裂土封侯的晉安奢家,林縛即使將蘇湄、小蠻救下,也絕不敢讓杜榮知道他與奢家勾結一事早就給他們識破。

    蘇湄安然無羨的返回江寧,勢必會讓杜榮驚亂,林縛還在亭湖縣時就跟蘇湄商議好等到江寧後雙方相交要冷淡些,免得給杜榮的眼線看出什麼破綻來。

    林縛抵達江寧,小蠻扮成少年子來迎接,蘇湄卻不敢喬裝相迎,就是怕萬一給誰看破明日有小道消息給傳遍江寧城的大街小巷,勢必引起杜榮更強烈的猜疑。

    看到身著綢衫、一臉敦厚貌似無害的杜榮竟然跟錦衣青年站在驛館前來迎接顧悟塵,林縛嚇了一跳,忙抄過小蠻的細腰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小蠻也嚇得魂飛魄散,哪裡想到世上有這麼巧的事情?

    林縛手還摟著小蠻的腰,稍稍用力,輕聲跟她說:「沒有什麼事情,你照常走進去就是,」又跟周普輕語了一聲,「朝顧悟塵揖禮那人就是杜榮……你拿身子遮住小蠻,我走開些吸引他的注意。」

    周普心領神會,接過林縛手裡韁繩牽馬繼續跟在幫顧家拉行李箱籠的驛卒後面往裡驛館裡,趙虎與陳思澤各牽著馬移到周普左側,唯有柳月兒不明就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看著林縛往外側走去跟他們這邊分開有好幾步。

    林縛走到近處,那錦衣青年正站在驛館門前跟顧悟塵寒暄,杜榮謙恭的站在一旁,顧悟塵之子顧嗣元也一臉高興的站在旁邊,看上去他與這錦衣青年十分的熟紝。

    「顧叔叔,還以為你們跟嗣元兄早進了江寧城,沒想到會跟你們一起到江寧,實在高興,」那錦衣青年朝顧悟塵作揖行禮,又熱切的挽著顧嗣元的膀子,說道,「商船在途中停下有所不便,小侄心想顧叔叔也許會在朝天驛歇腳,便在渡口下了船,在這裡等候顧叔叔跟嗣元過來。我帶著家僕從中州過來,這位杜先生十分豪氣,在中州相遇知道我也往江寧來,便邀我同乘他的座船過來……」

    林縛聽著他們說話,還是不知道這錦衣青年是什麼人,心想杜榮這廝很會巴結權貴,在中州相遇就刻意討好這青年,再看這青年跟顧嗣元也十分的親熱,大概也就能猜到他屬於哪類人。

    「江寧慶豐行杜榮有幸見過顧大人。」杜榮謙恭的給顧悟塵作揖行禮報名號。

    林縛看著顧悟塵的神色有稍微的愣怔,想來他也聽說過杜榮。

    慶豐行本身就是江寧有名的大商號,再說奢家請降議和最終得到朝廷策封晉安侯,杜榮作為一個大商賈在背後表現卻相當的活躍。顧悟塵是來赴任江東按察副使的,他要是之前沒有聽說過杜榮這號人物,那才叫奇怪呢。

    「杜財東客氣了,」顧悟塵雙手虛托算是請杜榮免禮,這時候他看見林縛走到近處,喊住他,「林賢侄,來,來,來,我介紹錦生賢侄給你認識,你們年輕人同在江寧要好好交往,錦生賢侄是永昌少侯爺……」

    林縛倒沒有想到這錦衣青年竟是元氏王孫,而且是世襲永昌侯之子。

    大越王朝自高祖以下,皇族直系子孫受封即為恩封。以恩封者每一代降封一等承爵,最終降到武國將軍才世襲罔替、不再降爵。大越王朝開國兩百年多來,十三代帝,幾乎每代都分封一堆王侯公爵。幾代降爵下來,當初的親侯國公子孫降爵至武國將軍的就有數百人之多。這些王孫們大多數跟現今聖上關係疏遠,便有王孫宗子之名,受到朝廷恩惠也十分有限,不善經營者甚至都窮困潦倒。

    不過在恩封之外,還有世襲軍功封王侯爵,那些都是立國時建有軍功的高祖兄弟子侄,封爵世襲永不降等,俗稱金飯碗侯王,整個大越王朝也只有十二位金飯碗侯王。永昌侯先祖上便是高祖之弟,立國開疆之初立下汗馬功勞,其子孫世代永襲永昌侯,不降爵。

    雖說這些封爵王孫名下都有封土,但是朝廷為了限制封爵王孫宗子弄權遺害地方,雖有封土但在兩京賜建府邸使封爵王孫宗子居之,嚴禁封爵王孫宗子私去自己的封地就藩。實際也是讓這些王孫享受榮華富貴,莫要想著什麼心思弄權篡位什麼的。

    永昌侯的府邸就在江寧城中,算是江寧真正根深蒂固的貴族王孫了。

    林縛朝錦衣青年永昌侯少侯爺元錦生揖禮道:「舉子林縛見過少侯爺,」又轉朝杜榮拱了拱手,臉皮子緊繃的假笑道,「杜財東大概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我吧?」

    驛館轅門前,兩串氣死風燈高高懸起來,將迷離夜色阻隔在十丈之外的高處,相比較兩月前在白沙縣,林縛黑一些、瘦一些,臉部線條也硬朗如刀斧刻之,眼睛在燈火下炯然有神,一襲青衫,身姿挺拔,腰間繫著一把古樸無華的佩刀。

    林縛走近來,雖然整個人的氣質形象發生很大的變化,予人劍鋒出鞘、英武堅毅的感覺,杜榮還是一眼認出他來。杜榮自認為早練成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的鎮定,但看著林縛若無其事的走過來,杜榮還是無法掩飾眼中的異色,他瞇眼盯住林縛的臉看了有幾息時間,才感慨萬千的道:「原來真是林公子——我這兩個月來眠不安寢、食之無味,後來得知蘇小姐安然無羨返回江寧,我就對林公子生還又抱有希望,謝天謝地……」他心裡琢磨著林縛跟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是什麼關係。

    「還不知道杜財東對林縛竟如此的看重呢!」林縛冷言譏笑道,「杜財東以往所說的那些話,猶在林縛耳畔,只是那些話聽起來杜財東十分瞧不起人。」

    杜榮也未曾料到再次相見林縛會如此鋒芒畢露、絲毫不作掩飾的就揭開前怨舊恨,又不清楚他跟顧悟是什麼關係,愣怔在那裡,一時窘迫無以接答。

    旁邊那些過江來迎接顧悟塵的江寧按察使司的一些官員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青衫青年,心裡都想:慶豐行的杜榮以前狠狠的得罪過他?

    林縛朝顧悟塵以及永昌侯少侯爺元錦生作了一揖,道:「昔日在維揚府林縛給此人仗勢羞辱過,林縛雖窮困潦倒,但不短志,有此人在,恕林縛失禮先告退了……」說這話時,他手按住腰間的佩刀,令人懷疑他會不會當場就氣憤不過向杜榮拔刀子。

    這個時代,官員、儒士都喜歡佩刀當裝飾,甚至有些人腰間所繫只是飾有金銀的木刀,但是林縛腰間卻是微帶弧度的直脊長刀,雖然刀鞘樸實無華,只有零碎皮革裝飾,卻能讓人一眼看見是柄鋒刃。杜榮看著林縛手握緊刀把,心裡也嚇一跳,他那兩人在旁邊的護衛也擔心、準備隨時衝過來。

    林縛朝杜榮掃了一眼,手按著佩刀卻朝驛館內走去。

    林縛一臉憤慨的袖手而去,眾人看杜榮的眼神就藏著其他的意味:杜榮到底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使這青年誓不兩立?

    杜榮只當林縛記恨在白沙縣受過他的輕慢,反而不再猜疑白沙縣劫案背後的勾當給林縛知悉。林縛擺出這樣的姿態,令杜榮十分的被動跟尷尬,也無從解釋,畢竟他在白沙縣時確實在言語對林縛有所不尊重。

    林縛如此一鬧,顧悟塵對杜榮自然也沒有什麼印象,扭頭朝兒子顧嗣元說道:「你陪錦生好生敘舊,我先進去……」

    得惠於顧悟塵,驛丞給林縛他們也安排一進有五間雅捨的院子,待領他們過來的驛館雜役走掉之後,小蠻捂著胸口說道:「嚇死了我……」

    林縛沒有接小蠻的話,先對柳月兒說道:「柳姑娘,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早些休息吧,明天我們就進江寧城去……」

    柳月兒見林縛要支開自己,也沒有說什麼,斂身施了個禮,退了出去,回給她準備的雅捨休息去。

    小蠻可愛的吐了吐舌頭,這又小聲的說道:「看到你殺杜榮的威風,心裡真痛快。」

    「難道僅僅是殺他的威風?」林縛笑著問。

    「還有什麼用處?」小蠻疑惑不解的問。

    「我們在江寧幾無根基,日後如何才能將杜榮鬥垮掉?」林縛在長案後的軟蒲團上坐下來,說道,「奢家在晉安舉事之後,杜榮及其慶豐行商號才在江寧突然崛起,才短短六七年時間,即使背後有奢家支持,慶豐行商號能在今日的規模,也勢必踐踏著別人的屍體……不管明裡暗裡,杜榮在江寧的對手必不會太少,我這麼做,是要告訴杜榮的這些對手們,又有一個敢對杜榮吹鬍子瞪眼、誓不兩立的傢伙來江寧了……」還有一層用意他沒有明說出來,他剛才可是在顧悟塵及按察使司的諸官員面前跟杜榮撕臉誓不兩立,顧悟塵或許只會當他不甘受辱,但在其他人眼裡卻會當他有很強依仗才敢當著眾人的面跟杜榮誓不兩立。這些信息自然也會傳到杜榮對手的耳朵裡去,絕不會想到他在江寧只是個沒根基的舉子。

    「嘻嘻,」小蠻嬌笑起來,「你可沒有鬍子可瞪……」她高興的走到林縛身邊蹲下來,胳膊肘支在案子上,又說道,「我們回江寧後,杜榮來過簸箕巷兩回,話裡話外就在試探我們知不知道白沙縣劫案的內情。小姐擔心得很,又束手無策,都盼著你能早一天過來拿主意……現在我們就不用擔心了。」

    林縛笑了笑,朝抱刀坐在一旁的周普說道:「周爺,也許杜榮會讓人偷偷摸摸的過來打探著,你要看見,打斷對方一條腳,杜榮在驛館裡總不敢囉嗦什麼,」又跟陳恩澤說道,「那身穿錦衣者是當今永昌侯之子元春生,他與顧家公子顧嗣元關係密切,也許顧家的丫鬟知道些什麼事情,你要不急著休息,可去串門打聽打聽……」

    陳恩澤答應道:「好咧!」陳恩澤畢竟還是剛束髮的年齡,這一路在官船上,卻是跟顧家的丫鬟、婆子們處得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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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江心牢城

    朝天驛位於江寧府古棠縣龜山西南麓,來自東陽府境內的北驛道、石樑河水道以及古棠縣往塗中縣的棠塗驛道皆集於此地,驛站西南即為江寧城依為天險的朝天蕩,亦名朝天湖,林縛、顧悟塵來時停船靠岸的渡口為瓜埠古渡,正南岸正為棲霞古渡,是江寧府最主要的渡江水道之一,是以朝天驛又稱南國第一驛。朝天驛之後的龜山頭本有高祖在江寧擔任鎮撫使時的一座私宅,高祖在江寧開國後,龜山私宅擴建為行宮,太宗遷都燕京後,龜山行宮又賜建為淨覺禪寺。

    南來北往、東迎西送的文官武將以及遞用塘報邸抄之驛卒大多數都要在朝天驛換船換馬換車或落腳休息;比起建國初的嚴苛,此時的官驛更擅經營之道,便大肆允許那些個夜間無法過江的商旅留宿收取銀錢,儼然成了一家官辦客棧。

    聽著山後淨覺禪寺在夜裡傳來悠渺的鐘鳴,林縛負手站在階前。

    陳恩澤剛回來說,杜榮剛剛邀請顧嗣元與永昌小侯爺元錦生夜遊淨覺禪寺去了,楊釋以及顧悟塵的兩名族侄顧嗣明及顧天橋也受邀隨行。

    顧嗣元與元錦生是什麼關係,陳恩澤倒是從丫鬟口裡探聽出來。

    顧悟塵獲罪夫婦二人流放北疆時,其子顧嗣元及女顧君薰年齡尚幼,由顧悟塵岳父湯浩信收養。湯浩信雖然受其婿牽累,未能獲任工部尚書,但是作為朝廷正三品、膝下又唯有一女傳襲的工部侍郎,還是有能力將其外孫顧嗣元送入國子學襲其門蔭。

    本朝國子監下設太學、國子學。太學選士於府縣,勳族及才學之士都可由地方推薦入學,實際上太學只招收五百生員入學,自然都給地方勳族控制;而國子學只招三品以上及公侯以上封爵子孫、二品以上曾孫為生員。

    南北兩京皆有國子監,稍有區別處就是公侯以上封爵的子孫若要就學,唯有選擇去京師,顧嗣元與元錦生便是在燕京國子監結識。

    顧悟塵獲得江東按察副使,要將其子顧嗣元帶在身邊嚴加管束,便一起帶到江寧,可以轉入江寧國子學就讀,不會影響前程。

    元錦生要繼承永昌侯爵位,按律禁止入仕為官,他在國子學裡也是廝混日子,心裡有著其他打算,也早早結束學業返回江寧。

    如此看來,元錦生倒不是多麼重要的人物。

    本朝為限制宗子王孫為禍地方甚至威脅直系皇族的皇權統治,封爵宗子雖然地位崇高,也可從封地獲得豐厚銀錢供應享受尊榮,但是實際的權勢很有限,更是限制與地方強豪勾結。

    林縛心想著杜榮邀顧嗣元等人夜遊淨覺寺,多半能從顧嗣元等嘴裡知道自己在上林裡的一些情況以及他與顧家的真實關係。林縛倒不擔心這點,他在驛館前跟杜榮誓不兩立,主要是要引起杜榮對手的注意,杜榮總不可能跟他的對手解釋這些去。

    驛館東邊一大片院子都是開闢給商旅及進山燒香的遊客留宿,此時有絲竹聲傳來,間雜歌姬柔音。蘇湄倒是惦記著林縛該到江寧來了,今日與簸箕巷的姐妹渡江來淨覺禪寺燒香,與午後趕來的周普、陳恩澤遇上,但是她不能留下跟林縛相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卻讓小蠻扮成少年子跟在周普身邊。

    林縛想著自己寄魂在這個世界上,與蘇湄、小蠻在長山島經歷諸般事,自然也最是親近,心裡覺得只有蘇湄、小蠻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親人,想著午前蘇湄也曾在此驛館停留過,心裡也有幾分思念。

    聽著輕柔跟貓似的腳步聲,林縛轉回頭,小蠻披著寒衣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想嚇他一下。

    「你耳朵好尖……」小蠻見林縛回過頭,驚訝的叫道,表情誇張而可愛,聲音壓得細細的。

    「在渡口時……我應該跟你道歉。」林縛說道。

    在渡口前顧悟塵熱切的說希望小蠻能在江寧給女兒顧君薰做個伴,林縛為免以後給顧家忌恨,不得已向顧悟塵暗示了小蠻的身份。小蠻十分敏感的感覺到林縛給顧悟塵做出的暗示,她當時黯然神傷的樣子,林縛很難忘掉,後世大概很難想像十四歲的天真少女會承擔這麼沉重的東西。他知道小蠻受了傷害,這時候即使想道歉安慰一下她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什麼事哦?我早忘掉了,踩著你膝蓋坐上馬背時就都忘掉了。」小蠻天真的搖著腦袋說道,笑容清澈純淨,才及笄之年的她眉眼就有著幾分秀媚,林縛心想等她長大成人,即不定又是蘇湄這般禍國殃民的美人一個。

    「你在看什麼?」小蠻站到林縛肩旁,踮腳往外看去,她的個人要比林縛矮一頭,眼睛正好給前面的院牆給擋住,她便撐住林縛的肩膀跳起來往外看,還是看不到。

    「再給你踩一回,你就把渡口前的不愉快忘掉吧;你只要知道,在我眼裡,不要說那些官小姐了,你可比那些個公主、郡主還高貴呢。」林縛屈膝半蹲,讓小蠻站到自己大腿上來。怕給杜榮或杜榮身邊發現,林縛不能帶小蠻隨便走出這間院子。

    小蠻開心的一手扶著林縛的肩膀站到他的腿上,一手撐著林縛托起的手掌,又問道:「痛不痛?我不重吧。」

    林縛這才知道小丫頭的身子異常的輕盈,看上去身子卻也不瘦,手也柔柔的,說道:「還行,你不要看一夜就行。」

    驛館建在坡地上,林縛站在台階前看著西南方向的朝天蕩,粼粼水波在視野裡鋪開,巍巍江寧城只有很淡的影子,城東頭有很淡的山脊的痕線,林縛估算著方位,心想那便是江寧群山之首的禁金山了吧。紫金山往東,則是江寧府下屬秣陵縣境內的攝山,赫赫有名的西溪書院就位於攝山西麓的西溪之畔,與江寧城東城門太平門也不過三十里路。

    ***********

    顧家人還要在驛館停留幾天,等到了選定的吉日再進江寧赴任。

    次日清晨,驛館裡有馬車可租雇,趙虎去租了輛馬車。也不用另僱車夫,林縛他們徑直將馬車拉走,等進城後將馬車送到城中指定的蔣記騾馬店歸還即可。如此倒是十分的方便,不費用頗高,租這麼一輛馬車一天需要兩百銅錢。

    林縛怕給杜榮撞見小蠻,讓小蠻陪柳月兒在院子裡就早早坐進馬車等候,他去跟顧悟塵辭過行,約好江寧城中再拜見,就牽馬、趕著馬車直奔瓜埠古渡,雇了一艘大船過江去。

    朝天蕩與江寧城以北這段的揚子江連成一片,冬季江水淺窄,從瓜埠渡到對岸攝山北麓的棲霞渡也有二十多里的水面,水面上沙洲點點。考慮到即使從棲霞渡上岸,也只是秣陵縣境內,還要往西走上近三十里才能進江寧城,林縛便讓船家直接控舟斜插朝天蕩,朝江寧城外東北的金川河口駛去。

    金川河是一段只有三四里長的水路,就進入與紫金山西北麓、江寧城以東的秣陵湖相通。秣陵湖也就是千年之後玄武湖,由於沒有給填湖造田,這個年代的玄武湖比林縛後世記憶中的要大得多,湖岸周圍足有四十餘里,位於江寧城東,比整個江寧城還要大,跟整個紫金山佔地相當。

    在進入金川河汊子口之前,林縛看見離河汊子口有近兩里遠的江水裡屹立著一座面積還算不小的江心島,江心島上建有一片青磚灰瓦建築給高牆圍住,朝天湖這一段的揚子江裡江洲較多,雖說有流民上島開僻荒田種地的,也有在島上搭個茅草棚子的,他之前到江寧來,倒沒有注意金川河汊子口外的這個江心島。

    「那裡是什麼?」林縛問在江寧土生土長的小蠻。

    「哦,那是江東按察使司衙門的金川島大牢!」小蠻說道。

    林縛的腦子有些打結,無論是之前林縛的記憶還是千年之後對古代監獄的印象,內陸地區在城外江島上建這麼大規模的監獄似乎很罕見。通常說來,無論是縣城大牢還是府獄,還是按察使司大獄還是刑部大獄或者大理寺獄,實際上都兼有看守所跟監獄的雙重性質,因為在押嫌疑犯要隨時提審押上堂,各司衙門與所屬獄牢一般不會離太遠,更不要說遠遠的建在城外的江島上,有些像千年之後的專業監獄了。

    雖說江心島偏離江水主航道,但是林縛他們這艘船是從瓜埠渡斜插過來的,江心島恰好橫亙在他們進金川河口的航道上,林縛見船家有意繞遠一些,高聲問船尾搖櫓的船家:「為什麼不貼著島過去?」

    「那邊是牢城,貼近了仔細連船帶人給押下來。」船家說道。

    「牢城!」聽船家說了這個詞,林縛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明白按察使司為什麼要將大牢修成江島上了,這事實是南都江寧與燕京一段懸而未決的公案。

    按本朝《刑例律》規定,刑罰分笞、杖、徒、流、死五類,其中徒刑為坐監苦役,與千年之後的所謂有期徒刑相似;流刑即將囚犯放逐邊遠荒之地服苦役;一般說來,流刑比徒刑重,比死刑輕。近些年來,那些流配重囚的邊陲,如塞外、薊北、河西以及東海荒島等地,要麼經常給異族侵襲,要麼給海盜佔領。事實上再將囚犯發配到這些邊疆地區,給囚犯帶來的實際懲罰要超過《刑例律》所規定。另外,還擔心這些流配的囚犯給異族或海盜擄去增加對方的實力。鑒於這一情況,江寧刑部、江寧大理寺以及江寧按察使司三司決心改革獄制、重新釐定刑罰,提出建牢城來代替流配刑,將應流配之囚犯改投牢城關押做苦役,不再將這些囚犯流配到更危險的邊遠流放地去。

    按照林縛的理解,這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改革,但是燕京的當權派跟江寧守陵官是一直鬧彆扭的兩個對立官僚集團。燕京那派人正當勢,正當權,就覺江寧這些守陵官就應該老實些,不要當什麼攪屎棍子,堅決抵制所謂的牢城替代流配刑。牢城一事,四五年前爭議很多、很大,近兩年也沒有什麼聲音;特別是今年以後,都說奢家會投降歸附,又可以重新將那些海外荒島當成流放地使用,自然就更沒有人重提牢城之事。

    林縛還以為牢城之議早就煙消雲散了,沒想到江寧這些失勢的守陵官員不甘寂寞,即使燕京那邊得勢官僚集團強烈反對,他們倒是先鼓動江東按察使司以建新大獄的名義將牢城在江寧城外,在揚子江中江島上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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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江寧有豪宅

    進入秣陵湖下船,可以從東城門東平門進城,也從秣陵湖武廟水門進城,有水道跟城內裡的龍藏浦相連。

    林縛他們從武廟水門進城,船駛入龍藏浦。

    趙虎與柳月兒都是初次來到江寧城,有些為眼前的江寧繁華瞠目結舌。

    「乖乖,我還以為上林裡是世間頂繁榮的地兒,倒不曉得江寧城裡裝下了多少上林裡?」比起離開驛館前,柳月兒就像放下一件心事似的人也活潑了些,睜眼看著眼前的繁華迷亂,又是詫異,又是驚喜。

    周普、趙虎、陳恩澤隨意坐在船頭,腳垂下去,小蠻倒是怕落下水去,離船舷遠遠的,林縛負手而立,看著這座即使燕京繁榮都不及的城池,有一種給捲入歷史而心渺然的錯覺。

    舟船行處的龍藏浦也就千年之後赫赫有名的秦淮河,此時的龍藏浦即使還沒有更名為秦淮河,也有後世秦淮七八成的風光,沿岸妓寨樂館酒樓茶肆以及普通宅院鱗次櫛比,臨岸騎樓一棟咬著一棟,遠遠的看不到盡頭,臨水石街上人流如織,衣紅戴綠,與這白水灰牆深紅門庭相映。便是這龍藏浦水面上,舟輯縱橫,有烏蓬輕舟,有舫樓如宇的畫舫,有船舷堪堪在水面之上的尖頭商船,有運糧的船,有運漆、運桐油、運絹布的船,也有單單載進城的客船,也有純粹是遊逛龍藏浦的遊船,將二十多丈寬的水面擠擠滿滿當當,真真切切的要比上林渡繁榮百倍。

    林縛他們清晨從瓜埠出發,橫穿朝天蕩,進城已經是午後了,江寧城裡也有些浪蕩子開始出來尋歡作樂,偶爾有經過的畫舫遊船,絲絲縷縷的絲竹唱音在滿城的喧嘩中裊裊。

    林縛他們天漢橋前的碼頭下了船,將行囊包裹都裝進馬車,柳月兒也鑽了進去,趙虎坐在車前頭駕車,林縛也坐在車頭,小蠻將車簾子掀起來,給趙虎指點道路,周普、陳思澤騎馬又各牽一馬跟在馬車後。

    柳月兒心裡還在想跟林縛他們到江寧第一天會在哪裡落腳,就感覺馬車停了下來,她詫訝的探頭要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見一個年輕婦人手腳麻利的跳上馬車來,就聽見小蠻招呼這女子:「馮姐姐,你怎麼過來了?」

    「小姐猜著你們該進城了,讓我先到街上來等你們,她倒是想過來,只是不方便……」

    柳月兒見這婦人容顏端秀,僕婦打扮,只當她要坐進馬車裡來,欠著身邊朝她笑了笑。那婦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只在車門口坐下來,柳月兒卻不經意的從她的衣領裡看見她白如雪玉的脖子根部有道暗紅色的痕跡,似是一道刀疤。她只當自己看花了眼,這婦人看上去端正秀麗,脖子上怎麼可能會有傷疤?不會給夫家虐待的吧?她卻不知道坐馬車門口的這女子卻是淮上赫赫有名的女馬賊四娘子馮佩佩。

    蘇湄回江寧,就盼著林縛過來好有依賴,她讓馮佩佩早就給林縛他們選好宅子。

    宅子就在簸箕巷子背後,與蘇湄在簸箕巷頭的寓館柏園中間就隔著一戶人家。宅子原先的主人在江寧做生意破敗了,將城裡的宅子押給典當行躲回鄉下去了。

    怕留下珠絲馬腳,蘇湄沒有急著這宅子盤下來,而是等林縛他們一進城,就讓馮佩佩領他們去典當行將宅子典買過來。那宅子已經過了絕當期,典當行可以自行處理,不用擔心住下之後原主人又跑回來贖房子。

    四娘子坐在馬車門頭,從懷裡掏出一隻小錦帕包遞給林縛:「小姐讓我將這個給你……」

    林縛接過來打開一看,卻是幾塊金錁子,笑著跟四娘子馮佩佩說:「我們倒是帶了些銀子在身上……」

    官定金銀比價是一比十,實際上交易時,成色足的一兩金子差不多只能議價到九兩銀子。金子壓手,不要看那幾塊金錁子,差不多能值三百多兩銀子。柳月兒依著車廂壁,她眼睛也瞅著林縛手裡的幾塊金錁子,心想這個林舉人真是厲害,剛到江寧城就有富家小姐跑過來倒貼了,而且一出手就相送這麼大一筆錢,怎麼在石樑縣裡大家都說他是個頂沒用的酸秀才?她昨天一直在想小蠻的身份呢,這時候倒是想通了,原來是富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啊。

    柳月兒新寡之人,雖然成婚十天就當了寡婦,但是左鄰右舍就從此把她當成婦人看,以前東家長西家短的嚼舌頭會避開她,這時候卻主動拉她進去一起嚼舌頭。聽多了,柳月兒也知道石樑縣裡那些個小姐跟情郎幽會怕抓不住情人的心,又怕失了貞操日後給拋棄,就有人讓丫鬟代替自己先滿足情郎了。她心裡想林縛真是好命,有富家小姐看上他,還將貼身丫鬟先送給過來給他暖床。

    柳月兒靠著車廂壁而坐,看著林縛眼睛看著手裡的那包金錁子,心想林舉人總應該有些志氣不花女人的錢。林縛嘴角露著笑意說道:「買棟普通的宅子,需要這麼金子?」嘴裡雖然這麼說著,支出乎柳月兒意料的,手裡將金錁子重新包好塞子自己懷中去,一點推辭的意思。

    柳月兒看了都微微一怔,懷疑跟過來給林舉人當廚娘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但是留在顧家會更難,心裡只能默默的歎一口氣。

    此時,龍藏浦拐了一道彎,河畔石街也隨之拐彎,只見一棟壯麗高聳的重樓橫亙在河對岸,對比邊上的平房,那高樓差不多有五六丈高,比他們進城時看到的武廟水門上的城樓還要巍峨壯觀。

    柳月兒在石樑縣哪裡見過如此巍巍高聳的建築,彷彿給江寧的繁榮眩花了眼,半張著嘴,問小蠻:「那是哪戶人家,莫非是江寧城裡哪家王府?」

    「哪裡是王府?」林縛回過來說,笑著道,「過河去就是東華門街,那樓便是『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的藩樓。這藩樓經營的,與你家在石樑縣城做的生意一樣,茶酒店而已,只不過規模稍大些……」

    「稍大一些啊?」柳月兒掩唇輕笑起來,「可不只規模稍大一些……」

    千年之後的摩天大廈也許都不能引起世人的驚奇,但是江寧三十六家正店之首的藩樓在周邊低矮平房建築群裡拔地而起,以「四層高、五樓相向勾連」所營造的重樓顯得異常的巍峨。

    這藩樓自然不是普通的酒樓,本朝實行茶酒專賣,由官辦制曲坊製作酒麴,才定將酒麴定量出售少數酒店釀酒。這些擁有釀酒權的酒店又稱正店,江寧城中/共擁有三十六家正店,藩樓為其首,江寧城中其他數以千計的中小酒店都要從這三十六家正店買酒後再賣。然而能豪擲萬錢上藩樓買一醉的達官貴人自然不肯喝悶酒,往往要召些歌舞姬助興,俗稱「點花牌」。

    蘇湄便成名於藩樓之中。

    ***********************************

    永興坊簸箕巷與藩樓隔水相望,簸箕巷往東有一座名為州橋的石橋勾通南北。

    到地指認過宅子之後,為避免給熟人撞見,四娘子就與扮成少年子的小蠻先行離開了。林縛他們循著四娘子所說繞到簸箕巷西邊的北薰門街找到典賣這宅子的胡記典當行。

    林縛原先只想在城裡買棟普通的宅子,但是簸箕巷名字雖不大好聽,那只是因巷尾有座簸箕形的池塘而得名,然而由於江寧官衙多集中在城東,因而位於城東的簸箕巷多為富貴人家,林縛想在城東的簛箕巷附近、靠著蘇湄寓館柏園買棟普通的宅子並不容易。

    找到典當行,林縛他們先在典當行夥計的帶領下看過宅子。

    臨巷子的街門普普通通,進大門的第一道院子很淺,這是外院。街門朝東,外院東面有一排四間背朝街巷的倒座房子,一間為門房,一間為居客廳,兩間為男僕起居房。穿過垂花門才是正院,北面三間房建得高大朝南坐落是正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南邊高大院牆與南邊人家隔開,廂房、正房以及垂花都用走廊相連,天井間置有高及人腰的荷花缸與盆花,還栽種著一棵桂花樹。穿過正房向後就是後院,有一排朝南坐落、低矮的後罩房,一般用過庫房、雜間以及丫鬟、婆子居住。

    整棟宅子再加上耳房共二十間房,無論放在什麼地方、放在什麼時代都要算豪宅了。

    林縛他們雖然將二十匹馬出售給鄉營換了三千兩銀子,但是這筆銀子是秦承祖他們的命根子,要用來購買大量必備物資運往長山島立足所用,大部分銀子都讓吳齊留在上林裡,他們此行才帶了兩百兩銀子出來。

    不比千年之後令人捉狂絕望的房價,這個年代富裕人家通常都自己在城裡買地建房,不用給房地產商剝削,又沒有這個稅那個稅,所以房價相對來說很便宜。就像柳月兒是以月銀三兩的高價給聘到顧家當廚娘的,她一年的收入三十六兩也差不多能在江寧城裡買一棟落腳的小院子。

    林縛來之前是只想花七八十兩銀子在江寧城裡買棟可以落腳的宅子,也沒有想到要買一棟豪宅。

    也難怪蘇湄特意讓四娘子拿了一小包金錁子給他,就是怕他身上銀錢不夠;這棟宅子典當行要價三百兩銀。

    長山島生死相依,以後也要相扶濟難,林縛並不介意花蘇湄的錢,再說住得近,有什麼突發事情也能及時照應到。

    折銀三百兩,折近四十萬枚銅子,即使在聚富天下的江寧城裡也算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林縛心想著昨天在朝天驛當眾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就是要吸引杜榮對手的注意力,要在進江寧住進個破落地方,難免給別人輕視了。

    林縛當下就跟典當行立了文書,將蘇湄相贈的那些金錁子折成銀子算給典當行,將地契、房契以及原主人的典契書等拿了回來,剛進江寧就算有了個落腳地。

    如此一來,倒不用給柳月兒另準備什麼別的宅子,直接讓她住到後院的後罩房裡,四匹馬也能放進後院的牲口棚裡去。

    林縛他們只帶了些簡單行李,許多東西都要在江寧再添置。與典當行做買賣有一點好處,典當行並非只收受貴重物品才肯典押借貸,一般家用物件能抵押,日久積累下來,絕當物件就足以讓典當行再開一間二手雜貨鋪子。林縛他們剛剛花大價錢買了一棟宅子,那些個家用物件,典當行也十分慷慨的半賣半送,準備了一車給林縛送到宅子裡。

    林縛心裡盤算還缺少一些東西,不要說趙虎他們才初次進江寧,林縛上回在江寧參加鄉試,事實上對江寧城也沒有多少熟悉,他看見巷子口有幾個漢子聚在那裡,這些都是城裡的閒漢,平時就在街尾巷頭,要是誰家差遣著去辦個事情,能拿十幾二十個銅子餬口飯吃。

    林縛早就注意巷子口的這些人,這時候走到街上,招手喊了一個衣裳打了幾個補丁但洗得乾淨的瘦臉青年過來:「我們這邊沒有人手去東市買東西,你幫我們走一趟,要多少腳錢?」

    「看你們買什麼?」

    「你識字不?」

    「識得幾個。」

    「那你等會兒,」林縛進屋寫了一張單子交給他,「你看看,把這些東西買齊送來,你要額外收多少腳錢?」

    「東西有些多,今天就要買了送回來,我一個人只怕跑不及,要再喊一個人跟我一起走,一共四十錢,」青年看了林縛一眼,又有些擔心將腳力錢喊高了,「這些東西要買齊了,我們要跑好幾個地方,你這邊也急著用……」

    「行,你先去幫我將東西買來,回來我再將腳錢結給你。」林縛遞了一枚五兩重的小銀錠給青年。

    看不到趙虎、陳恩澤他們的身影,周普拿了不知道包著什麼東西的大包裹往他自己房裡走去,柳月兒見林縛站在垂花廳前如此輕率的就將一枚小銀錠交給陌生人去買東西,等那幫閒青年前腳出了前院,忍不住走過來提醒林縛:「你怎麼不擔心他拿了銀子不回來?他半年都未必能賺得那麼多銀子。這些個幫閒漢子,石樑縣裡也有,平時掙些跑腳錢,有時候膽子野了偷盜搶劫的事也幹,跟土匪沒什麼樣,又多拉幫結派的,我們剛來江寧,他就是轉身說我們沒給他錢,也不能對他怎麼樣?」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因為對方是第一次見的陌生人,自然更加不能隨便懷疑。」林縛一本正經的說道。

    柳月兒氣結無語,心想林舉人還真是書獃子,見他臉上有些不耐煩,心想那個富家小姐到底看上他什麼了,竟然倒貼錢給他、還將丫鬟送給他玩?她告退跑到後院的罩房去,看見趙虎跟陳恩澤在那裡收拾馬,跟他說道:「趙家兄弟,你家老爺是不是讀書讀太多了?」她現在已經知道趙虎早不在上林裡鄉營,已經給林縛當了家僕。

    趙虎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柳月兒將剛才的事情說給趙虎聽,抱怨道:「怎麼一點防備人的心思都不懂?就算有人貼錢給他用,也經不住給人家騙啊。」

    趙虎笑了起來,也不能跟她解釋什麼事情,只摸著頭說道:「我也不知道。」

    柳月兒本就是顧悟塵的夫人硬塞過來了,就柳月兒本人也不想跟林縛過來,但是她知道留在顧家的日子會更難過,再說好新寡沒多久,也不想就給顧悟塵當小妾。顧悟塵雖然才過四十歲,但流軍期間吃了好些苦,看上去有些蒼老。

    前院,周普將一把手弩、一張硬弓還有他從吳齊那裡強要回來的陌刀都藏好在臥室裡。雖說官員及勳爵子弟的隨從可以攜帶護身兵器行走,但是弩、硬弓以及陌刀類的中長兵器卻是禁器,平時也用不上,要先藏好。

    他聽見林月在堂屋的說話,笑著走出來,問林縛:「要不要我出去在後面跟著?」

    「不用,我們人生死地不熟,走在人群會特別的明顯,不容易藏身,還是等他銀子給貪了再說,」林縛笑著說道,倒是很期待別人拿走銀子就不再回來,又問周普,「巷子口那些幫閒人裡,你看有誰像杜榮派來的?」

    「那個抱著扁擔坐在牆角根打瞌的漢子不會是普通幫閒漢子,還有那個袍子簇新卻打兩個補丁的青年也很可疑,其他人倒看不出來,看人要烏鴉過來看,祖宗三代都能看出來。」周普說道,「你怎麼不找那兩個中的一個幫你跑腳?」

    「他們多半不會落我的銀子,」林縛笑道,周普眼力就算比不上吳齊,幾十年的歷經,也不會差多少,「要是銀子給別人貪了,我們也可以揪住那兩人說他們是一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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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殺雞駭猴

    冬日天時短,中庭那棵桂樹也種了有些年頭,枝葉繁茂,林縛在屋子裡看了一會兒,天很快就黑了,他才想起來屋裡還沒有準備油燈,也沒有火燭,他在巷子口找去買東西的那個幫閒漢子到這時也沒有回來。

    好吧,不回來也好,明天才能找到事情做。

    聽著柳月兒跟趙虎在院子裡走說,林縛站起來走了出來,看著趙虎、陳恩澤手裡都提著東西剛跟柳月兒從外面回來——垂花門兩側掛了兩盞燈籠,想來是他們回來剛剛掛上的。

    「我看天都快黑了,等不及幫閒的將東西買回來,我剛剛將廚房收拾過,鍋碗瓢勺什麼的,都還能用上,我就拉著趙家兄弟還有陳兄弟買了些米菜以及油鹽醬酣回來,剛剛看你在房裡看書,就跟周爺說了聲……賬單等會兒是給你,還是給周爺?」柳月兒問道。

    「幫閒的那個人還沒有將東西買回來啊?」林縛望了一眼垂花門,那是宅子的二道門,自然不會有什麼動靜。

    「我就說啊,這些個幫閒漢子多是些游手好閒的無聊,不敢欺這邊的大戶人家,我們初來乍到的,他們可不會客氣,」柳月兒還有些抱怨林縛剛才聽不進她的勸告,這時候有些幸災樂禍,心想書獃子就是書獃子,多吃幾次虧就學聰明了,心想也多虧他收留自己,還幫自己將饞她的顧嗣明給擋回去,又說道,「飯菜什麼的,都還沒有開始動手呢,要讓林舉人餓著肚子多等一會兒,等會兒是將飯菜端你房裡來?」

    林縛哪裡會讓周普去管這些瑣碎的事情?這會兒周普出去察看周圍地形了,人不在宅子裡;林縛也不會讓趙虎跟陳恩澤將時間浪費在這上裡,他們倆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另外還有其他事情讓他們去做,他說道:「宅子這麼大,柳姑娘會比較辛苦,過兩天看能不能再請個幫傭過來,這兩天就讓趙虎跟恩澤多幫你些……我放些錢在柳姑娘你那裡,流水細賬你每個月拿給我看一下就可以了。至於飯菜,每頓要有肉食,多買些魚、雞蛋還有下水,每頓肉食要以四個人的量買。飯菜做好了,也不用單獨給我端房裡來,喊我一聲就可以了。柳姑娘要是願意,也可以跟我們一起用餐。」

    「這怎麼成,那不是一點規矩都沒有?」柳月兒聽林縛這麼吩咐,嚇了一跳,她一開始可沒有想過會替林縛管賬,想著平時趙虎、陳恩澤對周普都尊敬有加的,還以為周普會是府上的管家呢。難道不該找個信任的人管賬嗎?這書獃子,真就一點都懷疑我每個月會昧些錢下來?再說林縛每頓要肉食沒什麼,就算周普是大管家也沒有必要每頓都足量的給肉食啊,這書獃子到底會不會過日子,哪有當老爺的對隨從、下手這麼好的?一米斤只要四五錢,敞開肚子吃,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半精米就頂天了,但是一斤肉卻要三十錢,要是四個漢子都放開肚子吃肉,這每個月的伙食就要四兩銀子,乖乖。柳月兒心裡想這書獃子真是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也不知道他帶了多少銀錢在身上敢這麼花,還是說他吃定那個富家小姐了?

    柳月兒想著怎麼說才能提醒眼前這位舉人老爺知道油鹽柴米貴。

    林縛當然知道放開肚子吃肉,銀錢會有些緊張,但是陳恩澤正在長身體,趙虎也要跟周普學習拳腳刀術,不吃肉,身體扛不住。

    「柳姑娘不方便跟我們一起用餐就不強求了,我們四人大老爺們,我跟恩澤、趙虎還有周爺沒有這麼多講究,菜飯都準備在一起好了,」林縛笑著說,「雖說梁知縣會按時給柳姑娘家裡送銀子,不過柳姑娘在江寧也要開銷,你每月記得從賬上支八百錢。」

    林縛讓趙虎去取十兩銀子給柳月兒,柳月兒見林縛大手大腳的,在石樑縣時聽說他在林家只是很不得意的一個旁支子弟罷了,身邊不可能有多少,這時候都有些可憐他了,心裡想:算了,替你管賬管仔細些,希望能在江寧城裡多撐一些日子,最好能撐到梁左任調離石樑縣。

    這會兒外面有人扣門,趙虎剛要將手裡的東西放下去看,外面人已經進了前院出現在垂花廳前,卻是那家賣宅子給他們的典當行的掌櫃,他下巴尖而瘦,大冷天戴著皮瓜帽,頭從垂花門後探進來,訕笑著說:「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還以為家裡沒有人,林老爺原來在家啊……」

    沒有人就不應該推門進來,更不應該一聲招呼不打就穿過前院到正院來,林縛心裡想著,果然是初來乍到得不到重視,走過去,問道:「肖掌櫃走過來有什麼事情,我記得我與典當行錢貨兩訖了……」

    林縛站到垂花門下,看見前院門口還站著兩人往裡看,林縛疑惑不解的看著典當行掌櫃,不知道他們這時候登門有什麼事情。

    「這位是我們典當行的東家肖密……」典當行掌拒介紹前院門口站著穿錦袍的中年胖子。

    那中年胖子這時候朝林縛拱拱手,抬腳走進門裡來,說道:「林舉人,肖某過來打憂,有一件難處,希望林舉人能替我分憂?」另一個青年大概是典當行的夥計,也走了進來。

    林縛心裡詫異:昨天夜裡才在江北岸的朝天驛當著眾人的面跟杜榮撒破臉、誓不兩立,消息應該沒有這麼快就傳開啊,就算這位周密及時聽到些什麼,他難道不用打探一下就急著求上門?

    聽著肖密繼續說下去,林縛才知道他完全猜錯了。

    「不知道林舉人有沒有聽說過藩樓花魁蘇湄?」肖密問道。

    「蘇花魁赫赫有名,怎麼可能沒聽說過……」林縛點點頭,不清楚跟蘇湄有什麼關係,在石樑縣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因為貪戀蘇湄的美色差點身死江盜手裡,那都歸功於趙能逃回上林裡的宣傳,再加上他又是石樑縣今年鄉試唯一高中的舉子,他身上發生的事情自然更引人關注,但是林縛並不認為江寧會有什麼人記得自己。

    「我有個朋友十分傾慕蘇湄姑娘,今天邀我小酌時,得知典當行有一棟宅子跟蘇湄柏園相鄰,死活要我將這宅子轉讓給他,我也滿口答應下來,回來後才知道林舉人捷足先登了……」肖密站到垂花門下,眼睛往院子瞅了兩眼,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我那朋友十分好面子,已經宣告出來半個月後要在這宅子宴請賓朋,肖某實在難以去駁他的面子,只能過來找林舉人打個商量——典當行手裡還有另外幾棟宅子,都是福地旺宅,若是林舉人還是覺得不滿意,周密願將三百兩銀子原先不動奉還,另奉上一份謝禮。」

    林縛微抿著嘴不說話,見這胖子意態猶足的瞇眼看著自己,不知道他是吃定了自己,還是等著自己跟他討價還價,心想也不該是杜榮這麼急切請過來他們試探的,大概真是另一家開價高了他們想反悔。

    柳月兒在後面聽了氣鼓鼓的,心想:明明是他們先買下這宅子銀貨兩訖,典當行哪有再來趕他們走的道理?即使要退宅子,又哪有原價退回的道理?她擔心林縛書獃子不知道算計,躍躍yu試要上去幫他說話。

    「雖說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實不相瞞,我初到江寧就直接到永舉坊來找房子,也是慕蘇湄花魁的芳名而來,」林縛剛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也不知道眼前這肖密什麼底細,不想初到江寧就豎敵太多,只是溫言婉拒,「這簸箕巷宅子也不僅僅只有這一處宅子,肖老爺或許可以去其他人家門上問一問,願不願意出售宅子給貴友。」

    「按說這宅子也是我先答應給別人的,即使鋪子裡出了些小差錯,也不能任這差錯繼續下去,」肖密慢條絲理的說道,臉上的肥肉輕顫,「林舉人若有別的不便,都有提出來商量嘛!」

    見眼前這胖子擺出一副讓也是給、不讓也得讓的姿態,林縛眉頭微蹙起來,瞥見周普在前院門遞了眼色過來就又離開了,林縛知道周普有主意,他眉頭舒展開來,笑著跟典當行的東家肖密說道:「肖財東突然就上門來說這事,有些意外,能不能先坐一會兒,讓我考慮一二?」

    柳月兒走過來,站在林縛的身邊,暗中伸手扯他的衣襟,林縛回頭問她:「什麼事情?」

    「你拉我衣服有什麼事情?」林縛回頭問柳月兒。

    見林縛不能理解自己的暗示,還傻乎乎的回頭來問,柳月兒肚子差點氣炸了,心想人家都爬到你臉上來拉屎了,你還這麼好脾氣,就算是外鄉人,就算是初來乍到,也不能讓別人這麼欺負!

    肖密微微一笑,心想眼前這青年倒是識時務,他不過是個外鄉來的舉子,在江寧城一抓一大把,實在沒有什麼稀罕的,瞇眼笑著說道:「那我就等一會兒……」

    林縛吩咐柳月兒:「你去沏三碗茶過來……哦,來四碗,給肖老爺的這個隨從也沏一碗茶……」

    「水還沒燒呢,那你們就多等一會兒。」柳月兒氣鼓鼓的朝後院走去,覺得林縛太軟弱了,石樑縣裡的傳言真是一點都沒有錯。

    林縛請肖密等人去前院的賓客廳稍坐。

    前院賓客廳與門房以及僕從的居室挨著,一般說來只是客人來訪暫時等候的地方,正式的會客要迎到正院的堂院。

    肖密見能將宅子討回來,也不跟林縛計較這些禮節,到前院賓客廳看著桌椅上的灰塵還沒有來得及擦拭,便站在那裡跟林縛說道:「我就站在這裡等,你快去跟家裡人商量吧……」

    「不忙,先坐會兒。」林縛滿臉堆笑的說道。

    這一坐就坐了一炷香的時間,柳月兒燒開水將茶端過來。石樑縣產茶,林縛離開石樑縣有好茶帶在身上,看著茶盅裡泡的都是碎茶沫子,就知道柳月兒對典當行的這三人是一肚子氣,他笑而不語。

    肖密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林舉人自己要不能做決定,請趕緊找家人商量一下,天色也不早了,我們也不能在這裡乾等下去……」

    這會兒,就聽見一聲響,院門給人從外面推開,聽見有幾個人動靜很大的進了院子。

    「又有誰找上門來了?」林縛皺起眉頭跟柳月兒說,「你去看看……」

    柳月兒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就一臉驚惶的轉回頭:「是周爺抓了兩個人進來。」

    林縛也不管肖密他們臉上驚奇,走到庭院門,就見周普揪住兩個人的衣領子站在院子裡。是他們早就發現巷子口那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周普將人揪進來,就交給趙虎跟陳恩澤將這兩人接過去摁趴在地上。

    「老爺,我回來時就看見這兩人在門口鬼鬼祟祟的探頭往裡看,莫不是要想進來偷什麼東西?」周普說道,眼睛還不忘掃過林縛身後的肖密等人一眼。

    「不像是來偷東西了,」林縛走過去將給摁在地上的那兩人臉扒過來看看,搖頭說道,回頭又問肖密,「他們是跟肖老爺的人嗎?」比起剛才的溫言悅色,他此時說話就有些冷了。

    「不是。」肖密也覺得奇怪。

    「那就好,」林縛轉回頭吩咐周普,「將他們拖到後院去,問他們是誰派來盯著這裡的——我林某人在江寧除了得罪過慶豐行商號的杜老爺外,可沒有別的仇家!他們要是不肯說,兩條腿都打斷,送到官府去,就告他們伺機行竊!」

    柳月兒哪裡想到林縛前一刻還滿臉諂笑的討好典當行的財東、就怕別人不會欺外鄉人,這一轉臉就冷酷無情要將兩個窺視門庭的漢子腿都打斷;她正發愣間,周普與趙虎、陳恩澤就如惡虎撲羊的揪住地上兩人拖去後院。他們的身影剛在月門口消失,就聽見裡面傳來拳腳擊肉及忍痛的悶哼聲,大概是周普等不及問話就先動手了,柳月兒聽得心驚肉跳的。

    「唉,明明讓他們先問話的,怎麼又先動起手來了,」林縛搖起頭來,帶著一臉歉意的轉過身來跟肖密說道,「我這三個隨從,以後都是鄉勇,在鄉下地方捕匪捉盜都凶神惡煞的,也不管這裡是江寧城,在城裡隨便打死了人要吃官司的,不能像鄉下地方可以胡作非為……哦,對了,我們剛才說到哪裡了?」

    肖密跟典當行的掌櫃面面相覷,尷尬笑道:「抓住行竊的,送到官府處置就行……私刑總是不好,打斷腿更不應該了。」

    「沒事,不就罰十兩八兩銀子的事情!難道我還容忍別人在我宅子門口探頭探腦的?」林縛嘴角掛著淺笑,一臉溫和的看著眼前這個中年胖子,「對了,肖老爺剛剛說你有一位朋友也看中這宅子,他若真有誠意,能否請他上門來談?」

    「有誠意的,有誠意的,我回去就跟他去說,讓他直接回林舉人談……」肖密看張恪笑瞇瞇的看著,背脊骨都有些發寒,才知道眼前這外鄉青年不是好惹的角色,也不清楚他剛才話裡說「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杜老爺」是什麼意思,再也不敢表露要這宅子強買回去的意思,「那我們就先走了,剛才多有打憂。」

    「哪裡,哪裡?我們第一天到江寧就能找到落腳的地方,還多虧了貴典當行幫忙,隔行要去回禮的,今天就不留你們了……」林縛非常客氣的將典當行肖密等三人送出門去,又將前院門閂上,又跟柳月兒說道,「還要麻煩柳姑娘燒飯菜呢,等會兒會更餓了……」

    柳月兒聽著後院那裡拳拳擊肉的悶哼聲,也驚魂不定,看著林縛旁若無事的一臉鎮定,似乎根本就聽不見周普他們就在後院對那兩個鬼鬼祟祟的漢子動私刑,小心提醒道:「會不會手腳不知輕重打出問題?」

    「沒關係,他們知道分寸的,」林縛笑著說道,「我們初來乍到,下手太重的確不大合適,我過去讓他們收斂來。」

    柳月兒看林縛那躍躍yu試的神情明明是要過去也活動一下拳腿,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心裡想:怎麼這時候看他跟縣裡傳言中很不一樣?典當行那三個人明明給他這一手殺雞駭猴給嚇跑的。

    林月兒管不了太多,先去廚房做晚飯了,林縛徑直去了後院。

    林縛並不想初到江寧就四處豎敵,但是也不想給別人當成外鄉人欺負了也不掙扎一下,反正跟杜榮昨夜在朝天驛就撕破臉了,他派來監視的人正好拿來殺雞駭猴。不過為了對典當行殺雞駭猴,對杜榮這邊就要打草驚蛇了。

    林縛走到後院,周普他們並沒有對那兩人用多過分的手段,剛才聲音大是為了嚇唬典當行的東家跟掌櫃,他走過來,看著那兩臉給抽得嘴角流血的人,說道:「我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的杜榮,你們是不是慶豐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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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18:31:20
第十章 夜驚情

    林縛走到後院,伸手托起一個眼線的下巴,看著他嘴角溢出血,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在江寧只得罪過慶豐行的杜榮,你們是不是慶豐行派來的?」

    這兩名眼線確是杜榮派來監視蘇湄在簸箕巷的寓館柏園的,看到柏園背後這棟宅子今天有人家搬進來住,順便過來看一眼,也沒有別的意思,哪知道就給周普從後面揪住,掙扎都掙扎不脫。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這戶人家恰好又跟慶豐行、跟大掌櫃杜榮有過節,他們想辯解都不行,就給拖到後院挨了一頓悶打。

    「公子爺,你冤枉小人了!小的真沒有什麼歹意,看過公子爺讓錢小五拿銀子去東市幫著添買物件,就眼饞幾個賞錢,才過來看看有沒有別的幫閒活可做,要有一點歹意,天打五雷轟、天生兒子沒屁/眼……」這兩個漢子剛給拖進來時嘴巴還硬,給周普、趙虎摁在院子裡悶打了一頓,就老實多了,這時候也怕林縛進來會真打斷他們的腿送官府,送官府倒沒什麼,打斷腿,這輩子就廢了,他們慌不擇言的發毒誓以證清白,也實在不清楚這戶人家到底什麼來頭,三個惡僕不管年紀大小卻都凶如虎狼,只想快點脫身,哪怕給送到官府去也比給困在這裡強,哀聲懇求道,「要沒有什麼幫閒活,公子爺就放小人走吧,早知道這樣,小的打死都不到門口亂看了,小的知道錯了,小的真不知道慶豐行,更不知道老爺您跟慶豐行有什麼過節……」

    「你當我這麼好糊弄?」林縛冷言道,「你們不肯說也就算了,他日我自有遇到杜榮的時候,」又吩咐周普道,「打一頓丟出去,下回再在巷子裡看到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打斷腿不要留情面……」說完話就走開了。

    說要打斷腿,也只是言語恐嚇這兩人。

    雖然跟杜榮撕破臉、誓不兩立,但是林縛不會立即將鬥爭升級到血腥對抗的地步。慶豐行作為江寧城裡有名的商號,背後又有奢家支持,杜榮在江寧控制的潛勢力不會太弱,上回在白沙縣看到杜榮身邊那些的隨從,個個都精壯剽健,這些人平時散開來給慶豐行的商隊、船隊當護衛,集中起來就是一支不可輕視的精銳武力。現在就跟杜榮搞血腥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所以還要巧妙的控制著對抗的烈度,既要不斷的撩撥這廝,也要避免撩拔過度以致杜榮狗急跳牆。

    周普將兩名眼線飽揍了一頓丟到巷子裡,林縛就站在宅門前看著他們一瘸一拐的離開。天時已黑,巷子裡的人家宅門前大都掛起燈籠,昏黃的光線在巷子裡浮動,也有人探頭出來看。周普下手有分寸,這兩個眼線倒是沒有受什麼重傷,不過給打時忍不住痛、哀嚎如狗,別人家也能聽見。

    柳月兒這時從垂花門後面探出頭來,問道:「沒真將人家腳打折吧?」她將手輕捂在鼓漲漲的胸口,在燈籠柔和的紅光照耀下,她臉蛋透著健康的光澤,膚光如雪,微帶紅暈,卻也有掩飾不住的擔憂,即使問出這句話,她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林縛,長長的睫毛在燈光下一跳一跳的。她對林縛瞭解很少,顧氏將她硬塞給林縛她沒有反對,一是她不想得罪顧氏留在顧家,也不想真就給半百老頭顧悟塵當小妾,再個她早就聽說林縛是個性子懦弱的人,也許會安全些。眼下看來,傳聞很不可靠。此時的她,與其說擔心那兩個人給打斷腿,不如說她擔心林縛是個殘暴無情的人。給人家當幫傭,就怕遇到這樣的主家,再說柳月兒也知道自己的臉蛋實在是個惹禍的根源。

    「沒有,怎麼說我也是個讀書人,動不動打斷人家的腿幹嘛?剛才是嚇唬人的……」林縛笑道,讓趙虎將宅門關上,問柳月兒,「晚飯做好沒有,我肚子快餓癟了。」

    「嚇我一跳,剛才怎麼沒有看出你是裝的?」柳月兒鬆了一口氣,心落回原處,覺得林縛在燈籠照耀下的笑容還挺燦爛,怎麼看也不像殘暴的人,說道,「有幾樣是熟食,倒是能吃了,我再去燒個湯……」轉身要走,突然間又想起一件事來,「那個請托去買東西的幫閒漢還沒有回來?」

    聽那兩名眼線的話,那個青年叫錢小五,林縛呶呶嘴,說道:「也許去晚了,東西不好買,」又朝周普、趙虎他們哈哈大笑,「這惡僕名聲傳出來,總也要幾天時間,不焦急。」

    **********************

    用過晚餐,柳月兒將碗碟收拾回後院,四娘子就過來了。

    四娘子沒有走宅門,直接走牆脊過來的。

    林縛晚飯後跟周普他們說要給宅子取個雅致的名字,就像蘇湄的寓館園子裡有一株生長有數百年的文柏,遂名為柏園,江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取來筆墨,林縛在輕白如綢的宣紙上寫「集雲居」三字,交給趙虎:「有時間找人做個鎦金扁額掛在宅門上頭——要做什麼事情,得要有個名號,杜榮是慶豐行的財東,咱們要跟他鬥,氣勢不能弱了……」

    聽著院子裡異響,周普、趙虎警惕的去開門,就看見四娘子穿著一身花襖從牆脊上跳下來。

    這邊與柏園還隔著一戶人家,四娘子從牆脊走過來,輕巧得跟貓似的。

    「蘇湄小姐想見林公子,她在後園子裡,雜閒人等都給遣開了……」

    「行,我跟你走牆脊過去。」林縛也想早些見到蘇湄,有些想念,更多是以後要做什麼事情,要早日做個打算。

    「你行不行?」趙虎知道四娘子那是小巧工夫,他自己就不能在牆頭走得輕巧無聲,跟柏園還隔著一戶人家,林縛要是笨手笨腳驚動了這戶人家可不好。

    周普天黑前出去打探過,前面那宅人家是原海陵府通判留下來的宅子,老通判已經過世,嫡長子沒有多大出息,就守著鄉下幾百畝地跟這棟宅子當寓公。宅子比這邊要大許多,內裡破落,夫婦兩人帶個兒子,下人除了看門的老頭外,還有一對中年夫婦當僕人,看上去有些拮据窘迫,就走廊下掛著一支燈籠,天有些薄陰,沒有什麼光線照到牆頭上。

    林縛知道自己的搏擊、近身格鬥要恢復到原有的水平,還需要些時間,畢竟過硬的身體素質不能一蹴而就,悄無聲息的走過牆脊,對現在的林縛來說,倒沒有多大困難,他將長袍撩起繫在腰間,腳踩花壇、手搭牆脊,翻身就蹲在牆脊上,矮著身子跟貓似的,回頭朝牆下的四娘子說道:「我們過去吧……」

    四娘子有些意外,沒說什麼,跟著上了牆脊,往柏園方向走去。

    蘇湄跟小蠻在園子裡聽著牆頭有細碎跟貓踩過似的動靜,挑個燈籠走過來,小聲的喊:「林公子?」

    「是我。」林縛從牆頭跳下來,蘇湄已走到牆腳根來,小蠻提著燈籠跟在後,不提防兩人貼這麼近,進入林縛眼簾的便是那種給火光耀得晶瑩剔透的美臉,如星子鑲嵌的眼眸散發深邃而迷離的神采,便覺得這張臉美艷不可方物,這眸子異常的迷人,有幽幽的清香撲入鼻中來。

    乍看到蘇湄,林縛微微愣怔在那裡,就像突然給魅惑住一樣,忘了再說什麼;蘇湄對林縛也是日夜期盼,看著他從牆頭跳下來,看著他如此入迷的看著自己,心魂一蕩,沒提防兩人挨這麼近,給他的鼻息撲在額頭上,心裡有些迷亂。

    「噗……又看呆了!」小蠻挑著燈籠站在蘇湄後將林縛臉上的表情看了個真切,忍不住笑出聲來。

    「哦,」林縛醒過神來,才裝正經的問蘇湄,「這些日子可好?」

    「嗯。」蘇湄只覺臉微燙,細聲應道。

    「你們商量事情,我去月門口看著……」四娘子下了牆說道,她順手將燈籠從小蠻手裡拿走,讓林縛與蘇湄在黑暗處小聲說話,即使給別人不經意撞進園子,也不會發現他們。

    林縛適應黑暗光線,看見蘇湄穿著黛襦繡裙、腰圍鵝黃圍腰,娉婷玉立的望過來,與她走到亭子裡坐下,將他回石樑縣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細說給蘇湄聽。

    「你有什麼打算?」蘇湄問道。

    「要接濟長山島,在江寧就要有掩護;跟杜榮鬥,我們現在的力量還很弱小,需要積蓄力量,」林縛想了想還是沒有問十年前發生過什麼、她跟秦承祖他們是什麼關係,他將他的初步打算說出來,「我打算先在江寧建個商號,建個商號,就有名義去集結人手,等烏鴉他們過段時間在石樑縣將身份洗白之後,買商船走崇州到江寧的水路買賣,只要有了這個,有什麼貨物或者人來往崇州到長山島就方便了……商號的名號,我都想好了,『集雲社』,你覺得如何?」

    「嗯,沒有討喜字眼,不佔俗氣,我也喜歡,」蘇湄說道,「你還說要在江寧謀出身,有什麼打算?」

    「謀一官半職也只是掩護,等顧悟塵進城後,我厚著臉去求他,看按察使司裡有什麼閒差閒職能便宜沒有。」林縛說道。

    「唉,」蘇湄微歎道,「耽誤你前塵,蘇湄心裡不安……」

    「蘇姑娘,你不用這麼說,」林縛說道,「大家都說『讀得聖賢書,賣給帝王家』,在我看來啊,能謀一官半職就好,一心只鑽營仕途卻不是聰明人所為?」

    「為什麼?」蘇湄疑惑問道。

    「林大哥,小姐說你有滿腹才華,唯有仕途才能施展造福於民……」一直安靜坐在一旁的小蠻柔聲插嘴道。

    蘇湄雖覺得小蠻將她私下裡的話說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卻沒有出聲否認。

    「所謂窮者獨善其身,達者才兼濟天下——我一個潦倒書生,這時候可沒有造福於民的宏願,」林縛說道,「我生來是一葉孤萍,眼下想的只是在天地間找些依托,你與小蠻的事情,我才不會袖手旁觀。」

    「啊!」蘇湄只當林縛這句話是在表露情意,聽得心旌搖蕩,想開口婉拒,又怕傷了他的心,再說她聽到林縛將她跟小蠻當成人世間要尋找的依托,心裡也有種說不出的感動,愣怔在那裡,不知道要說什麼好,臉也有些微燙,想來耳根子都紅了,好在人在暗處,不擔心會給林縛看見。

    小蠻卻嬌呼道:「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真是羞死人了?小姐是你的依托,小蠻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丫鬟。」

    「呃,」林縛這才知道蘇湄跟小蠻誤會了,他那麼說真是有感而發,他從千年之後魂穿時空而來,對這時空總有一種隔著層紗的模糊感,唯有蘇湄、小蠻,也許還有七夫人給他真實的生存在這個時空的感覺,對此時的他來說,這個真實感比什麼都很重要,沒有幾個人希望自己給夢境困住。林縛也不解釋剛才的話,越解釋越扯不清,他說道:「入不入仕,我有過思量。大越朝立國歷今已有十三代、兩百餘年,我不知道別人看法如何,在我眼裡,大越朝暮氣沉沉已積重難返,就像一具漏穿底的皮囊,很難修補了。便是這仕途官場,也是積疲、積弊甚深,不要說施展才華造福於民、救民於水火,怕只怕,一頭深陷下去誰都難以自拔……」

    「……」蘇湄藉著微弱的夜光定睛看著林縛有些模糊的側臉,想靠近過去看清楚一些,遂作罷,過了片晌說道,「我這兩年也私下攢了些銀子,除了小蠻的贖身銀外,還能剩下三千兩銀子,你都拿去……」

    「這不合適……」

    「你不要忙著拒絕……我要脫籍,這三千兩銀子也不夠,我回江寧打聽過,三千兩銀子也只夠買兩艘五桅沙船,你要辦集雲社,這兩艘船便算我寄在集雲社托你經營,」蘇湄說道,「另外,小蠻留在我身邊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兩天就替她贖了身,你幫我照顧她……」

    「小蠻才不要離開小姐。」小蠻說道。

    「傻丫頭,你就算不在我身邊,又能隔開多遠?」蘇湄笑道。

    蘇湄是個有主見的女子,林縛便不再多說什麼。蘇湄是樂籍,雖說是賤籍,但是諸工百匠皆為賤籍,所受到的社會歧視並沒有想像中嚴重,像趙虎他娘為了生計能寬鬆些,甚至主動要趙虎入賤籍給林縛當隨從,但是小蠻身在社會地位最低微的娼籍,還是早早脫籍得好,要是她再長大一些還留在娼門,連身子清白都說不清楚。

    更深漏殘,說過事情,林縛要從牆脊返身回去,蘇湄送他到牆腳根,舉起燈籠給他照著牆頭,林縛笑道:「我會小心的,有燈光反而會讓人看見。」

    「哦,」蘇湄將燈籠收回來吹熄,只看見林縛彎腰像貓一樣的身子蹲在牆頭,四肢扶著牆頭迅速的消失在夜色裡,看著空處,心裡竟有些依依不捨。

    ********************

    從牆脊潛回院子,林縛剛要下牆頭時,看見柳月兒在正院中庭的走廊裡臉湊到他房間的窗戶往裡看,林縛疑心陡起,悄然滑下牆,潛到柳月兒身後,發聲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啊!」柳月兒哪裡會想到背後突然竄出人來,嚇得尖叫,人下意識的往旁邊驚躲,扭過頭才看見是林縛,但是她的腳踩在台階沿,腳崴的一下,身子失去重心搖搖yu墜就要往院子裡的磚地栽倒。林縛忙抓住她的手,抄腰將她扶住,柳月兒卻受驚嚇過度,抓住林縛的雙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貼在胸口,猶有驚惶的說道:「嚇死了我,你躲哪裡去了?」喘息甫定,瞬時意識到抓過來貼在胸口的是林縛的手,臉色頓時僵在那裡,又是一聲尖叫,慌忙將林縛的手丟開,轉身就要後院逃,剛走兩步,腳踝處傳來一陣斷了似的劇痛,她站立不住又要摔倒,林縛看她像是崴了腳,將她扶住。

    這會兒外面有人拍門喊:「柳姑娘,發生什麼事情?柳姑娘發生什麼事情?」

    柳月兒掙扎著扶廊柱而立,秀臉漲得通紅,眼睛也不敢看林縛,說道:「下午那個幫閒漢子置辦好東西送來,周爺他們也不曉得去了哪裡,我一個婦道人家總不能開門放人家進來,喊林公子喊了半天見聽見你回音……你快去開門讓人將東西拿進來。」

    「呃,你先坐一會兒,崴了腳不要亂動……」林縛才知誤會柳月兒,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釋,無意識的看了柳月兒鼓漲漲的胸口一眼,雖說隔著寒衣,還是能感覺內裡的挺拔與飽滿,手抄過她的腰時,也能感覺那裡韌勁彈性十足。

    柳月兒低頭不敢看林縛,敏感的似能感覺到他的眼睛在自己的胸口,下意識的抬手擋在那裡,心想這便宜給佔得沒緣沒故的,心裡又羞又急,外面幫閒的青年敲門又急,急說道:「你快去開門,不然別人還以為發生什麼事呢?」

    林縛走到前院打開宅門,只見午後請去幫閒的青年給個青年女子扶著站在門口,青年滿臉淤腫,眼角裂開口子,還有血絲在往外滲,那青年女子瘦瘦弱弱的,臉色發黃,林縛記得這青年下午時說再拉個人一起跑腿的,也沒看到有別的人,問他:「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那青年女子要說什麼,青年卻扯了下女子的衣角,不讓她說話。

    「沒事,」那青年探頭往裡看了兩眼,又疑惑的問林縛,「剛才聽見裡面有人尖叫,公子府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柳姑娘剛崴了腳,」林縛讓他們幫著將東西都搬到前院的會客廳裡,問道,「那張單子呢,我結錢給你。」

    「讓公子爺久等了……」那青年唯唯諾諾的說道,「那張單子半道丟了,所幸小的腦子還能記得,公子爺你看看,還缺什麼東西沒有?要是還缺東西,小的立即給你置辦去,要是不缺東西,我把賬報給你。」

    都是一些零碎的東西,林縛也記不清,就那青年坐下來報賬。青年記憶真是不錯,幾十樣東西,報賬下來,分毫不差,林縛將結餘銀錢收下,數了四十枚銅子給他:「你的腳力錢。」

    「不,不,只要二十錢,」那青年惶恐退了二十錢回來,「本來要再拉個人一起跑腿的,沒找到人,只有我一個人跑下來,只能收二十錢……」

    林縛看見扶青年來的女子眼睛紅腫含淚yu滴,又看了看桌上的銅錢,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就跟這位公子爺說說,不能整天給人欺負!」那女人捂臉哭起來。

    「你今天能幫我做事,也是有緣,有什麼難處說來聽聽,能幫忙我不會旁觀的。」林縛說道

    那青年倒是怪女人多舌,拉著女人要走不肯多說,那女人卻是固執,將前因後果哭著說給林縛聽。

    那青年家裡窮,妻子又生病在床,欠別人家債,又不會別的營生,就學別人來當幫閒漢。他下午拿了林縛的一錠銀子去找人一起去東市將東西,沒想到在東市遇到債主,那債主是這附近的一個無賴,將那錠銀子搶了過去,那女人邊說邊哭:「……我家小五為我這病就借他八百錢買藥,他硬是說那錠銀子正好抵本息。我家小五念著這銀子是公子爺的,不要說都給他搶過去,就是扣八百錢都不能啊,死活要將銀子搶回來,給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就在街上給打成這副模樣。回到家痛得死去活來,更愁要怎麼跟公子爺說這事,我家小五是絕不會貪人家銀子的人,這比殺了他還難受,他這個沒出息的貨,竟然想了要去跳井,卻不知道怎的,那無賴到夜裡竟然將銀子還了回來——那無賴過來還了銀子,還說不准將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公子爺,我家小五惦記著公子爺要他置辦東西的事情,讓我攙著他去東市將東西都置辦齊給公子爺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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