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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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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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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6-14 22:24:35
第九四〇章 大決戰(四)




    武振興元年四月,自寧毅一怒弑君、打出華夏旗幟後第十三個年頭的初夏時節,這世上許許多多的常識都在被劇烈地顛覆過去。

    持續近兩年時間的金國第四次南征已經進入尾聲,這期間,那看似邊緣化實則受到整個天下無數人關注的西南戰役,也即將結束了。武朝在金國東路軍的進攻中淪陷、崩潰,幾乎整個天下向金人下跪的慘劇令人傷痛扼腕,但並未出乎許多人的意料之外。

    在整個金武大戰的過程當中,武朝有過愚蠢的行徑,也有過悲壯的抵抗,但無論戰前還是戰後,人們都清晰地知道,在這場大戰之中,武朝是真正的弱者。弱者的失敗令人歎息、心痛,但整個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曾經想過一兩次這樣的景象了。

    對於西南的黑旗,人們長時間的,不願意去注視它,武朝的人們對它的印象或多或少有所偏差,即便是長期與西南通商互利的許多勢力,對於一度蜷縮於西南涼山之中的區區幾十萬人,也很難生出極高的評價來且這個“極高”的上限,頂多也是與武朝齊平。

    即便是在金國,絕大部分的人群也沒有非常認真地考慮過所謂“黑旗”的威脅。盡管當年發生在西北的大戰一度令金國折損兩員大將,但其後畢竟是以金國的勝利以及對西北的屠殺結尾的。真正看到了黑旗威脅的唯獨宗翰、希尹等金國高層,而他們的思維,也停留在“為時未晚”上。到得第四次南征,東路軍主攻武朝,西路軍將目的放在了西南上,有了宗翰、希尹的這般關注,別人也就不再對黑旗的隱患,有所擔心了。

    宗輔宗弼征南武,尚有可能會铩羽而歸、無功而返,但西路軍盯上的目標那群躲在山中的武朝悍匪基本是沒有躲過去的可能的。

    人們注視著浩浩蕩蕩的金武交鋒,注視著南武裂解覆滅的過程,對於西路軍的推進,則大都抱持了相對舒適的心態。如果說武朝的戰爭過程可以支撐起一場場精彩的賭局,西南的戰事發展,在很長一段時間隻能成為時間上的對賭:宗翰會在何時擊破梓州、在何時擊破成都、在何時擊潰所謂的華夏第五軍、何時凱旋回朝……到得這一年年初,這樣的賭局或許可以有所調整,但大方向上,仍舊是沒有多少變化的。

    直到西南的那位心魔猶如戲法大師般一張一張地翻開了他手中的底牌。

    沒有人料到那偏安一隅,在很長時間內都隻有區區數十萬人基礎的黑旗軍,會蘊藏著如此宏大的力量。在去年的下半年,西路軍進入劍閣,那心魔手中的底牌還隻是一張一張從容而緩慢地翻開,宗翰率領的西路軍隻以為麵對了一片小池塘般的不斷深入。

    但到得今年,尤其是從二月開始,心魔手中的牌麵開始變得激烈了,甚至一張比一張更為激烈。小小的池塘動搖起來,地火在蓄積,已經深入其中的宗翰等人,看到的竟猶如撲麵而來的岩漿洶湧,預備對抗小池塘的人們,麵對了火山的迸發。

    二月的望遠橋,到三月的一路追逃,一切的常識都在眼前破裂,人們本以為那黑旗隻是武朝內部的不羈的反抗者猶如方臘,猶如田虎,頂多是更為厲害更為極端的方臘與田虎但沒想到的,這一刻黑旗表現出來的,已經是超越了女真崛起,“滿萬不可敵”的可怕力量。

    最可怕的是,這樣的力量,仍未見底。如果說二三月間西南出現的火器是建立於奇巧淫技上的一時突破,到四月間宗翰寄托了最後希望的漢中決戰,人們才赫然看到了甚至超越了奇巧淫技力量的驚人的一幕。

    四月十九,在後世的記錄與總結當中,這是現代軍製與軍隊信仰真正展露那可怕力量的一刻,隨著秦紹謙率領的第七軍衝向前方,一度帶著“哀兵”信念且在單兵素質上仍舊保持著這個時代巔峰的女真部隊,在猝不及防中幾乎被狠狠地砸翻在地。這是華夏軍兩萬人麵對著金軍九萬人時的表現。

    驚人的戰鬥意誌,出色的戰場配合,超高的組織度,在野戰之中體現出來的,便幾乎是鋼刀切豆腐一般的戰力對比。四月十九的下午,浦查率領的前鋒部隊猶如遭遇了巨大的碾輪,在毫無預料的大規模斬首戰術中,無可抗拒地潰敗開來。

    在作戰之前、在這個時代他們亦是鋼鐵一般頑強的軍隊,但鋼鐵被硬生生的碾碎了,隨後趕來的完顏撒八似乎都能聽到那清脆的蹦碎聲。

    激烈的戰鬥在這天夜裏繼續。

    在後世許多年裏,針對這場漢中大戰中金人的表現,評價常常會趨於兩個方向。

    一者認為此時的女真軍隊已經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經曆了西南的戰敗之後,其軍隊的軍心已經崩潰得一塌糊塗,因此對於華夏第七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也要打幾個折扣再去衡量,用秦紹謙當時的說法,大概就是吃了第五軍剩下來的一頓冷飯。

    而另一種說法認為,相對於華夏軍在這裏表現出來的基於現代軍製的巔峰戰力,金兵在宗翰等人的帶領下,也在一定時間內,催發出了屬於封建軍隊的巔峰力量,這是女真軍隊縱橫天下三十餘年的驕傲殘餘,在經曆了西南之敗後,隨著北歸之路的艱難行進,漢中之戰的再度受挫終於激發出了一定的哀兵之誌在西南逃亡時,對於哀兵的覺悟恐怕還隻存在於拔離速等高層將領極少部分中高層貴族的心中,到得漢中這邊,中下層才逐漸感受到了有可能回不去的那種恐懼。

    這樣的哀兵之念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他們的戰力。而在軍隊的高層當中,數名將領的表現其實也顯得異常亮眼,這甚至像是他們燃燒自己發出來的光芒。其中例如完顏撒八,在營救浦查未果後的第一時間,選擇了鞏固陣地龜縮防禦,且在第二天帶領騎兵的亡命突襲中,一度給華夏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而反應最為厲害的,或許還是完顏宗翰在這天夜裏的應對。在接到撒八命親衛傳遞過來的消息後不久,這位征戰天下四十餘載的女真老將便無聲無息地調動軍隊,做好了防禦夜襲甚至設伏反擊的準備,此時在三十餘裏外與華夏第七軍第二師對峙的原本是高慶裔,那一片廝殺激烈,山間甚至燃起一片片的大火,但在之後證明了那是華夏軍的虛招。

    秦紹謙率領第二師的主力,在這個夜裏沿著山路繞行數十裏的距離,於四月二十淩晨人們最疲憊嗜睡時對宗翰大營發動進攻,宗翰在這一夜的應對猶如野獸般的準確。他本人徹夜未眠,也令軍營中的將士做好了迎戰的準備,華夏軍的進攻,隨後落入陷阱。這是漢中大戰裏對於金兵而言,最為漂亮的一幕。

    但華夏軍的軍隊素質也極為驚人,負責前方進攻的一個連隊首先察覺到不對,開始分兵偵察,這令得金兵的設伏未能包圍住華夏軍的大隊。交戰開始後的前一刻鍾,華夏軍的前鋒一度因大炮與火攻處於劣勢,但隨後便展開頑強的反抗與突圍。

    在之後的作戰中,雙方均展現出驚人的作戰意誌。宗翰、韓企先先後走上前線督戰,在發現敵方首腦時,落於半包圍中的部分華夏軍連隊、班級甚至一度朝對方核心處展開了突襲。這付出了一定的犧牲,並未得到戰果。而隨著華夏軍的撤退,金兵氣勢高昂地展開追擊,在不久之後便遭遇了華夏軍的反衝鋒,上千金軍在夜色中被擊潰。

    相對於華夏軍先前落入伏擊後的損失,隨後的戰鬥反而令金兵的傷亡更多,宗翰已然理解了這支華夏軍戰力的恐怖,此後便構築起重重的防禦來。

    這一夜的作戰似乎也印證了寧毅先前的說法,華夏軍固然已經有了驚人的戰鬥素質,也通過參謀部集中了眾人的智慧,但在戰爭的臨場指揮與戰術運用上,比起縱橫廝殺了數十年、經曆無數考驗後仍然存活的金國將領,還是有所不如的。龐六安丟失黃明縣,源於這個理由,秦紹謙這一夜偷襲未果,也是因此而來。

    不過,金將長於戰術,華夏軍所長的則體現在戰略上。寧毅擅長運籌,現代的軍隊紀律加上殘酷的練兵,已經被打造好的第七軍素質便足以抹平些許的戰術上的瑕疵。縱然一千人圍住五百人,五百人隻需反過來將一千人打垮就是。

    這一夜過後,秦紹謙分出半數部隊急往北走,配合第一師的進攻合擊完顏撒八,撒八勉力穩住陣腳,試圖籍著火炮的優勢,將局麵拖入大軍團的陣地防禦戰。與此同時,高慶裔、宗翰拔營北上,秦紹謙領兵擊其中路。宗翰動員了大量的中低層將領,以激烈而又綿長的攻勢與華夏軍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廝殺。

    在華夏軍已經展露出來的驚人戰力前,宗翰並未選擇撤退,此時撤退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縱然華夏第七軍戰力已經極強,但加起來不過兩萬人,這位女真的老將知道,隻有咬緊牙關對耗是唯一的出路。

    他、韓企先、高慶裔等盡了全力維持住軍隊的組織度,將人數還算龐大的軍隊做出小規模的切割,一輪一輪地對華夏軍發起連續且頻繁的進攻此時他們在局部作戰上已經輸多勝少,但隻要不進行護步達崗一類的大規模決戰,宗翰已經決定,即便用人數優勢,也要耗死這支華夏軍。

    在方圓百裏的範圍內,兩支軍隊混亂地交錯,雙方一個點一個點,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展開爭奪,華夏軍戰力頑強,但女真人在宗翰、高慶裔等人的操控下,兵力綿密且反應迅速。每每擊潰其一支部隊,對方便調動兩支部隊過來,擊潰兩支,其後方必有兩支部隊在等待著作戰……女真人的戰法風格向來粗暴,四十年來都不過是一波鼓舞一波衝鋒便解決了這個天下絕大部分的敵人。但四十年對軍隊的掌控之後,完顏宗翰也不得已地麵臨了另一場考驗,沒有人料到他能以這樣的方式,來應對這場考驗。

    數萬人的軍隊幾乎被他切割成了百人左右的單位,宗翰如同下棋一般將這些部隊拋向各處,一些部隊被下了死命令,另一些部隊的命令則相對靈活,軍中每一名猛安、謀克都在他的麵前接到了相對具體的指令。戰場上的訊息傳遞固有延遲,但宗翰等人就憑借著多年的戰場經驗以及其餘中高層將領的反應,預測著戰場的走勢。

    部分安排落空了,但大的作戰方向幾乎都被這位老人提前預測到,在幾處高烈度的作戰區域,女真人的援兵連綿不絕,令得華夏軍都一度感到了疲憊。

    按照數年後的記載,漢中決戰開始時的這幾日,有女真軍中士兵證明,完顏宗翰“三日未眠,雙目通紅,須發盡白。”這位肩負著金國半壁希望的老人,將自己消耗到了極致。

    而華夏軍在最初的偷襲失敗後,便改為了更有章法也更加從容的作戰模式,盡管戰鬥的烈度極高,一次次的出擊、作戰、分兵、轉移也極為頻繁,但參謀部方麵的運籌並不慌亂,兩萬人在大的方向上維持著彼此的呼應與整體性,每一次的進攻都務求以最小的代價擊潰對方既然完顏宗翰已經展現出謹慎的應對,鑽不了直接刺王殺駕的空子,那華夏軍就幹脆化為無數的小口,通過一場又一場局部的勝利,把對方硬啃到精神崩潰。

    漢中附近,超過百萬的“漢軍”又或者隻是他們的首領在屏息觀望著這一場瘋狂而激烈的廝殺。但消息的變化甚至比他們對現實的認知能力走得更快。從四月十九到二十三這天上午,在外界觀望的人們還根本無法看清楚漢中以西的戰火到底是如何燃燒的。頂多隻能知道,金人的宿將們正在盡全力地燃燒著自己,試圖焚盡眼前的恐怖的敵人,而華夏軍的進攻猶如一次一次砸下的重錘,在嚐試將金國的大火熄滅,二者的廝殺都已超出過往的常識……

    同日中午,華夏第七軍一個營的兵力在進行喬裝打扮後,偽裝成潰散的女真部隊,強取漢中南門,當天下午,兩支軍隊爭奪的焦點便轉移到這裏。原本在漢中以西糾纏的戰火像是突然擴散,轟然間,就將整個漢中都化為了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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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一章 大決戰(五)


    當華夏第七軍與完顏宗翰在漢中平原以西點起火焰時,劍閣的烽煙,也一直在幾天的時間內劇烈地燃燒著。

    渠正言並未如期完成在三日之內奪取劍閣的預定計劃。

    麵對著已然萌生死誌,帶著異常堅定的覺悟據地死守的拔離速,兵力上並未占據優勢的渠正言登山的進度並不快從曆史上來說,能夠突破前方的關城並徐徐挺近已經是獨一份的戰績,而且在之後的作戰中,作為進攻方的華夏軍始終保持著一定的優勢,以眼下劍閣的兵力對比與火器對比來衡量,也已經是近乎奇跡的一種狀況。

    在鐵炮的小型化仍未取得決定性突破的情況下,渠正言所帶領的這支部隊,很難從狹窄的西南山道間拖出大量的火炮進行攻堅。重點帶出來的幾十發火箭彈固然能在遠距離的對攻中占到一定的優勢,但過少的數量無法決定整個戰局的走向。

    而拔離速將一門門火炮散放在山嶺的各處,一旦處於頹勢,即點燃火藥桶將鐵炮炸毀,這樣堅決的抵抗,令得華夏軍搶奪火炮後往上攻堅的意圖也很難實施得順利。

    除了已經寥寥可數的火箭彈“帝江”之外,渠正言唯一的優勢,便是手下的部隊都是精銳中的精銳,一旦進入混戰,是可以將對方的部隊壓著打的。但即便如此,已經意識到難以回家且投降也不會有好下場的金兵戰士也並未輕易地棄械投降。

    一向擅長走鋼絲、出奇兵的渠正言在看清楚拔離速的抵抗姿態後,便放棄了在這場戰鬥裏進行過於冒險的奇兵突襲的計劃。在拔離速這種級別的老將麵前,玩弄心機極有可能令自己在戰場上栽倒。

    綜合這些因素,劍閣的戰鬥在隨後成為了一場慘烈卻又相對按部就班的作戰,華夏軍每每在進攻中辨認一個點,隨後拔除一個點,一步一步地朝著山巔推進,一旦拔離速組織反攻,這邊則同樣沉穩地組織防禦,相互拆招。渠正言固然沒占到太多兵法上的便宜,拔離速幾次組織的驟然反攻,甚至是大規模的炮擊,也都被渠正言從容擋下、一一化解。

    許多年後,這場雙方各指揮數千人進行的攻防,會一次又一次地在戰史上出現。雙方在這激烈而頻繁的交鋒中都使盡了渾身的解數。

    這是身為金國宿將的拔離速在一生之中最後的一場戰鬥,一方麵他以破釜沉舟的態度麵對著這一切、始終冷靜地麵對著一步又一步的後退,將士在死亡、防線被壓縮;在另一方麵,盡管雙方戰鬥力逆轉的事實已經猶如泰山壓頂般的逼到麵前,他在其中好幾個關鍵點上,仍舊組織起了激烈的反抗、設下了巧妙的陷阱與伏擊的對策。

    一如許許多多在數十年前跟隨著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將領那般,盡管在滅遼滅武,身邊一帆風順之時他們也曾耽於逸樂,但麵對著局勢的傾頹,他們仍舊拿出了如當年一般反抗這片天地,麵對著巨大的劣勢冷靜地反抗,試圖在這片天地間硬生生撕開一線生機的氣魄。

    但這一次,渠正言冷靜地撲滅了他的每一縷希望。

    而與此同時,渠正言以及劍閣內部華夏第五軍麵對的,實際上也是極為焦慮的心理狀況。

    在劍閣以外的華夏第七軍,已經傳回了完顏宗翰蠢蠢欲動的狀態和企圖,而第七軍的參謀部,做好了正麵應對的準備。一方麵,這是第七軍正麵對抗宗翰部隊的最後機會,另一方麵,也是為了應對襄樊等地因戴夢微的反叛引起的局部失利若不打這一仗,包括齊新翰,包括那一片漢軍的反抗力量,都會非常難受。

    寧毅能夠看懂這中間的必要性,但另一方麵,盡管在早先的比武作戰和戰術論證中,對於第七軍的戰力有所估計,但演習和討論是一種情況,真正拉到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又是另一種情況。兩萬打九萬,一個不好落入對方陷阱裏,全軍覆沒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不小。

    隨著渠正言對劍閣的攻堅展開,西南第五軍內部的兵力,就已經在進行一絲一縷的調動了。寧毅猶如吝嗇鬼一般將原本就繃得極為緊張的兵力構架進行了進一步的抽調,一方麵盡量組織更多的民兵上前,另一方麵,將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兵力再摳了一千多人出來,預備往劍閣進發。

    整個過程爭分奪秒,在三天之內便完成了抽調與新的安排。這中間,有些無法言說的安置在後世一度被人詬病,寧毅將兵力的減少集中在了幾處俘虜營地的看守上,同時有針對性地加強了附近兵力的武裝狀況,當參謀部往上報告這樣有可能讓俘虜抓住機會,產生嘩變。寧毅的回答是:“有嘩變,那就處理掉嘩變。”

    麵對劍門關外局勢的緊張與不可控,這樣的應對表明,寧毅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做好了大規模殺俘的準備,尤其是他在那幾處兵力減少的俘虜營地附近加強防疫力量與發放防疫手冊的行為,更加佐證了這一推測。這是為了應對大量屍體在潮濕的山間出現時的情況,察覺到這一動向的華夏軍戰士,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裏,將緊張度又調高了一個級別。

    與兵力的調動同時進行的,是侯五、侯元顒這些負責看守俘虜的人員,有意識地向俘虜中的“首領”人物透露了整個**框架。尤其是寧毅輕描淡寫的“處理掉嘩變”的命令,被人們通過各種方式加以了渲染。

    華夏軍的兵力的確捉襟見肘了,但那位心魔已經放下了仁慈,準備采取更殘酷的應對手段……這樣的消息在部分於女真俘虜中仍有聲望的中高層人員之間傳開,於是俘虜間的氣氛也變得更加緊張和肅殺起來。死亡還是反抗,這是部分金人俘虜在一生之中麵對的最後的……自有的選擇。

    四月二十,渠正言並未如期攻下劍閣,寧毅一度發了脾氣,叫人往前線傳了句話:“你問問他,要不要我自己來?”

    劍閣之戰的結束,是在四月二十二這天的下午,已經被逼到絕地的拔離速允許了其餘金兵向華夏軍投降,隨後帶領八名親衛發動了衝鋒。

    這是他最後的衝鋒,附近的華夏軍戰士展開了正麵的迎敵,他的親衛被華夏軍一一斬殺,一位名叫王岱的華夏軍排長與拔離速展開捉對廝殺。雙方在這之前的戰鬥中均已受傷,但拔離速最終被王岱斬殺在一片血泊之中。

    寧毅率領一千二百多人,也是在這天下午抵達了劍閣。劍閣距離漢中的直線距離三百餘裏,考慮到道路蜿蜒,想要抵達戰場,恐怕得跋涉五百裏左右,他命令一千二百多的生力軍首先出發,以最快的速度襲擊昭化:“告訴完顏宗翰,我殺過來了。”

    同日夜晚,他也在劍閣,收到了漢中平原傳來的初步戰報,寧毅與渠正言看得目瞪口呆:“開什麼玩笑,粘罕這樣子玩微操,怎麼玩得起來的!”

    渠正言不太明白“微操”的意思,隻是感歎:“這幫女真人的意誌,很堅決。”戰局麵臨劣勢,或者壯士斷腕,或者一敗塗地,但宗翰並沒有這樣,兵力一撥一撥地扔出去,就想要耗死華夏第七軍。這樣的意誌若是放在當年的武朝人身上,早沒有金國的第二次南侵了。

    “……宗翰不想進行大規模的決戰,把兵力這樣拋出去,每支部隊隻在第一次接戰時會有些戰鬥力,一旦被擊垮,隻能寄托於這些女真人想要回家的意誌有多堅決。我估計宗翰或許設置了一個中期的目標,告訴這些人被打敗後往哪裏集合,再用中層將領收攏潰兵,但潰兵的戰力有限……我覺得,他一開始也許會讓人覺得兵力源源不斷,但到一定程度以後,整個架子就會垮掉……秦將軍那邊也是看到了這個可能,所以幹脆選擇以不變應萬變,一次一次慢慢打……”

    渠正言在地圖上推測了整個戰事的走向,距離相隔太遠,這樣的推測未必有用,但總的來說,第七軍沒有落入陷阱直接崩盤,在總體上來說還能從容作戰,這多少也就緩解了寧毅的焦慮。

    “這群敗家子……”偶爾這樣罵時,他的語氣,也就好聽得多了。

    二十三淩晨,天亮之前,一千二百華夏軍趁著夜色偷襲,擊破了眼下由漢軍鎮守的昭化古城。

    女真人離去之後,鎮守這裏的漢軍部隊大約有兩萬餘人,但進攻幾乎沒有遭遇任何的抵抗,他們似乎早已料到華夏軍會來,當華夏軍的先鋒隊伍籍著繩索迅速地爬上城牆,幾乎沒有經過多少的廝殺,城內的漢軍守衛已經望黑旗而跪。

    根據之後的審問,部分漢軍首領押著城內剩下的金銀,在昨天晚上就已經出城逃跑了。

    攻下了劍閣的部隊稍作休整,寧毅、渠正言調集了八百仍有戰力的生力軍,北上昭化與前鋒彙合。

    同日中午,華夏第七軍第二師三團二營營長範宏安帶隊騙開了漢中南麵城門:從宏觀上來看,此時宗翰率領的數萬部隊整體正在一片一片的被華夏軍的重錘砸得粉碎,部分戰敗失散後的金國士兵時朝著漢中這邊逃過來的,由於事先就已經考慮到了失敗,女真人不可能拒絕這些失敗的士兵。

    短短數天內被宗翰編織出來的循環體係,在部分運作上,終究是存在問題的,範宏安鑽了這個空子,奪取城門後便開始構築陣地,當天下午,陳亥率領七百餘人便朝著這邊狂奔而來他同樣在打漢中的主意,隻是被範宏安捷足先登了一步。

    此後是高慶裔率隊從西門入城,宗翰、撒八、設也馬等人也在朝這邊轉移過來。當天下午秦紹謙也趕到漢中,人群正在不斷地聚集,漢中城內展開了巷戰,城外則開始了陣地戰的準備。

    這天傍晚,完顏希尹率領浩浩蕩蕩的船隊出現在漢中以東的漢水江麵上,他率領的軍隊投入作戰這是女真西路軍最後能夠動用的萬餘有生力量,在得知這邊開戰端倪的第一時間,他便放下了襄樊附近圍攻齊新翰的計劃,調動船隊逆漢水西進,這一刻,他的出現,給漢中戰場上的第七軍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從去年到今年,完顏希尹的存在確實是最讓第七軍頭疼的一件事。縱然第七軍戰力強橫,但希尹的應對卻始終是最為正確也最為難纏的一環。當初第七軍餘強攻昭化,與屠山衛展開一輪廝殺,但希尹調動數十萬漢軍炮灰,便令第七軍的進攻無功而返,到今年他操縱襄樊局勢,又令得數萬漢軍在反正之後折戟沉沙,甚至於齊新翰冒著巨大危險的千裏進軍,最後也落入陷阱之中,襄樊附近綠林的反抗力量,被一掃而空。

    對上這樣的敵人就跟對上寧毅一樣,雖然戰鬥力上不曾畏懼,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掉進一個坑裏,在心理上,總之還是會有壓力出現的。

    但好在另一輪消息也已經傳到了。

    華夏第五軍擊破劍閣,斬殺拔離速,之後破昭化。寧毅與渠正言正率領隊伍,朝著漢中方向狂奔而來,一旦被這位心魔抓住了尾巴,望遠橋之敗便可能在漢水江畔,再度重演。

    三月二十四,漢水以東、以南,襄樊等地的漢軍隊伍還無法從情報中判斷出華夏第七軍與宗翰大隊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上風,但寧毅殺破劍門關的消息,已經在朝著千裏範圍內擴散了。

    這個時候,戴夢微等人還沒有完成對襄樊以南大量女真輜重、人員的接收,關於他“拯救”了百萬黎民的事跡,也僅僅停留在宣傳的初期。這一天,聚集在西城縣附近,正向戴夢微效忠後不久的各個漢軍將領碰麵,都在私下裏交換著消息。

    “心魔殺出劍閣……朝漢中殺過去了……”

    人們說起這件事時,臉色和語氣,都是蒼白且嚴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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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二章 大決戰(六)




    世界豐富多彩。

    在極大的地方,時間如烈潮推移,一代一代的人出生、成長、老去,文明的呈現形式浩如煙海,一個個朝代席卷而去,一個民族振興、衰亡,成百上千萬人的生死,凝成曆史書間的一個句讀。

    而在小的地方,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浩瀚的史詩。在這世上的每一秒,成千上萬的人看似微渺地活著,但他們的心思、情緒,卻都同樣的真實而龐大,有人歡笑喜悅、有人悲傷哭泣、有人歇斯底裏的憤怒、有人默不作聲地傷感……這些情緒猶如一場場地颶風與海嘯,驅動著平凡的身軀平凡地前行。

    我們這世間的每一秒,若用不同的視角,截取不同的切麵,都會是一場又一場龐大而真實的敘事詩。無數人的命運延伸、因果交織,碰撞而又分開。一條斷了的線,往往在不知名的額遠方會帶出奇特的果。這些交織的線條在多數的時候混亂卻又均勻,但也在某些時刻,我們會看見無數的、龐大的線條朝著某個方向彙聚、碰撞過去。

    武振興元年,四月二十三,漢中城外的夕陽,像是吸飽了硝煙的味道,在雲霞中透出瘮人的灰黑色來。晚霞並不壯麗,那隻是她平凡而又在這片天地間重複了無數次的普通麵貌。

    將這片夕陽下的城池納入視野範圍時,麾下的軍隊正在迅速地往前集結。希尹騎在戰馬上,風聲吹過獵獵錦旗,與人聲混雜在一起,龐大的戰場從混亂開始變得有序,空氣中有馬糞與嘔吐物的味道。

    戰場的氣氛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眼前變得熟悉,數十年的征戰,一次又一次的沙場點兵,林立的刀槍中,士兵的呼吸都顯出肅殺而頑強的氣息來。這是完顏希尹既感到熟悉卻又已然開始陌生的戰陣。

    士兵集結的速度、陣列中散發的精氣神令得希尹能夠很快地理解眼前這支部隊的成色。女真的隊伍在自己的麾下成熟而可怕,四十年來,這支隊伍在養出這樣的精氣神後,便再未遭遇同等的對手。但隨著這場戰爭的推移,他逐漸體會到的,是許多年前的心情:

    那時候的女真戰士抱著有今天沒明日的心情投入戰場,他們凶狠而激烈,但在戰場之上,還做不到今天這樣的如臂使指。阿骨打、宗翰、婁室、宗望等人在戰陣上歇斯底裏,豁出一切,每一場戰爭都是關鍵的一戰,他們知道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但當時還不算成熟的他們,並不能清晰地看懂命運的走向,他們隻能全力以赴,將剩餘的結果,交給至高的天神。

    他們在戰鬥中學習、逐漸成熟,於那命運的走向,也看得愈發清楚起來,在滅遼之戰的後期,他們對於軍隊的使用已經愈發熟練,命運被他們緊握在掌間他們已經看清楚了世界的全貌,一度心慕南麵漢學,對武朝保持尊敬的希尹等人,也漸漸地看清楚了儒家的利弊,那中間固然有值得尊敬的東西,但在戰場上,武朝已無力反抗天下大勢。

    時間走到今天,老人們已經在戰火中淬煉成熟,軍隊也仍舊保持著銳利的鋒芒,但在眼前的幾戰裏,希尹似乎又看到了命運脫韁而走的痕跡,他固然可以全力以赴,但未知的東西橫亙在前方。對於事情的結果,他已隱隱有了抓握不住的預感。

    唯有一點是肯定的:眼前的一戰,將再度變為最關鍵的一戰,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

    “……華夏軍的陣地,便在前方五裏的……蘆葦門附近……大帥的軍隊正自西麵過來,如今城裏……”

    下船之後的軍隊徐徐推進,被人自城內喚出的女真將領查剌正跟在希尹身邊,盡量詳細地與他報告著這幾日以來的戰況。希尹目光冰冷,安靜地聽著。

    幾乎在得知漢中以西交戰開始的第一時間,希尹便果斷地放棄了西城縣附近對齊新翰三千餘人的圍剿,率領萬餘部隊迅速上船沿漢水西進。他心中明白,在決定女真未來的這場大戰前,圍剿區區三千人,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

    下船的第一刻,他便著人喚來此時漢中城內職銜最高的將領,了解事態的發展。但整個情況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宗翰率領九萬人,在兩萬人的衝鋒前,幾乎被打成了哀兵。雖然乍看起來宗翰的戰術聲勢浩蕩,但希尹明白,若具備在正麵戰場上決勝的信心,宗翰何必使用這種消耗時間和精力的車輪戰術。

    兩人攜手作戰幾近一生,他能夠明白,宗翰是何等豪邁又何等睿智之人,往前衝若真有機會,他是不會後退的。換句話說,能夠將戰陣廝殺四十餘年的宗翰逼到這種程度,華夏軍的戰力之強,可見一斑。

    嘉陵江畔殺浦查,在混亂的戰局中將其麾下的猛安謀克等各個中下層將領幾乎斬殺一空。

    當天夜晚以不足萬人的兵力偷襲宗翰大營,在跌入陷阱的情況下竟然強行掙出,之後還將追兵殺得破膽。

    四天的時間,以幾乎不到兩萬人的兵力對陣宗翰的車輪作戰,到最後呈現敗跡的是宗翰的隊伍,部分潰兵朝著漢中聚集,對方居然能以區區幾百人的規模搶奪漢中南門,這樣的進攻與小規模作戰時的決策能力,又是何等的驚人?

    “……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戰馬前行之中,希尹終於開了口。

    “……啊?”

    “你從戰場上過來,對你的敵人,當有些想法,你覺得……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卑、卑職不知……華夏軍作戰悍勇,聽說他們……皆是當年從西北退下來的,與我女真有深仇大恨,想是那心魔以妖法蠱惑了他們,令他們悍不畏死……”

    “……”希尹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又過了一陣,“城內鐵炮、彈藥等物尚存多少?”

    “卑職……隻能估個大概……”

    “完顏庾赤。”希尹沒有再等待彙報,直接叫了弟子的名字。

    一旁四十出頭的中年將領靠了過來:“末將在。”

    “三件事,你代我去辦。”

    “是。”

    “第一,你帶一千人入城,協助城內官兵,加強漢中城防,華夏軍正由蘆葦門朝北進攻,你安排人手,守好各通道、城牆,如再有城們易手,你與查剌同罪。”

    “是。”

    “第二件,清點城內所有火炮、彈藥、弓弩、戰馬,除防禦漢中必須的人手外,我要你組織好人手,在明日日出前,將物資運到城外戰場上,如果人手實在不夠,你到這裏來要。”

    “是。”

    “第三件……”戰馬上希尹頓了頓,但隨後他的目光掃過這蒼白的天與地,還是果斷地開口道:“第三件,在人手充足的情況下,集合漢中城內居民、百姓,驅趕他們,朝南麵蘆葦門華夏軍陣地聚集,若遇反抗,可以殺人、燒房。明日清晨,配合城外決戰,衝擊華夏軍陣地。這件事,你處理好。”

    戰馬之上,完顏庾赤領命:“是。”他的目光倒是有些猶豫地轉了轉,但隨即接受了這一事實。在宗翰大帥以九萬兵力疲憊華夏軍四日的情況下,希尹做出了正麵廝殺的決定。這果斷的決定,或許也是在應對那位人稱心魔的華夏軍首領殺出了劍門關的消息。

    若拖到幾日之後,那心魔到來,事情會更加熱鬧,也更加麻煩。

    兩人領命去了。

    前方城牆蔓延,夕陽下,有華夏軍的黑旗被納入這邊的視野,城牆外的地麵上斑斑點點的血跡、亦有屍體,顯示出不久前還在這邊爆發過的血戰,這一刻,華夏軍的戰線正在收縮。與金人軍隊遙遙相望的那一端,有華夏軍的戰士正在地麵上挖土,大部分的身影,都帶著廝殺後的血跡,有的人身上纏著繃帶。

    麵對著完顏希尹的旗幟,他們大部分都朝這邊望了一眼,透過望遠鏡看過去,那些身影的姿態裏,沒有畏懼,隻有迎接作戰的坦然。

    這天下間與女真人有血仇者,何止千萬。但能以這樣的姿態麵對金軍的隊伍,以前不曾有過。

    他們已經經曆四日的廝殺了,甚至於將宗翰率領的軍隊劃得支離破碎。

    他們是如何做到的?

    他們尚有餘力嗎?

    希尹在腦海裏思考著這一切。

    數十年來,他們從戰場上走過,汲取經驗,獲得教訓,將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納入眼中、心中,每一次的戰爭、幸存,都令他們變得更加強大。這一刻,希尹會想起無數次戰場上的烽煙,阿骨打已逝、吳乞買彌留,宗望、婁室、辭不失、銀術可、拔離速……一位又一位的將領從他們的生命中走過去了,但這一刻的宗翰乃至希尹,在戰場之上確實是屬於他們的最強狀態。

    時間走過數十年,這一刻,他仍舊隻能全力以赴,將未知的命運,交給至高的天神。

    漢中的城牆也並不壯麗巍峨,一片普通的土石城牆,城牆外的原野青黃參差,士兵的穿著以土色為主,兼有青綠的點綴,血腥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讓人覺得難聞。

    劉沐俠是在傍晚時分抵達漢中城外的,跟隨著連隊抵達之後,他便隨著連隊成員被安排了一處陣地,有人指著東麵告訴大家:“完顏希尹來了。如果打起來,你們最好在前麵挖點陷馬坑。”

    “挖陷馬坑就行了嗎?”班長向連長請示。

    “你們今晚就負責挖坑,保留體力,注意休息。能不能睡要看對麵的意思。”

    疲勞與痛楚正在身體內聚集,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內,戰友們說起第五軍突破劍門關的時候,劉沐俠抬頭看了看東麵的金兵蹤跡。縱然隻是華夏第七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知道,決戰即將到來了。

    於是吃過晚飯後,他便安靜地開始挖坑。

    他並不畏懼完顏宗翰,也並不畏懼完顏希尹。

    他是西北人,西北的生活環境自來粗礪,也是因此,他自小便生活在一片充滿了殺人犯、馬匪、騙子的天地裏。

    家人很早就去世了。他對於家人並沒有太多的情感,類似的情況在西北也從來算不得稀罕。華夏軍來到西北,麵對西夏打出第一場勝仗之後,他去到小蒼河,加入外界認為的窮凶極惡的黑旗軍,“混一口飯吃”。

    華夏軍的內部,是與外界猜想的完全不同的一種環境,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時候被同化的,或許是在加入黑旗之後的第二天,他在凶狠而過度的訓練中癱倒,而班長在深夜給他端來那碗麵條時的一刻。

    又或許是在一次次的巡邏與訓練中相互合作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小蒼和三年廝殺中,給他端過麵條,也在一次次訓練中給他撐起過後背的戰友們犧牲的那一刻。

    “……我原本是……汴梁人,家裏就在黃河邊上的村子裏,我有個老婆,有個女兒的,家裏還有老人……女真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了……”

    他偶爾能夠想起身邊戰友跟他訴說過的美好中原。

    他其實沒有觸動,他生命的前十餘年,都生活在混亂與朝不保夕的西北邊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該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嗎?他不知道。

    他隻是喜歡在小蒼河的生活,他們在山穀裏並肩作戰,在大壩上殺退一據說窮凶極惡的敵人,他們一起歡呼,他們的生存有著溫暖的內在,這些曾經有過光怪陸離不同生活的人,與他成為戰友、成為家人。

    他們都死了。

    他會想起小蒼河三年廝殺,最後那段時間裏,寧毅在告別逝者時時常與人們說的話。

    “……這個世界上,有幾百萬人、上千萬人死了,死之前,他們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讓我傷心的是……他們的一生,會就這樣被人忘掉……今天在這裏的人,他們反抗過,他們想像人一樣活著,他們死了,他們的反抗,他們的一輩子會被人忘記,他們做過的事情,記得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蕩然無存,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就好像從來都沒有過一樣……

    劉沐俠因此時常想起汴梁城外黃河邊上的那個村子,戰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兒,戰友也已經死了,那些記憶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包括班長給他端來的那碗麵,包括他們一次次的並肩作戰。這些事情,有一天都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勞,但沒有關係,都能夠忍受。他沉默地挖著陷馬坑。

    夕陽已漸漸落下了,夕陽每一天都這樣落下,他加入黑旗軍的第二天,沒能在太陽落山前做完訓練的科目,班長就在這樣的黑暗中逼著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翻臉,可以等到明天偷了東西再走……這天晚上他餓著肚子,而班長給他端來了一碗麵條,麵條裏甚至有著一顆好吃的雞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蒼河了,穀地之中甚至沒能完全建設好,他們有時候要在操場上平地,水壩正一步一步被構築完全。而今天的小蒼河,已是一片荒山,他們存在的痕跡,被抹掉了。

    班長朝女真人揮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這件事。

    ……

    這不對。

    夜幕漸漸降臨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漢水江畔的天空中。

    漢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麼時候炮聲密集地響起來,戰士的廝殺與對衝掩映在火光裏。

    朝著漢中城趕過來的女真部隊與華夏軍部隊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廝殺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隊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華夏軍的隊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戰。

    千萬人的廝殺,成千上萬的人,有著成千上萬的人生與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顏撒八一度率領騎兵向華夏軍展開了以命換命般的猛烈突襲,他在負傷後僥幸逃遁,這一刻,正率領部隊朝漢中轉移。他是完顏宗翰的子侄,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裏跟隨宗翰作戰,相對於銀術可、拔離速等人,他雖然遜於天資,但卻向來是宗翰手上計劃的忠實執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從那樣艱難的生存環境中廝殺出來,他跟隨英雄而戰,這一刻,他也不吝於為英雄而死。

    宗翰已經與高慶裔等人彙合,正試圖調動龐大的軍隊朝漢中集結。征戰沙場數十年,他能夠明顯感覺到整支大軍在經曆了之前的戰鬥後,力量正迅速下降,從平原往漢中蔓延的過程裏,部分二度集結的軍隊在華夏軍的穿插下迅速崩潰。這個夜晚,唯獨希尹的抵達,給了他些許的安慰。

    四天的作戰,他麾下的部隊已經疲勞,華夏軍同樣疲勞,但如此一來,以逸待勞的希尹,將會獲得最為理想的戰機。

    拔離速已死,但寧毅還過不來。

    這一天晚上,望著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將隨身的烈酒灑向大地,悼念拔離速時。

    這漫長的一生征戰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這個夜晚,大量的軍隊都在路上冒險廝殺向前,完顏設也馬在黑夜中試圖振奮與鼓舞起士氣,這位已經逐漸成熟的冰原狼,不願意錯過即將發生在漢中城下的一戰。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著父輩那樣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漸漸明白了成為那樣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質。這一刻華夏軍的強大令他感到瞠目結舌,也讓他真正的感到熱血沸騰,若沒有了這樣的敵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會在曆史上留下痕跡,但之於人生,這些故事並無高下之分。

    隨著金人將領征戰廝殺了二十餘年的女真戰士,在這如刀的月色中,會想起家鄉的妻兒。跟隨金軍南下,想要趁著最後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遼東人、奚人,在疲憊中感受到了恐懼與無措,他們秉著富貴險中求的心態隨著大軍南下,英勇廝殺,但這一刻的西南成為了難堪的泥沼,他們搶掠的金銀帶不回去了,當初屠殺劫掠時的喜悅化為了悔恨,他們也有著懷念的過往,甚至有著牽掛的家人、有著溫暖的回憶誰會沒有呢?

    但許許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經沒有家人了,甚至連記憶都開始變得不那麼溫暖。

    這個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華夏軍部隊,陸續抵達了漢中城的蘆葦門外。他們已經經曆輪番的廝殺,戰士們身上大都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勢,但女真人的潰敗,會給人無窮的力量。一些部隊甚至做出了偷襲西麵或者北麵城牆的嚐試,當然,沒能輕易成功。

    抵達漢中戰場的部隊,被參謀部安排暫做休息,而少量隊伍,正在城內往北穿插,試圖突破街巷的封鎖,進攻漢中城內更為關鍵的位置。

    入夜之後,陳亥走進參謀部,向旅長侯烈堂請示:“女真人的部隊皆是北人,完顏希尹已經抵達戰場,但是不進行進攻,我認為不是不想,實則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們乘船北上,必有風浪,他們許多人暈船,因此隻能明天展開作戰……我認為今夜不能讓他們睡好,我請戰夜襲。”

    “暈船的事情我們也考慮了,但你以為希尹這樣的人,不會防著你半夜偷襲嗎?”

    “那也不能讓他們睡好,我可以讓手下的三個營輪番出戰,搞大聲勢,總之不讓睡。”

    “……有道理,秦軍長查夜去了,我待會向報告,你做好準備。”

    “是。”陳亥敬禮。

    走出簡陋的參謀部,月亮像是要從天空中落下,陳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餘年前開始的風雪。十餘年前他年紀尚青,寧先生一度想讓他成為一名說書人。

    “文明的傳續,不是靠血緣。”

    “女真人過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沒有了。鄭一全的血脈是沒有留下來,但是臨死的時候,你在旁邊,你就把他傳下去了……盡量把故事傳下去……”

    那一天,寧先生跟年紀尚幼的他是這樣說的,但其實這些年來,死在了他身邊的人,又何止是一個鄭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著更好的、更有力的將他們的意誌傳續下去的方法。

    在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千千萬萬的線會朝著一個人的身上聚集過去,它會變得單薄,會變得重要。有些線會斷,有些線又會被旁觀者們背負起來,繼續前行。血脈的延續、民族的更替、國家的興亡,萬物爭殺,從來都是這樣的。

    劉沐俠挖完陷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點火雷與手榴彈,傳遞過來。

    陳亥帶著一個營的士兵,從營地的一側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閑,他們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點睡不著……”

    有人輕聲說話。

    “我跟你們說啊,我還記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從那一刻過來,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呐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終走到這一步的呢……

    每一個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個人的死亡,在千千萬萬人的死亡當中,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誰的生命與回憶,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詩呢?

    火焰與煎熬已經在地麵下劇烈衝撞了許多年,無數的、龐大的線條彙聚在這一刻。

    熔岩正爆發開來

    ……

    陳亥發動了夜襲,與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漢江邊上廝殺開來,喊殺震天,一輪一輪的連綿不絕。

    營地中的女真戰士不時被響起的聲音驚醒,怒火與焦慮在聚集。

    夜深的時候,希尹走上了城牆,城內的守將正向他報告西麵原野上不斷燃起的戰火,華夏軍的部隊從西北往東南穿插,宗翰部隊自西往東走,一處處的廝殺不停。而不止是西麵的原野,包括漢中城內的小規模廝殺,也一直都沒有停下來。也就是說,廝殺正在他看見或者看不見的每一處進行。

    希尹扶著城牆,沉吟良久。

    “……他們不用睡覺啊?”

    他輕聲歎息。

    他們麵對的華夏軍,隻是兩萬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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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7-25 21:39:50
第九四三章 大決戰(七)




    朦朧的星光下,漢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槍就擺在他們的身旁,黑色的旗幟正飄揚。

    這是已然成為戰場的土地,但除了偶爾走過的巡夜士兵,後半夜的營地還是顯出了安靜的氛圍,即便有人從睡眠中醒過來,也極少開口說話。有人打著鼾,睡得沒心沒肺。

    經過連日以來的廝殺,華夏軍的士兵已經極為疲累,但在隨時可能遭遇襲擊的壓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還是會時不時地醒來。有時候是因為遠處傳來了廝殺或是爆炸的聲音,也有的時候,是因為周圍顯得太過安靜,鼾聲反而會突然停止,士兵驚醒過來,感受著周圍的動靜,隨後才又繼續開始休息。

    對於不遠處女真營地的襲擊,到得淩晨都在不斷地響起,偶爾掀起一陣熱鬧的波瀾。沉睡的士兵們醒過來,心想:“陳亥這個神經病。”隨後又安靜地睡下去。

    友軍發起的戰鬥,保證了自己這邊的眾人能夠有個相對安全的休息空間。如果不是陳亥的部隊整個晚上都在希尹營地外發動襲擾,那麼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襲的,或許就是這邊了。也是因此,在陳亥等人連夜作戰的同時,他們必須抓緊時間,恢複體力,以應付即將到來的大戰。

    即便在最為安靜的時刻,許許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當中,完顏庾赤正將大量的鐵炮、彈藥拆卸裝箱,以大車從東南方向的城門運出去,送往南麵的希尹大營。陳亥一方麵分班次對營地發動襲擊,另一方麵,也發現了這一動靜,他向後方指揮部提出了作戰請求。

    指揮部駁回了他相對冒險的計劃。

    “……陳亥這個神經病……”

    華夏軍營地西南角,營帳中的光芒徹夜未息。秦紹謙與幾位參謀、旅、團級幹部們仍舊聚集在這裏,帳篷內油燈昏暗,木箱子上擺著簡單的戰場示意圖,大部分的旗幟插得混亂而無序,對於部分旗幟所代表部隊的位置,他們也隻是靠猜,並不是十分確定。

    “陳亥手下不到一千個人,從昨晚到現在,已經兩次提出不惜一切對希尹發動進攻了。他是想著把一千人全搭進去,將希尹換成疲兵嗎……”

    “陳亥是很有前瞻意識的,他已經看出來了,天亮之後這場決戰不好打。”

    “一個團長,也該為他手下的兵負點責,動不動就想犧牲自己,也不好。”

    軍長秦紹謙、旅長侯烈堂、胥小虎、參謀林東山等眾人聚集在這裏,夜早已深了,說起這些事情,眾人的語調大都不高。回複了陳亥的請求之後,大夥兒還是圍繞著地圖,開始做最後的戰略決策。

    “……總之,天一亮,希尹部隊就會嚐試對我們發起總攻。漢中城內,他們會將百姓驅趕出來,希尹想要畢其功於一役,宗翰也正從西麵,朝著漢中趕過來。那麼,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們想決戰,我們可以決戰。但在戰術上,我們要抓自己的重點……”

    ……

    寅時二刻,天空中連星辰都像是隱沒起來了,東麵的夜色中傳來爆炸的聲音,劉沐俠握住了身側的刀鞘,陡然間睜開了眼睛,隨後朝側麵看去。過來的是班長,正一個一個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靜,換黑衣,準備整隊、開撥……”

    他們將軍服翻過來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麵,之後在班長的指引下往西麵走,指令是一邊前行一邊靠士兵的口耳相傳確定下來的。

    “華夏第七軍第一師,二旅各部,在接令後即刻朝西北進發,於辰時抵達孝驛一帶,做好進攻與阻擊準備,行動前期,務必注意隱蔽。其中各團、營任務如下……”

    一眾士兵接受了命令,在離開營地之前,有著些許的議論。

    “往西北走,我們昨天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我們走了,希尹怎麼辦?”

    “三旅也開撥了,要放棄這裏吧?”

    “不對,炮兵團和一旅留下了……”

    離開營地後,噤聲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說話。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著夜色離開了漢中南門外的營地,開始朝著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與傳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個個的擔架被抬入營地,大夫們開始救治傷員,營地中便是一陣忙亂。

    陳亥的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率領麾下士兵回到營地當中,他讓一些士兵開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險些坐在地上睡了過去,眼睛眯起來的下一刻,他一個激靈又站了起來,目光掃視著營地中的狀況。

    “怎麼回事?”

    有一名參謀走過來,向他報告了今天淩晨時分指揮部做出的決策。陳亥的臉上有各種思維在轉動,到得最後握起了拳頭,揮了一下:“好!”

    他隨後道:“我要休息一下,請你轉告指揮部,我的人會留在這裏,協同阻擊完顏希尹。”

    參謀敬了個禮,轉身去了,陳亥回首朝東麵望去,被他騷擾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營地當中,已經開始有了蘇醒的跡象……

    ……

    漢中以西二十二裏,名為團山集的小縣城附近,完顏宗翰的主營地內,士兵已經起來吃過了早餐,第一隊人馬拔營而出。

    這一夜,完顏宗翰睡了兩個時辰,養精蓄銳。

    他已經完全確認了漢中附近的情況,包括華夏軍對南門的占領,與希尹部隊展開的對峙。決定性的戰鬥就在眼前的這一刻。

    過去幾天的時間裏,近十萬的軍隊在方圓百裏的範圍內被打散,但他麾下仍舊聚集了成建製的近三萬人馬。而大量的潰兵也正在朝漢中聚集。

    與己方類似的情況是,華夏第七軍的一萬餘人也已經散碎得不成樣子,正朝著漢中方向湧去。由於兩支軍隊選擇的是同樣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發了十餘場大大小小的戰鬥與摩擦。

    希尹在到達的第一時間就已經看準了時機,宗翰也認可這一時機。淩晨時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們的任務是發動一切能夠聯絡上的潰兵部隊,聚向東南,決戰漢中!

    而擊破了劍閣的寧毅,距離這裏至少還有三日的路程呢。

    華夏軍也在做著類似的行動,與宗翰斥候部隊的行為稍有不同的是,華夏軍斥候們攜帶的命令並非是讓所有部隊朝漢中集合。

    這個清晨,包括斥候們聯絡上的部隊,也包括已經抵達了漢中城南而又秘密出發西進的部隊一共上萬人,正朝著漢中以西的道路上彙集過去。

    完顏宗翰,正奔襲而來。

    ……

    “……過去幾天的時間,完顏宗翰為了避免大規模決戰中的失敗,耍手段,打車輪戰、添油戰術,他將近十萬人,一輪一輪地上來磨。看起來漫山遍野,但戰力已經一輪不如一輪,到了現在,我們打得累,他們才是真正的失了軍心……”

    “……完顏希尹不同,他的一萬多人還沒有投入過戰鬥,軍心未失,我們已經很累了,跟他打決戰,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那麼應對這個情況,我們要分開來看。對付希尹,我們采取守勢,盡量拖延,而以漢中為隔斷,在另一邊,我們發動總攻!”

    “……過去的幾天,完顏宗翰使勁折騰他手下的十萬人,看起來還沒有真正的敗陣。以他的傲氣,漢中決戰一旦開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這邊彙集過來。那我們調動這個區域裏所有還能調動的兵力,決戰漢中以西!在他們的穀神希尹反應過來以前,強行吃掉完顏宗翰”

    “這樣的決策裏,最為艱難的,會是留在漢中這裏,負責阻擊完顏希尹的部隊……”

    ……

    四月二十四。

    河邊的野草葉子上掛著露珠,天邊開始現出魚肚白來,隨後風卷雲舒,日光從東麵的山嶺間逐漸升起。兩邊的軍營裏,炊事兵都準備好了早餐,肉的香味彌漫在晨風裏。

    陳亥麾下的士兵仍在睡覺。

    完顏希尹看著一門門的鐵炮被裝了起來,隨後推向戰場前方。他麾下的女真士兵們被陳亥的進攻騷擾了一夜,不少人的眼中都泛著血絲,這使得他們殺意高漲,恨不得立刻衝過去,宰掉對麵陣地上所有黑旗軍。軍心可用,這也是一件好事。

    一麵麵的旗幟在風中招展,軍隊擺開了陣勢,開始逐漸的前移。對麵的陣地上,華夏軍士兵們站在他們壘起的土堆後沉默地看著這一切。希尹騎在戰馬上,聽著晨風從耳邊吹過,漢江從視野的遠處而來,蜿蜒奔流。他的心中忽然有種想要與對方將領談一談的衝動。

    在西南獅嶺,望遠橋之敗後,宗翰與寧毅曾經有過一段交涉,當中的內容宗翰已經通過信函告訴了他,有關於格物的發展,他想了很多,當時自己如果在場,或許能說些不同的東西。

    眼前,也是關鍵的一戰了,他有些東西想要與對方說一說,有些疑問想要跟對方聊一聊。可惜對麵的不是那位寧人屠。

    他一生經曆無數的征戰,這也是第一次生出想要“談一談”的想法,但僅僅是想法了。殘酷的戰場,畢竟不是說書人的口中的演義。他讓這樣的想法停留在腦海中。

    戰爭的前奏,或許是因為壓力的積澱,總是會讓人感覺到異常的肅靜與沉默。不久之後,希尹揮手下令,大炮轟隆隆的往前推,隨後,炮火淹沒了對方的陣地……

    陳亥從沉睡中醒過來,眯著眼睛看了看,隨後又抱手在胸,沉睡過去。

    “攻”

    呼喊聲撕裂大地

    ……

    團山附近,完顏宗翰麾下的大軍在晨風之中前進了數裏,軍隊前鋒的斥候發現了華夏軍的蹤跡。

    可能是走散了的,正往漢中聚集的部隊。

    當時的第一個念頭,他是這樣想的。

    如果說完顏宗翰率領的軍隊此時仍舊像是一頭巨獸,這一刻華夏軍的部隊更像是乍看起來散亂無序的蟻群。他們分作數個集團、有大有小、從不同的方向,朝著完顏宗翰去往漢中的必經之途上彙聚過來了。

    辰時二刻,完顏宗翰在周圍三個方向上,發現了華夏軍停留的蹤影。

    在陸續確定了幾個消息之後,這位征戰一生的女真老將並沒有覺得吃驚,他隻是沉默了片刻,隨後便想清楚了一切。

    “……準備作戰。”

    他說道。

    ……

    成千上萬的華夏軍,正穿過原野、翻過山嶺,進入作戰位置。

    ……

    女真人穿過風雲變幻的四十年。

    他們的麵前,進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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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7-26 21:46:32
大決戰(八)




    四月二十四的早晨,混亂而慘烈的大戰已經在漢中古城附近展開。

    首先開始交火的是漢中城南門附近的預定戰場,負責這一片防禦的主體,有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第一旅、第一師直屬的炮、工兵團以及陳亥率領的一個團。按照後來的統計,他們的人數大概是三千三百人左右,他們前方麵對的,是完顏希尹手下相對神完氣足的一萬三千人,以及先一步進入了漢中城內的一萬餘金國潰兵。

    就比例來說,他們麵對的,大約是八倍於己方的敵人。

    這是整個漢中會戰當中將會出現的最為慘烈的一場阻擊戰。

    炮火打響的第一時刻,華夏軍的陣地上靜悄悄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躲在掩體和陣地後方的士兵都已經了解了這一次的作戰任務與作戰目的。

    他們必須協同之後可能到來的並不會太多的援兵,將完顏希尹的軍隊釘死在漢中城的東麵,以為高速西進的軍隊主力,爭取完成其戰略目標的寶貴時間。

    炮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天空中正飄過清晨的流雲,爆炸揚起了不高的塵土,掩體後方的士兵們望著天空。

    “我說,我們的作戰任務,為什麼不是在這裏砍了完顏希尹呢,對麵也就一萬多人而已……”

    有士兵如此說著話,周圍的戰士聽到,笑出來了。

    不遠處的連長拿著土疙瘩扔過來,砸在他的頭上。

    這是交火開始時的小小碎片。

    這一刻,完顏希尹還沒能知道對麵軍營中發生的變化。距離漢中城西麵十五裏外,摩擦已經陸續開始。

    ……

    首先展開廝殺的是外圍的斥候部隊。

    這樣的步驟在哪一場戰鬥裏都是常態,完顏宗翰麾下主力此刻還有將近三萬的規模,大軍前進之時,斥候放出去將近兩裏的範圍,消息的反饋自然是有時間差的。但在不久之後,廝殺的烈度就在幾個不同的方向上升起來了。

    漢中會戰開始後的這幾日,戰況混亂而激烈,雙方的軍隊都已經被拆解成了無數的小塊。隨著完顏宗翰將自身軍隊拆解成小隊不斷拋出去,華夏軍也以一個一個的小型作戰單位展開了迎擊。

    與女真部隊不同的是,當華夏軍的隊伍脫離了大隊,他們仍舊能夠基於一個大的目標保持明確的作戰方向與旺盛的作戰意誌,這一狀況導致的後果便是數日以來女真人的本陣附近不時地便會出現斥候小隊的廝殺。

    有時候他們遇上的華夏軍士兵是以連、營為單位的大隊,這些隊伍甚至一度失去了華夏軍核心部隊的位置,便以“殺粘罕”為目的殺往這個方向集合這途中他們當然會遭受各種攻擊,但竟然屢屢有部隊神奇地突破防禦,將兵鋒伸到完顏宗翰的麵前,他們隨即潛伏、觀望,騷擾一波見勢不妙後逃離。

    也有些時候女真外圍的斥候甚至會遭遇幾個擅長互相配合的華夏軍士兵脫離隊伍後潛行過來的情況。他們並不指望刺殺完顏宗翰,而是在外圍不斷地設下陷阱,專門捕捉小隊的、落單的女真士兵,殺人後轉移。

    這些華夏軍士兵作戰主動,而且目的性極強,女真士兵偶爾被陰,不去追趕也就罷了,若是這邊的斥候們被撩撥起來,聚攏力量對其展開追捕,那些華夏軍士兵更是會不厭其煩地拖著他們在山中轉圈,反正他們人不多,引起了注意便是勝利。有幾次甚至因為虛假的警報引起了宗翰全軍的緊張。

    女真人原本也有著大量的精銳斥候,但隨著西南之戰的落幕,餘餘等將領的戰死,斥候的力量已經降到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從四月十九下午開始,五天時間高烈度的作戰,首先被拋出去的當然也是這些精銳,到四月二十四,女真高層給予斥候們的任務甚至變成了保守防禦、察知消息,對於外圍的摩擦,已經不再鼓勵他們主動追逐與殺敵,因為連續數日以來,遭遇到的狀況實在太多了。

    宗翰近三萬人的本陣當中,此時也有半數以上已經是吃過敗仗的潰兵,他們有的是主動歸來,有的是恰好遇上了宗翰大軍行進的路線,重新歸隊整編。在這方麵,韓企先等人有著一流的內政能力,不僅迅速地調整了歸隊軍人的領導問題,一支喬裝打扮準備趁著混亂溶入女真大隊的華夏軍隊伍也被篩了出來,狼狽而逃他們低估了韓企先對軍隊的掌控能力,隻以為這般亂局之下,女真人看見同樣的潰兵,必然來不及分辨誰是誰了。簡直天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除了幾支軍隊高度集中的本陣區域外,漢中附近的野地裏,此時都已經成為一輪巨大的斥候戰沙盤,大大小小的摩擦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發生。女真潰兵即便失去了作戰的意誌,想要找個方向逃亡,都可能在無意之間遭遇幾次的截殺,華夏軍的小隊伍也時不時的遭遇敵人。

    當戰場內部的完顏宗翰等人獲知幾個方向上傳來的戰鬥訊息時,東南方向的斥候網已經被突破了將近一半,東麵、北麵也相繼發生了戰鬥。

    原本預定在漢中城南門附近的會戰近在眼前,此時遭遇攻擊的可能性當然有兩個,要麼是一支以團為單位的華夏軍部隊為了令自己無法抵達漢中,對己方展開了大規模的襲擾,要麼就是華夏軍的主力,已經朝著這邊撲過來了。而宗翰在第一時間便以直覺否定掉了前一可能。

    以他的驕傲心性,有一些東西原本是深深地藏在心底的。漢中的五天會戰,從結果上來說,他還沒有到敗陣的時候,己方雖然有大量的部隊在作戰中潰敗,但女真人的軍隊一時之間不會掉落穀底,這樣的作戰之中,而華夏第七軍的疲累遠甚於己,待到將對方熬成強弩之末,雙方再進行一次大的決戰,自己這邊,並不會輸。

    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為特殊的一場戰役,這支華夏軍的攻堅能力太強,幾乎是討命的厲鬼,如果雙方神完氣足展開會戰,自己這邊已經經曆西南之敗,隻會嚐到類似於護步達崗的苦果。他也僅能以這樣的方式,將己方暫時的兵力優勢發揮到最大,從戰略上來說,這是沒錯的。

    自己仍舊保持著一戰的力量,而隨著希尹的到來,華夏軍也在漢中城南一如既往地擺開了狂暴的戰鬥姿態從開戰到現在,在秦紹謙領導下的華夏第七軍剛猛的作戰風格始終不曾變過但隨著外圍斥候戰烈度的不斷拔升,這位縱橫一生的女真老將終於反應過來,他燈下黑了。

    華夏軍的到來,並不是簡單的分兵襲擾,以少數部隊遏製自己的前進,使自己率領的西麵部隊不能抵達漢中戰場。而是在連續數日的作戰當中,相對於人數雖少卻神完氣足的希尹部隊,自己這邊已經落到低點,成為了戰場上的薄弱點,成為了華夏軍眼中的“機會”。

    在過去長達數十年的無數次作戰當中,沒有人會輕視完顏宗翰,沒有人能夠輕視完顏宗翰,他所在的區域,便是整個戰場之上最為牢固最為可怕的所在。也是因此,直到今天早上休息後起來,他都不曾考慮過這樣的可能或許在他的理智當中是有這樣的想法,但還未成型,便被他的驕傲遮掩過去了。

    這一刻猶如當頭棒喝,血液在他的腦海中翻湧,他感受到了屈辱與羞恥的情緒,隨後是巨大的憤怒。他仿佛能夠看到華夏軍參謀部裏商量作戰時的場景:“來,這裏有個叫粘罕的軟柿子,我們去捏他吧。”一如在鎮江城外嶽飛不顧一切想要突破希尹軍陣時希尹所感受到的侮辱和怒意。

    當然,這一刻他麵上的表情是平靜的,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經曆了一場海嘯。

    “……準備作戰。”

    不久之後,華夏軍證實了他的想法。

    ……

    隻有從後往前看,人們才能感受到某次決戰時的那種關鍵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氛圍,但在戰鬥的當時,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華夏第七軍已經經曆了五天複雜而高速的作戰,盡管希尹在漢中城南擺開了凶惡的姿態,但與身在戰場中的他們,又能有多大的關係呢,這不過是多場激烈戰鬥中的又一場廝殺而已。

    他們從前幾日開始,就在不斷地作戰,不斷地移動,一直到昨天夜裏,陳亥那個瘋子都在不斷地對希尹大營發起進攻,到今天早上,休息好了的部隊又開始轉移往西北方向,展開進攻。隻有希尹那個傻叉,會將那裏當成關鍵的決戰地點。

    就如同下棋,雙方總是會互相將軍,一次將不死,就來下一次,這幾天的時間裏,決戰的雙方,無非就是這樣將來將去的。

    辰時二刻,血腥的氣息正沿著稀疏的樹林不斷突進,連長牛成舒看著散亂的女真斥候從樹林中奔跑過去,他挽起背上的強弓,朝著遠處的背影射了一箭。強弓是最近搶來的,沒能射中。連隊中的戰士在林子邊緣停了下來,不遠處甚至已經能夠看到女真大軍的輪廓了。

    牛成舒估算了一下時間:“小孫,騎馬以最快的速度告訴團部,我們已經突破外圍,隨時準備作戰。”

    整個團分散的區域並不遠,通訊員小孫迅速地騎馬而去。牛成舒看了看周圍。

    “作戰任務我再說一遍,都給我機靈一點,一排!”

    “到!”排長站了出來。

    “你們負責攻堅!隻要有機會,給我衝上去!手榴彈分批次往敵人陣型裏扔,炸他丫的!但你們手榴彈也不多了,注意要分批,給我預留三次破陣的機會!”

    “是!”

    “二排預備應對騎兵,敵人騎兵如果上來,我就交給你們了,如果真打起來,一顆手榴彈換一匹馬不虧,他們如果真不要命了,馬隊就很危險,別給我藏著掖著!”

    “是!”

    “三排預備隊,負責總攻,一旦一排打開缺口,你們就給我壓上去。砍死那幫狗畜生!聽懂了沒有”

    “是”

    “唯一注意一點,如果敵人炮火猛烈,我們就躲著,注意找地方保護好自己!一旦敵人炮火挪開,我們就要把聲勢搞大一點,讓他們多注意我們!他們隻要盯上我們,其他的兄弟就能給他們找麻煩!”

    牛成舒的身體也像是一頭牛,一麵說,一麵在眾人前方甩動了手腳,他的聲音還在響,附近的山頭上,有一朵煙花帶著巨大的聲響,飛上天空。隨後,東南麵的天空中,同樣有煙火陸續升騰。

    “全團到位了!各位,今天是個大日子,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的人已經包圍完顏宗翰了,今天就要請他吃飯!我還是那句話,觀察要仔細!作戰要冷靜!殺人要喜慶”

    一道一道地傳令煙火在清爽的夏日天空中陸續升騰,代表著一支支至少以營為建製的作戰單位將敵人納入作戰視野,戰場之上,女真人龐大的軍陣在呼嘯、在挪動、變陣,巨大的凶獸已低伏身軀,而華夏軍有超過七千人的隊伍已經在第一時間包圍了這支總人數將近三萬的女真部隊,其餘人馬還在陸續趕來的過程中。

    辰時三刻未到,作戰發動。

    蟻群切向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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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五章 大決戰(九)




    上午的陽光還沒有顯得熾烈。傳訊的煙火一支又一支地飛上天空,在前行大軍的周邊了劃出龐大的包圍圈,完顏宗翰騎在戰馬上,目光隨著煙火升起而轉換位置,風吹動他的白發。他已拔劍在手。

    三萬大軍前行的陣列浩蕩而龐大,就數量而言,這次參戰的華夏第七軍全部加起來,都不會超過這個規模,更別提兵法上說的“十則圍之”了。

    但隨著這些煙火的升騰,進攻的氣勢已經在醞釀,散散碎碎趕至周圍的華夏軍主力並沒有任何耍詐或者佯攻的端倪。他們是認真的——更為奇特的是,就連完顏宗翰本人或者軍中的將領、士兵,或多或少都能夠明白,對麵是認真的。

    就在煙火還在北麵升起的同時,進攻展開了。

    首先傳來聲響的是東麵的林間,人影從那邊衝殺出來,那人影並不多,也沒有組成任何的陣型。北麵的山嶺之間還有煙火騰起,這小隊人馬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衝向了前方,他們高喊著,拉近了與女真人前陣的距離。

    二三十人衝向三萬人的大軍,這樣的行為似乎顯得奇異,但也繃緊了每個人心中的那根弦。在女真人的前陣那邊,弓箭手已經搭箭挽弓,前陣的將領身經百戰,並沒有倉促發箭。這一刻,巨大的戰場甚至因為那數十人衝出樹林的高喊而顯得寂靜了幾分。

    有低沉的號聲自這“寂靜”的戰場上響起來了,那號聲是因為吹號者股足了勁反而顯得低沉,但隨即掠過長空,盤旋著,衝向高亢的空中,第二麵黑色旗幟從東南麵的山腰上突出。

    接著是隔了數裏的北麵丘陵,隨即,南麵有人影衝出。接著是第五陣、第六陣、第七陣……

    陸續冒出的進攻猶如海潮,來自四麵八方,但相對於三萬人的巨大軍列,這每一撥敵人的出現,都顯得有些可笑,他們的人數大多就是數十人的一股,但在這一刻,他們出現在方圓數裏外的不同位置,卻都展現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氣魄。完顏宗翰看著遠處出現的這一切,長劍似乎也在風中發出鐵血的聲響,他的喉間吐出一聲歎息:“真如市井濫鬥一般……”

    是啊,如果是幾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看到這樣的一幕,他是會笑的。那時候的戰場,是堂堂的戰場,幾萬人甚至數十萬人列陣而戰,在護步達崗,遼人的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邊,雙方擺開陣勢,堅定赴死的決心,隨後以龐大的陣列開始衝擊。這樣小股小股的戰士,放到戰場上,是連衝鋒的勇氣都不會有的,離開將領或者督戰隊的視野,他們甚至就再也找不到了。

    但在眼前的一刻,一支又一支數十人、上百人的隊列正從視野的四麵八方出現。漫山遍野的黑旗。他是想笑一笑來振奮士氣的,然而腦後似有螞蟻在爬,這讓他沒能笑得出來,因為他知道,對麵沒有開玩笑。

    這漫山遍野衝來的華夏軍士兵,每一個,都是認真的!

    東麵,女真前陣的鋒線上,領兵的將領已經下令放箭。箭雨升上天空。

    從這邊的小樹林間最先發動進攻的隊伍,是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第二旅二團二營一連下轄的一個排,連長牛成舒,排長趙興旺,這是一名身材高瘦,眼角帶著刀疤的三十二歲老兵,經過連日的奮戰,他麾下的一個排人數總共還有二十三人。成為第一支衝向女真人的軍隊,九死一生,但同時,也是巨大的榮譽。

    這樣的衝鋒建立在巨大的勇氣上,但同時也建立在對無數戰友的信心之上。他們是首先衝向女真軍隊的隊伍,而隨著他們衝出樹林,視野展開,升騰的煙火還在出現,東南不遠處的山腰間,第二麵黑色的旗幟隨即發動了進攻,隨後,從低沉轉向高亢的衝鋒號聲響起來,北麵的、南麵的、東北麵的……一支支的隊伍都像他們一樣,衝出來了,這樣的畫麵與呼應,也足以讓人熱血沸騰、視死如歸。

    對麵固然是龐大得驚人的女真部隊,但如果應對這樣的敵人,他們已經了然於胸,他們也知道,身邊的同伴,必然會對他們做出最大的支援。

    他們二十三人衝向的女真前陣足有千人的規模,當中的女真將領也很有經驗,他讓弓箭手引而不發,等待著衝來的華夏軍人進入最大殺傷的範圍,但麵對著二三十人的散兵陣型,對麵弓箭手無論如何選擇,都是尷尬的。

    “注意了!”

    二十三人的奔行並不快,他們都保持了相似的速度,進入第一個有大小岩石的地點時,趙興旺短促而堅定地喊了一句,他微微抬起盾牌,周圍的士兵也微微抬盾,周圍的喊殺聲已經隨著數十支隊伍的衝鋒變得擾攘,他們進入弓箭手的最佳射程。

    黑色的箭矢如同蝗蟲般飛起來。

    “躲——”

    趙興旺撲向一顆大石頭,舉起盾牌,手下的士兵也各自選擇了地方屈身躲避,隨後一道道的箭矢落下來,嗖嗖嗖砰砰砰的聲音響起。喊殺聲還在周圍蔓延,趙興旺看見東北麵的山脊上也有華夏軍的士兵在斜插下來,後方,連長牛成舒率領另外兩個排的士兵也殺出來了,他們速度稍慢,等待應變。他知道,這一刻,龐大的戰場周圍必然有無數的同伴,正在衝向女真的軍列。

    發起進攻而又還未發生接觸的時間,在整個戰爭的過程中,總是顯得格外奇特。它安靜又喧囂,翻滾卻無聲,猶如壺中的熱水正在等待沸騰,攤前的巨浪正要拍岸、爆開。

    箭雨已經落完,趙興旺來不及詢問有沒有人受傷,他抬起頭,從大石頭後方朝前方看了一眼,這一刻,他們距離女真前陣千人隊不到五十丈,女真前陣中的一列,已經開始變形,那是大概一百人的隊伍,正要朝這邊衝出來。

    趙興旺吐了一口氣,這一刻,他已經知道對麵的指揮者是一名有經驗的女真將領。手榴彈這樣的爆炸物被華夏軍投入使用後,作戰之中除非是依靠營地、城牆、工事進行防禦,否則最忌列陣而戰,對麵即便是千人隊,被自己衝到近處一輪投擲,也會被奪走氣勢,當二排三排衝過來,後續的戰鬥基本就不必再打了。

    以百人左右的優勢兵力,點燃火雷對衝,算是相對合適的一種選擇。

    趙興旺擺出一個手勢:“聽我號令——走——”

    戰友們舉著盾牌,身體微屈,開始從各自尋找的掩體後衝出,他們的步伐開始加快,隨後,對麵金軍的百人隊也衝出來了,雙方距離拉近到三十五丈,才走出不遠的趙興旺停了下來,一眾士兵也隨即停下:“手榴彈準備——”

    “三!”

    “二!”

    眾士兵眼中泛起厲芒:“衝——”

    二十餘人,全力衝出,彙入整個戰場的海潮裏。

    士兵小規模的對衝作戰,以手榴彈、火雷等物打開局麵的戰法在這幾年才開始逐漸出現,隨著女真人在這次南征中勉強適應這樣的作戰形式,華夏軍的反製方法也開始增加。麵對著對麵迎上來的女真小部隊,這種“走停衝”的節奏是近些日子才在連排作戰裏醞釀出來的反製方法。在即將交戰的距離上三秒鍾的停頓,對己方來說,是早已商量好的步驟,對於正憋足了勁衝上來的女真部隊,卻如同岔了氣一般的難受。

    女真百人隊的衝鋒,原本還如以往一般盡量保持著陣型,但就在這一下之後,士兵的步伐陡然亂了,陣線開始在衝鋒中迅速變形——散兵的作戰原本就必須變形,但自我的選擇與被迫的散亂當然不同。但已經沒有更多應變的餘裕了。

    雙方的距離在呼嘯間拉近,十五丈,趙興旺等人衝著前方的人群擲出手榴彈,數顆手榴彈劃過天空,落下去,對麵的火雷也陸續飛來了。相對於華夏軍的木柄手榴彈,對麵的圓形火雷投擲距離相對較短、精度也差一些。

    對麵的人群裏爆炸聲響起,有人倒飛出去,有人滾落在地,。這一邊的華夏軍戰士麵對著爆炸,也在衝鋒中撲倒,選擇了防禦性的姿態。事實上對麵的火雷落下的範圍極廣,華夏軍在衝鋒前的三秒停頓,打亂了女真士兵點燃火雷的時間。

    戰場上黑煙繚繞,血腥氣彌漫開來,黑煙之中,傳來女真將領歇斯底裏的狂吼,亦有傷員的翻滾與嚎哭。趙興旺在爆炸停歇的下一刻已經爬起來,朝著旁邊掃了一眼,戰友的身影們也都在奮力起來,他們手持鋼刀,抖落身上的灰塵。

    “——陷——陣!”

    士兵殺入煙塵,從另一麵撲出。

    展開衝撞。

    ……

    整個戰場上,箭矢都在一陣陣地升騰起來,火炮的聲音也響起來了。一支支的華夏軍隊伍在箭雨、炮火聲中選擇了防禦或是後退,但更多的隊伍趁隙衝刷而下,整個戰場的外圍猶如逐漸燒熱的油鍋,呲呲呲的沸騰與爆破開始變得熾烈。

    巳時,在三個方向上蔓延數裏的包圍作戰已經全麵展開,華夏軍的進攻單位幾乎被拆分到排級,在大方向確定的情況下,每一支作戰單位都有自己的應變。當然也有部分華夏軍軍官僅僅能夠分辨進退的時機,但這樣的變化也不是女真人的指揮係統可以適應的。

    火炮陣地的轟炸對於外圍的散兵陣來說猶如大炮打蚊子,而女真人也不敢采取消極的防禦,隨著華夏軍的衝鋒展開,女真人在外圍以百人隊展開對衝,部分在先前作戰中有過敗跡的部隊幾乎一觸即潰,也有少數隊伍擋住了華夏軍的第一輪進攻。

    混亂開始蔓延,巳時二刻,華夏軍的進攻便猶如一道道的刺針,開始刺破宗翰大軍的外圍,朝著內部延伸。此時高慶裔也已經聚攏了大量的騎兵,展開了反擊的序幕。

    太陽已經高高的掛在天空中,這是四月二十四的上午十點,整個漢中會戰展開的第六天,也是最後一天。從十九那天會戰打響開始,華夏第七軍就不曾避開任何作戰,這是華夏軍已經打磨了數年的最強的一把刀,在整個西南會戰接近尾聲的這一刻,他們正要完成屬於他們的任務。

    完顏宗翰原本也想著在第一時間展開決戰,但數十年來的戰鬥經驗讓他選擇了數日的拖延,這樣的掙紮並不是沒有理由,但所有人都明白,決戰必然會在某一刻發生,於是到二十四這一天,隨著女真人終於端正了態度,華夏軍也即擺正了姿態,將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了正麵的戰場上,梭哈了。

    在隨後的戰場上,女真人進行了頑強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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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六章 大決戰(十)

        



    巳時,團山附近的決戰打響之後,漢中古城以南的陣地上,華夏軍已經擊退了由完顏希尹指揮發動的兩輪進攻。黑色的硝煙在風中飄蕩,爆炸的熱浪將戰場上的空氣與泥土都炙烤得幹燥,人的屍體、戰馬的屍體一片一片地在陣地上堆積開來。

    完顏希尹已經察覺到不對。

    從團山到漢中之間十餘裏的距離上,各種小規模的混亂與廝殺正在陸續展開,從宗翰本陣出發往漢中的斥候在路途之中遭到了截殺,漢中城西門附近,兩個華夏軍的連隊再次展開了偷襲城門的作戰,在不久前的早晨引起了一波混亂,也令得從西麵過來的傳訊士兵無法輕易進城。

    但到得這一刻,城牆上升起的熱氣球上,已經能夠隱約觀察到十餘裏外的戰火與亂局。

    巳時三刻,完顏庾赤從漢中城內出來,抵達東南麵的女真軍營,向完顏希尹報告西麵的訊息時,這邊戰場正處於一撥衝鋒之間的間歇期,完顏希尹騎在戰馬上,聽完了完顏庾赤的說話,與他心中的疑惑相互印證。隨後老人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將決戰地點定在這裏,對方將決戰地點定在了團山……”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後將眼睛睜開,望向前方,“你調集城內三千可戰之兵,往西麵出城,支援大帥,叮囑城內守將,漢中,可以退讓,讓出一半。”

    完顏庾赤愣了愣,隨後,躬身領命,轉頭而去。

    老人將手搭上腰間長劍,他這一刻已經完全明白,從早晨開始,他發動的兩輪猛烈攻勢,對麵陣地上的華夏軍戰士,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反推回來的。

    這樣的戰場上,對手在負隅頑抗時,以少數兵力打退幾波進攻並不奇怪,但真正在希尹腦海中敲打他的,是華夏軍從昨夜到今晨不斷發動的襲擊,是他們在保留理智的情況下,僅僅留下少數兵力在此的行為。

    華夏第七軍,即便整支軍隊都去往西麵進攻團山,也不過是一萬多人而已。

    有某些東西正在他的腦海中敲打他。

    這是從好些年前就已經察覺到的端倪,那是數年以前他第一次將目光投往西北小蒼河時開始萌芽的東西。那支武朝的叛逆軍隊,弑君造反,隨後在董誌塬上擊潰了西夏人,他隱約察覺到這是潛在的威脅,是萌芽的壞的種子,雖然在金國龐大的體量下,這顆種子太過微小,但他仍舊派了人過去,招降對方,後來又對其進行了消滅。

    小蒼河的頑強出乎他的意料。雖然他不曾親去西北,但隨後陸陸續續地搜集了那邊的信息,在他一生積累的作戰經驗中,小蒼河所展現出來的許多東西,都讓他感到疑惑。

    那支軍隊原本早該崩潰的。

    女真人同樣是從極端的逆境中殺出的隊伍,但即便替代入當初阿骨打率領的隊伍,小蒼河都讓人感到迷惑,更何況,兩支軍隊又有著截然不同的麵貌。

    自小蒼河三年大戰結束,婁室、辭不失的犧牲驚醒了宗翰等許多人,他們與希尹一道將西南作為了關注的重點,因而有了這一次的南征。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有的人或許隻在戰場上積累經驗,也有的人熟讀史書、精研兵法。但西南華夏軍所展露出來的樣子,並不存在於任何一部史書或是兵法的記載裏。

    西南的慘敗經曆,每一次都在拓寬他們的認知,到得與華夏第七軍的決戰展開,他能夠隱約感覺到,某些東西的完全態,已經展露在他的麵前。

    這些時日以來,這樣的感覺在他的腦海中越來越沉重地敲打他,在提醒著他,他與宗翰麵對的,是與過往任何情況都不一樣的狀況——從他們第一次敲開武朝大門時,武朝人心中或許也麵臨了類似的訝異,但善戰的北人在許多的史書中都有記載。唯獨這一次,他與宗翰麵對的,恐怕是史書之上從來不曾有過的東西。

    這樣的潛意識,違和的表象正“咚咚咚”地敲打著他的腦袋。對麵早該崩潰了,但是沒有,對麵不該這樣作戰,但是狀況卻出現了,他無法預料自己的作戰會遭遇的後果。

    但除了決戰,已經無法可想。

    他已經老了。

    人們總是在少年時學習,在青年時經曆,到得中年,智者便大致看遍了世上的一切,即便未曾親曆者,也大都能夠舉一反三,就如同在西南寧毅手上興起的格物之學,縱然許多新的東西正在出現,但基本的原理,他總是明白的,那並非不能理解之物。

    但這一刻,黑暗的輪廓似乎已經從海底升起來。

    咚咚咚——

    他能隱隱約約的聽到這樣的聲音。

    但除了決戰,他已經沒有更多的選擇了。

    如果自己能夠盡快地突破漢中南門的華夏軍陣地,就能夠對團山的戰局起到決定性的幹涉。

    讓完顏庾赤率領漢中城內精兵離開,是為了給予南門外黑旗軍一條退路,他們人數不多,當這邊的陣地不能支撐,他們殺入漢中城內,希尹便能直奔團山。

    兵法上、運籌上能做的,他已經做完了。

    不久之後,漢中城南門外,又一撥進攻開始,最為猛烈的衝陣排山倒海而來,炮彈飛舞,煙霧遮蔽了天日。

    陳亥迎了上去。

    咚咚咚——

    新時代的輪廓,正在敲打人們腦中的大門。

    完顏希尹,奮力進攻。

    ……

    團山,戰陣當中的完顏宗翰同樣看清楚了華夏第七軍真正展開進攻時的樣子。

    龐大的進攻猶如水銀瀉地,剝開了女真大軍的外圍,廝殺蔓延,大量的金軍士兵在漫山遍野的潰逃——宗翰沉默地觀察著這一切,雖然許多的東西他之前就有了猜測,但如此大規模的散兵陣衝鋒,他真的是第一次見證。

    在華夏軍的衝鋒麵前,結陣而戰已經完全失去作用了。麵對著數十人朝上千人的戰陣衝過來,箭矢的威力被降到最低,而且當對方衝到近處,自己這邊也隻能組織起隊伍進行衝鋒——如果想要以逸待勞站在原地,對麵幾十人扔過來火雷掉頭就跑,自己這邊要損失一大片。

    隻能衝鋒迎擊。

    但如果以百人陣衝鋒迎擊,一次作戰之後,這支隊伍或許就要失去指揮,未被軍陣裹挾的戰士在陣型潰散後會盡量找地方躲起來或者選擇逃跑,不願逃散的士兵往往會聚往一團,這樣就會變成火雷的靶子,他們往往無法應對華夏軍的反撲。這種失去陣型的女真部隊甚至不能後退,沒有陣型的後退會卷成大規模的潰逃。

    這支華夏軍並不會出現這樣的狀況,這是最基礎的差距。在戰鬥的前期,己方一支支的百人隊被拋出去,有的麵對僅僅二十餘人便被正麵殺潰,也有的在迎擊衝來的華夏軍隊伍時又遭遇兩側的進攻,百人隊迅速崩潰。

    女真人並不是沒有散兵作戰的心理準備,在西南時,他們便已經遭遇了類似的情況。但到得此時,麵對華夏軍迅猛而高效的小規模衝鋒,自己這邊已經差了好幾個層次。

    數十乃至於上百個點的衝鋒彙成一片浩蕩的海潮,但宗翰能夠看出來,對方出動的不過是數千人的部隊。自己這邊能夠拋出數倍於對方的兵力,但每個點上的應對都不如對方靈活。

    他當然沒有坐以待斃,巳時二刻,隨著外圍的作戰狀況已經開始變得混亂,高慶裔率領兩千鐵騎從北麵浩蕩衝出,試圖掃蕩整個戰場,而華夏軍自北麵、東北麵、西南麵各有一支千人預備隊洶湧而來,朝女真本陣侵入。

    高慶裔的兩千騎兵對華夏軍的進攻造成了嚴重的遏製與打擊,盡管附近大量的華夏軍部隊迅速集結,以火雷、長槍做出還擊,但仍舊有數支部隊被這騎兵淹沒過去,戰場上的交換比逼近一換一。

    在過去這是個可笑的數字,若是在麵對武朝甚至麵對遼人的戰場上,女真兩千鐵騎許多時候能夠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往往在麵對大規模結陣的步兵時,他們會選擇避開,但隻要步兵的陣型一亂,他們的衝擊足以殺潰數萬人的軍陣。但這一刻,麵對著人數分散的華夏軍,一換一的交換比,竟然成為了唯一的殺手鐧。

    午時,騎兵的衝擊遭到遏製,高慶裔率隊而回,部分華夏軍的隊伍猶如剝洋蔥一般一層層地撕開了外層的女真部隊,逼近金兵本陣的八千人核心,廝殺變得更為激烈,一部分華夏軍部隊暫時止步,又或者開始支援側麵的同伴。

    兵鋒浩蕩,一陣一陣的爆炸,風中飄著的是死亡的味道,在視野的右側,華夏軍對丘陵上女真人的一個炮兵陣地展開了爭奪,一支親兵隊伍領命前去支援,視野前方,黑色的旗幟正逐漸彙集成滔滔的大河,左側的山間,潰兵的身影一片一片的湧向山嶺。宗翰站在他的帥旗下,巋然不動,隻偶爾與一旁的韓企先說著話。

    “幾十人能成陣、分散後能應變……他們如何做到的……”

    “聽說他們甚至讓每一位士兵讀書識字……”

    “兵法戰陣,至此大多無用了……”

    從數千年前起,便因為軍隊各種各樣的特性,誕生各種各樣的兵法。千萬人在戰場上的行走難以協調,因此需要以鼓點規劃步伐;當無數的戰士擺開陣勢,一人擠著另一人,即便有人膽怯了想要逃跑,也根本行動不得;少數人能夠接受一個命令隨後盡量執行,便能成為軍官,更多的戰士隻是被大軍裹挾著走罷了,如果能夠讓數千人朝著一個方向前行而不亂,常常都是兵法上的關鍵。

    你上千人行動笨拙,我的行動稍微流暢一些,便能夠繞到你的側麵,使你來不及反應,產生混亂——隻有最具歸屬感的士兵、親兵能夠脫離戰陣而不亂、不逃、不偷懶,他們就能成為斥候,很多時候,斥候也決定了戰場上的勝負關鍵。

    而華夏軍將上萬人拋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們不需要鼓點,不需要整隊,不需要裹挾……過往的兵法,從今往後就沒有用了,宗翰知道,他這數十年來積累的一切,在這裏已經落了空。

    這不是兵法交鋒中的勝負。

    ——這就是精銳兵力的迎頭碾壓而已。

    即便是過往所謂天下第一的屠山衛,此刻也已經比不過眼前的華夏第七軍了。

    他能夠知道寧毅、秦紹謙這些人做到的是什麼,他隻是想不明白,對方是如何做到的而已。

    “企先哪……”

    某一刻,他喉間有些幹澀地開口,隨後停頓了許久,因為風中傳來了戰場的聲音。韓企先拱手等待,過得片刻,道:“大帥,或許是時候突圍了。”他看清楚的東西,眾多的女真將領,在這些天裏,何嚐不是看得明明白白了。

    宗翰搖了搖頭,周圍的風中傳來的是華夏軍的呐喊,那呐喊的聲音隱約是:“殺粘罕——”

    他的腦海中響起的是十餘年前的景象,那是金國的第一次南下,他們敲開雁門關的門戶,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南進軍,漢人進行了孱弱無力的抵抗,一些相對頑強的抵抗者被殺了,懸屍城頭。當大軍前進到忻州時,曾經有一隊刺殺者第一次也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將鋒芒刺到他的麵前。

    那是在忻州的一座道館當中,領頭的是一名白發蒼蒼的漢人老者,他揮舞大槍,帶著數十漢人俠客衝殺進來,在大軍合圍的人潮中殺得鮮血滾滾。那老者的槍鋒一度刺到他的眼前,幾乎行刺成功,但最終,這些人被淹沒在軍隊的圍殺當中。

    “殺粘罕——”當時的那些漢人,便是這樣叫喊的。

    後來的許多年,或許也有許多人這樣叫喊過,但宗翰都沒有聽到。這一刻,那聲音又遠遠地傳來了,仿佛間隔了十餘年的時光,又再度衝殺至眼前。宗翰抬起頭,眼中燃燒的是火焰。

    “企先哪……你看……”

    他指向東麵的方向。

    “那是秦紹謙。”

    這一刻,女真的軍隊,仍舊占著人數上的優勢。數十年來,老人從不是軟弱的綿羊,大多數時候他已經當慣了獅子,但即便在身處劣勢的時刻,他也從不會放過任何的機會。

    午時將盡,巨獸動了。

    ……

    “好兒郎!隨我衝陣——”

    金軍本陣當中,完顏撒八隨老人拔劍,咆哮而起。

    ……

    前、中、後三個方向上,華夏軍的隊伍一支一支的洶湧而來。

    連長牛成舒揮舞長刀,渾身染血,陷陣而來。

    “殺粘罕——”

    ……

    呼喊之聲彙成洶湧烈潮,各以一往無前的氣勢,轟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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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8-4 19:36:04
第九四七章 大決戰(十一)

        



    正午的陽光開始變得慘白耀眼,漢中城南門附近的鏖戰,正一分一秒地變得更為激烈。

    從清晨到正午,完顏希尹指揮著部隊連續發起了六波大規模的衝擊,前兩撥進攻相對平穩,算是對華夏軍力量的試探。在得知戰場狀況不對的情況下,其後的四次大規模進攻幾乎如風暴如雷霆般的襲來,根據戰場上的感覺來說,對麵大軍當中,已經有上萬人輪番上陣,參與到了進攻之中。

    每一輪大小規模的進攻之間,隻有些許的間隙,那是女真人的一個千人隊在遭受阻礙後退下去,下一個千人隊衝上來的短暫時間。

    爆炸與廝殺的聲音遠遠傳來,陳亥從血泊之中爬了起來,身體已經有些搖搖晃晃。這片陣地上的進攻被殺退了,其他幾處陣地上作戰仍在繼續。

    粘稠的鮮血從他的頭發上滴下來,他伸手抹了抹,鼻間都是血腥的氣息,一旁的土地上屍體堆積成片,有的是女真人的,有的是同伴的。三營長陳苦泉倒在那兒,肚子被敵人一刀劈開了,內髒流出來,黏黏膩膩的。

    無論在戰場上廝殺多久的時間,人們都無法適應這樣黏黏膩膩的感覺,陳亥伸手抹了抹眼睛,然後因為被鮮血糊了眼,又用相對幹淨的右手衣袖擦了擦。他蹲下去將陳苦泉的眼睛閉上,這是跟隨他最久的一名戰友,他成為班長時,陳苦泉是班裏的戰士之一,如今那個班的戰士,哪一個都不在他眼前了。

    耳邊的聲音和氣息隨後才變得真實起來,奔走的身影,尋找傷員的士兵,有人跑過來報告:“……二營長犧牲了。”二營長叫常豐,是個滿臉疙瘩的大個子。

    “……營長犧牲連長頂上,連長死光了,排長替。”

    陳亥平靜地說了這句,隨後走上一旁的小土包:“有傷的快些包紮!各營統計人數!金狗馬上就要來了!看看你們身邊走了的戰友!他們是替我們死的,我們要怎麼報答他——”

    他力氣盡了,喊到最後一句,那一向安靜冷漠的嗓音甚至罕見的有幾分沙啞。

    戰場在屍體與血泊中染成紅色,仍舊活著的人們,也大多變成了黏黏膩膩的紅色。人們經曆再多,也很難適應這黏黏膩膩的觸感。隻不過有些人會因為痛苦而吐出來,有些人會選擇將這樣巨大的痛苦扔回施暴者的頭上。

    於是人們的身體裏,又能多出幾分廝殺的力量。

    東麵的女真陣前,先前在廝殺中變得混亂的一個千人隊已經陸續撤回來,完顏希尹望著前方。他已經看清楚了對麵的整個狀況,華夏軍的兵力不過是四千左右,已經經過了五天的激烈戰鬥,但他們就這樣一波又一波地擊退了自己這邊女真精銳的攻擊。

    正午的陽光白得有些刺眼,正如這場攻防,漫長得令他感到有些厭惡。自己麾下的戰士們已經在奮力廝殺,但眼前呈現的一切,隻是因為對麵的防線太過堅韌,希尹隻能看著己方的優勢兵力衝入對方陣前,隨後在一次次的廝殺中後退、混亂甚至於局部崩潰。對方其實也沒有占太多工事上的便宜。

    漢中城內的戰鬥其實也在持續,部分金國軍隊趕著漢人從裏頭壓出來,華夏軍在街頭用雜物築起街壘,人潮便再難前進。而小規模的華夏軍部隊越過了人群衝入城內,引起了不少的混亂——城內的士兵多數是戰場上潰敗退下來的,戰意不堪,完顏希尹一時間也無法可想。

    老人皺著眉頭,雖然看起來仍舊平靜,但額頭的血脈仍舊因為焦慮而不時賁張。西麵二十裏左右,宗翰正在決定性的戰場上奮戰廝殺,在確認這一消息的第一時間,希尹原本也有幾個選擇可以做,例如放棄這片陣地,讓大部分部隊從漢中城內繞行而出,支援宗翰,又或者登上船隊,沿漢江溯流而上——當然這樣是最沒有效率的,而今漢江處於汛期,過了漢中之後水流更是湍急,走那段路恐怕還沒有人走得快,靠岸之時還可能遭遇華夏軍的襲擊。

    這些推演並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如果自己這支部隊都不能在漢中擊潰對麵的四千人,那接下來的許多事情都會變得沒有意義。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需要在得知對方遇襲之時就覺得對方需要救援——尤其是在三萬人被對方一萬多人襲擊,戰場上還有許多散兵可以收攏的情況下,自己這支與對方相隔最遠的部隊,用不著心急火燎地趕過去。宗翰也不會在戰術上過於失誤,因為中計或者被埋伏吃了對方的大虧……

    他用猛烈的攻勢擊潰這支華夏軍,而後支援戰場,才是最正確的作戰方式。如果能一個時辰擊潰對方最好,一個時辰不行,那就半天,但半天過去了。對方的堅韌,終於令他感到有些焦慮。

    如果整個華夏第七軍都是這樣的戰力,團山戰場,會打成什麼樣子呢?

    “圖拉。”他將令旗揮下,“輪到你了,華夏軍已是強弩之末……打穿他們——”

    名叫圖拉的猛安聽令,正午的陽光下,戰鼓變得更為激烈。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會出現戰術上的失誤。

    而自己,必須在這裏獲勝,以確定整個戰場是可以取勝的。

    他看了看日光。

    再有一個時辰,便能擊敗他們了吧。

    “殺——”

    隨著又一輪軍陣的衝出,老人揮起寶劍,放聲呐喊。

    之後是上千女真人的呐喊,猶如雷霆,橫掃過整片戰場,有生力量的持續加入給仍舊在戰場上廝殺的女真士兵帶來了新的士氣。

    陳亥橫起長刀,迎向殺來的敵人,一名傳訊的小兵被派了出去。

    “告訴林旅長,我團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他沒有要求支援,因為對方的回答,他大概也能猜到。林東山大概會說:“我也沒有啊,你給我守住。”但他還是要將這樣的訊息告訴林東山,因為如果自己這邊死光了,林東山就得看著辦。

    不久之後,小兵帶著林東山的回複過來,這邊陣地已經陷入廝殺的海潮裏。

    ……

    慘白的陽光俯瞰大地,從漢中西門出,去往團山的道路上,一場場大小規模的摩擦也都在發生。

    被華夏軍調派到這邊的士兵並不多,但從早晨開始,便有兩個連隊的戰士一直都在漢中西門附近打轉,要麼是截殺傳訊的女真斥候,要麼對撤退往漢中的女真潰兵打打秋風,他們甚至對城門展開過兩輪佯攻,將聲勢炒的極為熱烈,令得守城的士兵緊閉城門,基本不敢出去。

    巳時過後,完顏庾赤率領三千餘人從西門殺出,預備前往團山,也在第一時間遭到了這兩支隊伍的襲擊,他們以山嶺地形為憑依,對走過大路的女真部隊發動進攻,甚至還推出了兩門不知道從哪裏繳獲的鐵炮對完顏庾赤的軍陣進行炮擊,令得完顏庾赤不得不派出騎兵進行驅逐,這兩個連隊便趕快躲入林中,擺出了負隅頑抗拖延時間的姿態。

    完顏庾赤的三千人隊中,騎兵將近一千,如果要殲滅這兩個連的華夏軍當然沒有問題,但他知道對方的目的,便隻好以騎兵發射火箭,點燃樹林,讓步兵趕快通過。

    距離漢中以西六裏,名為青羊驛的小集子,此時已經被一個營的華夏軍士兵占領,午時左右,這兩百餘人發現了殺來的完顏庾赤,便構築工事展開攻擊。完顏庾赤便也擺開攻勢,與對方廝殺了半個時辰,但對麵的防守極其堅強,他終於還是決定從旁邊的岔道離開,先去團山,免得被這兩百多人拖住,抵達不了戰場。

    才通過青羊驛不久,道路邊又有人摸過來了,三個華夏軍士兵躲在路邊的草叢裏,當女真部隊經過時跳出來扔了三顆手榴彈,隨後拔腿就跑,他們越過旁邊的小土溝,隨後撲入不遠處的小河當中,揚長而去——這明顯是根據地形謀劃好的策略,附近的騎兵迅速追趕,但還是沒能在他們落水前射中他們。

    他一直跟隨著完顏希尹,不曾參與西南的大戰,到得漢中才正式開始與華夏第七軍交手,他先前也通過戰場上的潰兵了解了這支華夏軍的訊息,但這一刻,對於這撥似乎不管多少人都敢對他發起進攻的部隊,完顏庾赤才終於感到煩悶之至。

    長於野外斥候作戰者,或許正麵作戰,會有弱點。他心中懷著這樣的想法,將目光投向西麵的團山……

    ……

    這一刻,團山東南麵,通往漢中的丘陵與低地間,廝殺正沸騰成風暴中的怒潮。

    時辰剛剛過午。由完顏宗翰主導的最為頑強的一波反擊開始了。

    天空之下,方圓數裏的範圍內都是大量潰散的士兵,屍體在戰場上無人過問,炮擊後的陣地上煙塵還在揚起,在內圍的核心區域,激烈的廝殺正在形成,完顏宗翰發動了麾下八千人的核心精銳,一輪一輪瘋狂地撲向東北麵丘陵上的秦紹謙部隊。

    經過了半日時間的廝殺,外圍的軍隊已經崩潰半數,其餘尚有數千成編製的隊伍,在經曆了戰敗奔逃後說起來也僅僅是數字而已。唯獨內圍的八千人仍舊保持著戰鬥意誌,率領這些士兵的中高層將領有跟隨宗翰多年的親衛提拔上來的,也有宗翰的姻親、近戚,隨著宗翰的號召,這些人也明白,終於到了需要他們犧牲的一刻。

    午未之交,由女真猛安查剌率領第一個千人隊對東北麵的戰場進行了猛烈的衝鋒,這是一位從阿骨打起事開始就跟隨在宗翰身邊的老將了,他今年五十五歲,身材高大,隻是因為右手小指有些畸形,早年戰績不彰——那也是因為金國早期將星雲集的緣故——他跟隨在宗翰身邊多年,長女嫁給斜保為妃,這些年雖然年紀大了,但精力充沛,勇武異常,據聞其家中豢養妾室無數,查剌夜夜笙歌,不見疲憊。

    確定秦紹謙位置,定下目標之後,他是第一個出來請命衝鋒的,宗翰看著他,點了點頭。

    這位女真老將揮舞大斧,隨後率領手下的千餘人,朝著前方丘陵上的華夏軍衝去。

    華夏軍一個營的兵力從正麵迎上來,這是一師三旅二團一營的兩百餘人。隨著一營的攔阻,二營隨即從側麵殺來,查剌分兵應對。山丘與亂世之間先是箭矢的飛舞,隨後便是一聲聲的爆炸,雙方短兵相接之後,手榴彈、火雷的投擲仍不見停歇,轉眼間,雙方的建製都撕得一片混亂,大量的華夏軍士兵朝著揮舞大斧的女真將領鑿殺過去。

    編製一亂,即便是女真精銳,都能夠看到少量士兵在失去約束後下意識朝側麵潰逃的現象,宗翰喚過完顏撒八的騎兵隊:“執行軍法!潰逃者殺!”

    隨著騎兵隊的衝出,宗翰下令猛安完顏真圖率領另一個千人隊壓上。這是設也馬與斜保的堂弟,三十二歲,襲郡伯爵位,作戰武勇。得令之後朝著前方壓上。

    呼喊與廝殺的聲音混亂到令人感到煩悶,女真的部分部隊還稱得上是秩序井然,然而從四麵八方殺來的華夏軍部隊,乍看起來便混亂得讓人頭疼。他們大都已經經曆了一到兩場的廝殺,從人數到體力上來說,都是比不上自己這邊的,但問題在於,即便人數占優,自己這邊的人隻要扔出去,在戰場上被攪亂之後,基本就抓不起來了,而對麵的華夏軍仍舊能夠照前衝鋒。

    完顏真圖的第二個千人隊被混亂的己方士兵阻擋,尚未支援到位,查剌率領的上千人已經在華夏軍犬牙交錯的攻勢中被攪碎了,親衛們朝著查剌聚集,試圖護住將領後撤與完顏真圖彙合,兩顆手榴彈被扔了過來,將人群淹沒在煙塵裏,數名華夏軍的士兵便朝著人群殺了進去。

    廝殺一片混亂,透過望遠鏡的視野,宗翰還能夠看到揮舞大斧的查剌奮勇揮擊的身影,一名華夏軍的士兵撲過來,與他一道撞飛在地上,查剌身形翻滾,起身之後拔刀而戰。那華夏軍士兵也撲上來,旁邊有查剌的親衛殺到近前,將那華夏軍士兵逼退一步,而另外兩名華夏軍戰士也已經殺到了,眾人廝殺在一起,轉眼間查剌身上已經鮮血淋淋。不知道誰又扔出了火雷,升起的煙塵遮蔽了廝殺的身影。

    第三陣沿側翼衝出,宗翰的本陣全麵前壓。

    戰鬥打到這一刻,所謂的兵法韜略、陰謀詭計,都已經很難顯出作用,又或者說,這些東西都隻是指揮的基本功而已。雙方都隻能執起自己的棋子,盡全力投入到棋盤當中去,而一旦入局,隨之而來的,也唯有奮戰一途罷了。

    一支支的部隊正在拓寬前行的道路。未時三刻,宗翰全軍投入戰局,兩個巨大的漩渦已經彙成一片,激烈地相互吞噬。

    這之前,雖然也有韓企先等人諫言宗翰不可親身犯險,但被宗翰一一駁回了。

    ……

    箭矢每時每刻都在不遠處的天空中交錯飛舞,爆炸聲偶爾響起來,戰馬的嘶鳴、人聲的呐喊、爆炸的回響,像是整片天地都已經陷入到廝殺當中去了。

    戴著眼罩的將軍站在小土坡上,用他的獨眼到處張望,女真人的浩蕩衝擊,就在前方展開。

    在激烈廝殺中崩潰的女真潰兵就像是這巨大的渦旋中蒸發出來的部分,洋洋灑灑的逃向外圍,而一支支小規模的華夏軍隊伍正穿過村莊、林野,試圖化作一條條的長線,鑿穿女真人核心隊伍。

    南麵的攻勢尤其強烈,以至於女真軍隊的中段已經被殺得扭曲起來,齊新翰率領的整個旅已經被打散了,但他在南麵聚集了一個團的兵力,正試圖將仍有數千人的女真本陣切成兩塊。

    至於秦紹謙這邊,廝殺的動靜幾乎已經延伸到眼前。有包括宗翰在內的四千餘人正全力壓向這片山丘,在前方阻擋的是胥小虎率領的一個團,大概有六七個營甚至散碎到連級的部隊正同時從不同方向朝完顏宗翰的所在發起進攻,這樣的攻勢延阻了女真人前進的速度,可以說這隻巨獸一邊前進,一邊在被剔開骨肉。

    秦紹謙所在的位置距離廝殺的鋒線不到百米,偶爾甚至會有強行突入的女真神射手朝這邊射箭,跟在他身邊的大概隻有一個警備連上百人的兵力。附近的山頭、山腰上大概還有幾個連、營在活躍,完顏撒八率領騎兵突圍,繞向了秦紹謙的後方,他一方麵要阻攔秦紹謙的後退,一方麵也隨時可能朝這邊山坡上發動進攻。

    好在這片山坡怪石嶙峋,應對騎兵並不困難。

    “已經通知山下的倪華盯住完顏撒八,他手下有一個營的兵力可以用,人數不足,我讓他就地征召了……”參謀長遲文光過來,與秦紹謙一齊看向前方的戰場,“……你說,宗翰什麼時候能殺到這裏?打個賭?”

    秦紹謙放下望遠鏡:“……他永遠殺不到了。”

    華夏軍的攻勢,正如同刀片一般,剔開骨肉,鑿穿女真軍隊的身體……

    ……

    宗翰已經許久沒有經曆過陷陣衝殺的感覺了。

    他身處高位已久,從滅遼的中期開始,需要他考慮的,就基本都是戰陣韜略方麵的事情。大規模的行軍、圍城作戰,在戰場之上展開堂堂的攻勢,隨後將對方擊垮。

    這個天下在過去幾十年裏,與女真人勢均力敵者不多,少有人能將刀鋒刺到他的麵前,而在往日裏,倘若真有這樣的局麵出現,他一般也會選擇先一步的轉移甚至是突圍。

    眼前的情況,並不一樣。

    華夏軍作戰勇猛,但數量上畢竟不多,自己率領的士兵盡管最近打得不夠好看,但一戰之力,畢竟也還是有的。

    一旦轉移,女真將失去所有的機會,而唯有他身先士卒、奮勇向前,在今天的這個下午,或許蒼天還能給予女真人一份庇佑。

    帥旗在浩蕩的呼喊中前移,一眾女真將士正奮勇廝殺,大炮被推向前方,轟得漫天黑塵。宗翰在親兵們的拱衛下仗劍前行,有時候甚至會有弓箭、弩矢飛過來,親衛們試圖圍住他,然而被宗翰暴戾地喝開了。

    不知什麼時候,華夏軍的攻勢已經開始波及炮兵的陣地,宗翰分出兩百人前去支援,殺退了華夏軍連隊的攻勢,但隨後不久,又陸續有華夏軍的小隊伍從側翼殺了進來,這是側翼局勢已經被攪亂後不可避免的事態,如果是女真人的小隊,很難鼓起勇氣從外圍直接殺進來,但華夏軍的隊伍熱衷於此,他們有的出現時已經在數十丈外,遭遇到宗翰身邊這千人隊時,才又被殺退。

    最前方參與進攻的軍陣已經被攪碎了,查剌是最先被華夏軍斬殺的,完顏真圖在一番奮戰後被華夏軍的士兵斬斷了一隻手一條腿,身中數刀被親衛救下來,奄奄一息,前後左右,華夏軍的小隊從一支支混亂的軍陣中殺穿過來,將宗翰身邊的隊伍也卷入到一場場的廝殺之中去。

    “隨我衝——”

    宗翰執劍向前,他的旗幟也確實鼓舞了不少女真士兵,令得他們在潰敗之後,又朝這邊聚攏過來。

    一支華夏軍的隊伍從側翼殺來,弩弓的射擊越過人群,在宗翰身側一名親兵的盔甲上釘出“叮”的一聲,有人扔出手榴彈,爆炸之後是滾滾的煙塵,側前方的親衛迎上去展開了廝殺。數名親衛騎著馬靠過來,試圖為宗翰擋住可能到來的攻擊,但宗翰揮起馬鞭讓他們離開一點:“不要瞎胡鬧!他們扔來火雷,你們全都要出事——”

    側前方的煙塵中人影交錯,一位位的戰士倒下,鮮血隨著刀光灑在天空之中,撲在煙塵外,宗翰聽見有人喊:“粘罕在此——”

    “宰了他——”

    “——殺粘罕!!!”

    那煙塵滾滾之中,帶頭的是一名身材健碩如牛的華夏軍戰士,他將目光投向宗翰這邊,在廝殺中衝撞,宗翰揮劍:“去殺了他!賞百金!”身邊有騎士衝上去了,但在戰場一側,又有一小股華夏軍的隊伍出現在視野中,似乎是響應了“殺粘罕”的號召,衝過來攔住了這撥騎手,雙方廝殺在一起。

    那身形如牛的華夏軍戰士在不遠處的混亂中攙扶起負傷的同伴,執刀向這邊過來,有人射箭,他執盾擋著,身形浴血,宗翰看了看身側,又看看不遠處的山坡,哪裏都是浩蕩的廝殺,他執起長劍:“聽我號令!”

    他吼道:“宰了他們——”

    陣型朝前方推出,後方排的士兵點起火雷,朝那邊扔過去,那一片的華夏軍戰士不過十數名,朝著周圍散開,倉惶地躲避,有人翻滾在泥土溝裏,有人躲在石頭後方,也有人當場被炸得飛了起來。滾滾濃煙之中,前排的士兵衝上,宗翰看見那名華夏軍戰士從石頭後方的煙塵裏撲出來,一刀將他的一名親衛當胸劈開,鮮血噴出,那親衛的屍體倒飛出兩三丈外。那戰士隨後也在兩名女真士兵的攻擊下左支右拙,踉蹌後退。但隨著一名華夏軍傷員過來幫忙,那戰士隨即的一刀,劈開了一名女真戰士的脖子。

    “好——”

    宗翰策馬衝了過去!

    他心頭熱血翻湧,策馬如雷霆,轉眼間衝殺到那華夏軍戰士的麵前,一劍當頭斬下!

    那華夏軍戰士的身體撲了出去,以身體帶著長刀,朝宗翰戰馬腿上劈了一刀!

    鮮血飆揚,那華夏軍戰士被戰馬帶了一下,身體在地上翻滾。宗翰連人帶馬撲了出去。由於奔行的距離不長,那戰馬的速度終究還不到最快,前腿雖然被劈了一刀,但隻是踉踉蹌蹌倒地,宗翰直接從戰馬上翻下來,他扔掉了手中的長劍,周圍的親兵都在叫:“大帥!”宗翰掀開披風扔掉,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把大刀,衝向前去。

    他年盛之時擅使刀,這些年基本隻在發號施令,因此換了一把威嚴的長劍,但在眼下的情況裏,終究不夠好用。

    能夠在金國初期打出名氣來的女真將領,無一不是戰陣上的勇士,完顏婁室即便到了老年,仍舊熱衷於上演三五精銳披甲奪城的戲碼,完顏希尹雖然多執文事,但論及比武放對,例如完顏宗弼這些在曆史上有著赫赫凶名之人,一個兩個都會被他吊打。宗翰亦是如此,數十年來軍陣運籌,但他的武藝鍛煉從未落下,此時執起長刀,他仍舊是女真族中最出色的戰士與獵手。

    他身材高大,常年大權在握,積累起來的是遠超一般人的威嚴與氣勢,此時執刀在手,凜冽的殺氣足以懾人心魄,那身形健碩的華夏軍戰士從地上爬起來,臉上、額頭上都被擦出血痕,周圍是奔來的女真親衛,前方完顏宗翰執刀衝來。他的眼中掠過一抹狂熱,兩排牙齒露出來,那看起來像是帶著血沫的狂笑——

    他腿上發力,迎向宗翰。這位名震天下,殺人無數的女真宿將一刀斬來,猶如屠夫斬向了獵物,矮他半個頭的華夏軍戰士一刀由下而上,全力迎了上去!刀光衝天而起。

    “嘭——”的一聲,兩柄鋼刀在空中全力碰撞,宗翰全力的一刀,此時被硬生生地砸開,他身體退了半步,那華夏軍的戰士進了半步,刀在空中,他雙目狂熱,張開的口中噴出血沫來,吼聲響在宗翰的麵前。

    “殺——”

    殺人要喜慶。

    時間過去了十餘年,華夏第七軍第一師二旅二團二營一連連長牛成舒,將刀鋒再度落到完顏宗翰的麵前。一邊是看似微不足道的華夏軍士兵,一邊是給這天下帶來了數十年陰影的女真英豪,刀鋒劈在一起,空氣中都爆出飛舞的火花來,轉眼間,完顏宗翰不斷後退,跌入人群。

    旁邊女真士兵淹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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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八章 大決戰(完)

        



    下午的風吹起山間的落葉,嗚咽的聲音,如同唱起挽歌。

    即便許多年後,完顏庾赤都能記起那天下午吹起在漢中城外的風聲。

    跟隨完顏希尹許多年,他伴著女真人的興旺而成長,見證和參與了無數次的勝利和歡呼。在金國崛起的中期,即便偶爾遭遇窘境、戰場受挫,他也總能見到蘊藏在金**隊骨子裏的驕傲與不屈,跟隨著阿骨打從出河店殺出來的這些軍隊,早已將傲氣刻在了內心的最深處。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也是因此,在這天下午,他第一次見到那從所未見的景象。

    越是接近團山戰場,視野之中潰散的金國士兵越多,遼東人、契丹人、奚人……乃至於女真人,三三兩兩的如同潮水散去。

    沒有了長官的部隊隨意集結起來,傷兵們互相攙扶,朝著漢中方向過去,亦有失去建製落單的散兵,拿著兵器隨意而走,見到任何人都如同驚弓之鳥。完顏庾赤試圖收攏他們,但由於時間緊迫,他不能花太多的時間在這件事上。

    一部分的士兵彙入他的隊伍裏,繼續朝團山而去。

    完顏庾赤詢問了團山戰場的情況,也詢問了這些戰士所隸屬的部隊和過往的經曆,先是相對外圍戰力稍弱的部隊,但不久之後,便有各個部隊的成員出現,當屠山衛的核心成員向他敘述戰場上的狀況時,完顏庾赤才注意到,他眼前身材高大的屠山衛戰士,一麵敘述,一麵在恐懼。

    “那些黑旗軍的人……他們不要命的……若在戰場上遇到,切記不可正麵衝陣……他們配合極好,而且……就算是三五個人,也會不要命的過來……他們專殺領頭人,我隊蒲輦(隊正),韃萊左孛,被三名黑旗成員圍攻致死……”

    “左孛?”完顏庾赤問道。屠山衛皆為軍中精銳,其中軍官更是以女真人居多,完顏庾赤認識不少,這名叫韃萊左孛的蒲輦,戰場廝殺極是勇猛,而且性情豪爽,完顏庾赤早有印象。

    “嗯。”那士兵點頭,隨後便繼續說起戰場上對華夏軍的印象來。

    這麼些年來,屠山衛戰績輝煌,當中士兵也多屬精銳,這士兵在戰敗潰散後,能夠將這印象總結出來,在普通部隊裏已經能夠擔當軍官。但他敘述的內容雖然他想盡量平靜地壓下去終究還是透著巨大的沮喪之意。

    而結合之後收攏的部分屠山衛潰兵講述,一個殘酷的現實輪廓,還是迅速地在他腦海中成型了在這輪廓形成的第一時間,他是不願意相信的。

    宗翰大帥帶領的屠山衛精銳,已經在正麵戰場上,被華夏軍的部隊,硬生生地擊垮了。

    由大帥帶領在漢中的近十萬人,在過去五天的時間裏已經經曆了許多場小規模的廝殺與勝負。盡管失利許多場,但由於大規模的作戰尚未展開,屬於最為核心也最為精銳的大部分金國戰士,也還在心懷期待地等待著一場大規模會戰的出現。

    希尹率兵對漢中的增援,擺開的決戰態勢,振奮了軍心,令得這邊的屠山衛戰士們能夠對華夏軍再擺開一撥攻勢。但之前半天時間,在團山發生的大戰,終於在正麵擊潰了這些女真勇士的幻想,戰場上的勝負對比是如此的強烈和明確,以至於這些女真勇士都直接感受到了力量的碾壓。

    大規模的衝陣無法形成力量,結陣成了靶子,非得分成細沙般的散步上前廝殺;但小規模作戰中的配合,華夏軍勝於己方;相互展開斬首作戰,對方基本不受影響;往日裏的各種戰術無法起到作用,整個戰場之上猶如流氓打亂架,華夏軍將女真部隊逼得無所適從……

    往日裏還隻是隱隱約約、能夠心存僥幸的噩夢,在這一天的團山戰場上終於落地,屠山衛進行了奮力的掙紮,一部分女真勇士對華夏軍展開了反複的衝鋒,但他們上頭的將領死去後,這樣的衝鋒隻是徒勞的還手,華夏軍的兵力隻是看起來散亂,但在一定的範圍內,總能形成大大小小的編製與配合,落進去的女真部隊,隻會受到無情的絞殺。

    如果放到日後回憶,當時的完顏庾赤還沒能完全消化這一切,他帶領的部隊已經進入團山大戰的內圍。這時候他的麾下是從漢中集結起來的三千人,當中亦有半數以上,是之前幾天在漢中附近經曆了戰鬥的潰敗或轉進士兵,在他一路收攏潰兵的過程裏,這些士兵的軍心,其實已經開始散了。

    時間由不得他進行太多的思考,抵達戰場的那一刻,遠處丘陵間的戰鬥已經進行到白熱化的程度,宗翰大帥正率領部隊衝向秦紹謙所在的地方,撒八的騎兵包抄向秦紹謙的後路。完顏庾赤並非庸手,他在第一時間安排好軍法隊,隨後命令其餘部隊朝著戰場方向進行衝鋒,騎兵跟隨在側,蓄勢待發。

    正麵迎接這三千人的,是附近華夏軍一個營的兵力,他們在山頭上迅速地組織起防禦,三門大炮封鎖來路,完顏庾赤命令部隊衝上去,碾平這個山頭,雙方還未完全進入交戰,遠處的視野中,混亂開始出現了。

    天會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申時一刻,宗翰於團山戰場上下令開始突圍,在這之前,他已經將整支部隊都投入到了與秦紹謙的對抗當中,在作戰最激烈的一刻,甚至連他、連他身邊的親衛都已經投入到了與華夏軍戰士捉對廝殺的行列中去。他的部隊不斷挺近,但每一步的前進,這頭巨獸都在流出更多的鮮血,戰場核心處的廝殺猶如這位女真軍神在燃燒自己的靈魂一般,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將這場孤注一擲的戰鬥進行到最後,他會流盡最後一滴血,或者殺了秦紹謙,或者被秦紹謙所殺。

    但宗翰終於選擇了突圍。

    完顏庾赤見證了這巨大混亂開始的一刻,這或許也是整個金國開始崩塌的一刻。戰場之上,火焰仍在燃燒,完顏撒八下了衝鋒的號令,他麾下的騎兵開始停步、掉頭、朝著華夏軍的陣地開始衝撞,這激烈的衝撞是為了給宗翰帶來撤離的空隙,不久之後,數支看起來還有戰鬥力的部隊在廝殺中開始解體。

    完顏庾赤揮動了手臂,這一刻,他帶著上千騎兵開始衝過封鎖,嚐試著為完顏宗翰打開一條道路。

    不久之後,各種呐喊聲響起在戰場上。華夏軍大喊:“金狗敗了”

    “粘罕想逃”

    “殺粘罕”

    衝鋒號的聲音裏,戰場上有赤紅色的傳令煙火在升騰,那是象征著勝利與追殺的信號,在天空之中不斷地指向完顏宗翰的方向。

    ……

    紅色的煙火升騰,猶如延伸的、燃燒的血痕。

    距離團山數裏外的青羊驛,先前與完顏庾赤進行過作戰的士兵在看見遠處紅色的煙火後,開始進行集結,視野之中,煙火在天空中陸續蔓延而來。

    在過去兩裏的地方,一條小河的岸邊,三名穿著濕衣服正在河邊走的華夏軍士兵望見了遠處天空中的紅色號令,微微一愣之後相互交談,他們在河邊興奮地蹦跳了幾下,隨後兩名士兵首先跳進河裏,後方一名士兵有些為難地找了一塊木頭,抱著下水艱難地朝對麵遊去……

    天空之下正有一支又一支的隊伍朝這邊聚攏。

    距離團山戰場數裏之外,風雨兼程的完顏設也馬率領著數千部隊,正飛快地朝這邊趕來,他望見了天空中的血紅色,開始率領麾下親衛,瘋狂趕路。

    ……

    由騎兵開路,女真部隊的突圍猶如一場風暴,正衝出團山戰場,華夏軍的攻擊洶湧而上,一支又一支金國部隊的潰敗正在成型,但畢竟由於華夏軍兵力較少,潰兵的核心一時間難以截住。

    秦紹謙騎著戰馬衝上山坡,看著小股小股的華夏軍部隊從四麵八方湧來,撲向突圍的完顏宗翰,表情有些複雜。

    “如果有機會,我真他娘要問問宗翰,心裏怎麼想的。”

    從前期的兵力投放與進攻強度來看,完顏宗翰不惜一切要殺死自己的決心毋庸置疑,再往前一步,整個戰場會在最激烈的對抗中燃向終點,然而就在宗翰將自己都投入到進攻隊伍中的下一刻,他如同大徹大悟一般的陡然選擇了突圍。

    賭桌上的賭徒通常不會在這個時候選擇罷手,因為太晚了。而作為戰場上的將領,他已經投入了一切,這突然的放棄,就顯得有些早並且尷尬。平心而論,那一刻就連秦紹謙都已經相信了宗翰的目的是不死不休,也是因此,對於他突如其來的突圍,這邊也有些意外。

    但也僅僅是意外而已。

    成千上萬的華夏軍正在煙火的命令下朝著這邊彙集,對於奔逃的金**隊,展開一波一波的截殺,戰場之上,有女真將領不忍看到這戰敗的一幕,仍舊率領部隊對秦紹謙所在的方向發起了亡命的衝擊。部分士兵繳獲了戰馬,開始在命令下集結,穿過丘陵、平原繞往漢中的方向。

    “截住粘罕!抓住他!殺了他!”

    秦紹謙一麵發出命令,一麵前行。下午的陽光下,原野上有平靜的風,爆炸聲響起來,耳邊有呼嘯的聲音,過去數十年間,女真的最強者正率兵而逃。這個時代正在對他說話,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率隊出征,做好了死於疆場、馬革裹屍的準備,他與立恒坐在那片夕陽下,那是武朝的夕陽,父親身居右相、兄長職登太守,汴梁的一切都繁華富麗。

    他願意為這一切付出生命。

    “武朝欠賬了……”他記得寧毅在那時的說話。

    他問:“多少人命能填上?”

    那風流富庶雨打風吹去,富麗堂皇倒塌成廢墟,兄長死了、父親死了,他殺了皇帝、他沒了眼睛,他們走過小蒼河的艱難、西北的廝殺,無數人悲愴呐喊,兄長的妻子落於金國遭受十餘年的折磨,小小的孩子在那十餘年裏甚至被人當畜生一般剁去手指。

    多少人命能填上?

    “金狗敗了”

    “殺粘罕!!!”

    他率領軍隊撲上去。

    ……

    煙火如血升騰,粘罕敗陣逃亡的消息,令許多人感到意外、驚駭,對於大部分華夏軍軍人來說,也並非是一個預定的結果。

    這幾日的廝殺都是同樣的激烈,團戰的作戰在預期當中並不一定是決戰,如果宗翰選擇突圍、轉進,華夏軍也做好了一路廝殺到漢中,再將漢中城做為下一輪戰場的心理準備。

    人們預期著勝利,但同時,如果勝利沒有那麼容易到來,華夏第七軍也做好了咬住宗翰不死不休的準備我沒死完,你就別想回去!

    在眼前的作戰當中,這樣慘烈到極點的心理預期是需要有的,雖然華夏第七軍帶著仇恨經曆了數年的訓練,但女真人在之前畢竟罕有敗跡,若隻是懷抱著一種樂觀的心態作戰,而不能破釜沉舟,那麼在這樣的戰場上,輸的反而可能是第七軍。

    也是因此,隨著煙火的升起,傳訊的斥候一路衝向漢中,將粘罕逃亡,沿途各隊全力截殺的命令傳來時,不少人感受到的,也是如夢似幻的巨大驚喜。

    劉沐俠甚至因此稍稍有些恍神,這一刻在他的腦海中也閃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隨後在班長的帶領下,他們衝向預定的防禦路線。

    斥候仍舊在山嶺、原野間不斷廝殺,粘罕率領的潰兵部隊一路向前,部分早已潰敗的士兵也因此彙集過來,這部隊猶如風暴掠過原野,有時候會停下來片刻,有時候會繞開道路,一支支的華夏軍部隊在附近彙集後衝殺過來,馬隊正在奔跑中不斷糾纏。

    陽光的樣子顯示眼前的一刻還是下午,漢中的原野上,宗翰知道,晚霞即將到來。

    他指揮著軍隊一路奔逃,逃離陽光落下的方向,有時候他會微微的失神,那激烈的廝殺猶在眼前,這位女真老將似乎在轉眼間已變得白發蒼蒼,他的手上沒有提刀了。

    之前在那丘陵附近,秦紹謙的陣前,是他十餘年來第一次提刀上陣,久違的氣息在他的心頭升起來,許多年前的記憶在他的心頭變得清晰。他知道如何奮戰,知道如何廝殺,知道如何付出這條性命……多年前麵對遼人時,他無數次的豁出性命,將敵人壓垮在他的利齒之下。

    這一天,他再度上陣,要豁出這條性命,一如四十年前,在這片天地間、似乎無路可走之處搏殺出一條道路來,他先後與兩名華夏軍的戰士捉對廝殺。四十年過去了,在那一刻的廝殺中,他終究明白過來,麵前的華夏軍,到底是怎樣成色的一支部隊。這種理解在刀鋒相交的那一刻終於變得真實,他是女真最敏銳的獵手,這一刻,他看清楚了風雪對麵那巨獸的輪廓。

    他放棄了衝鋒,掉頭離開。

    至少在這一刻,他已經明白衝鋒的後果是什麼。

    不是現在……

    “……華夏軍的火藥不斷變強,將來的戰鬥,與過往千年都將不同……寧毅的話很有道理,必須通傳整個大造院……不止大造院……如果想要讓我等麾下士兵皆能在戰場上失去陣型而不亂,戰前必須先做準備……但尤其重要的,是大力推行造紙,令士兵可以讀書……不對,還沒有那麼簡單……”

    戰馬一路前行,宗翰一麵與旁邊的韓企先等人說著這些話語,有些聽起來,簡直就是不祥的托孤之言,有人試圖打斷宗翰的說話,被他大聲地喝罵回去:“給我聽清楚了這些!記住這些!華夏軍不死不休,如若你我不能回去,我大金當有人明白這些道理!這天下已經不同了,將來與以前,會全不一樣!寧毅的那套學不起來,我大金國祚難存……可惜,我與穀神老了……”

    他如此說著,有人前來報告華夏軍的接近,隨後又有人傳來消息,設也馬率領親衛從東北麵過來援救,宗翰喝道:“命他立刻轉向支援漢中,本王不用援救!”

    不久之後,一支支華夏軍從側麵殺來,設也馬也飛速趕來,斜插向混亂的逃亡途徑。

    “誰敢傷我父帥”

    他率隊廝殺,好不英勇。

    宗翰傳訊:“讓他滾”

    夕陽在天空中蔓延,女真數千人在廝殺中奔逃,華夏軍一路追趕,零零碎碎的追兵衝過來,奮起最後的力量,試圖咬住這苟延殘喘的巨獸。

    劉沐俠跟隨著大隊,廝殺向前,班長渾身是血,在前方大喊:“殺粘罕!剮了他”他們朝著遠處的帥旗一路撕咬,周圍盡是混亂的戰況,有小股騎兵衝過來,士兵們尋找著身上的手榴彈,大部分的手榴彈都已經用光了,有人從女真士兵的屍體上找了兩顆火雷,趁著戰馬來時,扔了出去,有騎兵滾落馬下,周圍便是混亂的廝殺。

    “殺退他們,逮住粘罕”班長在廝殺中喊著,他與女真人乃是破家的血仇,眼見著女真的帥旗近一陣遠一陣,此時也是歇斯底裏血氣上了腦。這也難怪,從女真南下以來,多少人破家滅門,拿著刀槍與粘罕隔得這麼近的機會,一生之中又能有幾次呢?

    “我宰了你們!狗一樣的漢人”

    周圍滾滾煙塵,對麵的這幫敵人之中亦有女真將領,周圍親兵武藝也不錯。劉沐俠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對麵的叫喊聲中殺了一人,隨後配合旁邊的戰友朝前方壓過去,他是第七軍中的老兵,不擔任軍官隻是因為不太喜歡指揮人,但戰場之上廝殺配合的技巧在整個營、團都是屈指可數的,一麵作戰,他還在一麵保存體力、保護戰友。

    被他帶著的兩名戰友與他在呐喊中前衝,三張盾牌組成的小小屏障撞飛了一名女真士兵,一旁傳來班長的喊聲“殺粘罕,衝……”那聲音卻已經有些不對了,劉沐俠轉過頭去,隻見班長正被那身著鎧甲的女真將領捅穿了肚子,長刀絞了一絞後拉出來。

    “漢狗去死通知我父王快走!不必管我!他身負女真之望,我可以死,他要活著”

    鮮血噴上完顏設也馬的盔甲,他一麵揮舞鋼刀,一麵往旁邊的親衛下令。看見側麵有華夏軍士兵撲上來,他全力迎了上去!

    戰場那邊,宗翰看著進入戰場的設也馬,也在下令,隨後帶著士兵便要朝這邊撲過來,與設也馬的部隊彙合。

    “去告訴他!讓他轉移!這是命令,他還不走便不是我兒子”

    劉沐俠與旁邊的華夏軍士兵撲向完顏設也馬,周圍幾名女真親衛也撲了上來,劉沐俠殺了一名女真親衛,和盾撞向設也馬,設也馬退了兩步,舞刀疾劈,劉沐俠放開盾牌,身形俯衝,一刀砸在設也馬的腿彎上,設也馬踉蹌一步,劈開一名衝來的華夏軍成員,才回過頭,劉沐俠揮起大刀,從空中全力一刀劈下,哐的一聲巨響,火花四射,那一刀劈在設也馬的頭盔上,猶如挨了一記悶棍。

    設也馬腦中便是嗡的一聲響,他還了一刀,下一刻,劉沐俠一刀橫揮重重地砍在他的腦後,華夏軍鋼刀頗為沉重,設也馬口中一甜,長刀亂揮還擊。

    周圍有親衛撲將過來,華夏軍士兵也猛撲過去,劉沐俠與設也馬拚了兩刀,猛然衝撞將對方衝的退了兩三步。設也馬被後方的石塊絆倒,劉沐俠追上去長刀全力揮砍,設也馬腦中已經亂了,他仗著著甲,從地上爬起來,還往前揮了一刀,劉沐俠揮舞大刀朝著他肩頸之上不斷劈砍,劈到第四刀時,設也馬站起半個身體,那盔甲已經開了口,鮮血從刀鋒下飆出來。

    劉沐俠又是一刀落下,設也馬搖搖晃晃地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一步,又跪倒下來,他還想朝後舞刀,前方宗翰的帥旗正在朝這邊移動,劉沐俠將他身體的豁口劈得更大了,之後又是一刀。

    夕陽下,宗翰看著自己兒子的身體在亂戰之中被那華夏軍士兵一刀一刀地劈開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響起老人如猛虎般的哀嚎聲,他的麵目扭曲,目光猙獰而可怕,而華夏軍的士兵正以同樣凶狠的姿態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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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九章 有形諸象紛飛遠 無聲巨夢卷紅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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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和煦,彩旗招揚,夏日的陽光透著一股清澈的氣息。四月二十五日的漢江南岸,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山過嶺,朝著江岸邊的小縣城聚集過來。

    衣著襤褸的青壯、顫顫巍巍的老者、跟隨父母的孩童,書生、士兵、乞丐……這一刻正朝著同樣的方向前進著,路途之中山巒起伏,綠色的天地裏充滿著生機,官道兩旁甚至有人敲起了鑼鼓,少數瘦弱的書生碰頭,指點著周圍的景象,熱鬧非凡的景象。

    前方便是西城縣,戴夢微族居所在。

    原本不過兩三萬人居住的小縣城,眼下的人群聚集已達十五萬之多,這中間自然得算上各地彙聚過來的軍人。西城縣之前才彌平了一場“叛亂”,戰事未休,甚至於城東頭對於“叛軍”的屠殺、處理才剛剛開始,縣城南麵,又有大量的平民彙聚而來,一時間令得這原本還算山明水秀的小縣城有了熙熙攘攘的大城景象。

    此時聚集過來的平民,大多是來感謝戴夢微活命之恩的,人們送來錦旗、端來匾額、撐起萬民傘,以感謝戴夢微對整個天下漢人的恩德。

    西城縣不大,戴夢微年事已高,能夠接見的人也不多,人們便選出年高德劭的宿老為代表,將寄托了心意的感激之物送進去。在南麵的城門外,進不去城內的人們便群聚於草坡、山間,拖著孩子,向城內戴府方向遙遙跪拜。

    女真西路軍在過去一兩年的劫掠廝殺中,將不少城池劃為了自己的地盤,大量的民夫、匠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關押在這些城池之中,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北撤時一道帶走。而隨著西南大戰的失利,戴夢微的一筆交易,將這些人的“所有權”拿了回來。這幾日裏,將他們釋放、且能得到一定補貼的消息傳遍長江以南的城鎮,輿論在有意的控製下已經開始發酵。

    女真人這一路殺來,如果一切順利,能夠帶回北麵的,也不過是數十萬的人口,但受兵禍波及的何止這麼些人。大量的城池在兵禍肆虐後受漢軍控製,漢軍又歸附了女真人,說是在女真治下也並不為過。女真戰事失利,倉惶北歸,人是帶不走了,但對帶不走的人放一把火或者來一次大屠殺,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這個時候,是年邁的戴夢微戴夫子站出來,與女真穀神當麵陳說利害,最終不僅將眾人全數保下,甚至於女真人帶不走的糧草、物資都不曾被銷毀,而是全數移交到了戴夢微的手中。如此一來,眾人受到釋放之後,甚至還能保留些許物件,重新恢複生活。這樣的恩德,在長江以南要說萬家生佛,絕不為過,甚至於足以說是聖人所為。

    這樣的行動當中,固然也有一部分行為的正確與否值得商榷,例如有數以萬計的黑旗匪類,雖然同樣抗金,但此時被戴夢微算計,成為了交易的籌碼,但對於早已在恐懼和窘迫中度過了一年多時間的人們而言,這樣的瑕疵微不足道。

    人們在惶然與恐懼中固然想過不論是誰打敗了女真都是英雄,但此刻被戴夢微救下,頓時便覺得戴夢微此時仍能堅持反對黑旗,不愧是有理有節的大儒、聖人,沒錯,若非黑旗殺了皇帝,武朝何至於此呢,若因為他們抗住了女真就忘了他們以往的過錯,我輩氣節何在?

    希尹將長江南岸人口、物資、漢軍節製權交給戴夢微已有數日,各個軍隊的將領雖然也多有自己的想法,但在當下,卻不免為戴夢微的大手筆所折服。理論上來說,這位手段狠辣,不動聲色便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人必然會是長江以南最重要的權利核心之一,也是因此,這最初幾日的宣傳與安排,大夥兒也都盡心盡力,一波訊息,將這聖人的形象樹立起來。

    各地的百姓在以往擔心著會被屠殺、會被女真人帶往北方,待聽說西南戰事失利,他們並未感到輕鬆,心中的恐懼反而更甚,此時終於脫離這可怕的陰影,又聽說將來甚至會有物資發還,會有官府幫忙恢複民生,內心之中的感情難以言表。與西城縣距離較遠的地方反應可能遲鈍些,但近處兩座大城中的居民朝西城縣湧來,便將小縣城堵得水泄不通。

    亦有大量的落魄儒生朝這邊聚集,一來感激戴夢微的恩情,二來卻想要藉此機會,指點江山、出售胸中所學。

    戴夢微往日裏名聲不彰,此時一番動作,天下皆知,此後自然四方景從,來得早些,說不定得其賞識,還能混個從龍之功。

    這些事情才剛剛開始,戴夢微對於民眾的聚集也並未阻止。他隻是命下方兒郎大開糧倉,又在城外設下粥鋪,盡量讓過來之人吃上一頓方才離開,在明麵上老人每日並不過多的接見外人,隻是按照往日裏的習慣,於戴家私塾當中每日授課半天,儒者氣節、風骨,傳於外界,令人心折。

    到二十五這天,雖然城東對於當初的“叛亂者”們已經開始動刀殺戮,但縣城之中仍舊熱鬧而安穩,上午時分一場葬禮在戴家的後山進行著,那是為在這次大行動中死去的戴家兒女的安葬,待入土之後,老人便在墳山前方開始講課,一眾戴氏兒女、宗親跪在附近,恭恭敬敬地聽著。

    山風清爽,隻遠處縣城東麵的天空中飄蕩著黑煙,那是叛亂者們的屍體被燒毀時升起的煙塵。兩處死亡的景象與氛圍奇異地結合在一起,老人也循著這樣的情景開始講述這天下大勢,間或提起《論語》中的論述,後又延伸到《道德》,開始講“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眾人皆俯首聽講。

    這課講到差不多時,一旁有管事過來,向戴夢微低聲轉述著一些消息。戴夢微點了點頭,讓眾人自行散去,隨後朝莊子那邊過去,不多時,他在戴家書房院子裏見到了一位輕裝而來的大人物,劉光世。

    劉光世向戴夢微見禮,戴夢微也回了一禮:“想不到劉公竟親自前來。”

    “此等大事,豈能由下人傳訊處理。而且,若不親自前來,又豈能親眼見到戴公活人百萬,民心歸向之盛況。”劉光世語調不高,自然而誠懇,“金國西路軍受挫北歸,這數百萬人性命、輜重糧草之事,若非戴公,再無此等處理辦法,戴公高義,再受小侄一拜。”

    “劉公言重了。”戴夢微扶住他,“老夫枯朽之身,無力抗敵,不過鑽個空子,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奇謀不可以久,往後世間動蕩,這天下大事,還需劉公這般軍人撐起。而今天下實已至萬物盡焚、生機難續之境地了,若再無革新之法,便如老朽一般拖個三年、五年,也不過飲鴆止渴而已。”

    “戴公所言極是。”劉光世點頭,“劉某近年來心憂之事也是如此,遭逢亂世,武盛文衰,為對抗女真,我等不得已依仗那些軍法、山匪,可這些人不經文教,粗鄙難言,盤踞一地蠶食萬民,從不為生民福祉著想,亂上加亂啊戴公……似戴公這等書香傳家又肯為未天下挺身而出者,太少了。”

    “劉公謬讚了。”

    “戴公當得起。”劉光世恭維一番,看看戴夢微那張不為所動的老臉,歎了口氣,“言歸正傳,戴公,寧立恒從劍閣殺出來了,或還有幾日方能抵達漢中……漢中戰況如何了,可能看出端倪嗎?”

    “漢中戰場,先前在粘罕的指揮下已亂成一團,前日傍晚希尹趕到漢中城外,昨日已然開戰,以先前漢中戰況而言,要分出勝負來,恐怕並不容易,秦紹謙的兩萬精兵雖強,但粘罕、希尹皆為一時雄傑,此戰勝負難料……當然,老朽不懂兵事,這番判斷恐難入方家之耳,具體如何,劉公當比老朽看得更清楚。”

    金國與黑旗第七軍的漢中決戰,天下為之矚目,劉光世必然也安排了探子過去,隨時傳回情報,隻是他暗中動身來到西城縣,情報的反饋必然不如近處的戴夢微等人迅速。如此說得幾句,戴夢微著人將最近傳來的情報取來,轉手交給劉光世,劉光世便在房間裏詳細地看著。

    時值正午,陽光照在外頭的院子裏,房間之中卻有過堂微風,打扮得宜的下人進來添了一遍茶水,不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這位威嚴穩重的客人。

    戴家往日雖是世家,家教甚嚴,但論及層次,終究不過影響附近幾個小州縣,也就是最近幾日的時間裏,家主的動作震驚天下,不光與女真穀神達成對等的協議、擺明旗號對抗黑旗,更獲得各方擁戴、各方來朝。府中下人雖然得了嚴令,氣度有所提升,但仍舊不免為這幾日暗中過來的客人身份而震驚。

    這位劉光世劉將軍,往日裏便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將軍、大人物,眼下據說又掌握了大片地盤,明麵上是為武朝守土,實際上說是割地為王也不為過,但在自家主人麵前,他竟然是親自上門,拜訪、商談。曉事之人震驚之餘也與有榮焉。

    劉光世詳細地看完了戴夢微這邊的情報,喝了一口茶水。過去幾日時間裏,漢中會戰局勢之激烈,即便粘罕、希尹本人都難以抓住全貌,一些在周圍打探的探子查知的消息便更為混亂。過來的途中劉光世便接過一些情報,與劉氏的情報一對照,便知細部的消息全不可靠,隻有大致的方向,可以推測一二。

    “粘罕、希尹領兵,金國兵力十餘萬,兼有屠山衛在其中,秦紹謙兵力不過兩萬,若在往日,說他們能夠當麵對陣,我都難以相信,但終究……打成這等僵持的爛仗了,秦紹謙……唉……”

    劉光世歎了口氣,他腦中想起的還是十餘年前的秦嗣源、秦紹和、秦紹謙,當初秦嗣源是手腕圓通厲害,能夠與蔡京、童貫掰腕子的厲害人物,秦紹和繼承了秦嗣源的衣缽,一路飛黃騰達,後來麵對粘罕守太原長達一年,也是可敬可佩,但秦紹謙作為秦家二少,除了性格暴烈耿直外並無可圈點之處,卻怎樣也想不到,秦嗣源、秦紹和死去十餘年後,這位走武將路子的秦家子,將粘罕壓在了前方打。

    一年多以前金國西路軍攻荊襄防線,劉光世便在前線督戰,對於屠山衛的厲害尤其知根知底。武朝軍隊內部貪腐橫行,關係盤根錯節,劉光世這等世家子弟最是明白不過,周君武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了無數人練出一支不許人插手的背嵬軍,麵對著屠山衛也是敗多勝少。劉光世不免歎息,嶽飛年輕氣盛手段不夠圓滑,他時常想,若是同樣的資源與信任放在自己身上……荊襄說不定就守住了呢。

    當然,這樣的事情也隻能想想,無法說出來,但也是因此,他明白背嵬軍的厲害,也明白屠山衛的厲害。到得這一刻,就難以在具體的情報裏,想通秦紹謙的華夏第七軍,到底是怎麼個厲害法了。

    “……華夏軍之強大,其根本原因仍在西南寧先生的身上,望遠橋七千破三萬,陣斬完顏斜保,嚇破了粘罕的膽,才有西路軍的掉頭後撤,而今他殺了拔離速、出劍閣,粘罕也好、希尹也罷,必不想在此時與他對上。粘罕打成亂仗,是無正麵決戰信心之下的疲兵、拖延之計,但拖延也隻是為了決戰,希尹既至,必然追求早日完成戰鬥。秦紹謙用兵猛烈,近乎迂執,恐怕也是正麵迎上……”

    劉光世分析一番:“戴公所言不錯,依劉某看來,這場大戰,也將在數日內有個結果……粘罕十萬、秦氏兩萬,心魔不至的情況下,也隻能是兩敗俱傷了,問題在於,打得有多慘烈,又或者選在何時停下而已。”

    “劉公以為,會停下來?”

    “粘罕、希尹掌十萬大軍,固然希望一戰消滅秦紹謙,但看之前的消息,秦紹謙手下這支軍隊之強,委實驚天動地。以秦紹謙的想法,恐怕也希望在漢中斬殺粘罕、希尹,但想是這樣想,粘罕、希尹何許人也,縱然秦紹謙是完顏阿骨打一般的英雄在世,粘罕卻非護步達崗之前的天祚帝……此戰已然慘烈異常,以我看來,雙方以漢中為戰場,糾纏數日,若粘罕、秦紹謙不死,雙方徐徐脫戰,兩敗俱傷,當是最可能的結果……其實如今也已經是兩敗俱傷了,隻不過華夏第七軍能將粘罕逼到這等程度,這天下,已經可說是無人能敵了。”

    都是見過無數大世麵的人,劉光世雖然說起華夏第七軍無人能敵,但語氣仍舊平靜,畢竟這天下大勢,並非一兩支無敵之軍可以左右,這天下強弱轉換,也常常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戴夢微麵色稍帶悲苦,點了點頭:“就如京中諸公所言,這華夏軍,是剛強易折、不可久守之像,他們就少了許多麻煩了。”

    他這語氣平淡,微帶譏諷,劉光世微微笑笑:“戴公以為如何?”

    “老朽未有那般樂觀,華夏軍如朝日升騰、銳意進取,令人歎服,寧人屠亦與完顏阿骨打一般,堪稱一代人傑……隻是他道路太過激進,華夏軍越強,天下在這番動亂當中也就越久。如今天下動亂十餘年,我中原、江南漢人死傷何止千萬,華夏軍如此激進,要滅儒,這天下沒有億萬人的死,恐難平此亂……老朽既知此理,不能不站出來,阻此大難。”

    劉光世微感疑惑:“還望戴公詳述。”

    戴夢微當下便將那日與希尹所言大致複述了一遍,劉光世起身又是一揖:“今日方知大賢在此,與戴公心胸相較,京城袞袞諸公,不過跳梁小醜爾……”

    麵對著華夏軍實質上的崛起,京城吳啟梅等人選擇的對抗方法,是拚湊理由,說明華夏軍對各地大族、世家、割據力量的害處,那些言論固然能蠱惑一部分人,但在劉光世等大勢力的麵前,吳啟梅對於論據的拚湊、對旁人的煽動其實多少就顯得巧言令色、軟弱無力。隻是大敵當前、同仇敵愾,人們自然不會對其作出反駁。

    相對而言,此時戴夢微的言辭,以大局大勢入手,委實高屋建瓴,充滿了說服力。華夏軍的一聲滅儒,往日裏可以當成玩笑話,若真的被實施下來,弑君、滅儒這一係列的動作,天下大亂,是稍有見識者都能看得到的結果。而今華夏軍擊敗女真,這樣的結果迫至眼前,戴夢微的話語,等於在最高層次上,定下了反對黑旗軍的綱領和出發點。

    以劉光世的見識,自然明白,京城的一番言辭,眾多大族不過順水推舟,裝作相信,但戴夢微這番說辭傳揚出去,各方各地的有見識者,是會真正相信,且會產生使命感的。

    他將戴夢微恭維一番,心中已經考慮了眾多操作,當下便又向戴夢微坦陳:“不瞞戴公,過去月餘時日,眼見金國西路軍北撤,華夏軍聲勢坐大,小侄與麾下各方首領也曾有過各種打算,今日過來,便是要向戴公一一坦陳、請教……其實天下動蕩至此,我武朝能存下多少東西,也就取決於眼下了……”

    他當下將各家串聯,過荊襄、複汴梁的計劃一一與戴夢微坦白,其中部分參與者,此時也是“效忠”於戴夢微的軍閥之一。如今天下局麵混亂至此,眼見著黑旗就要坐大,劉戴二人所處的位置都算得上是黑旗的臥榻之側,聯手的理由是極為充分的。

    更何況劉光世精通兵事,但對文事上的構架,終究缺乏最專業的構架與眼光,在未來的局麵當中,即便能夠收複汴梁,他也隻能夠構架出一言堂,卻架構不出相對健康的小朝廷;戴夢微有文事的細致與大局的眼光,但對麾下一眾歸附的武將約束力仍舊不夠,也正好需要合作者的加入與平衡。

    劉光世一番坦陳,戴夢微雖然表情不變,但隨即也與劉光世吐露了心中所想。往日裏武朝糜爛,各種關係盤根錯節,以至於文臣武將,都趨於腐朽,到得眼下這一刻,大敵當前,各方聯合固然要講利益,但也到了破而後立的時機,對於各路軍閥武將來說,他們剛剛經曆了金人與黑旗的陰影,要求不會過多,正是肅清軍紀、改革軍製、加強管理的時候。

    至於文臣體係,眼下舊的框架已亂,也正是趁著機會大興科舉、提拔寒門的時機。曆朝曆代這樣的機會都是開國之時才有,眼下雖然也要拉攏各地大族世家,但空出來的位置很多,強敵在前也容易達成共識,若真能奪回汴梁、重鑄秩序,一個充滿活力的新武朝是值得期待的。

    戴夢微如今民心所向,對於這番變革,也綢繆甚深。劉光世與其一番交流,喜不自勝。此時已至中午,戴夢微令下人準備好了菜肴酒水,兩人一麵用膳,一麵繼續交談,期間劉光世也說到黑旗軍的問題:“而今秦家第七軍就在漢中,亦有一支三千餘人的部隊還在附近被圍攻。不論漢中戰況如何,待女真人退去,以黑旗睚眥必報的習性,恐怕不會與戴公善罷甘休啊,對於此事,戴公可有應對之法麼?”

    戴夢微隻是平靜一笑:“若然如此,老夫引頸以待,讓他殺去,也好讓這天下人看看這華夏軍,到底是何等成色。”

    他從女真人手上救下“數百萬人”,而今聲勢已經起來,對於華夏軍報仇的可能,隻是慷慨凜然、視死如歸。劉光世連忙搖頭:“哎,不可如此,戴公負天下之望,將來這世間諸事,都離不開戴公,戴公絕不可如此意氣,此事當從長計議。”

    戴夢微道:“便讓他來,無妨的。”

    兩人隨後又對聯合後的各種細節一一進行了討論。午時過後是未時,未時三刻,漢中的情報到了。

    那到情報的那一瞬間,以戴夢微的城府,也不可抑製地變了臉色,他將那情報確認了兩遍,手上微微顫抖,看看傳訊過來的斥候,又看看一旁的劉光世,良久才長吸了一口氣:“未曾料到,老夫有一天,竟會希望女真人……”

    他說到這裏,雙唇顫動沒有說下去,將情報交給了劉光世,劉光世看了一眼,望向那斥候:“……真的嗎?”

    以時間而論,那斥候來得太快,這種第一手訊息,未經時間確認,出現反轉也是極有可能的。那情報倒也算不得什麼噩耗,畢竟參戰雙方,對於他們來說都是敵人,但這樣的情報,對於整個天下的意義,委實太過沉重,對於他們的意義,也是沉重而複雜的。

    四月二十四,女真西路軍與華夏第七軍於漢中城外展開決戰,當日下午,秦紹謙率領第七軍萬餘主力,於漢中城西十五裏外團山附近正麵擊破粘罕主力部隊,粘罕逃向漢中,秦紹謙銜尾追殺,斬粘罕之子完顏設也馬於途中,至此訊息發出時,戰火燒入漢中,女真西路軍十萬,已近全麵崩潰……

    太快了。

    劉光世腦中嗡嗡的響,他此時尚不能注意到太多的細節,例如這是數十年來粘罕第一次被殺得如此的狼狽逃竄,例如粘罕的兩個兒子,竟都已經被華夏軍硬生生的斬殺於陣前,例如女真西路軍浩浩蕩蕩地來,兵敗如山的去,天下會變成怎樣呢……他腦中暫時隻有一句“太快了”,方才的慷慨激昂與半天的談論,一時間都變得索然無味。

    戴夢微的腦子也有些空蕩蕩的。

    院外陽光灑落,有鳥兒在叫,一切似乎都未曾變化,但又彷如在轉眼間變了模樣。過去、現在、未來,都是新的東西了。

    兩人在廳堂內沉默,外間下人走動,西城縣人群依舊熙熙攘攘,書生們指點議論,縣城外磕頭的人群依舊滿山滿穀。天下轉變的訊息,正在這世界隱匿的一側爆開,許許多多的人們還不知道發生的事情……

    ……

    “戴公……”

    不知什麼時候,劉光世站起來,便要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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