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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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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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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7-9 08:28:55
第1314章 世上諸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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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4章 世上諸峰(下)

    自黃河往下,雨季的大地或陰或晴。

    猶如有一根弦正在這世間的六月悄悄繃緊。

    奪取關中,圖窮匕見之後,戴、鄒轄地之上,從黃河到長江等地的各個通路、關隘開始收緊防禦,從北往南的道路與消息,被盡可能的封鎖起來。而從關中往漢中,庫穀、子午、儻駱、褒斜、陳倉等五條小道都被戴夢微在第一時間封鎖,一方麵拆除棧道,一方麵鞏固關防,嚴防華夏軍的意圖已然明確。

    漢中,局麵稍微的混亂起來。

    這混亂的情況其實來自於民生——又或者說,首先來自於集散於此地的商戶。

    時間回到西南大戰開始之前,華夏軍從涼山殺出,陸續占領大半的成都平原,但對於朝向東北方的金牛道、米倉道通路,一時間卻並未急著占領,以至於這些地方當時都控扼在武朝將領以及當地少數民族的頭人與土司之手。

    一直以來,從這裏出川的兩道條路,金牛道相對繁榮,鎮守此地的司忠顯一直以來對華夏軍的態度也相對含糊,他未禁商隊,甚至對華夏軍的抗金態度,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支持,這是華夏軍始終希望以和平的態度將其勸說到自己這一邊來的原因。然而隨著宗翰大軍殺來,武朝於巴蜀等地的官員思潮紛亂,原本以為還有勸降希望的司忠顯就此投敵,宗翰的軍隊便順勢從劍門關入蜀,直衝梓州,大戰便在這條道路上展開。

    待西南大戰進行到半途,希尹的軍隊從東麵橫掃而來,沿途的大部分武朝官員已望風而降,巴中、鎮巴等地就此成為名義上的金國占領區,但由於這一帶的地勢複雜、道路難行,且居於這邊的少數民族並不是很服武朝的投降指令——再加上華夏軍在更南邊的宕渠等地已有防備,女真的勢力,便並未真正深入到這一塊地方來。

    待到西南大戰擊潰宗翰軍隊後,華夏軍收複漢中,但並未將所轄的地方過度拓展,縱然往北控扼了由劍閣往漢中的金牛道,但在巴中、鎮巴等地的山區,卻留下了一塊由希尹割給戴夢微的飛地,隻是將再往南一點的四川平原通通蠶食。

    華夏軍這種古怪的心慈手軟,令得戴夢微這邊卻也頗為難受。一方麵,希尹將南下擄來的漢奴、大量帶不走的地盤、後勤、輜重以一紙文書便通通交割到戴夢微的手上,這中間必然與華夏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摩擦;另一方麵,以力量對比來說,華夏軍在當時如果對某個地方有興趣,拖去幾門大炮便能拿下,戴夢微號稱今之聖人,如果華夏軍當時就咄咄逼人的殺過來,自己這邊到底是硬還是軟,極難拿捏。

    原本以為華夏軍會強勢占領巴中,控扼米倉道。戴夢微也隻能不斷地渲染自己為百姓黎民著想的聖人形象,以期待對方打過來時,自己這邊能拋過去一些罵名,且不至於太過丟臉,誰知道華夏軍始終沒有動作,隻是派出幾個談判的工作組,督促戴夢微:你既然占了這塊地方,就得好好的把商路打開,不許影響了我們西南與天下的自由貿易。

    掛在老虎嘴邊的一塊肉,名義上是自己的,實際上卻不知道老虎會在什麼時候合上嘴巴。戴夢微心中難受,另一方麵,卻又漸漸地發現了巴中的妙處。

    在此時的武朝天下,道統之爭仍舊是一件大事,一些不要臉的肮髒商戶或是無恥大族願意擺明了態度與華夏軍交易,為了錢,臉都不要了,那就走漢中過金牛道或是東邊的瞿塘峽水路。但對於部分想要錢又想要臉的大族世家來說,巴中便成為了一個極好的貿易選擇,一時間,大量的貨物由此出入,甚至於戴夢微都將治下養不活的百姓賣做奴隸,大批量的輸入成都,由此賺得盆滿缽滿。

    但在整體戰略上,為了避免有朝一日華夏軍一口咬下時自己的無能為力,戴夢微始終都在努力將自身的勢力挪開華夏軍的近處。為此他導演了一出叛亂的戲碼,讓將領曹四龍帶著巴中、鎮巴等地造反出去,令得這塊地方真正成為了一處自由貿易的良港,之後出賣劉光世,進入汴梁,這才讓自己稍稍的放下心來,至少華夏軍出川不至於第一口就咬在自己腦門上了。

    如此的經營與局勢,令得巴中、漢中兩地成為聯通天下的物資集散。但事實上,金牛道、米倉道的運力都有極限,華夏軍擊潰女真人之後,以優良的格物產品開始廣交天下朋友,大量的工人、礦產、糧食則從天下各方輸送進來,這使得各條線路的運力每時每刻都處於飽和的狀態。

    為了應對這樣的運輸瓶頸,大量的代工小廠、作坊在漢中這邊興起,一些礦產材料輸入這邊,在作坊裏轉一圈便印上西南的標簽朝各地輸出,這令得漢江上頭,每一天都有大量的商船聚集。

    由於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裏便成為大量人員、貨物的集散中心,此時的漢中街道髒亂、布局擁擠,充滿了雜亂卻又繁榮的市井喧囂。

    從外地過來的各路人馬:乞丐、兵痞、士紳、商販穿著不同的衣服、操著各種的口音聚集於此,同時,街麵上也混雜著從西南出來的各路新儒、老儒,又有留著短發、穿著綴滿口袋的筆挺短打的“新青年”的身影。

    大概是六月七八開始,肅殺的氣氛已經完全籠罩過來。

    戴夢微的動作,令得漢江之上的貿易驟降,從長江上過來的各路商船被截留在半途,自漢中出去的商戶一時間開不到可靠的關防。

    有不少的士紳、富戶打通了關係,攜家帶口從漢江上來,進入漢中城內暫時的休憩,打聽著各方的動向。

    一些頂尖的商人更是早幾天便收到了北麵傳來的情報。部分未能從漢中發出貨物的商戶,雖然知道可能要損失一大筆錢,但一時間卻也不急著走。他們在城內的酒樓、茶肆當中聚集,碰頭的人們商議著外界的動靜,每一天,城內叫賣的時事報紙都供不應求。一些人甚至高價購買別人從成都帶來的報紙,相互傳閱新聞。

    人們意識到,一場巨大的衝突迫在眉睫,但身處漢中城內,反倒能夠稍稍的鬆下一口氣。

    中原淪陷十數載,真正的戰亂是何等的情形,大家都是明白的。

    人們交換著外界各方的動向,臨安的城破,至此已經傳了過來,江南並不太平,而乃至於東南朝廷麵臨的窘境,偶爾也會有人提及,但這一刻,人們最為核心的關注點,仍舊在於:西南的反應。

    駐於漢中的華夏軍首領,如今是第七軍的齊新翰以及作為副手的陸橋山。漢水的商路被截流後,據說陸橋山已經派出使者,到戴夢微那邊去抗議,但在私下裏,又有各種的說法,道華夏軍已經在城市西麵清點武器庫存、糧草輜重,並且開始整理營房駐地,可能是在等待西南中樞的進一步命令。

    也有諸如從總參、人大、甚至主席辦“偷偷”流出來的小道消息在地下傳播,有說西南華夏軍已經在大規模集結,寧毅為晉地的變故震怒,就要衝冠一怒為紅顏,殺將出去的;也有說寧先生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早已看穿鄒旭的謀算,決定按兵不動的;更有說成都上次的兵變已經令得華夏軍內部不穩,因此鄒旭才抓住時機作亂,如今寧毅與秦紹謙已雙雙病倒的。各種消息傳得熱鬧,甚至有寧毅一招番天印便能收服鄒旭的說法,當然都經不起太多的推敲。

    無論如何,西南方麵521事件的餘波仍舊在軍隊當中發酵,內部的整風猶在進行,混在這輪天下大亂的背景下,整個華夏無論是第五還是第七軍,都肅殺得可怕,沒有人敢往外透出太多的訊息來。

    大部分察覺到災禍到來的人們在漢中暫時的止步,等待著進一步的變化,也有少數的人沿著金牛道過劍閣,漸漸地往成都方向過去,不久之後,他們便見證了這片大地上與任何地點都不同的一座城市。

    摩訶池附近,安防提升了一個等級,從各地過來的青壯官員陸陸續續的述職,隨後接受新的職務,亦是六月中旬,西北、晉地、關中的消息皆已明確,甚至於北地女真的異動,都隱隱約約能察覺到一些端倪了。華夏軍第五、第七軍內部借著521的餘波進行了一係列的換防調整,對於華夏軍中高層而言,都已經明白這一次西南必定有動作,隻是眼下還不知道會是哪一支部隊受命出擊。

    “軍隊裏都在上書了,所有人都在請戰……”時間是晚上,吃過了晚飯,彭越雲便過來煩正在操場上散步的湯敏傑,由於要說悄悄話,幾乎將跟在對方身後的程敏都給隔開。

    湯敏傑並不是很愛運動,他受過大刑,身體機能本就不好,如今更加不堪了,三月裏再次負傷後,大夫勸他還是保持一些鍛煉,程敏過來後,這些醫囑被她所得,便每天拖著湯敏傑出來散心,做做八段錦、五禽戲什麼的——跑是跑不動了,是因為他膝蓋上受刑時幾乎被打爛了,如今走得快些,還會帶點瘸。

    程敏性格活潑,來到成都之後,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驚歎,工作之餘隨時隨地的在湯敏傑耳邊嘮叨,湯敏傑倒並不排斥,有時還能附和幾句,但平心而論,終究是彭越雲這個不靠譜的師弟帶來的情報更有信息量。

    “……聽說陳恬甚至做了六份計劃書——六份!我們私下裏猜啊,應該是從漢中北擊關中的,第四師最擅長的是特種作戰,千裏奔襲過關斬將,他們最喜歡了……又說這次鄒旭在晉地搗亂,用的也是半吊子的特種戰法,你說這誰忍得了,這幾天軍隊裏的人都炸了……”

    政府機關內部,操場上的人不少,人們三五成群的行走奔跑,私下裏交頭接耳,說的其實也都是跟這次事件有關的訊息。有關於鄒旭這次在中原的事情,軍中中下層都已經開始討論,內部已經不需要過多保密了。

    程敏從後方探出頭來:“我也想去!我也想提報告!”

    “我都想去呢,姐。”彭越雲沒有領導架子,“但是上頭說了,我們的工作更重要!”

    “屁!”

    “是啊,屁!”彭越雲看看湯敏傑,又看回程敏,“那要不這樣,姐,我給你遞申請,好不?”

    “哼!”

    “保你能去!”

    “……算了……我可不是怕。”

    程敏癟了癟臉,她當然想要出去打仗,但彭越雲私下裏跟她說起過師兄湯敏傑的問題,還說起對方有一定的什麼“自毀傾向”,需要朋友的照顧,程敏自覺相對的擅長照顧人,此時也隻好忍住要去戰場的衝動。

    湯敏傑聽著兩人的對話,卻也搖頭笑了笑。

    “哥,你來說說啊,上頭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我怎麼知道。”

    “參詳一下嘛,這事又不犯忌諱,你看現在從這裏到我家,甚至排隊到張村,路上遇見的哪一個人,不想請戰……也就是我,不受待見,現在連請戰的機會都沒有。”

    月初的述職完畢後,沒幾天,確定了他與湯敏傑的工作仍舊是在後方負責紀檢,如此一來,基本與任何可能的遠征絕緣了,就是個看家的,雖然早有預料,但隨著軍中請戰的氛圍愈發濃烈,彭越雲也不由得鬱悶起來,私下裏偷偷腹誹嶽父大人不給自己立功的機會。

    湯敏傑搖了搖頭:“你都不知道,說明軍中還在討論,同樣拿不定主意。另外,你們為什麼總瞄著關中呢?關中這麼好嗎?”

    “呃……”彭越雲想了想,“五條道到關中啊,而且老鄒和老戴這麼囂張,不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再者,打通關中,咱們跟晉地,不就更方便連起來了……”

    “關中是鄒旭預設的戰場,我們為什麼非得去那裏?”湯敏傑低聲道。

    “……預設?”彭越雲蹙起眉頭。

    “預設?”程敏也在一旁探頭。

    湯敏傑看看兩人,隨後看看周圍:“我也隻是猜測……回去再說。”

    三人穿過操場,一路回去紀委分派的宿舍,打開房門,點起油燈,湯敏傑方才歎了口氣,在房間裏的黑板上畫了簡單的地圖。

    “這件事很好猜。”他輕聲道,“當年在小蒼河,雖然說得不多,但老師一度呈現出對蒙古勢力的忌憚和好奇,這一次鄒旭動手,首先勾結的,就是已經拿了西夏的蒙古,與此同時,西府宗翰在雲中,東府宗弼在燕京,還是當年東西兩路南征的勢頭,你們看看……”

    他在黑板上草率地畫出勢力圖,隨後隻簡單的畫了兩條線,蒙古自西北而下,宗翰從晉地往黃河。

    線條在關中彙集。

    “關中和漢中相隔秦嶺,五條小路看似天塹,實際上如今火藥開路,又有特種作戰,有狙擊手,強攻起來實際上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是越過秦嶺之後呢?把第五軍、或者第七軍,拋到所謂八百裏秦川的這一塊地方,後勤供得上嗎?火藥足夠嗎?雖然咱們這邊士氣如虹,要不要拿著冷兵器在這裏跟他們憑血勇開片?你們看,草原人,他們擅長的是什麼?騎兵。女真人,宗翰如今剩下的是一支哀兵了,再加上平原地形的鐵浮屠衝陣,他們的戰術操作,比我們要多十倍。所以我就好奇,咱們華夏軍,真的無敵了?要拋多少人去這裏?兩萬?三萬?又或者,我們有多少火箭彈可以扔?”

    他看著彭越雲:“小彭,你來告訴我。”

    彭越雲微微張嘴,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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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5章 心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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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5章 心魔(上)

    湯敏傑在關中的位置上,畫了一條斜線。

    彭越雲想了想,道:“那還是自漢江東進,擊襄陽?”

    “從漢江出擊,進攻襄陽,以此威脅包括汴梁在內的中原腹地,是一個思路。”湯敏傑在地圖上劃線,將地形補得更詳細些,“當然,在此之前,會曹四龍,收巴中、鎮巴控扼米倉道,是先要做的事情。”

    “曹四龍確實私下與我們有聯係。”彭越雲蹙了蹙眉。

    “華夏軍要出關,曹四龍隻能降,當然,如果他被戴夢微選出來,確實因為他是儒家死硬派,這兩年多的巴中經營,周圍的人也會幫忙他下台。”湯敏傑將巴中圈起,隨後圖畫汴梁,“但小彭,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們就占領汴梁。”彭越雲想了想,“從汴梁渡黃河,打通跟晉地的交通,也是不錯,鄒旭要關中,就給了他們,說不定他與蒙古也沒有那麼好,蒙古人拿了西北之後,直下關中,跟他打起來了呢。”

    “我是說,殺出去之後,從汴梁往南,涵蓋兩湖,這麼大的一片地方,我們要消耗多少的官員,多少的後勤,才能管得住?”

    彭越雲皺眉,沉默下來。房間一旁,程敏坐在凳子上,隻靜靜地看著,她平日裏活躍氣氛,在商量這些大事的時候,便不開口,目光靈動而崇拜地看著兩人。

    湯敏傑將粉筆輕輕地頓在了黑板上。

    他退後兩步,看了一陣,方才緩緩說道:“要管,當然也是可以管的,如果隻說坐天下,哪裏都不會缺官,但隊伍的純潔度,對紀律的認同程度,撒出去,就再也收不回來了,521的事件為什麼發生,包括過去發生的幾起,歸根結底,是那些軍官知道自己已經犯了法,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必然被處理,所以開始鋌而走險。老師隻要還抱持著嚴厲整肅的想法,未來就都不會缺少這種內部的分崩離析,短時間內擴展的領土越大,這件事情發生的可能,也就越大。”

    歎了口氣:“在月初的時候,老師就已經提醒過你們,要帶入鄒旭的想法,切身的考慮他有可能做出的選擇。小彭,鄒旭是個被逼在了絕路上的人,他跟一般徐徐圖之的官員或者爭天下的梟雄都不同,他要求活,為了這一點,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他知道我們對晉地有幾分情麵,所以橫擊關中,切斷兩邊的聯係,如果我們想要打通兩邊的聯係,直接去關中,那麼不管我們派去兩萬還是三萬人,他會糾集蒙古、女真,再加上他自己的力量,把這些人全都在關中咽下去……”

    “……而如果我們避關中不取,你要取他哪一塊地方,他給你就是了。現實就是,當今天下,不管你西南華夏軍要哪一塊地方,大家幾乎都無法阻擋,戴夢微從一開始就沒抱這個想法,鄒旭也沒有。那你就去拿,拿了這麼寬闊的地方,你的糧食夠得上嗎?官員夠用嗎?”

    “……小彭,我在223所跟了那麼些時間,老師為了讓糧食增產,在成都各地布下四十三個大的研究所,看起來就是做些農活,但實際上,成都一直在進人,工業的發展也帶來了糧食的巨大消耗。蜀地天府之國,如今還一直在從外頭運進來糧食,我翻閱了曆年官府的糧價記錄,自華夏軍收下成都,如今城裏的糧價對比幾乎翻了兩倍,很多人說是城裏發展了,外頭還有大量的金銀富戶進來,食不厭精,許多好的米漲了價,也有糙米供普通人吃。可事實上,你看吧,工業的發展遲早要把糧價推得更高,我們如今是喝著外頭的血在發展,但是真要把外頭納入華夏軍的版圖,很多矛盾,接下來就要激化……”

    “……為了保命,鄒旭也是竭盡全力的,向華夏軍出題,他目前選擇的這個時間點,其實是非常狠辣的……”

    回到政府做事,湯敏傑平素的話語不多,對陌生的同誌大多藏拙,但平心而論,他這樣的人,腦子又怎麼可能停得下來,連日以來都是有關外界的討論,他看著新聞紙、聽著各種訊息,腦子裏自然也在勾勒著事件的全貌。

    此時彭越雲看著那簡陋的地圖,頭皮微微發麻。

    隨後想到一點,道:“其實……軍中也有另一個說法,主要是主席辦那邊不少人說,幹脆就閉關不出,待到土改完成,咱們再出川,一次就席卷天下,誰能擋得住……”

    “如果這樣的試探,西南都沒有動作,專心土改,鄒旭倒也是開心了。”湯敏傑搖了搖頭,“那我現在就有兩個選擇:第一,與西南為善,你做你的土改,我收我的天下,盡可能合縱連橫,在幾年的時間內,與天下各方達成一個抵抗外侮的聯盟,甚至可以恢複武朝舊製嘛。接下來驅蒙古,擊女真,那麼幾年之後,你出川,對整個天下已經沒有進攻的法理,要麼你加入這個聯盟,要麼,你才是禍亂天下的因由,那個時候,華夏軍縱然已經土改,也是處處被動。”

    “而第二個選擇,你想土改,真這麼容易?漢中方麵,最近就已經有大量商船被扣留在路上,一開始可能還是笑嘻嘻的扯皮,接下來,就全力遏製所有入蜀的商路……”

    “他敢!”彭越雲站了起來。

    “為什麼不敢?”湯敏傑冷笑了起來,“小彭,我是鄒旭,我在為自己搏命,該虛與委蛇的時候我虛與委蛇,該下決斷的時候,哪怕打不過,我也會下決斷。我何止敢斷入蜀的商路,我還能把漢江、長江上的堤都決了,我還會派出遊擊的水匪,保證半粒米都進不了你的成都。我要把你華夏軍逼出來,然後把整個中原,送到你手上,小彭,你是仁義之師,整個天下,這麼多飽受戰亂的饑民,你不要?他們家破人亡,嬰兒嗷嗷待哺,你不安置?”

    “你看,當年戴夢微從希尹手中接下無數漢奴,以為我們會發脾氣,我們不接,把題目扔給老戴。如今回過頭來,鄒旭也會把題目扔回給我們。這幾年來,天下戰亂不息,劉光世在世時,稍稍做了點建設,但立馬就被戴夢微搞死了,從兩湖到汴梁,從汴梁到關中,究竟有哪一塊地方是好的?小彭,這些地方,我扔起來一點都不會心疼,因為隻有老師這裏,是重點……”

    “土改未完,內部的整肅不息,給你大片的地方,破壞內部的監督,催發隊伍中下層的野心。到頭來,以隊伍內部的矛盾,反打向老師,這是唯一有可能打倒華夏軍,令華夏軍分崩離析的辦法。至少,我冥思苦想,隻能為他找到這一個翻盤的可能……”

    宿舍房間之中,油燈的燈火搖曳,光芒也並不算大,即便是站在這樣的光芒裏,湯敏傑說話的身影也仿佛是一道能吸收光芒的黑洞,彭越雲聽的心驚膽寒。

    “若是……這樣……說不定他選第一項……”

    “若他真的選第一項,或許證明他心裏還有一分仁慈和僥幸,說不定,老師也會願意跟他聊聊當年的誤會。但你覺得有可能嗎?就說華夏軍,就說老師,真的會把軍隊鎖在川蜀一隅,任由鄒旭以兩三年的時間肆意的擺弄整個天下?”

    湯敏傑歎了口氣:“……他選不了的。”

    夏日的夜晚,外頭傳來細碎的人聲、人們活動時的聲音,這宿舍房間裏安靜了好一陣,湯敏傑望著黑板,這或許也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對鄒旭的揣度,過了一陣,又輕聲歎息。

    “可能因為……我在北方的時候,每天想的,是敵人的陰險和殘暴,想著怎麼能減少一些我們當中的損失。回到西南之後,有一個方麵,始終讓我覺得疑慮和擔心,就是最近這段時間軍隊裏不分青紅皂白的信心,大家總是說,敵人在哪裏,有多少,殺過去就行了……遇上再厲害的敵人,也都說,無非是一車帝江就能解決的問題,我知道這些事情一部分來自對宗翰的戰績,一部分也來自於老師……”

    “……當年在小蒼河,老師偶爾開玩笑,總是說,學會了我的運營,最後一次全軍衝鋒也就能把事情搞定……但玩笑畢竟是玩笑,強烈的信心能帶來激昂的士氣,這是好事,可是信心強到這個程度,還是好事嗎?殺出去的時候,會不會吃虧……鄒旭是了解我們的,他既然開始動手,是不是要預設他已經有了讓我們吃虧、甚至讓我們失敗的手段……如果不想通這些,我怕我們這次出去,反而有可能栽個大跟鬥……”

    說起有關北方的經曆,湯敏傑話語低緩,神色也微微有些恍惚。彭越雲想了好一陣:“我明白了,鄒旭給咱們出的,也是個大題目……師兄,如果是你,你怎麼解?”

    “你就不打算自己解解?”

    “我有諸葛亮啊。”在湯敏傑麵前,彭越雲拒絕動腦,理直氣壯,“而且,我都出不去,你看我跟阿鬥有什麼區別。”

    “我倒確實有一點異想天開的想法……”

    湯敏傑望向前方的黑板,隨後,他走向一旁的桌子,從中間翻出一份報紙來,轉手交給彭越雲。

    “……上個月的消息,土改進行到現在,基本已經完成了三千多個村子,雖然內部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到五月止,從各個村子選出的積極分子,有三千多人完成了學習,這個過程理論上應該是會越來越快的……老師對土改很重視,希望能夠在一個穩定的環境裏逐步完成它,但是世上的事情,哪有這麼理想嘛……既然鄒旭非要出題,在我看來,那就殺出去,一路打,一路改,正好,戰爭本身就會帶來各個地方的劇烈變動,咱們就從襄陽,一路土改到汴梁……”

    湯敏傑在地圖上劃線,語速漸漸變快。

    “……帶上土改工作組,帶上各個地方的積極分子,在土改當中,繼續吸納和培訓這些積極分子,打通往汴梁的通路,直插黃河……小彭,汴梁是武朝故都,是有政治力量的,在這周圍進行大規模的土改,整個天下也就會知道華夏軍的決心……當然這樣一來,會給與戴夢微、鄒旭反對華夏軍的法理,大量的地主、士紳會開始反對華夏軍,那正好了……”

    他在黃河以北劃線。

    “……正好,女真人正從這裏殺過來,這十多年來,跟整個天下有血海深仇的就是他們。鄒旭希望讓幾支軍隊在關中決戰,我們不去,我們直接去晉地,結合晉地、山東的軍隊,集中火箭彈的使用,用最精銳兵力,在這一片地方,把他們堵住。我們要屠殺十萬女真人,讓他們片甲不能回雁門關——讓整個天下看到,誰才是真正抵禦外侮的核心力量,如此一來,便能最大限度的減少整個天下對土改的排斥。為整個天下的解放和土地改革,奪取兩個具有象征性的法理核心。”

    湯敏傑的粉筆在黑板上點來點去,他這一晚話語都很平穩,隻在那句“屠殺十萬女真人”出口時,情緒變得有些激昂,程敏從一旁站起來:“真能殺十萬女真人嗎?”

    “金國人,是金國人。”湯敏傑改變激動時的口誤,“你要知道,女真人每次南征的軍隊構成是這樣的……而這一次……理論上來說肯定夠十萬,而且按照目前的力量對比……”

    他在黑板邊上給程敏解釋金國軍隊的人員構成,隨後絮絮叨叨的開始訴說屠殺十萬金國大軍的可行性——而且還有必要性。不多時,彭越雲也加入進來,過得一陣又道:“我能把今日的談話梳理成報告交上去嗎?”

    湯敏傑道:“總參人才無數,這樣的分析恐怕早就有人交了。我好奇的隻是,老師在三月就有了想法,為什麼到今天,都還沒有下定決心……”

    透過窗戶,不遠處的成都燈火迷離,類似的對話,或許還發生在這個夜晚的許多地方。

    距離成都兩百餘裏,入夜的張村,走動的人已少了許多。寧毅從院子裏出來,穿過小山坡,沿著張村外圍的小河悄悄的溜達。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失眠漸漸頗為嚴重,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需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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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6章 心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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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6章 心魔(中)

    月光甚圓,河水在月光下顯出粼粼的波紋來。

    幾個孩子在河床邊玩耍,拿樹枝拍了一會兒水,又擲出石子打水漂,最後嘰嘰喳喳的議論。

    “就是這裏!”

    “沒錯,這裏最急!”

    “你有沒有種?”

    “那誰怕誰啊!”

    刷刷刷的脫了衣服,之後轟轟轟的全跳了進去。

    執勤的衛兵吹著竹哨奔跑過來。

    “都上來!都上來!誰家的孩子!說了不許晚上下水——”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幾個孩子才被拎了上來,定睛一瞅,丟的至少都是團長級別的臉,有人還趾高氣昂:“我的水性是錦兒老師教的!我不會死!”也有人說:“我是男子漢!反正我也不會死!”被見慣高官的哨兵挨個踢了屁股,隨後被拎著各家各戶的去找人,這個晚上,難免又有幾個人要被追得鬼哭狼嚎。

    寧毅在樹林的掩映裏偷偷的看,之後捂著額頭沒好氣地笑了一陣。

    下午辦了些事,頭還有些疼,此時笑出來,也是苦笑,隨後揮手招來杜殺與其餘一名衛士:“最後那個光屁股的,是老車的孩子吧,車鴻霖。”

    “嗯。”杜殺與旁邊那人點了點頭,扭頭往林子的一端看去,那被稱呼老車的衛士也在黑暗裏站著。

    “晚上給他加班,別讓他回去,免得把孩子打壞了……”隨後想想:“他最後為什麼光個屁股,褲子呢……”

    “剛才一群人搶衣服,他的好像是掉水裏了……”

    “不是,是洛青搶著穿了他的褲子,掉水裏的是洛青的。”

    “得,都是人才……”

    “噗……”有人偷笑。

    平靜夜色下,小小的插曲掀起片刻的漣漪,不久之後複歸於平靜。寧毅走到小河邊,撿起幾片石子,朝河麵上打了幾串水漂,他練武也有十多年,手勁不小,發力的角度也巧妙,水漂打得極是漂亮,大大蓋過了幾個孩子的風頭,之後去到小河邊一處低伏的樹幹上坐下,尋片刻的寧靜。

    河邊的這一處樹幹低伏如躺椅,倚靠著極是舒服,是寧毅偶然間發現的好地方,他靠得習慣了,平素還有人過來打掃。寧毅坐在那兒看著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環境,忽然間又是一陣蹙眉,但隨後隻是坐起來,心情微微的煩躁。

    他站起來,看看月亮,又沿著河床繼續往前走,再行得一陣,有身影從側麵過來:“姐夫。”

    扭頭一看,月光下的女子年輕且英氣,隻臉上有一道微微的疤痕。“小七。”寧毅笑道,“你姐讓你過來的。”

    “嗯,姐姐說你賭氣不吃飯。”

    “我哪有賭氣,她一個皇太後,在家裏隻手遮天,拉幫結夥的孤立我,我出來散散心還不行,你看,都出了她的勢力範圍了,還派你出來監視我。”

    “姐夫,姐姐都快哭了。”

    “哭吧哭吧,也不是第一次。”

    寧毅冷笑一聲,發揮西格瑪男人的本性,往前繼續走,小七抿了抿嘴,在後頭跟著。

    走得一陣,寧毅開口:“小七,你說……蘇家在這裏這麼大的盤子,真就沒有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情發生?”

    “姐夫啊,蘇家都快被你拆完了,都吃到政府裏去了,就剩下最後那點產業,姐姐還三天兩頭的嚴打嚴控,就怕丟了姐夫你的臉。結果姐夫你回到張村,又不分青紅皂白的砍它兩刀,家裏人肯定會說兩句的嘛,他們今年的分紅都沒了,姐姐也就是跟你說一下……”

    “……是啊。”寧毅沉默了片刻,“小七,你看,哪怕規章製度比別人嚴格幾倍,你們手上的生意,還是能以遠超別人的速度發展規模。為什麼啊?因為實際上,就是政府給你們所有的生意都開了綠燈,給所有的資源都擺在台麵上讓你們挑,要真是同樣的規矩,那還了得了?我要是不偶爾砍一刀,沒多久,蘇家都要上天了……”

    “那姐夫你也承認……蘇家沒有欺男霸女了……你要把蘇家的生意打下去,我沒有看法,我是潑出去的水,可是你用這個跟姐姐生氣,沒有道理。”

    “呃……”寧毅猶豫了一下,“你如果非要講道理……”

    “是姐夫你當年在課堂上說的,凡事都要講道理。”

    “……好吧,那是我沒道理了。”寧毅笑著,歎了口氣,“不過我跟你姐姐的吵架,有其他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啊?”

    “不告訴你,你猜啊。”

    兩人沿著夜間的道路,繼續前行。小七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我猜不著。”她道,“不過姐夫,擊敗女真人之後的這兩年裏,尤其是土改開始以後,你一直都不太開心,為什麼啊?”

    “……”

    寧毅沉默了好一陣。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還是打天下……和坐天下的事情吧?”

    “是的吧。”寧毅笑了笑,“過去,是大家一起麵對一個巨大的問題,有人慷慨激昂,有人沉著冷靜,大家同心協力,甚至勒緊了褲腰帶,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去打倒那個厲害的敵人……現在,敵人變成自己了,再往前走,就會讓人很難笑出來。我打個比方……田文邱是你的同學吧?”

    “他……小眼鏡?”

    “嗯,就是那個在小蒼河撿了副眼鏡整天戴著,最後真把自己眼睛搞壞了的那個人……”寧毅看著小七,“他要被處理了,今天遞上來的名單。”

    “……”小七沉默下來。

    寧毅搖了搖頭:“他的問題,還不算十分嚴重的那種,但名單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小蒼河的時候,我們並肩作戰,留下過很深的印象……最近一年,我每隔一天,要殺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農曆六月的夏夜,成都平原上的風力仍能讓人感受到涼意,寧毅緩緩前行,他抬了抬手:“當然也不都是殺掉這麼嚴重,但是……”但終於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小七在後頭靜靜地跟著。

    寧毅輕聲歎息:“前幾日,我去看你秦二哥,他問我需不需要走得這麼激進的時候,我給過他一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告訴他,如果能夠以高的標準要求我們內部,甚至把不合格的所有人都篩過一輪,這天下的百姓,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這句話誠然是對的,但是遞到我麵前的名單,他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有的做出過英雄事跡,如今成都的發展不錯了,他們想過得好一些,他們有些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習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說的是一個售與,售也是要賣錢的,所謂的為人民服務,並不是人人都能夠理解。小七,你理解嗎?”

    “我……”小七猶豫了一下,“我……我是商人家出來的女兒,但是姐夫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也不是很花錢。”

    “那是你包容我。”

    寧毅望著她,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他望向遠方:“我被兩個崇高的目標所吸引,想要推著它們落地,想要推著它們同時往前走,但現在,資本發展的目標,跟人人平等的目標,時不時的會產生衝突……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問題,我們的這支華夏軍,從一開始定下的目標,就是抗擊外侮,擊潰女真,走到半路,談四民,談格物,大家心裏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打敗女真人,過上好日子——最終是過上好日子,現在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感覺到身上掉下來的灰塵……”

    他們在交談中,行走中,不知不覺又到了附近的山腰上,寧毅看著張村閃爍的燈火:“另一方麵,有時候我也在懷疑,我是不是……還明白這天下的人生疾苦……”

    他朝小七笑了笑:“小七,你先回去吧,跟你姐姐的吵架,不是什麼大事,不用擔心的……回去之後,我就好好的收拾她。”

    “……哦,哦。”小七眨了眨眼睛,猶豫片刻,終於聳肩跑掉了。

    寧毅笑著,歎了口氣,在半山腰的平台上找了張椅子坐下。

    望著下方的燈火,這一刻,他的內心之中能夠無比清晰地察覺到:張村是在他意誌下發展起來的地方。

    他偶爾在這裏的街上走,偶爾看著村裏的孩童四處亂跑、追逐打鬧,可這裏能代表天下的民生嗎?其實是不行的,有時候他看見這裏,更像是看見了重生之前八十年代的機關大院。

    因為他在潛意識裏認為這樣是一種發展,所以村莊便也漸漸地變成了這樣的麵貌。

    同樣的感受,偶爾也發生在成都。

    那裏的萬家燈火,當然毫無疑問,是一種進步。

    格物學通過華夏軍的力量生根發芽,資本在其中孕育,又對格物的偉力予以了推動,令他能夠感受到穿越之前的一種力量、一種萌芽。所謂進步的意誌與力量通過他在這個世上紮根,他同時推動著兩種光明的想象,如同巨人般擰緊這個世界向前的絞索,文明的光輝遂在蜀地生根,可是隨著他用力氣將絞盤擰緊,在他的視線外圍,無數矛盾與衝突化作的阻力,仍舊能夠清晰地傳遞過來,在他的耳中哢嚓作響。

    有一部分的矛盾,在他曾經經曆的世界上,也早都出現過。在曾經承受百年屈辱的近代史上,為求進步,人們進行了更為大刀闊斧的革新,有一些激進的手段和意識,遠比如今的華夏軍要厲害,就如同曾經全盤廢除漢字、全部推翻中國文化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激進,是因為那屈辱太過漫長和沉痛,所有抵製這種進步的聲音,幾乎都要被徹底碾碎。

    可是今天的武朝,它經曆的苦難太少,沒有人能夠論證不顧一切的前進是否有必要。當寧毅不顧一切的向前推進,路途上在摩擦聲中被碾碎的,是一個一個屬於具體的人的意誌。

    如同當年在夏村,又如同當年起兵弑君時,沒有人曾做出過承諾:他們是為了為人民服務而造的反。

    當寧毅準備動手時,一切的阻礙,都隻是抽象的形容,他慷慨激昂地用進步的目標來下定決心,然而當一切向前轟然推動,反饋過來的摩擦,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這其中許多的人,他甚至還認識。一年以來,對於軍中瀆職、對於貪圖享樂的調查和處理標準,其實也都經曆了幾次的大討論和大調整。在一個一個的名單和具體的訊息麵前,寧毅所感受到的,也有無法排解的痛苦和失眠。

    我做得對嗎?分寸是不是應該這樣拿捏?資本推動了貪婪,而我又要讓官員停下來變得清廉,這中間是否也有步驟上的失誤,或者至少,它是否有更應該調整的地方?是不是應該讓這個時代沿著更符合現狀的方向發展?又或者說,幹脆強硬的推動一輪,讓四民的意誌,在自己的長期堅持中……於人民的心裏徹底紮根?

    再或者,如果我一直都這麼強硬,又能推動到什麼地方……

    他不知道曾經的偉人有過多麼複雜的思考,有過多麼堅決的意誌。

    在上一世,他曾經負責過許多人的生計,也曾經承受過普通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和考驗。

    然而走到現在,某些指責,也會讓他遲疑。

    他是真的無私嗎?能做到嗎?他住的房子,已經比一般人要好上許多,家裏有竹記,有蘇氏這樣的巨無霸產業,他有八個女人,他甚至好口腹之欲。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絞盤,在某些方麵,或許還能往前再轉一轉,可是每往前一寸,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化作名單,遞到他的案前。有一些真正墮落的當然要揪出來,可是隨著改革發展到中位數,許多事情的斟酌,就不可能是慷慨激昂的大筆一揮。

    另一方麵,三個時代的影像,偶爾會出現在他的眼前。

    來到這個時代時,他以旁觀者的心情靜靜地看著武朝,在有些方麵,他疏離地欣賞,在某些方麵,他隨意地享受,到得後來,融入了一部分,他為了這個時代遭受的屈辱,開始進入到這個世界,拯救整個社會。

    但他也沒有像這個世界的最底層一般,真正的感受過整個世道。

    隨著他對這個世界的改革,成都漸漸染上曾經中國近代的模樣,他有時候會覺得得意,甚至覺得這才是世界進步的方向,但隨著外側的摩擦聲傳來,他偶爾的也有懷疑:我還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嗎?

    認識的一些人,漸漸地走上名單,被他清理掉。也有的人走到他的麵前,跟他訴說,眼下的成都官場,已經遠比曆朝曆代都更加清明了,他將這些人打發走,心中有些不屑,但漸漸地,也在思考大眾對社會的想象,究竟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這些事情,在發動之前,他其實也曾概念性的想過。如今變成了事實,哪怕對進步的認知仍舊堅決,私人的情緒,卻毫無疑問是感到痛苦的。他有時候,想象著另一段人生裏的先賢,想象著:如果我更為清廉,更為無私,如果我的欲望更為純粹,是不是我進行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會更加的理直氣壯,更少的感到痛苦。

    曾經的那些人,他們是如何前進的呢?是在一味的慷慨激昂中前進,還是也會每天的斟酌、時常的猶豫呢?

    武振興三年,來到這個世界二十載,年過四巡的寧毅寧立恒,在成為諸多人的導師之餘,這一刻,也會感受到自己的壓力和無奈。

    事情太多了。

    他沿著月光籠罩的山腰前行,再過得一陣,回到居住的,可被稱之為“家”的小院後方,蘇檀兒正坐在後門外的橫木上等他,兩人在吃飯的時候因為蘇氏的產業而吵架,他一怒之下出門散心,但這其中,又有著更深層次的緣由。

    還得哄。

    他朝後方擺了擺手,歎息一聲,走過去,蘇檀兒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眼眶有些紅。

    “皇太後還生氣呢?”

    “哪有什麼皇太後。”蘇檀兒抹了抹眼淚,吸鼻子,“吃飯的時候被你大罵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估計明天就要被打入冷宮,蘇家人都要被誅九族了吧。”

    “哈,豬八戒,倒打一耙,在張村這裏我敢誅誰的九族啊,誰不知道這是你的地盤,跟你吵架你就敢孤立我……”

    “是你自己不吃飯,還摔碗就出去了,你出去了誰也沒敢吃!”

    “是你故意要找茬的。”

    “我就要找茬!我怕接下來我就沒茬找了!”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寧毅撇了撇嘴,拽著蘇檀兒的手往院子裏去,檀兒掙了一下,但隨後還是被揪住了,“今天要好好教訓你!”

    “你別跟個小孩子一樣……”

    “今天就這樣了,不然還不知道誰是一家之主……”

    “你別想這麼糊弄……”

    兩人身形有差,蘇檀兒險些被單手抱起來,她一口咬在寧毅肩膀上,咬不進去,腮幫鼓鼓的,被托著進了院子,上了台階。

    “你別這樣,有人看……”

    “有人看正好……”

    兩人推推搡搡的進了房間,周圍的貓貓狗狗都悄悄地看著,過得一陣,女人被扔到床上,撕了衣服。兩人老夫老妻,但偶爾如此,倒還有些刺激,隻是蘇檀兒情緒不在這裏,蜷縮成一團,目光委屈,再之後被各種擺弄,欺負得差點哭了。

    許久之後,房間裏教訓人的動靜才停下來,檀兒趴在那兒,被精疲力竭的寧毅壓著。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還是不同意你出去,這次跟上次不同,你不能去。”

    寧毅趴在那兒,歎了口氣:“還隻是個構想,就提了一句,你就對我這樣……”

    “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你最近兩年都是這樣,你覺得被一群人包圍住了,限製住了,你不喜歡秘書處調你的報紙,你不喜歡別人跟著你,你覺得自己已經不像個普通人,你心裏的事情,我知道。可是這次跟你上次假死不一樣,你離開西南,鄒旭一定想盡一切辦法殺你,另外還有軍中反對你的那些人……你不高興,你砍蘇家的東西,你欺負我,都沒有關係。可我就是不讚成你帶兵出西南……”

    被壓在身下,身上一絲不掛的檀兒動彈不得,但這一刻,寧毅倒覺得動彈不得的人是自己,他低聲歎息。

    “秦老二傷勢發作,出不去,何誌成可以帶兵,肩負不起土改的重擔,從川蜀殺上汴梁,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情況,跟這裏又不一樣,隻有我去,能夠保證事情得到最大程度的落實。也隻有保證了土改,才有可能完善一路通達晉地的後勤供應,這次鄒旭惹的禍太大了,不這樣沒辦法妥善處理……你是知道我心裏的事情,要不然你去幫我土改啊,我坐在家裏當土皇帝……”

    “你要我去,我也可以去!”

    “你去不了。”寧毅抱著她,咕噥,“我壓著你呢。”

    夜色迷蒙,窗戶的空隙透進來一縷夏夜的微風,蘇檀兒掙紮幾下,低聲道:“我要翻過來……”

    寧毅便動了一動,讓她的身體翻了過來,之後,又將她壓住了。

    女人被壓得死死的,她在黑夜微光裏仔細地看著他,伸出手來,觸摸他已經有了些白發的鬢角,過得一陣,才哽咽道:“寧立恒,你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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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7章 心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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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7章 心魔(下)

    如今的張村已經變成一個鎮子的模樣。

    從北往南,被小河環繞的城鎮像是一個水滴的形狀,機關與家屬區域圍繞北邊的小山而建,往南一路延伸,足有十餘裏的縱橫道路,幾架大小橋梁在河上穿過。

    天不亮,寧毅帶著家裏的幾個孩子出門跑步。今年十四歲的寧雯雯身形已經高起來了,她繼承了雲竹的美貌,很是漂亮的少女,隻是平日裏看書太多,眼睛壞了,戴了副傻乎乎的眼鏡,清晨被父親拖著起床鍛煉,也是搖搖晃晃,無精打采的。

    而年紀更小一點的寧霜與寧凝精力充沛,活蹦亂跳,尤其是武藝天賦不錯的寧凝跟隨著紅提練劍,如今背負木劍一身女俠裝扮很是可愛,隻是她的目標是像二哥寧忌一樣行俠仗義行走江湖,這便委實讓寧毅愁白了頭,怕她某一天也學著不孝寧忌離家出走闖蕩江湖。寧家的男孩子可以扔出去摸爬滾打,沒有辦法,但對於幾個女孩,他終究還是有私心的。

    尤其寧雯雯身條漸漸長開,平日裏看書太多,連言情小說也看,被寧毅發現之後,就很是嘮叨了幾遍,旁敲側擊的詢問她有沒有早戀什麼的。

    寧曦在成都,寧忌在福建,寧河送去了鄉下,如今能夠帶出來的雞崽子,也就是她們三人。至於作息穩定的小寧珂,她起床倒是已經起床了,喜歡往廚房跑,給廚子幫忙,說要給父親母親以及家中姨娘姐妹準備各種好吃的,她拳拳孝心,寧毅不敢打擾,但錦兒常常覺得自己的女兒有當丫鬟的傾向,讓她跟父親學習鍛煉,寧珂往往是跑到市場,買點東西便屁顛屁顛地回來幹活。

    如今寧珂十一歲,已經能夠做出好幾道讓寧毅讚不絕口的菜肴來了,除此之外,她還學會了給雯雯包書皮,給寧凝穿劍穗、做木劍,給母親補衣服等各種有用無用的技能,在班上也有極多的好朋友。

    寧毅一直保持著清晨跑步鍛煉的習慣,對於這種健身方式,也曾經跟家裏的人推銷過,檀兒、雲竹等人表麵上奉承一番,實際上不願意去,因為這樣的行為跟淑女實在相去太遠,紅提偶爾陪他跑,是出於保護的需要,隻有西瓜,在一起時他們常常一同鍛煉,途中聊起各種話題,西瓜也覺得健康——在身邊的幾個女子當中,她其實最有現代氣息,當然說白了,更像是個假小子性情。

    帶著三個小女孩奔跑數裏,折返之時,雯雯仍舊無精打采,父女四人在菜市場的旁邊買四顆白胖胖的饅頭,寧毅與寧霜、寧凝坐在路邊上啃,互相交流饅頭好甜的信息,雯雯則跑到書報店,看今天新出的雜誌,她瞄準的都是後世《故事會》一類的雜書,寧毅不阻止,隻能希望上頭的愛情故事少點。

    回到家,院子裏鬧哄哄的,三個女人就是一台戲,而按照組合數學原理,四個女人可以組成五台戲,五個女人可以組成十六台戲……雖然幾個妻子都還稱得上通情達理,但一遇到其中某個女人生氣的情況,寧毅還是會覺得腦瓜子嗡嗡的,如今幽怨的是檀兒,其餘幾人的表情便大都豐富多彩,寧毅也隻能偶爾跟她們表情交流。

    吃完了早餐,孩子去上學,其餘人等各有工作,寧毅則去到辦公室上班,他身邊的護衛,偶爾是紅提,偶爾則是杜殺。

    白天的時間多數並不屬於私人的自己。

    身居張村,整個西南的大事每一天也都在往秘書辦公室彙總。

    由於鄒旭的行動,土政的事情已經有所滯後,但仍舊有大量的村莊在這個過程裏被逐步得到洗禮,在這個過程裏被挑選出來的、支持土地新政甚至誕生了理論意識的珍貴幼苗被逐步的引入學習班——這些從農村裏被挑選出來的年輕人有的單純、有的激進、有許多人甚至並不識字,但他們發自內心的認同四民和土地的重新分配,如果沒有鄒旭的問題,寧毅會將他們捂一段時間,讓他們在學習當中變得更為成熟之後再出來承擔大事,但如今,寧毅隻能考慮將他們放入下一輪的循環當中。

    無論接下來離開川蜀的是自己還是何誌成等人,這種用土地新政篩選認同者,再以這些認同者推動改革的方式,都是他唯一能選擇的……相對健康的方法。

    會出現一些激進的人,會出現一些極端的事,但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在華夏軍中宣揚四民多年,擊潰宗翰之後,往天下傳播理念兩年,在成都方麵,也有不少的讀書人如今已經開始認同這樣的思想,但多數讀書人、或者理智派的想法,是希望整個事情始終處於一個不偏不倚的公正狀態,卻又能往積極的方向走,但事實上,寧毅認識到:如果隻是期待在和樂融融中尋求一個改良,西南社會能夠接受的進步思潮,已經快走到頭了。

    他必須往更激進的地方扳一扳,隻是說,作為有著另一個世界經驗的人,他也希望自己能夠讓這種前進停在一個不至於失控的程度上。

    世界像一個巨大的彈簧,他拖著往前走二十年,某些念頭與思潮會生根發芽,但如果隻是打算有一個和和美美的未來,今天就差不多可以停下來了。華夏軍的生產力與戰鬥力毫無疑問可以席卷天下,雖然改革尚不徹底,但隻要殺出去,整個天下的人會願意跪下來,他可以成為一個皇帝或者名義不同但實質上的皇帝,千年以後,甚至因為格物的啟蒙獲得千古一帝的稱號。

    但是,隨著格物學的先發作用越來越大,四民啟蒙的機會,也會越來越渺茫。至少在他的這一代——或者說在他的這個王朝裏——基本不會有生根的機會了。物質發達會促進一部分思想的啟蒙,但對思想啟蒙的作用和方向並不是一定的,在格物學“夠用”的情況下,學術貴族、學閥、學術腐敗和學術壟斷恐怕會覆蓋一切,儒學無非搖身一變成為掌握術語後信口開河的文科,遙想一番,他所建立的帝國,會有些像是前世遊戲當中的戰錘帝國。

    在想象當中會很有意思,但倘若落到現實裏,卻是他不大想選擇的將來。

    來到這個世界二十多年,他終於第一次的走到了過去的他完全沒有經驗的地方。

    拖著走二十年就好……

    他想。

    前進二十年,就有些東西,會生根發芽。

    然後自己,就抽身離開。

    而除了土地新政,部分完成階段工作的小組已經被陸續回收,軍隊中的後勤儲備和初步動員其實已經調集得差不多——這是在四月就陸續開始做的準備,甚至比北麵女真人的動員還要早一些——隻是一時間還沒人知道會派誰出去。

    寧毅的構想,也隻說給了秦紹謙與蘇檀兒在內的少數人知道,當然第一時間得到的都是反對的意見。

    但針對這個構想所做的布局,他已經安排了不少,例如彭越雲、例如湯敏傑,例如還有其餘調撥到關鍵位置的幾個小組,倘若自己不在川蜀,一些人也會卡在關鍵事件的關鍵位置上,控製事情不至於失控。

    倒是中午的時候,寧曦端著飯盒過來找他,父子倆坐在一塊吃了頓飯,寧曦自己做了非常美味的下飯菜,兩人都吃得很是開心。

    “初一身體怎麼樣了?要不要幹脆回張村?”

    “她的身體還好,說手頭上還有工作,幹脆過兩個月才回來,但娘不高興,跟我說下個月再不回,她就殺到成都去。”

    作為家中長媳,閔初一已經懷孕了,如今已有四個月時間,她是武林高手,身體素質極好,家人倒不至於擔心太過,可該有的緊張感還是有的。

    “她沒必要去成都,讓初一回來吧,分得太散,保衛工作不好做。倒是你,現在跑回來幹嘛。”

    “娘說您靜極思動,想要出門,她不同意,我也不太同意。”

    “你還管得了我了?”

    “吃人的嘴軟,我建議一下嘛。”寧曦笑了笑,隨後道,“其實回來,還有另外一件事,這些天,接外頭的消息,看到一篇新聞……”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剪報來,寧毅接過來看了一眼,隨後又看一眼,蹙起眉頭,隻見那是從東南福建傳過來的報紙,記錄的是五尺淫魔龍傲天在懷雲坊被炸死的事情。

    寧毅深吸了一口氣,思考了片刻,蹙著眉頭望向兒子:“還有其它的嗎?”

    寧曦搖了搖頭。

    寧毅道:“這種大搖大擺登出來的新聞,可信度能有多少,而且……京城裏出動大炮轟人……掩人耳目的目的居多……”

    “……我也是這樣想的。”

    寧曦說著,也吸了一口氣,看了這則新聞,他的內心其實也是提心吊膽,如今拿回來,無非父子倆相互安慰:“但是……爹,我擔心二弟……您知道你出去了,娘會有多擔心您嗎?鄒旭得到了機會,您就是他的勝負手,要殺您雖然不容易,但比起擊敗華夏軍來說,那可真是容易得多了……”

    寧毅蹙了蹙眉,他望著眼前的年輕人,也是屬於自己的、在這個世上的第一個孩子。曾經的寧曦乖巧聽話,從小便是沒怎麼讓家裏人操心的類型,但如今,在負責過不少事情之後,他也終於能夠反過來,給自己這個父親以看法和建議了。

    他想到寧忌,又回過頭來:“如果我出去了,你差不多就是太子,怎麼想的?”

    “我……沒想過當太子。”寧曦想了想,笑起來,“不光是爹您說,沒想過讓我當太子,最主要或許是……爹,您和娘都太厲害了,給我鋪了一條挺平的路,我最近兩年接觸過不少人,也看了不少史書,曆史上能成大事的皇帝,都苦大仇深的,他們也許在生活裏經曆了太多坎坷的事情,知道權力有多誘惑人,可在咱們家……您看,從姨娘到兄弟姐妹,他們都完完整整的,我……不覺得當皇帝有多好……這是我先前跟初一聊過的想法……”

    他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目光變得嚴肅起來:“當然,初一懷孕之後,我又仔仔細細的想了這件事。我覺得,我唯一害怕的事情,是爹……倘若你將來放下權力,別人放不過我們家,那怎麼辦……我擔心這一點。”

    他的話語坦率。寧毅點了點頭。

    父子兩這幾年相處的還算多,但如今寧毅說有了動一動的心思,這樣的見麵,就變得有些不同尋常起來。吃完飯,兩人出去散步,寧曦道:“爹,我覺得寧河會成材。”

    “嗯?”

    “來的路上,我去看了看他。”寧曦道,“他幫老崔伯搞了土政學習,還教了隔壁鄰居的兩家人識字,讓他們過了土政的考試。上個月,幾家分到了地,我過去時,寧河滿嘴都是平等,說人生來都是一樣的,就該都有土地……他挺不錯。”

    “……他才十一歲,懂那麼多嗎?”

    “或許有人雲亦雲的地方,可是爹您讓他過去學習,不就是想讓他學到這些嗎?我覺得……您該讓他回來了,具體的知識方麵,還是張村教得好些。紅姨也能放心。”

    “嗯,我會考慮的。”寧毅道,略頓了頓,“老二的事,過幾天應該還會有詳細的情報過來……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沒死。”

    “……我也這樣想的。”

    說到寧忌,又沉默了一陣。

    父子兩離開總辦往外走,張村的午後正是陰天,氛圍平靜,除了一些送來文件的官員,還遇上幾個在道路邊列隊點數的孩子,看見寧毅了,向他敬禮,寧毅便也回敬了一個。寧曦過去點了幾個孩子的名,讓他們列隊離開。

    “其實,我也仔細想過,我離開之後,華夏軍的樣子。”走到無人處,寧毅道,“這說的離開,是指我消失後的樣子……華夏軍會像是一個火藥桶,朝四麵八方炸開,整個天下都扛不住它分裂的影響,畢竟,類似鄒旭這樣的人,甚至在特定環境下能超過他的人,這裏也不是沒有。”

    寧曦蹙起眉頭:“那……爹您就不要消失啊。”他不是很愛聽這樣的話。

    “但是呢……”寧毅看著他,斟酌片刻,“但是呢……一個王朝,或者說一個政權,很多決定性的東西,它的方向也好,口號也罷,要在初代的時候就盡量的立下,如果立下了,之後的幾百年,都能有一個東西可以用。你譬如說接下來的幾十年,當格物的發展越來越迅速,內部的固化也在加劇的時候,人們想要改良,會想起我給他們留下了四民這樣的口號,兩百年後,當有裱糊匠想要進行一輪變法,他也能夠拿起四民來,作為一種旗幟,去做一些事情。”

    “爹您不是說,你希望華夏軍不是一個三百年的循環?”

    “我當然是希望,可萬一我做不到,怎麼辦?”寧毅笑了笑,“這個世界啊……這個社會,如果要描述它的狀態和真實,它不是一個明確的概念性的東西,它每時每刻都在運動,都在對抗。大家心裏的欲望、大家對物質的短期訴求,隨時都在衝刷這個世道,但是是不是讓大家不要有短期訴求?不是,國家形成的意義,就是讓大家能夠滿足自己的訴求,但是想要長期滿足,不讓分配失衡,就必須每時每刻都有人去遏製那些短視的、無法長期延續的訴求。所以寧曦,你看國家的存在也很簡單,就是讓大家的欲望在盡可能長的時間裏,得到滿足而已,執政者就像是一個會計,整天計算這個社會的收支平衡,許多年前我跟你秦伯伯說正數負數,說的也就是這些東西。”

    “這中間的欲望和對抗,它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一個社會的每個階段,都要有懂得長遠利益的人被創造出來,怎麼創造,依靠大的目標和理想嘛……所以我們創造了格物、資本之後,也必須找到一些能跟它對衝的東西。”

    “爹,儒學裏也有這樣的東西。”

    寧毅點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它若是沒有,也就到不了兩三百年的循環,但是儒家做學問的方式不嚴謹,基於實踐的經驗科學,遲早要走向學閥和學術腐敗,學術腐敗必然導致學問脫離實踐,脫離實踐之後,它無法壯大自身,那唯一的出路,就隻有閹割和打擊對手,求自洽的圓。寧曦,你要記住,這是一切衡量方式不明確的學問必然去往的方向。儒家之所以起作用,因為它是一個殼子,它中間包含了幾千年來精英個體的自覺和大量從實踐中出來的社會學經驗,但它同時也包裹在一堆臃腫無用的玄學術語裏,上限很低,配合不了格物和理智的發展。”

    他說著這些過於囉嗦的話語,目光望著身邊留了短發的青年人。

    寧毅能夠回想起孩子還小的時候,因為嘴饞偷果汁喝的情景,記得他慢慢長大的樣子,也記得他在小蒼河因為饑餓而蹙眉時的樣子,為了追隻兔子,摔得頭破血流……這是自己的孩子,寧毅一度覺得,家裏的孩子像是NPC一樣,他們承歡膝下,會慢慢的長大,但也總會圍繞在自己的身邊,聽著自己的話,而自己會順利的解決一切的事情,但事到如今,寧忌跑掉了,寧曦轉眼間也要成為父親,甚至有可能,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我希望智慧能夠從千百萬的百姓中間來,能有自下而上的力量,從此慢慢的加入這社會的運作,希望大家能為自己負責,因而能夠保障自己的利益……為了這件事,民智必須開,對於百姓天生的、毋庸置疑的權利,要給予正式的認定……”寧毅道,“但是我啊,也不是胸有成竹,走到現在,我也有戰戰兢兢的感覺。”

    “這一次出川,如果由我跟著,將來,這天下的上限,或許還能提一提。如果我不出去,未來的樣子,基本上也就可以看得清了……”

    父子倆一路前行,漸漸經過自家院落的側門處,卻見有三男兩女的五名年輕人正從那裏出來,手上還提著幾個大包小包。送他們出來的是聶雲竹和元錦兒,兩人自寧毅造反開始,擔任的工作多數都是華夏軍學堂裏的老師——寧毅也是,因此他們目前還算是同事,隻不過寧毅教高級班。

    聶老師與元老師如今也稱得上桃李滿天下,偶爾會有學生過來探望她們,這些人能在孩童時期就進入聶雲竹的班級,有的家庭算是華夏軍的高層或是元老,也有的並無家庭,五人之中,便有一男一女是父母死在了女真人手中的孤兒,他們從小蒼河時期起便跟隨華夏軍長大,基本是將學堂的老師當成了父母親,每次過來張村,都會過來看望。

    雲竹在那邊笑著揮手打了個招呼,這五名年輕人發現了寧毅父子,便也過來行禮、交談。寧毅自然知道他們是這次被召回的幹部成員,略微聊了幾句,與雲竹、錦兒揮揮手,方才帶著寧曦離開。

    一陣輕柔的腳步聲,錦兒從後方道路上奔跑過來,她手上拿著兩把傘,遞給寧曦:“你們父子倆散步,怎麼不帶傘。”

    天上有陰雲聚集,寧毅望著她轉身回去的背影。

    許多年前,他在秦淮河邊跑步,大家關係好起來以後,有幾次要下雨,錦兒也這樣給他遞過傘。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當年在秦淮河邊的事情?”

    “說過一些。”寧曦低聲道:“娘會吃醋的。”

    寧毅便笑起來,他跟寧曦說起當年跑步時發生的故事,那時候聶雲竹從青樓裏出來,帶著丫鬟住在那,花錢大手大腳,等到錢花得差不多了,想要掙,找不到門道,寧毅便給她出謀劃策,用第一輛小推車,成立了竹記。

    兩人走到河邊的亭台裏坐下,外頭的天上,已下起淅瀝的小雨。

    “握不住的沙,隨手揚了它。這是當年,跟你雲竹姨娘說過的話。”寧毅道,“那個時候,可一點都沒想過什麼四民,也沒想過,居然還會殺皇帝造反。”

    物是人非,如今麵對整個天下,華夏軍都已經一覽眾山小。

    雨幕瀟瀟的涼亭裏,父子倆又聊了許多的話題,有些話語,寧曦從小聽到大,能夠明白,也有一些東西,年輕的他仍舊是聽不明白的,但寧毅也都大致的談了談。這日下午,再去到辦公室工作後不久,西瓜回到了張村,兩人聊起了出關的話題。在所有妻子當中,她是最為明白寧毅對世人的想法,也最是支持他的改革。

    “便是你出去,危險也談不上大。”她道,“但是大姐也是關心你,可以理解的。”

    “做什麼事情都會有風險,但不能因為有風險,事情就不做了,我覺得也是這個理。”寧毅笑起來,“這麼說起來,你支持我出關?”

    “我一貫是支持你的……”

    “但是有一個事情,我想提前告訴你。”

    “什麼事?”

    “考慮到我的身體狀況目前不錯,長期鍛煉,也有足夠多的磨合得很好的安保力量,以及華夏軍目前的實力,我帶隊殺出去,風險確實是不大的,但不能因為風險不大,而不去考慮這個問題……”辦公室的屋外仍舊有雨聲,寧毅緩緩開口,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所以在離開之前,我會留下一封遺囑。”

    “……”

    “如果我出去了,死在了外頭。”寧毅一字一頓,“……寧曦,會接手華夏軍的統治權力,替我放下對於四民的執念,換言之,未來的某一天,他會成為華夏軍的皇帝,以壓製我離開之後華夏軍分裂的傾向。”

    “……為什麼?”

    “因為……我很自大……”寧毅道,“我自大地認為,隻有我,能夠把四民的落地,拉扯到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因為我生而知之。而你們,如果強行要做這件事,你們的經驗不足,做不到位的……”

    “……”

    西瓜蹙著眉頭,思考著他的話語,兩人相處已近二十年了,寧毅在她的麵前,說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話,有時候她質疑,有時候她將這些話語記錄下來,甚至給身邊的許多同誌一同參詳和思考,但對於眼前的這番話,她怎麼想,都想不清楚。

    一直到許久之後,她才緩慢的、鄭重地搖頭:“我……我不認同。”

    寧毅坐在一旁,看著她麵上認真而鄭重的神情,聽著她做出的拒絕,過得一陣,他笑了起來,那笑聲越來越大,他張開雙臂,西瓜迷惑地挪過去,坐到了他的懷裏。寧毅抱著她笑了好一陣,西瓜道:“你也知道……你的話……不合理。”

    “我當然知道,所以你拒絕,我也會覺得高興。”寧毅道,“那意味著,聽起來不切實際的理想,也已經生根發芽了。”

    “寧立恒,那也是我的理想。”西瓜鄭重地說道。

    過得一陣,她道:“你也是我的理想,所以……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說胡話,我天下無敵,怎麼會死。”

    夏日的雨,落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快到夜晚時,還有幾份工作要處理,寧毅讓西瓜先回去家裏跟檀兒等人見麵了,過得一陣,寧珂提著食盒過來,父女倆在燈火之中吃過了晚飯。

    工作漸漸處理完畢之後,寧毅也沒有急著回去,他打開辦公室櫃子的最底層,拿出一個箱子來,箱子裏有他最為機密的一些東西,他所寫的、還沒有發表的一些理論文章,有注明《XX論》或是《XX綱領》的一些大部頭,也有他陸續寫下的一些遺囑或是信件。

    走到這個位置,許多的東西都要提前做準備,即便是書寫遺囑,也不是什麼消極的事,早在小蒼河時期,他就不知道寫了多少了。

    隻是每次認真的書寫,都讓人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就好像他如同天外來客般來到這個時代,似乎也會在某個時刻,像天外來客一般離去。

    攤開一張紙,他用筆沾了墨水,在油燈的光芒中,斟酌了許久。

    “阿瓜,見字如麵:”

    他在紙張上寫下熟悉的稱呼,隨後繼續寫:

    我曾經跟你說起,我見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芒,今天,我想告訴你更為詳細的故事,為你們——為這個世界——的以後,做出嚴肅的參考……

    抱歉,拖了幾天,待會有個單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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