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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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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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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6 22:09:44
正文 第九七〇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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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石鋪就的道路穿過雅致的院落,盛夏的陽光從樹隙之間投下金黃的斑駁,溫暖而和煦的風帶著細微的人聲與腳步傳來。清爽的夏天,儼如記憶深處最溫馨的某段記憶中的時節,跟著白衣的女子一路朝裏間院落行去時,於和中的心裏恍然間升起了這樣的感受。

    已逝的青春、曾經的汴梁、逐漸凝固的人生中的可能……腦海中閃過這些念頭時,他也正在師師的詢問下介紹著身邊隨行人物的身份:這些年來受到了關照的同僚嚴道綸,此次一路來到成都,他來見過往好友,嚴擔心他白跑一趟,於是結伴而來。




    嚴道綸順著話語做了禮貌的自我介紹,師師偏頭聽著,溫柔地一笑,幾句慣例的寒暄,三人轉入旁邊的院落。這是三麵都是房間的小院,庭院麵朝摩訶池,有假山、樹木、亭台、桌椅,每處房間似乎皆有住人,不起眼的角落裏有衛兵執勤。

    “……這一邊原本是米商賀朗的別業,華夏軍進城之後,上頭就尋找日後開會招待之所,賀朗打算將這處別業捐出來,但摩訶池附近寸土寸金,我們不敢認這個捐。後來按照市價,打了個八折,三萬兩千貫,將這處院子拿下了,算是占了些便宜。我住左邊這兩間,不過今日風和日麗,咱們到外頭喝茶……”

    師師笑著為兩人介紹這院子的來曆,她年紀已不再青稚,但樣貌並未變老,反倒那笑容隨著閱曆的增長愈發怡人。於和中看著那笑,隻是下意識地回答:“立恒在經商上向來厲害,想來是不缺錢的。”




    師師笑著搖頭:“其實錢缺得厲害,三萬兩千貫大概隻有一萬貫付了現,其它的折了琉璃作坊裏的份子,七拚八湊的才交付清楚。”

    “華夏軍的琉璃作坊,往後可就值錢了。”嚴道綸插了一句,“華夏軍大氣啊,賀朗是占了大便宜了。”

    師師的嘴角勾起月牙兒來:“寧先生做生意,向來不吃獨食,大家都願意入場,生意才能做得大。嚴先生,您與和中先坐,我去喚人倒茶。”

    他們在湖邊林蔭晃動的木桌前停下,師師這樣說起時,嚴道綸才連忙搖了搖手:“不用不用,嚴某今日隻是恰好順路,因此陪著於兄過來,既然兩位兄妹久別重逢,我那邊尚有事情要處理,不麻煩師師姑娘……其實對師師大家的名聲耳聞已久,今日能得一見。榮幸……心願已足,哈哈哈哈……”




    他果不食言,打了招呼便要離開,師師那邊卻也豎起手來:“不行不行,嚴先生既然是於兄好友,今日到了,怎麼也得喝杯茶再走,否則外人要說我這個做妹妹的不懂禮數了……”

    她豎著左手,笑得親切溫和,待到嚴道綸再想拒絕,才偏頭笑道:“……我堅持。”這笑容親切之中透出了一絲認真來,嚴道綸微微一愣,才終於笑著指了指那桌椅:“那我……喝一杯?就一杯……實在是不想麻煩師師姑娘……”

    “沒事的沒事的,坐嘛。”一旁的於和中大感滿足,也出聲挽留。師師過去招呼院子裏的女兵準備茶點時,嚴道綸環顧四周,與於和中說道:“想不到以師師姑娘如今的身份,這院子竟也隻用了兩間。”

    於和中蹙眉點頭:“是啊,她在礬樓時,都有一整個小院的。如今……或許華夏軍都這樣吧……”

    隨口交談兩句,自然無法確定,隨後嚴道綸欣賞湖景,將話語引到這邊的景色上來,師師回來時,兩人也對著這附近景色誇讚了一番。此後女兵端來茶點,師師詢問著嚴道綸:“嚴先生來成都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嗎?不耽擱吧?若是有什麼要緊事,我可以讓小玲送先生一道去,她對這裏熟。”

    嚴道綸笑道:“沒有沒有,都是尋常事務。”他並未說得太多,之後也都是尋常的寒暄,一杯茶喝完,便即起身告辭。於和中倒也早不是什麼愣頭青了,見了師師之後進退失據,順口留下嚴道綸後,又擔心他有些什麼目的,或是為了監視自己,順水推舟一直作陪,此時心下才大定下來。




    他與師師起身送了對方幾步,隨後讓女兵小玲帶了嚴道綸從宅子裏出去。對於嚴道綸過來真的隻打了個照麵的行為雖有些疑惑,但眼下便不再多想了。

    他偏過頭去,師師正看著他,隨後燦爛地笑起來。

    已然送走了嚴道綸,久別重逢的兩人在湖邊的小桌前相對而坐。這次的分別畢竟是太久了,於和中其實多少有些拘束,但師師親切而自然,拿起一塊糕點吃著,開始興致盎然地詢問起於和中這些年的經曆來,也問了他家中妻子、孩子的情況。於和中與她聊了一陣,心中大感舒暢這幾乎是他十餘年來第一次這般舒暢的交談。隨後對於這十餘年來遭遇到的不少趣事、難事,也都加入了話題當中,師師說起自己的狀況時,於和中對她、對華夏軍也能夠相對隨意地調侃幾句了。有時候縱是不開心的回憶,在眼下重逢的氣氛裏,兩人在這湖邊的陽光碎屑間也能笑得極為開心。

    師師本就念舊,這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與十餘年前的汴梁如出一轍,那時候他也好、陳思豐也好,在師師麵前都能夠肆無忌憚地表述自己的心情,師師也從來不會覺得這些兒時好友的心思有什麼不妥。




    他們說得一陣,於和中想起之前嚴道綸提起的“她隻占了兩間房”的說法,又想起昨天嚴道綸透露出來的華夏軍內部權力鬥爭的情況,猶豫片刻後,才謹慎開口:“其實……我這些年雖在外頭,但也聽說過一些……華夏軍的情況……”

    “嗯?什麼情況?”師師笑問。

    “我是聽人說起,你在華夏軍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啦。”

    “哪有什麼大人物。”於和中語帶調侃,師師搖頭失笑,“其實呢,華夏軍創立這麼多年,天下讀書人幾乎人人喊打,立恒雖然培養了不少幹部,但是真正好的文化官員不多。我以前念過書,能寫會算,立恒便讓我做這做那的,算是抓了壯丁了……其實這類官員眼下也缺,缺口還很大呢。”

    她說到這裏,目光望著於和中,於和中與她對望片刻,眨了眨眼睛:“你是說……其實……那個……”

    “不著急,於兄你還不清楚華夏軍的樣子,反正要呆在成都一段時間,多想想。”師師笑著將糕點往他推過去,“不過我可不是什麼大頭頭,沒辦法讓你當什麼大官的。”

    “家裏人都還在石首呢,他們都在那邊住了幾年了,好不容易才定下來,大家不是都說,幾年內不會再打仗了……”於和中絮絮叨叨。

    師師點頭:“知道知道,而且這兩年打仗的可能確實不大。嗯,你之前說聽到華夏軍的情況,還聽說了什麼?”

    “就是你的事情啊,說你在軍中負責外交出使,威風八麵……”

    “嗯嗯,是這麼說的嗎?”

    “當然是啊,然後還有許多人因為你的原因得了庇護,像是李景深、聶紹堂、於長清……這些人以前在川四路都有權有勢,如今都會來拜會你,還有誰對外麵說了話,以後都會支持你。了不得了李大人。你看北方有個女相,南邊有個你……”

    師師一邊吃糕點一邊笑著:“那就是瞎說了,樓相很厲害的,我望之莫及,華夏軍這邊,不說立恒家裏的幾位夫人,就算是竹記的幾位女掌櫃,那都是一等一的厲害人物,我比不上……然後呢?還有什麼有意思的?”

    於和中猶豫了一下:“說你……原本可以成一番大事的,結果四月裏不知道為什麼,被拉回去寫本子了,那些……小故事啊,青樓楚館裏說書用的本子啊……然後就有人猜測,你是不是……反正是得罪人了,突然讓你來做這個……師師,你跟立恒之間……”

    他吞吞吐吐,隨後道:“你要是覺得我多嘴,你就不用說。”

    “那我就不說了。”師師口中冒出這麼一句,靠在桌子上,捂著嘴笑,她以往待人和煦之時便有古靈精怪的一麵,此時倒也並不引人反感,於和中道:“那就算……”隻聽得師師又說起來:“你們真是愛胡思亂想……”

    “我也是聽別人提起的,不是有些擔心你嘛。”

    “我沒事的,雖然……還沒把自己嫁出去。”

    “那他們怎麼把你從那麼重要的事情上調回來……”

    “當然是有正經的原因啊。”師師道,“和中你在成都還要呆這麼久,你就慢慢看,什麼時候看懂了,我把你拉進華夏軍裏來……和平雖然會持續幾年,但將來總是要打起來的。”

    她說到這裏,麵上才露出認真的表情,但片刻之後,又將話題引到輕鬆的方向去了。

    陽光依然和煦、暖風從湖麵上吹拂過來,兩人聊得開心,於和中問及華夏軍內部的問題,師師不時的也會以調侃或是八卦的姿態回答一些,對她與寧毅之間的關係,雖然不曾正麵回答,但說話之中也側麵證實了一些猜測,十餘年來,她與寧毅時遠時近,但總之沒能順利走到一起去。

    聊到正午時分,師師讓女兵小玲從廚房叫來幾樣飯菜,便在這邊院子裏用了午膳,之後似乎有人過來拜訪,她才送了於和中出去,並且約好之後再見。

    穿過成都的街頭,於和中隻覺得迎賓路的那些華夏軍老兵都不再顯得恐怖了,儼然與他們成了“自己人”,不過轉念想想,華夏軍中極深的水他終究沒能見到底,師師的話語中到底藏著多少的意思呢?她到底是被打入冷宮,還是遭遇了其它的事情?當然,這也是因為他們才聊了一次,沒能說得清楚的緣故。隻要多見幾次,許許多多的狀況,師師或許便不會再含糊其辭就算含糊其辭,他相信自己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對於師師提起的加入華夏軍的可能,他眼下倒並不熱衷。這天下午與嚴道綸在約定的地點再度碰頭,他跟對方透露了師師說起的華夏軍中的不少內幕,嚴道綸都為之眼前發亮,不時讚歎、點頭。其實不少的情況他們自然有所了解,但師師這邊透出的消息,自然更成體係,有更多他們在外界打聽不到的關鍵點。

    於和中也因此感到滿意,加入他還完全不了解的華夏軍,托庇於師師,他的能力能否在華夏軍中脫穎而出呢?這中間的可能性其實是不大的。但是隻要有師師這條線在,他在劉光世劉將軍那邊必然受到重視,他知道該如何待價而沽,經營好這一輪關係。

    休戰可能隻有幾年時間,但隻要利用好這幾年時間,攢下一批家財、物資,結下一批關係,即便將來華夏軍入主中原,他有師師幫忙說話,也隨時能夠在華夏軍麵前洗白、反正。到時候他有了家產、地位,他或許才能在師師的麵前,真正平等地與對方交談。

    而在另一方麵,如果之後嚴道綸或是劉光世將軍真的看重自己與師師、與寧毅的這份關係,要以此為契機展開聯係、往來交易,自己便非常有可能被對方留在成都作為溝通的使者和渠道,那時候自己或許可以每日以對等的身份見到師師。

    這些事情他想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整個輪廓變得愈發清晰起來,此後在床上輾轉,又是無眠的一夜。

    至於師師那邊,送走於和中後她見了幾個人,隨後開始整理第二日開會時要用的會議稿子。

    文娛宣傳工作在華夏軍中是重中之重一開始即便師師等人也並不理解,也是十餘年的磨合後,才大概明白了這一輪廓。

    寧毅在這方麵的想法也相對極端,文言文要改成白話文、戲劇要進行通俗化改良。不少在師師看來頗為優秀的戲劇都被他認為是文縐縐的唱腔太多、拖泥帶水不好看,明明優美的詞句會被他認為是門檻太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寫出那些宏偉的詩詞的。

    有一段時間寧毅甚至跟她討論過漢字的簡化這一想法,例如將繁瑣的正體“壹”去掉,統一變成俗體(注:古代沒有繁體簡體的說法,但部分字有簡化書寫方式,正規寫法稱正體,簡化寫法稱俗體)“一”,有些眼下沒有俗體寫法的字,隻要超過十劃的都被他認為應該精簡。對於這項工程,後來是寧毅考慮到勢力範圍尚不大,推廣有難度才暫時作罷。

    到得此時,白話文推廣、戲劇的通俗化改良在華夏軍的文化係統當中已經有了許多的成果,但由於寧毅一味的要求通俗,他們編排出來的戲劇在精英文人眼中或許更顯得“下三濫”也說不定。

    不過,隨著西南大戰的停歇,文化工作被寧毅認為是善後工作的重點,例如幸存下來的士兵需要家庭,沒有了丈夫的寡婦需要另一半,華夏軍固然可以組織聯誼,但與此同時,編排一出溫馨感人的愛情故事或許能讓這個過程更加順理成章;華夏軍中的軍人作戰勇猛,但不見得人品出眾適合成家,尤其當兵的或多或少都有暴力傾向,因此寧毅早早的就在要求文化戰線方麵通過戲劇塑造出一兩個人人唾棄的家暴典型,如此一來,軍法處等各方麵的工作都能好做許多。

    而這一次成都方麵態度開放地迎接八方來客,甚至允許外來儒生在報紙上批評華夏軍、展開爭論,對於華夏軍的壓力其實是不小的。那麼與此同時,在推出宣揚戰鬥英雄的戲劇、話劇、說書稿中,對武朝的問題、十餘年來的醜態加以強調,激起人們唾棄武朝的情緒,那麼儒生們不管如何抨擊華夏軍,他們隻要表明立場,在底層人民當中都會人人喊打畢竟這十多年的苦,無數人都是親身經曆的。

    對於在文化方針中主要要求“好看”,這種過分功利化的原則性問題,師師以及華夏軍中幾位造詣相對深厚的工作人員早年都曾或多或少地向寧毅提過些意見。尤其是寧毅隨口就能吟出好詩詞,卻熱衷於這樣的歪門邪道的情況,一度讓人頗為迷惘。但無論如何,在目前的華夏軍當中,這一方針的效果良好,畢竟文人基數不大,而軍中的士兵、軍屬中的婦女、孩子還真是隻吃這通俗的一套。

    第二天六月十五的會議,討論的便是對之前工作的總結,與接下來成都有可能出現的輿論趨勢的推測,以及考慮應對的方法、需要提前準備的措施。而對於師師來說,自二月裏分別後,這會是她與寧毅再見的第一麵。

    寧毅回到成都是初九,她進城是十三盡管心中非常想念,但她並未在昨天的第一時間便去打擾對方,幾個月不在中樞,師師也知道,他一旦回來,必定也會是連續不斷的文山會海。

    下午準備好了會議的稿件,到得晚上去迎賓館食堂吃飯,她才找到了情報部的官員:“有個人幫忙查一查,名字叫嚴道綸,不知道是不是化名,四十出頭,方臉圓下巴,左邊耳角有顆痣,口音是……”

    ……

    六月十五的淩晨,成都下起大雨,兼有電閃雷鳴,寧毅起床時天還未亮,他坐在窗前看了一陣這雷雨。

    閃電劃過時外頭的森森巨木都在風雨中舞動,閃電之外一片混沌的黑暗,宏偉的城池淹沒在更宏偉的天地間。

    ……

    清晨起來時,大雨也還在下,如簾的雨幕降在巨大的湖麵上,師師用過早膳,回來換上黑色的文職軍裝,頭發束成方便的馬尾,臨出門時,竹記負責文宣的女掌櫃陳曉霞衝她招了招手:“開會啊。”

    師師點頭:“是啊。”

    ……

    辰時將盡的時候,師師等一眾文職軍人進入距離迎賓館大概兩裏外的明德堂會場。

    寧毅進來時,她正側著頭與一旁的同伴說話,神色專注談論著什麼,隨後才望向寧毅,嘴唇微微一抿,麵上露出平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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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七一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五)



    文宣方麵的會議在雨幕之中開了一個上午,前一半的時間是雍錦年、陳曉霞、師師等幾名主要負責人的發言,後一半的時間是寧毅在說。

    會議的分量其實非常重,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先前其實就一直有傳言與端倪,這次會議當中的方向更為明確了,下頭的與會者不停地埋頭筆記。

    長久以來,華夏軍的輪廓,一直由幾個巨大的體係組成。

    這些體係形成的因果,若往前追溯,要一直推回到弑君之初。

    寧毅弑君造反後,以青木寨的練兵、武瑞營的策反,糅合成華夏軍最初的框架,軍政體係在小蒼河初步成型。而在這個體係之外,與之進行輔助、配合的,在當年又有兩套早已成立的係統:

    一是寧毅籍著密偵司、右相府的力量,逐漸催熟的商業體係“竹記”。這個體係從造反之初就已經包括了諜報、宣傳、外交、文娛等各方麵的力量,雖然看起來不過是一些酒樓茶肆大篷車的結合,但內裏的運作規則,在當年的賑災事件之中,就已經打磨成熟。




    二是一直由蘇檀兒管理,以布行為基礎做起來的蘇氏雖然一開始的蘇家不過在江寧有個小位置,但寧毅進京之後,這個係統有過一次的發展,寧毅有關實業的各種安排,最初是放在蘇氏的框架裏進行的。這中間包括與王家合作的造紙,包括望遠鏡、熱氣球的製造,也包括了突火槍、火炮改良等一係列的軍工雛形。

    第三個體係,則是一直留守苗疆的霸刀體係,雖說兩者相互交流相互學習,華夏軍在小蒼河大戰後的南下,一開始也是霸刀這支軍隊為其在涼山打的前站,但這支軍隊一直都沒有進行過相對徹底的華夏軍軍製改革,它一直保留在西瓜、陳凡等人的手上,倒也不是不願意該,而是真的騰不出手來對它做出一輪更長遠的現代化革新。

    在這三個體係當中,華夏軍的諜報、宣傳、外交、文娛、軍工等體係,雖說也都有個基本框架,但其中的體係往往是跟竹記、蘇氏大量重疊的。




    過去十餘年,華夏軍一直處於相對緊張的環境當中,小蒼河轉移後,寧毅又在軍中做了一場“去寧毅化”的抗風險演習,在這些過程裏,將整個體係徹底糅合一遍的餘裕一直沒有。當然,由於過去華夏軍轄下軍民一直沒過百萬,竹記、蘇氏與華夏軍直屬體係間的配合與運作也始終良好。

    但待到吞下成都平原、擊潰女真西路軍後,治下人數陡然膨脹,未來還可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戰,將這些東西全都揉入名為“華夏”的高度統一的體係裏,就成為了必須要做的事情。

    大戰過後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善後,在善後的過程裏,內部將要進行大調整的端倪就已經在傳出風聲。當然,眼下華夏軍的地盤陡然擴大,各種位置都缺人,就算進行大調整,對於原本就在華夏軍中做習慣了的人們來說都隻會是論功行賞,大夥兒對此也隻是精神振奮,倒極少有人害怕或是恐懼的。




    “……對於未來,未來它暫時很光明,我們的地方擴大了,要管理和服務的人多了,你們將來都有可能被派到重要的位子上去……但你們別忘了,十年時間,我們才僅僅打敗了女真人一次隻是區區的第一次。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接下來我們的工作是一邊應對外麵的敵人、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邊總結我們之前的經驗,那些吃苦的、講紀律的、優秀的經驗,要做得更好。我會狠狠地,打擊這些安樂。”

    雨幕之中,寧毅發言到最後,嚴肅地黑著他的臉,目光極不友善。雖然有的人已經聽說過是幾日以來的常態,但到了現場還是讓人有些心驚膽戰的。

    “……不要犯規,不要膨脹,不要耽於逸樂。我們之前說,隨時隨地都要這樣,但今天關起門來,我得提醒你們,接下來我的心會格外硬,你們這些當著頭頭、有可能當頭頭的,一旦行差踏錯,我加碼處理你們!這可能不太講道理,但你們平時最會跟人講道理,你們應該都知道,大勝之後的這口氣,最關鍵。新組建的紀檢會死盯你們,我這邊做好了心理準備要處理幾個人……我希望任何一位同誌都不要撞上來……”




    這場會議開完,已經接近午餐時間,由於外頭大雨,飯堂就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寧毅保持著黑臉並沒有參與飯局,而是召來雍錦年、師師等人一旁的房間裏開了個午餐會,也是在討論隨之而來的調整工作,這一次倒是有了點笑臉:“我不出去跟他們吃飯了,嚇一嚇他們。”

    午餐會完後,寧毅離開這邊,過得一陣,才有人來叫李師師。她從明德堂這邊往側門走,瀟瀟的雨幕之中是一排長房,前方有小樹林、空地,空地上一抹亭台,正對著雨幕之中猶如汪洋的摩訶池,樹林遮去了窺探的視野,湖麵上兩艘小船載浮載沉,估計是保衛的人員。她沿著屋簷前行,旁邊這排長房當中陳列著的是各種書籍、古玩等物。最中間的一個房間收拾成了辦公的書房,房間裏亮了燈,寧毅正在伏案批文。

    師師進去,坐在側麵待客的椅子上,茶幾上已經斟了茶水、放了一盤餅幹。師師坐著環顧四周,房間後方也是幾個書架,架子上的書看來名貴。華夏軍入成都後,雖然不曾擾民,但由於各種原因,還是接收了不少這樣的地方。




    坐了一會兒之後,在那邊批好一份公文的寧毅才開口:“明德堂適合開會,所以我叫人把這邊暫時收出來了,有些會適合的就在這邊開,我也不必兩頭跑。”他望向師師,笑道,“茶是給你倒的,不用客氣。”

    師師扭頭看看四周,笑道:“周圍都沒人了。”

    “去望遠橋之前,才說過的那些……”寧毅笑著頓了頓,“……不太敢留人。”

    師師並攏雙腿,將雙手按在了腿上,靜靜地望著寧毅沒有說話,寧毅也看了她片刻,放下手中的筆。

    “師師姑娘……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我們自小就認識。”

    “那個不算的,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寧毅抬頭回憶,“不過,從後來江寧重逢算起,也快二十年了……”

    “景翰九年春天。”師師道,“到今年,十九年了。”

    “是啊,十九年了,發生了很多事情……”寧毅道,“去望遠橋之前的那次談話,我後來仔仔細細地想了,主要是去漢中的路上,勝利了,不知不覺想了很多……十多年前在汴梁時候的各種事情,你幫忙賑災,也幫忙過很多事情,師師你……許多事情都很認真,讓人忍不住會……心生傾慕……”

    “立恒有過嗎?”

    “我啊……”寧毅笑起來,話語斟酌,“……有些時候當然也有過。”

    師師看著他,目光清澈:“男人……好色慕艾之時,或者虛榮心起,想將我收入房中之時?”

    寧毅失笑,也看她:“這樣的當然也是有的。”

    師師雙手交疊,沒有說話,寧毅收斂了笑容:“後來我殺了周喆,將你擄走,小蒼河的時候,又總是吵來吵去,你輾轉去大理。二十年光陰,時移勢易,我們現在都在一個很複雜的位子上了,師師……我們之間確實有好感在,但是,很多事情,沒有辦法像故事裏那麼處理了……”

    他認真地斟酌著,說出這段話來,情緒和氣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壓抑。作為都有了一定年紀,且身居高位的兩人而言,感情的事情已經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單純,寧毅考慮的自然有許多,即便對師師而言,望遠橋之前可以鼓起勇氣說出那番話來,真到現實麵前,也是有無數需要顧慮的東西的。

    她聽著寧毅的說話,眼眶微微有些紅,低下了頭、閉上眼睛、弓起身子,像是頗為難受地沉默著。房間裏安靜了許久,寧毅交握雙手,有些內疚地要開口,打算說點插科打諢的話讓事情過去,卻聽得師師笑了出來。

    “……真是不會說話……這種時候,人都沒有了,孤男寡女的……你直接做點什麼不行嗎……”

    她說起這話,笑中微帶哭腔,在那兒抬起頭來看了寧毅一眼,寧毅攤了攤手,看看周圍:“也不能這麼說,你看這裏……隻有張桌子。”

    兩人都笑起來,過了一陣,師師才偏著頭,直起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氣:“立恒,我就問你兩個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覺得,我畢竟已經老了……”

    “沒有的事……”寧毅道。

    “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寧家,當個王妃什麼的……”

    寧毅搖頭:“那你當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

    師師望著他,寧毅攤了攤手。過得片刻,才聽得師師緩緩開口道:“我十多年前想從礬樓離開,一開始就想過要嫁你,不知道因為你算是個好夫君呢,還是因為你能力出眾、做事厲害。我好幾次誤會過你……你在京城主持密偵司,殺過不少人,也有些窮凶極惡的想要殺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梟雄還是英雄;賑災的時候,我誤會過你,後來又覺得,你真是個難得的大英雄……”

    “……後來你殺了皇帝,我也想不通,你從好人又變成壞人……我跑到大理,當了尼姑,再過幾年聽到你死了,我心裏難受得再也坐不住,又要出來探個究竟,那時候我看到很多事情,又慢慢認同你了,你從壞人,又變成了好人……”

    “不過好人壞人的,終究談不上感情啊。”寧毅插了一句。

    師師沒有理會他:“確實兜兜轉轉,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回頭看啊,我這十多年,就顧著看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我或許一開始是想著,我確定了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然後再考慮是不是要嫁你,說起來可笑,我一開始,就是想找個夫婿的,像一般的、幸運的青樓女子那樣,最終能找到一個歸宿,若不是好的你,該是其他人才對的,可到頭來,快二十年了,我的眼裏竟然也隻看了你一個人……”

    她嘴角清冷一笑,有些諷刺。

    “……快二十年……慢慢的、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來越多,不知道為什麼,嫁人這件事總是顯得很小,我總是顧不上來,慢慢的你好像也……過了適合說這些事情的年歲了……我有些時候想啊,確實,這樣過去就算了吧。二月裏突然鼓起勇氣你跟說,你要說是不是一時衝動,當然也有……我猶豫這麼多年,終於說出來了,這幾個月,我也很慶幸那個一時衝動……”

    師師沉默片刻,拿起一塊餅幹,咬下一個小角,隨後隻將剩下的餅幹在手上捏著,她看著自己的手指:“立恒,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快老了,我也……好看不了兩三年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該錯過的都錯過了,我也說不清到底誰的錯,如果是當年,我好像又找不到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理由,當年你會娶我嗎?我不知道……”

    她的眼淚掉下來:“但到得如今……立恒,我見過無數人的死了,華夏軍裏的、華夏軍外的,有很多人年紀輕輕,帶著遺憾就死了。有一天你和我或許也是要死的,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往後可能也是這樣子下去了,我們又到了現在這個位子,我不想再顧慮些什麼……我不想死的時候、真老了的時候,還有遺憾……”

    她沉默一陣,搖了搖頭:“其它的我不想說了……”

    房間外仍是一片雨幕,師師看著那雨幕,她當然也有更多可以說的,但在這近二十年的情緒當中,那些現實似乎又並不重要。寧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似乎杯中的茶水沒了,隨即放下:“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你這麼凶的說話……”

    師師站起來,拿了水壺為他添茶。

    寧毅歎了口氣:“這麼大一個華夏軍,將來高管搞成一家人,其實有點傷腦筋的,有個竹記、有個蘇氏,別人已經要笑我後宮理政了。你將來預定是要管理文化宣傳這塊的……”

    “你倒也不用可憐我,覺得我到了今天,誰也找不了了,不想讓我遺憾……倒也沒那麼遺憾的,都過來了,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必安慰我。”

    “誰能不喜歡李師師呢……”

    “有想在一起的……跟別人不一樣的那種喜歡嗎?”

    “有的。”

    “那也就夠了。”

    師師將茶杯推給他,隨後走到他背後,輕輕地捏他的肩膀,笑了起來:“我知道你顧慮些什麼,到了今天,你要是娶我進門,有百害而無一利,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今天我也放不下了,沒辦法去你家繡花,其實,也隻是徒然在檀兒、雲竹、錦兒、劉帥她們麵前惹了煩惱,倒是你,快當皇帝的人了,倒還老是想著這些事情……”

    “倒是希望你有個更理想的歸宿的……”寧毅舉手握住她的右手。

    “原本不是在挑嗎。一見立恒誤終生了。”

    師師笑起來,她最近寫了不少劇本,往日也跟寧毅聊過不少,寧毅很奇怪,他的腦中總有奇奇怪怪的“愛情”想法在,常覺得對不住誰。他們的這段感情也奇奇怪怪,在立恒看來難免算不得完美。十餘年前如果要說在一起,兩人之間始終少了點什麼,到得如今,各種的情緒、甚至是遺憾又都摻雜在了一起,韶光易逝,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漸漸變得充分起來。

    而在她來說,又有更多的東西時在她而言顯得完美的。她一生顛沛流離,盡管進了李蘊手中便受到優待,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親近於和中、陳思豐,何嚐不是想要抓住一些“固有”的東西,尋找一個象征性的港口?她也冀求完美,否則又何必在寧毅身上反複審視了十餘年?好在到最後,她確定了隻能選擇他,盡管有些晚了,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確定的。

    無根之萍的恐懼其實常年都在陪伴著她,真正融入華夏軍後才稍有緩解,到如今她終於能確定,在將來的某一天,她能夠真正安心地走向歸處以某個她真正認同者的家人的身份。至於這之外的事情,倒也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對於這些情緒,她暫時還不想跟寧毅說。她打算在將來的某一天,想讓他高興時再跟他說起來。

    為了暫時緩解一下寧毅糾結的情緒,她嚐試從背後擁住他,由於之前都沒有做過,她身體微微有些顫抖,口中說著俏皮話:“其實……十多年前在礬樓學的那些,都快忘記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些我都很擅長。”寧毅笑起來,摸了摸鼻子,顯得有些遺憾,“不過今天,隻有桌子……”

    ……

    由於隻有桌子,而且事實上兩人需要溝通的還多,因此隨後兩人也隻是聊天。

    雨變得小了些,但是還在下,兩人撐了一把傘,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裏,師師與寧毅說起了渠慶的故事,寧毅歎息著徐少元錯失了愛情。之後師師又說起與於和中的相見。

    “……和中的眼界平平,與十餘年前一般,成不了大事,倒也為不了大惡……與他一道而來的那位叫做嚴道綸,乃劉光世手下謀士,此次劉光世派人出使,暗地裏由他管事,他來見我,不曾化名,意圖很明顯,當然我也說了,華夏軍敞開門做生意,很歡迎合作。之後他應該會帶著明確意圖再上門……”

    他們在雨幕中的涼亭裏聊了許久,寧毅終究仍有行程,隻好暫做分別。第二天他們又在這裏見麵聊了許久,中間還做了些別的什麼。待到第三次相見,才找了個不僅僅有桌子的地方。成年人的相處總是枯燥而無聊的,因此暫時就不多做描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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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七二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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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上的傷已經給你包紮好了,你不要亂動,有些吃的要忌口,比如……傷口保持幹淨,金瘡藥三日一換,如果要洗澡,不要讓髒水碰到,碰到了很麻煩,可能會死……說了,不要碰傷口……”

    下午的陽光還顯得有些耀眼,成都城北麵主體尚未完工的大演武場附屬場館內,數百人正聚集在這裏圍觀“天下第一比武大會”第一輪選拔。




    古往今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也決定社會麵貌。雖然說起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也有著不少令人津津樂道的大事、盛事,但從數千年前至於武朝,精英體製的本質不曾改變,人們說起一個社會如何,有著怎樣的成就,主要談論的是不到百分之五的上層人士的麵貌,等而下之的底層,其實從來不存在意義。

    武朝的過往重文輕武,雖然三教九流、綠林走卒一直存在,但真要說起讓他們的存在具體化了的,許多的理由還是得歸於這些年來的竹記說書人雖然他們實際上不可能覆蓋整個天下,但他們說的故事經典,其他的說書人也就紛紛模仿。

    這十餘年的過程之後,有關於江湖、綠林的概念,才在一部分人的心中相對具體地確立了起來,甚至於不少原本的練武人士,對自己的自覺,也不過是跟人練個防身的“把式”,待到聽了說書故事之後,才大概明白天下有個“綠林”,有個“江湖”。

    這樣的稱呼,讓他們自覺有個身份。

    在二十年前的過往,所謂禦拳館的周侗,在普通人眼中也不過是個把式打得好的拳師罷了,許多鄉下武者也不會聽說他的名字,隻有當習武到了一定層次,才會漸漸地聽說什麼聖公、什麼雲龍九現,這才漸漸進入綠林的圈子,而這個綠林,實際上,也是概念並不清晰的挺小的一圈人。

    是竹記令得周侗人人皆知,也是寧毅通過竹記將前來自殺自己的各種匪徒統一成了“綠林”。過去的綠林比武,最多是十幾、幾十人的見證,人們在小範圍內比武、廝殺、交流,更多時候的聚集隻是為了殺人搶劫“做買賣”,這些比武也不會落入說書人的口中被各種流傳。




    對於習武者而言,過去官方認可的最大盛事是武舉,它幾年一次,民眾其實也並不關心,並且流傳後世的史料當中,絕大部分都不會記錄武舉狀元的名字。相對於人們對文狀元的追捧,武狀元基本都沒什麼名氣與地位。

    成都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如今算是史無前例的“綠林”盛會了,而在竹記說書的基礎上,不少人也對其產生了各種聯想過去華夏軍對內開過這樣的大會,那都是軍方比武,這一次才終於對全天下開放。而在這段時間裏,竹記的部分宣傳人員,也都像模像樣地整理出了這天下武林部分成名者的故事與外號,將成都城內的氣氛炒的龍爭虎鬥一般,好事百姓有空時,便不免過來瞅上一眼。

    華夏軍擊潰西路軍是四月底,考慮到與天下各方路途遙遠,消息傳遞、人們趕過來還要耗時間,前期還隻是雷聲大雨點小的炒作。六月開始做初輪選拔,也就是讓先到、先報名的武者進行第一輪比試積累勝績,讓裁判驗驗他們的成色,竹記說書者多編點故事,等到七月裏人來得差不多,再截止報名進入下一輪。




    到那個時候,天下眾人雲集成都,文化精英可以去報紙上吵架,俗氣一點的可以看比武打鬥、到運動會上嘶吼狂歡,還可以通過遊行參觀女真戰俘、彰顯華夏軍武力,此時私下底各方第一輪的商業合作基本敲定,共同發財、皆大歡喜;而在這個氛圍裏,人大成立,華夏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大家共同見證,合法有效,普天同慶這是整個大局的基本邏輯。

    當然,由於來的人還不算多,這一開始的淘汰賽,觀眾在前幾日的熱度後,也算不得非常多。倒是如今貼在場館外長棚裏,帶了名字、外號、戰績的各種高手畫像,每日裏都要引得大量人群關注,而在附近酒樓茶肆中聚集的人們,往往也會繪聲繪色地說起某某高手的傳聞:

    “這xxx外號xxx,你們知道是怎樣得來的嗎……”

    “這xx與xxx三年前曾在xx比武,當時隻有xx在場作為見證……”

    又或者是:

    “你們知道陸陀嗎?”

    “這個榜單,華夏軍故意的,要說當今的天下第一,大概有五個人可以參與爭奪,當中可能最厲害的一個,你們知道那寧先生血手人屠的名聲從何得來……”

    “卻說那林宗吾在華夏軍這裏都稱他為‘穿林北腿’,為何啊?此人身形高瘦,腿功了得……”

    各種各樣的消息、討論彙成熱烈的氣氛,豐富著人們的業餘文化生活。而在場館內,年僅十四歲的少年大夫每日便隻是慣例般的為一幫名叫xxx的綠林豪傑止血、治傷、叮囑他們注意衛生。

    坦白說,真要說比武,倒真是沒什麼好看的,他早幾天還全神貫注、興致盎然地看著那些打鬥,到得最近,就完全變成了一副例行公事目光憊懶的大餅臉。




    真正的武林高手,各有各的強項,而武林低手,大都菜得一塌糊塗。對於見多了紅提、西瓜、杜殺這個級別出手、又在戰陣之上磨礪了一兩年的寧忌而言,眼前的擂台比武看多了,委實有點別扭難受。

    無法標準地出手,便隻能複習標準的醫學知識來平衡這點難受了,眼見著一身臭汗的壯漢要伸手動綁好的繃帶,他便伸過手去拍打一下。

    “……說了,不要碰傷口,你這汗出得也多,接下來幾天盡量不要鍛煉才好……”

    “哎!”壯漢不太樂意了,“你這小娃娃就是話多,我輩習武之人,當然會出汗,當然會受這樣那樣的傷!些許刀傷算得了什麼,你看這道疤、還有這道……隨便包紮一下,還不是自己就好了。看你這小大夫長得細皮嫩肉,沒有吃過苦!告訴你,真正的男人,要多鍛煉,吃得多,受一點傷,有什麼關係,還說得要死要活的……咱們習武之人,放心,耐操!”

    寧忌麵無表情看了一眼他的傷疤:“你這疤就是沒處理好才變成這樣……也是你以前運氣好,沒有出事,我們的周圍,隨時隨地都有各種你看不到的小細菌,越髒的地方這種細菌越多,它進了你的傷口,你就可能生病,傷口變壞。你們這些繃帶都是開水煮過的……給你這點繃帶你不要打開,換藥時再打開!”

    “細、細什麼?”

    “細菌。”寧忌反正無聊,看著上方在清理擂台場地,也就陪著壯漢多說幾句,“是活的小動物,但是很小很小,我們看都看不到,進了傷口就開始吃你的血肉,也就是外邪入侵。你剛才用手擋刀,對麵那把刀也不太幹淨。如果將來有事,你可能會發熱,也可能發著發著就死了。”

    “很小很小那你怎麼看到的?你都說了看不到……算了不跟你這小娃娃爭,你這包得還挺好……說到用手擋刀,我剛才那一招的妙處,小娃娃你懂不懂?”壯漢轉開話題,眼睛開始發光,“算了你肯定看不出來,我跟你說啊,他這一刀過來,我是能躲得開,但是我跟他以傷換傷,他立時就怕了,我這一刀換了他一刀,所以我贏了,這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而且小娃娃我跟你說,擂台比武,他劈過來我劈過去就是那一刹那的事,沒有時間想的,這一刹那,我就決定了要跟他換傷,這種應對啊,那需要莫大的勇氣,我就是今天,我說我一定要贏……”

    “……確實需要莫大的勇氣……恭喜。”

    寧忌麵無表情地複述了一遍,提著醫藥箱走到擂台另一邊,找了個位置坐下。隻見那位包紮好的壯漢也拍了拍自己手臂上的繃帶,起來了。他先是環顧四周似乎找了一會兒人,隨後無聊地在場地裏溜達起來,然後還是走到了寧忌這邊。

    “哎,我說你這小娃娃,年紀這麼小就當大夫了?”

    寧忌目視前方:“年紀大的上戰場殺敵,年紀小的當大夫,不應該嗎?”

    “說得也是,你也是黑旗的人,黑旗軍是真的英雄,我這話孟浪了。”那壯漢樣貌粗野,話語之中倒是偶爾就冒出文縐縐的詞來,此時還朝寧忌拱手行了一禮,隨即又在旁邊坐下,“黑旗軍的軍人是真英雄,不過啊,你們這上麵的人,有問題,遲早要出事的……”

    寧忌的目光挪到眼角上,撇他一眼,然後恢複原位。那壯漢似乎也覺得不該說這些,坐在那兒無聊了一陣,又看看寧忌普通到極致的大夫打扮:“我看你這年紀輕輕就要出來做事,大概也不是什麼好家庭,我也是敬重你們黑旗軍人確實是條漢子,在這裏說一說,我家主人學富五車,說的事情無有不中的,他可不是瞎說,是私下裏曾經說起來,怕你們黑旗啊,一場繁華成了空……”

    “你家主人是誰?”

    “你這娃娃別生氣,我說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家主人也是為你們好,沒說你們什麼壞話,我覺得他也說得對啊,若是你們這樣能長長久久,武朝諸公,許多文曲下凡一般的人物為什麼不像你們一樣呢?說是你們這邊的辦法,隻能持續三五十年,又要大亂,武朝用儒家,講什麼中、中、中……”

    “……中庸?”

    “對,你這小娃娃讀過書嘛,中庸,才能兩三百年……你看這也有道理啊。金國強了三五十年,被黑旗打敗了,你們三五十年,說不得又會被打敗……有沒有三五十年都難講的,主要就是這麼說一說,有沒有道理你記得就好……我覺得有道理。哎,小娃娃你這黑旗軍中,真正能打的那些,你有沒有見過啊?有哪些英雄,說來聽聽啊,我聽說他們下個月才出場……我倒也不是為自己打聽,我家頭兒,武藝比我可厲害多了,這次準備拿下個名次的,他說拿不到第一認了,至少拿個頭幾名吧……也不知道他跟你們黑旗軍的英雄打起來會怎樣,其實戰場上的法子不一定單對單就厲害……哎你有沒有上過戰場你這小娃娃應該沒有不過……”

    兩人坐在那兒望著擂台,寧忌的肩膀已經在話語聲中垮下來了,他一時無聊多說了幾句,料不到這人比他更無聊。最近華夏軍敞開大門迎接外人,報紙上也允許爭論,因此內部也曾經做過三令五申,不許軍方人士因為對方的些許話語就打人。




    當下也隻能提著醫藥箱再換一邊地方,那壯漢也知道小朋友生了氣,坐在那兒沒有再追過來,過得不久,似乎是有人從場外出現,衝那壯漢招手,那壯漢才因為等到了同伴從場內出去。寧忌看了一眼,過來找他那人步伐沉穩,大概有些內家功夫,但把頭發練沒了一半,這是經脈積累了暗傷,算不得上乘。也不知道是不是對方那準備拿下名次的老大。

    台上愚蠢的擂台一場場的決出勝負,外頭圍觀的席位上時而傳出叫喊聲,偶爾有些小傷出現,寧忌跑過去處理,其餘的時間隻是鬆垮垮的坐著,幻想自己在第幾招上撂倒一個人。這日臨近黃昏,擂台賽散場,兄長坐在一輛看起來寒酸的馬車裏,在外頭等著他,大概有事。

    “找到一家烤鴨店,麵皮做得極好,醬也好,今天帶你去探探,吃點好吃的。”

    寧曦最近找到寧忌,十次有八次是去找好吃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整天在成都城內尋找美食。實際上寧忌倒是知道這位兄長的忙碌,雖然才滿十八歲,但肩上的事情眾多,他隻是喜歡跟人打聽美食,打聽到了存在心裏,跟家人聚會時才一塊去探,若然真好吃,往往讚不絕口,不好吃也會默默填飽肚子。

    兩人在車上閑聊一番,寧曦問起寧忌在比武場裏的見聞,有沒有什麼出名的大高手出現,出現了又是哪個級別的,又問他最近在會場裏累不累。寧忌在兄長麵前倒是活潑了一些,垮著張臉把幾天都想吐的槽吐了一路。

    如此到了烤鴨店,兄弟倆在樓上叫了個單間,單間臨街,能看到道路、行人、陽光、樹木與遠處的在金黃夕陽中波光粼粼的河道與湖泊。鴨子上來之前,寧曦便從隨身帶著的包裏取出了一疊卷宗,另外還有墨與毛筆。

    “這裏一共十份,你在後頭簽字畫押。”

    “什麼啊?”

    “你不用管了,簽字畫押就行。”

    “我看看……”

    寧曦撇了撇嘴,寧忌看了幾眼,卷宗都差不多,皆是鄭七命等一幫人對寧忌戰場表現的講述,後頭各人也已經簽押完畢:“這個是……”

    “當然是有用的,跟我現在的事情有關係,你不用管了,簽字畫押,就表示是對的……我本來都不想找你,但是得有個步驟。你先簽押,鴨子得上來了。”

    “什麼事啊?”寧忌皺眉。

    “那我能跟你說嗎?軍事機密。”

    “是不是我三等功的事情?”

    寧忌看著寧曦,寧曦扶住額頭:“……”

    “……哥,我聽說爹不肯給我那個三等功,他也是想保護我,不給我就算了吧,我也沒想要。”

    “……你先簽字,他們說的不是假話吧。不是假話這個功就該給,你拿命拚的。”寧曦這樣說著,眼見寧忌仍然猶豫,道,“而且是爹讓我幫你申訴的,說明他也願意把這個功給你,我知道你視功名如糞土,但這關係到我的麵子,我們倆的麵子,我非得申訴成功不可……這幾天跑死我了,都不是這些供詞就能搞定,不過你不用管,其他的我來。”

    寧忌歎了口氣,一份份地畫押:“我真的不太想要這個三等功,而且,這樣子申訴上去,最後不還是送到爹那邊,他一個打回,哥你就白忙了,我覺得還是不要浪費時間……”

    “你不懂,走了程序以後,爹反而會認的,他很重視這個步驟。”寧曦道,“你雖然最近在當醫生,但是知道成都主要要辦什麼事吧?”

    “成立代表大會,昭告天下?”

    寧忌如此回答,寧曦才要說話,外頭小二送烤鴨進來了,便暫時停住。寧忌在那邊畫押完畢,交還給兄長。

    寧曦收好卷宗,待房間門關上後方才開口:“開代表大會是一個目的,另外,還要改組竹記、蘇氏,把所有的東西,都在華夏人民政府這個牌子裏揉成一塊。其實各方麵的大頭頭都已經知道這個事情了,怎麼改、怎麼揉,人員怎麼調動,所有的計劃其實就已經在做了。但是呢,等到代表大會開了以後,會通過這個代表大會提出改組的建議,然後通過這個建議,再然後揉成政府,就好像這個想法是由代表大會想到的,所有的人也是在代表大會的指揮下做的事情。”

    店裏的烤鴨送上來之前已經片好,寧曦動手給弟弟包了一份:“代表大會提意見,專家做解法,人民政府負責執行,這是爹一直強調的事情,他是希望往後的絕大部分事情,都按照這個步驟來,如此才能在將來成為常例。所以申訴的事情也是這樣,申訴起來很麻煩,但隻要步驟到了,爹會願意讓它通過……嗯,好吃……反正你不用管了……這個醬味道確實不錯啊……”

    寧曦開始談美食,吃的滋滋有味,黃昏的風從窗戶外頭吹進來,帶來街道上這樣那樣的食物香氣。

    寧曦間中詢問一句:“小忌,你真不參加這次的比武大會嗎?”

    寧忌道:“也沒什麼厲害的。我要是參加少年場的,就更加沒得打了。”

    寧曦便不再問。事實上,家裏人對於寧忌不參加這次比武的決定一直都有些疑問,不少人擔心的是寧忌自從與母親探望過那些戰友遺孀後情緒一直不曾緩和過來,因而對比武提不起興趣,但事實上,在這方麵寧忌已經有了更為開闊的計劃。

    他早已做了決定,等到時間合適了,自己再長大一些,更強一些,能夠從成都離開,遊離天下,見識見識整個天下的武林高手,因此在這之前,他並不願意在成都比武大會這樣的場麵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往後去到其他地方,寧忌這個身份終究會給他帶來比一般人更多的危險。他雖然仍舊年少,但在戰場上見過了許多生死,便不會盲目地自大。相對於武者或是什麼衣著光鮮的公子哥身份,一個遊曆天下的大夫,能夠走得更遠也更安全畢竟誰也不至於隨便殺大夫這也是他近來不斷練習醫術、為人療傷治病的原因。

    當然,他心中的這些想法,暫時也不會與兄長提起與家裏的任何人都不會透露,否則將來就沒有走的可能了。

    他想到這裏,岔開話題道:“哥,最近有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人接近你啊?”

    “什麼?”寧曦想了想,“什麼樣的人算奇奇怪怪的?”

    “嗯,譬如說……什麼漂亮的女孩子啊。你是咱們家的老大,有時候要拋頭露麵,說不定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女孩子來勾引你,我聽陳爺爺他們說過的,美人計……你可不要辜負了初一姐。”

    他一個才十四歲的少年人,說起美人計這種事情來,委實有點強作成熟,寧曦聽到最後,一巴掌朝他腦門上呼了過去,寧忌腦袋一晃,這巴掌從頭上掠過:“哎呀,頭發亂了。”

    他整理頭發,寧曦哭笑不得:“什麼美人計……”隨後警覺,“你坦白說,最近看到還是聽到什麼事了。”

    “也沒什麼啊,我隻是在猜有沒有。而且上次爹和瓜姨去我那邊,吃飯的時候提起來了,說最近就該給你和初一姐操辦婚事,可以生孩子了,也免得有這樣那樣的壞女人接近你。爹跟瓜姨還說,怕你跟初一姐還沒成親,就懷上了孩子……”

    寧忌原本隨口說話,說得自然,到得這一刻,才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微微一愣,對麵的寧曦麵上閃過一絲紅色,又是一巴掌呼了過來,這一下結結實實打在寧忌腦門上。寧忌捧著腦袋,眼睛緩緩地轉,然後望向寧曦:“哥,你跟初一姐不會真的……”

    寧曦一腳踹了過來,寧忌雙腿一彈,連人連椅子一塊滑出兩米開外,直接到了牆角,紅著臉道:“哥,我又不會說出去……”

    “你你你、你懂個什麼你就瞎說,我和你初一姐……你給我過來,算了我不打你……我們清清白白的我告訴你……”

    “我學的是醫術,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寧忌梗著脖子揚著紅臉,對於成人話題強作熟練,想要多問幾句,終於還是不太敢,搬了椅子靠過來,“算了我不說了。我吃東西你別打我了啊。”

    “吃鴨子。”寧曦便也豁達地轉開了話題。

    兄弟倆隨後說著些瑣碎事情,吃完了一整隻烤鴨和各種配菜他們自小都修習內家功,消耗大飯量也大寧忌偶爾瞅兄長一眼,對於某個禁忌的事情倒是好奇起來,決定下次與初一姐見麵,要偷偷給她把個脈。可惜他往日跟著下鄉時隻當拎包助手,後來長期在軍中治外傷,喜脈倒是從未真正號過,也不知道能不能號出來。要是號出來了可得警告他們快點成親……

    不過該怎麼說呢?要是在初一姐麵前說,免不了又挨一頓打,尤其是她要是有了寶寶,自己還沒法還手……

    兄弟倆此時各懷鬼胎,飯局結束之後便幹脆利落地分道揚鑣。寧忌背著醫藥箱回到那仍舊一個人居住的院子。

    這時候夕陽已經沉下西麵的城牆,成都城內各色的燈火亮起來,寧忌在房間裏換了一身衣服,拿著一個小小的防水包裹又從房間裏出來,隨後翻過側麵的院牆,在黑暗中一麵舒展身體一麵朝附近的小河走去。

    成都城內河水眾多,與他居住的院落相隔不遠的這條河叫做什麼名字他也沒打聽過,如今還是夏天,前一段時間他常來這邊遊泳,今日則有其他的目的。他到了河邊無人處,換上防水的水靠,又包了頭發,整個人都變成黑色,直接走進河裏。

    遠遠的有亮著燈光的花船在水上遊弋,寧忌劃著狗刨從水中流暢地過去,過得一陣又變成躺屍,再過得不久,他在一處相對偏僻的河床邊上了岸。

    脫掉水靠放開頭發,抖掉身上的水,他穿著單薄的黑衣、蒙了麵,靠向不遠處的一個院子。

    熟練地翻牆而入,寧忌在後院的陰影裏走,不多時,又沿著牆壁、爬上屋頂,四處巡查了一番。這是一處三進的富人宅邸,居住在這裏的人看來還並不多,最後方的院落是一處繡樓,有丫鬟與下人嘿咻嘿咻地將熱水提上二樓的房間,寧忌在樓頂上看了片刻。

    “這麼早就洗澡……”

    他心下嘀咕,隨後想起今天與兄長說的生孩子之類的事情,便從樓頂上爬下去,在二樓的外牆上找了一處落腳點,探頭往窗戶裏看。

    這個觀察的位置很好,不光能看見窗戶裏,而且也能看見院子前方的許多事情。

    房間裏洗澡的熱水已經放好了寧忌是很奇怪女人夏天洗澡還要熱水這回事的,但想起這繡樓中的女子總是一副鬱鬱不歡的樣子,身體必然很差,也就能從醫學上解釋得過去。

    不多時,一名肌膚如雪、眉如遠黛的少女到這邊房間裏來了,她的年紀約莫比寧忌大個兩歲,雖然看來漂亮,但總有一股憂鬱的氣質在眼中鬱結不去。這也難怪,壞人跑到成都來,總是會死的,她大概知道自己難免會死在這,因此整天都在害怕。

    由於早已將這女子當成死人看待,寧忌好奇心起,便在窗戶外偷偷地看了一陣……

    然後,前方的院落間,有數人在說笑之中,相攜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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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10 23:20:21
正文 第九七三章 彌散人間光與霧(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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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輕撫,遠處燈火洋溢,附近的接到上也能見到行駛而過的馬車。此時入夜還算不得太久,眼見正主與數名同伴從前門進來,寧忌放棄了對女子的監視反正進了木桶就看不到什麼了迅速從二樓上下來,沿著院落間的黑暗之處往前廳那邊奔行過去。

    這處宅院裝潢不錯,但整體的範圍不過三進,寧忌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對當中的環境早已明了。他稍稍有些興奮,步履甚快,轉眼間穿過中間的庭院,倒差點與一名正從客廳出來,走上廊道的下人碰到,也是他反應迅速,刷的一下躲到一棵花樹後方,由極動轉眼間化為靜止。




    待到那下人走了過去,寧忌才咻的探出頭來朝客廳望了一眼,片刻之後,猶如老鼠般輕盈而迅速地竄進客廳,沿著柱子上了房梁,躲進一塊遮板後方。

    笑語聲逐漸靠近了前方的客廳大門,隨後進來的一共是五個人,四人著長衫,衣服顏色款式稍有差異,但應該都是讀書人,另一人著相對貴氣的員外裝,但氣質上看起來像是四處奔走的商人。

    這五人當中,寧忌隻認識前方帶路的一位。那是位留著山羊胡子,樣貌眼神看來皆仁善可靠的半老儒生,亦是這處宅邸目前的主人,名字叫聞壽賓。




    幾人進了客廳,一番絮絮叨叨的瑣碎話語,沒什麼營養,無非是誇這宅子布置得雅致的客套話。聞壽賓則大致介紹了一下,這處宅邸原本屬於某某商戶所有,是用來養外室的別業,後來這商戶離開西南,聽說他要過來,便將房子賣給了他,地契完整價格不高,華夏軍也認可,沒什麼手尾。

    躲在梁上的寧忌一麵聽,一麵將臉上的黑布拉下來,揉了揉莫名其妙有些發熱的臉頰,又舒了幾口氣方才繼續蒙上。他從暗處朝下望去,隻見五人落座,又以一名半百頭發的老儒生為主,待他先坐下,包括聞壽賓在內的四人才敢落座,當下知道這人有些身份。其餘幾人口中稱他“山公”,也有稱“浩然公”的,寧忌對城內文人並不清楚,當下隻是記住這名字,打算之後找華夏軍情報部的人再做打聽。




    他盯上這處宅邸數日,當然不是仗著武藝高強,染上了偷偷窺人隱私的愛好。這些時日他將夜間在河中遊泳當做無聊的愛好,每天晚上都要在成都城裏遊來遊去,一次意外的停留讓他聽到了聞壽賓與旁人的說話,隨後才盯上這處小院。

    他連續數日來到這小院偷窺偷聽,大概弄清楚這聞壽賓乃是一名熟讀詩書,憂國憂民的老儒生,滿心的計謀,培養了不少女兒,來到成都這邊想要搞些事情,為武朝出一口氣。

    早先他是跟人打聽寧毅長子的下落,後來又提及小一點的兒子也可以,再退而求其次也可以調查秦紹謙以及幾名軍中高層的兒女信息。這個過程中似乎別人對他又有些偏見,令得他白日裏去拜會某些武朝同道時吃了白眼,晚上便有些長籲短歎,罵那些傻瓜迂腐,事情至此仍不知變通。

    在此之餘,老人往往也與養在後方那“女兒”歎息有誌不能伸、旁人不解他拳拳之心,那“女兒”便乖覺地安慰他一陣,他又叮囑“女兒”必要心存忠義、謹記仇恨、報效武朝。“父女”倆相互鼓勵的情景,弄得寧忌都有些同情他,覺得那幫武朝儒生不該這麼欺負人。都是自己人,要團結。




    對於這等“笨賊”,現下就跑去揭穿也沒有什麼意思,寧忌便每日來聽那聞壽賓的長籲短歎、絮絮叨叨,他每日抱怨都有新花樣,抱怨得十分精彩,有時候長籲短歎裏還會夾雜一些江南故事,令得寧忌讚歎不已,“哦哦,還有這種事情……”自覺開闊了眼界。

    抱怨之餘,老人白日裏也是屢敗屢戰,四處找關係聯絡這樣那樣的幫手。到得今天,看來總算找到了這位感興趣又靠譜的“山公”,雙方落座,下人已經上來了名貴的茶點、冰飲,一番寒暄與恭維後,聞壽賓才詳細地開始兜售自己的計劃。

    “……黑旗十年砥礪,臥薪嚐膽,硬生生地從正麵擊潰了女真西路軍,他們軍中高層,或已無懈可擊……此次以成都做局,廣開大門,遍邀四方來客,冒著風險,但也確實是為了他們接下來正式成立朝廷、為能與我武朝分庭抗禮而造勢……”

    沒錯沒錯……寧忌在上方默默點頭,心道確實是這樣的。

    “……黑旗的法子有利有弊,但顯見的弊端,對方皆有所防範了。我等於那新聞紙上發言討論,雖然你來我往吵得熱鬧,但對黑旗軍內裏損傷不大,反倒是前幾日之事件,淮公身執大義,見不得那黑旗匪類妖言惑眾,遂上街與其論辯,結果反倒讓街頭無識之人扔出石塊,腦袋砸出血來,這豈不是黑旗早有防範麼……”

    那又不是我們砸的,怪我咯……寧忌在上頭扁了扁嘴,不以為然。

    下方便是一片議論:“愚夫愚婦,愚不可及!”

    “興許就是黑旗的人辦的。”

    “黑旗妖言惑眾……”

    “手段下作……”

    那山公道:“新聞紙上,展開論辯,屬於堂堂之勢,王道之法,見效雖不會快,但徐徐推進,能被我等說服者,終究還是多數。”他如此定論,隨後又道,“但孫子兵法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隻要能多管齊下,辦法是不嫌多的,聞兄請接著說。”

    孫子兵法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這句話好,記下來記下來……寧忌在房梁上又默念了一遍。

    這期間,下方說話在繼續:“……聞某卑鄙,一生所學不精,又有些劍走偏鋒,唯獨自小所知聖賢教誨,無時或忘!拳拳之心,天地可鑒!我手下培養出來的女兒,各個出色,且心懷大義!而今這黑旗方從屍山血海中殺出,最易滋生享樂之情,其第一代或許有所防備,可是山公與諸位細思,若是諸位拚盡了性命,苦難了十餘年,殺退了女真人,諸位還會想要自己的孩子再走這條路嗎……”

    “……黑旗軍的第二代人物,如今恰恰會是如今最大的弱點,他們眼下或許不曾進入黑旗核心,可遲早有一日是要進去的,咱們安插必要的釘子,幾年後真兵戎相見,再做打算那可就遲了。正是要今日安插,數年後啟用,則這些二代人物,恰恰進入黑旗核心,到時候不論任何事情,都能有所準備。”




    “……聞某安排在外頭的五位女兒,本領姿色各異,卻算不得最出色的,這些時日隻讓她們扮成遠來平民,在外閑逛,也是並無可靠訊息、目標,隻期望她們能利用各自本領,找上一個算是一個,可如果真有可靠訊息,好好規劃,她們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極大的……”

    “……而聞某安置在此的六女兒龍珺,非聞某自誇,一等一出色的人才,我見猶憐哪。若真能好好地安排一番,想想,若是進了寧家、秦家的大門,哪怕一開始為一小妾,日後也有大用啊諸位……聞某雖有這幾位女兒,可苦於沒有消息、渠道,對那寧毅長子,早幾日隻是遠遠地見了一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可靠辦法、連安排也無從安排啊……”

    我每天都在你身邊呢……寧忌挑眉。

    “……還好今日有山公與諸位前來,山公學識地位,執成都諸公牛耳,天下誰人不為之景仰……”

    “當不得當不得……”老者擺著手。

    “……聞某也知此計策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麵,可當此時局,聞某愚鈍,隻能想些這樣的法子了。諸位,那寧毅口口聲聲想要滅儒,我等學生得儒門聖賢兩千年恩澤,豈能咽下這口惡氣。戴夢微戴公,雖然手段偏激,可說的乃是正理,你不用儒家,手段激烈,那無非是五十年戰亂,再死千萬人罷了……聞某培養幾位女兒,眼下不求回報,但求報效儒家,令天下眾人,都能明了黑旗之禍,能防備未來可能之滔天大劫,隻為……”

    他一番慷慨,隨後又說了幾句,眾人麵上皆為之肅然起敬。“山公”開口詢問:“聞兄高義,我等已然知曉,隻要是為了大義,手段豈有高下之分呢。當今天下危殆,麵對此等魔頭,正是我等聯手起來,共襄義舉之時……隻是聞公人品,我等自然信得過,你這女兒,是何背景,真有如此可靠麼?若我等苦心籌謀,將她送入黑旗,黑旗卻將她策反,以她為餌……這等可能,不得不防啊。”

    這位山公問的也是理所當然的問題,倒是房梁上的寧忌微微愣了愣,眼前一亮。沒錯啊,還有這樣的做法……旋即又苦惱起來,他一開始想著若這聞壽賓一直碰壁便多看看笑話,若是釣出幾條大魚,之後便手起刀落,將這些傻瓜一網打盡,可到得現在……那我現在還殺不殺她們,還要不要揭穿這件事?

    題目有點超綱,對於才十四歲又相對直來直往的他來說,一時半刻難以計算出一個結果來。下方聞壽賓已經在解釋:

    “……我這女兒龍珺,日日受我講解大義熏陶……且她原本乃是我武朝曲漢庭曲將軍的女兒,這曲將軍本是中原武興軍偏將,後來為劉豫征調,建朔四年,強攻小蒼河,慘死於黑旗軍之手。龍珺家破人亡,方才被我買下……她自幼熟讀詩書,父親去世時已有八歲,因此能記住這番仇恨,同時不恥父親當年聽從劉豫調遣……”

    “如此一來,此女心有大義,相必也是聞先生教得好。”

    有殺父之仇,又對父親聽從劉豫感到羞恥,有贖罪之心,且聞壽賓已對其洗腦八年,如此一來,事情便相對可信了。眾人讚歎一番,聞壽賓召來下人:“去叫小姐過來,見見諸位客人。你告訴她,都是貴客,讓她帶上琵琶,不可失禮。”

    下人領命而去,過得一陣,那曲龍珺一係長裙,抱著琵琶踱著輕柔的步子逶迤而來。她知道有貴客,麵上倒是沒有了深深的鬱結之氣,頭低得恰到好處,嘴角帶著一絲青澀的、小鳥般羞怯的微笑,看來拘謹又有分寸地與眾人見禮。

    寧忌在上頭看著,覺得這女人確實很漂亮,說不定下方這些臭老頭接下來就要獸性大發,做點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來他跟著軍隊這麼久,又學了醫術,對這些事情除了沒做過,道理倒是明白的不過下方的老頭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很規矩。

    那“山公”先是溫柔和善地詢問了對方的名字、身世,隨後又頗為正派地讚美和鼓勵了她一番。他既然沒有亂來,其餘眾人也都是一張溫和而正派的臉。如此交談一陣,聞壽賓讓少女坐在一旁開始為眾人表演琵琶,那琵琶聲音幽怨,寧忌覺得倒還彈得不錯。

    幽怨的彈了一陣,山公問她是否還能彈點其它的。曲龍珺手下技法一變,開始彈《十麵埋伏》,琵琶的聲音變得激烈而殺伐,她的一張俏臉也隨之變化,氣質變得英武,猶如一位女將軍一般。

    一曲彈罷,眾人終於鼓掌,心悅誠服,山公讚道:“不愧是武家之女,這曲十麵埋伏,技法超然,令人恍然回到霸王生前……”之後又詢問了一番曲龍珺對詩詞歌賦、儒家典籍的看法,曲龍珺也一一回答,聲音柔美。

    寧忌對她也生出好感來。當下便做了決定,這女人要是真勾搭上兄長或者軍隊中的誰誰誰,將來分開,難免傷心。而且兄長有了初一姐,若是為了釣大魚辜負初一姐,還要虛與委蛇這麼幾年,那也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反正自己對放長線釣大魚也不擅長,也就不必太早朝上頭彙報。等到他們這邊人力盡出,籌謀妥當將要動手,自己再將事情彙報上去,順手把這女人和幾個關鍵人物全做了。讓參謀部那幫人也釣不了大魚,就隻能抓人了事,到此為止。

    如此一想,心裏踏實多了。

    過得一陣,曲龍珺回去繡樓,房間裏五人又聊了好一陣,方才分開,送人出門時,似乎有人在暗示聞壽賓,該將一位女兒送去“山公”居所,聞壽賓點頭應諾,叫了一位下人去辦。

    如此將山公等人先後送走,那聞壽賓回到房裏,神色興奮,又到繡樓去問候了一下曲龍珺,說了些鼓勵的話語,著她早些休息,方才回去喝酒慶祝。他高興時不像失意時絮絮叨叨,喝著酒隻是時而拍手,一副躊躇滿誌的模樣,一點意思都沒有。寧忌便不監視他了,又去看看曲龍珺,隻見少女坐在床邊發呆,也不知道在憂鬱些什麼。

    寧忌想起她在外人前的變臉、彈琵琶時的善變,心想這女人真是信不得的狐狸精,想接近自家大哥,委實該殺。

    反正你活不長了,就發你的呆去吧……

    他如此想著,離開了這邊院落,找到黑暗的河邊藏好的水靠,包了頭發又下水朝感興趣的地方遊去。他倒也不急著思考山公等人的身份,反正聞壽賓吹噓他“執成都諸公牛耳”,明日跟情報部的人隨便打聽一番也就能找出來。

    遠遠近近,燈火迷離、夜色溫柔,寧忌劃著無聊的狗刨嘩嘩嘩的從一艘遊船的旁邊過去,這夜晚對他,委實比白天有趣多了。過得一陣,小狗化作遊魚,在黑暗的水波裏,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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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2-28 19:55:22
正文 第九七四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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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這天夜裏的見聞,當天晚上,十四歲的少年人便做了光怪陸離的夢。夢中的景象令人麵紅耳赤,委實了得。

    第二天早上起來情況尷尬,從醫學上來說他自然明白這是身體健康的表現,但依然懵懂的少年人卻覺得丟臉,自己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眼下竟被一個明知是敵人的黃毛丫頭誘惑了。女人是禍水,說得不錯。

    好在眼下是一個人住,不會被人發現什麼尷尬的事情。起床時天還未亮,罷了早課,匆匆忙忙去無人的河邊洗褲子——為了掩人耳目,還多加了一盆衣服——洗了許久,一邊洗還一邊想,自己的武藝終究太低微,再練幾年,內功高了,煉精化氣,便不會有這等浪費精血的狀況出現。嗯,果然要努力修煉。

    如此想著,手下用力,把正在洗的衣服扯破了。這件衣服是娘做的,回去還得找人補起來。

    心情激蕩,便控製不住力道,同樣是武藝低微的表現,再練幾年,掌控入微,便不會這樣了……努力修煉、努力修煉……

    帶著這樣那樣的心思洗完衣服,回到院落當中再進行一日之初的晨練,內功、拳法、刀槍……成都古城在這樣的黑暗之中漸漸蘇醒,天空中浮動稀薄的霧氣,天亮後不久,便有拖著饅頭售賣的推車到院外叫喚。寧忌練到一半,出去與那老板打個招呼,買了二十個饅頭——他每日都買,與這老板已然熟了,每天早晨對方都會在外頭停留片刻。




    此時的饅頭又稱籠餅,內裏夾餡,實際上等同於後世的包子,二十個饅頭裝了滿滿一布兜,約等於三五個人的飯量。寧忌買好早餐,隨意吃了兩個,才回去繼續鍛煉。待到鍛煉完畢,清晨的陽光已經在城動的天空中升起來,他稍作衝洗,換了新衣服,這才挎上布袋,一麵吃著早點,一麵離開院子。

    時間尚早,考慮到昨夜的情況,他一路朝摩訶池迎賓路那邊過去,打算逮個情報部的熟人,偷偷向他打聽山公的消息。




    此時華夏軍已占領成都,往後或許還會當成權力核心來經營,要說情報部,也早已圈下定點的辦公場所。但寧忌並不打算過去那邊招搖。

    大戰過後華夏軍內部人手捉襟見肘,後方一直在整編和操練投降的漢軍,安置金軍俘虜。成都眼下處於對外開放的狀態,在這邊,許許多多的力量或明或暗都處於新的試探與角力期,華夏軍在成都城裏監控敵人,各種敵人恐怕也在各個部門的門口監視著華夏軍。在華夏軍徹底消化完這次大戰的戰果前,成都城內出現博弈、出現摩擦甚至出現火拚都不出奇。




    這對於華夏軍內部也是一次鍛煉——勢力範圍從百萬擴張到千萬,政策上又要對外開放,這樣的考驗往後也是要經曆的。當然,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雖然定下要在成都開大會,此時寧家能呆在成都的,隻是父親、瓜姨、兄長以及自己,武藝最高的紅提姨娘如今都呆在張村負責內部安防,以免有什麼愣頭青熱血上湧、鋌而走險,跑過來找麻煩。

    當然,另一方麵,寧忌在眼下也不願意讓情報部過多的參與自己手中的這件事——反正是個慢**件,一個心懷鬼胎的弱女子,幾個傻啦吧唧的老學究,自己什麼時候都能動手。真找到什麼大的黑幕,自己還能拉兄長與初一姐下水,到時候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保他們翻不了天去。




    如此想著,他一麵吃著饅頭一麵來到摩訶池附近,在迎賓路當頭觀察著進出的人群。華夏軍情報部的內層人員有不少年輕人,寧忌認識不少——這也是當年軍隊捉襟見肘的狀況決定的,但凡有戰鬥力的大多要拉上戰場,呆在後方的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婦女,信得過的少年人一開始幫忙傳遞消息,到後來就逐漸成了熟練的內部人員。

    辰時三刻,侯元顒從迎賓路裏小跑出來,略微打量了附近行人,厘出幾個可疑的身影後,便也看到了正從人群中走過,打出了隱蔽手勢的少年人。他朝側麵的道路過去,走過了幾條街,才在一處巷子裏與對方碰麵。

    寧忌正將手中的饅頭往嘴裏塞,隨後遞給他一個:“最後一個了。”

    “吃過了。”侯元顒看著他挎在身側已經完全憋掉的布袋,笑道,“小忌你怎麼不進去?”

    “外麵有人盯梢,我也沒有很重要的事,算了。我這次過來就是找顒哥你的。”

    “嗯?”

    “我想查個人。”

    “小忌你說。”

    “一個被叫做‘山公’或者‘浩然公’的老頭子,讀書人,一張長臉、山羊胡子,大概五十多歲……”

    寧忌向侯元顒形容著對方的特征,侯元顒一麵記一麵點頭,待到寧忌說完,他眉頭微蹙:“為什麼查他,有什麼事情嗎?如果有什麼可疑,我可以先做報備。”

    “現在不用,若是大事我便不來這邊堵人了。”

    “嗯,好。”侯元顒點了點頭,他自然明白,雖然因為身份的特殊在大戰過後被隱藏起來,但眼前的少年隨時都有跟華夏軍上方聯絡的方式,他既然不用正式渠道跑過來堵人,顯然是出於保密的考慮。事實上有關於那位山公的信息他一聽完便有了個輪廓,但話還是得問過之後才能回答。

    “……若是‘山公’加上‘浩然’這樣的稱呼,當是五月底入了城裏的關山海,聽說是個老儒生,字浩然,劍門關外是有些影響力的,入城之後,找著這邊的報紙發了三篇文章,聽說道德文章鏗鏘有力,因此確實在最近關注的名單上。”

    “道德文章……”寧忌麵無表情,用手指撓了撓臉頰,“聽說他‘執成都諸公牛耳’……”

    “牛耳輪不到他。”侯元顒笑起來,“但約莫排在前幾位吧,怎麼了……若有人這樣吹噓他,多半是想要請他辦事。”

    “情報部那邊有盯梢他嗎?”

    “盯梢倒是沒有,畢竟要的人手不少,除非確定了他有可能鬧事,否則安排不過來。不過一些基本情況當有備案,小忌你若確定個方向,我可以回去打聽打聽,當然,若他有大的問題,你得讓我向上報備。”

    寧忌想了想:“想知道他平時跟哪些人往來,哪些人算是他能動用的幫手,若他要打探消息,會去找誰。”

    “明白了。”侯元顒點頭,“約個地方,盡量今晚給你消息。”

    兩人一番商議,約好時間地點這才分道揚鑣。

    此時上午的太陽已變得明媚,城市的街巷看來一片祥和,寧忌吃完了饅頭,坐在路邊看了一陣。啷當的車馬伴隨著市井間泥水的臭味,交談的書生穿行在質樸的人群間,歡喜的孩子牽著父母的手,街道的那頭賣藝的武者才開始吆喝……哪裏也看不出壞人來。可寧忌知道,家中的娘親、姨娘、弟弟妹妹們不能來成都的真實原因是什麼。

    西南大戰結束之後,娘親帶著他拜訪了一些大戰中犧牲戰友的遺孀。華夏軍在艱難中熬了十餘年,眼見第一次大勝近在眼前,這些人在勝利之前犧牲了,他們家中父母、妻子、兒女的哭泣讓人動容。在那之後,寧忌的情緒低落下來,旁人隻以為是這一次的拜訪,令他受到了影響。




    但事實上卻不僅僅是這樣。對於十三四歲的少年人來說,在戰場上與敵人廝殺,受傷甚至身死,這中間都讓人感覺慷慨。能夠起身抗爭的英雄們死了,他們的家人會感到傷心乃至於絕望,這樣的情緒固然會感染他,但將這些家人視為自己的家人,也總有辦法報答他們。

    可它們隨後說起成都的慶祝。

    寧忌原本以為打敗了女真人,接下來會是一片開闊的晴空,但事實上卻並不是。武藝最高強的紅提姨娘要呆在張村保護家人,母親與其他幾位姨娘來勸說他,暫時不要過去成都,甚至兄長也跟他說起同樣的話語。問及為什麼,因為接下來的成都,會出現更為複雜的鬥爭。

    往日裏疏忽了華夏軍勢力的天下大族們會來試探華夏軍的斤兩,這樣那樣的儒門大家會過來如戴夢微等人一般反對華夏軍的崛起,在凶殘的女真人麵前無能為力的那些家夥,會試探著想要在華夏軍身上打打秋風、甚至於想要過來在華夏軍身上撕下一塊肉——而這樣的區別僅僅是因為女真人會對他們趕盡殺絕,但華夏軍卻與他們同為漢人。

    而無數的平民會選擇觀望,等待拉攏。

    這是令寧忌感到混亂而且憤怒的東西。

    為什麼呢?

    他們在女真人麵前被打得如豬狗一般,中原淪陷了,江山被搶了,民眾被屠殺了,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的懦弱與無能嗎?

    是華夏軍為他們打敗了女真人,他們為什麼竟還能有臉敵視華夏軍呢?

    他們的失敗那樣的明顯,華夏軍的勝利也顯而易見。為什麼失敗者竟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呢?

    對與錯難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嗎?

    為什麼那些所謂飽讀詩書的先生,那些口口聲聲被人稱為“大儒”的讀書人,會分辨不出最基本的對錯呢?

    他們是故意的嗎?可隻有十四歲的他都能夠想象得到,如果自己對著某個人睜著眼睛說瞎話,自己是會麵紅耳赤羞愧難當的。自己也讀書,老師們從一開始就說了這些東西,為什麼人們到了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了,反而會變成那個樣子呢?

    “華夏軍是打勝了,可他五十年後會失敗的。”一場都沒打勝的人,說出這種話來,到底是為什麼啊?到底是憑什麼呢?

    這樣的思維讓他憤怒。

    也是這些事情讓他明白過來,那些在大戰之中倒下了的英雄們,隻是在華夏軍中被認為是英雄罷了,這天下還有千萬人萬萬人,根本不明白、不理解、不承認他們的犧牲和價值,甚至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依舊跟自己這邊對著幹。

    華夏軍眼下不過百萬人而已,卻要與千萬人甚至萬萬人對著幹,按照兄長和其他人的說法,要慢慢改變他們,要“求”著他們理解自己這邊的想法。然後會繼續跟女真人打仗,已經覺醒了的人們會衝在前頭,已經覺醒的人會首先死去,但那些不曾覺醒的人,他們一邊失敗、一邊抱怨,一邊等著別人拉他們一把。

    這樣的世界不對……這樣的世界,豈不永遠是對的人要付出更多更多的東西,而軟弱無能的人,反而沒有一點責任了嗎?華夏軍付出無數的努力和犧牲,打敗女真人,到頭來,還得華夏軍來改變他們、拯救他們,華夏軍要“求”著他們的“理解”,到最後或許都能有個好的結果,可這樣一來,豈不是後來者什麼都沒付出,所有的東西都壓在了先付出者的肩膀上?

    覺醒者獲得好的結果,軟弱齷齪者去死。公平的世界本該是這樣的才對。那些人讀書隻是扭曲了自己的心、當官是為了自私和利益,麵對敵人軟弱不堪,被屠殺後不能努力奮發,當別人打敗了強大的敵人,他們還在暗中動齷齪的小心思……這些人,統統該死……或許許多人還會這樣活著,仍舊不思悔改,但至少,死了誰都不可惜。

    對於十四歲的少年人來說,這種“死有餘辜”的心情固然有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改變對方思維的“無能狂怒”。但也確確實實地成為了他這段時間以來的思維主調,他放棄了拋頭露麵,在角落裏看著這一個個的外來人,儼如看待小醜一般。

    這些人思維扭曲、心理肮髒、生命毫無意義,他不在乎他們,隻是為著父兄和家裏人的看法,他才沒有對著這些人大開殺戒。他每日夜間跑去監視那小院子裏的聞壽賓、曲龍珺,存的自然也是這樣的心理。

    沒被發現便看看他們到底要上演怎樣扭曲的戲劇,若真被發現,或者這戲劇開始失控,就宰了他們,反正他們該殺——他是快樂得不得了的。

    在街頭看了一陣,寧忌這才動身去到比武大會那邊開始上班。

    同樣的時刻,嚴道綸領著於和中去到迎賓路南端的群英會館遞上了拜帖。這處場所,是華夏軍用於安置外來賓客的地方,如今已經住進去不少人,從劉光世那邊派出來的明麵上的使節團此時也正住在這裏。

    “文帥”劉光世思慮甚深,派出來的時節團隊一明一暗,明麵上他是原武朝各派係當中首先做出轉變的勢力,如果華夏軍想要表現誠意千金市骨,對他必然有所優待。但考慮到先前的印象不佳,他也選擇了各路暗線,這暗中的力量便由嚴道綸節製。

    前幾日嚴道綸在於和中的帶領下初次拜訪了李師師,嚴道綸頗有分寸,打過招呼便即離開,但隨後卻又單獨上門遞過拜帖。這樣的拜帖被拒絕後,他才又找到於和中,帶著他加入明麵上的出使團隊。

    “眼下的西南群雄彙聚,第一批過來的各路人馬,都安置在這了。”

    這處群英會館占地頗大,一路進去,道路寬敞、木葉森森,看來比北麵的風景還要好上幾分。各處園林花卉間能看到三三兩兩、服飾各異的人群聚集,或是隨意交談,或是彼此打量,眉宇間透著試探與謹慎。嚴道綸領了於和中一麵進去,一麵向他介紹。

    “被安置在北邊占了主位的,是晉地過來的那支隊伍,女相樓舒婉與亂師王巨雲的手下,往日裏他們便有這樣那樣的往來,帶隊的名字叫安惜福,板著張臉,不太好惹。這一次他們要拿大頭……東首安置了左家人,左公左修權,左繼筠的左膀右臂,也算得上是左家的大管家,他們靠著左端佑的福澤,向來在華夏軍與武朝之間當個和事老。這弑君的事,是和不了的,但揣著明白裝糊塗,為福州那邊要點好處,問題不大……而除了這兩家往日裏與華夏軍有舊,接下來就輪到咱們這頭了……”

    “當今的成都城裏,明麵上站著的,無非是三股勢力。華夏軍是地主,占了一方。像這邊這些,還能與華夏軍拉個關係、弄些好處的,是第二方。華夏軍說它要打開門,說白了要拉攏我們,所以首先站過來的,在接下來的商議中會占些便宜,但具體是怎樣的便宜,當然要看怎麼個談法。請於兄你出馬,便是為了這個事情……”

    於和中想著“果然如此”。心下大定,試探著問道:“不知道華夏軍給的好處,具體會是些什麼……”

    “技術。”嚴道綸壓低了聲音,“華夏軍召集各方前來,便曾在暗中透露些許端倪,此次成都大會,寧先生不光會賣出東西,而且會賣出一些東西的製造技術,要知道,這才是會下蛋的母雞啊……”

    於和中皺了眉頭:“這是陽謀啊,如此一來,外頭各方人心不齊,華夏軍恰能成事。”

    “於兄透徹,看出來了。”嚴道綸拱手一笑,“世間大事便是這樣,華夏軍占得上風,他願意將好處拿出來,大夥兒便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如戴夢微、吳啟梅這等早先便與華夏軍勢不兩立的,固然派出人來想要將這大會破壞掉,可暗地裏誰又知道他們派了誰過來假做買賣人占便宜?恰好有他們這些堅決與華夏軍為敵的第三方,劉將軍才更可能從華夏軍這邊拿到好處。”

    他笑著頓了頓:“縱觀古今曆史,三國博弈,最是有趣,強者可弱,弱者可強,也正因局勢混亂,才恰好是你我男兒建功立業、奪取一番功勳之時。此乃嚴某肺腑之言,與於兄投契,這才說出來,無論是否有理,還請於兄,不要外傳。”

    於和中鄭重點頭,對方這番話,也是說到他的心中了,若非這等時局、若非他與師師恰巧結下的因緣,他於和中與這天下,又能產生多少的聯係呢?如今華夏軍想要拉攏外頭人,劉光世想要首先站出來要些好處,他居中牽線,正好兩邊的忙都幫了,一方麵自己得些好處,一方麵豈不也是為國為民,三全其美。

    如此想著,使節團的領頭者已經從會館那頭迎接出來,這是劉光世麾下的重臣,隨後一行人進去,又給於和中介紹了不少劉光世麾下的名士。這些往日裏的大人物對於和中一番恭維,隨後大夥兒才一番合計,說出了使節團這次出使的期待:槍炮技術、冶鐵技術、火藥技術……如果情況理想,當然是什麼都要,至不濟也希望能買回幾門重要的技術回去。

    本被捧得飄飄然的於和中這才從雲端跌落下來,心想你們這豈不是唬我?希望我通過師師的關係拿回這麼多東西?你們瘋了還是寧毅瘋了?如此想著,在眾人的議論當中,他的內心愈發忐忑,他知道這裏聊完,必然是帶著幾個重要的人物去拜會師師。若師師知道了這些,給他吃了閉門羹,他回到家恐怕想當個普通人都難……

    “其實……小弟與師師姑娘,不過是兒時的一些情分,能夠說得上幾句話。對於這些事情,小弟鬥膽能請師師姑娘傳個話、想個辦法,可……畢竟是家國大事,師師姑娘如今在華夏軍中是否有這等地位,也很難說……因此,隻能勉強一試……盡力而為……”

    眾人商議了一陣,於和中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了這番話,會所當中一眾大人物帶著笑容,相互看看,望著於和中的目光,俱都和藹親近。

    “自然自然……”

    “隻需盡力而為即可……”

    “於兄辛苦……”

    “不必有負擔,不論是否成事……”

    眾人都說了許多仗義的話,之後選出兩名代表,便跟隨於和中,過去拜會師師姑娘了。

    遞上名帖,等待答複的時間裏,於和中的整條內衫,都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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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五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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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帖被送進去之後,師師迎出來之前,於和中的內心之中,其實都充滿了忐忑。

    在華夏軍擊潰了女真西路大軍,取得了令整個天下都為之側目的大勝背景下,作為中間人,跑來跟華夏軍協商一筆無論如何看來都顯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技術買賣,這是於和中人生當中參與過的最大的事件之一。

    他倒不是害怕參與大事件,他隻是害怕吃了閉門羹、事情搞砸了,往後他能如何自處呢?

    這麼大的一件事,事先沒有給他多少的時間做準備。拉他過去談一談,接著就要來找師師拉關係,自己與師師之間的情感,有升溫到這樣的程度嗎?自己能夠加以控製嗎?多給些時間發展,把握豈不更大一些?

    這樣的想法沒有機會說出來,嚴道綸等人將他推上台麵,麵對的局勢卻儼然是最後一局要開牌了。他在公門當中呆了多年,事情成功固然花花轎子人抬人,事情搞砸了,讓誰背鍋也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麵,盡管與師師之間有多年的感情在,他也有過借對方的力量往上搏一搏的想法,可他也並不天真。

    師師早年在礬樓便八麵玲瓏,對許多人的心思一看便知,眼下在華夏軍內活躍了這麼些年,真事到臨頭,哪裏會讓私情左右她的決定?上一次嚴道綸打個招呼就走,或許還沒什麼,這一次幹脆是使節團的兩位領隊跟了過來,這名字一看,為的是什麼她心中豈能沒數。隻要傳句“沒空”的回答,自己這邊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被堵死。

    先前真該說清楚的,要時間的啊……

    這是決定他後半生命運的一刻了。他心中惴惴不安,麵上隻能強作鎮定,好在過得一陣,師師一身淺藍色居家衣裙迎了出來。雙方互相打過招呼,之後朝裏頭進去。

    天空之中白雲流淌。又是摩訶池邊的小木桌,由於這次跟隨於和中過來的兩人身份特殊,這次師師的表情也顯得正式一些,隻是麵對於和中,還有著柔和的笑容。帶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想法,於和中直接向師師坦陳了來意,希望在正式談判協商之前,找些關係,打探一下這次成都大會的內幕情況。




    師師將於和中的話聽完,坐在那邊的椅子上,神情肅穆地考慮了許久。她看看使節團的兩名領隊,但最終的目光,還是定在了於和中這邊,眼神鄭重。

    “這次成都大會,不少人都在私下裏找關係,不想太被動,我是知道的。可……於兄,你參與進來,這中間會有多少的危險,你想清楚了嗎?”

    於和中微微蹙眉:“這……略有察覺,不過……若這件事能對兩家都有好處,我也是……勉為其難了……”

    師師的目光望向其餘二人,肅穆的眼神過得片刻才轉換得柔和:“謝兄、石兄,兩位的大名久仰了,師師一介女流,在華夏軍中負責文娛一線的工作,原本不該參與這些事情。不過,一來這次情況特殊;二來你們找到我這位兄長,也確屬不易……我能為兩位傳幾句話,能不能成事且不說,可我有個要求。”

    她上次與於和中的見麵,表露出來的還隻是妹妹般的柔和,這一次在謝、石兩人麵前,卻已然是話語迅速、笑容也淩厲的模樣。謝、石二人麵容肅然:“擔憑師師姑娘吩咐。”

    “無論出什麼事,請兩位務必護得我這位兄長周全。”

    她這話語一出,於和中一來心下安定,知道在劉光世這撥勢力當中的位置已經坐穩。另一方麵卻又忐忑起來,按照她的說法,簡直像是介入這件事便會有殺身之禍一般,真有如此嚴重?

    謝、石二人對望一眼,隨後道:“這個自然,於兄在我方正受重用,我等豈會置他於險地之中……”如此承諾一番。




    師師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會幫忙遞個話,找上一位關竅上的人物,讓你們提前聊上一聊。但今日局勢,兩位先生也一定明白,我華夏軍做局,想要做成這筆買賣,入了局的,想要占個先手,我華夏軍固然樂見這種狀況,師師因此能幫個小忙,不犯忌諱。然而身在局外的那些人,眼下可都是紅著眼睛,不願意讓這筆買賣成交的。”

    她頓了頓:“既然是我這位兄長帶著你們過來,話我就得明明白白說在前頭。一旦入了場,你我雙贏,私底下,消息是會傳出去的。到時候,風口浪尖,劉家有這個心理準備嗎?恕小妹直言,若沒有這個心理準備,我這話傳也白傳,倒不如全按規矩來,勝過私底下爭吵,傷了和氣。”




    她這話一說,於和中那邊便全明白了。寧毅拋出格物技術這樣的大誘餌吸引各方前來,自然是希望看到各路人馬踴躍爭先表露意圖的,劉光世這邊要入場、要占先機、甚至想要內定,寧毅樂見其成,私下裏卻必然放出消息,把氣氛炒熱。他固然會給劉將軍這邊一些好處,但另一方麵,自己這些人必然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進不了場的戴夢微、吳啟梅等人還不知道要對自己這邊如何口誅筆伐,甚至一些“熱血人士”會做出什麼事情來,都難以預料。

    也是因此,師師方才才首先說,要保護好自己這位兄長的安全。

    她是真的對自己上心了……如此一想,心中愈發火熱起來。

    謝、石二人那邊以眼神交流,沉默了片刻:“此事我等自然心中有數,可具體情況,並不好說。而且師師姑娘想必也明白,公開場合我們不會承認任何事情,至於私下裏……都可以商榷。”

    談判這種事情,不能太坦率,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做承諾,兩人麵露為難,話語謹慎。師師卻已拍手一笑:“既然有過準備,怎麼談就不關小妹的事了……小玲!”她開口叫來院子裏的女兵,“去參謀部那邊,找林丘林參謀,讓他有空的話盡快過來一趟,有事。”




    聽得這個名字,謝、石二人對望一眼,大覺有戲。這名叫林丘的年輕軍官在華夏軍當中軍職算不得高,但卻是負責務實工作的核心參謀之一。使節團這次過來數日,常能見到高官接待,但對於具體工作大多打著哈哈,一推二五六。至於參謀部、秘書處等一些核心職位上負責具體事務運作的官員,他們對外往來甚少,他們偶爾能打聽到一個,但對於如何接觸,沒有辦法。

    名叫小玲的女兵去後又回來,再過的片刻,一名身著黑色軍服的年輕軍官朝這邊小跑過來,想來便是林丘。師師告罪一番,走了過去,那軍官在屋簷下行了一禮,師師跟他交談了幾次,偶爾看看湖岸這邊,林丘蹙著眉頭,一開始似乎有些為難,但片刻之後,似乎是被師師說服,還是笑著點了頭。

    師師朝湖邊揮手:“和中,你過來一下。”

    於和中走過去,師師向他介紹了林丘,隨後也想林丘介紹了他,用得口吻和形容卻是頗為私人的方式:“這是我兒時的兄長,多年未見,此次隻是做個中人……”雲雲。那林丘立馬叫哥——似乎是考慮了對師師的稱呼——於和中一時間受寵若驚。

    與於和中打過招呼後,林丘走向湖邊。於和中與師師留在屋簷下,他心中思緒複雜、溫暖,難以言說,有了這次的事情,他在劉光世那邊的仕途再無障礙,這一瞬間他也真想就此投奔華夏軍,從此與師師相互照應,但稍作理智考慮,便打消了這等念頭,千言萬語堵在胸口一時間都說不出來,看見師師對他笑時,甚至想要衝動地伸過手去,將對方的柔荑攥在掌心裏。

    但師師身上一股說不出的氣質終於令他沒敢付諸行動。

    隻見師師望了湖岸那邊,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牽了線,便不再適合涉足其中了,可和中你還是盡量去一下,你要坐鎮、旁聽,不必說話,林丘得了我的叮囑,會將你當成自己人,你隻要在場,他們自然以你為首。”

    於和中看著她:“我……”

    師師一笑:“去吧,正事要緊,其他的話,往後再說不妨。不過,此番可以在場,明麵上卻絕不可站了前台,城裏局麵複雜,出什麼事情的可能都有。他們得了我的叮囑,當不會如此坑害你,可若有此等端倪,也務必要小心謹慎……有事可以來找我。”

    “嗯。”於和中鄭重點頭,微微抱拳後轉身走向湖岸邊的木桌,師師站在屋簷下看了一陣,隨後又叮囑了小玲為四人準備好午餐以及方便說話的單間,這才因為有事而告辭離去。




    於和中知道她不願意真的牽涉進來,這天也隻好遺憾分別。他畢竟是男兒身,固然會為兒女私情心動,可事業功勳才最為重要,那林丘得了師師的牽線,與謝、石二人先是隨意地交談相互了解了一番,待到了房間裏,才鄭重地拿出一份東西來。卻是華夏軍在這一次預備放出去,讓各方競標的技術名錄。

    除了玻璃、香水、造紙、織造等各種商業技術外,軍事上的冶鐵、火炮、火藥等大量讓人眼紅的核心技術赫然在列,而且標注了這些技術的具體數值,大都領先了外界技術一到兩個台階。委實讓人覺得寧毅是不是真的已經瘋了。

    這些技術的分量難以用錢來估算,購買的方式必然各種各樣,交割起來也並不容易,一旦事到臨頭,談判都要準備許久,這也是劉光世一方想要搶占先機的理由。而且他們既然願意首先站出來響應華夏軍的號召,也算是幫了華夏軍一個大忙,在條件不離譜的情況下,內定個一兩項技術,也絕不是沒有可能。

    於和中明白了這次交易的意義,內心火熱起來,隨後便專注地將心神投入了進去。

    與此同時,師師去到湖邊的另一處院落裏,與寧毅在湖邊的亭子裏吃簡單的午餐。

    “劉家進場了。”

    她過來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隨後與寧毅詳細說起了見麵的過程,隻在偶爾提起於和中時,言語之間有些遺憾。作為朋友,她其實並不想將於和中拉進這個漩渦裏——盡管對方看來興高采烈,可眼下這種局勢,一旦有個意外,普通人是難以全身而退的。

    “他又不是你兒子。”

    寧毅這樣說了一句,師師伸手打他一下。寧毅笑著搖了搖頭。

    “男人四十了,要有一番事業,風險越大回報越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你把接下來所有可能全分析給他聽,他做的恐怕也是一樣的選擇。所以啊,沒必要這樣那樣的亂想。其實於和中這次入局,撿的是最大的便宜,簡直傻人有傻福。”

    “你一開始就準備了讓人劉家入場吧?”

    “劉家是最合適的,不覺得嗎?”寧毅笑了起來,“這次過來的大小勢力,晉地是一開始就跟我們有關係的,左家左右逢源,但他背後站的是福州朝廷,必然不會在明麵上第一個出頭,其餘一些勢力太小,給他們好處,他們不一定能整個吞下去。隻有劉光世,八爪章魚,跟誰都有往來,這個眾矢之的,隻有他帶頭扛,效果最好。”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隨後又諷刺地笑笑:“說到出來打頭陣,謝、石二位表麵上為難,暗地裏肯定要笑破肚子。這次大會做買賣,不能入場的以戴夢微、吳啟梅為首,誰要帶頭跟我們交易,他們都會出來斥責一番。可私下裏,劉光世、戴夢微早有協議,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劉家能得什麼好處,戴夢微也少不了,所以啊,劉將軍根本不怕被斥責,他們肯定在私下裏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他是占了大便宜啊。”師師看他一眼,“武器技術你也真拿出來賣,軍中其實都有些害怕的,怕教會了徒弟,反過來打死師父。”

    “賣技術原本就是個入侵的過程。”寧毅拿筷子在師師頭上敲了一下,“早些年就已經說過,我們這片華夏土地,基本的思維模式是玄學思維,思考的順序是首先考慮整體,用整體來指導細節。而格物學的基礎,是要從部分的認知慢慢擴張到整體,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靠想象。技術在其次,思維方式才是主體,沒有這種思維方式,學了技術也會永遠落後。當然,我們現在拿不下他們,消化不了,就讓他們幫我們做一點前期工作,將來的思維改造可以更方便一點。”

    “立恒真就這麼瞧不上玄學思維……”

    “也不是瞧不上,各有特征而已,玄學思維從整體入手,所以老祖宗從一開始就討論天地,可是天地是什麼樣子,你從一開始哪裏看得懂,還不是靠猜?有的時候猜對了有的時候猜錯了,更多時候隻能一次次的試錯……玄學思維對整體的猜測用在哲學上有一定的好處和創見性,可它在很多具體事例上是非常糟糕的……”

    寧毅揮舞著筷子,在自己人麵前盡情地嗶嗶:“就好像玄學思維最容易出現各種看起來不明覺厲的高大上理論,它最容易產生第一印象上的傾向性。譬如說我們看到經商的人追逐財貨,就說它導人貪婪,一有了它導人貪婪的第一印象,就想要徹底把它封殺掉,沒有多少人能想到,把這些貪婪中的因素當成不好不壞的規律去研究,將來會產生怎樣巨大的效果。”

    師師想了想:“會沒有人種地?”

    寧毅一口氣噎在喉嚨裏:“……會產生叫資本主義的未來。算了,不說這個你不懂的。但是格物學的將來你已經看到了,我們過去說有人想要偷懶,想要造出省力的工具,是奇巧淫技,可技術本身是不好不壞的。《道德經》開篇就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是沒有傾向性的,這世上所有事物的基本原理,也沒有傾向性,你把它們研究透徹了,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壞事。可玄學思維就是,看見一個壞處,就要打倒一係列的東西,就要堵死一條路。”

    “又比如說你們最近做的戲劇,讓你們寫得好看一點好看一點,你們就會說媚俗,什麼是媚俗?歸根結底不就是研究人心裏的規律?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基本的規律,把它研究透徹了,你才能知道這個社會上每一個年齡、每一個階層、每一個大類的人會喜歡什麼,你怎麼樣才能跟他們說話,你怎麼樣才能讓他們從無知到有知,從愚蠢到聰明……”

    “可也沒有老是討好他們的,你連詩都不讓寫……”師師嘟囔兩句。

    “現在是研究規律的時候啊李同學,你知不知道未來的工作有多重,過去這世上百分之一的人識字讀書,他們會主動去看書。一旦有一天全部的人都讀書識字了,我們的工作就是如何讓所有的人都能有所提升,這個時候書要主動去吸引他們接近他們,這中間第一個門檻就是找到跟他們對接的辦法,從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這個工作量有多大?能用以前的辦法嗎?”

    “人心的規律、一個人如何成熟起來的客觀規律,是教育、文化兩個大類發展起來的最底層邏輯,一個六歲的孩子喜歡吃屎,為什麼?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就喜歡看女人,為什麼?大家一開始都喜歡低俗,為什麼?是什麼樣的客觀理由決定的、怎麼樣能夠改變?如果搞文化的人說一句低俗就把低俗拋在一邊,那接下來他什麼工作也做不成,低俗也好通俗也罷,背後映照的,都是人心人性的規律,是要一點一點,切片解剖的……嗯,你不用管切片解剖是什麼……”

    中午的陽光照射在涼亭外頭,仿佛垂下的紗簾。寧毅嘰裏呱啦地說了一通,師師沉默下去,漸漸的露出繾綣的微笑。其實十年以前,寧毅弑君之後將她帶去小蒼河,兩人之間也常有各種論辯與吵鬧,當時的寧毅比較慷慨激昂,對事情的解答也比較大而化之,到如今,十年過去了,他對許多事情的考慮,變得更為細致也更為複雜。

    當然,有的時候,師師也會疑惑,為何要考慮到這麼複雜。華夏軍尚未殺入中原,造紙作坊的能力也還有待提升,他卻已經想到全部人都能念書之後的情景了,就仿佛他親眼見過一般。

    而對師師來說,若真讓這世上所有人都吃上飯、念上書,那已經與大同世界相差無幾了,他為何還要考慮那麼多的問題呢?玄學與格物,又真有那麼大的差別嗎?

    “……十年前在小蒼河,你若是能說起這些,我或許便不走了。”

    師師說起這句,寧毅微微頓了頓,過得一陣,也微微笑起來,他看向湖麵上的遠方:“……二十年前就想當個富家翁,一步一步的,不得不跟梁山結個梁子,打了梁山,說稍微幫老秦一點忙,幫不了了就到南邊躲著,可什麼事情都沒那麼簡單,殺了皇帝覺得無非也就造個反的事,越往前走,才發現要做的事情越多……”

    他輕輕點了點胸口:“人心裏的規律啊,情理法啊,格物跟玄學的分別,從整體到部分還是從部分到整體……最終會決定一個世界麵貌的,是已經深入整個族群潛意識層麵的思維方式,幾十幾百年,所謂的進步其實都是跟這種東西做抗爭的過程……媽的,我一個賣樓的,何苦來哉呢……”

    他最後搖了搖頭,嘟囔兩句,師師笑著伸過手來覆在他的手上。暖風吹過湖畔的樹木,人影便模糊在了紛亂的林蔭裏……

    **************

    這麼好的天氣,我為什麼要在這裏看傻瓜比武。曲龍珺和聞壽賓那幫賤狗怎麼樣了呢……

    同一天的下午時分,寧忌坐在比武大會的會場邊百無聊賴時,聽到了後方的叫喚聲。

    “咻!咻咻!”

    扁著一張臉的寧忌回過頭時,圍欄圍起的外場邊,昨天才受了刀傷的傻瓜壯漢正在向他發出這樣的聲音:“小大夫、小大夫,過來,過來……”

    寧忌扁臉上憊懶的目光毫無波動,將腦袋調轉回來,不再理他。

    隨後那壯漢便朝場內翻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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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七六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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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武大會尚在初選,每日裏過來觀看的人數還不算多,那壯漢出示了選手的腰牌,又朝寧忌這邊指指點點一番,隨後便被旁邊的守衛允許進來。

    他昨日才受了傷,今天過來手臂上繃帶未動。一番聒噪,卻是過來向寧忌買藥的。

    “……小哥,昨日一試,你這傷藥、還有這布可真不錯,隻可惜一幫殺才亂動,把藥都弄灑了,俺們行走江湖,時常受傷,難得碰上這等好東西,因此便想過來向小哥你多買一點,留著備用……對了,認識一下,俺叫黃山,山峰的山,未知小哥姓甚名誰啊……”

    這壯漢嘰嘰喳喳,並且明顯沒有洗澡,一身汗臭。寧忌瞥了一眼他的傷處,隻見繃帶髒兮兮的,心下厭惡——他學醫之前也是髒兮兮的,隻是行醫以後才變得講究起來——當他是死人:“傷藥不賣。”




    “哎,小哥,別這麼說嘛,大家行走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幫我我幫你,大家都多條路,你看,俺也不白要你的,這邊帶了銀子的……你看你這褂子也舊了,還有補丁,俺看你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你們軍中的藥,平時還不是隨便用,這次賣給俺一些,我這裏,三貫錢你看能買多少……”

    寧忌看了看錢,轉過頭去,遲疑片刻又看了看:“……三貫可不少,你就要自己用的這點?”

    “那不是啊,俺這是……也給這次同路來的師兄弟買,行走江湖嘛,總是有備無患,按照我這傷,二十人份的量,三貫,如何?”

    “……華夏軍的藥有數的,我家裏人都沒了他們才給我補的這個工,為了三貫錢犯紀律,我不幹。”

    寧忌搖著頭,那壯漢便要說話,隻聽得寧忌手一張,又道:“要加錢。至少五貫。”

    “……你這孩子,獅子大開口……”

    “那你去門口外頭的藥店買,也差不多的。”

    “那藥店……”壯漢猶豫片刻,隨後道,“……行,五貫,二十人的分量,也行。”

    寧忌點頭:“量太大,現在不好拿,你們既然參加比武,會在這邊呆到至少九月。你先付一貫當定金,九月初你們離開前,我們錢貨兩清。”

    那壯漢聽到這裏,不由得愣了愣,眼睛轉了好幾圈,方才說道:“你這……這生意也拖得太久了,我等一幫兄弟在這邊呆兩三個月,練功切磋,也難免會受點傷……你這都要了五貫,不合適吧,這樣,三天交貨,錢貨兩清,要知道,我們練武的,習慣了江湖險惡,有些東西,在自己身邊才踏實,錢財身外物……”




    他神色明顯有些慌張,如此一番說話,眼睛盯著寧忌,隻見寧忌又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得逞的神色一閃而過,倒也沒說太多:“……三天交貨,七貫錢。不然到九月。”

    這名叫黃山的壯漢沉默了一陣:“……行。七貫就七貫,二十人份,俺黃山交你這個朋友……對了,小兄弟姓甚名誰啊?”

    “姓龍,叫傲天。”

    “行,龍小哥,那就這麼說定了,我這……先給你一貫做定金……”這黃山明顯想要快些促成交易,手下一動,直接滑過去一貫錢到寧忌手裏,寧忌便輕輕收起來,隻聽對方又道,“對了,我家頭兒後天下午過來比試,如果方便的話,咱們後天碰頭交易,如何?”

    “你說了算。”

    “龍小哥爽快。”他明顯肩負任務而來,先前的說話裏盡量讓自己顯得精明,待到這筆交易談完,情緒放鬆下來,這才坐在旁邊又開始嘰嘰喳喳的聒噪起來,一邊在隨意閑聊中打聽著“龍小哥”的身世,一邊看著台上的比武點評一番,待到寧忌不耐煩時,這才告辭離開。

    寧忌沒有過多的理會他,隻到這一日比武結束收工,才去到武場後台找出那“黃山”的資料看了一看。三貫就已經嚴重溢價的藥物漲到五貫也買,最後不惜花七貫拿下,簡直亂來。這叫做黃山的莽漢沒有談判的經驗,普通人若重視錢財,三貫錢翻一倍到六貫是個關卡,自己隨口要七貫,就是等著他壓價,連這個價都不壓,除了笨和迫切,沒別的可能了。




    這些人過來成都參加比武,報名時不可能給出太詳細的資料,而且資料也可能是假的。寧忌隻是翻看一下,心中有數便可。這日穿著白大褂背著藥箱回家,半途之中才隱約察覺被人跟蹤了。

    他自幼在小蒼河、大小涼山之類的地方長大,對於人群之中識別跟蹤的本領訓練不多。路上行人密集時難以判斷,待走到偏僻無人之處,這一猜測才變得明顯起來。此時下午的陽光還顯得金黃,他一麵走,一麵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壞人啊,終於來了……

    他麵上沒有表情,身體倒是激動到戰栗,前行之時腳下虛浮,走路左腳絆右腳,便在河畔道旁的樹蔭下撲通一聲摔了一跤。

    後方跟蹤的那名瘦子隱匿在牆角處,看見前方那挎著箱子的小大夫從地上爬起來,將地上的幾顆石頭一顆顆的全踢進河裏,泄憤之後才顯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下午傾瀉的陽光中,確定了這位冷麵小大夫沒有武藝的事實。

    ****************

    獨身一人來到成都,被安排在城市角落的小院當中,有關於寧忌的身份安排,華夏軍的內勤部門卻也沒有馬虎。若是有心人到附近打聽一番,大概也能收集到少年家人全無,依靠父親在華夏軍中的撫恤金到成都買下一套老院子的故事。

    當然,若真詳細打聽到這個程度,打聽者未來到底會麵對華夏軍中的哪一位,也就難說得緊了。關於這件事,寧忌也並未關心太多,隻希望對方盡量不要瞎打聽,父母身邊負責安全保衛的那些人,與當年心狠手辣的陳駝子爺爺都是一路的,可沒有自己這般善良。




    外在的布置不至於出太大的破綻,寧忌一時間也猜不到對方會做到哪一步,隻是回到獨居的院子,便趕快將院落裏練習武藝留下的痕跡都收拾幹淨。

    平時練刀劈的木頭太多,此時吭吭哧哧收拾了將近一個時辰,又生火煮了簡單的飯菜。這個過程裏,那位輕功了得的跟蹤者還偷偷翻進了院子,仔細將這院落當中的布局查看了一番,寧忌隻在對方要進他臥室時端了飯碗過去將人嚇走。

    夕陽西下,待到寧忌坐在臥室外的屋簷下慢吞吞地將晚飯吃完,那位跟蹤者終於翻牆離去——顯然對方也是要吃飯的——寧忌趴在牆頭偷瞄了片刻,待到確定那人離開了不再回來,他才將臥室裏有可能暴露身份的東西進一步藏好,隨後穿了適合夜裏行動的衣服,背了藏有水靠的小包裹,準備去見白日裏約好了的侯元顒。

    曲龍珺、聞壽賓那邊的戲份正要進入關鍵時刻,他是不願意錯過的。

    離開小院,遠遠近近的城池浸入一片迷離的燈火當中,寧忌心情激蕩。這才是生活嘛——他原本還曾想過跑去參加擂台大殺四方,可那種事情哪有今天這般刺激,既發現了賤狗的陰謀,又被另外一幫壞人盯上,等到對方圖謀不軌動起手來,自己當頭一刀,然後就能站在黑暗裏雙手叉腰對著他們哈哈大笑,想一想都覺得開心。

    雖然乍看起來這種行為不太光明正大,有點像小人行徑,不過,就像父親教導的那樣,對付那幫敗類,自己是不用講什麼江湖道義的。

    “哈哈哈哈——”

    他叉著腰在無人的巷道裏模擬了一次,隨後左右探頭望了望,略感羞恥。遂決定以後再找時間練習練習。

    約定的地點定在他所居住的院子與聞壽賓院落的中間,與侯元顒接頭之後,對方將有關那位“山公”關山海的基本情報給寧忌說了一遍,也大致敘述了對方關係、黨羽,以及城內幾位有所掌握的情報販子的資料。這些調查情報不允許傳出,因此寧忌也隻能當場了解、記憶,好在對方的手段並不暴戾,寧忌隻要在曲龍珺正式出動時斬下一刀即可。

    另一方麵,情報部的這些人都是人精,盡管自己是私下裏托的侯元顒,但即便對方不往上報備,私底下也必然會出手將那關山海查個底掉。那也沒關係,關山海交給他,自己隻要曲……隻要聞壽賓這邊的賤狗即可。目標太多,反正遲早得將樂子分出去一些。




    “對了,顒哥。”了解完情報,想起今天的黃山與盯上他的那名跟蹤者,寧忌隨意地與侯元顒聊天,“最近進城圖謀不軌的人挺多的吧?”

    “目標很多,盯不過來,小忌你知道,最麻煩的是他們的想法,隨時都在變。”侯元顒皺著眉頭道,“從外頭來的這些人,一開始有的心思都是看看,看到一半,想要試探,如果真被他們探得什麼破綻,就會想要動手。如果有可能把咱們華夏軍打得四分五裂,他們都會動手,但是咱們沒辦法因為他們這個可能就動手殺人,所以現在都是外鬆內緊、千日防賊。”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隨後搖了搖頭:“沒有辦法,這個事情,上麵說得也對,咱們既然攬了這塊地盤,要是沒有這個能力,遲早也要完蛋。該過去的坎,總之都是要過一遍的。”

    寧忌點了點頭:“這次比武大會,進來那麼多綠林人,以前都想搞刺殺搞破壞,這次應該也有這樣的吧?”

    聽他問及這點,侯元顒倒笑了起來:“這個眼下倒是不多,以前咱們造反,過來行刺的多是烏合之眾愣頭青,咱們也早就有了應對的法子,這法子,你也知道的,所有綠林人想要成群結隊,都成不了氣候……”

    侯元顒說的辦法寧忌自然知道,往日裏一幫熱血的綠林人想要結對過來搞刺殺,華夏軍安排在附近的眼線便偽裝成他們的同道加入進去。由於竹記的影響,華夏軍對天下綠林的監控從來都很深,幾十上百人轟轟烈烈的聚義,想要跑來刺殺心魔,中間摻了一顆沙子,其餘的人便要被一網打盡。

    甚至在綠林間有幾名資深的反“黑”大俠,實際上都是華夏軍安排的臥底。這樣的事情曾經被揭破過兩次,到得後來,結伴刺殺心魔以求出名的隊伍便再也結不起來了,再後來各種流言亂飛,綠林間的屠魔大業局勢尷尬無比。

    這樣的事態裏,甚至連一開始確定與華夏軍有巨大梁子的“天下第一”林宗吾,在傳言裏都會被人懷疑是已被寧毅收編的奸細。

    這整個事情林宗吾也沒法解釋,他私下裏或許也會懷疑是竹記故意抹黑他,但沒辦法說,說出來都是屎。麵上自然是不屑於解釋。他這些年帶著個弟子在中原活動,倒也沒人敢在他的麵前真的問出這個問題來——或許是有的,必然也已經死了。

    “……這幾年竹記的輿論布置,就連那林宗吾想要過來行刺,估計都無人響應,綠林間其餘的烏合之眾更成不了氣候。”昏暗的街道邊,侯元顒笑著說出了這個可能會被天下第一高手活生生打死的內幕消息,“不過,這一次的成都,又有其他的一些勢力加入,是有些棘手的。”

    “什麼?”

    “世家大族。”侯元顒道,“以前華夏軍雖然與天下為敵,但我們偏安一隅,武朝會派軍隊來剿滅,綠林人會為了名氣過來行刺,但這些世家大族,更願意跟我們做生意,占了便宜以後看著我們出事,但打完西南大戰之後,情況不一樣了。戴夢微、吳啟梅都已經跟我們不共戴天,其餘的很多勢力都出動了人馬到成都來。”

    “就像剛剛說的,他們這次過來,打算幹什麼,他們自己都不確定。先看、再試探,如果真找到了辦法,或者有那麼一群人聯合起來,非得熱血上頭打一場,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些世家大族,私下裏都有自己的護院、私奴,綠林人不可靠,這些人是可靠的。照我們現在知道的,一些大族家裏的護院、教頭,這次都報名參加了比武大會,下個月軍中的許多高手會陸續動手,把他們打趴下,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不好惹,這樣他們也許會投鼠忌器,收斂一點。”

    “哼!”寧忌眉宇間戾氣一閃,“有種就動手,全宰了他們最好!”

    “唉,我也想這樣。”侯元顒拍拍寧忌的肩膀,“不過上頭說了,他們完完整整的進來,咱們盡量讓他們完完整整地出去,往後才有生意可以做。頂多殺雞儆猴地動幾個,一旦動得多了,也算是我們的失敗。小忌你心裏不舒服,頂多去參加擂台比武,也不能打死他們。”

    “……沒意思。”寧忌搖頭,隨後衝侯元顒笑了笑,“我還是當大夫吧。謝謝顒哥,我先走了。”

    “別鬧的太大啊。”侯元顒笑著揮了揮手。

    ***************

    與侯元顒一番交談,寧毅便大概明白,那黃山的身份,多半便是什麼大族的護院、家將,雖然可能對自己這邊動手,但目前恐怕仍處於不確定的狀態裏。

    壞人要來找麻煩,自己這邊什麼錯都沒有,卻還得顧慮這幫壞人的想法,殺得多了還不行。這些事情當中的理由,父親曾經說過,侯元顒口中的話,一開始自然也是從父親那邊傳下來的,可心裏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喜歡這樣的事情。

    大人的世界放不開手腳,沒有意思。他便一路朝著比較有意思的……聞壽賓等賤人那邊過去。

    時間還算早,他這天晚上也沒有遊泳,一路來到那院子附近,換上夜行衣。從院子側麵翻進去時,後方臨了小河的院子裏隻有一道身影,卻是那一身白衣飄飄的曲龍珺,她站在河畔的涼亭外頭,對了夜色中的河水,看起來正在吟詩。

    涼亭之中一盞橘黃的燈籠照得滿地溫柔,白色的衣裙在夜風中款款飄飛,隔了河流遠處是成都迷離的夜景,曲龍珺的口中喃喃念著什麼。小賤狗還挺有格調……寧忌悄悄從院牆爬下,躲進下方的假山裏,伸出手指,照著前方怪石上的一隻癩蛤蟆彈出去。

    癩蛤蟆飛出去,視野前方的小賤狗也噗通一聲,跳進河裏。

    寧忌愣了愣。

    穿著裙子遊泳?不方便吧?

    脫了遊……

    好像也不好……

    他的臉頰,微微熱了熱。

    ……

    隨後才真的糾結起來,不知道該怎麼救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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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七七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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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吹過,氣候溫暖。白色的衣裙在水裏翻騰。

    寧忌從假山後探出頭來,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他身體健康、正值年少,又在戰場之上真真正正地經曆了生死搏殺,清醒的頭腦與敏銳的反應如今是最基本不過的素質。腦袋裏或許有些胡思亂想,但對於曲龍珺在幹嘛,他其實第一時間便有了認知輪廓。

    小賤狗想不開要跳河,這倒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這家夥心氣鬱結、氣息不暢,連帶著身體不好,整日鬱鬱寡歡,心裏亂七八糟的東西明顯不少。當然,作為十四歲的少年人,在寧忌看來所謂敵人無非也就是這麼一個東西,要不是他們想法扭曲、精神錯亂,怎麼會連點是非對錯都分不清楚,非得跑到華夏軍地盤上來搗亂。




    他對於這些事情的成因想不清楚,也懶得去想,這些傻瓜隨時隨地瘋了、內訌了、爆炸了、自殺了……他若聽到,也會覺得是極其合理的事情。

    唯獨這小賤狗突然死在眼前讓他覺得有些尷尬。

    今日入夜出門時,假想之中還有兩撥壞人在,他還想著大展宏圖“哈哈哈哈”一番。與侯元顒聊完天,發現那位黃山不見得會變成壞人,他心想沒有關係,放一放就放一放,這邊還有另外一幫賤狗正要做壞事。誰知道才過來,作為壞蛋主角的曲龍珺就直接往河裏一跳……

    這種情況下,自己不救她,聞壽賓的陰謀破產了。自己隻能提前將他抓住,然後請軍隊中的叔叔伯伯介入,才能拷問出他其餘幾個“女兒”的身份,反正樂子不是自己的了。




    而若是跑過去救下她,自己身份也暴露了,聞壽賓會察覺到不對,那麼為了不出問題,也隻能立馬將宅子裏的賤狗們全都拿下……自己的“哈哈哈哈”還沒開始練,仍舊是到了頭。

    “……”

    我看你這是在針對我心魔之子龍傲天……

    他糾結片刻,走到河水邊,眼見那水中的撲騰變得微弱,腦中閃過了許多個念頭,最終捏著喉嚨清了清嗓子。

    “救命啊……咳咳,小姐跳水……小姐投河自盡啦!救命啊,小姐投河自盡啦”

    正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艱難地模仿著丫鬟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旋即,迅速奔離。

    ****************

    幾名下人手忙腳亂地將曲龍珺救上來後,女人已經因為嗆水處於昏迷狀態。救治的過程一塌糊塗,但總算保下了對方的性命。不多時還請來了附近的大夫為曲龍珺做進一步的問診。

    下方忙忙碌碌的過程裏,寧忌坐在木樓的屋頂上,神情嚴肅,並不開心。

    華夏軍造反之後十餘年的艱難,他自有意識起,也是在這等艱難當中成長起來的。身邊的父母、兄長對他固然有所保護,但在這保護之外,反映出來的,自然也就是無比殘酷的現狀。

    某位兒時朋友從某個時刻起,忽然沒有出現過,一些叔叔伯伯,曾經在他的記憶裏留下了印象的,許久之後才想起來,他的名字出現在了某座墓園的石碑上。他在幼年時期尚不懂得犧牲的涵義,待到年紀漸漸大起來,這些有關犧牲的回憶,卻會從時間的深處找回來,令少年感到憤怒,也更加堅定。




    他對於敵人,沒有絲毫的同情。西南大戰在戰場上的半年多時間,他救人、殺人都是堅決無比,女真人與南方漢人並不一樣的外在令他能夠清晰地辨認這種情緒,讓他清晰地愛也清晰地恨。

    對於曲龍珺、聞壽賓原本也是這樣的心態,他能在暗中看著他們所有的陰謀詭計,加以嘲笑,因為在另一邊,他心中也無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到了需要動手的時候,他能夠毫不猶豫地殺光這幫賤狗。

    這原本應該是一件純粹讓他感到愉悅的事情。

    采用迂回的手法救下了曲龍珺,此時冷靜下來想想,卻讓他的心中微微的感到不舒服起來。

    敵人並不堅定,自己將來殺還是不殺,她若有什麼隱情在,自己考慮還是不考慮?少年是不願意考慮的,可父母兄長從小的教育卻讓他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膈應。若是打擊對方還得講究手法,殺聞壽賓而不能殺曲龍珺,那跟交給情報部、內務部處理有什麼不同?

    下意識地救下曲龍珺,是為了讓這幫壞人繼續肆無忌憚地做壞事,自己在關鍵時刻從天而降讓他們後悔不已。可壞人壞得不夠堅定,讓他幻想中的期待感大減,自己之前腦子發昏了,為什麼沒想到這點,她要死讓她淹死就好了,這下可好,救了個敵人。




    曲龍珺的自殺儼然在他潛意識裏喂了一坨屎。他坐在樓頂上的黑暗裏,看著遠處燈火延綿的成都城區,鬱悶地想著這一切。聞壽賓跟什麼山公搭上了線,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回來,要不然等他回來自己就動手打他一頓得了,然後交給情報部也不行,他們隻是心懷惡意私下串聯,如今還沒有做出什麼事來,交過去也定不了罪。

    要不然下去把那女人再扔進河裏讓她淹死算了,反正她看起來消極怠工,當壞人都不賣力。而且是自己出聲救了她,現在讓她淹死就算扯平,道理上這麼說很顯然是沒錯的……

    但當然不能這樣做。

    ……媽的,這邊沒意思了!

    少年盤膝而坐,偶爾摸摸手中的刀,偶爾看看遠處的燈火,分外煩惱。此時成都城一片燈火迷離,城市的夜色正顯得繁華,許許多多的壞人就在這樣的城池中活動著,寧忌想起父親、瓜姨,旋即又想起兄長來,如果能夠向他們做出詢問,他們必然能給出有用的看法吧?

    也不對,或許會覺得自己為了個小姑娘,丟掉了原則。

    還有一個月就要正式到達十四歲,少年的煩惱在這片燈火的掩映中,愈發惘然起來……

    ***************

    溫暖的夜風伴隨著點點燈火拂過城市的上空,偶爾吹過古舊的小院,偶爾在有了年頭樹海間卷起陣陣波濤。

    夜風並不以好壞來分辨人群,戌亥之交,成都的夜生活正步入最繁華的一段時間這年月裏擁有夜生活的城市不多,外來的行商、儒生、綠林人們隻要稍有積蓄,大多不會錯過這個時間段上的城市樂趣。

    人群在城池當中最為熱鬧的幾處集市彙聚。

    華夏軍占領成都之後,對於原本城市裏的青樓楚館並未取締,但由於當初逃走者不少,如今這類煙花行業尚未恢複元氣,在此時的成都,仍舊算是物價虛高的高檔消費。但由於竹記的加入,各種檔次的小戲院、酒樓茶肆、乃至於五花八門的夜市都比往日繁華了幾個檔次。

    對於此時生活匱乏的人們來說,即便是在夜市上美美地逛上幾個來回,也已經算得上是值回票價的一趟旅行,至於各類物美價廉的食物、小吃,更是能讓外來的觀光者們大快朵頤、頻呼過癮。




    曲龍珺跳入河裏的當時,聞壽賓正與“山公”麾下的幾名儒生在城池東麵的市集上等待著接下來的一場聚會與接見。在這等待的過程裏,他們不免品嚐一番美食,隨後對於華夏軍助長的奢靡之風進行一番批評和議論。

    “……西南這頭,若論寧毅在華夏軍內外推行的兩套手法,委實稱得上用心險惡。據我所知,他在華夏軍內部厲行節儉,其軍紀之森嚴、律法之嚴苛,舉世罕見……可在這外頭,便是他授藝手下的竹記,不斷尋求這些美食做法,令說書人、戲子甚至無識文人不斷追求這聲色犬馬之樂,我甚至聽說,有華夏軍搞宣傳的文人在書中多寫了幾首詩,他也給個批注,這詩詞難懂最好去掉……”

    “……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若用於自身固是美德。可一個大圈子,對內嚴苛無比,對外則以這些聲色犬馬討好世人、腐蝕世人,這等行徑,實在難稱君子……這一次他說是大開門戶,與外頭做生意,劉光世之輩趨之若鶩,一批一批的人派過來,我看哪,到時候背一堆這些東西回去,什麼美食啊、香水啊、瓷器啊,遲早要爛在這享樂之風裏頭。”

    “……劉平叔(劉光世字平叔)那邊,本身就爛得厲害,一塌糊塗,可你擋不住他合縱連橫,關係經營得好啊。如今天下紛亂,勢力交錯得厲害,到最後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還真是難說得緊。”

    “……無論如何,既是敵寇之所欲,我等就該反對,華夏軍說做生意就做生意,說白了便是看得清楚,這天下哪,人心不齊。劉平叔之輩這樣做,遲早有報應!”

    “善。”

    “此言有理……”

    眾人吃著小吃,一麵前行,一麵相互誇讚。聞壽賓這邊除昨日送了一位“女兒”給山公外,今日又帶了兩名才色俱佳的“女兒”來,待會與一眾身份尊貴之人見麵,若能出個風頭,便能真真正正地打入這片正統文人的圈子了。對於養販瘦馬為生,卻飽讀聖賢詩書、憧憬半生的他來說,這是人生難得的重要時刻之一,當下又恭維了一番說話人:“有理、高見……高見、有理……”

    ……

    同樣的夜晚,工作終於告一段落的寧毅獲得了難得的清閑。他與西瓜原本約好了一頓晚飯,但西瓜臨時有事要處理,晚飯推遲成了宵夜,寧毅自己吃過晚飯後處理了一些可有可無的工作,不多時,一份情報的傳來,讓他找來杜殺,詢問了西瓜目前所在的地點。

    “從嘉魚那邊來了幾個人,有一位輩分不低,早年與師父那邊有些交情,早年跟聖公那邊也是有些香火情的,如今看見咱們這邊情況不錯,因此趕過來了。還是得好好接待一下。”

    “哦,武林前輩?”寧毅來了興趣,“武功高?”

    杜殺眯著眼睛,神色複雜地笑了笑:“這個……倒也不好說,老人家輩分高,是有幾樣絕活,耍起來……應該很漂亮。”

    他這樣一說,寧毅便明白過來:“那……目的呢?”

    “不好說。”

    “猜一下啊。”寧毅笑著,已經到一旁櫃子去拿衣服。

    杜殺苦笑:“寧先生啊,我這搬弄是非不太好吧?”

    “正好有空,換身衣服去看看,我裝你跟班。”寧毅笑道,“對了,你也認識的吧?過去不露破綻吧?”

    “老二正好也去了,我過去見一麵確實可以。不過,如今這點小事,你還有興趣呢?要是被人發現了可太尷尬。”

    “綠林前輩,聽你這樣一說,也是老得快死了的那種,難得一見。好了別廢話,你去換身衣服,顯得正式一點。”

    兩人換了表演的衣服,寧毅稍作裝扮,又叫上幾名護衛,方才駕了馬車出門。車輛經過坡地時,寧毅掀開簾子看不遠處人群聚集的城市,五花八門的人都在其中活動,這樣那樣的敵人,這樣那樣的朋友,綠林間的事物,確實已經變成微不足道的小小點綴了。

    “嘉魚那邊過來的,會不會跟肖征有關係?”

    寧毅想起這件事。嘉魚離武漢不遠,那邊最大一股漢軍勢力的領袖是肖征。

    “這事情不好說。”杜殺道,“過來的這位前輩叫做盧六同,武藝算是家傳,都是手上的活,黃泥手、崩拳、分筋錯骨都會一些,早年被人稱為盧六通,意思是有六門絕活,但在綠林間……名氣平平。聖公造反沒他的事,參軍抗金也並不參與,雖說是嘉魚一帶的地頭蛇,但並不惹事,平素好個名聲,不過名氣也不大……這些年金人肆虐,還以為他已遭不幸了,近來才知道身體仍然康健。”

    既然已經決定要過去見麵,對於對方的訊息,杜殺便不再隱瞞。寧毅聽完後失笑:“這聽起來就是個土財主嘛。”

    杜殺道:“這次過來成都,也有八九天了,一開始隻在綠林人當中傳話,說他與老寨主當年有授藝之恩,霸刀當中有兩招,是得了他的指點啟發的。綠林人,好吹牛,也算不得什麼大毛病,這不,先造了勢,今日才來遞帖子。西瓜接了帖子,晚上便與老二一塊過去了。”

    “真有這事?哪兩招?”寧毅好奇。

    “早年老寨主遊曆天下,一家一家打過去的,誰家的好處沒學一點?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兩招。”杜殺苦笑道。

    “老嶽父真是傳奇人物啊……”對於那位胸毛凜凜的老嶽父當年的經曆,寧毅偶爾聽說,嘖嘖稱歎,心向往之。

    說話間,馬車已到了西瓜與那盧六同約好了相見的地方。這是位於城南一家客棧的側院,附近市井人物居住不少,竹記早在附近安排有眼線,西瓜、羅炳仁等人過來,也有大量親衛隨行,安全風險倒是不大。對方之所以選擇這等地方見麵,便是想向外界宣揚“我與霸刀真的有關係”,對於這等小心思,身居上位久了,早都見怪不怪。

    稍作通傳,寧毅便跟隨杜殺朝那院子裏進去。這客棧的院落並不豪華,隻是顯得空曠,平素大概會連同裏頭的廳堂一道做宴席之用,此時一些女兵在附近把守。裏頭一幫人在廳堂內圍了張圓桌落座,杜殺到時,羅炳仁從那邊笑著迎出來,圓桌旁除西瓜與一名幹瘦老者外,其餘人都已起身,那幹瘦老者大概便是盧六同。

    隻見那老者在主座上“哈哈”笑了笑,從杜殺伸了伸手:“這是咱們的‘大內侍衛’來了,霸刀幾位賢侄聚首,老夫今日高興,好,好,哈哈哈哈,坐”

    “盧老爺子,諸位英雄,久仰了。”杜殺隻有一隻手,稍作行禮,領著寧毅朝西瓜那邊過去。寧毅與西瓜的目光微微交錯,心下好笑。

    古怪的、倚老賣老的親戚哪家哪戶都會有幾個,倒也算不得什麼大場麵,隻看接下來會出些什麼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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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七八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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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夫,就是手藝、絕活……以前沒有武林這個說法的啊,一個個破爛村子,山高林遠土匪多,村東頭有個人會點把式,就說是絕活了……你去看看,也確實會一點,比如不知道哪裏傳下來的專門練手的辦法,或者專門練腿的,一個辦法練二十年,一腳能把樹踢斷,除了這一腳,什麼也不會……”

    “……我年輕時便遇上過這麼一個人,那是在……襄陽南邊一點,一個姓胡的,說是一腳能踢死老虎,家傳的練法,右腳力氣大,咱們小腿這裏,最不濟事,他練得比一般人粗了半圈,普通人受不住,可是隻要避開那一腳,一推就倒……這就是絕活……真正武藝練得好的,主要是要走、要打,能成事的,大多都是這個樣子……”




    客棧側院的廳堂內,名叫盧六同的武林宿老身前放著一杯茶,正在滔滔不絕地與西瓜、杜殺、羅炳仁以及寧毅等人說起武林間的故事。

    “……你看啊,當年的劉大彪,我還記得啊,滿臉的絡腮胡,看起來有年歲了,實際上還是個毛頭小夥子,背一把刀,天南海北的到處打,到嘉魚那會兒,已經有登堂入室的跡象了。他與老夫過招,第十六招上,他揚刀斜斬……哎,從這上麵往下斜劈,當時老夫腳下使的是一招莽牛犁地,手上是白猿獻果,迎著著刀鋒進去,扣住了他的手……”




    “……當時你們霸刀的那一斬,手上的姿勢是很簡單的,有那一次後,這一招便多了兩個變化,這便是多走、多打的好處,有了弱處,才知道如何變強嘛……你們霸刀如今還是有這一斬吧……”

    老人麵帶微笑,手中比個出刀的姿勢,向眾人詢問。西瓜、杜殺等人交換了眼神,笑著點頭道:“有的,確實還有。”




    盧六同笑得滿意:“武學世家就有傳下來的成套的絕活,占了積累的便宜,劉家刀在苗疆一帶,一如我盧家在嘉魚,本就有根基,可根基不代表你真能出人才,要說大彪當年的武藝啊,其實還是那一趟遊曆當中定下的,此後才有了霸刀的名號。另外青溪方家也算是傳過了幾代,原本有些小勢力,可名聲不彰,到得方臘這一代,家道中落了,他反倒因此占了便宜……”

    “……當年青溪富庶,可朝廷生辰綱的攤派也大,方家那一代,出過幾個能人哪。方臘、方百花、方七佛,怎麼出來的?家裏人太多了,逼出來的,方臘入摩尼教,以為找了條路,可摩尼教是什麼貨色?從上到下還不是你吃我我吃你,想要不被吃,靠打,靠拚命,有進無退,方家當年還有方詢、方錚幾個人,名聲顯赫,也就是火拚時死了嘛。”




    “方臘打出來了,成了聖公。方百花,雖是女子之身,聽說好幾次也死了。方七佛為何被稱作雲龍九現?他善用計謀,每次出手,必然謀定而後動,而且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每次都是針對別人的弱處出手,別人說他心思縝密無形無跡,其實也就是因為他一開始武功最弱,最後反倒得了雲龍九現的名號……唉,其實他後來成就最高,若不是在軍陣之中被耽誤,想跑本是沒有問題的……”

    “……方家人原本就想在青溪那邊打出個天地,打著打著一不小心就到教主級別上了,當時的摩尼教主賀雲笙,聽說與朝中幾位大員都是有關係的,本身也是拳腳厲害的大宗師,老夫見過兩年,可惜未曾與之過招……賀雲笙之下,聖女司空南輕功、爪功了得,左右護法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誰知道那年端午,方臘等人約了你爹在內的一大群人,在摩尼教總壇,直接挑戰賀雲笙……”

    “……誰也想不到他會勝的,可那一仗打完,他就是聖公了嘛。”

    老人自恃輩分,說起這些事情來頭頭是道,間或加上一兩句“我與xx見過兩麵”“我與xx過過兩招”的話語,儼然斯人已逝,如今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樣。西瓜、杜殺等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細節上的差異,若在平日裏見到,大概沒什麼心情一直聽著,但眼下既然寧毅都跑過來湊熱鬧了,也就麵帶笑容地由著老人發揮了。

    “……當年在摩尼教,聖公之所以能與賀雲笙打到最後,主要也是因為你爹大彪在旁壓陣。有他、有方百花、方七佛,才算正麵壓住了司空南那幫人,畢竟霸刀劉大彪刀法通神,而且正麵對敵出了名的從不含糊……可惜啊,也就是因為這場比試,方臘奪了賀雲笙的位子,其餘人散的散逃的逃,方臘又不肯在聽北麵幾家大族的調配,因此才有了後來的永樂之禍……而且也是因為你爹的名聲太顯赫,誰都知道你霸刀莊與聖公結了盟,後來才成了朝廷首先要對付的那一位……”




    這盧六同能夠在嘉魚一帶混這麼久,如今年過古稀仍舊能打出江湖宿老的牌麵來,顯然也有著自己的幾分本事,憑借著各種江湖傳聞,竟能將永樂起事的輪廓給串聯和大概出來,也算是頗有智慧了。

    摩尼教雖說是走底層路線的民眾組織,可與各地大族的聯係千絲萬縷,背後不知道多少人伸手其中。司空南、林惡禪在位的那一代算是當慣了傀儡的,發展的規模也大,可要說力量,始終是一盤散沙。

    方臘殺死賀雲笙,趕走司空南等人後,整肅整個江南的教眾地盤,終於將整個摩尼教擰成一股繩,而依靠摩尼教的影響,才有厲天閏、石寶、鄧元覺、祖士遠等人陸續加入其中。從這個層麵上來說,賀雲笙、司空南時代的摩尼教不過是個黑幫性質的草台班子,在方臘手上整肅後的摩尼教,足以正麵吊打一百個“前摩尼教”。

    但這樣的情況顯然不符合各地大族的利益,開始從各個方麵真正動手打壓摩尼教。隨後雙方衝突愈演愈烈,才最終出現了永樂之變。當然,永樂之變結束後,再度出來的林惡禪、司空南等人重掌摩尼教,又使得它回到了當年一盤散沙的狀況當中,各地教義流傳,但管束皆無。盡管林惡禪本人一度也興起過一些政治理想,但隨著金人乃至於樓舒婉這等弱女子的數次碾壓,如今看起來,也算是認清現狀,不願再折騰了。

    這些情況寧毅依靠竹記的情報網絡以及搜羅的大量綠林人自然能夠弄得清楚,但是這樣一位說掌故的老人家能夠這樣拚出輪廓來,還是讓他感到有趣的。要不是裝作跟班不能說話,眼下他就想跟對方打聽打聽崔小綠的下落——杜殺等人不曾真正見過這一位,說不定是他們孤陋寡聞而已。

    那盧六同點評完方臘、劉大彪,隨後又開始說周侗:“……當年周侗在禦拳館坐鎮了十餘年,雖然如今說他天下無敵,但我看,他當年能否有這個名號,還是值得商榷的。不過呢,他也厲害,為什麼啊,因為除教學生外,他便到處走,到處抱打不平……哎,這就是說過的,打的好的,主要是得多走動……”

    “……早些年……景翰朝還在的時候,最後天南海北打出名氣來的,也就是那林宗吾了,當初是摩尼教護法,倒是沒人想到,他後來能練到那個境界的……敵友且不說,當年在嘉魚,老夫與他過過幾招,此人內力深厚,天下難有對手了。他後來在晉地起兵抗金,其實也算是於國有功,我看哪,你們如今要辦大事,可以有吞吐天下的氣度,這次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是可以請他來的……當然,這是你們的內務,老夫也隻是這麼提上一句……”

    “他如果想來,我們當然也是歡迎的。”西瓜笑了笑。

    “此等胸懷,有大彪當年的氣勢了。”盧六同滿意地誇獎一句。

    老人喝一口茶,過得片刻,又道:“……其實武藝要精進,主要也就是得走動,中原大變這十餘年來,說起來,北人南下,民不聊生,但實際上,也是逼得北拳南傳,融彙交流的十餘年,這些年來啊,你們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對於江南綠林,參與不多了,但以老夫所見,倒又有一些人,在這亂世之中,打出了一些名頭的……”

    “……比如當年在臨安,有一位聶金城,此人武藝高、背景也深,外號‘蟒俠’,老夫曾與他切磋過幾招,聊過一個下午,可惜臨安破城之時,此人當是在抵抗中犧牲了,沒能逃出來。唉,此人是難得的英雄啊……他的手下有一位叫陳桂枝的,這名字聽起來像女人,可此人身形極高,力大無窮,聽說這次來了成都……”

    “……另外,湘楚之地有一位外號老實和尚的中間人,消息靈便、手眼通天,與各家交好,動手雖不多,但老夫知道,這是個狠人……”

    寧毅伸手摸了摸鼻子……

    老人雖在嘉魚默默無聞,但消息看來靈通淵博。此時煮酒論英雄,滔滔不絕地介紹了不少近年來出現的豪俠,隨後才漸漸進入正題。

    他此次來到成都,帶來了自己的次子盧孝倫以及麾下的數名弟子,他這位兒子已經五十出頭了,據說之前三十年都在江湖間曆練,每年有一半時間奔走各處結交武林大家,與人放對切磋。這次他帶了對方過來,便是覺得這次子已然可以出師,看看能不能到華夏軍謀個職位,在老人看來,最好是謀個禁軍教頭之類的職銜,以作起步。

    過往在汴梁等地,習武之人得個八十萬禁軍教頭之類的職銜,算是個好出身,但對於已經認識西瓜、杜殺等人的盧家人來說,軍中教頭這樣的職位,自然隻能算是起步而已。

    “……華夏軍在西麵山中不斷練兵,戰陣之上令人欽佩,若比試軍陣,東麵武朝當中自然無可取之處,但十餘年南北武林交彙融合,終究還是有不少可借鑒的絕活出現。孝倫這些年在江南遊曆,結識各路名家,見聞廣博,在軍中任一教頭,依老夫看來,已能勝任了,因此便讓他過來見識一番,老夫也是因為心係故人之後,趁身體還算硬朗,過來這邊走一走、看一看……孝倫也有幾樣絕活,眼下可以演練一番,哈哈……”

    那盧孝倫五十多歲,身形看來倒還算健碩,老父親說話時並不插嘴,此時才站起來向眾人行禮。他其餘幾名師弟隨後拿出各種表演器具,如大塊大塊的水牛骨、青磚、木人樁等物。

    那水牛骨又大又堅硬,裝在布袋裏,幾名弟子拿出來在每人麵前擺了一塊,寧毅如今也算是見多識廣,知道這是表演“黃泥手”的道具:這黃泥手算是綠林間的偏門武藝,習練時以黏膩的黃泥為道具,一點一點往手上慢慢抓起,從一小團黃泥慢慢到能用五根手指抓起大如皮球的一團泥,實際上練習的是五根手指的力量與準確性,黃泥手因此得名。

    而除抓黃泥的練習之外,這門武藝的練習者每天要做的就是徒手擰各種骨頭,到得最後臨陣對敵,不論別人出拳還是出腳,他雙手一合便能將對方的四肢骨骼直接打碎。這水牛骨的堅硬遠勝普通人,以它來表演,方顯表演者的力道。

    寧毅站在西瓜與杜殺的身後,看著杜殺身前的拿塊骨頭,嘴唇漸漸翹了起來,也不知觸到了什麼笑點,忍笑忍得表情漸漸扭曲,肚子亂顫。

    他身前兩位都是宗師級的高手,盡管背對著他,哪能不清楚他的反應。西瓜皺著眉頭微微撇他一眼,隨後也疑惑地望向杜殺,杜殺歎了口氣,伸手上來輕輕敲了敲拿塊骨頭——他隻有一隻手——西瓜於是明白過來,拄著手在嘴邊忍不住笑起來。

    隨後羅炳仁也忍不住笑起來。

    那邊盧孝倫雙手一搓,抓起一塊骨頭哢的擰斷了。

    西瓜雙手抓住骨頭擰了擰,那邊羅炳仁也雙手擰了擰,果然擰不斷。然後兩人都朝杜殺看了看。

    杜殺歎了口氣……

    ******************

    此後外頭又是數輪表演。那盧孝倫在木人樁上打拳,隨後又演示鷹爪、分筋錯骨手等幾輪絕活的功底,西瓜等人都是高手,自然也能看出對方武藝還行,至少架勢拿得出手。隻是以華夏軍如今人人老兵各個見血的情況,除非這盧孝倫在江南一帶本就殺人如麻,否則進了軍隊那隻能算是麻雀入了老鷹巢。戰場上的血腥味在武藝上的加成不是架勢可以彌補的。

    當年夏村戰後,童貫等人使一名武狀元入武瑞營中接管兵事。武狀元想要在軍隊裏打出威風來,擂台上挑了老兵說是切磋,但分生死就是一刀,那名叫羅勝舟的武狀元重傷被人抬出去,從此恐怕再沒跟誰上過擂台。

    對於那些戰陣上的老兵來說,許多時候講章法或許勝不了武林高手,但隻要能破防,他們始終有著同歸於盡的一刀。

    夏村的老兵猶然如此,更何況十年以來殺遍天下的華夏軍軍人。十數年前如毛一山這等士兵會躲在戰陣後方發抖,十數年後已經能正麵抓住身經百戰的女真大將硬生生地砸死在石頭上。那等凶性發出來的時候,是沒有幾個人能正麵抗衡的。

    西瓜與杜殺等人相互看看,隨後開始陳說華夏軍當中的規定,眼下才隻是勝利了第一次大的全麵戰爭,華夏軍嚴肅軍紀,在許多事情的程序上是無法通融、沒有捷徑的,盧家世兄藝業高超,華夏軍自然無比渴盼世兄的加入,但依然會有一定的程序和步驟雲雲。

    這些話語倒也並非作偽,華夏軍打開門迎天下群英,也不至於會將誰往外推,盧家人雖然想走捷徑,但本身並非毫無可取之處,華夏軍希望他加入自然是應該的,但如果不能服從這種程序,藝業再高華夏軍也消化不了,更別提破格提拔他當教頭的危險性了——那與送死無異——當然這樣的話又不好直接說出來。

    聽得西瓜、杜殺等人說出這些話來,老人便樂嗬嗬地表示了認同,對於華夏軍軍規之嚴明進行了讚賞。此後又表示,既然華夏軍已經有了招人的計劃,自己這兒子與幾名弟子自然會按照規矩行事,並且他們幾人也打算參加這一次在西南舉行的比武大會,一切大可等到那時再來商榷。

    隨後又有各種場麵話,相互應酬了一番。

    此後又聊了一輪往事,雙方大致化解了一番尷尬後,西瓜等人方才告辭離開。

    這邊人離開之後,回到院落當中的盧孝倫等人臉色立刻陰沉下來:“爹,這是看不起咱們哪。”

    “你又沒打敗過女真人,人家看不起,當然也沒話說。”盧六同回到桌邊,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將陰沉的臉色盡量壓了下去,表現出平靜淡然的風度,“華夏軍既然做出了事情,有這等倨傲之氣,也是人之常情。孝倫哪,想要拿到什麼東西,最重要的,還是你能做到什麼……”

    那盧孝倫想了想:“兒子自會努力,在比武大會上拿個好的名頭。”

    “眼界太低。”盧六同拿著茶杯,悠悠說了一句,他的目光望向空中,如此沉默了許久,“……準備帖子,最近這些天,老夫帶著你們,與此時到了成都的武林同道,都見上一見,坐而論武道。”

    老人的目光轉向房間裏的幾人,嘴唇張開,過得一陣,一字一頓地開口:“劉大彪當年,在老夫手上,改過霸刀的兩招,今日的霸刀,這兩招仍在,它的破綻,也隻有老夫最為清楚。劉大彪當年最厲害的決定,便是將霸刀傳與整個莊子的人,這些年華夏軍能有如此規模,必然也少不了霸刀的幫忙……孝倫啊,做人要往長處看,你得個名次,固然有些用處,可歸根結底,還不是你來為華夏軍捧了這個場……做人要被看重,你能捧場,也要能拆台。接下來,你去捧場,老夫便要與天下群雄論一論,這霸刀的……些許破綻。”

    盧孝倫與幾名師弟相互對望,隨後皆道:“父親英明。”

    “師父英明。”

    “師父算無遺策……”

    “黑旗必為今日之事後悔……”

    “哈哈哈哈……”眾人的恭維聲中,老人摸著胡子,抑揚頓挫地笑了起來。

    **************

    同時,大隊的人馬離開了這片街道。

    寧毅與西瓜同乘一輛馬車,去往城市的僻靜處。

    “這下可好,得罪人了……”

    “老人家武林前輩,年高德劭,當心他把林教主叫過來,砸你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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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1-11 22:15:31
第九七九章 綿藏錦繡劍與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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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家武林前輩,年高德劭,當心他把林教主叫過來,砸你台子……”

    “胖子要是真敢來,就算我和你都不動手,他也沒可能活著從西南走出去。老秦和陳凡隨便哪邊,都夠料理他了。”

    夜色溫柔,馬車緩緩地駛過成都街頭,寧毅與西瓜看著這夜色,低聲閑聊。

    “立恒你說,晉地那次敗仗之後,死胖子到底幹嘛去了?”

    “展五回信說,林惡禪收了個弟子,這兩年教務也不管,教眾也放下了,專心培養小孩子。說起來這胖子一生雄心壯誌,當著人的麵大言不慚什麼**野心,如今可能是看開了一點,終於承認自己隻有武功上的能力,人也老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寧毅笑了笑,“其實按展五的說法,樓舒婉有想過請他加入晉地的代表團,這次來西南,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好主意啊。”西瓜想了想,拳頭敲在手掌上,“怎麼沒請來?”

    “從政治角度來說,如果能成功,當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胖子當年想著在樓舒婉手上占便宜,合夥弄什麼‘降世玄女’的名頭,結果被樓舒婉擺一道,坑得七七八八,雙方也算是結下了梁子,胖子沒有冒險殺她,不代表一點殺她的意願都沒有。若是能夠趁著這個由頭,讓胖子下個台,還幫著晉地一塊打擂。那樓舒婉可以說是最大的贏家……”

    西瓜笑:“如果林惡禪加上那位史進一塊到西南來,這場擂台倒是有些看頭。竹記那些人要興奮了。”

    寧毅也笑:“說起來是很有意思,唯一的問題,老秦的仇、老嶽父的仇、方七佛他們的仇,你、我、紹謙、陳凡……他過劍門關就得死,真想到成都,打誰的名頭,都不好使。”

    他說到最後,目光之中有冷意閃過。長久以來與林惡禪的恩怨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就寧毅來說,最深刻的無非是林惡禪殺了老秦,但從更大的層麵上說起來,林惡禪不過是別人手上的一把刀。




    弑君之後,綠林層麵的恩怨漸小。對林惡禪,能殺的時候寧毅不在意殺掉,但也並沒有多少主動尋仇的心思,真要殺這種武藝高深的大宗師,付出大、回報小,若讓對方尋到一線生機跑掉,日後真變成不死不休,寧毅這邊也難說安全。

    十數年來,雙方保持的便是這樣的默契。無論多好虛名,林惡禪絕不進入華夏軍的領地範圍,寧毅雖在晉地見過對方一麵,也並不說一定要殺了他。不過一旦林惡禪想要進入西南,這一默契就會被打破,胖子得罪的是華夏軍的整個高層,且不論當年的仇怨,讓這種人進了成都,西瓜、寧毅等人固然不怕他,但若他發了狂,誰又能保證家中親人的安全?




    寧毅在大局上講規矩,但在涉及家人安危的層麵上,是沒有任何規矩可言的。當年在青木寨,林惡禪與紅提還算是公平決鬥,隻是懷疑紅提被打傷,他就要發動所有人圍毆林胖子,若不是紅提後來沒事緩解了事態,他動手之後說不定也會將目擊者們一次殺掉——那場混亂,樓舒婉原本便是現場見證者之一。

    “……雙方既然要做買賣,就沒必要為了一點意氣加入這麼大的變數,樓舒婉應該是想嚇唬一下展五,沒有這樣做,算是成熟了……就看戲來說,我當然也很期待你、紅提、陳凡、林惡禪、史進這些人打在一起的樣子,不過這些事嘛……等將來天下太平了,看寧忌他們這輩人的表現吧,林惡禪的弟子,應該還不錯,看小忌這兩年的堅決,恐怕也是鐵了心的想要往武藝修行這方麵走了……”

    他頓了頓:“家裏有一個能繼承你我衣缽的,也好,對吧……”

    西瓜點頭:“主要靠我。你跟提子姐加起來,也隻能跟我勢均力敵。”

    “嗯?這是什麼說法?”

    “你跟我加起來,也隻能跟提子姐勢均力敵啊。”

    “……阿瓜你這話就有點太惡毒了。”

    馬車噠噠的從城市夜間昏暗的光影中駛過,夫妻兩人隨意地說笑,寧毅看著一旁車窗前西瓜微笑的側臉,欲言又止。

    西瓜應該是感受到這樣的目光了,偏過頭來:“怎麼了?”

    寧毅望著她:“老牛頭那邊來了消息,不太好。”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了過去,西瓜接過,歎了口氣:“反正也不是第一天這樣了……”隨後才開始蹙眉看起那信函來。

    車廂內安靜下來,寧毅望向妻子的目光溫暖。他會過來盧六同這邊湊熱鬧,對於綠林的好奇終究隻在其次了。

    近兩年前的老牛頭事變,陳善均、李希銘帶著千餘華夏軍從這邊分裂出去,占領了成都平原西北角落自行發展。陳善均心係黎民,指向是平均生產資料的大同世界,在千餘華夏軍隊伍的配合下,吞並附近幾處縣鎮,開始打土豪分田地,將土地以及各種大件生產資料統一回收再進行分配。

    回收土地的整個過程並不親切,此時掌握土地的大地主、富農固然也有能找到斑斑劣跡的,但不可能所有都是壞人。陳善均首先從能夠掌握劣跡的地主入手,從嚴判罰,剝奪其財產,隨後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不斷遊說、鋪墊,最終在精兵的配合下完成了這一切。




    這期間固然也有血腥的事件發生,但陳善均堅信這是必須的過程,另一方麵跟隨他過去的華夏軍士兵,大多也深入了解過生產資料平等的重要性,在陳善均以身作則的日日演說下,最終將整個地盤上的反抗都給壓服下來。當然,也有部分地主、富農拖家帶口地遷入華夏軍領地——對於這些說不服卻也願意走的,陳善均當然也無意趕盡殺絕。

    於是從去年春天開始,陳善均等人在老牛頭創造了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人民公社”。以近兩千的武裝為基礎,治下人口約四萬,在一切生產資料歸政府的情況下平均了土地,耕牛以及陳善均借華夏軍關係購買到的鐵製農具歸集體分發。當然,這其中問題的種子,也從一開始就存在著。




    農具有好有壞,土地也分三六九等,陳善均依靠軍隊壓服了這片地方上的人,軍隊也從一開始就成為了隱形的特權階級——當然,對於這些問題,陳善均並非沒有察覺,寧毅從一開始也曾經提醒過他這些問題。

    由於地方不大,陳善均本身以身作則,每日裏則開設學習班,向所有人遊說平等的意義、大同的景象,而對於身邊的積極分子,他又分出了一匹精銳來,組成了內部監察隊,希望他們成為在道德上更為自覺的平等思維捍衛者。盡管這也促成了另一股更高的特權階級的形成,但在隊伍草創初期,陳善均也隻能依靠這些“更加自覺”的人去辦事了。




    十餘年來華夏軍內部有關於“平等”的探索談不上完善,老牛頭內部的疑惑與摩擦,從一開始就不曾停歇。這段時間裏華夏軍先是在備戰,隨後正式與女真西路軍進入戰鬥,對於老牛頭的狀況並未理會,但原本就安排在那邊的錢洛寧等人也在不斷地觀察著整個事態的發展。

    關於利益上的鬥爭隨後總是以政治的方式出現,陳善均將積極分子組成內部監察隊後,被排斥在外的部分軍人提出了抗議,發生了摩擦,隨後開始有人提起分田地當中的血腥事件來,認為陳善均的方式並不正確,另一方麵,又有另一種質疑聲發出,認為女真西路軍南侵在即,自己這些人發動的分裂,如今看來非常愚蠢。

    由於這份壓力,當時陳善均還曾向華夏軍方麵提出過出兵幫忙作戰的照會,當然寧毅也表示了拒絕。

    分田地的喜悅發生在去年上半年,但是到得下半年,各種問題猶如湧動的暗潮,就已經開始上浮。不少軍隊成員開始出現**的情況,監察隊當中同樣出現了類似的跡象——之所以說是跡象,是因為定罪開始變得模糊而艱難,相互抱團的山頭漸漸出現了,去年九月,在一起調查當中甚至出現了農戶全家被殺的滅口案,最高層的會議桌上開始吵鬧、相互指責。

    陳善均與李希銘配合著發動了兩次內部整肅,但具體的效果很難定義,他們可以手段嚴厲地平均土地,但很難對軍隊內部發動真正的清洗。兩次整肅,幾個上層被定罪開革,但隱患並未得到消除。

    盡管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光明的方向,但從一開始老牛頭的步伐就走得舉步維艱,到得今年年初,會議桌上便幾乎每天都是爭吵了。陳善均等領導層對於春耕的掌控已經在減弱,及至華夏軍西南之戰大勝,老牛頭內部開始有更多人抬出了寧毅的名字,認為不該不聽寧先生的話,這裏的生產資料平等,原本就沒有到它應該出現的時候。

    場麵之上老牛頭的眾人都在說著光明的話語,實際上要掩蓋的,卻是私下裏已經爆發的失衡,在內部監督、整肅不夠嚴厲的情況下,**與利益侵占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而具體的理由自然更加複雜。為了應對這次的衝擊,陳善均可能發動一次更加嚴厲和徹底的整肅,而其餘各方也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反擊的武器,開始指責陳善均的問題。

    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混亂情況下,作為“內鬼”的李希銘或許是已經察覺到了某些端倪,因此向寧毅寫來信函,提醒其注意老牛頭的發展狀況。

    而事實上,寧毅從一開始便隻是將老牛頭作為一片試驗田來看待,這種偉大理想在初生期的舉步維艱是完全可以預料的,但這件事在西瓜這邊,卻又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他望向車窗邊低頭看信的女子的身影。

    時光如水,將眼前妻子的側臉變得更為成熟,可她蹙起眉頭時的模樣,卻依然還帶著當年的天真和倔強。這些年過來,寧毅知道她念茲在茲的,是那份關於“平等”的想法,老牛頭的嚐試,原本便是在她的堅持和引導下出現的,但她後來沒有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了解到那邊的磕磕絆絆時,她的心中,自然也有著這樣那樣的焦慮存在。

    “或許這樣就能好一點……”

    “或許那樣就不會……”

    偶爾的幾次與寧毅說起老牛頭,西瓜說得最多的,也就是這樣的話語。隻是先前與女真作戰的過程中,兩人聚少離多,簡單的幾次相見,這方麵的閑聊她也總是壓抑著,沒有說太多。

    這時候西南的戰事已定,雖然如今的成都城內一片混亂擾攘,但對於所有的情況,他也早已定下了步驟。可以稍微跳出這裏,關心一下妻子的理想了。

    “越來越亂了……”籍著燈火與月華,西瓜蹙著眉頭將那信函看了許久方才看完,過得片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立恒你說,這次還有可能挺過去嗎?”

    “如果不是有我們在旁邊,他們第一次就該挺不過去。”寧毅搖了搖頭,“雖然名義上是分了出去,但實際上他們仍然是西南範疇內的小勢力,當中的很多人,仍舊會顧慮你我的存在。所以既然前兩次都過去了,這一次,也很難說……說不定陳善均心狠手辣,能找到更加成熟的辦法解決問題。”

    西瓜想了片刻:“……是不是當初將他們徹底趕了出去,反而會更好?”

    “不成熟的係統模型,經曆更殘酷的內部鬥爭,隻會崩盤得更早。這種初生期的東西,總是這樣子的……”

    “——你又沒有真見過!”

    西瓜眉頭擰起來,衝著寧毅叫了一聲,隨後她才深吸了幾口氣:“你總是這樣說、總是這樣說……你又沒有真見過……”

    這一次,大概是因為西南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她已經可以為此而生氣,終於在寧毅麵前爆發開來。寧毅倒並不著惱,朝車外看了看:“你說得對……這邊人不多,下去走走吧?”

    “……嗯。”

    西瓜點了點頭,兩人叫停馬車,下車時是城內一處遊人不多的安靜街巷,路邊雖有兩者燈光的店鋪與人家,但道上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小孩子在坊間嘻嘻哈哈地玩耍。他們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寧毅道:“這邊像不像杭州那天的晚上?”

    “杭州那天晚上宵禁,沒人!”西瓜道。

    寧毅便靠過去,牽她的手。街巷間兩名打鬧的孩子到得附近,看見這對牽手的男女,頓時發出有些驚訝有些害羞的聲音退向旁邊,一身藍色碎花裙的西瓜看著這對孩子笑了笑——她是苗疆山裏的姑娘,敢愛敢恨、大方得很,成親十餘年,更有一股從容的氣度在其中。

    “我有時候想啊。”寧毅與她牽著手,一麵前行一麵道,“在杭州的那個時候,你才多大呢,心心念念的說你想當牧羊女,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能搶得到那個饅頭,如果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你的這些想法,到今天還能有這麼堅定嗎?”

    “嗯?”西瓜扭頭看他。

    “當年在杭州的街上,跟你說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是我,阿瓜同學,會不會有那麼一部分可能,是因為我跟你說了這些,所以這麼多年了,你才能一直把它記得這麼堅決呢?我這麼一想啊,就覺得,這件事情,也算是我們共同的理想了,對吧……”

    他的話語溫暖,這樣說完,西瓜原本有些反抗的表情也柔和下來了,目光漸漸隨著笑容眯起來:“可你不是說,當年是騙我的……”

    “還是那句話,那個時候有騙的成分,不代表我不信啊。”寧毅笑道,“回頭想想,當年我問提子,她想要什麼,我把它拿過來,打成蝴蝶結送給她,她說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我能實現,唯獨你的想法,我們這輩子到不了……”

    “是陳善均到不了。”西瓜望著他,眼神稍有些幽怨,“有時候我想,那些事情如果你去做,會不會就不太一樣,可你都沒有去做過,就總是說,一定是那樣的……當然我也知道,華夏軍首先打敗女真是要務,你沒辦法去做陳善均那樣的事情,要求穩,可是……你是真的沒見過嘛……”

    “如果……”寧毅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我見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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