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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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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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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8-19 14:07:14
第九五〇章 有形諸象紛飛遠 無聲巨夢卷紅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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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塘裏的鯉魚遊過安靜的山石,園林風景充滿底蘊的院落裏,沉默的氣氛延續了一段時間。

    從開著的窗戶朝房間裏看去,兩位白發參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訊息之後,都默然了許久。

    天下已經落入激烈的混戰當中許久了,即便在西城縣附近,一場針對黑旗的作戰也仍舊在打,漢中的戰況激烈,但早晚會落幕,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夢微的話術,在過去幾日的授課,談論天下大勢之時,也曾說起過“即便黑旗獲勝……”之類的話語,以顯示他的先見之明,避免戰幕落下之後,他的話語出現漏洞。

    但心中想過這樣的結果是一回事,它出現的方式和時間,又是另一回事。眼下眾人都已將華夏第七軍當成滿懷仇恨、悍不畏死的凶獸,雖然難以具體想象,但華夏第七軍即便麵對當麵阿骨打起事時的部隊亦能不落下風的心理鋪墊,許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麵對著粘罕的十萬人以及完顏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時間悍然擊潰整個女真西路軍,這同時打敗粘罕與希尹的戰果,即便寄托於玄學,也實在難以接受。

    粘罕並非戰場庸手,他是這天下最善戰的武將,而希尹雖然長期處於副手位置,但穀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奇謀,崇拜諸葛亮這類軍師的武朝儒生麵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難纏的存在。他坐鎮後方,幾次謀劃,雖然從未正麵對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幾次出手,都能顯出讓人折服的大氣魄來,他神完氣足地趕到戰場,卻仍舊不能力挽狂瀾?無法壓倒已在戰亂中堅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還讓秦紹謙正麵擊潰了粘罕的主力?

    過於沉重的現實能給人帶來超乎想象的衝擊,甚至於那一瞬間,恐怕劉光世、戴夢微心中都閃過了要不幹脆跪下的心思。但兩人畢竟都是經曆了無數大事的人物,戴夢微甚至將至親的性命都賭在了這一局上,沉吟許久之後,隨著麵上神色的變幻,他們首先還是選擇壓下了無法理解的現實,轉而考慮麵對現實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聲的劉光世話語稍有些沙啞,他停頓了一下,方才說道:“戴公……這消息一至,天下要變了。”

    戴夢微點了點頭:“是啊……”

    “……漢中會戰,混亂難言,對於黑旗取勝的戰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時此刻,不得不坦誠,昨日便分出勝負,這狀況是有些驚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漢中戰場,昨日清晨開戰,想來粘罕一方必然以為自己占的是上風,因此擺開堂堂之勢正麵迎戰,但這也說明,曆戰數日、人數還少的黑旗第七軍,乃是在正麵戰場上,且屠山衛戰意最強時,硬生生地將其擊垮的……其後追殺粘罕,甚至當麵殺了設也馬,更不必說……”

    劉光世在腦中清理著事態,盡量的字斟句酌:“這樣的消息,能嚇倒你我,也能嚇倒他人。眼下傳林鋪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戰,自西城縣往東,數以十萬計的軍隊聚集……戴公,黑旗不義,他戰力雖強,遲早肆虐天下,但劉某此來,已置生死於度外,隻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夢微閉上眼睛,旋又睜開,語氣平靜:“劉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偽,以大勢而論,數年之內,我武朝不敵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這裏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甚至於以大勢而論,南麵百萬人才剛剛脫得樊籠,老夫便被黑旗殺死在西城縣,對天下士人之驚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殺,老夫早已做好準備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複淡然,此時望著劉光世:“當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難取信於人,但此後事情發展,劉公看著就是。”

    劉光世擺了擺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誠,劉某也就直話直說。”他舉頭看了看院外仍舊顯得安詳的天色,“黑旗既獲如此大勝,自此時起,西城縣附近,恐也將生變亂。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餘支部隊,但時日未深,心懷鬼胎者不會少。這些人往日降金,將來或許也會順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傳林鋪的廝殺必然難以繼續……眾多準備,眼下便要做起來……”

    他道:“這十餘部隊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幾支,相熟的有幾支,往日裏或許有所溝通、允諾,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劉某與其中一些隊伍的首領也素有交情,你我聯手,盡快遊說各方,或許還能保局勢不亂、大局不失……這其中有幾人,月前便曾與劉某串聯、籌劃,他們對黑旗縱然畏懼,但隻要能見你我聯手,必然不失大義,譬如袁錦文、侯孝……”

    劉光世說到這裏,語速加快起來。他雖然一生惜命、敗仗甚多,但能夠走到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遠超常人。黑旗第七軍的這番戰績固然能嚇倒許多人,但在這樣慘烈的作戰中,黑旗本身的損耗也是巨大的,此後必然要經過數年生息。一個戴夢微、一個劉光世,固然無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幫人串聯起來,在女真走後圖謀中原,卻委實是好處遍地令人心動的前景,相對於投靠黑旗,這樣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畢竟黑旗縱然眼下強大,他剛強易折的可能性,卻仍舊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擊潰女真西路軍後投靠過去,且不說對方待不待見、清不清算,隻是黑旗森嚴的軍規,在戰場上有進無退的絕情,就遠超部分大族出身、養尊處優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對方趁著大勝時機,一眾降兵不過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隨戴、劉取了中原,經營數年,一來日子更為好過,而來數年以後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戰場上慷慨一戰後再行投降,那樣也更受黑旗器重。殺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氣淩人,己方沒有足夠添麻煩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對於這些心思,劉光世、戴夢微的掌握何其清楚,隻是有些東西口頭上自然不能說出來,而眼下隻要能以大義說服眾人,待到取了中原,厲行改革,徐徐圖之,未嚐不能將麾下的一幫軟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時院外陽光寧靜,微風過堂,兩人皆知到了最緊迫的關頭,當下便盡量開誠布公地亮出底牌。一麵緊鑼密鼓地商議,一麵已經喚來隨從,前去各個軍隊傳遞消息,先不說漢中戰報,隻將劉、戴二人決定聯手的信息盡快透露給所有人,如此一來,待到漢中戰報傳開,有人想要兩麵三刀之時,也能緩上一緩,令其三思而後行。

    陽光下,傳遞消息的騎士穿過了人群熙攘的縣城街市,焦灼的氣息正在祥和的氛圍下發酵。待到申時二刻,有斥候從城外進來,通報東麵某處軍營似有異動的訊息。

    劉光世坐著馬車出城,穿過跪拜、談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遊說各方,為戴夢微穩定事態,但從大方向上來說,這一次的行程他是占了便宜的,因為黑旗戰勝,西城縣首當其衝,戴夢微是最為迫切需要解圍的當事人,他於軍中的底牌在哪裏,真正掌握了的部隊是哪幾支,在這等情況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說戴夢微真正給他交了底,他對於各方勢力的串聯與控製,卻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將來即便複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與對朝堂的掌控,也要高於對方。

    馬車速度加快,他在腦海中不停地盤算著這次的得失,籌謀接下來的計劃,隨後雷厲風行地投入到他擅長的“戰場”中去。

    這一刻,火焰與動亂似乎正從西城縣的地底燃燒起來。大部分人還不知其擴散的形跡。

    ***************

    接到漢中會戰結果的時候,寧毅在山頭上站著,沉默了許久。

    這已經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於行軍時消息傳遞的不暢,往南傳訊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錯過了北行的華夏軍,應該已經趕到了劍閣,第二波傳訊的士兵找到了寧毅帶領的部隊,傳來的已經是相對詳細的訊息。

    這時候風卷浮雲走,遠處看起來隨時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軍的華夏軍部隊——離開昭化後這支兩千餘人的精銳部隊以每天六十裏以上的速度行軍,實際上還保持了在沿途作戰的體力餘裕,畢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覷之敵,很難確定他們會不會孤注一擲在途中對寧毅進行截擊,反轉勝局。

    昭化至漢中直線距離兩百六十餘裏,道路距離超過四百,寧毅與渠正言在二十三這天離開昭化,理論上來說以最快速度趕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後了——如果非得玩命當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裏以上的強行軍,這兩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熱兵器普及之前,這樣的行軍強度趕到戰場也是白給,沒什麼意義。

    秦紹謙率領第七軍從四月十九開戰,第一輪的戰況就激烈到白熱化,寧毅與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盡人事聽天命,許多的心理準備,早先就已經做下。

    無論勝負,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確認,一如既往的還是能給人以巨大的衝擊。寧毅站在山間,被那巨大的情緒所籠罩,他的習武鍛煉多年未斷,奔跑行軍不在話下,但此時卻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緒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許久。

    作為勝利者,享受這一刻甚至沉溺這一刻,都屬於正當的權利。從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那時候寧忌才剛剛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兒在內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縱然接觸了許多事情,但對於兵事、戰爭終究力有未逮,世事濤濤而來,不過硬著頭皮而上。

    輾轉十多年後,終於擊潰了粘罕與希尹。

    漢中城外斬殺設也馬後,一眾女真將領護著粘罕往漢中逃亡,唯一還有戰力的希尹於漢中內外構築防線、調動船隊,預備逃亡,追殺的軍隊一路殺入漢中,當晚女真人的反抗幾乎點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膽的女真部隊也是拚命奔逃。希尹等人放棄頑抗,護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東進,隻留下少量部隊盡可能地集結潰兵逃竄。

    整個漢中戰場上,潰敗流竄的金國部隊足有數萬人,華夏軍迫降了一些,但對於大部分,終究放棄了追趕和殲滅。事實上在這場慘烈的大戰當中,華夏第七軍的犧牲人數已經超過三分之一,在混亂中脫隊走散的也不少,具體的數字還在統計,至於輕重傷員在二十五這天還沒有計數的可能。

    粘罕走後,第七軍也已經無力追趕。

    戰況的慘烈在小小的紙張上無從細述。

    渠正言從一旁走過來,寧毅將情報交給他,渠正言看完之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揮了揮拳頭,隨後也站在那兒發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寧毅:“也是……先前有所預料的事情,此戰過後……”

    “死的人太多了……”寧毅道。

    對於寧毅這句話,渠正言有點接不下去,戰爭自然會有傷亡,第七軍以不滿兩萬人的狀態擊潰粘罕、希尹十萬大軍,斬殺無算,付出這樣的代價固然殘酷,但若這樣的代價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過天真了。他想到這裏,聽得寧毅又說了一句:“……該死的不死。”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於是哪一位,此時倒也不必多猜。

    當下道:“要不要讓隊伍停下來、歇一歇,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寧毅搖了搖頭。

    “繼續走,就當拉練。”

    他這話說完,便也小跑著奔向前方。旗幟飄揚,長長的隊伍穿山過嶺。遠處的天空中雲層翻滾,似會下雨,但這一刻是晴天,陽光從天的那頭照射下來。

    如此,隊伍又在陰雲與風雨中前行了幾日,至四月二十九這天,寧毅抵達漢中附近,越過山坡時,秦紹謙領著人從那邊迎過來,他仍舊獨眼,一身繃帶,傷勢尚未痊愈,頭發也亂糟糟的,隻是傷藥的氣息中笑容豪邁,伸出未受傷的右手迎向寧毅。

    “我們勝了。覺得怎麼樣?”

    “除了帥氣沒什麼好說的。”

    寧毅的話語中帶著歎息,兩人相互擁抱。過得一陣,秦紹謙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著他的肩膀,一行人朝著不遠處的軍營走去。

    勝利的鑼鼓聲,已經響了起來。

    ……

    抵達的第一時間,寧毅去看了傷兵營中的傷員,隨後是開會,對於戰況的彙總、陳述,對於漢中、乃至於附近數百裏狀況的彙總、陳述。半個天下連續數日的狀況堆積在一起,這第一輪的彙報亂糟糟的,緊湊無已。

    寧毅開了大半天的會,對於整個局勢從宏觀上了解了一遍,腦子也有些疲倦。臨近傍晚,他在軍營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陽尚未變紅,近處是軍營,不遠處是漢中,戰亂廝殺的痕跡實際上已經在眼前褪去,傷者臥於營地當中,犧牲者已經永永遠遠的見不到了,這才過去幾天呢。這樣的認知讓人傷感。寧毅隻能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幾日之前還曾經曆過無比激烈的衝殺。

    秦紹謙從一旁上來了,揮開了隨從,站在一旁:“打了大勝仗,還是該喜慶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該活下來的,即便不打漢中這一場……”

    “沒有這一場,他們一生難受……第七軍這兩萬人,練兵之法本就極端,他們心血都被壓榨出來,為了這場大戰而活,為了報仇活著,西南大戰之後,固然已經向天下證明了華夏軍的強大,但沒有這一場,第七軍的兩萬人,是活不下去的,他們可能會變成惡鬼,擾亂天下秩序。有了這場大勝,幸存下來的,或許能好好活了……”

    秦紹謙如此說著,沉默片刻,拍了拍寧毅的肩膀:“這些事情何必我說,你心裏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與希尹之所以願意展開決戰,就是因為你暫時無法趕到漢中,你來了他們就走,你不來才有得打,所以無論如何,這都是必須由第七軍獨立完成的戰鬥,如今這個結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靈,也會覺得欣慰的。”

    寧毅沉默著,到得此時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靈,怕不是要跟我打起來。”

    “那又怎麼樣,你都天下無敵了,他打不過你。”

    “你說的也是。”

    寧毅如此回答,秦紹謙在一旁坐了下來,一如許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與郭藥師殺過來,秦紹謙欲領兵迎敵前,他們在那處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紅的夕陽。這一天是振興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遠處的軍營裏,有士兵的歌聲傳出。兩人聽了一陣,秦紹謙開了口:

    “接下來怎麼樣……弄個皇帝當當?”

    一切皆已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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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9-11 19:22:46
第九五一章 有形諸象紛飛遠 無聲巨夢卷紅塵(下)



    “接下來怎麼樣……弄個皇帝當當?”

    夕陽就要下來了,草坡之上,秦紹謙開了口,這話語顯得隨意,但自然也有著不同尋常的意味。無論是誰,能夠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談論關於皇帝的話題,本身就包含不同尋常的意味在其中。

    寧毅看著前方的軍營,沒有看他。過了一陣,方才開口說話:“你知道……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狀態是什麼時候嗎?”

    “嗯?”

    “我小的時候啊,特別喜歡把一件事做完以後的感覺。比如看完了一本書,你知道看完了就可以休息了,洗個碗,洗完了就什麼都不用做,你滿足了世界的期待,而且全身空蕩蕩的,長大以後我也追求這樣的感覺,追求什麼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下。但慢慢的,你就發現,事情怎麼樣都做不完……”

    寧毅語氣慨歎,秦紹謙蹙眉,隨後道:“但是……你一開始是入贅的……”

    寧毅沉默片刻:“……打個比方嘛。”

    秦紹謙點頭:“哦。”

    “……從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到現在,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打了一場勝仗。我們犧牲巨大,聯係到這十多年來的犧牲,更加讓人感歎,從這裏往前走,還會有無數的事情無數的麻煩,但至少,眼前的這一刻是完美的,我們相信過去的犧牲都有它的意義,相信未來會有無限的希望。這種純粹的感動,人一輩子大概也隻能有幾次而已,你看太陽落下來……秦老二你打敗宗翰是哪一天來著?”

    注意到寧毅轉過來的眼神,秦紹謙摸了摸下巴,不看他:“二十四……”

    “二十四……今天是二十九……”寧毅點頭,“五天的時間了,秦老二你慶祝了勝利,送別了戰友,該笑的笑了,該哭的哭了,你還滿天下的發帖子裝逼,嘚瑟了一圈……我今天才到,看了傷員,開一天會,腦子還是壞的,坐在這裏看太陽落下來……我想過很多遍了,我得唱歌,就是那個滾滾長江都是水,記得吧……”

    “嗯,我爹死的時候你叫人唱的那個。”

    “沒錯。”寧毅朝著夕陽舉起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嗡嗡嗡嗡……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他看著秦紹謙,秦紹謙將目光轉向一邊,過得片刻,他伸手鼓掌,寧毅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他頭上扔過去了。

    原本嚴肅的場景變成兩位大人物拿著土塊的互擲,不遠處隨行的親衛看得都有些無奈,不知道該不該上去幫忙。扔到第三下時,由於寧毅不小心抓起了地上的稀泥扔到秦紹謙的臉上,兩人隻好走到一旁的溪水邊去洗手洗臉。秦紹謙拍打著大衣上的灰塵:“行了,過兩天再聊行了吧。”

    寧毅搖了搖頭:“不用了,是時候聊一下……”隨後又補充一句,“反正氣氛都被你破壞掉了。”

    “矯情。”

    “直男。”

    兩人隨口說著,朝一旁山坡上緩緩而行。寧毅想了片刻,這次倒是首先開口。

    “我們的問題本來就很嚴重,人手稀缺,後備不足,西南那邊這一仗打下來,儲備力量已經見底了,漢中這邊又去了一半,能夠承載華夏政治理念,放出去用的吏員、老師之類的人才,都已經少之又少,你這邊又不小心把漢中打下來了,往南多了千裏之地,我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剛才也正在發愁……”

    秦紹謙笑了笑:“以今日華夏軍的戰績,登高一呼,四方景從,人才不就過來了。”

    寧毅搖頭:“問題在於太快了,華夏軍是貧寒乍富,這一下周圍的窮親戚都要上門,這裏頭多數是投機者,少部分真正有見識、有政治理念的,都是儒家那一塊出來的,他們的理念,也都建立在過往儒家君權的基礎上。以往在華夏軍,我可以慢慢討論慢慢影響,現在不行了,這麼大的地方,到處都是空位,不可能不用人吧,現在一用,就會是別人的人……要焦頭爛額一段時間了……”

    “咱們剛才在說的是當皇帝的事吧。”秦紹謙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開會開死他們……”寧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時擺了擺手,“當皇帝這件事不重要,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大的變革,民眾的辨別能力又沒有上來,幾十上百年的時間內,不管怎麼玩都一定隻能集權,當家人就是當家人,無非改個名字,總統首相議長主席……我們之前就聊過了,決定一個體製麵貌的關鍵,往往不在於老大叫什麼,而在於接班人怎麼選。”

    “……寧曦的太子位置,就這樣沒有了……”秦紹謙感歎一句。

    寧毅笑道:“兄弟一場,你喜歡的話,這第一個皇帝,可以你來當嘛。”

    爬上山坡,秦紹謙蹙著眉頭,看了寧毅一眼,過得片刻才道:“你這樣聊天很嚇人哪。”

    “你要是能不辭辛勞幹幾年,然後就退下來,不失為一個好榜樣。其實從世襲回到禪讓,開千年未有之新局麵,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寧毅說到這裏,失笑,“當然如果有人不下來,可能就得見見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壓得住她。”

    寧、秦二人從合作弑君開始一路走來,也已經十餘年的曆程,期間關於各種理念、想法、未來也已經聊過許多遍,有些話語便不必贅述。秦紹謙想起西瓜在這些理念上的激進,此時便笑了起來,隨後才肅容道:“那說到底,你打算換個什麼稱呼?”

    寧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麵,走人民代表大會那條路,你覺得如何?”

    “這個你說了算,我沒有意見……不過,早些年聊過之後,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過你的幾個想法,大多覺得,如果沒有殺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憲、虛君以治,會更加平穩一些。”

    “恰恰相反。”寧毅的話語沉下來,“體製上,大部分套用原來的規則,讓皇帝往後退,從此讓真正的掌權者以能者居之,聽起來很漂亮,實際上過於理想化,沒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於我們這片地方君權思維深入人心,不過十幾年的戰亂,我們就說以後都不用皇帝掌權了,一時可行,隻要稍微出來個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複辟,歸根結底,我們的大部分群眾,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紹謙點點頭,“那你之前說起過的,兩黨甚至多黨執政的玩法呢?其實十多年前,剛剛弑君造反時,你對這一套,聽得出來是有些喜歡的,這種製度可以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或許真能實現千秋百代的大帝國也說不定。今天是……確定不用它了?”

    “……各方麵的條件都還不夠啊。”寧毅搖了搖頭,“多黨玩法,最能體現古往今來人權上的一個本質規律,也就是權利等同於責任,而且責任是權利的前提,從奴隸社會到封建,歸根結底都是越來越能負責任的民眾,把責任搶在肩膀上扛著,然後就多獲得了一點權利的體現。我們今天成立一個體係,也會誕生特權,歸根結底,你隻要抗的責任多,你的權利就一定大。”

    “……一旦實行多黨玩法,最大程度放權,那就要求民眾必須由參與到政治裏來玩的素質。以前是皇帝要做的決定,今天全都給大家做,那麼有好幾個必要的體係,都要建立起來。第一健康的新聞體係必須有,國家發生了什麼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時效性也要保證,那麼這麼大的一個國家,信息的傳播,必須要有決定性的突破,千裏之外發生的事情,這邊立刻就要知道……”

    兩人緩緩前行,寧毅說到這裏,秦紹謙朝這邊望來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裏讓人研究的那個……”

    “那個還早。”寧毅笑了笑:“……就算解決了新聞和信息的問題,民眾對於事物的衡量是一個硬性的要求,千裏之外發生的事情,我們怎麼看待,怎麼處理,你得有個正經的態度,有個相對正確的方法。我們社會的思維核心以情理法為基礎,多的是看見殺頭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來,體係就算架起來,沒多久也一定會崩。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過。”

    “很多年前你倒是說過,體係架起來,會讓一部分人開始想事情。”

    “會有促進。”寧毅點頭,“但我們這個社會,如果要夠到那個標準,要的是革命……徹底的革命。”

    兩人在小小的山頭上站著,看著遠處的天邊被夕陽染紅了,像是一場大火。寧毅道:“接下來半年時間,西南開會,要討論的都是這些,我這裏提前跟你交底,有什麼想法,你也盡管說。”

    秦紹謙看著那夕陽:“十多年前呢,殺了皇帝以後,在去小蒼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陳凡他們說起這些事情,這十多年裏又有許多次說起來,有個東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最是慷慨激昂,我與陳凡他們,聽得也最是激動,但接下來一次一次,你都最為這些事情皺眉、發愁,顧慮也越來越多……”

    “但也因為這樣,我和陳凡說,你是真正的,想把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頓了頓,“弑君十幾年,大家是跟著你一路走到這裏的。老實說,你的想法,有時候會讓人跟不上來,但總的來說,走到今天你都是對的。接下來的事……我說不上來,十多年前你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就說,那真是好事情,讓人人有書讀,讓人懂事,讓人能把握自己的這條命……但你的顧慮非常多,有些時候,其實我們是不太能看得到這些顧慮,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顧慮從何而起,老牛頭陳善均那些人,你讓他們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壓住不讓她動,對於人人平等的理念,我們原本以為你會大規模推出去,你一開始似乎也說過要通過幾場大的動作來推進它們,但至今還沒有……其實我們多少還是覺得樂觀的。當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數,接下來,還是以你為主。”

    秦紹謙的一番說話,既是表態,也是鼓勵。其實雖然走的是武將路線,但秦家世代為文,秦紹謙小時候自然也飽讀詩書、受到過秦嗣源的親自教導,對於寧毅所說的許多東西,他都能夠理解。遠處的雲霞燒蕩得愈發彤紅,寧毅點了點頭,沉默了許久。

    “其實啊,說句不好聽的,這場動亂,持續的時間太短了……”

    “嗯?”秦紹謙蹙眉。

    寧毅的目光複雜:“十多年的動亂,千萬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從宏觀上來說,這十多年的時間,很難論證君主製度的落後和不必要,因為從事實上來說,它確實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經過了論證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萬的人,可以接受換幾個皇帝,但很難想象沒有皇帝的狀態,一旦到政權交替,野心家們還是會湧出來的。”

    “那……要多少年才夠啊?”

    “也許是一場上百年的變亂,大家不斷地找路、不斷地碰壁,用無數的血的事實證明了過往的道路不通的時候,才會有新的道路走出來……”

    秦紹謙的獨眼之中微帶迷惘,過得一陣,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邊的位置,眯著眼睛:“……我們畢竟沒有這百年的變亂啊,你說得好像看見過一樣……你又沒見過變亂一百年是什麼樣子。”

    寧毅笑起來:“是啊,沒有見過。”

    “隻有十幾年,已經很苦了,你這腦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秦紹謙失笑,此時的山頭上有風吹過來,兩人找了附近的大石頭上坐下。十多年來,對於寧毅偶爾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紹謙是無法理解的,有時候他會表現得很有前瞻性,有時候則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這樣的狀況了,百年的動亂,不斷找路還不斷碰壁,君王的製度再也不可用,而後讓整個世道的所有人都認同某些新的觀念,那會是怎樣的動亂呢?漢家曆史上也有幾次大的動亂,最後不也都由君主製度解決了麼。

    他聽見寧毅的聲音響起來:“沒有上百年的動亂來論證,是一件壞事,當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條路,來逼著一些想法的出現。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條路,現在看起來,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資本,是最強大的一條軸線,一方麵,發展格物,促進各種新事物的出現,以新的商業體係、資本體係碾碎舊的商業體係,以契約精神保障資本的擴大,同時以契約精神衝擊情理法的框架……”

    秦紹謙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寧毅繼續說著:“資本不是一個好東西,當我們讓它在契約框架下無限製擴張,慢慢的,為了讓作坊擴張,讓利潤增加,商人體係會開始衝擊舊有的土地製度,為了讓作坊裏的工人滿員,它們會以各種各樣的手法讓農民破產,為了讓利潤增加,它們會以各種辦法讓工人加班,少給工資,剝削他們,那個時候,大家就要開始打起來。”

    寧毅的話語冷酷異常,似乎在說著未來的前景,以至於秦紹謙此時都皺起了眉頭。那話語繼續下去。

    “我們今天告訴大家人人平等,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麼利用平等,等到資本開始吃人的時候,他們會想起還有人權、還有平等的這把刀,他們會開始呼喊這樣的口號,會開始上街,會遊行、會暴動,隻有當他們真正的為了這種利益站出來,他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做人權。那個時候,我們保護他們,我們促進他們,平等和權利,才會真正在他們的心裏生根。”

    “……”

    “我們沒有一百年的動亂和無法抵抗的敵人,那就隻好用資本的暴虐,來論證民主的溫情。你說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著走,沒有好的時機,二是推出去也沒用,被施舍的權利不是權利,想要捍衛自己的權利,他們一定要站隊、要表態、要珍惜……那麼前期我們促進商業和資本的發展,後期我們引導他們的訴求,我們接下來的幾十年,也許完成這一件事,也就夠了。”

    “……這是我能想到的,能讓民主和權利在人們心裏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於其餘的,甚至於包括誰當老大,什麼玩法在內的,都是等而下之的問題……”

    兩道身影在石頭上坐著,聊天的語調也並不高。山嵐吹動流雲,紅霞漫卷,朝著這片大地上席卷過來。

    ********************

    兩人在那山頭上,隨後又聊了許久許久,直到天光終於被西麵的群山吞沒,夜空中浮動了星辰,兩人回到軍營吃飯,還一直在聊、在議論。他們在飯堂裏點了燈燭,如此說了半晚,秦紹謙上了個廁所回來時,方才拿了一份情報,說起戴夢微的事,但隨後倒是被寧毅說出的另一件事嚇了一跳。

    四月末,大戰初定,夏日的氣息漸漸的明朗,就在寧毅與秦紹謙聊起此後數十乃至上百年規劃和想法的時候,無數的存在,也已經在這樣的背景下騷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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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9-14 20:58:17
萬物驟靜心難解 人事不安成愚亂(上)

        



    時間回到幾天之前。

    華夏第七軍於四月二十四這天下午斬殺完顏設也馬,正式擊潰完顏宗翰的軍隊本陣,但由於戰陣的複雜,希尹振作軍隊守住漢中城內通路,真正宣告撤離,也已經到了二十五這天的早上。

    漢中會戰結束的消息,隨後傳向各處。位於西城縣的戴夢微、劉光世等人接到訊息,是在這一日的下午。他們隨後開始行動,串聯各處穩定局勢,這個時候,位於西城縣附近的軍隊各部,也或早或晚地得知了事態的走向。

    宗翰與希尹聯合起來的十萬大軍撲向華夏第七軍,而後被第七軍兩萬人擊潰,宗翰甚至再度被殺了一個兒子的消息,給漢江南岸的眾人帶來了巨大的、奇異的心理衝擊。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儼如一個魔幻世界的降臨。

    大部分勢力的掌權者們在接到消息第一時間的反應都顯得悄無聲息,隨後便命令手下確認這消息的準確與否。

    對於戴夢微一係原本就未經整合的力量來說,混亂的因子已經在醞釀。但戴夢微的動作迅速,尤其是在更有威望的劉光世的背書下,他們迅速地聯絡了附近大部分勢力的領頭人,穩定事態,並達成初步的共識。

    華夏第七軍在漢中戰場上的表現盡管強勢,但整支軍隊的前景其實未必明朗。劉光世、戴夢微等人將之前商議的後續計劃拋出,對於能掌握者,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加入同盟,共同進退,但即便心有疑慮,也希望對方念在過去的交情,不必直接翻臉。畢竟此時能在這邊的軍隊,誰的力量都稱不上一枝獨秀,就算帶著不同的打算,做人留一線,日後也好再相見。

    這樣的遊說暫時壓下了可能出現的混亂狀況,但在兩個尖銳的關鍵點上,局麵在此後便已無法掌握:

    其一是傳林鋪方麵對齊新翰、王齋南的圍攻,自二十六開始,便已經無力為繼。參與圍攻者大都已經開始出工不出力,有的甚至還派出了使者入內,悄悄地與齊新翰等人商量反正事宜。由於變化過於迅速,以至於被圍困在山城中,一時間難以確認消息的齊新翰、王齋南等人在最初也是驚疑不定,生怕輕信謠言,又中了完顏希尹的算計。

    第二個關鍵點則在於西城縣以東的俘虜。這些漢軍部隊原本被戴夢微等人的登高一呼所觸動,開始反正抗金,隨後又被轉手出賣給完顏希尹,被俘虜在西城縣外的士兵約有五萬之眾。對這五萬餘人戴夢微向希尹承諾抽三殺一,但由於事態的變化太過迅速,也由於戴夢微對於麾下勢力仍在消化過程當中,對於承諾好的屠殺有所拖延,待到漢中的消息傳來,即便是認同戴、劉理念的部分領頭人也開始力阻這場屠殺的繼續——當然,由於宗翰希尹已然戰敗,對於這件事情的拖延,戴夢微方麵也是順水推舟而後心懷慶幸的。

    到得二十七這天,確定了消息的齊新翰、王齋南在稍作休整後將部隊推向西城縣,萬餘部隊在這日夜晚抵達縣城外的郊野,被大量聚集的民眾阻隔於城外。

    二十七日晚、二十八日淩晨,大量的人員或公開或隱蔽地進出華夏軍營地。

    這其中公開者乃是附近聚集民眾中的宿老、鄉賢,他們為戴夢微而來,認為雖然雙方理念有差,但戴夢微於這一片地方活人百萬,這些老人或是以命相脅,或是宣以大義,以此勸阻齊、王等人不可對西城縣開戰。

    至於隱蔽而來者,則是附近試圖反正又或是試圖在反正前探探口風的各支力量。亂世難活人,女真越過漢江肆虐一番之後,這片土地上的“軍隊”數量其實是大規模增加的,一是各路力量都開始不顧一切的抓壯丁,二是隨著國破家亡,若能當兵欺負別人,總好過不當兵被人欺負。希尹移交給戴夢微的軍隊數量數以十萬計,士兵早已疲憊,但將領在大魚吃小魚的掠奪過程中或多或少養成了土匪或者投機的習氣,他們有自己的訴求,希望能受到“招安”,對於這樣的想法,齊新翰自然不可能給予任何回應。

    二十八,戴夢微出城與齊新翰、王齋南相見,背後是漫山遍野的百姓,他在兩軍陣前慷慨激昂,痛陳華夏軍必然為禍世間的理論,他自知西城縣難以對抗華夏軍的力量,但縱然如此,也絕不會放棄抵抗,並且放出宣言,有良知的百姓也絕不會放棄抵抗,讓華夏軍“盡管屠殺過來”。

    幾名將領與戴夢微站在了一起,同時西城縣外漫山遍野的百姓也在戴家人的發動下一起發出呼喊,讓華夏軍隻管“殺過來”。

    此時有數支大小不一的漢軍部隊做出了無條件反正、歸附華夏軍的立場,但大部分勢力仍在保持觀望。王齋南脾氣火爆,試圖直接領兵殺入西城縣,宰了戴夢微一家,但齊新翰無法做下這樣的決策,隻能命人將這一訊息傳往漢中前敵指揮部。

    同樣在二十八日傍晚,沿漢水往襄樊東撤的女真西路軍船隊越過了西城縣。

    從二十餘萬無敵大軍的浩蕩南下,到區區幾萬人的倉皇東撤,這一刻,女真人的撤離船隊與這一邊的三千華夏軍幾乎是隔河相望,但女真部隊已經沒有了進攻過來的心氣。

    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是,也是在這一天傍晚,了解了西城縣局勢後的完顏希尹曾以小小的船隊隱蔽地靠近漢江南岸,於西城縣外悄然地約見了戴夢微。

    希尹與戴夢微的上一次見麵隻在十餘日前,當時希尹驚訝於戴夢微的用心狠毒,但對於戴所行之事,恐怕既不認同、也難以理解,但到得眼下,相同的利益與已然變化的局勢令得他們不得不再進行新一次的碰麵了。

    這一次的見麵是在河邊的小樹林裏,慘淡的夕陽透過樹隙落下來,希尹下了船,並不多走,上午時分才與齊新翰等人做了對峙、慷慨陳詞的戴夢微環拱雙手,依舊麵容悲苦、神色蒼老。相互行禮之後,他便向希尹坦陳,先前的承諾,對於俘虜的抽三殺一,眼下已經無法進行了。

    希尹擺擺手,並不介意。他讓戴夢微殺人,不過為了確定其立場,要其納的投名狀,眼下既然確定了戴夢微與華夏軍的對立,投名狀便無所謂了。並且從宏觀上來看,在金國最強的武裝力量都被華夏軍擊垮的情況下,南麵的漢人軍隊在華夏軍麵前已經形同虛設,但反倒是戴夢微這種力量看來不強,卻高舉大義旗幟,不畏生死之輩最能給華夏軍造成麻煩。

    “戴公既掌大義之名,濫殺之事能免則免,這也是我今日要向戴公建議的。西城縣五萬人,此後戴公即便歸還華夏軍,我這邊,也能夠理解,戴公隻管放手施為便是。”

    戴夢微拱手:“謝穀神諒解。”

    希尹緩步前行:“戴公是聰明人,漢中之戰結果已定,西路軍要回去了。我今日冒險前來,所為何事,想必戴公心裏清楚。今日陣前對峙,讓我看到了戴公對抗黑旗軍之決心,隻是……不知道若黑旗軍不顧一切,非要蕩平西城,戴公又能有多少應對之法。”

    戴夢微的雙手籠在袖子裏:“黑旗勢大,自中原到江南,已無人可敵。今日老朽著人煽動民眾,在陣前呼喊,但若寧立恒真的拿出決心,要殺過來,他們是不會真的擋在前頭的,那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朽除死之外,難有其它結果。”

    “那戴公便隻是寄望於寧毅的慈悲了。”

    “敵強我弱,互為比鄰,天下局勢已至於此,老朽又能有多少選擇的餘地?隻是無論老朽是生是死,黑旗的問題都不可解。他今日不殺老朽,老朽自然繼續與其為敵,他今日殺了進來,那些呼喊之人固然不會擋在老朽身前,但屠殺過後,他們自然會將黑旗的暴虐加以宣揚,另外,江南各家,也必不會放棄這等事跡的傳揚,從劉光世到吳啟梅,自肖征到裘文路,又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希尹偏頭看過來:“隻是在黑旗的戰力麵前,這些吆喝,又有何用?”

    戴夢微並未猶豫:“武朝與金人之戰,是國戰,許多時候,你死我活也就是了。但黑旗與武朝之戰,是理念之爭,今日寧毅若不顧一切,想要掃平中原與江南,未必沒有可能,然而掃平之後,用於治理者,終究還是漢人,並且也都得是讀了書的漢人。這些空位無一日可以缺人,而且第一批上去的,就能決定後來者會是什麼樣子。寧毅若不要人心,固然無人可以從外頭擊垮它,但其內裏必將迅速崩解消亡。他今日若以殺得武朝,明日到他手上的,就隻會是一個命令都出不了京城的空殼子,那過不了幾年,我武朝倒是能回來了。”

    戴夢微的話語平靜之中總像是帶著一股不祥的陰氣,但其中的道理卻往往讓人難以反駁,希尹皺了皺眉,低喃道:“借屍還魂……”

    “穀神此等形容,其實倒也算不得錯。”戴夢微拱手,坦然應下了這四字形容,“也是因此,老朽此次活下來的機會,或許是不小的,而隻要黑旗此次不殺老朽,老朽與武朝眾人手中,便有了大義名分這把足以對抗黑旗的武器。此後眾多言語爭端,老朽不一定是輸家。”

    戴夢微頓了頓:“穀神今日既然過來,自然也是看懂了這些事情的,老朽不必聒噪了。”

    希尹將目光望向北麵的江水:“我與大帥此次北歸,金國要經曆一次大動亂,十年之內,我大金無力難顧了,這對你們來說,不知道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武朝之事,將來就要在你們之間決出個勝負來。”

    戴夢微點頭:“以武力而言,麵對黑旗,天下再難有人看見一絲希望,但以底蘊而言,將來這天下之亂,仍舊難以預料。”

    “在戴公這等聰明人麵前無需遮掩,當今局麵,誰能變成黑旗的麻煩,我大金都樂見其成。當初北撤,我說江南的一切都可以留於戴公支配,但如今看來,這些東西對於戴公的助益有限。而今黑旗兵強馬壯,格物理念走在天下之先,但在物資方麵,仍舊是我大金實力雄厚,並且在格物之學上,這天下唯一有可能跟上黑旗者,也非我金國大造院莫屬……戴公此次若然無事,要與黑旗相抗,我方有許多東西,都能派上用場。”

    “穀神好算計啊……”兩人緩步前行中,戴夢微沉默了半晌,“隻是我方以大義為名,與黑旗相爭,私下裏卻與大金做著交易,拿著穀神的支援。即便將來有一天,我方真有可能擊垮黑旗,最後的命脈,也隻係於金國穀神等人的一念之間。這輪交易做起來,我方就輸得太多了。”

    希尹笑了笑:“戴公果然明察秋毫……那也沒有關係,有些交易會留下手尾,有些交易可以避免,今日我既然來了,戴公要什麼、怎麼要,都可以開口,能不能做,我們細細商議無妨……”

    戴夢微便也點頭:“穀神既然如此慷慨,那……我想先與穀神,聊聊汴梁……”

    片刻,夕陽下的江畔,傳出了希尹的大笑之聲,這笑聲豪邁、讚許、譏誚、複雜……兩人此後又在江畔聊了許多的事情。

    這一刻,戴夢微與完顏希尹的商談與交易,無人知曉,隻是在數日之後,同盟中的劉光世便發出了“這老小子真有一套”的感慨。

    二十八日夜戴夢微完成與希尹的商談,二十九,寧毅抵達漢中,到得二十九日深夜,寧毅、秦紹謙兩人商量了許多事情,秦紹謙才將西城縣的狀況與請示拿出來,這原本是第一時間需要商量的重要事情,但眼下事情太多,才被稍稍押後。

    “……要說到空手套白狼,我是真的佩服這姓戴的,而且他還慷慨激昂,至少表現得不怕死……我很好奇,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這老東西會是個什麼表情。”

    兩人在飯堂裏聊了一晚上,此時出了門,在星光下的軍營裏散步,說到戴夢微,秦紹謙也不由得感歎和佩服。

    寧毅看過了齊新翰請示的事情。

    “對於想要投降的軍隊,殺人放火受招安,是不行的,我們可以接受無條件投降者的反正,隻要投降,接下來不論是改編、重整還是解散,我們說了算。但考慮到這些士兵多半是被抓來的壯丁,對於戰爭也已經厭惡,我們可以保證,無大惡、命案在身者,既往不咎,可以回去種田,同樣可以以這樣的方針,遊說和招降各方……當然,有能力者、願意接受改造者,可以留下來,但必須接受改造,對這種改造不用說得太明白,想講價的,不必多談。”

    秦紹謙點了點頭:“這樣可以,其實算起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軍隊,但說白了,就是壯丁,也是女真肆虐攪出來的問題。漢中之戰的消息傳開,我看一個月內,這大半的‘軍隊’,都要解體。我們出一個說法,是很必要……不過老戴怎麼辦?讓他得趁,有點沒麵子啊。”

    “有些時候,我覺得,還是要承認理想主義者的存在。”

    “嗯?”

    “我們就當老戴真的是使命感驅使,不畏生死的儒家楷模,我覺得也沒什麼關係。”寧毅笑了笑,“以前我們不是在西北就是在西南,武朝的大夥還沒把我們當成一回事,很多人不曾驚醒,這次的事情之後,該反應過來的人就都反應過來了,這樣的敵人,我們往後會麵對很多,經驗都需要慢慢的積累。而且今天老戴說,他是萬家生佛,要救幾百萬人,幾百萬人也很願意讓他救,這是好事,我覺得,要支持。”

    秦紹謙看了寧毅一眼,失笑:“還是之前說的那回事,人手不夠,這地方你不想要……”

    “這是一個原因。”寧毅笑著:“另外的一個原因在於,當一個對方的人,不管他是沒被教化好、還是被蒙蔽、又或者是其它任何理由,他不認同你,你非得把他拿在手上,你是伺候不好他的。今天我們說要讓天下人過好日子,就把戴夢微殺了,把地盤搶過來,就算他們真的過得好一些,他們也不會感謝你的。”

    秦紹謙點頭:“等到老戴玩砸了,我們再動手,時間上、你說的人才儲備上,應該也夠了。”

    “隻是玩砸了還不行,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很好的教育機會。”寧毅笑著拍了拍秦紹謙的肩膀,“今天是他們被戴夢微煽動,站在我們麵前,其餘的人,不過是觀望,誰來解決問題都行。那好,就讓老戴來解決這幾百萬人的問題,但是在將來,如果他解決不好,我們不能說,我們就來解決,而是要引導他們自己的人上街,要讓他們自己把願望說出來,當有足夠的人發出跟今天相反的聲音的時候,我們再進場,解決問題,這樣才有解決問題的價值。”

    “……所以呢,接下來發一篇檄文,駁一駁老戴的說法,話要說清楚,我們今天接受大家的選擇,但將來有一天,老戴這樣的軍閥、特權階級把這片地方的民生搞砸了,可不關我們的事——鉤子現在就可以留下來。”寧毅說著。

    “做法方麵,可以由齊新翰、王齋南分工合作,分別唱白臉紅臉,被老戴抓了的人,要放出來,一些首惡,得要過來,另外,你占了這麼大一片地方,將來不能阻了我們的商道,通商的協議,一定要談一談。老戴和武朝的大員習慣了徐徐圖之,我看他們很希望能太平幾年,在通商的細則和商隊保護問題方麵,他們會答應,會讓步的。”

    秦紹謙點頭:“一旦開始做生意,很難不被你割肉啊……”

    “不能這麼說,華夏軍做生意一直都是公平的,大家一起發財嘛……”

    四月底的天空中星光如織,兩人一麵散步,一麵笑了笑,過得一陣,寧毅的麵容才嚴肅起來:“其實啊,內部外部的壓力和變化,都已經過來了,未來會變得更加複雜,我們才打贏第一仗,未來怎麼樣,真的難說……”

    “今天往北看,金國分成東西兩個朝廷,接下來很可能打起來,這裏就是兩股勢力。前幾天竹記送來情報,原本在西夏的蒙古人從晉地北上,過了雁門關,直取雲中,這是第三股勢力……”

    秦紹謙蹙眉:“你去西夏探查過的那幫人……”

    寧毅點頭:“他們好戰,而且目前看來很有章法,潛力不容小覷。不過沒關係,這個舞台上人夠多的了,不在乎多一個……晉王、樓姑娘那邊可以做第四股勢力,接下來,老戴、劉光世、吳啟梅,他們占了武朝解體的便宜,雖然莫名其妙了一點,但這裏就是……五、六、七……”

    “再把我們和君武算進來,九股力量。另外各地各路義軍,散散碎碎,在江南那一塊,何文打著我們的旗子,目前有了一定的影響,我看三月底傳來的訊息,他要弄一個‘公平黨’,基本的想法是打地主、分田地……他在西南的時候是聽我說了這些的,一旦弄出章法來,聲勢會很大……”

    秦紹謙道:“與老牛頭有些相似?”

    “老牛頭也是類似的思想,但它被我限製在平原西北,能夠擴張的地盤不多,內部的地主打完,土地分好之後,往外擴沒多少路了,我希望以這樣的辦法,逼著他們思考內部的循環和平衡。但何文在江南,打地主分田地,是能夠驅使一幫人席卷天下的,而且他們會一直重複這個過程,如果不懂得收手,將來會成為一個問題。”

    “這樣一來,加上老牛頭,已經十一股力量了……”秦紹謙笑起來,“鬧得真大,五代十國了這是。”

    “還不止。”寧毅從袖中拿出了一份情報,“看看吧。”

    “怎麼回事……”秦紹謙看了一眼,“徐州招安的那批人……”

    “之前說了,我們的內部還是很脆弱的,思想問題一鬆懈,就要出大問題。當初劉承宗他們北上,這幾萬人帶不過去,隻能放在長江以北,休整訓練。留下的一個工作組做領導,這一年多的時間,四方打得都很難,也沒有人能派過去的,他們甚至還打開了一些局麵,想不到……”

    ……

    天上沒有月亮,星辰的圖卷如大海般遼闊,兩人緩緩前行,寧毅發出低聲的歎息。

    “……會出這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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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9-24 16:13:39
第九無三章 萬物驟靜心難解 人事不安成愚亂(下)



    抵抗女真第四次南征的過程,前前後後長達兩年。前半段時間,晉地及山東的各個勢力都與金軍進行了可歌可泣的戰鬥;後來的半段,則是江南及西南的戰爭吸引了天下絕大部分人的目光。但在此之外,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自然也存在著大大小小的波瀾。

    建朔十年的上半段,徐州一度成為女真發起江南大戰前的最後阻攔點,這一戰場的因果聯係還得延伸到大戰開始前各方的行動上去。其時華夏軍發動手段,於汴梁綁架偽齊皇帝劉豫,隨後將劉豫反正的黑鍋拋到武朝頭上,還是太子的君武則暗中聯係徐州太守李安茂,以大量錢財物資請求華夏軍出兵相助,同時也將華夏軍拖入戰爭前沿。

    雙方看似相互甩鍋的行為,實際上的目的卻都是為了對抗女真,為了回應君武的這一步棋,寧毅令劉承宗率麾下八千餘人趨進徐州,助其反正、守城。到得建朔十年,女真東路軍抵達徐州時,劉承宗率領己方軍隊以及李安茂麾下五萬餘軍隊,據城以守三個月的時間,隨後突圍北上。由於宗輔宗弼對於在此地展開大戰的意誌並不堅決,這一戰事並未發展到多麼慘烈的程度上去。

    共同守城時固然可以並肩作戰,到得突圍轉戰,有些事情就要分出你我來了。徐州太守李安茂本屬劉豫麾下,心向武朝,開戰之初為大局計才請的華夏軍出兵,到得徐州失守,心中所想自然也是帶著他的軍隊回歸江南。

    這原本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華夏軍作戰貴精不貴多,對於他麾下的五萬雜兵,並不覬覦,但在與女真交戰前,雙方已經在徐州城內相處半年之久,為了不讓這些軍隊拖後腿,宣傳、滲透、收編工作必須要做起來。待到從徐州撤離,看見華夏軍戰力後,部分李係軍隊的中下層軍官已經在超過半年的滲透工作下,做好了投靠華夏軍的打算,也是因此,隨著撤退工作的進行,李安茂被直接奪權,五萬餘人一轉手,便換了黑旗。

    徐州收編初步完成後,由於山東局勢危急,劉承宗等人轉戰北上,支援梁山的祝彪、王山月等人。但由於女真東路軍一路南下時的搜刮與掃蕩,山東一地餓殍千裏,劉承宗手上雖有軍隊,但物資不足,梁山上的物資也極為貧乏,最終還是通過竹記往晉地斡旋借了一批糧草輜重,支撐劉承宗的數千人渡黃河,對陣完顏昌。

    才被收編的數萬李係軍隊,便隻好留在黃河南岸,自求生路。

    為了領導這支軍隊進行後續的整編與求存,劉承宗在這邊留下的是一支二十餘人組成的擅長政工、組織方麵的領導隊伍,帶隊人為師副參謀長鄒旭。這是華夏軍年輕軍官中的佼佼者,在與西夏作戰時嶄露頭角,其後得到寧毅的授課與培養,雖然擔任的還是師級的副參謀長,但辦事利落,早已有了獨當一麵的能力……

    ……

    “鄒旭,這個人,我的印象也很深。”夜風吹過漢中城外的軍營,秦紹謙說道,“算是你早期弟子中最成材的幾個人之一,名字挺正派的,行事與你很像。西夏作戰過後,女真人來示威,帶了盧掌櫃的人頭來,他是主要的接待人之一,稱得上不卑不亢,你當時說過,此人堪用。”

    寧毅點了點頭:“當初小蒼河的一批人,出過不少能力出眾的,但到今天,剩下的已經不多,很多人是在戰場上不幸犧牲了。如今陳恬的職位最高,他跟渠正言搭檔,當參謀長,陳恬往下,就是鄒旭,他的能力很強,早就是預備的參謀長甚至師長人選,因為算是我教出來的,這方麵的提升實際上是我有意的延後。應該是清楚這些事,所以這次在徐州,劉承宗給了他這個獨當一麵的機會……我也有所輕忽了……”

    秦紹謙點點頭,重複看了一遍寧毅交給他的情報。

    鄒旭接手這支總數近五萬的部隊,是在建朔十年的秋天。這已經是近兩年前的事情了。

    ……

    無論從何種角度上來看,當初對於原本隸屬李安茂麾下的這數萬軍隊的收編和安置,都算不得是什麼輕鬆的任務。

    首先在偽齊建立後,徐州已經是偽齊劉豫的地盤,傀儡政權的建立原本就是對中原的竭澤而漁。李安茂心係武朝,當時辰到了,謀求反正,但他麾下的所謂軍隊,原本就是毫無戰鬥力的偽軍部隊,待到反正之後,為了擴充其戰鬥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肆意地搜刮青壯,濫竽充數,其戰鬥力可能僅僅比西南大戰後期的漢軍稍好一些。

    劉承宗率八千人與其同守徐州,為求穩妥,必須將指揮權和控製權抓在手上李安茂雖然熱血,但他始終終於武朝,徐州死守三個月後,他的意思是將所有人釘死在徐州,一直守到最後一兵一卒,以此最大限度地減低江南防線的壓力。劉承宗不可能奉陪,直接在開會時打暈李安茂,隨後奪權轉移。

    如此一來,雖然完成了上層指揮權的轉移,但在這支雜牌軍的內部,對於整個軍隊生態的打亂、進行徹底的改編,人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劉承宗等人決定北上後,留給鄒旭這個工作組的,便是一支沒有足夠糧草、沒有戰鬥力、甚至也沒有足夠向心力的部隊,字麵上的人數接近五萬,實際上隻是隨時都可能爆開定時炸彈。

    當然,在當時的環境下,整個天下哪一股勢力都沒有稱得上“容易”的生存空間。

    晉地先後經曆田虎身死、廖義仁變節的動亂,樓舒婉等人也是躲進山中、艱難求存。

    祝彪、王山月方麵經曆慘烈的大名府救援,傷亡慘重,無數的同伴被抓捕、被屠殺,梁山被圍困後,四方無糧,忍饑挨餓。

    江南,女真東路大軍叩關、傾覆在即。

    而在西南,華夏軍主力需要麵對的,也是宗翰、希尹所率領的整個天下最強軍隊的威脅。

    這支軍隊隻能如棄子一般的拋飛在外。甚至在當時,寧毅對這五萬人的未來也並沒有太樂觀的期待,他對遠在千裏之外的鄒旭工作組做了一些建議,同時也給了他們最大的自由權限。鄒旭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艱難地進行了對軍隊的改編。

    一方麵,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鄒旭聯絡當地的地主、大族勢力,采取聯一打一的方法,以戰養戰,盡可能地獲取外部資源維持自身的生存;

    另一方麵,在沒有劉承宗所率領的華夏軍主力撐腰的情況下,他對軍隊進行了巨大的調整和裁編,首先由戰鬥淘汰掉一部分人,長途的轉移也失去了一部分人,而後是主動裁軍,將核心作戰力維持在兩萬餘人的規模上,再加上中途的兩次分裂,到得建朔十一年入冬,這支軍隊轉戰千裏,遍體鱗傷,在洛陽西南的伏牛山附近紮下根來。

    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鄒旭的領導能力彰顯無疑。其時江南戰事已經結束,西南大戰即將展開,這支軍隊雖然以戰養戰,打出了一些精銳,但整體實力對比女真西路軍,終究要差上許多,而過去一年征戰不休、物資匱乏、本身元氣已傷,寧毅這邊最終並不打算將其投入作戰,而是令其休養生息,預備日後將其作為攻取洛陽、汴梁等地的關鍵力量。

    一場激烈的內部分裂爆發在今年元月,當時僅剩八人的原工作小組展開對峙,據說爆發了小規模的“叛亂”,隨後被鄒旭強勢鎮壓下去。有兩位工作小組的成員連同數十士兵帶傷逃離,當時由北地歸返的方承業正接受命令去到洛陽附近,了解情況後聯絡竹記力量提起調查程序。

    當時正值西南大戰進行到白熱化之際,寧毅正不斷聚集力量,進行後來望遠橋之戰的前期準備。對於伏牛山附近發生的變故,他一時間自然無法判斷,隻能在盡量保密的前提下吩咐尚有餘力的外部人員按照程序進行核查。整個調查的過程多方印證,在四月底的眼下,方才塵埃落定。

    調查結果表明,此時盤踞在伏牛山的這支華夏軍部隊,已經徹底轉變為鄒旭把持的一言堂這不算最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在於,鄒旭在過去近一年的時間裏,已經被物欲與享樂情緒把持,在汝州附近曾有過殺死地主奪其妻妾的行為,抵達伏牛山後又與洛陽太守尹縱等人相互串聯倚重,有收下其送來的大量物資甚至女人的情況發生。

    按照各方麵的詳查結果,在抵達伏牛山後,當地的鄉紳在附近縣城當中為鄒旭準備了數處別業,鄒旭在軍中看來正常,但時常入城享樂。這些事情最初隻是隱約被人察覺,由於鄒旭治軍尚算嚴謹,也就沒人貿然說些什麼。到得今年元月,西南的戰局吃緊,黃明縣被攻破的消息傳來後,工作組的其他人員認為自身不能再坐視戰局發展,既然已經喘了口氣,就該做出進一步的打算,雙方終於在會議上發難,針鋒相對起來。

    鄒旭本人能力強、威勢大,工作組中其他的人又何嚐是省油的燈,雙方把事情挑明,工作組開始彈劾鄒旭的問題,當時的八人當中,站在鄒旭一邊的僅餘兩人。於是鄒旭發難,與其對峙的五人中,此後有三人被殺,上百華夏軍士兵在這次內訌當中身死。

    方承業等人介入後,鄒旭還一度做過將所有知情者一網打盡的嚐試,在這樣的可能性破滅後才終於罷手。他與方承業等人有過一次會麵,隨後將人逐出,不再多做辯解。方承業隨即發回消息,寧毅這才知道,如此西南激烈的大戰進行當中,北麵已爆發了如此惡劣的變節行為。

    ……

    “我帶在身邊的隻是一份概要。”前方巡邏的士兵過來,向寧毅、秦紹謙敬了禮,寧毅便也回禮,隨後道,“方承業在那一片的調查相對詳盡,鄒旭在掌握了五萬軍隊後,由於劉承宗的部隊已經離開,所以他沒有強力鎮壓的籌碼,在軍隊內部,隻能依靠權力製衡、勾心鬥角的方式分化原本的中層將領,以維持工作組的指揮權。從手段上來說,他做得其實是相當漂亮的。”

    “在外部他明白自身並沒有人和的優勢,所以他總是聯合一批鄉紳的勢力打另一批;戰鬥不斷,所以能夠保持外部的壓力,維持內部的相對穩定;而在這樣的戰鬥中,分割和精簡部隊,實際上也類似於金國采取的手段,如果對那五萬雜兵一視同仁,他一個二十多人的工作組,是很難維持權力穩定的,所以劃圈子、定親疏,一層一層地調整,將軍隊也分出三六九等來,最後雖然隻餘下一萬多的核心部隊,但整支軍隊的戰力,已經遠超過去的五萬人。這樣的運籌能力,如果用在正道上,是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來的。”

    寧毅說到這裏,秦紹謙笑了笑,道:“有些方麵,倒還真是得了你的衣缽了。”

    “私下裏說啊,早先跟我確實是有些像的,首先是樣子,長得就很帥氣,是吧?”寧毅說著,兩人都哈哈笑起來,“然後是行事手段,早先的那一批人,首先考慮到要做事,教的手段都很激進,有一些甚至無所不用其極。但鄒旭的行事,不光有效果,很多方麵也很大氣、相對講究,這是我很欣賞的地方。”

    寧毅頓了頓:“而且啊,私人方麵,早先資源匱乏,鄒旭能夠吃得了苦,但同時,他比較懂得苦中作樂,在有限的資源下怎麼能弄點好吃的,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他重口腹之欲……這一點其實跟我很像,如今想來,這是我的一個弱點。”

    秦紹謙道:“沒有東西吃的時候,餓著很正常,將來世道好了,這些我倒覺得沒什麼吧……”他也是盛世中過來的紈絝子弟,早年該享受的也已經享受過,此時倒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寧毅微微歎了口氣,隨後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對此再說什麼。

    “中原那一片,說貧瘠確實很貧瘠了,但能活下去的人,總還是有的。鄒旭一路合縱連橫,拉一方打一方,跟一些大族、地主接觸頻繁。去年秋天在汝州應該算是一個轉折點,一戶人家的小妾,原本應該算是官宦人家的子女,兩個人互相搭上了,後來被人當場戳破。鄒旭可能是第一次處理這種私人的事情,當時殺人全家,然後安了個名頭,唉……”

    “然後往洛陽……其實啊,中原還活著的幾家幾戶,在戰力上,眼下已經被削到極點了,一些土財主、一些結群的土匪而已。鄒旭領著這支華夏軍在那片地方求活,雖然打來打去,但信譽一直都是不錯的,他拉一方打一方,永遠不對自己這邊的老板動手。所以對這些人來說,給鄒旭交保護費,在這樣的戰亂局勢下,並不是太難受的事……”

    秦紹謙笑笑:“與其給人交保護費,何如把人拉過來,變成自己人更好呢?”

    寧毅點頭:“沒錯,汝州的事情現在已經難以追查,很難說清楚是以洛陽尹縱為首的這些人主動設計腐化了鄒旭,還是鄒旭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這一步。但總的來說,鄒旭已經跟方承業攤牌,他不會接受回到華夏軍、然後接受審判這樣的結果,那就隻能鐵了心,聯合中原的一些破落戶當山大王。鄒旭本人在治軍上是有能力的,對於華夏軍內部的規條、賞罰、各種事物也都非常清楚,如果有尹縱這些人的持續輸血,而他不被架空的話,未來幾年他確實有可能變成一直……弱化版的華夏軍部隊……”

    “……你準備怎麼做?”

    “事到如今,不可能對他做出諒解。”寧毅搖了搖頭,“如果沒把湯敏傑扔到金國去,我倒真想把他扔去伏牛山,跟鄒旭打一次擂台,現在……先交給方承業,探一探那周圍的狀況。如果能妥善解決當然最好,如果不能,過幾年,一起掃了他。這天下太大,跑來湊熱鬧的,反正也已經很多了。”

    兩人沿著軍營一路前行,秦紹謙點頭,想了許久:“我這下倒是明白過來,你先前為什麼那麼發愁了。”

    “一年的時間啊,沒有看著,該腐化的也就腐化了……接下來好幾年,這都會是我們麵對的,最嚴峻的問題。”

    “懂了……上課,開會。”

    “紹謙同誌……你這覺悟有點高了……”

    星河在夜空中蔓延,軍營中的兩人說說笑笑,盡管說的都是嚴肅的、甚至決定著整個天下未來的事情,但偶爾也會勾肩搭背。

    軍營南麵漢水流淌。一場震驚天下的大戰已經止息,縱橫千萬裏的神州大地上,無數的人還在靜聽風聲,後續的影響正要在人群之中掀起波瀾,這波瀾會彙成巨浪,衝刷波及的一切。

    距離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經過去十四年的時間,整片天地,支離破碎,無數的城頭變幻了各種各樣的旗幟,這一刻,新的變化就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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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四章 浪潮(上)




    收到西麵傳來的詳細訊息,是在五月初這一天的淩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剛剛過去不久,李頻與幾位意氣相投的新銳儒生談論時事到深夜,情緒都有些慷慨。過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將將睡下,管事便來敲臥室的房門,遞來了漢中之戰的訊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氣候怡人。李頻看完了訊息,披著單衣在院子裏的榕樹下坐了許久,知道這個晚上,連他在內的好些人,恐怕都無法睡下了。

    時局仍舊緊張,盡管福州城內民眾大量湧入,但劃分了安置區域,在夜裏,城市仍舊實行宵禁。這個時候能拿到訊息的,有他,有長公主府、密偵司的部分成員,自然,宮城中的陛下,也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消息。

    他多少能夠想象,那位年輕的陛下,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眼前的這則訊息。

    武朝的過去,走錯了許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寧先生的說法,是欠下了許多的債,留下了無數的爛攤子,以至於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實亡的絕境裏。到得如今,僅剩下偏安於福建一地的這個“正統”殘局,許多方麵,甚至稱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寧繼位,立國號為“振興”的這位新陛下,卻確實在絕境中給人們看到了一線希望。抵達福州之後,這位年輕陛下的做法,有許多會讓守舊者們看不習慣,但在更多人的眼裏,新君的眾多措施,展現著蓬勃的朝氣與銳意的活力。

    在這裏,李頻或許是一路跟隨過來,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從江寧破釜沉舟,決戰突圍時的勇武,到一路輾轉中的內疚,抵達福州之後,大量的事情,君武親力親為,他會抵達收治難民的現場,詳細過問此後的安置程序,也會主動詢問外地遷來的難民此後的希望,在此期間,甚至數度遭到刺客的刺殺。

    四月間,人們在福州西北廣場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著甲胄、係白綾,以長劍割開手掌,歃血於酒中,隨後三拜祭祀死者。這些行為並不符合禮部規矩,但君武並不在乎。

    祭祀之後,有刺客試圖行刺,君武讓人將被抓的刺客帶到石碑前,麵對麵讓人說出行刺的理由,隨後才將著人刺客斬殺。

    這些平易近人或是親力親為、亦或是鐵血剛正的舉動,隻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隻有這些,身居高位者並不會對其產生太高的評價,但他真正讓人感到穩健的,還是在這表象下的各種細務處理。

    抵達福州之後,君武所率領的朝堂首先進行的,是對下方所有錢糧物資的統計,與此同時,令福州原本官員配合戶部、工部,上交與複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錄。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業於此地最為發達,君武為太子時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眾人一開始還並未覺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畢的戶部吏員就開始進行新一輪的人口統計、編戶齊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讀書人的數量就已經非常之多,官員的人數從來是不缺的,君武抵達福州後,一麵精心挑選官員進入朝堂,另一方麵更為在意的是吏員隊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開始,武朝天下麵臨分崩離析,君武從江寧一路突圍轉進,身邊也攜帶了眾多百姓。雖然說起來民眾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況下,君武終究還是優先保證那些能寫會算、有一技之長的師爺、掌櫃、匠人們的性命。

    分批次抵達福州之後,能寫會算的師爺掌櫃們多被編入戶部,匠人的名字納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錄進行練兵,待到吏員們初步整合,就開始對福州民眾、尤其是對難民進行編戶、統計。而編戶齊民看來繁瑣,但曆來就是政權加強其底層控製力的最穩健的手法。

    年初鐵三悟把持福州政權,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動,聯合當地勢力砍了鐵三悟的人頭,輕鬆拿下福州一地,說起來,當地的士紳、武裝對於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訴求的。在眾人的想象裏,武朝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輕君王必然急於反攻,而且在這樣四麵楚歌的情況下,也會積極籠絡各方,對於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賞,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開始統計和編戶開始,人們才發現,這位看來激進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風格。四月間的福州,從各地湧來、被船隊運來的難民眾多,統計與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爾還有混亂與刺殺發生,但引起的亂子卻都不算大,歸根結底,是新君王與其團隊將這些事情當成了訓練,樁樁件件的都做好了預案,一旦發生便有反應。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處於忙碌、複雜卻又相對井井有條的氛圍裏。新君對城市的控製力每一天都在擴大,對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於武朝的人來說,眼前的景象,都隻會令他們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沒什麼意義。君武在江寧突圍與轉移後進行過強勢整軍,如今十餘萬精兵被控製在嶽飛、韓世忠等將領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盤雖已傾頹,但君武攜這些殘餘力量來吞下一個福州、甚至於整個福建,卻仍舊遊刃有餘。

    整合兵部、肅清軍紀,操練戶部吏員、開始編戶齊民的同時,對於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闊斧的進行。在工部上層,提拔了數名思維活躍的匠人擔任主官,對於當初跟隨在江寧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貢獻的,君武都對其進行了擢升,甚至對其中兩人賜予爵位,並且公開許諾,隻要將來能在格物學發展上有大建樹者,絕不會吝於封官賜爵。

    武朝以往的階級,士農工商依次而來,過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錢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畢竟沒有經過政權的認可。君武當太子之時沒有這等權力,到得此時,竟是要在實質上對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認可了。

    部分跟隨著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們多多少少地提出過反對,也有的隻是隱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進。但如今軍隊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員可用,情報有長公主、密偵司一係的協助,宣傳有李頻的報紙。這些大儒、老臣們雖然或多或少地能夠聯絡起武朝各地的鄉紳士族力量,但君武鐵了心吃一塊算一塊的情況下,這些臣子對他的影響和約束,也就在不知不覺間下降到最低了。

    在這些手腕的影響下,守舊的儒生對於新帝的叛逆和“不穩重”或許多少有些微詞,但對大量年輕儒生而言,這樣的君王卻無疑令人振奮。這些時日以來,大量的儒生到李頻這邊來,說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讚不絕口。

    沒錯,隻要能夠徹底的消化與掌握福州,能夠起到的作用,遠大於草草地光複整個福建又或者得到一個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對福州一地的掌控細致入微,將來推而廣之,整個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條,在這樣的前提下,各地士紳豪族隻顧自身、軟弱不堪的狀況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縱觀曆史,哪朝哪代能夠做到對底層這種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對君武動作讚不絕口的同時,人們對於過往儒學的許多事情也開始反省,而這兩個月以來,福州的儒學圈裏最多討論的,還是原本士農工商的排位問題。過去認為這四種人從前到後,等而下之,如今看來,這樣的觀念必須得到轉變,對於工商兩層的地位,必須重視起來。

    隨後便誕生了各種說法。最具代表性的說法有二:相對保守的認為士人作為這世間的管理與協調者,當居一層,而後農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視同仁,鼓勵其發展;而更為激進的想法是,士農工商都要一視同仁,屬於同一層級,沒有高下之分,當然,這樣的說法之所以激進,是因為在農人如何與士人一視同仁的問題上卡了殼,譬如人們可以給工匠、商人封官賜爵,以彰顯其身份,但對於農民該如何表彰鼓勵呢?因為這個問題,人們大都認為這種想法是好的,但多半無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與振作、世事的變革能夠讓一些年輕人得到鼓舞,李頻時常與這些【 】人交流,一方麵引導著他們去做一些實事,一方麵也隱約覺得新儒學的出現,或許真到了一個有可能的關鍵點上。

    當然,在他而言,對眼前這些事情、變化的觀感與情緒,是更加複雜的。

    不曾見過太多世麵的年輕人,又或者見過許多世麵的儒生,皆有可能對眼前發生在這裏的變化感到鼓舞——確實,武朝經曆的動蕩太大了,到得如今國破家亡支離破碎,人們大都意識到,沒有徹底的革新與變化,似乎已經無法拯救武朝。

    也是因此,即便是跟隨著君武南下的一些老派官僚,眼見君武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甚至做出在祭祀儀式上割破手掌歃血下拜這樣的行為,他們口中或有微詞,但實質上也沒有做出多少對抗的行為。因為即便老人們也知道,規行矩步隻能守舊,欲求開拓,或許還真需要君武這種出格的舉動。

    從曆史的角度而言,類似君武這種胸中有熱血,手下有章法,甚至於戰陣上見過血的帝王,在哪朝哪代可能都夠得上中興之主的資格。至少在這段起步上,有他的反饋,有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的輔佐,已經堪稱完美,若將自身置於過往曆史的任何時刻,他也確實會對這樣帝王感到欣喜若狂。

    但在眼下,在那些儒生發自真心的期待、褒美與讚揚中,總有一種情緒會在內心的深處升起來,壓住他的喜悅,會質問他。

    ——在眼下的曆史時刻,我們的努力,對比西南的那位,如何?

    ——強勢而英明的中興之主,麵對西南的那位,有取勝的機會嗎?

    在那些前來找他論道,甚至不少都是有能力有見識的年輕儒者的眼中,這問題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隻有在李頻這邊,他內心深處甚至不願意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明白,這已經反映了他心中的衡量與回答。

    於是在每一位儒生都感到激動、鼓舞的時候,隻有他,總是冷靜地微笑,能一針見血地點出對方的問題、引導對方的思考。這樣的狀況倒是令得他的名聲在福州又更大了幾分。

    五月初一的這個淩晨,在他結束了與幾名儒生的談論後不久,心底的這個問題便又通過情報,遞到他的眼前了。

    四月二十四,在寧毅援軍不曾抵達的情況下,秦紹謙率華夏第七軍兩萬人馬,正麵擊潰宗翰、希尹十萬大軍的進攻,甚至於宗翰眼前陣斬其子完顏設也馬。自此,宗翰子嗣中最成材的兩人,真珠大王、寶山大王,皆於西南一戰中,歿於華夏軍之手。宗翰、希尹率領殘兵倉惶東遁……

    當年女真第二次南下圍汴梁,造成武朝的最大屈辱靖平之恥中,宗翰、希尹、真珠大王、寶山大王皆在其中,另外,銀術可、拔離速、餘餘、達賚……這一位位凶殘的女真將領,在有良知的武朝人心中,都是不共戴天、奮畢生之力都想殺掉的巨仇大敵。這一次,他們就一個一個地,被斬殺在西南了。

    原本是要高興的……

    但更為複雜的情緒便升上來,纏繞著他、拷問著他……這樣的情緒令得李頻在院子裏的大榕樹下坐了許久,夜風輕盈地過來,榕樹搖搖擺擺。也不知什麼時候,有留宿的儒生從房間裏出來,看見了他,過來行禮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李頻也隻是擺了擺手。

    “無事。”

    儒生回去睡了,李頻才將目光投向宮城的方向,歎了口氣。

    他隨後喚來下人。

    “備車,入宮。”

    這是整個天下都會為之歡呼雀躍的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卻是需要商議過後的事情了。

    不久之後,他在宮城內,見到了周佩、成舟海、聞人不二、鐵天鷹,以及……

    唯一肆無忌憚地,表達著自己興奮之情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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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一,子時早就過了,福州的夜色也已變得安靜,城北的宮殿裏,氣氛卻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先是傳訊的宮人進進出出,隨後便有大員帶著特殊的令牌匆匆而來,叩門而入。

    若是在過往的汴梁、臨安,這樣的事情是不會出現的,皇家威儀大於天,再大的消息,也可以到早朝時再議,而若是有特殊人物真要在子時入宮,通常也是讓牆頭放下吊籃拉上去。

    但到了福州這幾個月,許多的規矩、禮儀暫時性的被打破了。麵對著一場混亂,勵精圖治的新皇帝時常徹夜不眠。盡管他安排在夜間的多是學習,但偶爾城中發生事情,他會在夜裏出宮,又或者連夜將人召來問詢、請教,不久之後竟也讓人撤了吊籃,開一側門使人入內。

    五月初的這個淩晨,皇帝原本打算過了子時便睡下休息,但對一些事物的請教和學習超了時,隨後從外頭傳來的加急信報遞過來,鐵天鷹知道,接下來又是不眠的一夜了。

    他巡過宮城,叮囑侍衛打起精神。這位過往的老捕頭已年近六旬,半頭白發,但目光銳利精氣內藏,幾個月內負責著新君身邊的衛戍事宜,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相對於過往天下幾位宗師級的大高手來說,鐵天鷹的身手頂多隻能算是一流,他數十年廝殺,身體上的傷痛眾多,對於身體的掌控、武道的修養,也遠不如周侗、林宗吾等人那般臻於化境。但若論及搏殺的訣竅、江湖上綠林間門道的掌控以及朝堂、宮廷間用人的了解,他卻算得上是朝堂上最懂綠林、綠林間又最懂朝堂的人之一了。

    過去的十數年間,他先是陪著李頻去殺寧毅,隨後心灰意冷辭了官職,在那天下的大勢間,老捕頭也看不到一條出路。後來他與李頻多番交往,到中原建起漕河幫,為李頻傳遞消息,也已經存了搜羅天下誌士盡一份力的心思,建朔朝逝去,天下大亂,但在那混亂的危局當中,鐵天鷹也確實見證了君武這位新皇帝一路廝殺抗爭的曆程。

    待到那逃亡的中後期,鐵天鷹便已經在組織人手,負責君武的安全問題,到福州的幾個月,他將宮廷護衛、綠林左道各方各麵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若非如此,以君武這段時間事必躬親拋頭露麵的程度,所遭遇到的絕不會隻有幾次雷聲大雨點小的刺殺。

    往日他身在朝堂,卻時時感到灰心,但最近能夠看到這位年輕帝王的種種行為,那種發自內心的奮發,對鐵天鷹來說,反而給了他更多意誌上的激勵,到得眼下,即便是讓他立刻為對方去死,他也真是不會皺半點眉頭。也是因此,到得福州,他對手下的人精挑細選、嚴肅紀律,他自身不斂財、不徇私,人情練達卻又能拒絕人情,過往在六扇門中能見到的種種陋習,在他身邊基本都被一掃而空。

    於是如今的這座城裏,外有嶽飛、韓世忠率領的軍隊,內有鐵天鷹掌控的內廷近衛,情報有長公主府與密偵司,宣傳有李頻……小範圍內委實是如鐵桶一般的掌控,而這樣的掌控,還在一日一日的加強。

    初升的朝陽總是最能給人以希望。

    將不大的宮城巡視一圈,側門處已經陸續有人過來,聞人不二最早到,最後是成舟海,再接著是李頻……當年在秦嗣源麾下、又與寧毅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這些人在朝堂之中不曾安排重職,卻始終是以幕僚之身行宰輔之職的多麵手,見到鐵天鷹後,雙方互相問候,隨後便詢問起君武的去向。

    鐵天鷹道:“陛下得了信報,在書房中坐了一會後,散步去仰南殿那邊了,聽說還要了壺酒。”

    “仰南殿……”

    成舟海笑了出來,聞人不二神色複雜,李頻蹙眉:“這傳出去是要被人說的。”

    鐵天鷹道:“陛下高興,誰人敢說。”

    李頻看他一眼:“老鐵啊,為臣當以忠諫為美。”

    鐵天鷹拱手笑道:“我就是個侍衛,諫言是諸位大人的事。”

    “要是諫言不成,拖出去打板子,倒是你鐵大人負責的。”

    “到時候會有關照,打得輕些。”

    成舟海與聞人不二都笑出來,李頻搖頭歎息。事實上,雖然秦嗣源時期成、聞人二人與鐵天鷹有些衝突,但在去年下半年一路同行期間,這些嫌隙也已解開了,雙方還能說笑幾句,但想到仰南殿,還是不免蹙眉。

    新朝廷在福州建立後,倉倉促促征用的行宮,仰南殿占地不小,但主要功能是對武朝先皇、曆代功臣的祭祀、緬懷之用。大殿裏有武朝曆代皇帝,側麵也有許多功臣的位子,譬如秦嗣源等人的位置也是有的,君武偶爾過去,祭拜的其實大抵是秦嗣源、成國公主周萱等人——康賢是入贅的駙馬,這裏沒有牌位,但祭拜周萱,也就相當於祭拜康賢了。

    問題在於,西南的寧毅打敗了女真,你跑去告慰先祖,讓周喆怎麼看?你死在海上的先帝怎麼看。這不是告慰,這是打臉,若明明白白的傳出去,遇上剛烈的禮部官員,說不定又要撞死在柱子上。

    “還是要封口,今晚陛下的行為不能傳出去。”說笑之後,李頻還是低聲與鐵天鷹叮囑了一句,鐵天鷹點頭:“懂。”

    李頻又不免一歎。幾人去到禦書房的偏殿,麵麵相覷,一時間倒是沒有說話。寧毅的這場勝利,對於他們來說心緒最是複雜,無法歡呼,也不好談論,無論真話假話,說出來都不免糾結。過得一陣,周佩也來了,她隻是薄施粉黛,一身單衣,神色平靜,抵達之後,便喚人將君武從仰南殿那邊拎回來。

    不多時,腳步聲響起,君武的身影出現在偏殿這邊的門口,他的目光還算沉穩,看見殿內眾人,麵帶微笑,隻是右手之上拿著那份由三頁紙組成的情報,還一直在不自覺地晃啊晃,眾人行禮,他笑:“免禮平身,去書房。”說著朝一旁走過去了。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前方掛著的是如今支離破碎的武朝地圖,對於每日裏進來這裏的武朝臣子來說,都像是一種恥辱,地圖周邊掛著一些跟格物有關的手工器物,書桌上堆積著案牘,君武拿著那份情報麵對著地圖,眾人進來後他才轉過身來,燈火之中這才能見到他眼角微微的紅色,空氣中有淡淡的酒味。

    他方才大概是跑到仰南殿那邊哭了一場,喝了些酒,此時也不避諱眾人,笑了一笑:“隨便坐啊,消息都知道了吧?好事。”繼位近一年時間來,他有時候在陣前奔走,有時候親自安撫難民,時時呼喊、聲嘶力竭,如今的嗓音微有些沙啞,卻也更顯得滄桑穩重。眾人點頭,眼見君武不坐,自然也不坐,君武的手掌拍打著桌子,繞行半圈,隨後直接在旁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禦書房中,擺放書桌那邊要比這邊高一截,因此有了這個台階,眼見他坐到地上,周佩蹙了蹙眉,過去將他拉起來,推回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君武性格好,倒也並不反抗,他麵帶微笑地坐在那兒。

    成舟海、聞人不二、李頻三人對望一眼,稍許猶豫之後正要諫言,桌子那邊,君武的兩隻手掌抬了起來,砰的一聲用力拍在了桌麵上,他站了起來,目光也變得嚴肅。鐵天鷹從門口朝這邊望過來。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不高興,但是朕!很!高!興!”

    身居高位久了,便有威嚴,君武繼位雖然隻有一年,但經曆過的事情,生死間的抉擇與煎熬,已經令得他的身上有了不少的威嚴氣勢,隻是他平素並不在身邊這幾人——尤其是姐姐——麵前展露,但這一刻,他環顧四周後,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先是用“我”,隨後稱“朕”。

    他舉起手中情報,隨後拍在桌子上。

    “從三月底起,我們拿到的,都是好消息!從去年起,我們一路被女真人追殺,打著敗仗的時候我們拿到的西南的情報,就是好消息!餘餘!達賚!銀術可!拔離速!完顏斜保!完顏設也馬!這些名字一個一個的死了!今天的消息裏,完顏設也馬是被華夏軍當著粘罕老狗的麵一刀一刀劈開的!是當著他的麵,一刀一刀把他兒子劈死了的!粘罕和希尹隻能逃跑!這個消息!朕很高興!朕恨不得就在漢中親眼看著粘罕的眼睛!”

    “但是我看不到!”君武揮了揮手,微微頓了頓,嘴唇顫抖,“你們今天……忘了靖平之恥了嗎?忘了從去年過來的事情了?江寧的大屠殺……我沒有忘!走到這一步,是我們無能,但有人做到這個事情,我們不能昧著良知說這事不好,我!很高興。朕很高興。”

    “陛下……”聞人不二拱手,欲言又止。

    君武站在那兒低著頭沉默片刻,在聞人不二開口時才揮了揮手:“當然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板著個臉,我也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你們知道太高興了不合適,想要勸諫我,我都懂,這些年你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的良師、益友,但是……朕當了皇帝這半年,想通了一件事,我們要有胸懷天下的氣度。”

    他的目光掃過殿內的幾人,吸了一口氣:“武朝被打成這個樣子了,女真人欺我漢人至此!就因為華夏軍與我敵對,我就不承認他做得好?他們勝了女真人,我們還要如喪考妣一樣的覺得自己大難臨頭了?我們想的是這天下子民的安危,還是想著頭上那頂花帽子?”

    “所謂勵精圖治,什麼是勵精圖治?我們就仗著地方大慢慢熬,熬到金國人都腐化了,華夏軍沒有了,我們再來收複天下?話要說清楚,要說得明明白白,所謂勵精圖治,是要看懂自己的錯處,看懂以前的失敗!把自己改正過來,把自己變得強大!我們的目的也是要打敗女真人,女真人腐化了變弱了要打敗它,如果女真人還是像以前那樣力量,就算完顏阿骨打重生,我們也要打敗他!這是勵精圖治!沒有折中的餘地!”

    “過去女真人很厲害!今天華夏軍很厲害!明天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很厲害!哦,今天我們看到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我們就嚇得瑟瑟發抖,覺得這是個壞消息……這樣的人沒有奪天下的資格!”君武將手猛地一揮,目光嚴肅,目光如虎,“許多事情上,你們可以勸我,但這件事上,朕想清楚了,不用勸。”

    “我要當這個皇帝,要收複天下,是要那些冤死的子民,不要再死,我們武朝辜負了人,我不想再辜負他們!我不是要當一個瑟瑟發抖心思陰暗的弱者,看見敵人強大一點,就要起這樣那樣的壞心眼。華夏軍強大,說明他們做得到——他們做得到我們為什麼做不到!你做不到還當什麼皇帝,說明你不配當皇帝!說明你該死——”

    他臉頰通紅,目光也微微紅起來在這裏頓了頓,望向幾人:“我知道,這件事你們也不是不高興,隻不過你們隻能這樣,你們的勸諫朕都明白,朕都收下了,這件事隻能朕來說,那這裏就把它說明白。”

    他的手點在桌子上:“這件事!我們要普天同慶!要有這樣的胸懷,不用藏著掖著,華夏軍做到的事情,朕很高興!大家也應該高興!不要什麼皇帝就萬歲,就千秋萬代,沒有千秋萬代的王朝!過去這些年,一幫人靠著齷齪的心思苟延殘喘,這裏合縱連橫那裏遠交近攻,喘不下去了!將來我們比不過華夏軍,那就去死,是這天下要我們死!但今天外頭也有人說,華夏軍不可長久,如果我們比他厲害,打敗了他,說明我們可以長久。我們要追求這樣的長久!這個話可以傳出去,說給天下人聽!”

    君武的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隨後一拍桌子:“李卿,待會你回去,明天就見報——朕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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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9-29 20:40:16
正文 第九五六章 浪潮(下)
  



    五月夜已經能讓人感受到些許的燥熱,禦書房中,年輕君王的話語擲地有聲、振聾發聵,一時間,在場的聽眾麵上都顯露凜然之意,拱手聽訓。

    夜風悄悄地吹進來,吹動了紗簾與燈火,房間裏這樣沉默了片刻,成舟海與聞人對望一眼,隨後拱手:“……陛下所言極是。”

    “陛下有此領悟,國之大幸。”

    一旁的周佩也點了點頭,李頻拱手,卻沒有立刻領命。君武的雙手按在桌子上,呼吸幾次之後,方才緩緩坐下,見下方幾人交換著眼神,開口問道:“有什麼問題?”

    聞人不二上前一步:“陛下此言,足以奠定我武朝日後之大方針,以我看來,是大好事。有關漢中決戰的情況,振奮人心,陛下說要放出去,那就放出去……但在此之前,微臣有一言要說。”

    君武微微紅著臉:“說。”

    “陛下明鑒,西南之戰至漢中決戰,華夏軍擊潰女真的消息,隻要放出去,必然大快人心,我武朝受女真欺辱多年,武朝百姓死於金人之手者不計其數,封鎖消息也確實不合仁君之道。因此,微臣擁戴陛下之決定,但在這決定的大方向下,卻有一些小問題,微臣認為,不可不察。”

    聞人不二頓了頓:“其一,在百姓知道漢中之戰消息的同時,我們應當如何讓他們知道,華夏軍取勝之因由;其二,陛下今日所言,光明磊落、振聾發聵,陛下話語之中的銳意進取、破釜沉舟的意誌,也是一個國家振興的因由,那麼,我們放出西南決戰的消息,是單純的與民同樂,還是希望他們在知道這個消息、感到欣慰的同時,也能感受到與陛下同樣的銳意與緊迫感呢,依微臣看,若要起到最好的效果,便須進行一定的修飾……”

    他的話語說得不快,字斟句酌。長久以來,君武的性情相對謙和、保守、善於納諫,生死關頭雖然慷慨,也不過是在做應為之事而已。到得今日這般慷慨激昂,卻顯然是受到了西南之戰的巨大激勵,對於進取二字有了自己真正的感悟。

    無論是為君之道、還是一個國家的大策略,許多時候激進與保守都算不得有錯,更為重要的是掌舵人選擇了一個方向,隨後進行正確的一係列的推進。君武的選擇雖然看來艱難,卻絕非沒有道理,甚至於在心底最深處,眾人也更願意往這個方向前進。

    聞人不二說到這裏,君武已經緩緩坐正了身子,眼神亮了起來:“有道理啊,方才的話是我魯莽了,朕喝了些酒……此事大有操作餘地……”

    聞人不二點頭:“華夏軍於西南之戰、漢中之戰擊潰女真,其意義說是天下轉折都不為過,那麼,如何轉折,我們又想要天下轉向何處?譬如陛下往日一直想要推行格物之學,朝堂、民間阻力甚多,許多人並不知格物的好處為何,那眼下便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有道理、有道理……”君武敲打著桌子,隨後起身拿下了後方牆上的幾個木製模型,“朕這些日子一直在著人打探,華夏軍在望遠橋之戰中使用的武器為何。其實究其原理,那就是一個大的二踢腳啊,隻是他們的填藥更厲害,飛出更準確,華夏軍便是用這個,以七千人輕取三萬延山衛……”

    天空中是如織的星鬥,福州城的夜色安謐,也是在這片安靜的背景下,禦書房中的皇帝談起格物之學,眼神已經亮起來,整個人都忍不住在跳,他已經意識到了一些東西,情緒更為興奮起來。周佩走出房間,吩咐下人去準備宵夜的粥飯,書房內,成舟海、李頻的聲音也在偶爾的響起來。

    “……關於工部之事的推進,這裏也是一個極好的由頭……”

    “……對於華夏軍治軍理念,我等也能再行推演……”

    “……此事既需迅速,又需麵麵俱到,做好足夠準備……”

    “……另外,不妨令嶽將軍速取泉州,不必再等……”

    房間裏的議論嘰嘰喳喳,過得一陣,便又有幕僚被召來,商議更多的事情。周佩走出院子,走到了隔壁安靜的院落裏,她就著燭火,將下人拿來的有關於整個西南戰役的所有情報消息一張一張、一頁一頁的又看了一整遍,一直看到完顏設也馬的被殺、宗翰希尹的落荒而逃。

    隨後靜靜地坐了許久。

    ……

    五月初一的淩晨漸漸的過去了,東麵的海平麵上升起些微的魚肚白。宵禁解除了,漁民們開始做出海的準備,港口、碼頭的官員進行著點卯,彙聚於城東的難民們等待著清晨的施粥與白天統計入城工作的開始,城池看來又是忙碌而尋常的一天,草草洗漱的李頻坐著馬車穿過了城市的街頭。

    人聲嘈雜。

    他的心中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在醞釀,手指輕輕掐捏,計算著一個個的名字。

    回到居住的院落,他便立馬召集了下人、報館的員工、在這邊坐而論道且不時幫忙的儒生,迅速開始下達命令,安排工作。

    有人被安排負責膳食、有人要立刻去負責車馬、更多的人領下一個個的名單,開始往城內各處召集人手……這是先前數月的時間裏便在留心的人手儲備,大多都是年紀輕輕、思維激進的儒者,也有些思維活躍的年長大儒,卻隻占一小部分了。

    接了命令的人們離開這處報館院落,彙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如同水滴彙入大海。對於此刻數十萬人彙集的福州來說,他們的總數並不多,但有一些東西,已經在這樣的深海中醞釀起來……

    ……

    太陽漸漸的升起來,將城市照得微微發燙。

    要出大事了……

    辰時將盡,穿過福州街道抵達西麵馮衡書院的陳滄濟,便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氛圍,不少儒生已經在這裏聚集起來。他們有的相互之間乃是舊識,即便互相不認識的,也能夠看出不少人身上的氣度不凡,他們都是得了李頻的相召,聚集過來,而李頻近來乃是天子身邊的紅人,倉促之間如此聚攏人手,顯然是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相熟之人彼此交流,但一時間並無所獲。

    巳時左右,估計來到這邊的人數已經上百,隻見李頻從外頭過來了。他先是與眾人大致地打了招呼,隨後去到大院前方的台階上書院內院是四麵封閉的結構,說話比較清晰他站在一張桌子邊,揮手讓大家安靜後,方才拱手,收斂了笑容:“諸位可以將此次聚會,當成一次科舉。”

    這句話很重。

    說完之後,院子裏擁擠的人群,倒像是比方才更加安靜了幾分,人們心中想到:皇上要用人了。

    當然,許多年後,更多的人會想起的還是這一天裏他們隨後聽到的那些話。

    李頻在安靜中環顧四周,隨後開口:“今日我要與大家說起的,是一些很重大的事情,諸位會覺得驚訝、震驚。因為人多,所以想先請大家有個準備,待會不論聽到怎樣的消息,請暫時不要喧嘩,不要相互議論,自今日起,會有數不盡的議論的時間……那接下來,我要開始說了。”

    他一隻手按著桌子,旋即踩了凳子往那八仙桌上頭去了,站在高處,他連院落最後方的人都能看得清楚時,才繼續開口:

    “我今日要與大家說起的,是發生在西南,華夏軍與金國西路大軍決戰之事……關於這件事,零零碎碎的消息,這幾個月都在福州傳來傳去,我知道在座的諸位都已經聽說了不少,但外界局勢混亂,各種消息千奇百怪,諸位聽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因為一些原因,在此之前,朝堂也沒有與大家詳細地說起這些訊息……但從今日起,這些訊息都會公布出來,包括發生在西南整場大戰前前後後的訊息,朝堂這邊收到的情報,都會跟大家分享,然後通過你們寫的文章,通過新聞紙,告知天下萬民!”

    人群中隱約發出了“嗡”的細碎的聲音,但隨即還是安靜下來,李頻吸了一口氣:“我可以首先跟大家說的是,西南的那場大戰,已經打完了。四月二十四,漢中決戰結束,完顏宗翰與完顏希尹以十萬大軍進攻秦紹謙率領的兩萬人,被兩萬人正麵擊垮!秦紹謙當著宗翰的麵砍碎了他的兒子完顏設也馬,宗翰希尹狼狽而逃,自此,女真西路大軍於此次南下過程中已經一敗塗地,沒有剩下多少人了……”

    “……安靜!我知道你們都很好奇,所有的情報之後都會給你們看……收到這樣的消息之後,朝堂之上其實有兩個想法,其中一個當然是封鎖消息,我武朝與華夏軍的齟齬,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人覺得不該把這個消息說出來,這是長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是今日淩晨,陛下說了一番話……”

    “諸位!陛下是這樣說的”

    李頻在桌子上行了一禮,隨後開始大聲地複述君武所言,這其中自有修飾與刪減,但其中勵精圖治奮起直追的誌氣,卻都在話語中傳了出來。有人忍不住開口說話,院子裏便又是細細的“嗡嗡”聲。李頻複述完畢後,等待了片刻。

    “諸位!陛下說這個話,實是明君、聖君之語,但陛下說這話的深意是什麼?這些年,武朝不曾戰勝女真人,西南的華夏軍戰勝了,文過飾非不可取!他們能戰勝女真人,必然有他們的理由,我們可以與華夏軍作戰,但我們不能忽視這個理由,不能不睜開眼睛看清楚他們厲害的原因,好的東西要學,不足的東西要奮起直追!這天下在變,這些日子我與諸位坐而論道,有一點是明確的,墨守成規行不通了”

    “為什麼要把關於西南的消息都放出來我跟大家說,朝廷上很多大人是不願意的,但是我們要正視華夏軍,要把它們的好處學過來,這個事情一天兩天做不完,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那麼從今天開始,陛下希望能有一群思維靈活之人能開始學會正視它、分析它……”

    “你們要找出華夏軍強大的理由來,用你們的文章,把這些理由告訴天下人!你們要告訴天下人,我們要怎樣去做!同時,你們也不能覺得,華夏軍勝了金國,所以隻要華夏軍就一定是好的,你們也要為這天下人去看,華夏軍有些什麼問題、有些什麼缺點!你們也要告訴天下人,有哪些我們不能做,為什麼不能做”

    “諸位都是聰明人,一生習文,希望以有用之身報效國家。各位啊,武朝兩百餘年到今天,武朝危殆了,我們到了福州,退無可退,很多人跪下了,臨安小朝廷跪下了,數不盡的人跪下,華夏軍一時間打退了女真人,不過他們極端,他們殺皇帝,他們要滅我儒家……他們的路走不通,而我們的路要改正,我們要看、要學,學他當中的好處,避開它的壞處!”

    “接下來,你們不止是看看有關華夏軍的情報那麼簡單,今日為什麼聚集於此,馮衡書院旁邊是哪裏,你們有些人知道,有些不知道。此處院落隔壁,乃是江寧格物院遷來後的一處分院所在,華夏軍推行格物之學,深究天地萬物規則,對於此次西南之戰中,出現在戰場上、尤其是望遠橋一戰時的各種奇特兵器、火器,格物院已經在開始推演、深究,這是關於華夏軍、關於這世道未來的一些最重要的東西,待會大家就有機會去看、去了解它們。”

    “而你們理解了,就能告訴天下萬民,西南的所謂格物,到底是什麼。”

    李頻頓了頓:“關於西南、漢中的戰報,預計是明日登報開始放出,你們今日且看、且想,當然,若有好的文章,今夜便能交給我的,說不定明日便可首先見於報端。不過總的來說不必著急,你們按照你們的想法寫一寫這次大戰,寫一寫當中的道理和教訓,但凡寫得好的,接下來一個月、幾個月的時間,我們都會放在新聞紙上,陸續地將它發放天下,甚至於結冊成書,你們的文字,會被無數人看到,就連陛下也會看到你們的文章……”

    “接下來,大家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私下裏說、公開說,都可以。”

    日頭已經升高了,城市的忙碌一如尋常,李頻在院子裏說得聲嘶力竭,額頭上已經出了汗珠,不多時,便有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他又開始了陸續的解答。

    聚集在這裏的,隻是他能想到的第一批人,堪用者或許不多,但沒有關係,陸陸續續的還會有更多的人過來。一場革新的端倪正在出現,當然,在那時還沒有多少人能想到它的意義。

    李頻在馮衡書院說起這些的時候,君武已經親自過問了關於格物院的種種事情,包括如何向那些參觀的書生介紹格物的原理,如何擇詞,如何危言聳聽、說得嚇人。而在朝堂上,關於工部革新的安排正在醞釀,私下裏,成舟海則接下了傳播各種輿論、謠言的工作。天下人固然有資格知道女真人在西南慘敗的訊息,但並不代表他們就必須為華夏軍造勢。這是成年人的世界了。

    指示嶽飛停止慢吞吞的談判,迅速攻取泉州的命令,也已經隨著戰馬飛奔在路上。

    臨安一片大雨,間或有雷聲。

    數日之後,吳啟梅等人才收到消息,了解到了發生在福州方向的、不尋常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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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4 14:50:01
第九五七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一)




    五月初六,臨安,雷雨。

    端午節剛剛過去,忽降的大雨衝散了昨日臨安城南的喜慶氣氛。新一天開始,各部的官員們又匆匆上朝。城市的景色顯得晦暗,像極了這些日子以來小朝廷的氛圍。

    淩晨時分,李善自家中出來,乘著馬車朝宮城方向過去,他手中拿著今日要呈上去的折子,心中仍藏著對這數日以來局勢的憂慮。

    自漢中決戰的消息傳到臨安,小朝廷上的氣氛便一直沉默、緊張而又壓抑,官員們每日上朝,等待著新的情報與事態的變化,私下裏暗流湧動,各路人馬偷偷串聯,開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盤。甚至於偷偷摸摸地想要與南麵、與西麵接觸者,也開始變得多了起來。

    為了應付這樣的狀況,以左相鐵彥、右相吳啟梅為首的兩股力量在明麵上放下成見,昨日端午,還弄了一次大的慶典,以安軍民之心,可惜,下午下起雨來,這場萬民“同樂”的臨安慶典,未能持續一整天。

    這些表象上的事情並不重要,真正會決定天下未來的,還是暫時看不清楚狀況和方向的各方訊息。華夏軍已然取得如此大勝,若它真的要一鼓作氣橫掃天下,那臨安雖然與其相隔數千裏,這當中的眾人也不得不提前為自己做些打算。

    而遭逢這樣的亂世,還有無數人的意誌要在這裏顯現出來,戴夢微會如何選擇,劉光世等人做的是怎樣的盤算,此時仍有力量的武朝大族會如何考慮,東北麵的“公平黨”、南麵的小朝廷會采取怎樣的策略,隻有等到這些信息都能看得清楚,臨安方麵,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應對。

    他掀開簾子看外頭漆黑大雨裏的街巷,心中也微微歎了口氣。平心而論,已居吏部侍郎的李善在過去的幾日裏,也是有些焦慮的。

    不過他是吳啟梅的弟子,這些心情在表麵上,自然不會顯現出來。

    馬車前方油紙燈籠的光線昏黃,僅僅照著一片大雨延綿的黑暗,道路似乎無窮無盡,巨大的、仿佛重傷的城池還在沉睡,沒有多少人知道十餘天前在西南發生的,足以逆轉整個天下局勢的一幕。冷雨打在手上時,李善又不禁想到,我們這一段的行為,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這個問題數日以來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浮現了,然而每一次,也都被明顯的答案壓下了。

    當年的華夏軍弑君造反,何曾真正考慮過這天下人的安危呢?他們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地強大起來了,但遲早也會為這天下帶來更多的災厄。

    也是自寧毅弑君後,無數的厄難延綿而來。女真破了汴梁,故有靖平之恥,隨後有為的皇帝已經不在,大夥兒倉促地擁立周雍為帝,誰能想到周雍竟是那般無能的帝王,麵對著女真人強勢殺來,竟然直接登上龍船逃走。

    周雍走後,整個天下、整個臨安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一場場的屠殺,又有誰能救下城中的民眾?慷慨赴死看起來很偉大,但總得有人站出來,忍辱負重,才能夠讓這城中百姓,少死一些。

    如果華夏軍能在這裏……

    可期待華夏軍,是沒用的。

    期待那位不顧大局,剛愎自用的小皇帝,也是沒用的。

    李善咬緊牙關,如此地再度確認了這一係列的道理。

    如今想起來,十餘年前靖平之恥時,也有另外的一位宰相,與如今的老師類似。那是唐恪唐欽叟,女真人殺來了,威脅要屠城,軍隊無法抵抗,皇帝無法主事,於是隻能由當初的主和派唐恪牽頭,搜刮城中的金銀、匠人、女子以滿足金人。

    這樣的經曆,屈辱無比,甚至可以想見的會刻在百年後甚至千年後的恥辱柱上。唐恪將自己最喜歡的親孫女都送給了金人,背了罵名,此後自殺而死。可若是沒有他,靖平之恥後的汴梁,又能活下幾個人呢?

    馬車在雨水中前進,過了一陣,前方終於升起巨大的黑色的輪廓,宮城到了。他提了雨傘,從車上下來,淩晨大雨中的風讓他打了個激靈,他扯進衣袍,低喃了一句:願承唐欽叟之誌。

    隨後自半開的宮城側門走了進去。

    這時候前前後後也有官員已經來了,偶爾有人低聲地打招呼,或是在前行中低聲交談,李善便也與幾位右相一係的官員攀談了幾句。待抵達上朝前的偏殿、做完檢查之後,他看見恩師吳啟梅與大師兄甘鳳霖等人都已經到了,便過去拜見,這時候才發現,老師的神色、心情,與過去幾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知道或許發生了什麼好事。

    他心癢難耐,到了一旁便向甘鳳霖詢問,甘鳳霖笑道:“散朝後去老師府上,詳細說。”這番話倒也確定了,的確有好事發生。

    不一會兒,早朝開始。

    此時臨安小朝廷擁立的皇帝是一位年紀尚幼的周氏旁支,名叫周旭,這是一位十三歲不到的孩子,家中父母早亡,勝在餓過肚子,能聽話,每日早朝便隻在上頭坐著,下方由鐵彥、吳啟梅主持議事。

    這幾日小朝廷天天開早朝,每日過來的大臣們也是在等消息。於是在參拜過陛下後,左相鐵彥便首先向眾人轉告了來自西麵的一則消息。

    這消息涉及的是大儒戴夢微,卻說這位老人在西南之戰的後期又扮神又扮鬼,以令人歎為觀止的空手套白狼手段從希跟前要來大量的物資、人力、軍隊以及政治影響,卻沒料到漢中之戰宗翰希尹敗得太快、太幹脆,他還未將這些資源成功拿住,華夏軍便已取得勝利。齊新翰、王齋南兩人兵臨西城縣,這位大儒發動西城縣百姓負隅頑抗,消息傳開,眾人皆言,戴夢微機關算盡太聰明,眼下怕是要活不長了。

    對於臨安眾人而言,這時極為輕易便能判斷出來的走向。雖然他挾百姓以自重,然而一則他坑害了華夏軍成員,二則實力相差太過懸殊,三則他與華夏軍所轄地區太過接近,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華夏軍恐怕都不用主動主力,隻是王齋南的投靠部隊,登高一呼,眼前的局勢下,根本不可能有多少軍隊敢真的西城縣對抗華夏軍的進攻。

    說起這件事時,臨安眾人其實多少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想法在內。自己這些人忍辱負重擔了多少罵名才在這天下占了一席之地,戴夢微在過去名聲不算大,實力不算強,一番謀劃轉眼之間拿下了百萬軍民、物資,竟然還得了為天下百姓的美名,這讓臨安眾人的心態,多少有些不能平衡。

    得知漢中決戰結束的消息,人們麵色蒼白的同時便也不禁嗬嗬幾句:你戴夢微說起來聰明,但是看吧,計謀是不能用得這樣過分的,有傷天和,有天收。

    臨安畢竟與西南相隔太遠,這件事到算得上是眾人口中唯一能拿來樂一樂的談資了。然而在這日早朝中鐵彥的情報裏,西城縣的局勢,有了意料之外的發展。

    四月三十下午,似乎是在齊新翰請示華夏軍高層後,由寧毅那邊傳來了新的命令。五月初一,齊新翰答應了與戴夢微的談判,似乎是考慮到西城縣附近的民眾意願,華夏軍願意放戴夢微一條生路,隨後開始了一係列的談判議程。

    此時天才蒙蒙亮,外頭是一片陰沉的暴雨,大殿之中亮著的是搖曳的燈火,鐵彥的將這匪夷所思的消息一說完,有人嘩然,有人目瞪口呆,那凶殘到皇帝都敢殺的華夏軍,什麼時候真的如此注重民眾意願,溫柔至此了?

    “華夏軍莫不是以退為進,當中有詐?”

    “戴夢微才接手希尹那邊物資、百姓沒幾日,就算煽動百姓意願,能煽動幾個人?”

    “往日裏難以想象,那寧立恒竟沽名釣譽至此!?”

    “莫非是想令戴夢微心中鬆懈,再行進攻?”

    “華夏軍要進攻何須他心中鬆懈……”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隻有那官員說到華夏軍戰力時,又覺得漲敵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把尾音吞了下去。

    鐵彥道:“這消息是初二那日淩晨確認之後才以八百裏加急全速傳來,西城縣談判已經開始,看來不像是華夏軍作偽。”

    臨安城在西城縣附近能搭上線的並非是簡單的探子,其中許多投降勢力與此時臨安的眾人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也是因此,情報的可信度還是有的。鐵彥如此說完,朝堂中已經有官員捋著胡子,眼前一亮。吳啟梅在前方嗬嗬一笑,目光掃過了眾人。

    “黑旗擊潰宗翰,在西麵已居於絕對優勢,他為刀俎,戴夢微為魚肉,這一刀劈與不劈,看的確實是那位寧先生的心情。西城縣談判,會不會有變數,眼下難說,但黑旗願意放過戴夢微的可能,以老夫看來,倒也不是沒有。這當中的涵義,我看有幾位大人,也已經想到了。”

    能夠站在這片朝堂上的俱是思維敏捷之輩,到得此時吳啟梅一點,便大都隱隱約約想到了一些事情,隻見吳啟梅頓了片刻,方才繼續說道:

    “黑旗固有許多理由直接進攻西城縣,但若真要放棄進攻,那至少有幾件事,是如今可以確定的。其一,若黑旗不願要西城縣戴公手上的地盤,那就說明,他至少幾年之內,無心東進。”

    這句話令得朝堂上下一大片的眼神都亮了起來,吳啟梅在那兒說著:“其二,黑旗不光窮兵黷武,到得如今,他竟然還想與我等一道,搶一搶天下民心,這件事,倒也有趣……”

    “其三,也有可能,那位寧先生是注意到了,他攻下的地方太多,然而與其同心者太少。他看似順應民意放過戴夢微,實際上卻是黑旗已然強弩之末,無力東擴之體現……其實這也南麵,望遠橋七千敗三萬,漢中兩萬破十萬,黑旗煌煌如旭日東升,可這世上,又豈有這等隻傷敵不傷己的狀況呢?黑旗傷敵一萬自損八千,如此事態,才更是符合我等先前的推斷了……”

    他環顧四周,侃侃而談,殿外有閃電劃過雨幕,天空中傳來雷聲,眾人的眼前倒像是因為這番說法更為開闊了許多。待到吳啟梅說完,殿內的許多人已有了更多的想法,就此七嘴八舌起來。

    “若真是如此,我方可以運作之事甚多……”

    “黑旗初勝,所轄疆域大擴,正需用人,而可用之人,都得能寫會算才行吧,既然如此,我有一計……”

    “如此一來,倒真是便宜戴夢微了,此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來……真是命大。”

    “倒也不能如此評價,戴公於希尹手中救下數百萬漢民,也算是活人無數。他與黑旗為敵,又有大義在身,且將來黑旗東進,他首當其衝,未嚐不是可以結交的同道之人……”

    殿內眾人的發言熙熙攘攘。當今天下雖說已是群雄並起勢力紛紜之態,但舉足輕重者,無非金國、黑旗兩端,如今金人北撤,一段時間內不會再來中原、江南,一旦能夠確定黑旗的狀況,臨安眾人也就能夠更輕易地判斷未來的走向,決定自己的策略。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方麵是因為終於看見了破局的端倪,另一方麵,也是在抒發著過去幾日心中的焦慮與惴惴不安。

    未來的幾日,這局麵會否發生變化,還得繼續留心,但在眼下,這道消息確實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李善心中想著,看見甘鳳霖時,又在疑惑,大師兄方才說有好消息,還要散朝後再說,莫非除此之外還有其它的好消息過來?

    他懷著這疑惑聽下去,過得一陣,便又有一條大的消息傳來,卻是嶽飛率領的背嵬軍自昨日起,已經發起對泉州的進攻。除此之外,整個早朝便都是一些瑣碎事務了。

    小皇帝聽得一陣便起身離開,外頭眼看著天色在雨幕裏漸漸亮起來,大殿內眾人在鐵、吳二人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商議了眾多事務,方才退朝散去。李善跟隨著甘鳳霖等一群同僚去往吳府,到了相府中後又領了一頓稍晚的朝食,吳啟梅也過來,與眾人一道用完餐點,讓下人收拾完畢,這才開始新一輪的議事。

    “西邊的消息,今日早朝已然說了,而今讓大夥兒聚在這裏,是要談一談南邊的事。前太子在福州做了一些事情,而今看來,恐有異動。鳳霖哪,你將事物取來,與大夥兒傳閱一番。”

    吳啟梅是笑著說這件事的,因此顯然是一件好事。他的說話之中,甘鳳霖取來一疊東西,眾人一看,知道是發在福州的新聞紙這東西李頻當初在臨安也發,很是積累了一些文壇領袖的人望。

    女真人去後,鐵彥、吳啟梅也在治下發,刊載的多是自己以及一係門生、朋黨的文章,以此物為自己正名、立論,隻是由於麾下這方麵的專業人才較少,效果判斷也有些模糊,因此很難說清有多大作用。

    此時眾人接過那新聞紙,一一傳閱,第一人接過那新聞紙後,便變了臉色,旁邊人圍上來,隻見那上頭寫的是《西南戰事詳錄(一)》,開篇寫的便是宗翰自漢中折戟沉沙,慘敗逃亡的消息,隨後又有《格物原理(序言)》,先從魯班說起,又談到墨家各種守城器物之術,接著引出二月底的西南望遠橋……

    眾人同樣目瞪口呆起來,忍不住看這新聞紙的開頭,待確定這是福州的新聞紙,心頭更加疑惑起來。臨安朝廷與福州朝廷如今固然是對立的姿態,但雙方自稱繼承的都是武朝的衣缽,與西南黑旗乃是不共戴天之仇當然,最主要是因為臨安的眾人知道自己投靠的是金國,想要靠到黑旗,實在也靠不過去。

    但自己是靠不過去,福州打著正統名號,更是不可能靠過去,因此對於西南大戰、漢中決戰的訊息,在臨安至今都是封鎖著的,誰想到更不可能與黑旗言和的福州朝廷,眼下竟然在為黑旗造勢?

    他們想要投靠華夏軍?

    前太子君武原本就激進,他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投靠黑旗!?

    有人想到這點,脊背都有些發涼,他們若真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來,武朝天下固然喪於周君武之手,但江南之地局勢危殆、迫在眉睫。

    眾人這樣猜測著,旋又看看吳啟梅,隻見右相神色淡定,心下才稍稍靜下來。待傳到李善這邊,他數了數這新聞紙,一共有四份,乃是李頻手中兩份不同的報紙,五月初二、初三所發,他看著報上的內容,又想了想,拱手問道:“恩師,不知與此物同時來的,是否還有其它東西?”

    “思敬想到了。”吳啟梅笑起來,在前方坐正了身子,“話說開了,你們就能想清楚,為何福州朝廷在為黑旗造勢,為師還要說是好消息這自然是好消息!”

    老人大笑著揮了揮手:“前太子君武性情本就激進,建朔朝堂仍在時,便常與朝中大臣交惡。這是因為,建朔帝接皇位,本就是半路出家,前太子自幼所學,也並非是堂堂的帝王之術,他年紀尚輕,局勢已危殆,隻以為是文臣誤國,故此專注於軍務,到得女真南下,他活躍於陣前,更顯鐵血,建朔帝與龍船離開後,他在江寧破釜沉舟,擊敗過宗輔一次,後來江寧繼位,他整軍、收權,殺了不少人,韓、嶽二將帶著他一路殺出,最後到福州,他是嚐到這一言堂的甜頭了!”

    吳啟梅揮了揮手,話語越來越高:“然而為君之道,豈能如此!他打著建朔朝的名頭,江寧繼位,從去年到如今,有人奉其為正統,福州那頭,也有不少人,主動過去,投靠這位鐵骨錚錚的新君,可是自抵達福州起,他手中的收權愈演愈烈,對於過來投靠的大族,他給予榮譽,卻吝於給予實權!”

    “在福州,軍權歸韓、嶽二人!內部事務他好用吏員而非文臣!對於身邊大事,他信任長公主府更甚於信任朝堂大員!如此一來,兵部直接歸了那兩位大將、文臣無權置喙,吏部、戶部權力他操之於手,禮部形同虛設,刑部聽說安插了一堆江湖人、烏煙瘴氣,工部變化最大,他不光要為手下的匠人賜爵,甚至於上頭的幾位主官,都要提拔點匠人上去……工匠會做事,他會管人嗎?胡扯!”

    吳啟梅手指敲在桌子上,目光威嚴肅穆:“這些事情,早幾個月便有端倪!一些福州朝廷的大人哪,看不到將來。千裏當官是為何?縱然為國為民,也得保住家人吧?去到福州的許多人家大業大,求的是一份允諾,這份允諾從何處拿?是從說話算話的權力中拿來的。可這位前太子啊,表麵上自然是感謝的,實際上呢,給你位子,不給你權力,打江山,不願意一道打。那……我以國士報之,您不以國士待我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隨後放下,慢條斯理,一字一頓:“周君武啊,寒了眾人的心。”

    ……

    外頭下的雨已漸漸小起來,院子裏風景明澈,房間之中,老人的聲音在響

    “……這些事情,早有端倪,也早有許多人,心中做了準備。四月底,漢中之戰的消息傳到福州,這孩子的心思,可不一樣,旁人想著把消息封鎖起來,他偏不,劍走偏鋒,趁著這事情的聲勢,便要再度革新、收權……你們看這新聞紙,表麵上是向世人說了西南之戰的消息,可實際上,格物二字藏身其中,革新二字藏身其中,後半幅開始說儒家,是為李頻的新儒家開道。周君武要以黑旗為他的格物做注,李德新欲用革新為他的新儒學做注,嘿嘿,真是我注五經,何如五經注我啊!”

    “……五月初二,漢中戰果公布,福州嘩然,初三各種訊息迭出,他們引導得不錯,聽說私下裏還有人在放消息,將當初周君武、周佩在那位寧先生座下學習的消息也放了出去,如此一來,不管輿論如何走,周君武都立於不敗之地。可惜,世上聰明之人,又何止他周君武、李德新,看清楚局勢之人,知道已無法再勸……”

    吳啟梅從衣袖裏拿出一封信,微微的晃了晃:“初三下午,便有人修書過來,願意談一談,順便奉上了這些新聞紙。今日初六,福州那邊,前太子必然連消帶打,這類書信在路上的恐怕還有不少……唉,年輕人總以為世情硬朗如刀,求個勇往直前,然則世情是一個餅,是要分的,你不分,別人就隻能到另一張桌子上吃餅嘍……”

    吳啟梅沒有傳閱那封信函,他站在那兒,麵對著窗外的天光,麵目冷峻,像是天地不仁的寫照,閱盡世情的眼睛裏流露了七分從容、三分譏誚:“……取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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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4 14:50:23
正文 第九五八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二)

        



    天下太大,從中原到江南,一個又一個勢力之間相隔數百裏甚至數千裏,消息的傳播總有滯後性。當臨安的眾人初步探知世情端倪,還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發展時,西城縣的談判,福州的革新,正一刻不停地朝前方推進。

    西城縣的談判,在最初被人們視為是華夏軍以退為進的謀略,懷著刻骨仇恨、想要殺掉戴夢微的人們幻想著華夏軍會在引導民眾輿論之後圖窮匕見,殺進西城縣,幹掉戴夢微,但隨著時間的推進,這樣的期待逐漸趨於破滅。

    這可能是戴夢微本人都未曾想到過的發展,但心存僥幸之餘,他手下的動作不曾停下。一麵讓人宣傳數萬百姓於西城縣執大義迫退黑旗的消息,一麵煽動起更多的民意,讓更多的人朝著西城縣這邊聚來。

    百姓是盲目的,剛剛脫離死亡陰影的人們固然不敢與擊潰了女真人軍隊的黑旗為敵,但聽得西城縣外民意如山,黑旗軍這樣的凶人都不禁退讓的故事,人們的心中又免不了升起一股豪邁之情我們站在正義的一邊,竟能如此的所向無敵?

    人們享受於這樣的情緒,於是更多的百姓來到西城縣,與黑旗軍對峙起來,當他們察覺到黑旗軍確實講道理,人們心中的“正義”又更加地被激發出來,這一刻的對峙,或許會成為他們一生的光點。

    這些情景,隨後成為了戴夢微的政治影響,在與劉光世的結盟當中,他又能拿到更多的主動權了。而在此時,他同樣拿到的,甚至還有完顏希尹對汴梁等地的許諾。

    世事翻覆最離奇,一如吳啟梅等人心中的印象,過往的戴夢微不過一介腐儒,要說影響力、關係網,與登上了臨安、福州政治中心的任何人比恐怕都要遜色許多,但誰又能想到,他憑借一番借花獻佛的反複操作,竟能這般登上整個天下的核心,就連女真、華夏軍這等力量,都得在他的麵前讓步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還真能給人一種時來天地皆同力的觀感。

    後來亦有人感歎:過去武朝軍力孱弱,在金遼之間玩弄心機挑撥離間,以為仗著些許謀略,能夠弭平實力之間的差距,最終引火自焚、國破家亡,但如今看來,也不過是那些人謀略玩得太過拙劣,若有戴夢微此時的七分功力,恐怕泱泱武朝也不會至於如此境地了。

    華夏軍的退讓給足了戴夢微麵子,在這得道多助的表象下,大部分人聽不懂華夏軍在同意談判時的勸說與倡議。十餘年來人們以被侵略者的身份習慣了刀槍之間見真章的道理,將看來平和的規勸視為了心虛與無能的嘴炮,一些人因此調整了對華夏軍的評價,也有部分人去到漢中,直接向寧毅、秦紹謙做出了抗議。

    在福祿的倡議下響應聚義的金成虎、疤臉等人是抗議的代表之一。

    抵達漢中後,他們看到的華夏軍漢中營地,並沒有多少因為勝仗而展開的喜慶氣氛,不少華夏軍的士兵正在漢中城內幫助百姓收拾殘局,寧毅於初七這天接見了他們,也向他們轉達了華夏軍願意遵從百姓意願的觀點,隨後邀請他們於六月去到成都,商議華夏軍未來的方向。這樣的邀請打動了一些人,但先前的觀點無法說服金成虎、疤臉這樣的江湖人,他們繼續抗議起來。

    寧毅在上頭靜靜地聽完,沉默了許久。

    “我與福祿前輩亦是故交,開戰之前,我邀他出山,呼籲綠林人士參與抗金,他欣然而來。而今漢中之戰勝了,見不到他,我很傷心。”他道,“對於西城縣之事,我知道你們許多人都想不通,不知道為何輕輕鬆鬆就能殺掉的戴夢微,我們不去殺,不知道這般縱容他如何能告慰死去的那些英雄。但在漢水以南,活著的有數百萬人,他們不知道華夏軍為何而來,他們不知道華夏軍是什麼東西,他們想過好日子,今天殺了戴夢微,他們永遠會覺得,跟隨戴夢微,他們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當然真正的理由不止於此,華夏軍以華夏為名,我們希望每一位華夏人都能有自己的意誌,能有成熟的意誌且能以自己的意誌而活。對這數百萬人,我們當然也可以選擇殺了戴夢微然後把道理講清楚,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沒有這麼多的老師,能夠把事情說得清楚明白,那隻能是讓老戴治理一塊地方,我們治理一塊地方,到將來讓雙方的對比來說明白這個道理。那個時候……賬是要還的。”

    “……我知道你們不一定理解,也不一定認可我的這個說法,但這已經是華夏軍做出來的決定,不容更改。”

    他微微頓了頓:“諸位啊,這世上有一個道理,很難說得讓所有人都高興,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等到華夏軍的理念推行起來,我們希望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想法,但這些想法要通過一個辦法凝聚到一個方向上去,就像你們看到的華夏軍這樣,聚在一起能凝成一股繩,分散了所有人都能跟敵人作戰,那兩萬人就能打敗金國的十萬人。”

    “……將來的整個華夏,我們也希望能夠這樣,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讓大家能為自己活,那麼當敵人打過來,他們能夠站起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事情,而不是像當年的汴梁那樣,幾百萬人在金國十萬人麵前瑟瑟發抖,屠刀砍下來他們動都不敢動,到屠殺者走了以後,他們再上街朝著不能反抗的自己人身上潑屎。”

    “……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當大家的想法有抵觸的時候如何權衡,將來的一個政權或者說朝廷如何做到這些事情,我們這些年,有過一些想法,五月做一做準備,六月裏就會在成都公布出來。諸位都是參與過這場大戰的英雄,所以希望你們去到成都,了解一下,討論一下,有什麼想法能夠說出來,甚至戴夢微的事情,到時候,我們也可以再談一談。”

    他說完這些,房間裏有竊竊私語聲響起,有些人聽懂了一些,但半數以上的人還是似懂非懂的。片刻之後,寧毅見到下方在座諸人中有一位刀疤臉的男子站了出來。

    “寧先生,我是個粗人,聽不懂什麼國啊、朝廷啊之類的,我……我有件事情,今日想說給你聽一聽。”

    一旁杜殺微微靠過來,在寧毅耳邊說了句話,寧毅點頭:“八爺請講。”

    “當不得八爺這個名號,寧先生叫我老八就是……在座的有些人認識我,老八不算什麼英雄,綠林間幹的是收人錢財幫人銷賬的下三濫的勾當,我半生作惡,什麼時候死了都不可惜,但金狗殺來了,老八胸中也還有點血性,與身邊的幾位兄弟姐妹得了福祿老爺子的信,從去年開始,專殺女真人!”

    在座的半數是江湖人,此時便有人喝起來:

    “是條漢子。”

    “英雄好漢!”

    寧毅靜靜聽著,那老八拱了拱手:“今年年初,戴夢微那老狗假意抗金,召喚大家去西城縣,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夥兒都知道,但中間有一段時間,他抗金名頭暴露了,金狗說要殺這老狗偷偷藏起來的一對兒女,我們得了信,與幾位兄弟姐妹不顧生死,護住他的兒子、女兒與福祿前輩以及諸位英雄彙合,當時便中了計,這老狗的兒子與女真人勾結,召來軍隊圍了我們這些人,福祿前輩他……便是在那時候為掩護我們,落在了後頭的……”

    他說到這裏,話語變得艱難,在場許多人都知道這件事情,神情肅穆下來。疤臉咬了咬牙關:“但中間還有些小事情,是你們不知道的。”

    他道:“戴夢微的兒子勾結了金狗,他的那位女兒有沒有,我們不知道。護送這對兄妹的途中,我們遭了幾次截殺,前行途中他那妹子被人劫去,我的一位小兄弟前去營救,途中落了單,他們輾轉幾日才找到我們,與大隊彙合。我的這位小兄弟他不愛說話,可人是真正的好人,與金狗有不共戴天之仇,過去也救過我的性命……”

    他說到這裏,語氣已微帶哽咽。

    “……當時啊,戴夢微那狗兒子通敵,女真軍隊已經圍過來了,他想要蠱惑人投降,福路前輩一巴掌打死了他,他那妹子,看起來不知道是否知情,可那種狀況下……我那小兄弟啊,當時便擋在了那女子的麵前,金狗就要殺過來了,容不得婦人之仁!可我看我那小兄弟的眼睛就知道……我這小兄弟,他是真的,動了心了啊……”

    疤臉一生刀口舔血,殺人無算,此時的麵目猙獰,眼眶卻紅起來,眼淚就掉下來了,咬牙切齒:

    “……我這小兄弟,他是真的,動了心了啊……”

    廳堂裏沉默著,有人抹了抹眼睛,疤臉沒有說接下來的故事,可發展到這裏,眾人也能夠猜到下一步會發生的是什麼。金兵圍困住一幫綠林人,刀鋒近在眼前,而辨別那戴家女子是敵是友根本來不及事實上辨別也沒有用,即便這戴家女子真的清白,也自然會有意誌不堅定者視她為出路,那樣的情況下,人們能夠做的,也隻有一個選擇而已。

    而在女真南下這十餘年裏,類似的故事,眾人又何止聽過一個兩個。

    疤臉抬頭望著寧毅,瞪著眼睛,讓淚水從臉上流下來。

    “寧先生,當年你弑君造反,是因為昏君無道冤枉了好人!你說心意難平,手起刀落就殺了那皇帝老兒!今日你說了很多理由,可老八我是個粗人,我不知道你們在成都要說些什麼,跟我沒關係!不殺戴夢微,我這一生,心意難平!”

    他的拳頭敲在胸口上,寧毅的目光靜靜地與他對視,沒有說任何話,過得片刻,疤臉微微拱手:

    “你不殺他,我自去殺!戴夢微的全族上下,我立誓要親手殺光。你們去成都,聊那華夏吧!”

    他轉身離開了,隨後有更多人轉身離開。有人朝著寧毅這邊,吐了口口水。

    ***************

    五月初七對於金成虎、疤臉等人的接見隻是數日以來的小小插曲,有些事情固然令人動容,但放在這龐大的天地間,又難以撼動世事運行的軌跡。

    四月底,擊潰宗翰後駐紮在漢中的華夏第七軍中還是存在大量的樂觀氛圍的,這樣的樂觀是他們親手贏得的事物,他們也比天下任何人更有資格享受此刻的樂觀與輕鬆。但四月三十見過大量戰鬥英雄並與他們聊過半日後,五月初一這天,嚴肅的會議就已經在寧毅的主持下陸續展開了。

    鄒旭腐化變節的問題被擺在高層軍官們的麵前,寧毅隨後開始向第七軍中幸存的高層官員們一一細數華夏軍接下來的麻煩。地方太大,人員儲備太少,一旦稍有鬆懈,類似於鄒旭一般的腐化問題將大幅度地出現,一旦沉浸在享樂與放鬆的氛圍裏,華夏軍可能要徹底的失去未來。

    真正的考驗,在每一次階段性的勝利之後,才會切實的到來,這種考驗,甚至比人們在戰場上遭遇到的考慮更大、更難以戰勝。

    統一思想的會議層層展開的同時,華夏軍第七軍的幸存部隊也開始大量進入漢中城內,幫助百姓進行係統性的重建工作,這是在戰勝戰場強敵之後,再進行的戰勝自我享樂、懈怠情緒的作戰實踐。

    寧毅一方麵抓住這樣的實踐統計和處理各個細節上反應上來的軍隊問題,一方麵也開始交代西南準備六月裏的成都大會,同一時刻,對於晉地未來的建議以及對於接下來梁山事態的處理,也已經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

    宗翰希尹已經是殘兵敗將,自晉地回雲中或許相對好應付,但宗輔宗弼的東路軍已經過了長江,不久之後便要渡黃河、過山東。此時才是夏天,梁山的兩支軍隊甚至尚未從大規模的饑荒中得到真正的喘息,而東路軍兵強馬壯。

    這場大戰,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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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10-6 20:12:19
正文 第九五九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三)



    傍晚時分,威勝天極宮上,能看見夕陽灑滿重重山崗的景象。

    裝滿麥子的大車正從城外的道路上進來,道路是大戰過後重修的,建成不久,但看起來倒像是比戰前更為寬敞了。

    “這是最後的三十車麥子,一個時辰後入倉,冬小麥算是收完了。要不是那幫草原韃子搗亂,四月裏原本都能算是好日子。”

    這是天極宮一側的望台,樓舒婉放下手中的單筒望遠鏡,晚風正暖洋洋地吹過來。旁邊與樓舒婉一道站在這裏的是於玉麟、王巨雲這兩位軍隊高層。自兩年前開始,虎王勢力與王巨雲率領的流民勢力先後對抗了南下的金兵、投金的廖義仁,如今已經徹底地歸於一體。

    在這合流的雙方中,化名王巨雲的王寅原就是當年永樂朝的尚書,他精通細務處理、宗教手段、兵法運籌。永樂朝滅亡後,他暗中救下部分當年方臘麾下的將領,到得邊疆的流民當中再度開始宣揚當年“是法平等”的白蓮、彌勒,團結起大量流民、呼籲守望相助。而在女真四度南下的背景下,他又義無反顧地將聚起的人群投入到抗金的前線中去,兩年以來,他本人雖然不苟言笑禦下極嚴,但其無私的姿態,卻委實贏得了周圍眾人的尊重。

    了解到其理想主義的一麵後,晉地這邊才相對謹慎地與其合並。事實上,樓舒婉在過去抗金之中的堅決、對晉地的付出、以及其並無子嗣、從不謀私的態度對這番合並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自靖平之恥起,中原一片大亂,王寅遊曆北境,或許是不忍百姓受苦,才在這邊傳教救人。但事實上,他選取雁門關以南的流民區域發展,地方是極不理想的,基本建不起根據地,也聚攏不了太多的物資,這番與晉地合並,麾下的難民才算是有了一個暫居的地方。

    而另一方麵,樓舒婉當年與林宗吾打交道,在彌勒教中得了個降世玄女的稱號,後來一腳把林宗吾踢走,得到的宗教框架也為晉地的人心穩定起到了一定的黏合作用。但事實上樓舒婉在政治運作勾心鬥角上碾壓了林宗吾,對於宗教操作的本質規律終究是不太熟練的,王寅加入後,不光在政治、軍務上對晉地起到了幫助,在晉地的“大光明教”運作上更是給了樓舒婉極大的啟發與助力。雙方合作,互取所需,在此時委實起到了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三月裏一幫草原雇傭兵在晉地肆虐、燒毀麥田,委實給樓舒婉等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好在四月初這幫不要命的瘋子北進雁門關,直接殺向雲中,臨走前還順道為樓舒婉解決了廖義仁的問題。於是四月中旬開始,隨著麥子的收割,虎王勢力便在不斷地收複失地、整編投降部隊中度過,稱得上是喜氣洋洋,到得四月底傳來漢中決戰落幕的顛覆性消息,眾人的情緒複雜中甚至有些悵然若失如此一來,晉地豈不是算不得什麼大勝了。

    相對順暢的局勢與接踵而來的好消息會令人心情愉快,但掩蓋不了樓舒婉、於玉麟、王寅等人的理智,宗翰希尹固然敗於華夏之手,但倉皇北歸的途中,難免又要與晉地起一次摩擦,這次摩擦,便要決定晉地之後的麵貌。

    理論上來說,此時的晉地相比兩年前的田實時期,實力已經有了巨大的躍進。表麵上看,大量的物資的損耗、士兵的減員,似乎已經將整個勢力打得千瘡百孔,但事實上,兩麵三刀的不堅定者已經被徹底清理,兩年的廝殺練兵,剩餘下來的,都已經是可戰的精銳,樓舒婉等人在這兩年的決策中積累起巨大的聲望。其實若沒有三四月間蒙古人的涉足,樓、於、王等人原本就已經計劃在三月底四月初展開大規模的攻勢,推平廖義仁。

    如今,這積蓄的力量,可以成為迎戰女真西路軍的憑恃,但對於是否能勝,眾人依然是沒有太大把握的。到得這一日,於、王等人在外頭收編練兵基本告一段落,方才抽空回到威勝,與樓舒婉商議進一步的大事。

    “從過完年以後,都在外頭跑,兩位將軍辛苦了。這一批麥子入庫,各地冬小麥收得都差不多,雖然之前被那幫草原人糟踐了些,但放眼看去,整個中原,就我們這邊壯實一些,要做什麼事情,都能有些底氣。”

    望著西麵山麓間的道路,樓舒婉麵帶笑容,夕陽在這裏落下了金黃的顏色,她隨後才將笑容收斂。

    “唯一可慮者,我問過了軍中的諸位,先前也與兩位將軍私下寫信詢問,對於迎戰女真潰兵之事,仍舊無人能有必勝信心……漢中決戰的消息都已傳遍天下了,我們卻連華夏軍的手下敗將都應對無能,如此真能向百姓交代嗎?”

    她說著這話,目光嚴肅起來。這些年在晉地,樓舒婉管理的多是政務後勤,但戰爭的兩年隨軍而走,對於軍隊倒也不是全無理解,此刻的嚴肅倒也稱不上斥責,更多的是私下裏的緊迫感。

    王巨雲皺著眉頭,嚴肅更甚,於玉麟倒也並不諱飾,歎了口氣:“這些年的時間,看那位寧先生治軍,有許多的革新是顯而易見的。武朝重文輕武,害怕軍隊挾武力以自重,因此對軍隊的節製盤根錯節,如此一來,將領無權軍隊孱弱積重難返,這些年各方強兵之策,首先都是放權於將領,如南麵能打的背嵬軍,是以太子的力量隔絕了外部的各方製衡,方才在那嶽鵬舉的鐵血治軍下練出些戰力來,此為其一,華夏軍自然更是如此,不在話下。”

    “這一條件做到不難,我方治軍近年來亦是如此發展,尤其是這兩年,大戰之中也去掉了不少弊病,原本晉地各個小門小戶都免不了對軍隊伸手,做的是為自己打算的主意,實質上就讓軍隊打不了仗,這兩年咱們也清理得差不多。但這一條件,不過是第一道門檻……”

    於玉麟頓了頓:“進了這第一道門檻,軍隊固然像個軍隊了,但華夏軍真正厲害的,是練兵的強度、軍紀的森嚴。華夏軍的所有戰士,在過去都是私兵親衛之標準,脫產而作,每日訓練隻為打仗,兵法之上令行禁止。這樣的兵,大家都想要,但是養不起、養不長,華夏軍的做法是以全部的力量支撐軍隊,以那寧先生的經商手段,倒賣軍械、購買糧食,無所不用其極,中間的許多時候,其實還得餓肚子,若在十年前,我會覺得它……養不長。”

    “軍隊餓肚子,便要降士氣,便要不聽命令,便要違反軍法。但寧先生真正厲害的,是他一邊能讓軍隊餓肚子,一邊還維持住軍法的嚴厲,這中間固然有那‘華夏’名號的原因,但在咱們這裏,是維持不住的,想要軍法,就得有糧餉,缺了糧餉,就沒有軍法,裏頭還有中下層將領的原因在……”

    “如此一來,華夏軍並非是在哪一個方麵與我等不同,其實在方方麵麵都有差異。當然,以往我等不曾覺得這差異如此之大,直到這望遠橋之戰、漢中之戰的戰報過來。華夏第七軍兩萬人擊潰了宗翰的十萬大軍,但要說我等就能宗翰希尹的這撥殘兵,又確實……並無任何佐證。”

    於玉麟說完這些,沉默了片刻:“這便是我與華夏軍今日的區別。”

    自十餘年前呂梁山與寧毅的一番碰麵後,於玉麟在華夏軍的名號前,態度始終是謹慎的,此刻不過私下裏的三兩人,他的話語也頗為坦誠。一旁的王巨雲點了點頭,待到樓舒婉目光掃過來,方才開口。

    “一戰之力,數戰之力,卻都能有,雖未必能勝,但也不見得敗。”

    樓舒婉點頭:“……至少打一打是可以的,也是好事了。”

    對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爭,各方麵的衡量其實都已經彙總過來,基本上來說,兩年多的抗爭令得晉地軍隊的戰力增強,隨著思想的逐漸統一,更多的是韌性的增加。縱然無法說出一定能擊潰宗翰、希尹的話來,但即便一戰不勝,也能從容而持續地展開後續作戰,依靠晉地的地形,把宗翰、希尹給熬回去,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這樣的狀況讓人不至於哭,但也笑不出來。樓舒婉說完後,三人之間有些沉默,但隨後還是女人笑了笑:“如此一來,也難怪西南那幫人,要驕傲到不行了。”

    於玉麟想了想,笑起來:“展五爺最近如何?”

    “漢中決戰過後,他過來了幾次,其中一次,送來了寧毅的書信。”樓舒婉淡淡說道,“寧毅在信中與我說起將來局勢,談到宗翰、希尹北歸的問題,他道:女真第四次南侵,東路軍大勝,西路軍慘敗,回到金國之後,東西兩府之爭恐見分曉,我方坐山觀虎鬥,對於已居劣勢的宗翰、希尹部隊,不妨采取可打可不打,並且若能不打盡量不打的態度……”

    “嗬,他還挺體貼的……”她微微一笑,帶著慵懶的譏諷,“想是怕我們打不過,給個台階下。”

    “……”

    “……”

    於玉麟與王巨雲對望一眼。

    王巨雲道:“信中可還說了其它?”

    樓舒婉將信函從衣袖中拿出來,遞了過去:“有,他打的自己的小算盤,希望我們能借一批糧給東邊梁山的那些人……山東餓殍千裏,去年草根樹皮都快吃光了,冬小麥,種子不夠,所以雖然到了收成的時候,但恐怕收不了幾顆糧食,沒多久就又要見底了。”

    寧毅寫來的信函很長,縱然拿在手中,一時間也看不了多少。樓舒婉說完,於玉麟道:“金狗東路軍回師已近黃河,一旦過山東,恐怕放不過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小麥最近才收,他們能捱到現在,再捱一段時間應該沒問題。寧毅這是有把握讓他們撐過女真東路軍?他想借的,是往後的糧吧?”

    樓舒婉點頭:“梁山如何在女真東路軍麵前捱過去,他在信中不曾多說。我問展五,大概總有幾個辦法,要麼幹脆放棄梁山,先躲到我們這邊來,要麼認準吳乞買快死了,在山上硬熬熬過去,又或者幹脆求宗輔宗弼放條生路?我懶得多猜了……”

    她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隨後懶洋洋地說道:“他在信中邀我等南下打敗了一次女真人,驕傲得不得了了,六月裏,要在成都開英雄大會,選綠林盟主,說要跟天下人聊一聊華夏軍的想法,關於賣糧的事情,到時候也可以一並談談,看來是不怕我們漫天要價……”

    聽她說出這句,正在看信的王巨雲神色微微動容,朝著後方翻了兩頁,於玉麟也朝這邊看了一眼,自然知道,若信上真有這樣的邀請,其餘的信息大抵都要變成細枝末節。樓舒婉轉過身去,靠近了邊緣的女牆,看著遠處的風景。

    三人之間安靜了一陣,於玉麟看著樓舒婉,道:“你準備去嗎?”

    晚風吹起裙擺,樓舒婉背對這邊,眺望遠處。

    “……雖不甘心,但有些事情上頭,我們確實與西南差了許多。如同於大哥方才所說的那些,差了,要改,但如何改,不得不審慎以對。能去西南看上一次是件好事,更何況這次寧毅有求於我,若能往西南跑一趟,很多的好處都能拿下來……”

    “……但宗翰、希尹北歸,大戰迫在眉睫……”

    樓舒婉雙手按在女牆上,望向遠處的目光冷冽,口中道:

    “我怎麼去啊?”

    她平靜而冷淡地陳述了事實。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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