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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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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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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7 16:59:02
正文 第九六〇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四)




    傍晚的風徐徐吹來,王巨雲抬起頭:“那樓相的想法是……”

    “去是肯定得有人去的。”樓舒婉道,“早些年,我們幾人多少都與寧毅打過交道,我記得他弑君之前,布局青木寨,口頭上就說著一個做生意,公公道道地做生意,卻占了虎王這頭不少的便宜。這十多年來,黑旗的發展令人歎為觀止。”

    “……黑旗以華夏為名,但華夏二字不過是個藥引。他在商業上的運籌不必多說,商業之外,格物之學是他的法寶之一,過去隻是說鐵炮多打十餘步,豁出去了拿命填,倒也填得上,但望遠橋的一戰之後,天下沒有人再敢忽視這點了。”

    “……練兵之法,令行禁止,方才於大哥也說了,他能一邊餓肚子,一邊執行軍法,為何?黑旗始終以華夏為引,推行平等之說,將領與士兵同甘共苦、一同訓練,就連寧毅本人也曾拿著刀在小蒼河前線與女真人廝殺……沒死真是命大……”

    “……至於為何能讓軍中將領如此自律,其中一個原因顯然又與華夏軍中的培訓、授課有關,寧毅不光給高層將領授課,在軍隊的中下層,也時常有各式講課,他把兵當秀才在養,這中間與黑旗的格物學發達,造紙興盛有關……”

    “……此外,商業上講契約,對百姓講什麼‘四民’,這些事情的樁樁件件,看起來都有關聯。寧毅使種種革新形成循環,因此才有今日的氣象。雖然江南那邊一群軟蛋總說過於激進,不如儒家學說來得穩妥,但到得眼下,再不去學學看看,把好的東西拿過來,幾年後活下來的資格都會沒有!”

    這些事情,往日裏她顯然已經想了許多,背對著這邊說到這,方才轉過側臉。

    “……西南的這次大會,野心很大,一戰功成後,甚至有建國之念,而且寧毅此人……格局不小,他在心中甚至說了,包括格物之學根本理念在內的所有東西,都會向天下人一一展示……我知道他想做什麼,早些年西南與外界做生意,甚至都不吝於出售《格物學原理》,江南那位小太子,早幾年也是挖空心思想要提升匠人地位,可惜阻力太大。”

    樓舒婉頓了頓:“寧毅他甚至是覺得,隻他西南一地推行格物,培養匠人,速度太慢,他要逼得天下人都跟他想一樣的事情,一樣的推行格物、培養匠人……將來他橫掃過來,一網打盡,省了他十幾年的功夫。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霸道。”

    於玉麟想了想,道:“記得十餘年前他與李頻決裂,說你們若想打敗我,至少都要變得跟我一樣,如今看來,這句話倒是沒錯。”

    樓舒婉轉過身來,沉默片刻後,才雍容地笑了笑:“所以趁著寧毅大方,這次過去該學的就都學起來,不光是格物,所有的東西,我們都可以去學過來,臉皮也可以厚一點,他既然有求於我,我可以讓他派匠人、派老師過來,手把手教我們學會了……他不是厲害嗎,將來打敗我們,所有東西都是他的。唯獨在那華夏的理念方麵,咱們要留些心。那些老師也是人,錦衣玉食給他供著,會有想留下來的。”

    她說到這裏,王巨雲也點了點頭:“若真能如此,確實是眼下最好的選擇。看那位寧先生往日的做法,或許還真有可能應承下這件事。”

    “以那心魔寧毅的狠毒,一開始談判,說不定會將山東的那幫人反手拋給我們,說那祝彪、劉承宗便是老師,讓我們接納下來。”樓舒婉笑了笑,隨後從容道,“這些手段恐怕不會少,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可。”

    與那寧毅作為敵人打交道已經在數年以前了,自對方顛覆虎王政權,扶了樓舒婉、於玉麟上位後,西南與晉地的關係,還算得上是守望相助的蜜月期。樓舒婉此時提起對方的難纏,令得於玉麟、王巨雲多少有些警惕和頭皮發麻。

    樓舒婉頓了頓,方才道:“大方向上說來簡單,細務上不得不考慮清楚,也是因此,此次西南若是要去,須得有一位頭腦清醒、值得信任之人坐鎮。其實這些年華夏軍所說的平等,與早些年聖公所言‘是法平等’一脈相承,當年在杭州,王公與寧毅也曾有過數麵之緣,此次若願意過去,或許會是與寧毅談判的最佳人選。”

    雲山那頭的夕陽正是最輝煌的時候,將王巨雲頭上的白發也染成一片金黃,他回憶著當年的事情:“十餘年前的杭州確實見過那寧立恒數麵,當時看走了眼,後來再見,是聖公身亡,方七佛被押解上京的途中了,那時覺得此人不簡單,但後續並未打過交道。直至前兩年的林州之戰,祝將軍、關將軍的奮戰我至今難忘。若局勢稍緩一些,我還真想到西南去走一走、看一看……還有茜茜那丫頭、陳凡,當年有些事情,也該是時候與他們說一說了……”

    當年聖公方臘的起義撼動天南,起義失敗後,中原、江南的無數大族都有插手其中,利用起事的餘波獲取自己的利益。當時的方臘已經退出舞台,但表現在台麵上的,便是從江南到北地無數追殺永樂朝餘孽的動作,例如林惡禪、司空南等人被抬出來重整彌勒教,又例如各地大族利用賬冊等線索相互攀扯傾軋等事情。

    永樂朝中多有熱血義氣的江湖人士,起義失敗後,不少人如飛蛾撲火,一次次在解救同伴的行動中犧牲。但其中也有王寅這樣的人物,起義徹底失敗後在各個勢力的傾軋中救下一部分目標並不大的人,眼見方七佛已然殘廢,成為吸引永樂朝殘部前仆後繼的誘餌,於是幹脆狠下心來要將方七佛殺死。

    他的目的和手段自然無法說服當時永樂朝中絕大部分的人,即便到了今天說出來,恐怕不少人仍舊難以對他表示諒解,但王寅在這方麵從來也不曾奢求諒解。他在後來隱姓埋名,改名王巨雲,唯獨對“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宣傳,仍舊保留下來,隻是已經變得更為謹慎其實當初那場失敗後十餘年的輾轉,對他而言,或許也是一場更為深刻的成熟經曆。

    到前年二月間的林州之戰,對於他的震撼是巨大的。在田實身死,晉地抗金聯盟才剛剛結成就趨於崩潰的局勢下,祝彪、關勝率領的華夏軍麵對術列速的近七萬部隊,據城以戰,而後還直接出城展開殊死反擊,將術列速的軍隊硬生生地擊潰,他在當時看到的,就已經是跟整個天下所有人都不同的一直軍隊。

    在此之前,由於西瓜、陳凡等人的存在,他對華夏軍這股勢力,其實多少有些避諱的態度。即便寧毅弑君造反,他更多的也隻是將其當成與聖公類似的一種勢力。到得見證了林州之戰的那一天,他確實很像去西南看一看那些他至今不曾了解過的平等理念。

    如果寧毅的平等之念真的繼承了當年聖公的想法,那麼今天在西南,它到底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老人的目光望向西南的方向,隨後微微地歎了口氣。

    “……隻是,亦如樓相所言,金人歸返在即,這樣的情況下,我等雖不至於必敗,但盡量還是以保持戰力為上。老夫在戰場上還能出些力氣,去了西南,就真的隻能看一看了。不過樓相既然提起,自然也是知道,我這裏有幾個合適的人手,可以南下跑一趟的……譬如安惜福,他當年與陳凡、寧毅、茜茜都有些交情,早年在永樂朝當軍法官上來,在我這邊向來任副手,懂決斷,腦子也好用,能看得懂新事物,我提議可以由他帶隊,南下看看,當然,樓相這邊,也要出些合適的人手。”

    樓舒婉笑起來:“我原本也想到了此人……其實我聽說,此次在西南為了弄些花頭,還有什麼運動會、比武大會要舉行,我原想讓史英雄南下一趟,揚一揚我晉地的威風,可惜史英雄不在意這些虛名,隻好讓西南那些人占點便宜了。”

    “西南高手甚多。”王巨雲點了點頭,微笑道,“其實當年茜茜的武藝本就不低,陳凡天生神力,又得了方七佛的真傳,潛力更是厲害,又聽說那寧人屠的一位妻子,當年便與林惡禪不相上下,再加上杜殺等人這十餘年來軍陣廝殺,要說到西南比武取勝,並不容易。當然,以史進兄弟今日的修為,與任何人公平放對,五五開的贏麵總是有的,便是再與林惡禪打一場,與當年澤州的戰果,恐怕也會有不同。”

    王寅當年便是文武雙全的大高手,一手孔雀明王劍與“雲龍九現”方七佛相較,其實也並不遜色,當年方七佛被押解上京途中,試圖救人的“寶光如來”鄧元覺與其全力廝殺,也無法將其正麵擊敗。隻是他這些年出手甚少,即便殺人多半也是在戰場之上,旁人便難以判斷他的武藝而已。

    這時候他評點一番西南眾人,自然有著相當的說服力。樓舒婉卻是撇嘴搖了搖頭:“他那妻子與林宗吾的不相上下,倒是值得商榷,當年寧立恒霸道凶蠻,眼見那位呂梁的陸當家要輸,便著人開炮打林宗吾,林宗吾若不罷手,他那副樣子,以火藥炸了周圍,將與會人等全數殺了都有可能。林教主武藝是厲害,但在這方麵,就惡不過他寧人屠了,那場比武我在當場,西南的那些宣傳,我是不信的。”

    王巨雲蹙眉,笑問:“哦,竟有此事。”

    三人緩緩往前走,樓舒婉偏頭說話:“那林教主啊,當年是有些心氣的,想過幾次要找寧毅麻煩,秦嗣源倒台時,還想著帶人入京,給寧毅一黨找麻煩,他殺了秦嗣源,遇上寧毅調動騎兵,將他黨羽殺得七七八八,林宗吾掉頭跑了,原本鍥而不舍還想報複,誰知寧毅回頭一刀,在金鑾殿上剁了周喆……這寧毅是瘋的啊,惹他做什麼。”

    樓舒婉笑了笑:“所以你看從那以後,林宗吾什麼時候還找過寧毅的麻煩,原本寧毅弑君造反,天下綠林人前仆後繼,還跑到小蒼河去刺殺了一陣,以林教主當年天下第一的聲望,他去殺寧毅,再合適不過,然而你看他什麼時候近過華夏軍的身?不管寧毅在西北還是西南那會,他都是繞著走的。金鑾殿上那一刀,把他嚇怕了,恐怕他做夢都沒想過寧毅會幹出這種事情來。”

    三人一麵走,一麵把話題轉到這些八卦上,說得也頗為有趣。其實早些年寧毅以竹記說書形式談論江湖,這些年有關江湖、綠林的概念才算深入人心。林宗吾武藝天下第一不少人都知道,但早幾年跑到晉地傳教,聯合了樓舒婉後來又被樓舒婉踢走,此時說起這位“天下第一”,眼前女相的話語中自然也有一股睥睨之情,儼然有種“他雖然天下第一,在我麵前卻是不算什麼”的豪邁。

    有關於陸寨主當年與林宗吾比武的問題,一旁的於玉麟當年也算是見證者之一,他的眼光比起不懂武藝的樓舒婉當然高出許多,但這時候聽著樓舒婉的評價,自然也隻是連連點頭,沒有意見。

    三人如此前行,一番議論,山麓那頭的夕陽漸漸的從金黃轉為彤紅,三人才入到用了晚膳。有關於革新、備戰以及去到成都人選的選擇,接下來一兩日內還有得談。晚膳過後,王巨雲首先告辭離開,樓舒婉與於玉麟沿著宮城走了一陣,於玉麟道:“寧毅此人雖然看來大氣,但心魔之名不可小覷,人手選定之後還需細細叮囑他們,到了西南之後要多看實際狀況,勿要被寧毅口頭上的話語、拋出來的假象蒙蔽……”

    樓舒婉點頭笑起來:“寧毅的話,成都的景象,我看都不見得一定可信,消息回來,你我還得仔細辨認一番。而且啊,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對於華夏軍的狀況,兼聽也很重要,我會多問一些人……”

    她的笑容之中頗有些未盡之意,於玉麟與其相處多年,此時目光疑惑,壓低了聲音:“你這是……”

    樓舒婉取出一封信函,交到他手上:“眼下盡量保密,這是伏牛山那邊過來的消息。先前私下說起了的,寧毅的那位姓鄒的弟子,收編了徐州軍隊後,想為自己多做打算。如今與他狼狽為奸的是洛陽的尹縱,雙方互相依靠,也互相提防,都想吃了對方。他這是到處在找下家呢。”

    “能給你遞信,恐怕也會給其他人遞吧……”於玉麟才將信拿出來,聽到這裏,便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此事要小心,聽說這位姓鄒的得了寧毅真傳,與他接觸,不要傷了自己。”

    “今天的晉地很大,給他吞他也吞不下來,不過想要左右逢源,叼一口肉走的想法自然是有的,這些事情,就看各人手段吧,總不至於覺得他厲害,就裹足不前。其實我也想借著他,稱稱寧毅的斤兩,看看他……到底有些什麼手段。”

    夜幕已經降臨了,兩人正沿著掛了燈籠的道路朝宮城外走,樓舒婉說到這裏,平素看來生人勿進的臉上此時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笑容的背後也有著身為上位者的冷冽與刀槍。

    於玉麟看完那信函,一時間有些擔心這信的那頭真是一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寧立恒,晉地要吃個大虧,隨後又覺得這位年輕人這次找上樓舒婉,恐怕要如林宗吾一般被吃幹抹淨、後悔不迭。如此想了片刻,將信函收起來時,才笑著搖了搖頭。

    “中原呐,要熱鬧起來嘍……”

    “於大哥敞亮。”

    樓舒婉笑。

    不久之後,兩人穿過宮門,互相告辭離去。五月的威勝,夜幕中亮著點點的燈火,它正從過往戰亂的瘡痍中蘇醒過來,雖然不久之後又可能陷入另一場戰火,但這裏的人們,也已經漸漸地適應了在亂世中掙紮的方法。

    樓舒婉按著額頭,想了許多的事情。

    黑暗的天穹下,晉地的群山間。馬車穿過城市的街巷,籍著燈火,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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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一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五)




    雲中府,夕陽正吞沒天際。

    人聲伴隨著烈焰的肆虐,在剛剛入夜的天幕下顯得混亂而淒厲,火焰中人影奔走哭喊,空氣中彌漫著血肉被燒焦的氣味。

    酬南坊,雲中府內漢人聚集的貧民區,大量的棚屋聚集於此。這一刻,一場大火正在肆虐蔓延,救火的水龍車從遠處趕過來,但酬南坊的設置本就混亂,沒有章法,火焰起來之後,些許的水龍,對於這場火災已經無能為力。

    總捕滿都達魯站在附近的街口看著這一切,聽得遠遠近近都是人聲,有人從烈火中衝了出來,渾身上下都已經焦黑一片,撲倒在街市外的汙水中,最後淒厲的喊聲滲人無比。酬南坊是部分得以贖身的南人聚居之所,附近街市邊不少金人看著熱鬧,議論紛紛。

    滿都達魯是過來與附近幫派談事情的,這是個以奚人為主的幫派,眼見大火熊熊,幫眾都出去救人救火、打探消息去了。他在路邊看得一陣,副手與幾名城中捕快已經過來,低聲問道:“頭,怎麼回事?這事可大了……”

    滿都達魯是城內總捕之一,管理的都是牽連甚廣、波及甚大的事情,眼前這場熊熊大火不知道要燒死多少人——雖然都是南人——但畢竟影響惡劣,若然要管、要查,眼下就該動手。

    “去幫幫忙,順道問一問吧。”

    滿都達魯這樣說著,手下的幾名捕快便朝周圍散去了,副手卻能夠看出他臉上神色的不對,兩人走到一旁,方才道:“頭,這是……”

    “火是從三個院子同時起來的,許多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堵了兩頭去路,眼下還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你先留個神,將來或許要安排一下口供……”

    副手扭頭望向那片火焰:“這次燒死燒傷至少上百,這麼大的事,咱們……”

    “放心吧,過兩天就無人過問了。”

    “……”滿都達魯的話語中有著複雜的涵義,既不傷感,也無喜悅,副手腦子裏轉了片刻,想起今日聽到的傳聞,“頭……南麵來的那傳聞……不會是真的吧……”

    滿都達魯沉默半晌:“……看來是真的。”

    “那怎麼可能!”

    副手叫了起來,旁邊街道上有人望過來,副手將惡狠狠的眼神瞪回去,待到那人轉了目光,方才急匆匆地與滿都達魯說道:“頭,這等事情……怎麼可能是真的,粘罕大帥他……”

    滿都達魯的手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是不是真的,過兩天就知道了!”

    “……這等事情上頭豈能遮遮掩掩。”

    “這不是……沒有遮遮掩掩嗎。”

    滿都達魯的目光,望向那片火海,酬南坊前的木頭牌坊也已經在火中燃燒傾倒,他道:“若是真的,接下來會怎樣,你應該想得到。”

    “若是真的……”副手吞下一口口水,牙齒在口中磨了磨,“那這些南人……一個也活不下來。”

    火焰在肆虐,升騰上夜空的火花猶如無數飛舞的蝴蝶,滿都達魯想起之前看到的數道身影——那是城中的幾名勳貴子弟,渾身酒氣,看見大火燃燒之後,匆匆離去——他的心中對大火裏的這些南人並非毫無悲憫,但考慮到最近的傳聞以及這一狀況後隱約透露出來的可能性,便再無將悲憫之心放在奴隸身上的餘暇了。

    回想到上個月才發生的圍城,仍在西麵持續的戰爭,他心中感歎,近來的大金,真是多災多難……

    熊熊的大火從入夜一直燒過了戌時,火勢稍稍得到控製時,該燒的木製棚屋、房舍都已經燒盡了,大半條街化為烈焰中的餘燼,光點飛上天空,夜色之中哭聲與呻吟蔓延成片。

    頭發被燒去一絡,滿臉灰黑的湯敏傑在街頭的道路邊癱坐了片刻,身邊都是焦肉的味道。眼見道路那頭有捕快過來,衙門的人逐漸變多,他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朝著遠處離開了。

    到附近醫館裏拿了燙傷藥,他去到匿身的菜館裏稍微包紮了一番,亥時一刻,盧明坊過來了,見了他的傷,道:“我聽說……酬南坊大火,你……”

    “我沒事,有兩個線人,被燒死了。”

    “怎麼回事,聽說火很大,在城那頭都看到了。”

    “昨天說的事情……女真人那邊,風聲不對勁……”

    “說不定真是在南邊,徹底打敗了女真人……”

    “算算也是時候了……”

    湯敏傑在椅子上坐下,盧明坊見他傷勢沒有大礙,方才也坐了下來,都在猜測著一些事情的可能性。

    從四月上旬開始,雲中府的情勢便變得緊張,情報的流通極不順暢。蒙古人擊破雁門關後,南北的消息通路暫時性的被切斷了,之後蒙古人圍城、雲中府戒嚴。這樣的僵持一直持續到五月初,蒙古騎兵一番肆虐,朝西北麵退去。雲中府的宵禁到得這幾日方才解除,盧明坊、湯敏傑等人都在不斷地拚湊情報,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在昨日見過麵的情況下,今天還來碰頭。

    “草原人那邊的消息確定了。”各自想了片刻,盧明坊方才開口,“五月初三,高木崀兩萬七千人敗於豐州(後世呼和浩特)東南,草原人的目的不在雲中,在豐州。他們劫了豐州的軍械庫。眼下那邊還在打,高木崀要瘋了,聽說時立愛也很著急。”

    “……難怪了。”湯敏傑眨了眨眼睛。

    金人在數年前與這群草原人便曾有過摩擦,當時領兵的是術列速,在作戰的前期甚至還曾在草原騎兵的進攻中稍稍吃了些虧,但不久之後便找回了場子。草原人不敢輕易犯邊,後來趁著西夏人在黑旗麵前大敗,這些人以奇兵取了銀川,隨後覆滅整個西夏。

    金國第四次南征前,國力正處於最盛之時,粘罕揮師二十餘萬南下,西朝廷的兵力其實尚有守成餘裕,此時用於防範西麵的主力便是大將高木崀率領的豐州軍隊。這一次草原騎兵奇襲破雁門、圍雲中,各路部隊都來解圍,結果被一支一支地圍點打援擊敗,至於四月底,豐州的高木崀終於按捺不住,揮軍救援雲中。

    草原騎兵一支支地碰上去,輸多勝少,但總能及時逃掉,麵對這不斷的引誘,五月初高木崀終於上了當,出兵太多以至於豐州城防空虛,被草原人窺準機會奪了城,他的大軍匆忙趕回,途中又被蒙古人的主力擊潰,此時仍在整理軍隊,試圖將豐州這座重鎮奪回來。

    “……若情況真是如此,這些草原人對金國的覬覦甚深,破雁門、圍雲中、圍點打援誘出高木崀、奪下豐州後轉頭擊敗他……這一套連消帶打,沒有幾年處心積慮的綢繆下不來啊……”

    聽得盧明坊說完情報,湯敏傑蹙眉想了片刻,隨後道:“這樣的英雄豪傑,可以合作啊……”

    “我也在想這件事。”盧明坊點頭,隨後道,“這件事我會修書向西南請示,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恐怕還是西南那邊的消息,今晚酬南坊的火這麼大,我看不太正常,另外,聽說忠勇侯府,今日無故打死了三名漢人。”

    “……漢奴?”

    “……還能是什麼,這北邊也沒有漢主子這個說法啊。”

    “……那他得賠不少錢。”

    湯敏傑低聲呢喃,對於有些東西,他們有所猜測,但這一刻,甚至有些不敢猜測,而雲中府的氣氛更是令人心情複雜。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湯敏傑道:“若真的西南大勝,這一兩日消息也就能夠確定了,這樣的事情封不住的……到時候你得回去一趟了,與草原人結盟的想法,倒是不用寫信回去。”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我覺得可以先去問問穀神家的那位夫人,這樣的消息若真的確定,雲中府的局麵,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若要南下,早一步走,或許比較安全。”

    盧明坊笑了笑:“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兩日就安排得好的。”

    他們隨後沒有再聊這方麵的事情。

    幾乎同樣的時刻,陳文君正在時立愛的府上與老人見麵。她麵容憔悴,縱然經過了精心的打扮,也遮掩不住眉宇間流露出來的一絲疲憊,盡管如此,她仍舊將一份已然陳舊的單子拿出來,放在了時立愛的麵前。

    “今日過來,是因為實在等不下去了,這一批人,去年入冬,老大人便答應了會給我的,他們路上耽擱,開春才到,是沒辦法的事情,但二月等三月,三月等四月,如今五月裏了,上了名單的人,不少都已經……沒有了。老大人啊,您答應了的兩百人,總得給我吧。”

    她口中提及的,是去年入冬前後從南麵押解過來的漢人俘虜的問題。為了彰顯西路軍南征路上的功績,這五百人或是於襄樊等地抵抗軍隊的士兵,或是南麵官員、敗陣將領的家眷。北方冬日寒冷,道路難行,五百人的押解耗費了許多時日,今年開春才在雲中正式交割,此後一番遊行展示、又施以酷刑,其中兩百人在三月底原本就該交給陳文君,但時立愛臨時變卦,絕口不提交人之事,到得如今,陳文君終於忍不住,登門上來了。

    時立愛將手伸出來,按在了這張名單上,他的目光低迷,似在思考,過得一陣,又像是因為年邁而睡去了一般。廳堂內的沉默,就這樣持續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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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二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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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經深了,國公府上,時立愛的手按上那張名單,沉默許久,看來像是因為年邁而睡去了一般。這沉默如此持續一陣,陳文君才終於忍不住地說道:“老大人……”

    時立愛那邊抬了抬頭,睜開了眼睛:“老朽……隻是在斟酌,如何將這件事情,說得更溫和一些,然而……真是老了,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隻因此事的理由,夫人心中應當再清楚不過,老朽也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說法,將如此清晰之事,再向您解釋一遍。”

    時立愛的目光望向陳文君,看來老邁的雙眼之中卻帶著灼人的拷問。陳文君深吸了一口氣:“……我隻知道,老大人當初親口答應了我的。”

    “老朽食言,令這兩百人死在這裏,遠比送去穀神府上再被交出來殺掉好得多……完顏夫人,此一時、彼一時了,今日入夜時分,酬南坊的大火,夫人來的路上沒有見到嗎?眼下那邊被活活燒死的人,都不下兩百,活生生燒死的啊……”

    時立愛說到這裏,陳文君的雙唇緊抿,目光已變得堅決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大人,南麵的打打殺殺無論如何改不了我的出身,酬南坊的事情,我會將它查出來,公布出來!前頭打了敗仗,在後頭殺那些手無寸鐵的奴隸,都是懦夫!我當著他們的麵也會這麼說,讓他們來殺了我好了!”

    “夫人巾幗不讓須眉,說得好,此事的確就是懦夫所為,老夫也會嚴查,待到查出來了,會當著所有人的麵,公布他們、斥責他們,希望接下來打殺漢奴的行徑會少一些。這些事情,上不得台麵,因此將其揭發出來,便是理直氣壯的應對之策,您做這件事,很對,若到時候有人對您不敬,老夫可以親手打殺了他。”

    老人緩緩地說完了這些,頓了一頓:“然而……夫人也心知肚明,整個西麵,元帥府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了這一次的南征途中,您將他們的殺人泄憤揭出來當麵指責是一回事,這等形勢下,您要救兩百南人俘虜,又是另一回事。南征若然順利,您帶走兩百人,將他們放回去,輕而易舉,若夫人您不講道理一些,召集家將將五百人都搶了,也無人敢將道理講到穀神麵前的,但此時此刻、西麵局勢……”

    夜風吹過了雲中的夜空,在院落的簷下發出嗚咽之聲,時立愛的嘴唇動了動,過得許久,他才杵起拐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西南敗陣之慘烈、黑旗軍火器之暴烈、軍心之堅銳,前所未見,東西兩府之爭,要見分曉,傾覆之禍近在眼前了。夫人,您真要以那兩百俘虜,置穀神闔府上下於死地麼?您不為自己想想,就不為德重、有儀想一想,那是您的孩子啊!”

    陳文君的眼神微微一滯,過得片刻:“……就真沒有辦法了嗎?”

    時立愛的目光望著她,此時才轉開了些:“穀神英雄一世,寫回來給夫人的信中,莫非就隻是報喜不報憂……”

    “他在信中說,若遇事不決,可以過來向老大人請教。”

    時立愛抬起頭,嗬嗬一笑,微帶諷刺:“穀神大人心胸寬闊,常人難及,他竟像是忘了,老朽當年出仕,是跟隨在宗望元帥麾下的,而今說起東西兩府,老朽想著的,可是宗輔宗弼兩位王爺啊。眼下大帥南征失利,他就不怕老夫反手將這西府都給賣了。”

    老人的這番說話近似喃喃自語,陳文君在那邊將茶幾上的名單又拿了起來。其實許多事情她心中何嚐不明白,隻是到了眼下,心懷僥幸再來時立愛這邊說上一句罷了,隻是期待著這位老大人仍能有些手段,實現當初的應諾。但說到這裏,她已經明白,對方是認真地、拒絕了這件事。

    “……若老夫要動西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那兩百人送到夫人手上,到時候,西南慘敗的消息已經傳出去,會有無數人盯著這兩百人,要夫人交出來,要夫人親手殺掉,如若不然,他們就要逼著穀神殺掉夫人您了……完顏夫人啊,您在北地、身居高位如此之久了,莫非還沒學會一絲半點的戒備之心嗎?”

    陳文君將名單折起來,臉上慘淡地笑了笑:“當年時家名震一方,遼國覆滅時,先是張覺坐大,後來武朝又三番四次許以重諾、過來相邀,老大人您不僅自己嚴詞拒絕,更是嚴令家中子孫不許出仕。您後來隨宗望元帥入朝、為官行事卻不偏不倚,全為金國大勢計,並未想著一家一姓的權力沉浮……您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又何須戒備老大人您。”

    時立愛柱著拐杖,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我出仕之時心向大金,是因為金國雄傑輩出,大勢所向,令人心折。無論先帝、今上,還是宗望大帥、粘罕大帥、穀神,皆是一代雄傑。完顏夫人,我不害您,要將這兩百人扣在手中,為的是穀神府的聲譽,為的是大帥、穀神歸來之時,西府手中仍能有一些籌碼,以應對宗輔宗弼幾位王爺的發難。”

    他的拐杖頓了頓:“穀神在送回來的信上,已詳細與老夫說過黑旗之事。此次南征,西路軍確實是敗了,黑旗那邊的格物發展、治軍理念,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老朽久居雲中,因此對大帥、穀神的治軍,對大造院的發展,心中也是有數。能夠擊敗大帥和西路軍的力量,將來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大帥與穀神已經做出決定,要放下許多東西,隻希望能在將來為對抗黑旗,留下最大的力量。故此為金國計,老朽也要保證此事的平穩過渡……宗輔宗弼兩位王爺拿到了將來,大帥與穀神,留下經驗……”

    他的說話聲中,陳文君坐回到椅子上:“……即便如此,隨意虐殺漢奴之事,將來我也是要說的。”

    “我大金要興盛,哪裏都要用人。這些勳貴子弟的父兄死於戰場,他們遷怒於人,固然情有可原,但於事無補。夫人要將事情揭出來,於大金有利,我是支持的。唯獨那兩百俘虜之事,老朽也沒有辦法將之再交到夫人手中,此為鴆毒,若然吞下,穀神府難以脫身,也希望完顏夫人能念在此等情由,原諒老朽食言之過。”

    老人一番鋪墊,說到這裏,還是象征性地向陳文君拱手道歉。陳文君也未再多說,她久居北地,自然明白金國高層人物行事的風格,一旦正做出決定,無論是誰以何種關係來幹涉,都是難以打動對方的了。時立愛雖是漢人,又是書香門第出身,但行事作風雷厲風行,與金國第一代的豪傑的大抵相似。

    如此坐了一陣,到得最後,她開口說道:“老大人一生經曆兩朝沉浮、三方拉攏,但所做的決斷沒有錯過。隻是當年可曾想過,西南的天邊,會出現這樣一支打著黑旗的漢人呢?”

    時立愛搖了搖頭:“完顏夫人說得過了,人生一世,又非神明,豈能?南人懦弱,老朽當年便看不上眼,如今也是這樣的看法。黑旗的出現,或許是物極必反,可這等決絕的軍隊,難說能走到哪一步去……不過,事已至此,這也並非是老朽頭疼的事情了,應當是德重、有儀他們將來要解決的問題,希望……是好結局。”

    他緩緩走到椅子邊,坐了回去:“人生在世,如同麵對大江大河、洶湧而來。老夫這一生……”

    老人望著前方的夜色,嘴唇顫了顫,過了良久,方才說到:“……盡力而已。”

    *****************

    洶湧的江河之水終於衝到雲中府的漢人們身邊。

    第二日是五月十三,盧明坊與湯敏傑兩人終於從不同的渠道,得知了西南大戰的結局。繼寧毅在望遠橋擊敗延山衛、處決斜保後,華夏第七軍又在漢中城西以兩萬人擊潰了粘罕與希尹的十萬大軍,斬殺完顏設也馬於陣前,到得此時,跟隨著粘罕、希尹南下的西路軍將領、士兵死傷無算。自跟隨阿骨打崛起後縱橫天下四十年的女真軍隊,終於在那幅黑旗麵前,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敗績。

    相關的消息已經在女真人的中高層間蔓延,一時間雲中府內充滿了暴戾與悲戚的情緒,兩人碰頭之後,自然無法慶祝,隻是在相對安全的藏身之處以茶代酒,商量接下來要辦的事情事實上這樣的藏身處也已經顯得不太太平,城內的氣氛眼看著已經開始變嚴,捕快正挨家挨戶地搜尋麵有喜色的漢人奴隸,他們已經察覺到風聲,摩拳擦掌準備搜捕一批漢人奸細出來明正典刑了。

    “……還是那句話,想要南下,就早些走,過些時日消息傳開,南下商隊中凡有漢人樣貌的,恐怕都不好過,如今趁著那幫草原人還在到處打秋風,興許反倒能安全些過關。”

    西南的大戰有了結果,對於未來諜報的整個大方針都可能發生變化,是必須有人南下走這一趟的,說得一陣,湯敏傑便又強調了一遍這件事。盧明坊笑了笑:“總還有些事情要安排,其實這件事後,北麵的局勢恐怕更加緊張複雜,我倒是在考慮,這一次就不回去了。”

    “除你之外還有誰知道這裏的全盤狀況,這些事情又不能寫在信上,你不回去,光是跟草原人結盟的這個想法,就沒人夠資格跟老師他們轉達的。”

    “要不你回去這一趟?”盧明坊倒了杯茶,道,“你過來四年了,還一次都沒回去看過的吧。”

    “老盧啊,不是我吹牛,要說到生存和行動能力,我好像比你還是稍微高那麼一點點。”

    聽湯敏傑毫不忌諱地說起這件事,盧明坊哈哈笑了起來,過得一陣,才說道:“不想回去看看?”

    “我在這邊能發揮的作用比較大。”

    盧明坊道:“以你的能力,在哪裏發揮的作用都大。”

    湯敏傑搖了搖頭:“……老師把我安排到這邊,是有原因的。”

    “說你在涼山對付那些尼族人,手段太狠。不過我覺得,生死搏殺,狠一點也沒什麼,你又沒對著自己人,而且我早看出來了,你這個人,寧願自己死,也不會對自己人出手的。”

    湯敏傑也笑了笑:“你這樣說,可就誇獎我了……不過我其實知道,我手段太過,謀一時權變可以,但要謀十年百年,不能不講究名聲。你不知道,我在涼山,殺人全家,拿人的妻子孩子威脅他們做事,這事情傳開了,十年百年都有隱患。”

    “……真幹了?”

    “有幾個……華夏軍的弟兄,在山裏被埋伏了,情況著急,幾個尼族的死硬派,不肯說,我把他們的老婆孩子從懸崖上踢下去了……地方不高,摔斷了腿。你知道,最麻煩的是,那地方是他們自己的,他知道地方不高,摔不死,所以我還得把人拖上來,要當著他的麵,砍他兒子的手,他知道我認真的,就說了。”

    “不說的話……你砍嗎?”

    “我會從手砍起。”

    盧明坊沉默了片刻,隨後舉起茶杯,兩人碰了碰。

    “人救下來了沒?”

    “晚了點,死了三個……”湯敏傑說到這裏,抬起頭道,“如果可以,我也可以砍自己的手。”

    他露出一個笑容,有些複雜,也有些淳樸,這是即便在戰友麵前也很罕見的笑,盧明坊知道那話是真的,他默默喝了茶,湯敏傑又笑道:“放心吧,這邊老大是你,我聽指揮,不會亂來的。”

    “這我倒不擔心。”盧明坊道:“我隻是奇怪你居然沒把那些人全殺掉。”

    “嗯?為什麼?”

    “按你之前的風格,全都殺掉了,消息不就傳不出去了嗎?”

    盧明坊說著笑了起來,湯敏傑微微愣了愣,便也低聲笑起來,一直笑到扶住了額頭。如此過得一陣,他才抬頭,低聲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當年盧延年盧掌櫃,就是犧牲在雲中的。”

    聽他提起這件事,盧明坊點了點頭:“父親……為了掩護我們跑掉犧牲的……”

    湯敏傑看著他:“你來這裏這麼久了,看見這麼多的……人間慘劇,還有殺父之仇,你怎麼讓自己把握分寸的?”他的目光灼人,但隨即笑了笑,“我是說,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盧明坊眼睛轉了轉,坐在那兒,想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你們那麼厲害吧。”

    “……呃?”

    “我的父親是盧延年,當初為了開辟這裏的事業犧牲的。”盧明坊道,“你覺得……我能在這裏坐鎮,跟我父親,有沒有關係?”

    “你是這麼想的?”

    “多少會有些關係啊。”盧明坊拿著茶杯,話語誠懇,“所以我一直都記得,我的能力不強,我的判斷和決斷能力,恐怕也比不上這裏的其他人,那我就一定要守好自己的那條線,盡量平穩一點,不能做出太多出格的決定來。如果因為我父親的死,我心裏壓不住火,就要去做這樣那樣報複的事情,把命交在我身上的其他人該怎麼辦,連累了他們怎麼辦?我一直……考慮這些事情。”

    “……”湯敏傑沉默了片刻,舉起茶杯在盧明坊的茶杯上碰了碰,“就憑這點,你比我強。”

    “我南下之後,這邊交給你了,我倒是放心的。”

    “局勢緊張,過兩天我也有撥人要送走……記得上次跟你提過的,羅業的妹妹吧?”

    “找到了?”

    “花了一些時間確認,遭過不少罪,為了活著,裝過瘋,不過這麼多年,人基本上已經半瘋了。這一次西南大勝,雲中的漢人,會死很多,那些流落街頭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人順手打死,羅業的這個妹妹,我考慮了一下,這次送走,時間安排在兩天以後。”

    “要我帶著嗎?”

    “我安排了人,你們不用結伴走,不安全。”湯敏傑道,“不過出了金國之後,你可以照應一下。”

    盧明坊點了點頭:“還有什麼要托付給我的?比如待字閨中的妹妹什麼的,要不要我回去替你探望一下?”

    “你不合適。”湯敏傑笑道,“整天提著腦袋跑的人,我怕她當寡婦。”

    “真有妹妹?”盧明坊眼前一亮,好奇道。

    湯敏傑道:“死了。”

    盧明坊便不說話了。這一刻他們都已經是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盧明坊塊頭較大,留了一臉雜亂的胡子,臉上有被金人鞭子抽出來的印痕,湯敏傑麵容消瘦,留的是山羊胡,臉上和身上還有昨日火場的痕跡。

    近十年前,盧延年在雲中被殺,盧明坊一路逃亡,第一次遇上了陳文君,不久之後金人使者範弘濟帶著盧延年的人頭去到小蒼河示威,湯敏傑在當時的課堂上見到了盧延年的人頭,他當時考慮著如何使個計策殺掉範弘濟,而那時課堂上的鄒旭自告奮勇幫助寧毅接待範弘濟,這一刻,則已經在伏牛山成為了叛變軍隊的領袖。

    時光流逝,不去不返。

    這是湯敏傑與盧明坊最後一次相見的情形。

    兩個人都笑得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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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三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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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夜色泛起鉛青的光芒,夜色下的小縣城裏,火焰正燒起來,人的聲音混亂,伴隨著女人孩子的哭泣。

    黑色的旗幟在招展,隻是一片夜色之中,隻有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人們才能看見那一麵旗幟。

    太湖岸邊,平江府北側的小小縣城,遭遇去年的兵禍後,人原本已經不多。這一刻再度攻進來的,是一支名為公平黨的流民,進入縣城之後,倒也沒有展開大肆燒殺,隻是縣城西側數名本地士紳豪族的家中遭了殃。

    這一刻,火焰與殺戮還在持續,又是一隊人馬高舉著旗幟從縣城外頭的原野上過來了,在這片夜色中,雙方打的是同樣的旗幟,奪下縣城城門的流民在夜色中與對方高喊交流了幾句,便知道這隊人馬在公平黨中地位甚高。他們不敢阻攔,待到對方更加靠近了,才有人認出馬對前方那名看來消瘦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整個城門附近的流民口稱“公平王”,便都跪下了。

    “公平王”便是何文,交流完畢之後他策馬而入,手下的直屬士兵便開始接管縣城防衛,另有執法隊進去縣城內,開始高喊:“若有襲擾無辜百姓者,殺!趁亂奪財者,殺!侮辱婦女者,殺……”

    何文率領親衛,朝著火光燃燒的方向過去,那裏是大族的宅邸,為了守住房屋院子不失,看起來也雙方也經曆過一番攻防廝殺,這一刻,隨著何文踏入宅院,便能看見院落之間橫七豎八倒伏在地的屍體。這屍體當中,不光有持著刀槍兵器的青壯,亦有很明顯是在逃跑當中被砍殺的婦孺。

    他沒有說話,一路前行,便有副手領了一名漢子過來參拜,這是一名額係黑巾、三十餘歲的公平黨頭領,地位原本不高,這一次是窺準了這處縣城的防衛漏洞,臨時召喚了附近的幫手過來破城金人離去之後,江南各地生計未複,到處都有家破人亡的流民,他們入城可乞討,入山便能為匪。這段時日公平黨聲勢漸漸起來,何文掌握的核心隊伍還在建設,外圍聽說了名號便也跟著打起來的勢力,因此也多不勝數。

    略略說了事情經過,那頭領便開始說起進攻時這些大族族人的頑抗,導致自己這邊死傷不少弟兄,何文詢問了傷員收治情況,才問道:“員外呢?族長呢?”

    那頭領微微猶豫:“幾個老東西,負隅頑抗,寧死不降,隻好……殺了。”

    “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祠、祠堂那邊。”頭領在前方領路,隨後又道,“這幫東西,外頭民不聊生,大家都要餓死了,他們在家中囤積的金銀糧草,堆成小山啊,隻是那金銀器物,就多不勝數,我讓人也抬去祠堂那邊了,不敢貪墨……那個,三兒,你過來跟何先生說說,說說打開糧倉庫房時的樣子,那幫兔崽子,還想放火燒了糧食呢……”

    眾人一麵說一麵走,到得祠堂那邊,便能看見裏頭倒著的屍首了,另有大大小小木箱裝著的金銀,在祠堂一側堆著,頭領當即過去將箱子打開給何文看。何文走到那堆屍體邊看了幾眼,隨後才到了那堆金銀旁,拿出幾個金器把玩,隨後詢問糧草的事情。

    “把這次應你邀約,參與了的兄弟都叫過來,我有話對他們說,要謝謝他們。”

    到得此時,他的表情、語氣才溫和起來,那頭領便著副手出去叫人,不一會兒,有其餘幾名頭領被召喚過來,前來參見“公平王”何先生,何文看了他們幾眼,方才揮手。

    “去了兵器,先行看押,容後發落。”

    他的命令已下,旁邊負責執行的副手也揮動了令旗,院落內的幾人當中有人喊冤,有人拔刀在手,院外也隨即傳來了一些動靜,但由於之前已經讓手頭上的精銳做好準備,這陣騷動不久便平息下去,院子裏一眾護衛也將那幾名首領圍住,有人虛張聲勢,為首那名公平黨的頭領已經跪了下來。何文看著他們。

    “殺人破家,就為泄憤,便將人統統殺了,外頭甚至還有婦人的屍體,受了侮辱之後你們來不及藏起來的,畜生所為!這些事情誰幹的誰沒幹,之後統統都會查清楚,過幾天,你們當著所有百姓的麵受公審!你們想當公平黨?這就是公平黨!”

    幾人當中便有人罵起來:“偽君子!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做事,死了兄弟流了血,你就這樣對我們!我們看住手上人了,外頭的百姓秋毫未犯!這裏的人滿屋金銀,糧草成山,你看看他們穿的多好,那都是民脂民膏殺的就是他們,你公平黨偽君子!便是想要搶奪這些東西,不分好處”

    何文道:“穿得好的就是壞人?那世上大家都穿個破爛來殺人就行了!你說他們是惡人,他們做了什麼惡?哪年哪月哪日做下的?苦主在哪裏?這麼多的死人,又是哪一位做下了惡事?是這老人做的,還是躺在外頭十歲小姑娘做的!話不說清楚就殺人,你們就是強盜!這就不公平!”

    “他們富成這樣,外頭的人都快餓死了,他們做的惡事,隻要稍微打聽,一定就有的,這都是擺在眼前的啊何先生,你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

    “外頭的小姑娘也做了?”

    “兵荒馬亂豈能分得如此清楚啊”

    “拿下!”

    夜色之中又持續了一陣的混亂與騷動,豪族大院當中的火焰終於漸漸熄滅了,何文去看了看這些豪族家中儲藏的糧食,又令士兵收斂遺體,之後才與這次一道過來的副手、親隨在外間大院裏聚集。有人說起那些糧食,又提及外間的流民、饑荒,也有人說起這次的頭領能約束流民不擾普通百姓,也還做得不錯了,何文吃了些幹糧,將手中的碗猛地摔在院子裏的青磚上,一時間院落裏鴉雀無聲。

    “你們之前住的哪個村子裏、哪條街上都有潑皮無賴吧?”

    他說道:“平時遊手好閑,正事不做,有機會到這家那家去打打秋風,隻要有不勞而獲的好事情,準少不了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是殺人越貨的悍匪,也不是不在乎別人眼光的亡命徒,他們就在你們旁邊過日子,隻要能有點好處,他們找起理由和說法來,一套一套的……”

    “這種潑皮有一個特征,如果你們是悍匪或者亡命徒,也許有一天你能發個家,潑皮永遠不會發家,他們一輩子為的就是沾點便宜,他們心裏一點規矩都沒有……”

    “今天你們打爛這個大院子,看一看全是金銀,全是糧食,普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這麼多。你們再看看,哎,這些人穿得這麼好,民脂民膏啊,我公平黨,替天行道啊,你們放屁”

    何文揮著手瞪著眼睛,喊了起來。

    “這些人沒有殺錯的?殺錯了怎麼辦?你們沒有想過!因為殺錯了也有理由!兵荒馬亂誰不得附帶殺幾個老弱婦孺!做了事情找理由,誰找不到?但做了以後再找,你們就是指著占便宜的潑皮!一旦你們指著占這點便宜的時候,將來你們什麼大事都做不了了。”

    “想要做點大事,做點真事,你們的心裏,就!得!有!規!矩!”

    何文站在那院落當中,一字一頓。

    火光在夜色裏躁動,五月裏,在一段時期內不斷膨脹的公平黨,開始出現內部的分化,並且開始產生更為成熟的綱領和行動準則。

    與此同時,黃河北岸的大名府廢墟當中,有一麵黑色的旗幟靜靜地飄蕩,這一刻,往北歸返的女真東路大軍屯兵黃河南岸,正在考慮妥善的過江策略。

    從四月開始,一度龜縮於水泊梁山的華夏、光武兩支軍隊開始分批次地從根據地裏出來,與為了保障東路軍北上歸途的完顏昌部隊產生了幾次的摩擦,雖然這幾次作戰都是一觸即收,但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率領的幾支部隊都清晰地表現出了他們未來的作戰意圖:一旦女真軍隊準備渡河,他們絕不會放過襲擾這些渡口的機會。

    在過去兩年的時間裏,梁山的這幾支部隊都已經表現出了頑強的作戰意誌,女真東路軍雖然聲勢浩大,但跟隨著他們北上的數十萬漢人俘虜卻臃腫無比,這是東路軍的弱點。一旦打開,將會遭遇的混亂局麵,必然會使宗輔宗弼頭疼無比。

    但在爭霸天下的層次上,頭疼並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

    麵對著梁山部隊的果斷,宗輔宗弼已經集結起了精銳部隊,做好渡過黃河、展開大戰的準備,與此同時,還有完顏昌、術列速率領數萬部隊從北麵壓來。這中間,完顏昌用兵綿密,術列速侵略如火,雙方的用兵風格正好彼此呼應。於是五月中旬,多達數十萬的東路軍就要展開天羅地網,拔除掉北歸途中這最後一顆釘子。

    女真西路軍失利、粘罕於漢中決戰慘敗的消息在這一刻也如同滾油一般潑在了黃河兩岸的這片土地上。在黃河北岸,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受到激勵,都已經決心在這邊打出一場漂亮的戰役來,為了這一目的,參謀部已經連續多日做出了無數的計劃和推演,自己這邊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經曆了最殘酷廝殺的老兵,而對方陣營臃腫、急於回家,隻要找準這一弱點,螞蟻未必不能在大象身上咬出慘烈的傷口來。

    而在黃河南岸,宗輔宗弼更是期待著以這樣的一場戰鬥和勝利,來證明自己與西路軍粘罕、希尹的不同。在西南會戰慘敗的背景下,隻要自己能將山東這支有過往日戰力考驗的黑旗軍埋葬在黃河岸邊,國內的軍心、民心都會為之一振。

    在這樣的背景下,五月十五這天,在黃河北岸大名以西的一處荒村之中,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暫時的碰了麵,他們迎接了從西南方向過來的使者,竹記的“大掌櫃”董方憲。祝、王、劉向董方憲大致陳述了接下來的作戰想法,到得這日下午,董方憲才開始轉述寧毅要他帶過來的一些話語。

    “寧先生讓我帶過來一個想法,隻是一個想法,具體的決策,由你們做出。而且,也是在你們有了充分的戰鬥準備後,這麼個想法,才有考慮的實際意義。”

    董方憲這話說完,王山月已經笑起來:“老寧又有什麼壞點子了?你且說。”

    “談判,講和。”

    董方憲看著王山月,平靜地說道。王山月臉上的疤痕隨即就變得不好看起來,他朝著地下,吐了一口口水。

    “隻是一個參考的選擇,至於最後的決定,由你們做出。”董方憲重複一遍。

    王山月抬了抬頭,伸手在祝彪、劉承宗身上晃了晃:“這裏你們的人多,決定……怎麼做?”

    “我們會最大限度地聽取大家的意見,寧先生說,甚至可以在軍中投票。”董方憲身材有些胖,頭上已經有了不少白發,平日裏看來和藹,此時麵對王山月灼人的目光,卻也是平平靜靜的,沒有半分畏縮,“臨來之時寧先生便說了,至少有一點王公子可以放心,華夏軍中,沒有孬種。”

    王山月盯了他片刻:“你說,我聽。”

    董方憲點頭:“黃河北岸,華夏軍與光武軍加起來,目前的陣容不到三萬人,優勢是都打過仗,可以借著地利輾轉騰挪打遊擊。其餘一切都是劣勢,女真東路軍二十萬,加上完顏昌、術列速,他們確實是穿鞋的,非得打,得不償失,但如果真豁出去了要打,你們活下來的幾率……不高,這是很禮貌的說法。”

    王山月道:“第一,我們不怕死;第二,宗輔宗弼急著回去爭權奪利呢,這也是我們的優勢。”

    董方憲道:“第一沒人怕人,我們談的是怎麼死的問題;第二,在西路軍已經慘敗的前提下,如果宗輔宗弼真豁出去了,他們可以先回去,把二十萬大軍留給完顏昌,在山東剿完你們,不死不休,他們很麻煩,但至少不會比粘罕更難看了。”

    董方憲的目光轉向祝彪與劉承宗:“在最麻煩的推測裏,你們全軍覆沒,給女真人的東路軍帶來巨大的損失,他們帶著北上的幾十萬漢人,在這場大戰中死上幾萬到十幾萬人。至於你們在某一場決戰中殺掉宗輔宗弼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很少。從戰力而言,你們物資匱乏,甚至餓了肚子這麼久,正麵戰場上應該還是比不過屠山衛的。”

    “打仗畢竟不是紙上談兵。”劉承宗道,“不過……您先說。”

    “寧先生覺得,山東局勢的第一個症結在於,雙方都不認為對方有後退的可能。王公子在大名府守了那麼久,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祝彪兄弟早兩年對上術列速不曾後退,麵對大名府的危局,還是毅然過來救人。咱們過往的戰績已經說明了,華夏軍誰都不怕,死都不怕……”

    “我可不是華夏軍。”王山月插了一句。

    董方憲笑起來:“也是因為這樣,宗輔宗弼不認為自己有輕鬆過境的可能,他必須打,因為沒有選擇,我們這邊,也認為宗輔宗弼絕不會放過梁山。但是寧先生認為,除了打,我們至少還有兩個選擇,比如可以走,放棄梁山,先往晉地周轉一下怎麼樣……”

    “我們經營這邊已經不少時間了,而且已經打出了威勢……”

    “如果要打,這些經營,很難延續下去。”董方憲道,“那麼就有另外一個選擇,在你們做好了迎戰準備的情況下,由我過江,跟宗輔宗弼談出一個結果來,我們雙方,以某種形式、某個步驟,給彼此讓出一條道路來。考慮到金國的吳乞買就要咽氣,而東路軍陣容臃腫不堪,宗輔宗弼很可能會答應這樣的談判條件,而你們會在眼下保留發展的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攻入金國的先鋒部隊。”

    王山月沉默著,董方憲道:“山東一地,之前已經被打爛了,去年冬小麥的麥苗都沒有,你們如今的口糧隻夠吃一兩個月,寧先生跟晉地提了借糧、借秧苗,過了這關,你們會慢慢的恢複元氣。而且山東一地,接下來你們會真正的經營開……”

    “被東路軍擄來的幾十萬人怎麼辦?”王山月抬頭。

    董方憲道:“救得了嗎?”

    “如果我們發起進攻,有些人可以趁亂逃掉。”

    “……會有一部分人逃跑,更多的人會死,接下來,你們死了,顏麵無光的東路軍會把所有能抓住的百姓抓住,送到北邊去。”

    “因為這樣我們就避開,將來天下人怎麼看我們?”

    “這裏沒有好的選擇,哪一個選擇更壞,也很難判斷。所以寧先生說,你們可以自己做決策,如果你們決定要打,我會盡最大的力量配合你們。如果你們決定談,我就盡力去談一談。大家都是習武之人,當然都知道,很多時候我們收回手腕,是為了將更大力量的一拳打在敵人臉上……”

    他胖胖的手臂縮了縮,打出來時,也有不少的力量:“眼下在這裏展開戰鬥,可以鼓舞天下人心,甚至有可能真的在戰場上遇到了宗輔宗弼,將他們殺了,這樣是最幹脆最簡單的選擇。而如果今天後退了,你們心裏會留個遺憾,甚至將來的有一天被翻出來,甚至留個罵名,五年十年以後,你們有沒有可能用出更大的力氣,打進金國去,也很難說……要謹慎判斷。”

    王山月看著他:“也有可能你這胖子過江,宗輔宗弼倆傻子不願意談,你就成了我們送到他們手上的祭品,先把你燒了祭旗。”

    董方憲笑起來:“很有可能,不過這樣的事情讓別人去談,大概也談不攏,隻能胖子我勉為其難跑一趟了。”

    他的話語平靜,理所當然中是置生死於度外的無畏。事實上在場四人大都是十餘年前便已經認識、打過交道的了,縱然王山月對於寧毅、對他提出的這個想法頗有不爽,但心中也明白,這一想法的提出,並非是出於畏懼,而是因為過去兩年的時間裏,梁山軍隊經曆的戰鬥、損失確實是太慘烈了,到得此時,元氣確實不曾恢複。再進行一場無畏的廝殺,他們固然能夠從女真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但也僅止於此了……

    黃河河水洶湧而下,日頭漸漸倒向西邊,河岸邊的祝、王、劉等人相互交談,考慮著接下來的抉擇。距離他們十數裏外的荒山野嶺當中,已經顯得有些消瘦的羅業等人正在陽光中做著兵器的保養,不遠處亦有關勝帶領的部隊在休息,而盧俊義正帶著斥候部隊活躍在更遠的地方。他們已經摩拳擦掌地做好了在接下來的廝殺中砍掉某顆狗頭的準備。

    同樣的背景下,黃河南麵百餘裏外,亦有另一支肩負著談判使命的使臣隊伍,正在接近河岸邊的女真東路軍營地。這是從臨安小朝廷裏派出來的談判使臣,為首之人乃是小朝廷的禮部尚書黃鍾,這是左相鐵彥最為倚重的左右手之一,頭腦清晰、口才了得,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打動宗輔宗弼,令這兩位女真的王爺在眼前的局勢下,放回一部分被他們俘虜北上的臨安群眾。

    這是在知曉戴夢微事跡之後,臨安小朝廷得到的靈感:西南慘敗之後,為了最大限度的製衡華夏軍,希尹反而將大量的好處留給了反華夏軍的戴夢微,而今臨安小朝廷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黑旗軍將會變成原武朝大地上最為可怕的勢力,那麼作為對抗黑旗對堅定的勢力之一,他們也希望宗輔宗弼兩位王爺能夠在離開之前盡量給予他們一些支持。

    東路軍離開之時,陸陸續續帶走江南數十萬人,到眼前的情況下,若是能夠說服對方,至少能夠釋放原本屬於臨安的一萬人,甚至幾千人,參與這場遊說之人都將名聲大振,鐵彥等人對臨安的統治也會更加牢固。

    他們是這樣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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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四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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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中旬,福州。

    太陽從港口的方向冉冉升起來,捕魚的船隊早已經出海了,伴隨著碼頭上工人們的呼喊聲,城市的一處處街巷、集市、廣場、工地間,擁擠的人群已經將眼前的景象變得熱鬧起來。

    穿著樸素的人們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過早餐,匆匆而行,販賣新聞紙的孩童奔跑在人群當中。原本已經變得陳舊的青樓楚館、茶樓酒肆,在最近這段時日裏,也已經一邊營業、一邊開始進行翻修,就在這些半新半舊的建築中,文人騷客們在這裏聚集起來,遠道而來的商販開始進行一天的交際與商談……

    大量湧入的流民與新朝廷暫定的首都位置,給福州帶來了這般繁榮的景象。類似的情形,十餘年前在臨安也曾持續過好幾年的時間,隻是相對於那時臨安繁榮中的混亂、流民大量死去、各種案件頻發的景象,福州這看似混亂的繁華中,卻隱約有著秩序的引導。

    這幾個月的時間裏,大量的朝廷吏員們將工作細分了幾個主要的方向,一方麵,他們鼓勵福州本地的原住民盡量地參與民生方麵的經商活動,例如有房屋的出租住處,有廚藝的販賣早點,有店鋪本錢的擴大經營,在人群大量流入的情況下,各種與民生有關的市場環節需求大增,但凡在街頭有個小攤賣口早點的商販,每日裏的營生都能翻上幾番。

    引導和鼓勵本地民眾擴大經營負責民生的同時,福州東麵開始建起新的碼頭,擴大造船廠、安置技術員工,在城北城西擴大住宅與作坊區,朝廷以政令為資源鼓勵從外地逃亡至此的商販建起新的廠房、棚屋,吸收已無家當的流民做工、以工代賑,至少保證大部分的難民不至於流落街頭,能夠找到一口吃的。

    與此同時,以多餘的士兵參與巡邏,配合下層官吏對於治安問題從嚴從速處理,幾乎每一日都有作奸犯科者被押至菜市口殺頭,令大量民眾圍觀。如此一來,雖然殺的罪犯多了,許多時候也難免有被冤枉的無辜者,但在整體上卻起到了殺雞儆猴的效果,令得外地人與本地人在一時間竟沒有起太大的衝突。

    若從宏觀上來說,此時新君在福州所展現出來的在政治細務上的處理能力,比之十餘年前執政臨安的乃父,簡直要高出無數倍來。當從另一方麵來看,當年的臨安有原本的半個武朝天下、整個中原之地作為養分,如今福州能夠吸引到的滋養,卻是遠遠不如當年的臨安了。

    到了五月,巨大的震動正席卷這座初現繁榮的城池。

    若是作為不涉朝政的普通百姓,人們能夠看到的是五月初二朝廷開始宣布西南之戰戰果時的震撼,與這震撼背後新君所表現出來的氣魄與大度。在這期間,謾罵武朝者固然也是有的,但隨之而來的,許許多多的新消息、新事物充斥了人們的目光。

    李頻的報紙開始根據西南望遠橋的戰果解讀格物之學的理念,此後的每一日,新聞紙上將格物之學的理念眼神到古代的魯班、延伸到墨家,說書先生們在酒樓茶肆中開始談論魯班那可飛三日而不落的木鳶、開始論及三國時諸葛孔明的木牛流馬……這都是普通百姓喜聞樂見的事物。

    與格物之學同行的是李頻新儒學的探討,這些理念對於普通的百姓便有些遠了,但在中下層的書生當中,有關於權力集中、忠君愛國的討論開始變得多起來。及至五月中旬,《春秋公羊傳》上有關於管仲、周天子的一些故事已經頻頻出現在讀書之人的談論中,而這些故事的核心思想最終都歸於四個字

    尊王攘夷。

    格物學的神器光環不斷擴大的同時,大部分人還沒能看清掩藏在這之下的暗流湧動。五月初五,福州朝堂解除老工部尚書李龍的職務,隨後改組工部,似乎隻是新皇帝重視工匠思維的一貫延續,而與之同時進行的,還有背嵬軍攻泉州等一係列的動作,同時在私下裏,有關於新帝君武與長公主周佩一度在西南寧魔頭手下學習格物、算術的傳聞不脛而走。

    在過去,寧毅弑君造反,確數大逆不道,但他的能力之強,當今天下已無人能夠否定,景翰帝死後,靖平帝周驥被擄北上,當時江南的一眾權貴在眾多皇族當中選擇了並不出眾的周雍,實際上便是指望著這對姐弟在繼承了寧毅衣缽後,有可能力挽狂瀾,這其中,當初江寧的長公主府、駙馬康賢等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推動,便是期待著某一天,由這對姐弟做出一些事情來……

    這些半真半假的說法,在民間引起了一股奇異的氛圍,卻也間接地消解了眾人因西南戰況而想到自己這邊問題的消極情緒。

    五月初九,背嵬軍在城內細作的裏應外合下,僅四天時間,攻取泉州,消息傳來,舉城振奮。

    這些,是普通人能夠看見的福州動靜,但若是往上走,便能夠發現,一場巨大的風暴已經在福州城的天空中咆哮許久了。

    從大方向上來說,任何一次朝堂的更替,都會出現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現象,這並不出奇。新皇帝的性格如何、理念如何,他寵信誰、疏遠誰,這是在每一次君王的正常更替過程中,人們都要去關注、去適應的東西。

    武建朔朝隨著周雍離開臨安,幾乎等同於名存實亡,隨之而來的太子君武,一直處於戰亂的中心、無數的顛簸當中。他繼位後的“振興”朝堂,在慘烈的廝殺與逃亡中好不容易站穩了半個腳跟,武朝的國勢已衰,但若從大義上來說,他仍舊可以說是最具合法性的武朝新君,一旦他站穩腳跟,登高一呼,此時江南之地半數的豪族仍舊會選擇支持他。這是名分的力量。

    武朝在整體上確實已經是一艘破船了,但破船也有三分釘,更何況在這艘破船原本的體量龐大無比的前提下,這個大義的基本盤放在此時爭奪天下的舞台上,依然是顯得極為龐大的,至少比臨安的鐵、吳等人,比劉光世、戴夢微等人,甚至比晉地的那幫土匪,在整體上都要超過許多。

    無數大族正在等待著這位新皇帝理清思緒,發出聲音,以判斷自己要以怎樣的形式作出支持。從二三月開始朝福州聚集的各方力量中,也有不少其實都是這些仍舊保有力量的地方勢力的代表或是使者、有的甚至就是掌權者本人。

    五月裏,皇帝圖窮匕見,正式發出了聲音,這聲音的發出,便是一場讓無數大族措手不及的災難。

    尊王攘夷!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為慘烈的環境中廝殺,在江寧他被百萬士兵圍困,破釜沉舟親自上陣,才將宗輔稍稍殺退,殺退之後他在江寧繼位,不久之後就要被迫放棄江寧,在江南輾轉逃亡,在他的背後,無數的人被屠殺。他整改軍隊,一度選擇集中權力,組織以家破人亡的底層士兵為骨幹的監察隊、軍法隊,這些動作,都情有可原。

    人們在等待著他冷靜下來,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盤事物,從本質上來說,許多人等待著封官許願,許多家族等待著在新的政治框架下從龍立功,這些家族有資源儲備、有力量、有人才這些人才是在過去的體係框架設想中培養的隻要新皇帝表現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舊是這片海洋中數一數二的大船。

    從二月開始,已經有無數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體框架下給福州朝堂遞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畫與建議,金人走了,風雨停下來,收拾起這艘破船開始修補,在這個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隻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層的人們驚訝地發現,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嚐試砸船,準備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板。

    等待了三個月,等到這個結果,對抗幾乎立刻就開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開始嚐試外流,朝堂上,各種或隱晦或明確的建議、反對折子紛紜不斷,有人開始向皇帝構劃此後的悲慘可能,有人已經開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懷不滿,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個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並不生氣,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安撫,但絕不放開許諾。

    此時的福州朝堂,皇帝對局麵的掌控幾乎是絕對的,官員們隻能威脅、哭求,但並不能在實質上對他的動作做出多大的製衡來。尤其是在君武、周佩與寧毅有舊的消息傳出後,朝堂的麵子丟了,皇帝的麵子反倒被撿回來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請願,道這樣的小道消息有損皇家清譽,應予製止,君武隻是一句“謠言止於智者,朕不願因言處置百姓”,便擋了回去。

    心懷憂慮的官員於是在私下裏串聯起來,預備在之後提起大規模的抗議,但背嵬軍攻取泉州的消息隨即傳來,配合城內輿論,連消帶打地製止了百官的牢騷。及至五月十五,一個醞釀已久的消息悄然傳出

    為改變過去兩百年間武朝軍隊孱弱的現象,皇帝將以韓世忠、嶽飛等人牽頭,興修“江南武備學堂”,以培養軍中將領、官員,在武備學堂裏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過往自我閹割式的文臣監軍製度,眼下已經在挑選人手了。

    這消息在朝堂中流傳開來,盡管一時間並未落實,但人們愈發能夠確定,新皇帝對於尊王攘夷的信念,幾成定局。

    國家安定時,要削弱軍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製衡;待到國家危亡,權力便要集中、軍隊便要振興。這樣的想法看起來簡單,但實質上卻是兩百年來治國方針的陡然轉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會與“尊王攘夷”發生直接衝突。

    至於五月下旬,皇帝整個的改革意誌開始變得清晰起來,無數的勸諫與遊說在福州城內不斷地出現,這些勸諫有時候遞到君武的跟前,有時候遞到長公主周佩的麵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認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層的文人士子當中,也有不少人對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讚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舊的大船開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寧毅在劍閣,大概知曉了福州朝廷在臨安發動革新的一係列訊息,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隊伍路過劍閣,此時作為使者領隊,左家的二號人物左修權求見了寧毅。

    左端佑去世之後,如今左家的家主是左繼筠,但左繼筠的能力止於守成,這些年來,作為左家旁係的左修權主理了左家的大部分事物,算是實質上繼承了左端佑意誌的傳人。這是一位年齡五十多歲,樣貌端方俊逸、氣質溫文儒雅傳統士人,右額垂有一絡白發,見到寧毅之後,與他交換了有關臨安的訊息。

    地方相隔兩千餘裏,盡管金人撤去之後高層的訊息渠道已經開始通暢,但第一手的資料往往也有許多是假的,交叉對比,才能看到一個相對清晰的輪廓。

    “……小皇帝的這套連消帶打,有些出人意料啊。”手頭的信息隻到江南武備學堂傳聞的放出,大概對比一番之後,寧毅如此說著,倒也頗有些感歎,“先前嶽飛兵逼泉州、圍而不攻,私下裏應該就是在與城內串聯、聯絡奸細、勸降內應……誰能想到他進攻泉州,卻是在為福州的輿論做準備呢,有意思,虧他及時攻下來了……”

    左修權笑道“聽聞寧先生過去在江寧,曾與新君有過師徒之誼,不知今日知此消息,是否有些欣慰呢?”

    “這些年過來,他跟周佩,挺不容易的。”寧毅道,“當初金人南下,我方綁架劉豫甩鍋給武朝,他通過徐州方麵把題目甩回來,其實就做得很不錯。到江寧一戰的破釜沉舟,他是真的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了……其實當年他姐姐性格要強一些,君武性格是比較弱的,不容易,辛苦了……”

    長久以來,由於左端佑的原因,左家一直同時保持著與華夏軍、與武朝的良好關係。在過去與那位老人的多次的討論當中,寧毅也知道,盡管左端佑大力支持華夏軍的抗金,但他的本質上、骨子裏還是心係武朝心係道統的儒生,他臨死前對於左家的布置,恐怕也是傾向於武朝的。但寧毅對此並不介意。

    他也知道,自己在這裏說的話,不久之後很可能會通過左修權的嘴,進入幾千裏外那位小皇帝的耳朵裏,也是因此,他倒也不吝於在這裏對當年的那個孩子多說幾句鼓勵的話。

    能走到這一步,確實是辛苦了。

    左修權點了點頭。

    “那寧先生覺得,新君的這個決定,做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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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六五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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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陽光照射下來,劍門關城樓間,來往的旅客絡繹不絕。除大戰前最多的商人外,此時又有不少俠客、書生夾雜其中,年輕的書生帶著意氣風發的感覺往前走,中老年的儒者帶著審慎的目光觀察一切,由於城樓修葺未畢,仍有部分地方殘留戰火的印記,不時便引起人們的駐足觀看、議論紛紛。

    華夏軍原本持的是隨意觀看的態度,但到得後來,人群的聚集影響通路,便隻好時不時地出來趕人

    “保持秩序!往前頭走,這一路到成都,有的是你們能看的地方”

    寧毅與左修權,便從不遠處的山頭上看下來。

    “……那寧先生覺得,新君的這個決定,做得如何?”

    左修權提出問題,寧毅笑了笑:“你們左家的想法呢?跟,還是不跟?”

    “如寧先生所說,新君硬朗,觀其所作所為,有破釜沉舟哀兵必勝之決心,令人慷慨激昂,心為之折。不過破釜沉舟之事之所以令人津津樂道,是因為真做起來,能成者太少,若由今日形勢判斷,我左家內部,對此次革新,並不看好……”

    寧毅看著他,左修權頓了頓:“……但是,左家會跟。”

    寧毅笑起來:“不奇怪,左端佑治家真是有一套……”

    “叔父去世之前曾說,寧先生豁達,有些事情可以攤開來說,你不會見怪。新君的能力、心性、資質遠勝於之前的幾位陛下,可歎的是武朝得其太晚,但既然由其繼位,那不論前方是怎樣的局麵,左家是要陪著去蹚一蹚的。”

    左修權拱了拱手,言語誠懇,寧毅便也點了點頭:“革新的邏輯是成立的……新君繼位,籠絡各方,看起來立刻就能繼承正統的權力,但繼承之後怎麼辦?修修補補,它的上限,今天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苟延殘喘幾年,麵對著臨安那幫傻逼,吳啟梅劉光世這些蠢蠢欲動的家夥,你們可以打敗他們、殺了他們,但不久之後還是死路一條,打不過女真人,打不過我……我坦白說,將來你們恐怕連晉地的那個女人都打不過。不革新,死定了……但革新的問題,你們也清清楚楚。”

    寧毅的目光望過來:“這不是幾家幾戶支持或者不支持的問題,如果放在經商上,這是整個遊戲框架,人才培養體係不配套的問題。過去兩百年的時間,武朝都是在‘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框架裏運作的,你們的人才培養,在無數的細節上都是與這個理論配合的。今天,武朝危亡在即,如同你們這些掌權人,並不是沒有為武朝付出的覺悟,左家會跟著走,還有不少的大儒、有識之士會傾家蕩產共赴國難,但是,你們下麵的人呢?”

    “在相對長的一個過程裏,跟隨君武走的人,要自覺地付出更多,而獲得更少。左先生你們這樣的高層,是使命感趨勢,你們不要錢不要回報,但隻是左家一係,牽動的讀書人上千,順帶影響直接或者間接跟你們吃飯的人數以十萬計,到了他們那裏,關係到的就是每天的柴米油鹽,為了皇帝你可以破家抒財,你還是不會餓肚子,但他們會。”

    “這樣的事情持續一久,大家就會越發清晰地看到中間的差別,投奔臨安的,有點關係就能成為人上人,你們為什麼不行,過去可以偷奸耍滑,今天的法紀為什麼如此森嚴,以至於‘官不聊生’。然後他們會開始找原因,是因為你們動了國本,才導致這樣的結果的,大家開始說,這樣不行的……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就是這樣的動物,絕大部分時候大家都是在為自己的目的掰理由,而不是認清了理由再去做某些事情,真能就事論事者,從來都是寥寥無幾。”

    “你們左家也許會是這場革新當中站在小皇帝身邊最堅定的一家,但你們內部三分之二的力量,會變成阻力出現在這場革新當中,這個阻力甚至看不見摸不著,它體現在每一次的偷懶、疲倦、牢騷,每一炷香的陽奉陰違裏……這是左家的狀況,更多的大家族,就算某個老人家表示了要支持君武,他的家庭,我們每一個人思維當中不願意折騰的那部分意誌,還是會化作泥潭,從各方麵拖住這場革新。”

    “這就是每一場革新的問題所在。”

    遠處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傳來,寧毅說到這裏,兩人之間沉默了一下,左修權道:“如此一來,革新的根本,還是在於人心。那李頻的新儒、陛下的江南武備學堂,倒也不算錯。”

    “許多問題不在於概念,而在於程度。”寧毅笑,“以前聽說過一個笑話,有人問一老農,今日國家有難,若你有兩套大宅子,你願不願意捐出一套給朝廷啊,老農欣然回答願意;那你若有一百萬兩銀子呢?願捐否?老農答,也願意。而後問,若你有兩頭牛,願意捐一頭嗎?老農搖頭,不願意了,問為什麼啊……我真有兩頭牛。”

    左修權一愣,哈哈大笑起來。

    “今天武朝危殆,你問問天下人,要不要革新,大家都說,要啊。若要你少穿一件衣服,要不要革新,就不知道大家會怎樣說了,若要讓大家少吃一頓飯呢?還革不革新?有人說要,有人說不行,但真正複雜的在於,許多人會在說著要革新的同時,說你這革新的方法不對,這中間有真有假……小皇帝能讓多少人付出自己的利益支持革新,能讓人付出多少的利益,這是問題的核心。”

    寧毅看著下方的過關的人群,頓了頓:“其實我說的這些啊,你們也都清楚。”

    “隻是不知道若易地而處,寧先生要如何作為。”

    “哈哈……看,你也圖窮匕見了。”

    “以寧先生的修為,若不願意說的,我等想必也問不出什麼來,隻是昔日您與叔父論道時曾言,最為喜歡的,是人於困境之中不屈不撓、發光發熱的姿態。從去年到如今,福州朝廷的動作,或許能入得了寧先生的法眼才是。”

    左修權的話語誠懇,這番言語既非激將,也不隱瞞,倒是顯得坦蕩豁達。寧毅看他一眼,也並不生氣。

    “……左先生,能對抗一個已成循環的、成熟的生態係統的,隻能是另一個生態係統。”

    左修權蹙眉:“何謂……循環的、成熟的生態係統?”

    “打個簡單的比方,今天的武朝,天子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已經深入人心了,有一整套與之相匹配的理論體係的支撐,在一個村子裏,大人們生下小孩,即便小孩不念書,他們在成長的過程裏,也會不斷地接受到這些想法的點點滴滴,到他們長大以後,聽到‘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論,也會覺得理所當然。成熟的、循環的生態係統,在於它可以自行運轉、不斷繁殖。”

    “今天武朝所用的儒學體係高度自恰,‘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當然隻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你要改成尊王攘夷,說皇權分散了不好,還是集中好,你們首先要培養出真心相信這一說法的人,然後用他們培養出更多的人,讓它如水流一般自然而然地循環起來。”

    “今天的福州,從動作上看起來,小皇帝一開始的思路當然是沒錯的,以新儒學為尊王攘夷做注,給集權做準備,以江南武備學堂統一軍方的控製權,讓領軍者變成天子門生……一方麵,因為十幾萬的精銳兵權暫時集中在他的手上,無人能與之對抗,另一方麵是因為大家才被女真人屠殺了,所有人痛定思痛,暫時認同了需要改革的這個想法,所以開始了第一步。”

    “但接下來,李頻的理論高度夠不夠給一個循環的、自恰的尊王攘夷體係做注呢?江南武備學堂宣傳的忠君思維,是生硬的灌輸,還是真的具備無與倫比的說服力呢?你們需要的是成熟的理論,成熟的說法,以打倒在事實上更加成熟的‘共治天下’的想法。隻有當這些想法在眼下的小範圍內形成了牢固的循環,你們才真的走出了第一步。今天朝廷發個命令,所有人都要愛國,沒有人會聽的。”

    “一個理論的成型,需要很多的提問很多的積累,需要很多思維的衝突,當然你今天既然問我,我這裏確實有一些東西,可以提供給福州那邊用。”

    左修權眯起了眼睛,見寧毅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了過來,心中的感覺,逐漸怪異,雙方沉默了片刻,他還是在心中歎息,忍不住道:“什麼?”

    他看見寧毅攤開手:“譬如第一個想法,我可以推薦給那邊的是‘四民’當中的民生與民權,可以有所變形,譬如合歸於一項:人權。”

    “寧先生,你這是……”

    左修權忍不住開口,寧毅帶著誠懇的表情將手掌按了按:“你聽我說。”

    左修權有點不想聽……

    ……

    “……我以前跟人說,我們的曆史從古到今,幾乎所有朝堂上的革新,都是黨同伐異。有一群特權階級形成了集團,有一個政治問題成為了病灶,怎麼辦?我們聯合其他大臣,說服皇帝,去打倒需要打倒的問題。但這中間的問題在於,一旦你能打倒之前的利益集團,你所糾集的革新者,必然成為一個新的利益集團。”

    “……任何一個利益體係或者集團都會自動維護自己的利益傾向,這不是個人的意誌可以改變的。所以我們才會看到一個王朝幾百年的治亂循環,一個利益體係出現,另一個打倒它,然後再來一個打倒上一個,有時候會短暫地緩解問題,但在最關鍵的問題上,一定是不斷積累不斷加重的,等到兩三百年的時候,一些問題再也沒辦法革新,王朝開始解體,從治入亂,成為必然……”

    “……要打敗一個利益體係,你隻能成為更大的利益體係,解決一個問題,你自己就要成為問題……有沒有可能改變這個最簡單的遊戲規則,過去做不到,但今天未必了,我們可以看到,在過去的政治遊戲裏,百姓從來不被納入考量,就算有人說著是為百姓,但百姓分辨不出來誰好誰壞啊,他們參與不了鬥爭,就算參與進來,雙方隨便說點大道理,對他們進行一下欺騙,他們的選擇也就無所謂了……”

    “……但今天,我們嚐試把民權納入考量,如果民眾能夠更理智一點,他們的選擇能夠更明確一點,他們占到的份額不大,但一定會有。譬如說,今天我們要對抗的利益集團,他們的力量是十,而你的力量隻有九,在過去你至少要有十一的力量你才能打倒對方,而十一份力量的利益集團,以後就要分十一份的利益……”

    “……今天不同了,千千萬萬的民眾能夠聽你說話,當然因為他們的愚蠢程度,他們一開始隻能產生兩分的力量,但你對他們許諾,你就能暫時借走這兩分力量,打倒對麵的利益集團。打倒之後,你是特權階級,你會分走九分的利益,可你至少得實現一部分的承諾,有兩分或者至少一分的利益會重新回歸民眾,這就是,人民的力量,這是遊戲規則改變的可能。”

    寧毅的手指,在空.中點了幾下,目光嚴肅。

    “……今天,福州的君武要跟整個武朝的士大夫對抗,要對抗他們的思維對抗他們的理論,就憑左先生你們一些理智派、熱血派、一些大儒的激情,你們做不到什麼,反抗的力量就像是泥潭,會從方方麵麵反饋過來。那麼唯一的方法,把百姓拉進來。”

    “……但是愚蠢的百姓沒有用,如果他們容易被欺騙,你們反麵的士大夫同樣可以輕易地煽動他們,要讓他們加入政治運算,產生可控的傾向,他們就得有一定的分辨能力,分清楚自己的利益在哪裏……過去也做不到,今天不一樣了,今天我們有格物論,我們有技術的進步,我們可以開始造更多的紙張,我們可以開更多的學習班……”

    “……這些學習班不用太深入,不用把他們培養成跟你們一樣的大儒,他們隻需要認識一點點的字,他們隻需要懂一部分的道理,他們隻需要明白什麼叫做人權,讓他們明白自己的權利,讓他們明白人人平等,而君武可以告訴他們,我,武朝的皇帝,將會帶著你們實現這一切,那麼他就可以爭取到大家原本都沒有想過的一股力量。”

    “……這整個傾向,其實李頻早兩年已經下意識的在做了,他辦報紙,他在報紙上盡量用白話寫作,為什麼,他就是想要爭取更多的更底層的民眾,那些隻是識字甚至是喜歡在酒樓茶肆聽說書的人。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徹底的啟蒙運動,把士大夫沒有爭取到的絕大部分人群塞進識字班塞進夜校,告訴他們這世界的本質人人平等,然後再對皇帝的身份和解釋做出一定的處理……”

    “……那麼,你們就能夠裹挾民眾,反撲士族,到時候,什麼‘共治天下’這種看起來積累了兩百年的利益傾向,都會變成等而下之的小問題……這是你們今天唯一有勝算的一點可能……”

    左修權看著寧毅,他聽到‘四民’時還以為寧毅在抖機靈,帶著有些防備有些好笑的心理聽下來的。但到得此時,卻不由自主地嚴肅了目光,眉頭幾乎擰成一圈,表情不自覺的都有些可怕了。

    對麵,寧毅的表情平靜而又認真,誠懇直接,侃侃而談……陽光從天空中照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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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六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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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就能夠裹挾民眾,反撲士族,到時候,什麼‘共治天下’這種看起來積累了兩百年的利益傾向,都會變成等而下之的小問題……這是你們今天唯一有勝算的一點可能……”

    五月底的劍門關,寧毅的聲音響在陽光下的半山腰上,一旁的左修權目光嚴肅,五味雜陳。

    在此時的華夏軍勢力當中,左家的地位特殊,也是因此,左修權能夠在這裏詢問一些稍微出格的問題。當然,對於他們這個層次來說,隻要擺明了態度,不在私下裏搞實質上的越界,這些討論都可以算是君子之辯。他在先前的話語之中其實有著些許的激將和得寸進尺,但讓他想不到的是,這番討論會走到眼前的這一步來,甚至在一時間,讓他有些追悔莫及。

    眼前的寧毅,竟還真的指出了一條道路、拋出了一個框架來,令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睿智如他自然能夠隱約看見這個框架中能延伸出來的一些東西,若以福州朝堂的眼前的危機做考慮,這個方向竟確確實實提供了某種破局的可能性,然而在此之外的問題是,破局之後,他們麵對的未來可能會變成更加恐怖和危險的東西。

    民生、民權、民智……這是他在西南搞的那一套,還隻是一小部分……

    真是不該耍小聰明,不該問……也不該聽的……

    他心中歎息,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寧先生好計算,若福州那邊真推廣起這些,將來失敗,便是為寧先生做了嫁妝。”

    “若是失敗了,就會這樣。”寧毅笑容坦蕩,並不諱飾,“但如果成功了,或許就能走出一條路來。”

    左修權想了想:“……所謂對皇帝的身份和解釋做出一定的處理,是指……”

    “宣揚人權、平等的一個最大阻礙,在於皇帝跟普通人的地位肯定是天差地別,唯一有可能規避的方式,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在一定時期內皇帝的利益要與民眾的利益高度統一,就像是今天,君武跟大家說,你們把力量借給我,我們打到那些分散國家力量的大族,集中力量後,再打倒女真侵略者,這樣一來,在一定的時間內,皇權贏得最大的好感,可以獲得它的合法性和神聖性……”

    寧毅一麵說,兩人一麵在山間緩緩前行:“但這樣的合法性和神聖性不會持久,因為一旦外部壓力減輕,皇帝與皇族必然成為最大的利益階層,大家會慢慢意識到這上麵的不公平。那麼可以開始嚐試第二件事情,讓皇權隱退,保持神聖,讓官僚機構成為麵對民眾的防火牆,而皇帝不要直接參與到利益的爭奪上去……”

    “民眾能有多難應付呢?”寧毅偏頭笑了笑,“在可以預見的幾百年時間內,就算人權覺醒,他們也絕對拿不到百分之百的公平,除非真的天下大同,人皆為堯舜,每個人抗的責任一模一樣了,那每個人到手的利益才能均等,但這是做不到的,隻要存在智商和能力上的差距,特權階級永遠拿大頭,拿小頭的民眾隻要有吃有喝,他們不會介意自己的國家有一個神聖化的皇帝象征。”

    他說到這裏,笑著頓了頓:“當然,除非是一場幾十年上百年的思想解放,確定了皇帝的醜陋,才有可能取得另一種共識。但現在不會,有皇帝存在是千年來的必然,今天的皇帝如果能將權力交給一個相對可靠的官僚體係,而他本身不再肆意權衡,他會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大家不會介意供養和尊敬一個這樣的皇室,如此也就能夠完成君權的神聖化過程這個遊戲方式,我們可以叫做,君主立憲。”

    左修權偏了偏頭:“也就是說,今天先集權,待到打敗女真,再虛君以治。”

    “要麼不用我的想法,小皇帝能直接殺出一條路來,那當我沒說過。”寧毅目光平靜地陳述道,“如果用這個辦法,打敗分權的士大夫和外來的敵人應該是可能的。但假如在完成初步的民眾啟蒙後,皇帝還要呆在權力的頂峰時刻彰顯他跟別人的不一樣,遲早有一天他會被人拖出來砍了頭,虛君是到時候唯一自保的方式。”

    說到這裏又笑了笑:“創造官僚層、隔岸觀火,將來有什麼事情就算搞砸了,不關皇帝的事啊,皇帝多委屈,他明明是天子,國家都是他們家的,但為了百姓,他主動後退,不能理政,一代代都忍辱負重,你說,誰會怪他?”

    “那到時候的掌權人是……”

    “宰相、首輔……什麼都行,隔幾年換一個,他不是皇帝,不用當一輩子,先把規矩定下來,到時候就退。”

    “若有權相圖謀不軌……”

    “民眾的基本啟蒙已經開放,說明教育已經成體係,把皇帝主動虛君的苦衷和偉大,以及這一套體製的必要性,寫進給每個小孩子看的教材裏。隻要不遇上非常極端的情況,這個體係是可以長期持續的……”

    兩人緩緩前行,左修權不時提問,寧毅隨即做出解答。如此過得一陣,左修權麵上的神色愈發怪異起來。

    如果說他一開始的提問或許隻能算是起了一點點的小心思,想要在寧毅這邊套點零碎的意見,寧毅的那番回答便著著實實的讓他心情複雜難言,但那時他還覺得那番話語是這位心魔的隨手反擊,誰知到得此時,他還一五一十地將整個框架都給推演完全,若說一開說拋出的東西猶如妖魔的惑人之語,到得此時,卻簡直讓人覺得有些苦口婆心的感覺。

    尤其是到得後來,隻聽寧毅道:“……關於君主立憲的一些想法和難點,這幾年在華夏軍中有過不少的推演,資料還在和登存著,左先生有興趣,這次叫人給你搬到成都來。”

    左修文遲疑半晌,終於還是道:“寧先生這……莫非還真是想讓武朝走出一條路來?”

    “說來容易做時難,憑著我和一幫孩子區區幾年的推演,難道就真能把事情辦成?”

    “可……若寧先生真的誠心相告,至少……可能性是有的。”

    左修文蹙著眉,拱了拱手,他話語之中不能確定的終究還是“寧先生真如此豁達?”但畢竟沒有問出來,寧毅看著他,笑了笑。

    “如今這天下的許多人,都知道我華夏軍的目的是為了滅儒、是為了開民智、是為了平等和覺醒……從核心上來說,福州的小皇帝,現在是想用尊王攘夷來對抗共治天下,這是底層思維的更改。”寧毅的手在腦袋旁邊指了指,“會有多難,左先生能想得到,但在華夏軍,我們要嚐試用格物學的思維對抗過去的玄學思維,用以道理為先的思維順序對抗情理法的思維方式,要用人權、平等對抗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階級觀念,這有多難呢?左先生能夠想到嗎?”

    寧毅笑了笑,他的目光平靜,眼中是雪山與大海般的浩瀚與冷酷。

    “有關於民智的開放、民權的啟蒙,我們在推演當中考慮過很多種狀況和方式,這當中,存在沒有皇帝的開放,也存在有皇帝的開放,存在和平年代的開放也存在戰亂年代的開放,這些推演和想法不一定有用,但左先生,隻要你有興趣,我絕不藏私,因為推演隻是空想,如果在福州能夠最大限度地出現一場開民智的實驗,就算它是在君主模式下的,我們也能得到最大的經驗。”

    “我們這片地方、這個社會的思維基礎是玄學的,玄學的特征是從整體到部分,是情緒高於道理,比如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無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聽起來很有道理,大家就一代代傳下來,覺得是真理,但是它的出發點在哪裏,誰觀察到的,誰能嚴格證明它?大家習慣於接受一些聽起來就對的道理,但為什麼對,其實我們過去的思維是不做想象的……而格物學的思維要反過來,徹底地反過來。”

    “格物學的思維要從部分到整體,我們先弄清楚手頭能清楚的一分一毫,假設它有什麼規律什麼原理,要嚴格地做出推演。格物學不說什麼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和登,我們做鐵板,想要得到一個平麵,什麼是平麵?對普通人來說就像桌子看起來平就行了,我們用水輪機壓住兩塊鐵板互相摩擦,兩塊鐵板在不斷的摩擦過程當中越來越滑,最後它們每一處都趨於最精確的平麵,這個可以通過數學和幾何學來證明,這是最原始也最精確的平麵……”

    “要從玄學走向格物,需要改變的是最底層的思維方式甚至不是某一個思維,不是拍拍腦袋說,哦這個道理看起來對,這句話看起來很有哲理,就能認為它是對的。左先生,這是華夏軍要對抗的東西,今天金人的大造院在學習格物,福州在學習格物,天下各方,我都鼓勵他們學習格物,不學習,我就用炮彈打爆他的頭。這樣也許幾十上百年,我們能夠真正理解格物學、唯物論的思維方式。”

    寧毅說到這裏,左修權蹙眉開口:“可為何……格物學的思維,就高於玄學呢?”

    寧毅搖頭:“不是高於玄學,我從一些西邊傳過來的書裏,發現他們的思維,是從部分入整體的那是極西之處,可能相隔萬裏,當年絲綢之路的終點。我用這種思維做了各種設想,出現了你今天看見的這些熱氣球、千裏鏡、大炮、火箭彈……玄學思維走到現在,隻能用作一些大而無當的哲學思考,儒家從最初教化天下的想法走到現在,選擇了閹割人性。孔子說以直報怨,到如今大家知道的都是以德報怨,為何啊,治人的這一套,再走一千年,不會出現真正的變化了。”

    “從部分入整體的思維形式中,存在無數的可能性,今天你看到的才隻是剛剛開頭,我們對造紙的革新至少就令教化萬民看到了希望接下來該吃透這一套思維了,等到這一套思維也吃得七七八八,再與玄學體係下的哲學、人文結合,也許我們真能看到某一天的世界大同。”

    他揮了揮手。

    “我很難解釋它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但我已經看到了,我就要把它推出去。我可以把格物學的想法灑得漫天都是,華夏軍裏平等的理念誕生了老牛頭,江南一個何文,學著打地主分田地,現在創立了什麼公平黨,接下來不管是臨安還是劉光世、戴夢微之流,又或者是晉地,都會選擇或多或少的改革,這些改革的嚐試,會變成整個天下的養分。”

    “接下來會成功的也許不是我們華夏軍,老牛頭可能破產,公平黨可能變成一把大火之後燒光,華夏軍可能真的剛強易折,有一天我死了,各種想法如燈火破滅,但我相信,種子已經留下來了。如果我的理念不能勝利,我很樂意看見福州的君武走通一條君主立憲的道路,因為那也會在一定程度上,打開民智。祝他成功,希望他成功。”

    寧毅的話語說到這裏,左修權麵上的表情終於不再複雜,他神色鄭重,朝著寧毅拱手一揖,寧毅托住他的雙手,在手背上拍了拍。

    “當然在各種細節上,接下來還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首先的一點,君武拋出我跟他師徒關係的這些小聰明不要繼續了,平民之中傳一下當然有好處,但在中上層,有一些忠於武朝、願意陪著小皇帝破釜沉舟的大人物,可能會因為這個傳言以及他默許的態度,放棄對他的支持。所以在明麵上,他必須有所表態,一定要擺明他是武朝正統的姿態。”

    “……另一方麵,格物學的理念、書籍,我都可以開放給他,成果不給,他必須自己培養工匠,在工匠中培養合格的唯物學思維。我也可以坦白說,他失敗了,這個攤子就歸我了,我是不安好意的。”

    “……當然,對於匠人的培養、工廠的建立、學校的運作和教育的啟蒙、底層的一些組織方式,我可以給予方便,讓那邊有所參考。例如你們留在這邊的那些孩子,文懷最近在潭州是立了大功的,如果你們希望,可以借他們去福州,幫忙協助一些基層組織的建立,當然是否信任他們,信任到什麼程度,就看你們了。”

    “還有很多東西,之後都可以詳細談一談,接下來是風起雲湧的年代,準備迎接一場波瀾壯闊的變革吧。”

    寧毅笑著:“成都歡迎你。”

    ……

    陽光從天空灑落,左修權站在劍閣的城樓上,看著天空中飄飛的雲朵。這是酷暑下的晴空,空氣也並不憋悶,不會有雨,但他的耳邊,仿佛有陣陣雷聲掠過。

    接下來是風起雲湧的年代……

    他的腦海之中還在響著寧毅的話語。

    ……

    在這之前數日,黃河南岸,前去女真東路軍營地當中遊說宗輔宗弼的臨安使節團,被女真人踢出了大營。

    之後,有一位麵容和善卻也帶著威嚴的胖子乘小舟渡過了黃河,他進入軍營當中,見到了女真的兩位王爺。

    雙方之間有過恐嚇與謾罵,有過言語間的爭鋒相對,但最終雙方初步達成了來日休整完成、再做一場堂堂正正的正麵決戰、取下對方頭顱的共識。

    黃河兩岸的軍隊開始按照約定的步驟彼此運作,浩浩蕩蕩的女真東路軍,開始過江北行。而身在江北的完顏昌、術列速軍隊,繞開了梁山附近的一些固定位置,並且停止了對附近城池村落的燒殺搶掠。

    ……

    福州,君武與周佩等人每日裏接待一位一位甚至一隊一隊的大儒、顯貴,雙方相互試探、敷衍,又或者幹脆挑明了一些東西。有人離去,當然也有人留下。

    相對於君武的意誌堅決,周佩的態度更溫和一些,由於當年趙鼎的孫女趙小鬆救過她的性命,不少大儒找上這一條關係,來到長公主府,詢問這事態是否能有所轉圜。

    往日裏在臨安的時候,她扮演的角色更為保守,時常勸阻當時身為太子的君武,不要過於激進,與眾人搞壞了關係。但到得此時,她也已經認同了不再修補這艘破船的方針。

    “往回走,已經沒有路了啊。”

    交談的最後,她也每每這般歎息,她畢竟年輕,縱然經曆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卻終於能夠接受這種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道路。最終也有一部分老人願意將身家性命交托過來。

    改革已經開始推進,不詳的讖語與推測每一天都在進入她的耳朵,人們都在預言他們未來的引火自焚。有的時候,她會從夢中驚醒,星光之下,她會望向東邊的大海。

    “……你輔佐君武,小佩……你輔佐君武,將周家的天下傳下去、傳下去……傳下去……啊?”

    她想起周雍臨死時的囑托。

    父皇啊……

    我們還能不能……走到那裏呢……

    不久之後,會有一箱一箱的東西,從西南的數千裏外運送過來。

    ……

    沒有多少人料到,在這遼闊的天地間,相對於抗金大戰更為熾烈、也更為複雜的火焰,竟是在金人的第四次南征之後,才開始出現的。

    ……

    雲中。

    事情的因果,是從很小的地方牽連過來的。

    那是十餘年前,女真人的第二次南征,攻入了武朝的首都汴梁,他們擄走數十萬漢人,北上為奴。

    漢奴的生活極其艱苦,尤其是靖平之恥時抓來的第一批漢奴,十餘年前十有其九已經在非人的折磨中死去了。

    這中間,曾經有一戶汴梁的官宦人家,舉家被抓來北地,其家中的男人成為奴隸,女人成為妓戶,在被抓來的幾年間,有數名成員已經相繼死去。到天會十年時,這戶人家的家主,原本是武朝的額禮部官員,曾為了求活,向上頭報告一則消息。

    這則消息是:他的兒子曾經棄文從武,在武朝武瑞營中擔任軍官,後來跟隨黑旗軍寧毅弑君造反,成為黑旗軍最核心的成員,他的兒子,名叫羅業,將來必然會派出人手,到金國來營救他們一家。

    當時正值小蒼河大戰時期,戰神婁室已經隕落西北,這位羅姓官員希望金人能夠留下他們一家性命,到西北勸降又或者可以在將來成為誘餌,誘捕黑旗奸細。

    一名金國官吏對此事做了記錄,但並未對其采取特殊照顧。

    一直到小蒼河大戰結束,在西北付出慘重代價的金人開始重視情報戰,希尹命完顏青玨等人組織力量,關注西南時,這份記錄才又被找出來了一次,但在當時,羅家的許多人,包括那位羅姓官員,都已經死去了,並且由於天南地北消息不暢,雲中的眾人也無法判斷這份情報的真偽,這份情報一度又被擱置下來。

    不久之後,一位名叫滿都達魯的總捕注意到了這份情報,此時原本的羅家人,僅剩一位半瘋的小女兒仍在苟延殘喘了。

    這一年是天會十五年,五月中旬剛過不久,有人過來報告,在最近的清查之中,那位瘋女人不見了。此時粘罕大軍於武朝西南慘敗的消息已經傳開,金地的漢奴每一天都有不少人在無辜慘死,原本由吳乞買發布的打殺漢奴者要交罰款的發令一時間都無法施行,一個瘋女人,無聲無息地死掉了,並不出奇。

    治安已經混亂,漢奴的反抗與逃亡隨時都要變得激烈,滿都達魯此時還有許多事情,但多年老捕頭養成的直覺令他關注了一下這件事。

    五月二十三,有商旅的車隊駛向雁門關。

    盧明坊在車隊當中,回望了看來荒涼的幽燕景色。

    他其實是汴梁長大的孩子,尚未完全成年,女真人殺來了,他經曆了戰亂,不久之後跟隨父親去到雲中打開局麵,又過得不久,父親死去。他已有半生與幽燕為伴。

    十餘年間,他隻南下了三次,兩次在小蒼河,一次在西南,看見的也都是荒涼景象。眼下華夏軍已經大勝,占領了成都平原,他去到成都,能看到富庶繁華的南方城市了。

    想一想,過往的記憶幾乎已變得遙遠,漢人的繁華是怎樣的一副景象來著?他腦中想想,清晰的竟隻有北地的風光。

    盧明坊死於五月二十四這天傍晚。

    不久之後,他殘破的屍身被運回雲中,女真人開始宣揚他們殺死了黑旗在北地的細作首領。

    湯敏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具近乎麵目全非的屍體,他辨認了許久,臉頰抽動了好幾下。

    那似乎是五月底的黃昏,他走到不知名的黑巷子裏,嘔吐了一次,雲中府裏,對漢奴的打殺正變得愈演愈烈。這一刻,他是黑旗軍在北地的真正負責人了。

    “老盧啊……你是怎麼讓自己保持分寸的?”他坐在巷子裏,腦中響起的不久之前的聲音,“我是說,你可比我有分寸多了……”

    盧明坊坐在那兒,做出了回答,他回答了什麼呢?盡管已想不起來了,但或許是想起戰友,湯敏傑的嘴角,還是有笑容,勾起來了……

    ……

    安惜福帶領隊伍越過劍閣,跟隨人群朝成都方向行進時,晉地的氣氛正變得肅殺。

    宗翰與希尹率領人數已不多的西路軍,在北歸的途中不斷籌劃著未來的方向,他們的信函已經一封一封地發回金國,一方麵表明態度,一方麵講清事實,希望以最為妥帖的方式,完成未來的權利交替,也希望金國境內的高層元老們,能夠意識到黑旗的威脅,盡可能地達成某方麵的共識。

    這是史無前例的慘敗。但與此同時,宗翰與希尹過去長勝的戰績還是能夠說明一部分的問題。五月裏上京的皇宮之中,有人對精神極為虛弱的皇帝吳乞買念了數遍由宗翰、希尹發來的信函,這位金國皇帝的意誌極為堅韌,他在中風偏癱之後咬牙堅持了兩年之後,等待著南征大戰的結束,五月二十五,他的意識罕見地清醒過來,對於這次南征的結果,留下了些許旨意。

    他跟隨阿骨打起事,與宗翰、希尹一道廝殺半生,這一刻,這位已近彌留的皇帝,依然用最後的力量回應了千裏之外戰友的求助。

    ……

    日光正在落下。

    不久之後,它沉落大地,就要激起最熾烈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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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1-19 22:49:54
第九六七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一)




    六月十二,回到成都的第三天,仍舊是開會。

    上午辰時將盡,這一天會議的第二場,是各個戰場上報功、預備授勳名單的彙總報告——這是他隻需要大致聽聽,不需要多少發言的會議,但喝著熱茶,還是從名單中找出了寧忌的三等功報備來。

    有關於軍功授勳的彙總在大戰停歇後不久就已經開始了,連續半年的大戰,戰前、後勤、敵後各個部門都有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些英雄甚至早已死去,為了讓這些人的功績和故事不被磨滅,各軍在表功之中的積極爭取是被鼓勵的。




    此後經曆了將近一個月的對比,整體的名單到眼下已經定了下來,寧毅聽完彙總和不多的一些扯皮後,對名單點了頭,隻對著寧忌的名字道:“這個三等功不通過,其他的就照辦吧。”

    下方幾人麵麵相覷,猶豫了一陣後,一旁的總參謀長李義開口道:“寧忌的三等功,內部已經商量過好幾次,我們覺得是妥當的,原本準備給他申報的是二等,他這次大戰,殺敵不少,其中有女真的百夫長,拿下過兩個偽軍將領,殺過金人的斥候,有一次作戰甚至為落入險地的一個團解了圍,幾次受傷……這還不止,他在醫療隊裏,醫術精湛,救人很多,不少士兵都記得他……”

    李義一邊說,一邊將一疊卷宗從桌下挑選出來,遞給了寧毅。

    西南大戰落幕後,寧毅與渠正言迅速去往漢中,一個多月時間的戰後收尾,李義主持著大部分的具體工作,對於寧忌的論功問題,顯然也已經斟酌許久。寧毅接過那卷宗看了看,隨後便按住了額頭。

    “他才十三歲,光這上頭就殺了二十多個人了,還給他個三等功,那還不上天了……”

    “這是殺敵……”

    “是啊,英雄所為……”

    “要鼓勵……”

    一群人開始嘰嘰喳喳,寧毅的目光掃過一遍,負責後方的侯五道:“其實後邊的民兵也報過兩個孩子的三等功,有一個是發現了大撥逃兵,趕快示警,後來還撿了鐵叉插死了一個,跟寧忌的年紀也差不多……”

    “是啊,其實農村裏十三四歲也有出來當家的了……”

    “……”

    寧毅揉著額頭,心有點累:“行了,別人立功,都是陷在絕地裏殺出來的,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戰績說起來漂亮,實際上跟的都是精銳的隊伍,在後頭遇險,幾個軍醫師傅首先保的是他,到了前線,他不是跟在軍醫總營地裏,就是跟著鄭七命這些人帶的精銳小隊。他立功有身邊人的原因,身邊戰友犧牲了,或多或少的也跟他脫不了幹係。他不能拿這個功勞。”

    說著還是將寧忌的名字劃掉:

    “誰有意見,再來找我。”

    ……

    一個上午開了四個會。

    中午時分,寧曦過來了。今年三月底已滿十八歲的年輕人身著黑色軍服,身形挺拔,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父子倆坐在一塊吃了午飯,寧曦先是交代了一個多月以來負責的工作狀況,隨後與父親交流了幾樣美食的心得,最後提起寧忌的事情。

    “……二弟是五月上旬從前線撤回來,我倒是想照你說的,把他勸回學堂裏,不過各方善後都還沒完,他也不肯,隻答應秋天各方麵事情恢複以後,再重新入學……當時他還有心情跟我鬥智鬥勇,但後來娘安排嬋姨帶著他去拜訪嚴飆嚴大夫以及另外幾位犧牲了的戰士的家裏人,爹您也知道,氣氛不好,他回來之後,就有些受影響了……”

    “影響大嗎?”

    “不知道,就是有點沉默寡言,不開朗了。”

    “老二以前就比你安靜。”

    “不是啊,爹,是有心事的那種沉默寡言。你想啊,他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就算在戰場上麵見的血多,看見的也算是慷慨激昂的一麵,第一次正式接觸後頭家屬安置的問題,說起來還是跟他有關係的……心裏肯定難受。”

    “現在安排在哪裏?”

    “還是當軍醫,最近比武大會初選不是開始了嗎,安排在會場裏當大夫,每天看人打架。”

    “他沒說要參加?”

    “爹,這事很奇怪,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這種熱鬧小忌他肯定想湊上去啊,而且又弄了少年擂。但我這次還沒勸,是他自己想通的,主動說不想參加,我把他安排到場館裏治傷,他也沒表現得很興奮,我熱臉貼了個冷屁股……”

    “然後呢?”

    “我們聊了幾次,隻有一件事情,二弟表現得還挺高興的。”

    “……”

    “軍功章啊爹。”

    “……我倒沒想到你是首先過來提意見的。”

    木桌前寧曦目光澄澈,說出過來的目的,寧毅看著他卻是有些失笑。

    隻聽寧曦隨後道:“二弟這次在前線的功勞,確實是拿命從刀口上拚出來的,原本二等功也不過份,就是考慮到他是您的兒子,所以壓到三等了,這個功勞是對他一年多來的認可。爹,他殺了那麼多敵人,身邊也死了那麼多戰友,如果能夠站上台一次,跟別人站在一起拿個勳章,對他是很大的認同。”

    寧曦的性情開朗,一開始的閑聊還有些說笑的感覺,這時候談到這件正事,言語與表情也認真起來。見寧毅點了點頭,卻未說話,他才繼續補充。




    “爹,您這次把他的功勞撤掉,大概的想法我也能猜到,第一是怕下麵生出閑話,第二,也是為了保護他,不想讓他到風口浪尖,成了別人的目標,又或者,您還會擔心……一些其它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雙手輕輕握起來,語氣斟酌:“譬如……您也許會擔心,他進入別人視野之後,一些有心人……不僅僅是要害他,還有可能,會在他身上動心機,做挑撥……有些人帶著的,甚至不是敵意,會是善意……”

    寧曦的話語緩慢,顯然也在小心地考慮言辭,坐在對麵一直看著他的寧毅拿起筷子,笑了起來:“也是……政治、心術、帝王之學,你也接觸一段時間了……”




    “爹,我有信心,寧家子弟,絕不會在這些方麵相爭。我知道您一直討厭這些東西,您一直討厭將我們卷進這些事裏,但我們既然姓了寧,有些考驗終究是要經曆的……軍功章是二弟應得的,我覺得就算有隱患,也是好處居多,所以……希望爹您能考慮一下。”

    他說完話,抿了抿嘴,模樣顯得真誠無比。

    房間裏沉默片刻,寧毅吃了一口菜,抬起頭來:“如果我仍然拒絕呢?”

    “您上午駁回勳章的理由是認為二弟的功勞名不副實,占了身邊戰友太多的光,那這次敘功我也有參與,許多詢問和記錄是我做的,作為大哥我想為他爭取一下,作為經手人我有這個權力,我要提起申訴,要求對撤掉三等功的意見作出複核,我會再把人請回來,讓他們再為二弟做一次證。”

    寧毅點了點頭,笑:“那就去申訴。”

    “我若申訴成功,您這邊得認。”

    “不一定,”

    “那我也申訴。”

    父子倆如此這般談完了公事,吃完了剩下的飯菜,寧曦又提了幾件近來的趣事方才告辭離開,大概是要為弟弟爭取三等功去了。

    時間尚未過午,外頭的院子裏有明媚的陽光落下來,這是成都的盛夏,但並不炎熱,氣候溫暖宜人。寧毅在院子裏走了片刻,搬了張椅子在院落一側巨大的金絲楠樹下坐著,一道道光芒透過樹蔭,落在他的手上。

    “夏天也不熱,跟假的一樣……”

    他看著手上落下的光,喃喃低語了一句,回想起來,上一世時待過的成都,似乎要比眼下更熱一點?但關於溫度的記憶已經模糊在遠處,想不起來了。

    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過去的事情。一方麵自然是因為寧曦,他過去的那段生命裏沒有留下子嗣,關於教導和培養孩子這些事,對他而言也是新的體驗,隻是這十餘年來忙忙碌碌,轉眼間寧曦竟已十八歲了,想一想眼下這具身體還不到四十的年紀,霍然間卻有了老的感覺。




    而最主要的,則是因為寧曦話語中“您一直討厭將我們卷進這些事裏”的一段,這話語應當是檀兒跟他說起的,卻或多或少,讓他此時的心緒有些複雜。

    樹蔭之下光影參差,他回想著初到江寧時的心境,時間轉眼過去二十年了,那時候他帶著疲憊的心思想要在這陌生的朝代裏安靜下來,隨後倒也找到了這樣的安靜。江寧的春雨、蟬鳴、秦淮河畔的棋聲、水麵上的烏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車轍、一個個淳樸又傻不溜丟的身邊人……原本想要這樣過一輩子的。

    走到現在,又到這樣的局麵裏了……他看著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餘年來的戰爭,一次一次的拚命,到現在成天還是開會、接待這樣那樣的人,理由說起來都明明白白。但說句實在的,一開始不打算這樣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憊居多,次之的是對自己的調侃和吐槽,倒不至於為此迷惘。但這當中,也確實有一些東西,是他很忌諱的、下意識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裏的幾個孩子別受到太大的影響,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這樣感性的傾向,家中恐怕隻有檀兒、雲竹等人能夠看得清楚。而且隻要回到理智層麵,寧毅也心知肚明,走到這一步,想要他們不受到自己的影響,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兒等人教寧曦如何掌家、如何運籌、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摻雜一些帝王之學,寧毅也並不排斥。

    自己不當皇帝,寧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為寧家這個家族勢力的接班人,擔子多半還是會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寧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況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護住家人平安的問題也不大。

    但對於此後的幾個孩子,寧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給他們豎起一道藩籬,至少不讓他們進入到與寧曦類似的區域裏。

    不給老二軍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雖然不會當皇帝,但一段時間內的執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於內部的大部分人員,在正式地進行過一次新的權力交替前,都很難清晰地相信這樣的理念,那麼寧曦在一段時間內縱然沒有名頭,也會被有心人認為是“太子”,而一旦寧忌也強勢地進入前台,不少人就會將他當成寧曦的順位競爭者。

    外部的壞心還好應對,可一旦在內部形成了利益循環,兩個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響。他們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將來呢?寧忌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慫恿呢?眼下的寧曦對一切都有信心,口頭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歲的年輕人,真見過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樹下想著這一切,一方麵知道想也多餘,另一方麵又不能不想,不免為自己的未老先衰歎一口氣。

    這時候外頭的成都城必然是熱熱鬧鬧的,外間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種或心懷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經朝川蜀大地聚集過來了。

    城內幾處承載各種理念的宣傳與辯論都已經開始,寧毅準備了幾份報紙,先從抨擊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揚華夏軍大勝的理由開始,隨後接受各種反駁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裏掀起大討論的氛圍,隨著這樣的討論,華夏軍製度設計的框架,也已經放出來,同樣接受批評和質疑。

    華夏軍敞開大門的消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於路途原因,六月裏這一切才稍見規模。籍著對金作戰的第一次大勝,不少書生文士、有著政治抱負的縱橫家、陰謀家們即便對華夏軍懷抱惡意,也都好奇地聚集過來了,每日裏收稿刊載的辯論式報紙,眼下便已經成為這些人的樂園,昨日甚至有財大氣粗者在詢問直接收購一家報刊作坊以及熟練工的開價是多少,大概是外來的豪族眼見華夏軍開放的態度,想要試探著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場玩,寧毅是持歡迎態度的,他怕的隻是活力不夠,吵得不夠熱鬧。華夏軍政權未來的主要路線是以生產力推動資本擴張,這中間的思想隻是輔助,反倒是在熱鬧的爭吵裏,生產力的進化會破壞舊的生產關係,出現新的生產關係,從而強迫各種配套理念的發展和出現,當然,眼下說這些,也都還早。

    論壇式的報紙成為文士與精英們的樂園,而對於普通的百姓來說,最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經開始進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成年組與少年組的報名選拔了。這比武大會並不單單比武,在擂台賽外,還有長跑、跳遠、擲彈、蹴鞠等幾個項目,海選輪次進行,正式的賽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預熱的一些小賽事,眼下也已經引起了不少的議論和追捧。

    歸根結底,這次打敗了金軍的是華夏軍,那麼理論上來說,整個天下,華夏軍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隊,能夠在華夏軍地盤的擂台上嶄露頭角,對於整個天下的武者來說,恐怕都會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寧毅沒有多少時間參與到這些活動裏。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進展,能夠參與的也隻能是一場場枯燥的會議。

    而也是因為已經打敗了宗翰,他才能夠在這些會議的間隙裏矯情地感歎一句:“我何苦來哉呢……”

    在金絲楠的樹蔭裏坐了一陣,午睡的時間也沒有了。這天下午倒是隻有兩場會議,第二場會議結束後申時尚未過,寧毅找人詢問了寧忌此時居住的地方,隨後召集杜殺帶隊離開駐地,朝那邊過去。

    寧毅等人進入成都後的安全問題原本便有考量,臨時選擇的駐地還算僻靜,出來之後路上的行人不多,寧毅便掀開車簾看外頭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數朝以來都是州郡治所,華夏軍接手過程裏也沒有造成太大的破壞,下午的陽光灑落,道路兩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樹木也從院牆裏伸出茂密的枝條來,接葉交柯、彙成清爽的林蔭。

    寧毅看得一陣,跟杜殺說道:“最近想要殺我的人好像變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殺笑起來:“有當然還是有,真敢動手的少了。”

    “世風日下,練武的都開始慫了,你看我當年掌秘偵司的時候,威震天下……”寧毅假假的感歎兩句,揮揮衣袖做出老學究回憶過往的派頭。

    杜殺便也笑:“秘偵司那時候我們還在苗疆窩著……其實按照外頭那些人的說法,你現在才算是局麵已成,刺殺晚了,也是殺不到了。眼下他們更多打主意的,還是寧曦他們這幫孩子。對女真人他們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魯莽的,去了北邊寸步難行,但是說到對西南下手,什麼縱橫之道、鬼穀之學、詭變之術,最近聽過不少次。這次過來成都的異想天開之輩不少。”

    寧毅對這些異想天開之輩沒什麼想法,隻問:“最近過來的武林人士有什麼出彩的嗎?”

    “我聽說的也不多。”杜殺這些年來多數時間給寧毅當保鏢,與外界綠林的往來漸少,此時皺眉想了想,說出幾個名字來,寧毅大都沒印象:“聽起來就沒幾個厲害的?什麼紅顏白首崔小綠之類名震天下的……”

    杜殺卻笑:“老一輩綠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這些年中原淪陷女真肆虐,又死了很多。今天能冒出頭的,其實不少都是在戰場或者逃難裏拚出來的,本事是有,但如今不同以前了,他們打出一點名氣,也都傳不了多遠……而且您說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聖公造反前,那崔姑娘就是個傳聞,說一個姑娘被人負了心,又遭了陷害,一夜白頭之後大殺四方,是不是真的,很難說,反正沒什麼人見過。”

    “啊。”寧毅微微頓了頓,“說起來當年傳聞的幾大宗師裏,就隻有她我一直沒見過,這些年原本還很期待的,你這樣一說,我們還真是老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別說紅顏白首,就說十多年前的聖公、雲龍九現,還有死在了陳凡手上的司空南,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記得?而且你之前也說過,火槍一出,綠林的時代快結束了,您這邊每天關心的都是家國大事……怎麼突然又對武林上心了?”

    寧毅坐正了笑:“當年還是很有點情懷的,在密偵司的時候想著給他們排幾個英雄譜,順便鎮壓天下幾十年,可惜,還沒弄起來就打仗了,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號……不夠響亮啊,都是被一個周喆搶走了風頭。算了,這種情懷,說了你不懂。”

    “……是不太懂。”杜殺平靜地吐槽,“其實要說綠林,您家裏兩位夫人就是數一數二的大宗師了,用不著理會今天成都的那幫小年青。另外還有小寧忌,按他如今的進展,將來橫壓綠林、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會是你寧家最能打的一個。你有什麼念想,他都能幫你實現了。”

    “杜殺啊……你看我是會把夢想交給孩子去實現的那種人嗎?”

    寧毅麵容肅穆,一本正經,杜殺看了看他,微微蹙眉。過得一陣,兩個老男人便都在車上笑了出來,寧毅早年想當天下第一的情懷,這些年相對親近的人大都聽過,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拿出來說一說,如杜殺等人自然不會當真,偶爾氣氛融洽,也會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陸陀的戰績來說笑一陣。

    隊伍在這樣的氛圍中走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臨近了城池東頭的一處院子,院門外的林木間便能見到幾名著便裝的軍人在那守著了。人是跟隨在西瓜身邊的近衛,彼此也都認識,顯然西瓜此時正在裏頭探望孩子,有人要進去通報,寧毅揮了揮手,隨後讓杜殺他們也在外頭等著,推門而入。

    安排寧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廢了許久的廢院,內裏談不上奢華,但空間不小,除寧忌外,上頭還準備將這次比武大會的其他幾名大夫安排進來,隻是一時間並未安置妥當。寧毅進去後繞過尚未完全打掃的前庭,便看見後院那邊一地的木頭,全都被刀劈開了兩半,寧忌正坐在屋簷下與西瓜說話。

    “……在戰場之上廝殺,一刀斬出,絕不留力,便要在一刀之中殺死敵人,刀法中許多花俏的想法便顧不上了,我試過許多遍,方知爹當年打造的這把軍刀真是厲害,它前重後輕,弧線內收,雖然花樣不多,但猝然間的一刀砍出,力大無比。我這些日子便讓人從周圍扔來木頭,隻要眼明手快,都能在空中將它一一劈開,如此一來,或許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來……也不知爹是怎麼想的,竟能打造出這樣的一把刀……”

    寧忌此時在那邊說起的,自然是父親當年著人打造的類似狗腿的軍刀了。寧毅在外頭聽得舒心,這把刀當年打造出來是為了試驗,但由於沒有什麼配套的練法,他用得也不多,想不到竟收獲了兒子的欽佩。

    裏頭寧忌的說話間,一旁未著戎裝,隻身穿水藍色衣裙的西瓜卻搖了搖頭。

    “……戰場是戰場,戰場上你有戰友的幫忙,拚的是短時間內最強的血勇,一刀斬出自然傾盡全力,可你將來還要上戰場跟人拚刀啊?火槍出來了,帝江也有了,你一個孩子練了最強的一刀又有什麼用?你將來還會遇上綠林搏殺,也許會有幾十個人來刺殺你,你一刀就算能劈開一個人的頭又能怎麼樣,其他人一擁而上,就殺了你了!”

    西瓜麵色如霜,話語嚴厲:“兵器的特性越是極端,求的越是持正中庸,劍柔弱,便重正氣,槍僅以鋒刃傷人,便最講攻守得宜,刀霸道,忌諱的便是能放不能收,這都是多少年的經驗。如果一個練武者一次次的都隻求一刀的霸道,沒打幾次他就死了,怎麼會有將來。前輩左傳書《刀經》有雲……”

    西瓜自幼不太讀書,這些年來對於之乎者也也是大皺眉頭,但說起刀法來,卻委實有著不折不扣的宗師風範,想來這也是嶽父劉大彪為她打下的基礎。寧毅聽得一陣,見兩人都發現了他,這才走了進去。寧忌起身行禮,叫了一聲爹,西瓜卻隻是站起來,抿了抿嘴,一副我還沒訓完孩子呢你來湊什麼熱鬧的感覺。

    寧毅摸了摸兒子的頭,這才發現兩個月未見,他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你瓜姨的刀法天下無雙,她的話你還是要聽進去。”這倒是廢話了,寧忌一路成長,經曆的師父從紅提到西瓜,從陳凡到杜殺,聽的原也就是這些人的訓,相對而言,寧毅在武藝方麵,倒是沒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隻能起到類似於“番天印打死陸陀”、“血手人屠教訓周侗”、“震懾魔佛陀”這類的激勵作用。

    如此說完,想了想,還是決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

    “不過說起來呢,經驗可以學,《刀經》裏的道理,就要斟酌著用,要有分辨。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啊,越是在發展的初期,越是會產生很多讓人看不明白,但感覺非常厲害的說法,所以越是聽起來不明覺厲的東西,越要警惕,相反,這類事情越是研究得多,能夠陳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甚至就隻會變成數據的集合……”

    “武藝也是這樣,你瓜姨要提醒你的,是練武的方向要全麵,不要沉迷在一個方向裏,但是關於怎麼樣才能打出最強的一拳,砍出最厲害的一刀,這樣的探索當然也是有用的,到了以後,我們可能會把一個習武者從小到大的鍛煉都統計下來,你吃些什麼東西,手上的力量會變到最強,用什麼樣的角度劈砍,這一刀最快,但同時我們還要統計,怎麼樣利用這些經驗,人的反應最敏捷,在敏捷的同時,我們可能還得去想,如果平衡一下,要在保持敏捷、力量的同時,還保留最大的耐力,怎麼樣最為合理……”

    “那個時候,習武這件事,就一點都不神秘了,所以啊,《刀經》的問題就在於,中間玄之又玄的表達太多……算了,這些你先記住就行……”

    寧毅說到這裏,寧忌似懂非懂,腦袋在點,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眯了眼睛,終於忍不住,走過來一隻手搭在寧忌肩膀上:“好了,你懂什麼刀法啊,【】這裏教孩子呢,《刀經》的壞話我爹都不敢說。”

    寧毅看著她,隨後失笑:“我也不是說《刀經》真的不好,但是時代在進步,大家看問題的角度是會變的。”

    “在外頭你瞎說騙騙別人沒事,但小孩子練刀的時候,你別把他教歪了!”

    “什麼叫教歪了,刀法我也有心得的,你過來,我要教育一下你。”

    寧毅笑著走到一邊,揮了揮手,西瓜便也走過去:“……你有什麼心得,你那點心得……”

    “……當年在杭州,我勤加練習,進步飛快,一刀砍了湯寇……”

    “……我空手能劈十個湯寇……”

    “……這個事不是……不對,你吹牛吧你,湯寇死這麼多年了,沒有對證了,當年也是很厲害的……吧……”

    寧毅與西瓜背對著這邊,聲音傳過來,針鋒相對。

    “……反正你就是亂教孩子……”

    “……你懂什麼,說到使刀,你也許比我厲害那麼一點點,可說到教人……這些年,紅提和你都在給他打基礎,紅提教他劍法、你教他刀法、陳凡教他使拳、杜殺他們又教刀法、小黑沒事傳他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宇文飛渡還拉著他去打槍,其他的師父數都數不過來,他一個小孩子要跟著誰練,他分得清嗎……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他早被你們教廢了……”

    “……那你也不該詆毀《刀經》……”

    “……是超越它到更上麵去看事情……”

    “……而且使刀我哪裏隻比你厲害一點點了……”

    “……開染房了……單挑……”

    “……哈哈……”

    “……今天晚上……”

    “……誰怕你……”

    “……弄死你……”

    天邊的陽光變作夕陽的緋紅,院落那邊的夫妻絮絮叨叨,話語也散碎起來,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點了點,以作挑釁。這邊的寧忌等了一陣,終於扭過頭去,他走遠了一點,方才朝那邊開口。

    “爹!瓜姨!聽我一句勸!”

    夫妻倆扭過頭來。

    “打一架吧。”

    少年做出了誠懇的建議。

    寧毅微微愣了愣,隨後在夕陽下的院子裏哈哈大笑起來,西瓜的麵色一紅,之後身形呼嘯,裙擺一動,地上的木塊便朝著寧忌飛過去了。

    “阿瓜,教訓他。”

    寧毅在笑聲之中對打手做出了指示,此後院子裏發生的,便是一對父母對孩子諄諄教導的景象了,待到夕陽更深,三人在這處院落之中一道吃過了晚飯,寧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

    晚飯過後,仍有兩場會議在城中等待著寧毅,他離開院子,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裏去了。西瓜在這邊考校寧忌的武藝,停留得久一些,臨近深夜方才離開,大約是要找寧毅討回白日鬥嘴的場子。

    寧忌想一想,便覺得分外有趣:這些年來父親在人前出手已經甚少,但修為與眼光終究是很高的,也不知他與瓜姨真打起來,會是怎樣的一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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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1-22 08:38:20
第九六八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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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書信,留待犧牲後回寄,餘一生孑然,並無牽掛,思及前日爭吵,遂留下此信……”

    時間或許是一年以前的正月裏了,地點在張村,夜裏昏黃的燈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頭舔了舔毛筆的鼻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看看“餘一生孑然,並無牽掛”這句,覺得自己格外瀟灑,厲害壞了。

    “……餘十六從軍、十七殺人、二十即為校尉、半生戎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華,俱為虛妄……”




    他的毛筆字剛勁狂放,看來不壞,從十六從軍,開始回憶半生的點點滴滴,再到夏村的蛻變,扶著腦袋糾結了片刻,喃喃道:“誰他娘有興趣看這些……”

    隨後用黑線劃過了這些文字,表示刪掉了,也不拿紙重寫,後頭再開一行。

    “……餘十六從軍,半生戎馬,入華夏軍後,於作戰軍略或有可書之處,然為人為友,自覺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門,聰慧靈秀、知書達理,數載以來,得能與妹相識,為餘此生之大幸……”

    “會不會太誇獎她了……”老男人寫到這裏,喃喃地說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識的過程算不得平淡,華夏軍自小蒼河撤出時,他走在後半段,臨時接下護送幾名書生家眷的任務,這女人身在其中,還撿了兩個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膽,路上幾度遇襲,他救了她幾次,給過她兩個耳光,她在危急時也為他擋過一刀,受傷的狀況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後來一路上都是罵罵咧咧的鬥嘴,能把那個曾經知書達理小聲小氣的女人逼到這一步的,也隻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幫笨孩子都沒有自己這麼厲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計劃,危險重重,餘與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遠行,出川四路,過劍閣,深入敵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與妹爭吵,實不願在此時牽累旁人,然餘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睞,此情銘記在心。然餘並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鑒。”

    “……餘為華夏軍人,蓋因十數年間,女真勢大殘暴,欺我華夏,而武朝蒙昧,難以振作。十數載間,天下死人無算,幸存之人亦身處煉獄,其中淒慘情狀,難以記述。吾等兄妹遭逢亂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無用,隻得為此獻身。”

    “……餘出征在即,唯汝一人為心中記掛,餘此去若不能歸返,妹當善自珍重,往後人生……”

    他筆記潦草,寫到這裏,倒是越來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個知書達理的文人好好過日子的話語。到得停下筆來,兩張信紙上寥寥草草補補畫畫一塌糊塗,重讀一遍,也覺得各種詞不達意。例如前頭前頭說著“一生孑然並無牽掛”瀟灑得不得了的,後頭又說什麼“唯汝一人心中記掛”,這不是打自己的臉麼,而且感覺有點娘娘腔,後半段的祝福也是,會不會顯得不夠真誠。

    動筆之前隻打算隨手寫幾句的,劃了幾段之後,也曾想過寫完後再潤色重抄一遍,待寫到之後,反而覺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這兩天他都是各家拜訪,晚上還喝了不少酒,此時困意上湧,幹脆不管了。紙張一折,塞進信封裏。

    最好當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裏想。

    這天夜晚,便又夢到了幾年前從小蒼河轉移途中的情景,他們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濘中互相攙扶著往前走。後來她在和登當了老師,他在總參任職,並沒有多麼刻意地尋找,幾個月後又相互見到,他在人群裏與她打招呼,隨後跟旁人介紹:“這是我妹妹。”抱著書的女人臉上有著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的微笑。

    隻在沒有旁人,私下裏相處時,她會撕掉那麵具,頗不滿意地抨擊他粗魯、浮浪。

    ……

    書信跟隨著一大堆的出征遺書被放進櫃子裏,鎖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寧靜的地方,如此大概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五月,信函被取了出來,有人對照著一份名單:“喲,這封怎麼是給……”

    信函輾轉兩日,被送到此時距離張村不遠的一處辦公室裏,由於處於緊張的戰時狀態,被借調到這邊的名叫雍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辦公室中還有李師師、元錦兒等人在,眼見信函的樣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都沉默下來。




    西南戰事以勝利告終的五月,華夏軍中舉行了幾次慶祝的活動,但真正屬於這裏的氛圍,並不是慷慨激昂的歡呼,在繁忙的工作與善後中,整個勢力當中的人們要承受的,還有無數的噩耗與隨之而來的哭泣。

    這些天來,那樣的哭泣,人們已經見過太多了。

    當然,雍錦柔接到這封信函,則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也能讓人心存一分僥幸。這幾年的時間,作為雍錦年的妹妹,本身知書達理的雍錦柔在軍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麵上,她並沒有接受誰的追求,暗地裏或多或少有些傳言,但那畢竟是傳言。烈士戰死之後寄來遺書,或許隻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單方麵的行為。

    ——如此一來,至少,少一個人受到傷害。

    她們看見雍錦柔麵無表情地撕開了信封,從中拿出兩張墨跡淩亂的信紙來,過得片刻,她們看見眼淚啪嗒啪嗒掉落下來,雍錦柔的身體顫抖,元錦兒關上了門,師師過去扶住她時,嘶啞的哭泣聲終於從她的喉間發出來了……

    她們並不知道寫下遺書的是誰,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個男人得了雍錦柔的青睞,但兩天之後,大概有了一個猜測。

    從長沙回來述職的卓永青在回到張村後為死去的兄長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這種私人的祭奠這些年在華夏軍中通常從簡,頂多隻辦一天,以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繼趕了回來。

    犧牲的是渠慶。

    潭州決戰展開之前,他們陷入一場遭遇戰中,渠慶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頗為顯眼,他們遭遇到敵人的輪番進攻,渠慶在廝殺中抱著一名敵軍將領墜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錦柔到靈堂之上祭拜了渠慶,流了許多的眼淚。

    ……

    日月交替,流水悠悠。

    這個五月裏,雍錦柔成為張村許多哭泣者中的一員,這也是華夏軍經曆的無數悲劇中的一個。

    此時,兄長雍錦年已經去了成都,籌備即將開始的一些新的事情,錦兒、雲竹、師師等人過來安慰了她一下,卓永青也過來與她聊了渠慶——事實上往日裏她也常常安慰人,但是待到事情真的降臨下來,她才明白這樣的安慰並沒有多大的用處。

    一開始的三天,眼淚是最多的,然後她便得收拾心情,繼續外頭的工作與接下來的生活了。從小蒼河到現在,華夏軍常常遭遇各種的噩耗,人們並沒有沉湎於此的資格。




    此後隻是偶爾的掉眼淚,當過往的記憶在心中浮起來時,酸楚的感覺會真實地翻湧上來,眼淚會往外流。世界反倒顯得並不真實,就如同某個人死去之後,整片天地也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塊,心裏的空洞,再也補不上了。

    她並非少女,很久以前的過往,她曾經有過一段父母之命的短暫婚姻,對方是個體弱的書生,成婚不久便死去了。那時候的她隻是覺得茫然,但並沒有如今這種心被挖走一塊,留下漆黑空洞的感覺。

    每天早晨都起來得很早,天沒亮她便在黑暗裏坐起來,有時候會發現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渠慶是個可惡的男人,寫信之時的怡然自得讓她想要當著他的麵狠狠地罵他一頓,跟著寧毅學的白話愚蠢之極,還回憶什麼戰場上的經曆,寫下遺書的時候有想過自己會死嗎?大概是沒有認真想過的吧,蠢貨!

    “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蠢貨……”

    她在黑暗裏抱著枕頭一直罵。

    還故意提什麼“前日裏的爭吵……”,他寫信時的前日,如今是一年半以前的前日了,他為卓永青提了個九死一生的意見,然後自己過意不去,想要跟著走。

    “可能有危險……這也沒有辦法。”她記得那時候他是這樣說的,可她並沒有阻止他啊,她隻是忽然被這個消息弄懵了,隨後在慌張之中暗示他在離開前,定下兩人的名分。




    他拒絕了,在她看來,簡直有些洋洋得意,拙劣的暗示與拙劣的拒絕之後,她惱羞成怒沒有主動與之和解,對方在動身之前每天跟各種朋友串聯、喝酒,說豪邁的諾言,爺們得不可救藥,她於是也靠近不了。

    “蠢……貨……”

    又是微熹的清晨、喧囂的日暮,雍錦柔一天一天地工作、生活,看起來倒是與旁人無異,不久之後,又有從戰場上幸存下來的追求者過來找她,送給她東西甚至是提親的:“……我當時想過了,若能活著回來,便一定要娶你!”她一一予以了拒絕。

    如果故事就到這裏,這仍舊是華夏軍經曆的千萬悲劇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六月初五,她下班的時候,在張村前方的岔道上看見了正背著包裹、風塵仆仆的、與幾個相熟的軍屬大媽噴口水的老男人:

    “……哈哈哈哈哈,我怎麼會死,瞎說……我抱著那混蛋是摔下去了,脫了盔甲順著水走啊……我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哈哈哈哈……人家村子裏的人不知道多熱情,知道我是華夏軍,好幾戶人家的女兒就想要許給我呢……當然是黃花大閨女,嘖嘖,有一個整天照顧我……我,渠慶,正人君子啊,對不對……”

    雍錦柔站在那裏看了很久,眼淚又往下掉,一旁的師師等人陪著她,道路那邊,似乎是聽到了消息的卓永青等人也正奔跑過來,渠慶揮手跟那邊打招呼,一位大媽指了指他身後,渠慶才回過頭來,看到了靠近的雍錦柔。

    “哎,妹……”

    啪的一聲,雍錦柔一巴掌就揮了過來,打在渠慶的臉上,這巴掌聲音清脆,一旁的大媽們嘴巴都變成了圓形,也不知道當勸不當勸,師師在後麵揮手,口中做著嘴型:“沒事沒事沒事的……”

    “……你打我幹嘛!”挨了耳光後,渠慶才把對方的手給握住了,幾年前他也揍過雍錦柔,但眼下自然沒法還手。

    “……你沒有死……”雍錦柔臉上有淚,聲音哽咽。渠慶張了張嘴:“對啊,我沒有死啊!”

    “——你沒死寄什麼遺書過來啊!”雍錦柔大哭,一腳踢在渠慶小腿上。

    “……啊?寄遺書……遺書?”渠慶腦子裏大概反應過來是什麼事了,臉上罕見的紅了紅,“那個……我沒死啊,不是我寄的啊,你……不對是不是卓永青這個王八蛋說我死了……”

    卓永青已經奔跑過來,他飛起一腳想要踢渠慶的:“你他娘的沒死啊——”但由於看見渠慶和雍錦柔的手,這一腳便踢空了。

    毛一山也跑了過來,一腳將卓永青踢得滾了出去:“你他娘的騙老子啊,哈哈——”

    卓永青抹著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兄弟重逢,原本是要抱在一起甚至扭打一陣的,但這時候才都注意到了渠慶與雍錦柔握在空中的手……

    夕陽之中,眾人的目光,頓時都靈活起來。雍錦柔流著眼淚,渠慶原本稍稍有些臉紅,但隨即,握在空中的手便決定幹脆不放開了。

    ……

    “……兩個人啊,終於決定要成親了。”

    六月十五,終於在成都見到寧毅的李師師,與他說起了這件有趣的事。

    這是在華夏軍最近經曆的無數悲劇中,她唯一知道的,變成了喜劇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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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4 21:29:10
第九六九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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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三的下午,成都大東市新泉客棧,於和中坐在三樓臨街的雅間之中,看著對麵著青衫的中年人為他倒好了茶水,連忙站了起來將茶杯接過:“有勞嚴先生。”

    “坐。於先生來此數日,休息得可好?”

    倒茶的青衫中年樣貌端方、笑容和煦,身上有著讓人心折的儒生氣度。這人名叫嚴道綸,乃是洞庭一帶頗有名望的鄉紳領袖,這些年在劉光世帳下專為其出謀劃策,甚得那位“文帥”信任,月前便是他召了在石首任刀筆吏的於和中入幕,隨後著其來到西南的。

    西南華夏軍擊敗女真之後對外宣布廣開門戶,被稱作“文帥”的劉光世劉將軍反應最為迅速,文武代表各派了一隊人,當即便往成都來了。內裏的說法頗為大氣:“那位寧立恒治軍有一套,看看總是無妨嘛。”




    過去武朝仍講究道統時,由於寧毅殺周喆的血仇,雙方勢力間縱有無數暗線交易,明麵上的來往卻是無人敢出頭。如今自然沒有那麼講究,劉光世首開先河,被一部分人認為是“大氣”、“睿智”,這位劉將軍以往便是各路武將中朋友最多,關係最廣的,女真人撤走後,他與戴夢微便成為了距離華夏軍最近的大勢力。

    此時的戴夢微已經挑明了與華夏軍不共戴天的態度,劉光世身段柔軟,卻算得上是“識時務”的必要之舉,有了他的表態,即便到了六月間,天下勢力除戴夢微外也沒有誰真站出來譴責過他。畢竟華夏軍才擊敗女真人,又聲言願意開門做生意,隻要不是愣頭青,這時候都沒必要跑去出頭:誰知道未來要不要買他點東西呢?

    於和中並不在明麵上的出使團隊裏,他自得了命令後,隨著行商的隊伍過來,出發時嚴道綸與他說的任務是暗中搜集有關華夏軍的真實情報,但過來之後,則大概猜到,情況不會那麼簡單。




    他大概能推測出一個可能性來,但過來的時日尚短,在客棧中居住的幾日接觸到的文人尚難推心置腹,一時間打聽不到足夠情報。他也曾在別人提起各種小道消息時主動談論過有關那位寧先生身邊女人的事情,沒能聽到預期中的名字。

    到今日嚴道綸聯係上他,在這客棧當中單獨相見,於和中才心中打鼓,隱約感到某個訊息就要出現。

    “……許久以前便曾聽人說起,石首的於先生早年在汴梁便是風流人物,甚至與當初名動天下的師師大家關係匪淺。這些年來,天下板蕩,不知於先生與師師大家可還保持著聯係啊?”

    果然,大略地寒暄幾句,詢問過於和中對華夏軍的些許看法後,對麵的嚴道綸便提起了這件事情。縱然心中有些準備,但乍然聽到李師師的名字,於和中心裏還是陡然一震。

    是了……

    隨後倒是保持著淡然搖了搖頭。

    “近些年來,已不太願意與人提起此事。隻是嚴先生問起,不敢隱瞞。於某祖居江寧,兒時與李姑娘曾有過些青梅竹馬的交往,後來隨父輩進京,入戶部補了個缺,她在礬樓名聲鵲起,再會之時,有過些……朋友間的往來。倒不是說於某文采風流,上得了當年礬樓花魁的台麵。慚愧……”

    他如此表述,自承才能不夠,隻是有些私下裏的關係。對麵的嚴道綸反倒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哦、哦、那……後來呢?”




    “嗬,說來也是好笑,後來這位寧先生弑君造反,將師師從京城擄走,我與幾位好友或多或少地受了牽連。雖不曾連坐,但戶部待不下去了,於某動了些關係,離了京師避禍,倒也因此躲開了靖平年間的那場浩劫。此後數年輾轉,方才在石首定居下來,便是嚴先生見到的這副模樣了。”

    嚴道綸笑著歎了口氣:“這些年來戰亂反複,無數人顛沛流離啊,如於先生這般有過戶部經驗、見過世麵的大才,蒙塵者眾,但此次入了大帥帳下,往後必受重用……不過,話說回來,聽說於兄當年與華夏軍這位寧先生,也是見過的了?”

    “寧立恒早年亦居江寧,與我等所在院落相隔不遠,說起來嚴先生或許不信,他幼時愚鈍,是個頭腦木訥的書呆,家境也不甚好,後來才入贅了蘇家為婿。但後來不知為何開了竅,那年我與師師等人回到江寧,與他重逢時他已有了數篇詩作,博了江寧第一才子的美名,隻是因其入贅的身份,旁人總免不了小覷於他……我等這番重逢,後來他輔佐右相入京,才又在汴梁有過多次聚會……”

    說起“我曾經與寧立恒談笑風生”這件事,於和中神色平靜,嚴道綸不時點頭,間中問:“後來寧先生舉起反旗,建這黑旗軍,於先生難道不曾起過共襄盛舉的心思嗎?”

    “嚴先生這便看低於某了,於某如今雖是一小吏,但早年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於道統大義,無時或忘。”

    “是嚴某孟浪。”

    “而且……說起寧立恒,嚴先生不曾與其打過交道,可能不太清楚。他早年家貧,不得已而入贅,後來掙下了名氣,但想法頗為偏激,為人也稍顯孤傲。師師……她是礬樓第一人,與各方名流往來,見慣了名利,反倒將舊情看得很重,往往召集我等過去,她是想與舊識好友聚會一番,但寧立恒與我等往來,卻不算多。有時候……他也說過一些想法,但我等,不太認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當然,話雖如此,交情還是有一些的,若嚴先生希望於某再去見見寧立恒,當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往後必有倚重於先生之處,但在眼下,於先生與師師大家……”

    “寧毅弑君,遠走小蒼河,師師被他擄了過去,說起來,當時以為她會入了寧家家門,但後來聽說兩人鬧翻了,師師遠走大理——這消息我是聽人確定了的,但再後來……不曾刻意打聽,似乎師師又重返了華夏軍,數年間一直在外奔走,具體的情況便不清楚了,畢竟十餘年不曾相見了。”於和中笑了笑,悵然一歎,“這次來到成都,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

    嚴道綸提起小茶壺為於和中添了茶,過得片刻,方才笑道:“有機會的,其實今日與於兄相見,原也是為的此事。”

    “哦,嚴兄知道師師的近況?”

    “師師姑娘至今未婚。”嚴道綸望著他笑,“如今她與那寧立恒的關係,倒是說不清楚,她早些年確實曾為華夏軍到處奔走,如今在這軍中也頗有影響力。單說去年吧,華夏軍與女真西路軍開戰,成都平原內部不平,是寧家的那位六夫人、霸刀的那位女元帥領軍清理後方,當時師師姑娘配合她處理外交事務,一文一武,黑臉白臉,配合得極好。”

    嚴道綸喝了口茶:“李景深、聶紹堂、於長清……這些在川四路都算得上是根基深厚的大員,得了師師姑娘的居中斡旋,才在這次的大戰之中,免了一場禍端。這次華夏軍論功行賞,要開那個什麼代表會議,好幾位都是入了代表名單的人,今日師師姑娘入城,聶紹堂便立刻跑去拜見了……”

    嚴道綸說到這裏,於和中手中的茶杯便是一顫,按捺不住道:“師師她……在成都?”

    “聽說是今天早上入的城,咱們的一位朋友與聶紹堂有舊,才得了這份消息,這次的好幾位代表都說承師師姑娘的這份情,也就是與師師姑娘綁在一塊了。其實於先生啊,或許你尚不清楚,但你的這位青梅竹馬,如今在華夏軍中,也已經是一座了不得的山頭了啊。”

    “……”於和中沉默片刻,隨後道,“她當年在京城便長袖善舞,與人交往間極有分寸,如今在華夏軍中負責這一塊,也算是人盡其用。而且……旁人說承她這份情,或許打的還是寧毅的主意吧,外界早就說師師乃是寧毅的禁臠,雖然如今未有名分,但盯住這等說法靠過來的投機之人,恐怕不會少。”




    “於兄睿智,一言道破其中玄機。哈哈,其實官場奧妙、人情往來之訣竅,我看於兄往日便明白得很,隻是不屑多行手段罷了,為這等清節風骨,嚴某這裏要以茶代酒,敬於兄一杯。”嚴道綸大小舉杯,趁機將於和中誇讚一番,放下茶杯後,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從去年到如今,當中又有了不少枝節,也不知他們此番下注,到底算是聰明還是蠢呢。”

    於和中皺起眉頭:“嚴兄此言何指?”

    嚴道綸道:“華夏軍戰力卓絕,說起打仗,無論前線、還是後勤,又或者是師師姑娘去年負責出使遊說,都算得上是極其重要的、關鍵的差事。師師姑娘出使各方,這各方勢力也承了她的人情,往後若有什麼事情、要求,第一個聯絡的自然也就是師師姑娘這邊。然而今年四月底——也就是寧毅領兵北上、秦紹謙擊敗宗翰的那段時間,華夏軍後方,關於師師姑娘忽然有了一輪新的職務調配。”

    嚴道綸看著於和中,身體前屈,壓低了聲音:“他們將師師姑娘從出使事務上調了回來,讓她到後方寫劇本、搞什麼文化宣傳去了。這兩項工作,孰高孰低,不言而喻啊。”




    於和中想了想:“或許……西南大戰已定,對外的出使、遊說,不再需要她一個女人來居中斡旋了吧。畢竟擊敗女真人之後,華夏軍在川四路態度再強硬,恐怕也無人敢出麵硬頂了。”

    “這自然也是一種說法,但不論如何,既然一開始的出使是師師姑娘在做,留下她在熟悉的位置上也能避免許多問題啊。即便退一萬步,縮在後方寫劇本,算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下三濫的事情,有必要將師師姑娘從如此重要的位置上突然拉回來嗎,所以啊,外人有不少的猜測。”

    他笑著給自己斟茶:“其一呢?他們猜或許是師師姑娘想要進寧家門,這裏還差點有了自己的山頭,寧家的其餘幾位夫人很忌憚,於是趁著寧毅外出,將她從外交事務上弄了下來,若是這個可能,她如今的處境,就很是讓人擔心了……當然,也有可能,師師姑娘早就已經是寧家當中的一員了,人手太少的時候讓她拋頭露麵那是不得已,空出手來之後,寧先生的人,整天跟這裏那裏有關係不體麵,所以將人拉回來……”

    嚴道綸慢條斯理,侃侃而談,於和中聽他說完寧家後宮爭鬥的那段,心中莫名的已經有些著急起來,忍不住道:“不知嚴先生今日召於某,具體的意思是……”

    嚴道綸頓了頓,望他一眼,雙手交握:“許多事情,眼下不必隱瞞於兄,華夏軍十年臥薪嚐膽,乍逢大勝,天下人對這邊的事情,都有些好奇。好奇而已,並無惡意,劉將軍令嚴某挑選人來成都,也是為了仔仔細細地看清楚,如今的華夏軍,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有個什麼成色。打不打的是將來的事,如今的目的,就是看。嚴某挑選於兄過來,如今為的,也就是於兄與師師大家、甚至是往日與寧先生的那一份交情。”

    他伸手過去,拍了拍於和中的手背,隨後笑道:“掏心掏肺。也請於兄,不要介懷。”

    於和中大感受用,拱手道:“小弟明白。”

    “今日時間已經有些晚了,師師姑娘上午入城,聽說便住在摩訶池那邊的迎賓館,明日你我一道過去,拜會一下於兄這位青梅竹馬,嚴某想借於兄的麵子,認識一下師師大家,而後嚴某告辭,於兄與師師姑娘隨意敘舊,不必有什麼目的。隻是對於華夏軍到底有何優點、如何處事這些問題,往後大帥會有需要仰仗於兄的地方……就這些。”

    嚴道綸笑望著於和中,於和中心下大定,華夏軍自稱的廣開門戶,他過來尋找舊友,又不用做什麼直接與華夏軍為敵的事情,那是一點危險都不會有的。而且如今有了師師這層關係,回到石首那邊後,必然會受到劉將軍的尊敬和重用,當下肅容道:“但憑嚴兄吩咐。”

    嚴道綸大笑起身:“還是那句,不用緊張,也用不著刻意,明日過去,於兄大可說你我是往日同僚,結伴而來,嚴某見師師大家一麵,便行離開,不會打擾你們……有了此層關係,於兄在劉帥手下晉身,必然順風順水,往後你我同殿為臣,嚴某還要於兄多多照顧啊。”

    於和中便又說了不少感謝對方提攜的話。

    他並非是官場的愣頭青了,當年在汴梁,他與陳思豐等人常與師師往來,結識不少關係,心中猶有一番野望、熱情。寧毅弑君之後,他日日惶恐不安,趕快從京城離開,因此避開靖平之禍,但從此以後,心中的銳氣也失了。十餘年的蠅營狗苟,在這天下動蕩的時刻,也見過無數人的白眼和蔑視,他往日裏沒有機會,而今這機會總算是掉在眼前了,令他腦海之中一陣火熱沸騰。

    他並不考慮投奔華夏軍的可能,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家人孩子都在劉光世的勢力當中,但最主要還是因為這支軍隊在外界的凶名他是聽說過的,而今也看不清這支勢力的形狀——但可能肯定必然與外界不同。他快四十歲了,即便有師師的照顧,可能也很難在華夏軍中出頭,而劉光世劉將軍那邊的規則他卻是非常清楚的。

    劉將軍那邊朋友多、最講究私下裏的各種關係經營。他往日裏沒有關係上不去,到得如今籍著華夏軍的背景,他卻可以肯定自己將來能夠順風順水。畢竟劉將軍不像戴夢微,劉將軍身段柔軟、眼界開通,華夏軍強大,他可以虛與委蛇、首先接納,一旦自己打通了師師這層關節,往後作為兩邊紐帶,能在劉將軍那邊負責華夏軍這頭的物資購買也說不定,這是他能夠抓住的,最光明的前途。

    他腦中想著這些,告辭了嚴道綸,從碰麵的這處客棧離開。此時還是下午,成都的街道上落下滿滿的陽光,他心中也有滿滿的陽光,隻覺得成都街頭的遊人如織,與當年的汴梁風貌也有些類似了。

    隨即又想到師師姑娘,這麼些年不曾見麵,她怎麼樣了呢?自己都快老了,她還有當年那般的氣質與美貌嗎?大概是不會有了……但無論如何,自己仍舊將她當做兒時好友。她與那寧毅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當年寧毅是有些本事,他能看出師師是有些喜歡他的,可是兩人之間這麼多年沒有結果,會不會……其實已經沒有任何可能了呢……

    自己早已有了妻兒,因此當年雖然往來不斷,但於和中總是能明白,他們這一生是有緣無份、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今大家韶華已逝,以師師當年的性情,最講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會不會……她會需要一份溫暖呢……

    這天晚上他在客棧床上輾轉不寧,腦中想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幾乎到得天明才稍稍眯了片刻。吃過早餐後做了一番打扮,這才出去與嚴道綸在約定的地方碰麵,隻見嚴道綸一身其貌不揚的灰衣,容貌規規矩矩極其平凡,顯然是打定了注意以他為首。

    兩人一路朝著城內摩訶池方向過去。這摩訶池乃是成都城內一處人工湖泊,從唐朝開始便是城內有名的遊玩之所,商業發達、富戶聚集。華夏軍來後,有大量富戶遷出,寧毅授意竹記將摩訶池西麵街道收購了一整條,這次開大會,這邊整條街更名成了迎賓路,內裏諸多住所院落都作為迎賓館使用,外頭則安排華夏軍軍人駐守,對外人而言,氣氛委實森然。

    這一次華夏軍臥薪嚐膽十年,擊潰了女真西路軍,而後召開的大會不需要對外界過多交代,因此沒有政治協商的步驟。第一輪代表是內部選舉出來的,或者就是軍隊內部人員,或者是從軍隊中退下來的事務性官員,如在李師師等人的斡旋下幫了華夏軍之後得了名額的隻是少數了。

    十年鐵血,此時不僅是外頭站崗的軍人身上帶著殺氣,居住於此、進進出出的代表們縱然互相說笑看來和善,絕大多數也是手上沾了無數敵人性命而後幸存的老兵。於和中之前浮想聯翩,到得這迎賓路口,才陡然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氛圍。過去強做鎮定地與衛戍士兵說了話,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不久之後便有女兵從裏頭出來,招呼於、嚴二人往裏麵進去了。師師與一眾代表居住的是一處極大的院落,外間會客室裏等待的人不少,看起來都各有來頭、身份不低。那女兵道:“師師姑娘正在會客,說待會就來,叮囑我讓兩位一定在這裏等一等。”說著又熱心地奉上茶水,強調了“你們可別走了啊”。

    這供人等待的會客室裏估計還有其它人也是來拜會師師的,眼見兩人過來,竟能插隊,有人便將審視的目光投了過來。

    外頭的人影來來往往,過得不久,便見一名身著輕便白色素花衣褲、腳穿白花布鞋的女子從裏頭出來了,這是極其隨意的居家搭配,看起來便顯得親切。來的正是李師師,縱然過了這麼多年,她依然是溫暖迷人的氣質,見到於和中,眼睛眯起來,隨後便露出了令人無比繾綣、懷念的笑容。

    “——於和中!”

    她偏著頭,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向他打著招呼,幾乎在那一瞬間,於和中的眼眶便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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