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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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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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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1-22 22:19:37
第一一〇六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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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才剛剛入夜,距離新虎宮不遠的院落間火光繚亂,一隊隊的衛士手持火把、刀槍在附近的街道、院子裏來來去去。

    “天刀”譚正走進院子裏,有些意外地與已經身處這邊的王難陀見了禮,隨後更加恭敬地衝著裏頭院落出來的那道身影拱手:“聖教主,您來了。”

    “哦,譚正啊。”從裏頭出來的正是體型龐大的林宗吾,“來得不慢,看來外界說你挺照顧這個侄子,所言不虛。”

    譚正微微躬身:“當年與李若缺論拳,於我刀道大有裨益,倒是聖教主怎麼……”

    “正好遇上了這場打鬥,因此從那邊趕過來。”林宗吾笑了笑,“我過來時,那刺客便逃了,但觀其身法,再問了問彥峰與他交手的經過,很像是當年的吞雲和尚。嗬嗬,沒了那身鐵甲的牽累,周侗追不上,我也沒追上。”

    說到這裏,林宗吾頓了頓,隨後才道:“哦,彥峰沒什麼事,吞雲出手刺殺,有心算無心,他隻受了些小傷,算是命大了……你且進去看看他吧,年輕人,有點挫折是好事,我看他將來會有一番成就。。”

    得了林宗吾的這番批語,譚正便拱手告辭朝裏去。這裏頭又有兩重院落,最裏頭的院子帶著竹林與山石,此時有不少竹子傾倒在地,一些是被刀鋒斬斷的,一些則是被棍棒打折,顯然經曆了一番激烈的打鬥。李彥鋒赤著上半身坐在有假山的池塘邊,上半身已經包好了繃帶,看起來傷在肩膀或是背上。

    年輕人有點挫折是好事,但最近這段時間,猴王在江寧這裏經曆的挫折未免有些多了。

    事情的發端由那次金街的廝殺開始,吞雲和尚殺了劉光世的使節古安河,隨後導致長街上一片大亂,李彥鋒起初在長街上大顯身手,後來卻不知道發現了什麼可疑人物,一路追去,廝殺過後傷勢不重,卻也頗為狼狽。

    他隨後借著金街的事情向孟著桃發飆,許昭南不得已出來當和事佬,向李彥鋒許下大量補償,而在古安河死後,他成為劉光世使團之中的實權副使,倒是得到了最大的好處。

    隻是事情沒過幾天,孟著桃於一場聚會當中主動向李彥鋒約戰。此時李彥鋒不過三十餘歲,一身猴拳功夫據說青出於藍,麵對肩上仍舊有傷的孟著桃,自然不打算退卻,結果在雙方僅僅比試拳腳的前提下,被對方打得當場吐血認負,這便是第二次受傷。

    又過得幾日,參與到時寶豐次子時維揚遇刺的事件當中,據說當場遇上了西南來的高手,雙方互毆,結果被對方打得鼻青臉腫,雖然說起來他也成功將對方逼退,但在更多的訊息中,據說那人擅長的是十三太保橫練金鍾罩,這場互毆便很難說是他占到了便宜。這是第三次受傷。

    此後便到了九月十六這日的傍晚,看來是吞雲和尚突然殺來,李彥鋒也算是反應迅速,揮棒還擊,隨後正在附近的林宗吾呼嘯趕來,吞雲遠飆離去,如此一場刺殺又以李彥鋒輕傷告終。

    綠林人刀口舔血,比武受傷本是常事,然而李彥鋒畢竟與普通綠林武者不同,他家學淵源天分也高,更是已然有了一定成就的亂世諸侯,無論武藝與智力,都算得上是這亂世中的風雲人物,也是因此,這次來到江寧的摩尼教年青一代中,譚正對他最為重視。

    但誰知道也不知道這是犯了什麼太歲,短短二十天的時間內,連續被打了四次——如今的江寧城內,能打得過李彥鋒的綠林高手,本已經算得上是這場遊戲最頂層的一撥人,如他譚正一般,輕易是不該出手的,然而——他每次受傷還都是如此的莫名其妙,令得譚正此時看了,覺得心情有些複雜。

    當然,這些心情,眼下是不可能說出口的,有人點背而已,他人生閱曆豐富,也不是沒見過。例如不死衛當中,就有個以前跟過他的副隊長,最近聽說被人兩次打爛了鼻子,天天敷藥,很是淒慘。那又能怎麼樣?你鼻子第一次受了傷,再遇上敵人,人家當成是弱點照著打,聽起來很惡劣,實際上也算是打鬥中的人之常情。

    撇開腦海中這點無聊的思緒,他靠近竹林的邊緣看了片刻,隨後便也發現了刀、棍之外第三種武器造成的破壞。

    “流雲鐵袖……這看起來確像是吞雲和尚的功夫,他是袖裏藏刀?”

    譚正回過頭去,李彥鋒倒是已經起身走了過來,他樣貌俊逸身形頎長,常年練武的身體猶如刀削斧劈般堅硬,即便最近挨了四次打,在他的臉上也並未見到絲毫沮喪的感覺。

    “袖中藏短刀,與金樓那日像是同一個人……身法著實厲害。”

    譚正點了點頭:“能在教主手底下逃脫的,普天之下也就那麼幾人了。”

    “聽說當年正叔與他,有過些往來?”

    “他是孤魂野鬼,四處亂竄的邪派高手,於中原時,有過幾次照麵,但算不得熟悉,朱仙鎮殺秦嗣源那次,他也在現場,後來逃得一條生路。此人名聲不好,教主並不喜歡……”譚正搖了搖頭,隻簡單地將事情說了一下,隨後微微蹙眉,“倒是奇怪啊,外頭說吞雲這次受了吳啟梅等人指使,因此刺殺古安河,破壞劉光世與眾人的結盟,還算說得過去。但古安河已死,他不去找其它使團的麻煩,過來殺你是存的什麼心思?莫非是劉將軍跟誰結下的私仇?”

    當初金樓事件發生,眾人說是吳啟梅請了高手過來搗亂,不希望公平黨大會順利進行,這倒也算是個合理的推測。不過到得如今,吳啟梅、鐵彥二人派出的使節團人都找不見了,市麵上都在傳他們已經暗中被人做掉,回過頭來,這件事難不成反而成了個誤會?

    譚正蹙著眉頭,一旁的李彥鋒更是心思敏捷,他或許早已想到了這些,此時倒隻是搖了搖頭:“如今這江寧城中,令人想不通的事情又何止這一件呢?”

    譚正偏過頭來:“賢侄指的是……”

    李彥鋒挑了挑眉:“這城中的局麵,到底如何收場,正叔看得明白嗎?”

    附近的院落間,因為涉及到猴王的這場刺殺,一隊隊的士兵、護衛正在朝四麵八方進行搜索追查,但與此同時,在李彥鋒所示意的方向上,大大小小騷亂、火拚的痕跡即便在夜色之中都已經變得愈發清晰。

    自九月十三,公平王何文遇刺之後,整座江寧城中的局麵,已經再次動蕩起來,甚至在短短三天時間內,就已經恢複到、甚至超過了一兩個月前最亂時候的局麵。

    因讀書會這個小小引子點起的一把火苗,開始在短時間內燒成大火。

    在野蠻發展了近兩年的時間之後,江寧的這次五方聚會,原本就是為了談事情、做聯合的。

    然而作為公平黨首腦的五位大王——以何文為首——突然像是腦抽了一樣,在這件事上不肯讓步,隨後是誰也不打算妥協的將矛盾激化開來。如果說時寶豐等四位大王公開發布緝拿讀書會成員的命令還算是在處理自己的“內政”,九月十二何文不管不顧地向其餘四人地盤發布不許濫殺的公平王令,便是直接撕破臉皮在其餘人頭上拉屎的宣戰。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居中調停,彼此退讓一步,事情原本還是可以談的,一切也都會保持在政治試探的範疇裏。然而九月十三,那場當街的刺殺似乎就意味著導火線已經燒到了火藥桶。

    在那場刺殺的行動之中,早有準備的何文並未受傷,而是調動早已安排好的人手對數十名刺客進行大規模的圍殺,雙方在長街上爆發的廝殺堪稱慘烈。而在之後的九月十四,瘋子周商手下的“天殺”衛昫文,便第一個派人入侵了掛著公平王旗幟的一條街道,負責治安的“龍賢”傅平波帶人去時,衛昫文以“早就看你不順眼”為理由,與對方展開了激烈的火拚。

    時寶豐、許昭南隨即發難。

    由於過去幾個月搶地盤的行為,城內的各個地盤本就相互錯節,彼此之間也充滿了私怨,在幾位大王之下,名義上的地盤又有直係與借名的區別。當時是因為何文的進程,其餘四位大王都配合他的動作做了收斂,許多直係地盤靜下來後,各個借名的小勢力也就再不敢亂動,因此太平了之前的半個月時間。

    到得此時,五位大王撕破臉皮,這火藥桶便再度爆發開來。

    城市當中,時寶豐、周商、許昭南三人動手最多,讓手下一撥一撥的人與何文的勢力展開衝突,但事實上,城內力量的天平並未因為三打一或者四打一的動作出現一麵倒的情況,雙方在一輪輪搶地盤的廝殺中,竟然顯得有些勢均力敵。

    這是因為相對於整個江南千裏之地的局勢,區區江寧此時仍舊隻是一處消遣用的沙盤。隨著五位大王對抗的趨勢漸漸變得明朗,從江寧發布出去的命令,除了捕殺讀書會成員或是不許捕殺讀書會成員的對抗,還有一輪輪連續不斷的軍令,這些軍令中涉及的對抗,隻會在此後十天甚至大半個月的時間後出現效果。

    當台麵上口頭的談判無法談妥,台麵下局部的廝殺便也是擺明態度的一種手段,與此同時,大規模的軍事威懾也是博弈的重要籌碼。

    這是情況微妙而又奇特的幾天時間。

    九月十五,就在城內火拚變得激烈的同時,原本預定的公平黨大會,仍舊照常召開了一輪,除了五位大王未曾參加外,如陳爵方、如譚正、如傅平波、如衛昫文、如金勇笙這些高層成員,竟都還一個不落地聚首一堂,展開了將近一天的討論與對罵。

    表麵上吵過架後,私下裏相互打探消息的情況,也最為頻繁。

    李彥鋒的迷惑其來有自。

    他的這一輪被刺殺,不過是最近幾日城中混亂局麵裏最不起眼的小事情,而即便是譚正這種跟隨許昭南已經有些時日的大光明教護法,眼下都有些拿不準局勢的走向。

    此刻的情況乍看起來,當然是時寶豐等四人就讀書會的事情逼著何文就範,但何文如此頭鐵的展開對抗,他的手上就真的沒有一點點籌碼?

    從私下裏傳出來的消息看來,最為繪聲繪色的說法,還是何文已經聯手了四位大王當中的一到兩家,準備一次性清理兩到三家出局。

    許公看起來與何文站在對立麵,但實際上,事到臨頭會不會突然倒戈呢?據說何文曾經向他說出了“我們一起幹吧”的邀請。

    九月十三長街之上的那一輪刺殺,據說就是高暢幹的,這也符合他幹幹脆脆的性格。但在另一方麵的傳言裏,高暢始終都是最有可能與何文走在一起的人。

    時寶豐與何文早就相識,平等王如今實力強大,物資豐厚,但實際上,他本就是何文手下專管物資的一係分裂出來的,前些時日以讀書會為借口,逼迫何文表態,隨後事情直接發展到這一步,又會不會是他們私下裏的設的局呢?

    包括周商,這個瘋子誰都不喜歡,人們一度以為他才是會被四打一的對象,如今縱然變成了何文,他難道就值得信任嗎?縱然他沒有與何文聯手,事到臨頭背刺同伴,那也不是奇怪的展望。

    歸根結底,這幾日人們心中的迷惑實際上還是會歸於一個問題:公平黨五係的風格各有不同,若是何文沒有將其餘幾係聯合起來,撇開何文後的四係力量,就真能合成一股嗎?

    彼此之間要進行怎樣的妥協?需要保持怎樣的默契?在這個過程裏,會出現多少的變故?

    人們並不會天真地認為四家聯手就能順利地打倒何文,更有可能的情況是,打到一半,大家或許就展開了彼此提防的混戰。

    這場大會突然變成這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與此同時,倘若能夠真正看清楚未來的走向,這也是能讓每個人獲取最大利益的機會,這件事情對譚正而言是如此,對代表其它勢力過來的李彥鋒等人而言,更是如此。

    兩人站在竹林邊聊了一陣。對於吞雲為何要來行刺的事情,李彥鋒未再多提,譚正便也不多說起,談了談許昭南的事情之後,他們又提起讀書會,何文是真的信奉讀書會的說法嗎?西南真的有插手這邊嗎?譚正與李彥鋒一麵朝外頭行走,一麵說了幾句關於那日對手的事情。

    “黑鐵神”仇書延,這是寧毅武藝最高的妾室手下的徒弟,實際上也等同於“心魔”寧毅的親傳弟子,若他確實到了,那整件事的性質,真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我也無法完全確定啊……”譚正說得認真,李彥鋒便也謹慎起來,“畢竟這人我也是第一次交手。”

    “聖教主方才問起過這件事嗎?”譚正道。

    李彥鋒點頭:“第一次是王先生過來問的,但是方才,聖教主他老人家與我搭了搭手,具體是不是,他卻沒說什麼。”

    譚正點點頭,沉默了片刻:“與心魔的對抗,是聖教主私下裏的一段心結。”

    李彥鋒看著他:“我聽說他們二位不曾交手。”

    “我跟隨聖教主時日不久,未曾親眼見過那寧毅的身手。”譚正道,“但是當年在呂梁山,是有過一輪明爭暗鬥的,後來在朱仙鎮的那一次,心魔攜大軍殺來,當時該是交過手的。那一戰……終究我大光明教上一代的高手,損傷殆盡。”

    對於這件事,譚正說的不多,那一次也是上代猴王李若缺的殞命之役,李彥鋒這邊倒也不用多提。

    他低聲道:“其實江湖上一直有兩種說法,也有說那心魔寧毅,實際上是不懂武功的。”

    “這一說法早有流傳,以訛傳訛,現在愈發繪聲繪色了。”譚正笑了笑,“眾人說心魔不懂武功,是因為他早年便開始經營軍務,出手不多。但你若追索當年,便該知道,寧毅在‘心魔’這一外號之前,尚有一匪號,被叫的是‘血手人屠’,你且想想,得殺了多少人,有多凶殘,方才能有這等滿是煞氣的外號?綠林間啊,有取錯的名字,不會有取錯的外號。更何況這些年來,我們與聖教主提起那寧毅的傳聞,他總是笑而不語,為何?你要知道,聖教主也極少跟人談及周侗……”

    譚正這樣一說,李彥鋒也就明白了,點點頭:“我聽說聖教主當年約戰周宗師,但周宗師始終不曾應戰,後來周宗師刺粘罕而死……聖教主是尊重他。”

    “他與心魔也是一般,早些年,大光明教與心魔有過衝突,幾次是咱們這邊居於下風,但兩人同為當世宗師,未必沒有惺惺相惜之感。這些年聖教主北上抗金,與西南走的也是一條路……但這次若是黑旗的人真來了江寧,聖教主說不定便要考慮與這些小輩對抗的事情,他的心思,其實比較複雜。”

    譚正與李彥鋒說起這些私密的事情,微帶白發的臉上笑起來,更為親近。李彥鋒想了想,目光堅毅:“但是家父死於黑旗之手,若有機會,我是不會放過那心魔的。”

    “有機會的。”譚正拍了拍李彥鋒未曾受傷的一邊肩膀,“聖教主也不會放過他,我覺得啊,以後天下太平了,幾位宗師,必有一戰。”

    兩人從讀書會閑聊到這些事情,之後譚正讓李彥鋒回去休息,轉身離開。出了這處院落之後,走得不遠,便也看到了正從附近宅院中出現,準備上馬車的孟著桃,兩人打個招呼,發現彼此其實沒什麼重要事情後,譚正開口:“一道走走?”

    孟著桃點頭應下,舉步前行,讓馬車在後頭跟著:“譚公從猴王那邊出來?聽說他又挨揍了?”

    “聖教主先前也在,竟沒能將刺客留下,出手的像是吞雲和尚。”譚正道,“若非知道孟兄性格,我差點要猜測,他後頭兩次挨揍,是孟兄花錢雇的凶手,如此一來,吞雲收錢辦事,也就解釋得通了。”

    孟著桃笑了笑,他性情豪邁,看李彥鋒不順眼時,當場就打了,對其它的卻是懶得解釋:“……吞雲為何要殺他?”

    “在老夫看來,有三個可能。要麼,吞雲和尚不是吳啟梅那些人請的……是劉光世的對家請的。當然,此事頗大,不好多猜。”

    “那吳啟梅派來的一幫人,還真是倒黴……第二個可能呢?”

    “吞雲收錢辦事,李賢侄得罪過的人請了他,這是另一筆交易。那這件事就單純多了。”

    “年輕人得罪的人多,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孟著桃神色平淡,“第三個可能呢?”

    “跟第二個可能差不多,他私下裏得罪了吞雲,因為某些原因,又不肯說,吞雲非得做了他,也是有可能的,李賢侄這人心思重,偶爾有所保留,咱們猜來猜去,反倒沒什麼憑據……”

    吞雲和尚行刺李彥鋒的這個舉動,如果仔細探究其實會有不少的可能性蘊藏,李彥鋒說起城內局勢,將話題隨意引開,譚正便也順著他說些口水話。其實他年老成精,何嚐看不懂李彥鋒那點小小的心思,此刻倒是微微的歎了口氣。

    孟著桃隻是一笑:“三十出頭的年輕人,順風順水,又借勢打開一片地盤,愛把聰明掛在臉上,不奇怪。”他道,“將來吃點虧就好了。”

    譚正也是一笑,兩人沿著街道往前走,前方的夜色之中,又是火拚引起的動靜,孟著桃挑了挑眉:“衛昫文又在趁亂報仇。”

    譚正歎了口氣:“孟兄弟,你說,咱們這邊,真的會與何文打起來嗎?”

    孟著桃想了想,他看著前方:“譚兄……你說,何文他是真的……想走讀書會的那條路嗎?”

    夜色之下的長街蔓延,前方的城池,煙火延綿,一片黯淡而混亂的景象。

    借著西南提出來的口號,公平黨因何文而起,也因此迅速地擴大,對於這場劇烈的鬥爭,人們都會說何文一家未必打得過其它四家。然而在西南的理論伴隨著他無可置疑的強大戰績擴散開來的這一刻,離開了何文與公平的旗幟後、離開了西南的名義之後,公平黨這一龐然大物還真能順利延續嗎?

    在這一刻,這是夜色中許許多多的人,都在麵對的疑惑。

    ……

    同一時刻,新虎宮。

    處理完李彥鋒的事情,回到這邊後,許昭南登門拜見。

    雙方對坐飲茶,在與何文決裂三天之後,似乎是仔仔細細地想過了整個問題,這一次過來的許昭南,看似閑聊的話語之中,也隱藏著極度嚴肅的神態。

    林宗吾跟他輕鬆地聊完了關於李彥鋒的事情,待到許昭南正襟危坐,開始拱手後,林宗吾微微一笑:“許公但說無妨。”

    “昭南有罪。”許昭南拱手俯身,沉默良久,“此次……擺脫王先生北上請聖教主出山,為的是在戰場之上用到聖教主的教誨。隻因西南大戰之後,那華夏軍軍人,借著周宗師的訓練之法,小隊作戰,個個皆能為斥候,此事若不解決,將來我等難以與之一戰,而事實上,公平黨五派,我方高手最多,他們性情桀驁,戰場之上不好統禦,因此一是借聖教主的智慧,訓練他們,而是借聖教主的威望,也能壓住他們……”

    “此次公平黨大會,原本也以為五方合力,會平平穩穩,接下來便可全力練兵。誰知何文喜怒無常,突然倒戈、倒行逆施……若是外頭打起來,我們其實並不害怕,但偏有一事,如今何文扯虎皮做大旗,對外稱黑旗之人已至,站在了他們的一邊……若真是如此,咱們這裏,便不得不早做準備。而若是正麵對抗真的開始,咱們這裏,能以堂堂之勢壓服黑旗的……其實並不算多……”

    許昭南緩慢而謹慎地陳述著想法,林宗吾放下茶杯,他的表情平靜,並不意外。腦海中想起來的,是這些年來,與黑旗的對抗——其實對抗早已停止,即便當初在晉地的那次驚鴻一瞥,也已算不上對抗了……

    他講茶杯轉動了一下。

    “戰場上的對抗,私下裏的經營,寧毅是很厲害的。”

    他道。

    “許公……真的決定,不與何文合作了嗎?”

    秋風蕭瑟,窗外的星光寥落,許多人都會漸漸的走到,命運的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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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21 08:35:25
第一一〇七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六)



    遠處的夜色仍在喧囂。

    丁嵩南在黑暗中巡視了一遍院落附近的哨衛,叮囑他們打起精神來後,方才回到房間裏,隨行的勤務兵奉上了熱茶,他將房間裏照明的燈火滅至一盞後,方才令勤務兵出去了……

    “去叮囑其他人,不要用太多燭火,避免引來不必要的窺探。”

    對方聽令去了。

    茶杯之中的熱水裏正逸出清新的茶香,丁嵩南捧著茶杯坐在那兒,茶是真正的好茶,茶杯卻顯得大而且粗糙在小蒼河時總是用這種大杯喝水,對茶的喜好,是這兩年在中原養成的。

    與尹縱、陳時權等人打交道的這幾年,身邊各種珍玩、貴物無數,想要女人,也是召之即來。丁嵩南便漸漸的學會了品嚐各種好茶的滋味,也漸漸的有了自己的講究,隻是對於那些煮茶、泡茶的路數,他仍舊嗤之以鼻,選擇用這種粗糙的大杯泡著慢慢喝,更像是與那種驕奢風氣的一種對抗。




    自在伏牛山確定與華夏軍決裂、分道揚鑣後不久,鄒旭便與其他跟隨的工作組成員有過幾次嚴肅的會議,會議上分析過自身擁有的能力、長處,以及尹縱、陳時權等人依仗自己的到底是什麼。

    從西南出來,自己這些人,對於軍隊的訓練、管控、經營,對組織度的掌握,是尹縱、陳時權這些官僚與大地主拍馬都及不上的本領。華夏軍的軍法過嚴,隻有責任,沒有享樂,終究悖理了人心人性的道理,但若是決裂之後自己這些人便耽於享樂,一旦沉迷太多,沒有了過去的能力與才幹,到時候,也不過隻是尹縱、陳時權等人刀下的豬羊。




    在這樣的分析與反省之中,鄒旭與其它工作組成員也是戰戰兢兢的經營著手下的勢力。一方麵承認可以有享受的部分,但另一方麵,鄒旭執政時對實績的要求依然極為嚴格,絕不允許下頭的人因享樂而耽誤事情。

    鄒旭的這份清醒得到了包括丁嵩南在內的其他工作組成員的支持,此後甚至有數名過分墮落的“同誌”被逐出了伏牛山的領導隊伍,而到得如今,在與尹縱、陳時權等地頭蛇的長期博弈當中,鄒旭所率領的軍隊係統也已經在各個方麵占到了上風。

    我的能力,如今是提升了,還是下降了呢?

    捧著茶杯,嗅著當中引人的茶香,丁嵩南進行著這樣的反省。

    若真的與西南展開對抗,結果……

    他想著這樣的事情,發了一會呆。某一刻,外頭傳來敲門聲,勤務兵又進來:“陳先生過來了。”

    “哦,讓他進來。”

    丁嵩南收拾了一下書桌,又倒水泡茶,稍稍準備好,外頭便有腳步近了。

    在勤務兵的帶領下進來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讀書人,穿黑色長衫,戴著頂帽子,看來像是個尋常的賬房先生。這是鄒旭、丁嵩南等人在汴梁等地紮下根後,吸收進來的一名讀書人,名叫陳廷。進來後關上門,雙方拱了拱手,對方才笑道:“怎麼又換了地方。”

    丁嵩南道:“得了些消息,避一避風頭。”

    “是西南的人……”

    丁嵩南笑著點了點頭:“先坐罷。”

    那陳廷點頭,往椅子上坐,對於這消息卻也好奇得緊:“來的是什麼人,可知道了嗎?”

    “錢八爺帶隊的一個工作組,不要遇上比較好。”

    “錢八爺……哦,苗疆的‘羽刀’……”昏暗的光芒裏,陳廷臉色變了幾變,隨後笑道,“若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說不定有機會。”

    關於西南的消息,雙方頗為自然地聊了幾句,表明“我並不害怕”之後也就夠了。此時寒暄已畢,對方才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口袋來。

    “我這幾日聯絡各方,打探到了不少消息。這邊有幾條已做了一輪歸總,其中一些消息若然確實,此次江寧之事,難以善了了。”

    “哦?怎麼說?”

    “丁隊請看。”書生翻開小布包,從裏頭拿出了幾疊各種各樣的載有情報的紙張,“這些是我最近幾日依靠各個渠道買到的消息,皆是公平黨五方最可靠的消息途徑中偷跑出來的,當中可信度最高的一批信息中,有這幾條關於何文的動作,頗不尋常,然後我又找到了這些訊息相互印證……”

    一邊說話,陳廷一邊將這些訊息在旁邊的桌子上鋪展開,丁嵩南拿了油燈過來,看對方一條條地陳列著這些紙張。

    “……公平黨五方勢力,看起來盤根錯節,但總的說起來,仍有幾個大的發展方向……自攻下江寧後,周商與高暢全力南進,試圖吃下臨安的小朝廷,許昭南、時寶豐二位,一位鞏固內圍,試著用大光明教的幌子蠶食公平黨內部,一位向西外擴商路,想要與劉光世等人連成一片,至於何文,除了放出消息舉行這次大會,主要做的事情是往北延伸,嚐試打通徐州,想要在徐州一片進行一次大的會戰……但是這中間有幾條消息頗不尋常……”

    陳廷一麵說,一麵選出了幾條情報來:“……丁隊你看,七八月間,‘海賢’賀淼仍舊在將麾下的船隊往太湖方向調配,這批船隊看似休整,但船隊動身之前,江北的糧價,便出現了輪不尋常的波動,往外頭說起來,這是在為徐州會戰做準備,但實際上,他們負責後勤的一把手紀欒,這個時候,正好在蘇州出現了,整肅了一輪吏治……”




    這名叫陳廷的書生原本乃是讀聖賢書的儒士,但這兩年得了鄒旭、丁嵩南的教導,對於情報的分析,也早已顯得頭頭是道。

    “……這件事情,中間可以有幾種解釋,譬如攻略徐州在即,太湖作為大後方最為緊要,因此令紀欒過去穩住局麵,但在這些消息中,我們又發現了這兩條可疑的消息……”




    “……公平黨於江南起事,五方力量最為盤根錯節的,本就在太湖周邊。我們現在基本可以確定,龍賢的五萬直屬部隊看似北進,實際上仍舊在長江以南、太湖以北沒有動彈,看起來沸沸揚揚的徐州攻略,有極大可能掩護的是何文麾下六支部隊的南移……”

    “……按照如今的判斷,龍賢傅平波的直係在太湖,旁邊對著的是許昭南的咽喉,他最大的糧倉,常州。趙敬慈的墾荒軍,此時在揚州一帶徘徊,對應的乃是鎮江的高暢主力……賀淼的水軍,兩個月以來,一直都在緊盯時寶豐的船隊……軍賢林角九,他麾下最大的部隊看起來是去了徐州,但他手下最能打的八千直係,如今就在江寧以北,拱衛何文……而實際上,最近八個月以來,何文手下沈淩練的新軍,從林角九手下抽調了大量精銳,現在誰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按照常理推測似乎是去了徐州,但實際上,靖江與江陰一帶,有很不尋常的動作,丁隊你再看這兩條消息……”

    陳廷將一些關鍵的訊息整理出來,丁嵩南麵無表情地看了,放下時,點了點頭。

    陳廷的表情有些興奮,他思維敏捷,從鄒旭、丁嵩南等人這邊學習了西南處理情報的方式後,進行了大量的訓練與模擬,這次終於是他第一次將個人的能力用於這種大事的實踐。

    “這些情報,可信度有高有低,短時間內,我們沒有更可靠的情報來源了……”他謹慎地說話,“但若是其中這些關鍵情報不錯,我有極大的信心判斷,在兩到四個月以前,何文便已經處心積慮地在為這一次大會上的攤牌做準備。這次讀書會的事情,他將時寶豐的發難頂回去,旁人還覺得他有些生硬,覺得有可能在玩什麼政治手段,讓其餘四位摸不清頭腦而自亂陣腳,但是……他可能真的沒有留餘地,他想一打四……”

    陳廷說完,安靜下來,丁嵩南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房間裏沉默好一陣。

    “在西南的時候,何文隻是個意氣書生。”過得片刻,丁嵩南緩緩開口,“如今看來,家破人亡一輪後,他還是學到了東西。”

    “……最近幾天,讀書會也有動作。”陳廷低聲道,“根據這幾天傳來的情報,自從何文開始往各地傳令不許迫害讀書會成員開始,公平黨的其餘四位都開始了明麵上的對抗,他們在大的地方封鎖了道路,開始抓捕匿藏小冊子的公平黨成員,但整個事情沒有想象的那麼順利……”




    “……過去四方抓捕讀書會成員,多以想法激進、私下裏串聯試圖往西南靠攏的人員為主,但這一次,擴大到了隻要留存西南典籍者皆有罪的範圍,各方第一時間都抓捕了數萬人,可接下來便發現,大量的冤假錯案、栽贓嫁禍……畢竟私藏書冊便有罪的判斷過分籠統,有部分讀書會成員直接將冊子扔到了對手或是無辜者的家中,也有大量以類似手段清除政敵的情況發生……”

    “……從這兩日各方傳到江寧的訊息當中,我們買出了一些,發現有大部分都是中層開始報告這類亂象的文書,有的栽贓嫁禍極其明顯,地方上抓了人,並不敢第一時間采取處置手段,這還是相對理智的。但幾日的時間下來,我們能查到的至少有十餘處城鎮或是城鎮當中的中低層勢力,主官與副手抓住機會相互攻訐,引起了火拚。”

    陳廷遞過來一份報告:“您看這裏,常熟的感化鄉,‘阿鼻元屠’中層的一名副手造反,殺了自己老大,數千人火並,但今日上午傳來這份報告,說混亂可能便是由讀書會的事件引起。兩名主官早有嫌隙,接到命令之後,第一時間互相栽贓……如今誰是誰不是已經說不清楚了,這名副手在將老大殺死後,同樣在地方上搞肅清,然後揚言要投向許昭南,他強調自己不是讀書會的叛逆……”

    “這類主官與副手攻訐引起的火拚是一個麻煩,栽贓嫁禍也是一個麻煩,與此同時,暗地裏行刺的情況也已經開始出現,一些讀書會的成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試圖往何文的地盤上轉移,但道路已經封鎖了。這些報告裏有一部分人,平素就表現出了讀書會傾向的,愛跟人談論西南思想,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跑不了了,鋌而走險直接選擇了行刺主官甚至是無差別的殺人……類似的情況也有幾十起,隻多不少,這些人都說,自己是為了公平黨的未來……”

    陳列出來的這些消息樁樁件件,丁嵩南拿著油燈,粗略地看了一陣,放下時方才開口。

    “看看這些東西,或許才是何文想要革新的主要緣由。”

    “丁隊指的是……”

    “組織度。”丁嵩南歎了口氣,“往日裏在西南時,寧先生曾經說過幾次,個人的力量有限,因人成眾,決定一個群體力量的最核心指標,也就是組織度,遠大的理想是為了組織度,嚴苛的紀律是為了組織度,一層層的監督,是為了組織度。而違反組織度的最大難題,在於人性的弱點。”

    “人皆有弱點,想要享樂,想要偷懶,想要不勞而獲,愚昧的人看不到未來的利益,覺得隻要眼前有口吃的,各種折騰毫無必要……那麼就得有宣講、就得有教化,得把道理掰開揉碎了,讓大家看到中線、長線努力的必要性,與此同時,在短期最好也能有良性的獲得,讓長中短期的利益於人性達到一個最好的平衡點,不能為了長期的利益,讓人在短期直接就不吃飯。找到這些平衡點,一個組織,才能獲得最好的組織度……寧先生曾坦言,他也不知道這個最好的平衡點,在哪裏。”

    “但是看看公平黨,組織度一塌糊塗。兩年的時間,看似碩大無朋,實則一盤散沙。五位大王相互之間沒有製約,至於五位大王之下呢?什麼八執、三才、四鎮、七殺,五位大王真的能如臂使指嗎?也不行,這些頭目,也各有各的山頭和想法,在這些人之下,感化鄉的這位中層頭目,主官與副手之間也有山頭。說白了,這千萬人的公平黨,其實更像是成千上萬個匪寨拿了幾麵旗子隨意聚合的結果……”

    丁嵩南頓了頓:“這次公平黨大會,何文鬧得沸沸揚揚,他的目的……其實不在於這四位大王,他更像是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之後,再開了一次……入夥大會?”

    他的話語低沉,也有些許猶豫。過去這些時日,天下各方將目光望向江寧,打得主意、做的猜測,自然是公平黨五方以怎樣的方式進行一輪結合,即便中間會有一場複雜的政治鬥爭,也無非是某一方或者兩方出局,而外來者以此下注,將來獲得巨大的利益。

    但若是何文的想法從根本上就不在結盟,整個事情的走向,就跟先前的預期完全背離了。

    當然,零零總總彙集過來的消息,目前還無法形成強有力的證據證實這一點,丁嵩南的想法也是有些保留的。

    陳廷那邊也猶豫了片刻:“這件事情……其實卑職也有些難以想象……雖然聽起來很大氣,但就靠著讀書會小冊子上的那些大話套話,難道還真能說服這些靠燒殺搶掠起家的人……自我革新,遵守紀律?”

    “……十年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的。”

    丁嵩南歎了口氣:“但如今……華夏軍打敗了女真人,寧先生到處兜售他的小本子,什麼四民,什麼自由,什麼農民起義的局限性、封建官僚的腐敗……這些東西在戴夢微、吳啟梅、劉光世等人的地方當然可以全都禁掉,但在公平黨,他們卻是打著西南的旗號起來的。”

    “……先前這一兩年,即便是私下裏抓捕讀書會的成員,也隻是認為這些人想要幫西南奪權,但真正公平黨的中高層裏,誰沒有看過幾本西南傳來的東西?就算是不識字的,也早就讓師爺給他們讀過書了……大家不喜歡西南,是不喜歡他來奪權,有幾個人會覺得寧先生在說假話?”

    “思想這個東西,怕的是沒人討論,一旦有人討論,總有紮根的可能,更何況……也有些人就算不在乎思想,他們也會想要跟西南下注……”

    丁嵩南說到這裏,微微搖了搖頭:“何文知道自己的公平黨出了大問題,他不滿足於江寧會談的這種各方妥協的聯合,想要進一步提升組織的成色,於是鋌而走險。那接下來就有兩個可能,第一,最大的可能是,好的口號終究敵不過人心裏的惡,其餘四位大王聯合起來將他吃掉……其實這樣一來,對我們其實是最好的結果,那個時候公平黨會真的變成一盤散沙,打完汴梁這一仗後,咱們可以圖謀江南了。”

    “但若是真的讓何文在這樣的狀況下找來了一群誌同道合的‘同誌’,拚著放血把組織度提升幾個台階,那公平黨的將來,可能真的要走上正軌……短期會亂,但長遠看來,會很麻煩……”

    陳廷想了想:“何文在外頭說……華夏軍來了人,已經站在他這邊了。”

    “早幾天我見何文,就是他提醒我,西南來的是錢八爺帶的隊伍,因此我們才轉移了地方。”丁嵩南些許哂笑,“此事若是真的,說明他一邊借西南的力,一邊也想要與咱們有所勾搭;此事若是假的,說明他嘴巴裏的話,沒幾句能信所以無論真假,至少都能說明,在政治場上,何文不是一個實誠的人,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丁嵩南頓了頓:“不過也好,這樣的人,一定有奶就是娘,隻要我們還有利用價值,他就一定會跟我們合作,反而……用不著去套什麼交情了。”

    “……那咱們接下來……投注那一邊比較好?”

    “咱們沒什麼為難的,中原大戰結果未出,自然跟戴夢微一樣,各方下注就是,若是我們打敗了劉光世,那便敞開門來做生意。若咱們輸了,所有的約定自然打了水漂……現下的情況,誰都不為難,挺好的。”

    他笑著說完這些,伸手在陳廷手臂上拍了拍:“這些情報留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辛苦了。最近兩日還有些事,等到大致談妥,我們便出城。”

    “是。”

    陳廷從房間裏離開,丁嵩南將情報彙總起來,挑亮油燈,又細細地將所有的訊息看了一遍。工作告一段落時,茶已經涼了,他沒有再加熱水,喝了兩口,走出門去,外頭的夜色已經更為深邃,城市的遠處偶爾傳來一陣響動,激烈而又詭異。

    他在屋簷下走了走,去到院落邊緣,又下意識地巡視了周圍的哨衛。眼下的城內並不太平,原本的民居都已經打起了架子,哨衛隱藏在猶如城牆一般的黑暗當中,丁嵩南在黑暗裏的高處停留了一陣,想起了過去在集山度過的日子。

    在方才的交談裏,能夠看得出來,陳廷對西南的話題是非常感興趣的,但事實上,對於自己這些西南出來的人而言,對那片地方的訊息,終究像是帶著奇怪的忌諱。

    在伏牛山、在汴梁等地,鄒旭跟自己固然會坦率地分析西南的弊病、對於人性的過分壓抑,在陳廷這些學員麵前,也總是說得很坦率,仿佛因此就能夠避開心中的恐懼。但在今天的對話裏,其實雙方也一直在回避最重要的可能性。

    倘若華夏軍真的來了,遇上了,該怎麼辦?

    作為一個勢力的華夏軍,目前到底是以怎樣的態度對待自己這邊?

    作為敵人,自己有資格去麵對他們了嗎?

    對這些問題,自己在嚐試繞過去,這是心中的恐懼所致他以從西南學來的自我審視之法分析著自己,努力地總結。

    然而,希望終究還是有的……按照西南那樣嚴格的規矩,死板的律法,終究是到不了未來的。按照寧先生的說法,在人性的弱點與長期利益的博弈中,他沒有選擇老牛頭那樣激進的做法,也沒有像公平黨這樣,直接大規模地打土豪分田地雖然他早已掌握了這一武器他選擇了一個華夏軍目前能夠掌控的度,但會不會這個度對於這世道,仍舊是過分嚴苛的呢?

    或許最終,他的設想會崩潰,而鄒旭與自己這邊,等而下之,卻能夠長存於世?

    會不會……他能夠容忍老牛頭的激進,能夠容忍何文的極端,甚至能夠容忍戴夢微的保守,最終也能夠容忍鄒旭這邊的道路呢?

    城市在黑暗裏喧囂不定,丁嵩南站在這黑暗中,心緒不寧地眺望遠處。

    ……這亂世會去往何處呢?

    在這同樣漆黑的天幕下,城市的北端,何文亦在高高的樓台上沉思遠眺。

    東北邊,高暢回絕了一眾兄弟狂歡的邀請,喝了些許的酒,在無人的大堂裏安靜地坐著,黑暗之中,他的眼神倒是愈發清澈起來。

    新虎宮,許昭南拜訪過林宗吾之後,又開始了一輪輪秘密的召見。

    時寶豐看過了次子時維揚的傷勢,坐了馬車,穿行在下一輪拜訪的道路上。

    周商坐在老舊的祠堂裏看書,偶爾會有人送來這樣那樣的訊息。

    林宗吾在夜色裏練拳,他的步伐與拳法緩慢,袍袖揮舞,如在千鈞的水中。

    孟著桃照例去看過了癱瘓的師弟,他尚未蘇醒過來,大夫說可能醒不來了,師妹等人在院落裏的屋簷下仇恨地看他,院落裏掛著燈籠,假山與矮樹都在光裏模糊,讓他想起萬家燈火。

    猴王李彥鋒帶著傷勢練拳,依然虎虎生風。

    更多的人,在混亂的黑暗裏廝殺……

    ……

    眾安坊,聚賢館外街頭的小廣場,嚴鐵和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前方的轉角,看見昏暗之中的景象時,他將身體靠在了轉角處的牆上,猶如失去了站著的力量。

    嚴雲芝從後方過來,試圖去攙扶他,被嚴鐵和用力推開了。

    “滾。”

    他虛弱地說道。

    前方的小廣場的台子上有一具一具的屍體。

    幾日前,為了引嚴雲芝的出現,金勇笙暗中找人打傷嚴鐵和,設局為餌。時維揚的手臂被砍斷後,適逢其會的黑妞等人順手救走了嚴雲芝與嚴鐵和,試圖打聽清楚這小姑娘與寧忌之間的八卦。

    時寶豐隨即抓住了所有自嚴家堡過來的隨行人員,到得今天,這些人被悉數殺死在眾安坊外的這處刑場上。

    江寧城內的情況愈發複雜,他籍著讀書會的事情發難,原本是希望城內合作的進度變得更加深入,然而公平王那邊的狀況已然失控,寄予厚望的次子斷臂重傷。有關於嚴家的些許體麵,時寶豐終於不在乎了。

    “你……”昏暗的光芒中,嚴鐵和雙目似血,指向了嚴雲芝,“都是你……害死他們的”

    嚴雲芝雙拳緊握,嘴唇抿成一條線,目光微微地顫抖。她溶在黑暗裏,久久的沒有說話。

    不遠處,黑妞等三人也在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宇文飛度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操蛋的地方……”

    ……

    城市的另一端,猶如乞丐般的曲龍珺趁著夜色回到了“白羅刹”所在的破院子附近。衛昫文所下的百一抽殺令在城內已過去了一輪,她便悄悄地返回,想要看看這裏的情況。

    破院子的那邊亮著火光。

    她在黑暗中靠近了那邊,而在道路的不遠處,霍大娘的屍體被吊起在街道上,這處院子被攻破了,一些女人被殺死在血泊中,也有些仍舊活著的,此時被繩索綁了脖子,成排地跪在院落外的街頭,她們身上被淋了屎尿,在深秋的寒風中這些身形枯瘦的女人有的顫抖,有的低聲哭泣,猶如將死的骷髏。

    攻破院落的人們,依稀打著“高天王”的旗幟。

    自女真第四度南下後,這些女人經曆過各種慘劇,而在此後的過程裏,她們加入“白羅刹”,也製造了各種殘酷,但這一刻到來的並不是報應,映在曲龍珺眼中的,猶如地獄的惡鬼相食。她身體發抖,蜷縮在街頭的角落裏。

    在西南恢複自由之身後,她囿於父仇,唯一想到的去處,是回到江南。

    ……已沒有江南了。

    ……

    夜愈發深邃。

    子夜時分,何文與悄然而來的人完成了秘密的交談。夜行的人離開之後,他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隨後喚來隔壁房間的幕僚。

    “放出消息吧……下一次的大會,我會到。大家關心的事情,我會……給所有人,一個徹徹底底的交代。”

    幕僚應諾去了。黑暗之中複又回歸了沉寂,何文坐在夜的深處看向很遠的地方。

    城市的暗色與天相接,偶有波瀾,猶如在深沉的海底,向上眺望……

    毀滅的可能在那邊俯視著他,但無論如何反複的回想,他所重視的那些人們,也早已歸於黑暗了。

    管它的……

    他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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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1-12-21 08:36:02
第一一〇八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七)


    日與夜循著時間的軌跡交替了一遍。

    古老的城池在火紅與灰黑之間便又浮沉了一輪。

    在江寧城的邊緣,秩序已愈發混亂不堪,規模大大小小的火拚與廝殺偶爾爆發一陣,隻有隸屬於公平王“龍賢”傅平波以及“軍賢”林角九麾下的隊伍仍舊在嚐試維持秩序,驅逐廝殺者,但偶爾,即便是這些執法隊,也會遭遇到成群結隊的挑戰。

    城市內圍的核心圈還保持著一定的太平,比武大會已進入半決賽,優勝者們時不時的還在金樓設宴,對於參加這次熱鬧的俠客們來說,這裏固然有些亂,可亂得越厲害,也越是吸引了天下人的目光。就江湖人而言,能參與這樣的盛會,隻是無尚的榮光,至於在這樣的狀況下如何保護自身戰爭都沒來,些許的殺人越貨、街頭火拚,又算得了什麼?

    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說的。

    當然,對於公平黨五方這次江寧大會的進度,更多的人實際上鬧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五位大王相互之間發生了衝突,大會上鬧得不可開交,因此城內的狀況也愈發惡劣這是許多人都更能接受的結果。

    即便是從各地而來,嚐試下注結盟的各方勢力,多數也是將這次因讀書會而起的摩擦看成了一場普通的政治博弈。台上博弈,台下就會動手,等到談妥了,所有的衝突方自然都會偃旗息鼓。畢竟過去和樂融融的公平黨一直都發展順利,江寧的大會又造了這麼久的勢,總不至於因為某方的任性就真的談崩了吧?

    人們或迷惘或狂熱地參加到了這次廝殺中來……

    當然,九月二十,公平王將要攤牌的訊息在城內傳開並醞釀了一日,所有人都大概明白,事情將要進入新的階段了。

    這一天的比武結束後,城市內圍各方的慶祝與外圍的衝突與廝殺都愈發激烈,各式的喧囂猶如狂歡,直至淩晨才偶有平靜。尋仇者們趁著這“最後”混亂的當頭各行其是,也有幾位大王麾下的中層團體,也嚐試在公平王表態前,炫耀自己的力量與肌肉,以期待在正式的談判中給予上頭更多的籌碼。




    人們來來去去,慘叫聲、呻吟聲響起來,又在喧囂中漸漸的消失,鮮血流淌、鮮血幹涸……五湖客棧廢墟前的橋洞下,躲在這裏的人們也見證了一場場的鬧劇,那些身影時不時的出現,時不時的消失,有時候在視野中倒下,有的人摔下石橋,屍體順著水流遠去……

    陽光升起來時,城市似乎平靜了一陣。經曆了幾天的混亂,河堤上方的道路上滿是垃圾,河堤那邊被燒毀的廢墟裏,有流民打起了棚屋,依靠簡陋的條件暫時居住,而沿著廢墟過去,更多仍舊成型的院落周圍,都已經豎起圍牆、堆起攔阻,隨時都有人在上方巡邏了。

    混亂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過來。

    “站住!”

    “別讓他們跑了……”

    “宰了他們……”

    亂糟糟的。

    清晨的霧氣剛剛散去,此時從道路上首先是跑來的,是背著包袱、身上帶傷的三道身影。七八名江湖漢子追逐在後方,這些人各持刀槍,其中有兩人的身後插了“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的旗子,大聲呼喝、儼如流匪。

    道路旁的房舍後方,有人從圍欄後方探出頭來,打量這混亂而又尋常的一幕。五湖客棧廢墟裏的棚屋當中,眼見變故過來,幾名握有刀槍的漢子便也在廢墟邊上相攜而立,緊張地觀望動靜,也保護後方窩棚裏更為孱弱的家人。

    “救命啊……”

    被追逐的三人身上傷勢有輕有重,其中一人鮮血淋淋,滴了一路,他們一麵奔跑,一麵帶著哭腔向四周求救……但眼見後方那“阿鼻元屠”的旗幟,周邊的房舍間也沒人敢在此時出頭,隻是警戒對方不朝自己這邊過來而已,至於後方的追逐者,一麵奔跑大喊,一麵也在大量周圍,時不時的露出警告的神色,甚至開口大喝:“看什麼看!”

    “阿鼻元屠做事”

    “抓捕讀書會逆賊”

    河畔的橋洞邊,小光頭攀在路旁同樣看著這一幕。背著包裹的三人奔跑過去了,隨後是追逐者也呼呼喝喝地過去。他回過頭去,河畔正在燒火,彌漫著一股藥味。

    小和尚朝坐在火邊的大哥龍傲天道:“阿鼻元屠又在殺人。”

    橋洞之中,躺在那兒的兩道身影都像是進入了彌留狀態,女子月娘的身體在昨晚抽搐了好一陣,暈厥後已許久沒有動彈了,薛進蜷縮在一旁也不知道有沒有睡下他的狀態隻比月娘稍好缺食少藥,長期心力交瘁的狀態下,人的意識其實也已經變得迷迷糊糊的,寧忌也無法從呼吸上辨別他的意識是否清醒,他坐在藥罐前,也像是呆在了那兒。

    “阿彌陀佛。”小和尚低吟了一聲,“小衲知道師父為何讓我來這裏了……這也是眾生相。”

    他過去在晉地長大,晉地也鬧饑荒,也打仗,甚至人人相食,但並不像江寧表現得這般狂暴而混亂。

    剛剛來到這裏時他甚至覺得這裏是有希望的,人們都想獲得一個好的前程,但越是這樣,人們相互之間的廝殺越是激烈,甚至大部分時候,都表現得更加莫名其妙起來。

    “我已經開始討厭這裏了。”

    過了一陣,橋洞那邊的大哥“龍傲天”才帶著厭惡地說了一句,隨後道:“……他們又回來了。”

    他後半句指的是另一件事。話音才落,便見有兩人從河堤邊下來,探著頭朝橋洞這裏打量了幾眼,這是之前追逐者裏的其中兩人,一人背上插了旗子,他們看看這裏,又扭頭看看另一側路邊廢墟中的小營地,確定雙方應該不是一夥的。

    “哎,這裏有兩個小崽子……”

    “他們竟然有藥……”

    亂世之中,藥是金貴的東西。

    兩人拿著武器朝這裏過來,看看橋洞下沒有動靜的兩個大人,心中已然有了計較,這看起來像是一家人,兩個大人都病了,或許是拿最後的家當換了些藥材。

    “喂,你們的爹娘……”

    背後有旗子的那人開口說話,年長的少年人盤腿坐在藥罐邊托著下巴,依舊沒有動靜,小光頭背對兩人,歎了口氣:“阿彌陀佛……”他伸手拿起地上的棍子。

    “……他們可是生病……”

    兩人一麵說話,一麵前行,小和尚手中的長棍刷的朝後一伸,簡簡單單地擊中了走在前方那人的小腹,收回,再朝上方閃電般的一點,敲在稍後方那背後插旗者的喉結上。

    “喔……”

    “嗚……”

    這兩下出棒簡潔而又快速,幾乎看不到多少時間差,甚至於小和尚都沒有仔細看過敵人。兩人一個捂著小腹蜷縮在地,一個捂住脖子仰麵而倒,隨後在地上翻滾,俱都發不出什麼聲音來。

    “阿彌陀佛,小衲也覺得這裏有些煩,不過人間的修行,或許便是這樣……”

    他將棍子放在一邊,無聊地坐下來。

    兩道身影在後方的灘塗上翻滾了一陣,漸漸的躬身起來,有人開始低聲喊痛,有人艱難地咳嗽,此時另外的幾名追逐者返回來了,他們有的站在河堤邊的路上,有人從上頭下來,看著橋洞下的情景,驚疑不定。

    “喂……”

    “喂喂……”

    “怎、怎……怎麼了……”

    “我等乃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什、什麼人幹的……”

    地上的兩人被同伴扶起來,被打中喉結的背旗者伸手恐懼地指向橋洞下,另一人已經能夠發聲:“點子紮手……小、小心……”

    藥罐邊的少年放下托著下巴的手。

    “這裏是我的老家,我娘親最喜歡的地方……他們在我的心裏拉了屎。”

    寧忌這句話說完,目光才轉向這邊的幾人,隨後站起身,帶著冷漠的神色地朝這邊走來。他的身形不高,也沒見任何的兵器,隻是步伐從容得不似普通人。

    河堤上下的幾人悚然而驚,相互望望,不少人更是警惕地瞧了瞧四周,隨後,隻見堤上道路邊另一名背了旗子的人變作肅容,朝來時的方向張望,揮了揮手。

    “走,咱、咱們隻是抓捕逆賊……”他道,“不、不要擾民……”

    其餘幾人連忙扶著兩名傷者從堤下爬上去。

    走過來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但隨後還是冷漠地望著這些人,看著他們爬上街頭,陸續跑掉了。

    連續在這邊幾天時間,類似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遇上,兩名少年已經毆打過不少人,將人嚇跑的時候也有幾次,此時麻煩暫時解除,但心情未必算好。寧忌走回橋洞下,情緒低落地望著氣息虛弱的月娘。小和尚盤腿坐著,低頭數自己的腳指頭。

    “聽說是那個叫天殺的壞蛋出了什麼事,所以閻羅王這頭的人都很生氣,今天又要亂打架……”

    “出不出事他們都要亂打架。”寧忌道。

    他的話語說完,地麵上月娘的身體忽然有了微微的動靜,她的手動了動,隨後身體抽搐起來,抖動幾下,喉間“呃”的發出了聲響,隻見她眼睛睜開了,露出虛弱而痛苦的神色。

    寧忌蹲下身去,連忙檢查她的問題,但事實上,他過去接受的多是戰場急救的醫學知識,對於重傷瀕死見得最多,對於月娘這種長期被虛弱病痛折磨到幾乎油盡燈枯的人,實際上是沒有多少心得的,如今也不過是強行續命而已。

    聽到這陣動靜,蜷縮在地上的薛進也醒了過來,他忙亂地爬過去,試圖幫忙。

    橋洞下一陣的手忙腳亂,過得一陣,寧忌從月娘的喉間吸出一口痰來,才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救回。薛進抱著她坐在那兒時,這身形枯瘦的女人睜著眼睛望著他,那眼睛大大的,或許是從死亡的邊緣再度回來,她的臉上竟微微帶了一絲潮紅,呼吸間的神色竟也似沒有那麼痛苦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薛進,目光猶如嬰兒,過得一陣,又在薛進的懷裏微微搖了搖頭,她還是將眼睛睜開,這次是緩緩的望著橋洞外的景象了。經曆了這些天的混亂,橋洞朝外望去,先是幾根破敗的雜草與飄著淤堵物的黑色河水,河堤上方,黑色的城池沉甸甸的壓在這片土地上,一根煙柱升騰,看起來,也像是一片正在焚燒的垃圾。

    薛進流著眼淚,過得一陣又要磕頭,寧忌阻止了他。他道:“我要出去找藥。”

    小光頭送著他從橋洞下出去。

    “我去找找屎寶寶。”他才跟小光頭道,“看看他們家過得還好不好。”

    “不是去找藥嗎?”

    “……沒有藥了。”

    連日以來城內一片片的混亂,附近醫館的藥材早已用盡,甚至連大夫都在混亂中被殺了幾個,如今還想搶藥,得去軍營裏了。更重要的時,寧忌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藥才好。

    他給小光頭留了幾片老參。

    “……阿彌陀佛。”小光頭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聽說他們今天開大會。”

    “……追悼會也是會。”

    寧忌皺著眉,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

    “……早些時日,大哥你這邊讓我調查的消息,眼下已經核實了幾條……對於沈淩手下那支新軍,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在靖江……看來公平王處心積慮,早有謀算……”

    陽光已經升上去許多,江寧城中用於開會的大宅子中人群聚集,“怨憎會”裏的副手與孟著桃走到隱蔽的角落當中時,方才以極輕的聲音簡略報告了一些事情,隨後將寫了消息的紙條交給他確認一遍。

    孟著桃將紙條收進衣袖裏。

    回過頭時,這處院落當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天刀”譚正、““寒鴉”陳爵方、“武霸”高慧雲、“五羅斬”唐清花、“沱河散人”許龍飆等俱已到了,此外還有各種中高層人員。

    許龍飆等人與他打了個招呼:“老孟,來來……何文說要坦白,不耍花樣了,你覺得他想要什麼?”

    “隻要有的談,就是好事情,就怕他藏著掖著打啞謎。”

    孟著桃笑著與眾人聊了一陣。

    過得片刻,“轉輪王”許昭南的身影出現在院落當中,眾人都與他抱拳打招呼,進入這處院落大堂時,孟著桃方才排開眾人,走了過去。

    跟隨在許昭南身邊有四道身影俱都帶了兵器,見靠近的是孟著桃,都笑著讓開了一些。

    “許公,有些消息,私下裏說說。”

    “好,去偏廳。”

    許昭南點了點頭,率先進去,孟著桃於其餘四名侍衛跟隨而上,都進了房間後,許昭南與孟著桃走到一邊,卻也笑著朝不遠處四名侍衛點了點:“都認識,沒有關係,你說。”

    孟著桃點頭,從衣袖中拿出情報:“剛剛報上來的消息,沈淩的人十有八九在靖江,這支新軍練了一段時間了,戰力難說,若是真的,何文發飆,也是做了準備的。”




    許昭南拿著看了看,眉頭蹙起來,隨後才道:“跟我這邊的消息差不多……不奇怪,他何文能走到今天,又不是什麼三歲孩童,連咱們下頭的混混都知道談判之前多打幾仗才有籌碼,他要是手上沒有刀,誰會聽他嘰嘰喳喳。”

    “我手下湯瑞那撥人正在往太湖趕,我會下個急令,讓他們轉往江陰附近協防。”

    “嗯,幹得好。”許昭南拍拍孟著桃的肩膀。

    “許公你說,何文今日,會說些什麼?”

    “管他說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他願意說,願意談,咱們就總有辦法……總不至於他說了就要算吧?”

    “……我看沒那麼簡單。”

    “簡不簡單的,也隻能這樣。”許昭南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反正……他有準備又怎麼樣,屯兵靖江屯兵太湖,如果真的要打,何必等到今天,十天前突然動手,又或者兩個月前突然動手,大家都沒有準備,他當然可以占一時便宜。但是說白了,四打一……大家讓他砍一刀,死的也是他。”

    孟著桃點了點頭。

    兩人從偏廳走了出去。

    院子裏愈發熱鬧了。

    巳時,大會召開,眾人進入會場。

    ……

    公平黨大會的主會場,定在這處江南大院最為寬敞的一片廣場上,為了召開這次的會議,眾人在院落廣場上方搭起了一片巨大的棚頂,一排排的桌椅在這處寬敞的空間當中圍成一個大圓,以何文為首的五位大王坐在最核心的五張木桌旁,而隸屬於各方的中高層人員分布其後,此外還有諸如“大龍頭”等新興團體的代表參差其間。

    兩天開一次的大會,到九月二十一這天,已經開到第十一場。前頭的幾次開得還算順利,到得時寶豐挑出讀書會的由頭後,整個大會便陷入了僵局,幾位大王已經有好幾次沒有參加,任由中高層成員每隔兩天到這裏來一次罵仗。




    今天何文回歸會場,於是許昭南、時寶豐、高暢、周商四人也都到了。會場當中變為涇渭分明的五方,氣氛廝殺,不多的幾名小勢力的代表,此時隻能躲在後方安靜地觀望。

    幾句客套的寒暄之後,一襲灰袍的何文在讓人放下一大堆資料後,開始發言。

    “……從這次公平黨大會召開時起,我就提出了幾個問題,是我們這次大會必須要解決的難題。這些時日,各位兄弟就這些問題討論了很多,也有人問我,具體是一個什麼想法,我今天,就把所有的想法,都明明白白地說給大家聽一聽。”

    何文拿起一個本子,拍在了桌子上,隨後卻將這個本子推開,伸手將旁邊一大摞的記錄材料挪了過來。

    “但是在說解決的想法之前,我要仔仔細細地跟大家說一說,我們公平黨出現的問題……濫用權力、隨意屠殺、土匪行徑、手足相殘、強搶民女、巧立名目、腐敗貪汙……樁樁件件,這是從去年起事開始,我著人調查、收集的我們公平黨的各種劣跡……的一部分!”

    何文的手指在那摞資料上點了一下:“我,一樁樁的給你們念,然後我們再來看看,怎麼解決他。”

    人群之中,有人偏了偏頭,有人蹙眉,對麵周商啪的鼓掌:“好”

    便也有人鼓起掌來:“公平王大氣!”

    何文目光平靜地翻開第一頁:“我們大部分的問題,一定是出在打土豪分田地這件事上,去年八月,常熟海虞縣,仗打完之後,人家態度良好,願意交出所有的東西,我們殺人全家,對方家中女眷是悉數被J殺,男的,被虐殺,具體的過程是這樣的……”

    何文的手指點向許昭南,許昭南豎起大拇指:“公平王願意說出我們的問題,是好事啊!”

    會場之後隨即便又響起了掌聲,何文看向那邊,他沒有等到掌聲停息,照著資料上的記錄平靜地開始陳述。

    公平黨打土豪分田地,自然也是有一輪基本的規定的,例如在打仗時難免會有誤傷,又或者第一輪抄家,也往往會出現誤傷,這個並不難理解,但在第一輪抄家過後,對方既然認打認罰,那要處置罪人,便必須有一個罪名了。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底線,但在實際的操作層麵,各地自然都有出格的做法。

    去年八月出現在海虞縣的這件事情也隻是眾多事件中的一例,第一輪抄家其實已經殺了地主家不少人,但過去的士兵並不滿足,兩天之後又將已經查封家產但暫時還沒有趕出院子的地主家眾人悉數虐殺……這是明麵上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去的事情了,畢竟就連周商這般好殺的人,一旦上了明麵,也會組織“白羅刹”栽贓後再以群情激奮為由殺人滿門。




    但這樣的事情,並非孤例,沒有約束的各方流民,私底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或者說,尤其在有了“公平”的名號之後,得不到約束的人們會更加熱衷於做這類事情。

    何文坐在那兒,將這些搜集上來的案例,一樁樁的念下去。

    偶爾有人鼓掌,偶爾有人嚐試打斷,但何文不為所動,繼續往下念。

    會場中的氛圍變得無聊起來,許昭南等人坐在那兒,反而開始笑了。公平黨各方的情況,大家都知道,或者說,在大規模煽動流民無序擴張的階段當中,這些問題是必然出現的,到對方家裏搶了東西,殺人全家,何等順手?攻破了一處城鎮,監督的力量不夠,找幾個女人玩玩,又是何等正常?說不對自然是不對的,但擴張如此迅速,誰能管得住這些?

    何況大家今日坐在這裏,不就是為了管住這些事麼?至於這些事情落在誰的頭上那都是情有可原的,未來改正就好了嘛。




    何文朗讀,眾人先是鼓掌,隨後聆聽,接著有人開始打起嗬欠來,時間在這宣讀樁樁件件案子的無聊進程中逐漸流逝,到得正午時分,何文合上資料,宣布暫時散會。眾人在各方的院子裏吃過了午飯,商議一陣,下午的會議開始,便聽得何文又開始嘰嘰喳喳的念案卷。

    未時將盡,何文才將沒有念完的資料緩緩合上,他喝了口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眾人便又鼓掌。

    何文等他們將掌聲鼓完,他將最開始的本子拿了出來。

    “……這兩年以來,公平黨出現的問題,多的數不清楚,我也念不完……但根據這些問題,在這次的公平黨大會上,我希望我們能盡快的,出現這些變革……首先第一項,我們要有更細致的律法和原則,這些原則當中,有一些最關鍵的點,我覺得,是這樣的……”

    許昭南等人正襟危坐起來,但隨後,隻聽得何文又是一段既長且臭的廢話,諸如對抄家步驟的規範、諸如不許濫殺、不許以公器尋私仇……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大家在談的事情,即便是周商,也都是支持這些條文的。

    “……第二項,知錯就改……我們能不能立馬做出一些行動來……”

    此後便又是“組建監察院”、“確立投票機製”、“決策令行禁止”、“設立新的執法隊”等各種各樣看來細致的想法與提議。

    眾人一陣一陣的鼓掌,許昭南、時寶豐、周商等人偶爾不嫌事大地叫好,目光之中,倒是變得有些迷惑起來。

    申時過了大半,何文一口氣將樁樁件件的革新思路大致介紹了一遍,略告一段落之後,會場中一片迷惘與竊竊私語,這些東西的思路有普通的、有激進的,有不少也汲取了在西南的經驗,但無論如何,真要執行下去,取決的都是人、是掌權者的意誌,他拋出這些來,眾人雖然不會全盤接受,但談一談聊一聊,也不見得有什麼需要藏著掖著的東西嘛。

    那竊竊私語聲正在變大,陡然間,周商拍案而起。

    “說得好!我讚成公平王的說法!”

    周商手一揮,大聲呼喊,過得一陣,他環顧四周,攤開雙手。

    “我還要補充的一句是,我周商這邊是最公平的!”

    許昭南那邊也笑起來:“我基本讚成公平王的想法,當然,其中有幾條,我們可以慢慢聊嘛。”

    一群人紛紛表態,有的提正麵意見,有的提反麵意見,何文坐在那裏看著這一片喧嘩持續了許久,他慢慢的開始拍打了桌子,漸漸的讓會場中的聲音安靜下來。

    “……看起來,各位兄弟、各位同誌……都讚成我何文的想法,我們的公平黨,不扭轉桌子上的這些問題,是不行的了,看起來諸位都讚成,我們必須有錯就改,必須令行禁止,我們必須有更細致的律法規條,也必須有更加嚴格的執法和監督體係……”

    “我讚成這個說法。”

    “可以聊嘛,可以聊……”

    “律法條文,一步一步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表態,許昭南等人則坐在那兒看著他。何文點了點頭。

    “好。既然大家都承諾了,要有錯就改,我們接下來可以慢慢的推這些條文,慢慢的商量,這些東西要怎麼組建……與此同時,就在我們開會的時候,有一件事情,鬧得很大,我們就必須讓它停下來……”

    他頓了頓:“關於所謂讀書會的那些人,他們也是公平黨的正式成員,他們隻是看西南的一些書,討論一些有道路的話,關於他們討論的東西,很多跟我說的是一樣的……過去的幾天,我們當中的有些人,仇視他們、抓捕他們,而且沒有經過審訊,就直接要殺掉他們,這在之前的公平典上,也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一件事情!看來大家同意,這件事必須馬上停止。”

    許昭南看著他:“我覺得有道理,這件事,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由大家說一說具體該怎麼做……”

    何文手掌落下:“既然大家都說這件事錯了,而且大家承認有錯就要改,那首先必須把這件事停下來,我不管過去這幾天我們當中的某些人,抓了多少讀書會的成員,我以公平王的名義要求,立刻把這些無辜的同伴、我們自己的兄弟放出來,不許再殺無辜的人。對這件事,我已經安排了人手,從明天開始,首先在江寧城內,絕不能再出現這些事,而從明日開始,也會有人在城內接受這類錯事的喊冤和訴訟,但凡有知錯不改的,又或是太過惡劣的冤假錯案,我們都會受理,而這些亂來的人,就會是我公平王、公平黨的敵人!”

    始終沉默的高暢開了口,他聲音渾厚:“這麼大的事,不能不商量著來吧。”

    何文攤開手:“如此對的事情,請諸位支持我!我們就從有錯就改開始。”

    “誰對誰錯,難道就讓你公平王一個人說了算?”

    “讀書會是我們自己的兄弟,殺自己兄弟的事情當然要立刻停下!”何文笑了起來,“各位剛才都說了,要有錯就改。這件事我已經起草命令,無論如何,明日發出,但凡連這件事都不認的人。我公平王何文也不認他,明日誰不停,誰就不是公平黨人!”

    何文雙手按在桌子上,聲音在會場裏回蕩。他在會場當中內力算不得最渾厚的,但畢竟公平王以決裂的姿態發飆,除了其餘幾位大王,一時間也沒什麼人好直接杠上他。

    許昭南坐在那裏,眉頭緊蹙,目光嚴肅;

    高暢坐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麵無表情;

    時寶豐臉色抽動,臉上的肌肉抽動著,看起來像是想笑,但雖後又變得凶狠,他似乎沒能考慮清楚是該和稀泥還是要撂狠話。

    有的人細細碎碎地低語:“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嘿……”

    有人笑了起來,手猛地一抬。

    轟的一聲。

    陰影翻上天空,無數的紙片飛騰起來。

    周商在會場中央,朝何文,掀翻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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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九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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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振興二年,九月二十一,決定江南未來的一天。

    何文、周商等人離場之後,又有許許多多的爭吵。

    但都不重要了。

    申時將盡,時間接近傍晚,城內比武大會的半決賽當已停息,按照預定的計劃,決出了四強。公平黨大會的會場之中,有人在爭吵中掀翻桌椅,有人將紙張扔進火堆裏燒掉,灰白的城市中,又多了一道煙柱。

    先前等待開會的院落當中,孟著桃走進廳堂,看見陳爵方、高慧雲、譚正、許龍飆等人已經坐在了那兒。

    “公平王瘋了。”

    陳爵方攤開手,說出了這個結論……

    孟著桃拉開一個位置,坐了下來。院子裏也有人在大聲說話,也有更多人保持著沉默。

    有人道:“他不肯談,準備打仗吧。”

    沒有多少人料到,公平王竟然真的不肯談。

    所謂的五方聯合,不論最終商量出一個什麼章程,重要的是大家首肯之後再進行行動,隻要肯談,聯合就有希望。

    何文拋出了一整套的改革方案,拋出了無數看著嚴苛但在執行方麵都可以商榷的章程,但在商量之前,他要求其餘四方立刻停止在讀書會這件事上的行動。

    唯獨這件事,他要以命令的方式直接推行。

    其餘四家如今都在嚴打讀書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公平王一句話就算,那便同時打了其餘四家的臉,為他公平王建立起巨大權威之餘,讀書會借西南影響力的奪權聲勢,也將得到支持和放縱。

    更重要的是,一次妥協,倘若日後他次次強勢,大家還能妥協嗎?

    周商掀翻了桌子。

    ……

    “……你徹底瘋了。”

    會場側後方,臨近一處池塘的書房之中,氣氛漸漸安靜下來。在大會場的喧囂過後,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周商等五人不約而同地又來到了這處地方。

    這更像是私下裏的、最後的碰麵……或者是最後的爭取了。

    “是這個世道瘋了。”

    周商的指責當中,站在窗戶邊的何文敲打著窗欞,望著外頭的景色低聲說話。

    “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

    “什麼?”

    “這次大會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你想要一個人說了算?”

    “……公平黨的問題大家都知道,解決不了反正死定了,要不然一起死,要不然……你們死。有什麼不好選的?”何文的目光冷漠。

    “我沒看到有多大的問題。”

    “人家比你厲害,你弱小就是問題。”

    “……誰弱?”

    “我們弱啊。”何文攤開手,“整個江南,上千萬人,看著頭上都頂個公平的旗子,實際上都不過是一幫混混,讓他們燒殺搶,他們高喊公平,一擁而上,讓他們種地他們去不去?讓他們不要濫殺,他們聽不聽?令不能行、禁不能止,你們也就在吳啟梅、劉光世這些貨色麵前威風一下。女真人再來,照樣挖你祖墳、殺你全家。”

    許昭南眼角抽動了一下:“就算知道這些……不能談?”

    “談過多少次,你們聽嗎?”何文笑了笑,“按照現在這種談的思路,大家每一邊派出幾十個人,組成什麼大會,我們五個人組成主席團,慢慢鬥,互相給對方摻沙子、使絆子,我要處理一個事情,你來說情,你要處理一個人,我來攔著……能聯合出一個什麼狗屁東西?令行禁止,就這一個要求,能做到我們就談,你們能做得到?讓你們不要濫殺,你們不也跟我翻臉嗎?”

    “說得很漂亮。”時寶豐在一旁斟茶,“那公平王你且說說,憑什麼是大家得聽你的,為什麼不能聽我時寶豐的?倘若你們四個都聽我的,豈不也能令行禁止。”

    周商指了指時寶豐。

    何文搖了搖頭:“不是聽誰的,是聽對的,誰能解決問題,就聽誰的。公平黨這些問題,西南有說法,為什麼不聽。你們在乎的是手上的權力,在乎聽誰的,就算能解決問題,隻要不是聽你的,你就不同意。你們誰不是這樣。”他在位子上坐下:“行了,用不著你們,我自己來。”

    “我不是這樣。”周商坦白,“我的路才是對的,恕我直言,你們都是蠢貨。”

    何文懶得理他,其餘幾人也不接話,時寶豐泡好了茶,看著茶杯笑了笑。

    “不管怎麼樣,也是英雄豪傑、聚義一場。何公,今天談不妥,出門就開打,全天下人要看我們笑話,老實說,我很傷心。”

    “我們算什麼英雄豪傑?”何文笑了,“寧毅那樣的算英雄豪傑,秦嗣源、李綱、宗澤那樣的是英雄豪傑,完顏阿骨打、完顏宗翰是英雄豪傑,我們不過是一幫混混、土匪,因時應勢而起,紮不下自己的根,早晚散個幹淨。”

    “……曆朝曆代都是這樣過來的。”

    “寧毅走了條新路。”

    “走得過嗎?他自己也沒膽子說吧。”

    “走老路也不是這樣一擁而上。”

    “老路有商量……何文,你總叛親離了。”

    “……你們看,誰能說得過誰?”

    房間裏飄著茶香,桌前的幾人彼此對望,話語漸顯疲憊,倒是都笑了起來。何文將那小杯熱茶籠在手上。

    “我說真的,就不能放下一點嗎?”他道,“西南已經承諾了,會支持我改良公平黨,寧毅才是個瘋子,他熱衷於看到我們做這樣的改良,他對老牛頭、對晉地、對東南、甚至於對戴夢微的態度,你們都是看得到的……把手上的權力放下來,不要再經營手上那種一盤散沙的東西,我們把江南禍害得夠厲害了,做一番真正的事業行不行?”

    他頓了頓:“你們點頭,我帶華夏軍的人見你們。”

    高暢偏了偏頭:“這麼有誠意,為什麼不是先帶著人來見我們。”

    何文道:“要做難的事情,總要有鋌而走險的決心。”

    許昭南道:“我們放下權力,到你下頭去,到時候便任你宰割。如果你是我,你怎麼做?”

    何文看向他:“所以我不想再談來談去……但是,許公,就當我們對將來做個約定,倘若有一天,你突然想做些好事,考慮一下?”

    “我不會自己做嗎?”許昭南笑。

    時寶豐在那邊將手上的茶一飲而盡:“我兒子斷了一隻手,何文,我原本以為……逼你在讀書會的事情上表態,是為公平黨好的事情……我的兒子,他斷了一隻手。”

    “你兒子是個廢物。”何文看著他,“時寶豐,你看著我的嘴,聽清楚了,你的兒子,是個廢物。你想打仗,怎麼打都行,但你兒子就是個廢物,他關我屁事。”

    時寶豐手中的茶杯陡然扔了過來,何文伸手一揮,那茶杯飛向房間的一側,砸成了碎片。

    周商兩根手指拈著茶杯,看了片刻,他抬起頭來,望向時寶豐。

    “你的兒子,是個廢物。”他一字一頓地說完,回過頭來,張了張嘴,一時間沒有聲音,過得一陣,眾人才聽他說的是:

    “……這世道爛透了。”

    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其餘四人坐在那兒沒有動作,圓桌上,除了時寶豐自斟自飲了一杯茶,剩下的四杯茶也都沒有動,茶杯上熱氣微微升騰,與周商開門時進來的蒼白光芒混在一起。

    遠處嗡嗡的聲響如潮水般湧來,腳步踏了出去。

    ……打仗了。

    ……

    深秋,傍晚,蒼白的天光正在漸漸褪去,將這世界的統治留給蔓延而來的黑暗。

    會場附近的街道邊,寧忌正在人群中聽著比武大會那邊傳來的八卦,陡然間,感受到了周圍不尋常的氣息。

    會議散了,一些車馬陸續從長街上離開,而與他們一道離開的,還有大量各方勢力的衛士或暗哨,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的散會氣息,顯得格外不尋常。

    街邊的茶樓酒肆上,有的人是跟與會者也會搭上關係的,第一時間去詢問了消息,隨後,騷動的氣息在蒼白的天光裏翻湧。

    “出事了……”

    “何文跟……”

    “撕破臉了……”

    “這次事情要鬧大……”

    一陣陣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大量的行人開始匆忙的朝不同方向離開,猶如第一波退去的海潮,寧忌聽了幾句,隨後嚐試去到高處,查看時寶豐車隊選擇的方向。

    從這處會場上離開有幾條街道,每一位大王每次都會盡量選擇不同的道路。

    然而想要去到高處也有些麻煩,這個時候,各方的暗哨、衛士都安排了人手在屋頂上巡弋,部分的神射手縱然打不過他,但依然擁有眼力上的優勢。他在周圍盤桓了一陣,考慮對策。

    過得一陣,遠處的夜色中,有廝殺聲響起,寧忌聽了一陣,隨後看到了升騰的煙火,亦有人在遠處示警。

    “平等王遇刺”

    竟有同道中人?

    寧忌微微愣了愣,隨後朝著那騷亂的方向過去,若是刺殺到一半,這些刺客沒能得手,他不介意半途入夥,幹件大事。

    然而激烈的刺殺隻持續了片刻,寧忌奔跑到半途,便察覺到屬於平等王那邊的聲勢愈發平穩,隨後附近的街道上下、各個地方都開始出現隸屬於平等王麾下的衛士與高手,他們的神色已不顯得急切,可能對於局勢已然有了把握。

    寧忌去不到高處,沿著街角的隱蔽處與混亂的人群逆行了一段,到得前方街道的轉角,那混亂的聲音已經告一段落,透過守在街頭士兵之間的空隙,他看見遠處的長街上滿地鮮血,有五六道身影被控製起來,跪在了街上,時寶豐的身形在這些人前方走動,揮刀將他們砍殺在地。

    “殺我”

    “就憑你們,也想殺我”

    “何文!你怎麼不親自來”

    內力迫發,時寶豐在最後一抹秋日餘暉中放聲大吼,黑暗劃過長街,從他的身上淹沒過去。寧忌這才發現,屎寶寶的武藝竟也不錯。

    他磨了磨牙齒,轉身離開。

    對方有了防備,此時便沒有刺殺的機會了。

    但今天的大會到底是怎麼回事?

    走得遠了,他才有空回憶先前發生的事情。關於公平黨五個傻瓜之間的嫌隙,城內的風聲每天都在傳,早幾天也說鬧翻了,今天又怎麼了?再鬧翻一次?

    夜幕已經降臨,街頭的行人各式各樣,有的倉促奔跑,有的鬼鬼祟祟,一堆一堆的垃圾在街邊散發著臭氣,周圍的暗巷裏,有人死去後屍體散發的腐味,城市像是陷入了彌留之中,就快沒救了。

    失去了刺殺的時機,寧忌也多少覺得有些茫然起來,接下來該幹什麼?去找些藥嗎?周圍的醫館早已沒有了……他在隱隱約約的喧囂中穿過小半座城池,出奇的,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以至於他也不可能借題發揮將誰打上一頓。如此這般,他回到五湖客棧附近的道路上,走向那座熟悉的矮橋。

    橋洞下亮著微微的、橘色的火焰,小和尚沒有待在火堆旁,他站在橋洞外的河灘上,目光奇怪地望向橋洞之中,也注意著橋梁這邊的情況,寧忌的目光與他對望了一眼,小和尚目光微帶悲憫,沒有說什麼。

    寧忌走過那座矮橋,從矮橋的上方朝遠處望去,黑暗中古城的輪廓似乎又變得好看了一些,那些燃起的火焰,就像是輪廓上方橘色的燈籠。他從河堤上下去,橋洞之中,薛進正抱著女子的身體,發出些微的哭聲,寧忌於是過去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頸側。

    屍體上已僅僅剩下些許餘溫了。

    “啊啊啊啊啊啊……”

    薛進張開僅剩幾顆缺齒的嘴,虛弱、而又悲慟地哭泣。

    寧忌看著他。

    “她死了……”

    他想要盡量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做到。

    ……

    黑夜裏,有煙火升騰起來……

    那是各個勢力作為示警的煙火令箭,最近時有升騰。

    不知道為什麼,寧忌想起第一次看見這對夫妻時的情景。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薛進帶回了乞討而來的飯菜,他們在河堤上虛弱地倚靠在一起,麵對著黑暗的夜色,等待煙火的再次升起。

    “他們……還會再放的……”

    那一刻,他們麵對著一片漆黑,如此憧憬地、期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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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〇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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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文不肯談……”

    ……

    夜躁動不安。

    林宗吾背負雙手,在宮殿屋簷下緩緩踱步,感受著浮動的人心如熱浪撲來。

    新虎宮的正殿,許昭南與麾下眾多高層人物正在開會,他沒有過去。從晉地一路趕來,江寧的情況卻遠比曾經想象的要複雜,外界在傳何文圖窮匕見的一刻,他也有自己的事情需要仔細思考了。

    王難陀從院落的那頭朝這邊小跑而來。

    與林宗吾抱了抱拳,他靠近過來。

    “仔仔細細地詢問了……還找外頭的人確認了兩遍,何文不肯談,讀書會的事情,他要說了算……明天要出大事,不過要說起來,真正的大事,天黑之前五方談崩,就已經決定了……”

    “何文為什麼要這樣做?他不知道人心悖離的下場嗎?”

    “他將自己的革新想法,一五一十的都說出來了,而且刊印成冊,一些包打聽已經在幫忙散播消息,具體有些東西,跟我們這邊有衝突,主要是在執行方麵……”

    王難陀低聲說著這些事情,也將下午會場中的衝突大致地說了一遍。林宗吾沉默一陣。

    “聽起來都是好事。可牛不喝水強按頭,又能做到什麼……”

    “許公與師兄說的……”

    “他基本上,是一五一十地跟我轉述了此事。”林宗吾歎了口氣,“麵對著麵,想要騙我,也不容易,隻是這何文……實在是……”

    “按外頭的說法,何文此人早就瘋了。他效忠朝廷,結果被朝廷做成冤案,一番折磨,滿門俱損。沒了家人,也就總愛做些出格的事情。”

    “可他畢竟有公平王的名分,想要亂來,其餘四位都很麻煩。”

    “是的,許公他們為難的,也正是此事。”王難陀沉默片刻,“師兄,此事……若然拿不定主意,咱們離開就是,老實說,何文的那番話看似偏激,可……未嚐不是道理。”

    “……寧毅的想法,聽起來是有意思的。”林宗吾緩緩前行,“這些天,我也看過幾句那個讀書會小冊子上的話,有一句話是,越是遠大的想法,越要認知清晰的規律,越要加以嚴苛的規矩,若是這兩點做不到,理想隻會變成災禍……不是沒道理,很有意思。”

    “師兄……”

    “可是……寧毅的想法,不是還沒有實現嗎?”林宗吾望著城市的遠處,“寧毅尚且無法實現他的想法,那何文……又會釀成多大的災禍……”

    大和尚微蹙眉頭,歎了口氣。

    雖然話說到這裏,但並未真正的拿定主意。兩人在漫長的廊道裏緩緩的向前走……

    ……

    “……何文的話說得很漂亮,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向讀書會搖旗,為了向天下人,說清楚他的想法……他陳述利害,苦口婆心,可歸根結底,他隻要一個人說了算,拋出一大堆東西,最終隻是為了借讀書會、借西南的名頭奪權……那麼你們想入夥嗎?誰想要屈居於何文、傅平波,乃至於他們的小崽子之下嗎……沒有人會容他,這些事情,最終,都要落在戰場上……”

    “……我已經與高、時、周三位有過溝通,公平黨的內部革新,我們也要做……至於與何文打仗,打仗是好事,正好可以看看我們四家之間的默契在哪裏,看看既然何文不能談,我們能不能談……打一仗,磨合一下,彼此就知道對方底線在哪裏,就知道誰是真兄弟,誰還要耍小心思……至於何文,一打四,他遲早要死……”




    “……那接下來,就是咱們這邊,具體的做法……首先戰場上的事情,高將軍,還是得托賴你費心,按照之前安排好的……”

    新虎宮的大殿之中,火光熊熊。許昭南以下,一名名的“轉輪王”勢力高層在廳堂之中擺開了交椅。人們就下午發生的變故開始商量對策,時不時的有人發言。大殿周圍,各方幕僚、隨從來來去去,亦是格外的忙碌。




    關於何文軍隊在各地的異動,早幾天大家便有所察覺,也是因此,應對的策略算不得格外倉促。隻是這樣驚人的事情從猜測到轉為實際,一場關係到整個江南的大戰直接壓到眼前,還是令所有人的心頭,都有著異樣之感。

    原本應該是和樂融融的一場勝利會師,臨到頭來,陡然轉為即將燒蕩整個江南的恐怖戰火。何文在整個事情都顯得順利,距離登上掌控龐大權力寶座的前一步,毅然轉身而去,人們在驚訝於他瘋狂舉動的同時,也不免歎服對方這份驚人的決斷力。




    當然,無論心中有怎樣的想法,對於何文未來的道路,終究是無人能夠看好的。誠如許昭南所言,口頭上的漂亮話歸漂亮話,就憑著這些漂亮話,讓一大幫人放下權力,然後接受過去對手、敵人的收編,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過去能夠平起平坐的那些人手上,這對於任何經曆過打拚,在亂世中爭得一席之地的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選擇。

    何文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因此他亦未將希望放置於這類勸說之上。

    代表著整個江南五分之一勢力的新虎宮內眾人,已經迅速地轉了起來。而又何止是新虎宮呢,整個江寧,代表著公平黨五係以及其它大大小小勢力的權力核心,這一刻都在不斷的聚首與會議中全力運轉、做出決斷。戰爭即將到來的可怖消息,自會議結束後的那一刻起,就在人們的口耳之間如海潮爆發般的推展開去。

    從外地過來的各個小勢力逐漸得到了準確的消息,在金樓慶賀、宴飲的一名名綠林人士漸漸的聽到了這可怕的流言,人們一時間甚至有些茫然。

    “那接下來的決賽……怎麼辦呢?”

    “比武大會還開嗎……”

    江寧比武大會的四強在今天下午才剛剛決出,倘若何文跟幾位大王決裂了,那這大會……還辦下去嗎?

    人們漸漸的停止宴飲,去往城內的各個地方,尋找關係、打探訊息,隨後便又有各種各樣的輿論出現在了不同的地方。

    城市猶如龐大、精密卻又老舊不堪的機器,在陡然到來的巨大負荷中全速運轉起來,它的身體似乎都在這夜色之中,發出嗡嗡作響……




    而隻有最底層的流民們,訝異於這奇怪的夜晚,在最近這些時日之中,竟然再一次的恢複了平靜。黑暗中偶有小的謀殺,卻沒有出現為公平黨五方主導的、大規模的火拚。

    “……打仗與鼎革,是長遠的事情,從今夜開始,就按照這安排,交由諸位先生去做。而在眼前,還有一件事情……過去數月,從這天下各方入城開始,何文就處心積慮地想要唱一台大戲,今日下午,這出戲他已經開了頭,而明天上午,他就要把這台戲唱到全天下人的眼前……那既然決定了要打,這台戲,我便要讓他唱不出來!”




    “……他要發的命令,我們要讓他發不出來!他要做的事情,我便要讓他動不了手腳!江寧隻是江南一隅,但如今卻是整個天下矚目的地方。而在這片地方,我們就要讓整個天下的人看到,他公平王,說了的不算……那麼在如今的江寧城裏,哪一方的高手最多?是我們這裏,所以明日的事情,便要交給譚公、許公,交給聖教的各位護法,我們要在明天,砍掉何文的手腳,拔掉他的舌頭……這件事情,我們具體的安排是這樣的……”

    銅鼎之中烈焰熊熊的新虎宮中,樁樁件件的事情,都在一步一步的安排下去,大會開完又有私下裏的約見。孟著桃是此刻地位最高的幾人之一,被單獨接見的也是最早,他從後方出來時,隻見宮殿前方人群大多未散,此時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著這樣那樣的話題。

    有相熟的人走過來:“孟兄覺得,會有多少人跟何文……”

    許龍飆的笑容曖昧:“散會之後,有人立刻行刺了時寶豐,雖未得手,但人心浮動……信了讀書會那些東西的,你說有多少啊……”

    “天刀”譚正、“五羅斬”唐清花也相繼過來打了招呼:“往後有事,還請孟先生多多照顧。”

    “轉輪王”這邊的高層當中,有的如譚正、唐清花、許龍飆一般,算是地位清貴的幕僚、客卿,有的如高慧雲、孟著桃、陳爵方一般,是手下掌控了成千上萬人的大頭目,縱然說起來地位相仿,但孟著桃執掌“怨憎會”,雖然目前插手不了高慧雲的軍隊、陳爵方的“不死衛”這類勢力,但往後若真進行革新,他執掌刑律必定都是貴不可言。

    今夜過後,譚正等人還得留在城內,高慧雲、孟著桃等人則開始運作整個江南的局勢,眾人便都想趁著這可能是最後見麵的機會,過來加深一番交情。

    孟著桃一一應酬,最後是與高慧雲攜手而出,兩人都還有自己的勢力要管,都有大量的安排要接著做。

    在新虎宮外的街頭與高慧雲話別,孟著桃上了馬車,副手淩宵已經等在這邊了:“時公那邊的情況已經打聽清楚了,動手的確實是讀書會的人,說是聽了公平王的話,得了鼓舞,想要首先殺了時公,為公平王賀。隻是手法粗糙了些,沒有逃過時公的法眼。”

    孟著桃點了點頭:“我有些想法,你記錄一下……”

    馬車穿過或明或暗的城市街頭,回到“怨憎會”眾人此時所在的地方後,又是幾場小會。孟著桃開會極為迅速,召集人手,一一命令安排,在會議的間歇間,副手進來報告一條條的新消息,他也讓副手做了其它的一些安排,例如“叫孫大夫過來一趟”、“安排能送人出城的車隊”等等,下命令期間,還埋頭寫下了一些信函。

    亥時三刻,城市的北端響起異動,孟著桃與眾人去到高處瞭望,隻見西北麵的天空中相繼有令箭飛起,隨後也有隱約的圍捕與追殺聲響起。眾人都久經綠林,看得一陣,有人道:“是公平王遇刺了……”

    “是時寶豐幹的?”

    “這行刺像是他們自己人幹的,你看,圍捕是從內往外……這是刺客在逃跑……”

    何文處心積慮,利用讀書會在各個對手的麾下摻進沙子,但作為過去的同伴,眾人在“公平王”勢力當中又豈會沒有任何安排呢?眼下既然翻臉,便有人徑直采取了刺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於公平王想要推行的理念,這名刺客,也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圍捕的動靜持續了好一陣方才平息。

    開完最後這場小會,安排名叫淩霄的副手出去打探消息了。孟著桃在書房之中坐了片刻,著人打來涼水,給自己洗了把臉,他才穿過閬苑,朝著這處宅子的最深處走去。

    宅子最核心的小院裏,被召來的孫大夫已經在病房等待著他,這是師弟俞斌一直沉睡的房間,金樓那晚孟著桃失手將他打傷後,對方至今昏迷未醒,按照這大夫上次的診斷,情況已沒了轉機,但這次他又將對方請了過來。

    外頭城市間的狀況不太平靜,這位孫姓名醫對於被召喚而來並沒有多少怨言,而在院落當中,師妹與其餘兩名師弟也並未睡去,看見他過來,目光憤恨,有些想要詢問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又不肯真的以商量的口吻說話。

    孟著桃進到病房之中,看了俞斌一陣:“我師弟他……真的不可能再醒過來了嗎……”

    這不是第一次的問詢,那大夫歎了口氣,隨後又將大致的結果說了一遍,這身體看似還有氣息,但魂已經不在裏頭了,即便勉強照料,也不過延長痛苦雲雲……

    孟著桃拉了張椅子坐下來,沉默片刻後,便揮揮手,讓大夫也就此離開。隻是在對方出門時,他又道:“孫大夫,你……今日想出城嗎?”

    那大夫也有消息來源,此時用力點頭:“我、我家中尚有兒子兒媳……”

    “讓人接他們過來,我待會有車隊,順道送你們出去……”孟著桃笑了笑,“城裏不太平,不要再待了。”

    大夫連忙點頭稱謝,孟著桃再將手擺了一下,讓人離開了這裏。

    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躺在那兒的俞斌,如此沉默地坐了許久的時間。這是他過去每一次過來這裏,都沒有過的舉動。

    或許是察覺到狀況的不對,外頭院子裏的淩楚出現在了門口,她張了張嘴,終於還是說道:“你、你要幹什麼……”

    孟著桃沒有看她:“……你們都進來吧。”

    “你、你……”

    淩楚還在猶豫。

    孟著桃的手掌按在椅子扶手上,如雷霆般的聲音陡然發出:“都給我進來!”

    見識過他威脅人的樣子,淩楚與兩名師弟咬一咬牙,終於陸續地走進房裏,麵上俱是一副“你雖凶惡,我卻不怕你”的表情。孟著桃的目光掃過了三人,眼中的厲色褪去了。

    “城裏要出事了,一會……有車隊帶著你們出城。孫大夫一家也跟著你們一起走……過江,回村子裏吧。”

    淩楚揚了揚脖子:“我們、我們去哪裏……都不用你管。”

    “江南要打仗了,跑遠些最安全,不要待在這裏。”孟著桃的目光往兩名師弟臉上望了望,“你們兩個男人,負起責任來,不要讓一個女人瞎胡鬧。”

    “你……”有人察覺出了氣氛的不對,蹙起眉頭,淩楚想要說些硬話,此時竟也滯住了片刻,沒能說出來。

    孟著桃也沉默了一陣,隨後聽得他道:“……長久以來,我把你們當成我的子侄輩,老四你娶了淩楚,是件好事,往後不必忌諱於我,師父的事情上,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尋仇,將來有一天,經曆的事情多了,武藝高了,有了把握再來,曇濟大師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也頓了片刻,之手抬手按了按上唇,艱難道:“……不要再有了。”

    “曇濟大師……”淩楚道,“他是被你殺的,你休要說得是我們的罪孽一樣!”

    “曇濟大師是我殺的,師父是我殺的,床上再也醒不過來的俞斌……也是我殺的。可是怎麼樣呢?”孟著桃望向他們,“我是一個壞人,我還活著,他們是好人,一個一個的死了。你們也是好人,我要你們死的時候,你們也一個都活不了,那你們這些好人怎麼辦?等壞人施舍你們活著!?”

    三師弟站了出來:“那師兄你也可以動手殺了我們。”

    “我不殺你們。”孟著桃憐憫地看著他們,“你們跟我動手,連跟俞斌一樣讓我失手的機會都沒有,你們這個樣子,我殺你們幹什麼……”

    他頓了頓:“走吧,讓你們少來尋仇,不是為了我,是為了師父……為了淩老英雄的一世英名,你說這次尋仇我放了你們,下次尋仇我也放了你們,我看著你們長大,放你們十次、百次,沒有關係,但是說了出去,你們不丟臉嗎?出去以後多吃飯菜,多練武藝,把自己練得厲害了,將來有一天,你們過來尋仇,要麼幹淨利落的殺了我,要麼……像師父和曇濟大師一樣,逼得我不得不用盡全力以命相搏,那個時候,誰殺了誰……都挺好。”

    他的這番話說得三人無言以對,淩楚紅了眼眶,咬緊牙關。孟著桃坐在那兒,目光望向呼吸微弱的俞斌,過得一陣,一隻手撐在額頭上揉了揉。

    “說起來,我的年紀比你們大些,又是帶藝投師,有些事情,從沒跟你們說過。”他坐在那兒,緩緩地說話,“到得如今,大部分的事情,也沒必要說了,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今日卻想告訴你們……”

    隻聽他道:“我是北邊人,你們是南方人,這中間的一些差別,你們可能知道……我是帶藝投師,到了淩家,是照顧你們的大師兄,你們一輩子在江南的莊子裏,說起來不富裕、也經曆了兵禍,可大部分時候,都有我、有師父的照拂,你們說,要舍生取義,淩老英雄說,要舍生取義……都很好,你們若是我的孩子,必定會讓我覺得欣慰。”

    “可是,孩子們啊……”孟著桃的目光平靜,“我從北邊過來,是帶藝投師,你們可曾見過中原淪陷,兵禍肆虐的真正景象嗎?到淩家之前,我一路上都看到那樣的事情,你們的師兄我,跟金人打過仗,敗了,一路南逃……我見過舍生取義的人,但我也見過大部分的人,他們一路南下,殺人、吃觀音土、吃孩子、跟人磕頭、把自己賣了,就隻為了……活下來……”

    “江南太平了十年,終於躲不過去,這十年的時間,你們看到的都是好的事情,但我早知道,他們會來……我要讓人活下來,也要決定讓誰去死。師父他老人家,希望我可以救下那些救不了的人,我也想,師父他希望我兩隻手都幹幹淨淨的就把事情做了,我也想,可是兩隻手都幹幹淨淨,就救不了人,大家都躲在山裏,別人一定會吃我,我隻能先去吃了別人,因為這樣的決定,我能保下的人最多。”

    “師父終於跟我決裂,他選了舍生取義,我很敬佩,我也很明白。但是你們知道我選的是什麼?”

    “不管用什麼手段,在這世上,我想要讓最多的人活下來,能夠活下十一個人,那就比隻活十個人更好,能讓一百個人活著,比隻讓八十個人活下來更好,每個人的命,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人人平等,這就是,我心裏的公平。”

    他說到這裏,對麵的幾人目光晃動,三師弟道:“你……你以為又是這些漂亮話……”

    “這不是漂亮話,老三。”孟著桃搖了搖頭,“這個世道很惡,但是對於這個世道,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答案,我一路南逃,又看到很多事情,找到了這個答案,這個答案對與不對,我至今也想不到非常明白……淩老英雄說要舍生取義,也是一種答案,這個答案我很羨慕,你們每個人,都得有一個自己的答案,如果沒有,在這麼惡的世道上,你們隻會過得更慘。”

    他笑了笑:“我隻是說給你們聽,有一天你們也會遇上無數的人死在你們麵前,不止是死在眼前的、你們身邊的幾個人,接下來,整個江南死的人又是成千上萬,那個時候,你們會怎麼看待那些人命呢,我很好奇,你們要記住今天的問題……”

    孟著桃的話到這裏,伸手向前,房間之中,淩楚陡然睜大了眼睛:“你幹什麼”

    昏暗之中,隻見孟著桃伸出右手,已按上了俞斌的口鼻,床上的俞斌沒有太多的動靜,淩楚與兩名師兄已撲了上來,孟著桃左臂一揮,便將他們推開。

    子夜,房間之中三人的剪影奮力地撲向前方,床邊孟著桃的身影在油燈的光芒中猶如磐石,無論三人如何進攻、廝殺,甚至於淩楚一口咬在他的左手上,他覆在俞斌口鼻之上的手掌,都沒有絲毫的動彈。

    “你們太弱了啊,將來……”

    剪影歇斯底裏的攻擊與吼叫間,他平靜地、低聲地說道。

    “……將來……都要記得今天的事情。”

    ……

    某一刻,房間裏的魔神挪開了手掌,冰冷的目光掃過三人,淩楚的身體癱倒在地。

    那魔神般的身影……終於最後的跨門而出……

    離開了他們的視線……

    時間,越過子夜,仍有無數的狂躁,在夜裏翻動……

    江南的火山,就要爆發開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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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 09:05:35
第一一一一章 大江歌罷掉頭東(十)


    黑夜中像是有風雨在吹刮,時間已過了子夜,江寧城的一些坊市間依舊喧鬧。

    “……快點快點,門關好就走……”

    “……太重的東西不要拿了……”

    “……鎖好門窗就行……”

    “……狗子你個王八蛋磨蹭什麼,就等你一個了!”

    盧顯行走在人群間,看見隊伍前方的李端午,揮了揮手:“走走走……”他道。

    李端午大手一揮,讓隊伍前行,隨後靠近過來:“現在這個時候,能出得去嗎?”

    “試試看吧。”盧顯低聲道,“何孚開價一千二百兩……不一定能出去,但總要試試。”

    “……現在這當頭他還有心思撈錢?”

    “守城門這差事說是花了上萬兩,現在不撈,要等到什麼時候。”

    盧顯笑了笑。

    九月二十一下午,何文在公平黨大會上表明了態度,五方決裂。

    及至入夜,公平黨五方主係及高層已經在各自的駐地開會商議對策,大的策略安排完後,各個係統的分支又是各自聚集,分派任務。

    作為“閻羅王”麾下“天殺”勢力的中層打手,盧顯在被召集的那一刻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少的端倪,便立刻安排李端午回去聚攏人手。到臨近子夜時分,他的會議開完,任務接下,便立馬回到一眾親朋聚集的坊市,讓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出城。

    盧顯算是反應和決斷做得快的,也是因為開會之時便搭上了何孚這條線,便立刻決定花錢避難。

    城內的許多人此時尚未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包括盧顯在內,當初帶領李家村一眾青壯打入江寧城,本是奔著公平黨合流的大前途來的,眾人刀口舔血攢下的金銀積蓄,大多是砸在了這邊,本以為往後天下平定,大家夥兒就成了城裏人。但作為長期在第一線廝殺的主力打手,盧顯在為今天的事情詫異不解之餘,也已然察覺到了海嘯將至前的恐怖氣息。

    他繼承李端午的衣缽,原本並非是李家村的居民,但短短時間內做出決定,李端午等人還迅速地響應配合,收拾起簡單而貴重的行禮便趁夜開撥,足以證明他在眾人心中的威望了。

    不過,發生在黑暗之中的一些大動靜,在此刻便已漸漸出現。

    從鄰近子夜城北對公平王何文的行刺開始,城市當中時不時的又有一波示警的煙火升騰,象征著哪裏又開始出現了火拚。

    這第一撥引起騷亂的動靜主要發生在公平王何文與平等王時寶豐之間。這是因為下午大會開完後,時寶豐便受到了讀書會成員的刺殺,平等王方麵將這次刺殺歸結於何文的指使,而在午夜前對何文的這次行刺,似乎也自然而然地歸結到了時寶豐的頭上,軍賢林角九借緝拿凶徒之名,帶著人穿過了隸屬於時寶豐的兩條街,城北因此亂了起來。




    讓李家村的青壯打起精神、各持刀兵,護送著隊伍穿過城市向南而行的過程裏,盧顯與李端午等人時不時的便能看見同樣收拾了包裹準備匆忙轉移出城的小股人群,其中有的還算認識,相互打個招呼,溝通一下訊息,說到出城的路線,倒並不統一,因為“幾位大王極有可能在淩晨離開江寧。”

    這是可能性極大的消息,雖然說起來最上頭的五位還未公開表明決裂,但私下裏對抗的意誌已經基本定型。在明日的大火並出現之前,區區的江寧城對於掌控了整個江南力量的五位當權者而言,已然顯得太小了。




    若然五位大王也要出城,其他出城的人們與他們爭道,顯然並不明智。但這一刻,已經出發的隊伍也不可能就此折回去。

    醜時過半,夜正顯得深邃,撤離的隊伍接近了城市南麵的泊心門,距離城門尚有兩條長街,街口便已經被把守的隊伍堵了起來。黑夜之中各式的火把聚集,人頭攢動,盧顯過去詢問,這才知道城門固然是何孚把守,但通往城門的街口,眼下歸外號“丹心將”的姚秉直管控。

    這姚秉直乃是“轉輪王”麾下的人,簡而言之,他們在過去那些時日的火並裏,占下了這條街。

    雙方都是各係的中層,往日裏未結下私仇,如今便也沒什麼大分歧,更何況坊市間的傳言,如今是“高天”、“轉輪”、“平等”、“閻羅”等四王共鬥公平王,以後說不定還是戰友……盧顯過去報上姓名,那一臉絡腮胡子的姚秉直便出來,話語也格外光棍:要錢。

    “……你這老老小小加起來快兩百人,十兩銀子買一條命,不過分吧?”

    “……何孚那邊開價隻有三兩銀子,你這裏加個塞,就要十兩一個,我還要多付一輪錢。你說過不過分。光棍些,我給六百,咱們算是結個善緣。”

    “……六百不成,壞規矩,這樣,你回去想想……早點拿主意,這裏人多,晚了指不定能不能出。”

    “……你也知道這裏人多,我這裏將近兩百人,幹脆,我走步了,替你把路堵了。我們不走,誰也別走。”

    “……你敢,不看看這裏什麼地方!”

    “……拿著身家性命跟我吃飯的漢子都在這裏,我給天殺辦事的,你去打聽打聽我敢不敢……輪到我的時候我得過,結緣還是結仇,姚兄,你看著辦。”

    雙方都是刀口舔血的惡人,唇舌之間一輪交鋒,都帶著懾人的血腥氣,如此稍稍對峙,那姚秉直笑起來:“好,是個人物,盧顯是吧,六百兩,盧某結你這個兄弟,往後有機會,一起富貴!”




    他把握重要關隘,此時生意要緊,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在這裏跟盧顯硬耗,談妥這筆,轉身去下一輪。盧顯在後方道:“能不能讓我的人先過?”

    對方一揮手:“看看這街上堵的樣子,我讓你們過你們也過不來。排隊吧,比較快。”

    “那先讓我過去見何孚。”

    “你自己去。”對方寬容地說道。

    得了姚秉直的讓路,盧顯一路飛簷走壁穿過長街,視野之中,行進在城門附近的這些隊伍倒也算不得慢,他見到何孚之後,有想要砍價,隻是這輪價格卻無論如何也砍不下去了。

    “嫌貴就別來了,要不是姓姚的在前頭插了一腳,老子都要漲價呢。就這一輪子買賣,你快些帶人過來吧。”

    這是黑夜之中的瑣事。

    兩道關隘都談妥,盧顯終於折返回去,帶著隊伍過第一關,這一關過來後,大家沿著擁擠的長街前行,此時正值醜寅之交,夜到最深沉的時候,城市的遠處猶有騷亂傳來。盧顯走在兩邊房舍加固後圍成的道路上,心緒不寧,他是辦事的人,心道在這樣的環境下若是有人搗亂,那樂子可就大了。

    長街走了一半,前方忽然有人擠著人群過來,帶頭的是何孚麾下的副手,跟在他後方的一道身影身材高大,卻是麵容陰鷙,這是跟隨在“天殺”衛昫文身邊的侍衛何雙英,武藝不俗,性情也是殘暴。盧顯皺了皺眉,心沉下去。

    果然,那何孚的副手一路過來,想盧顯拱了拱手:“何將軍說,盧偏將你這……就沒辦法過了,實在抱歉。”

    盧顯指指後方:“我的人……都在這了,怎麼回去?”

    “這事情……何將軍也不想的,但是……”那副手示意了一下後方的何雙英。

    隻見何雙英笑著過來:“老盧,你明天還要辦事的,這是弄的哪出啊?”

    “明天辦事的是我,我送這些親朋出城,我會留下。”

    何雙英的目光朝後方看了看:“老盧你這一路過來,辦事得力,靠的不止是你一個人,也有你手下的這幫弟兄,衛天殺開口了,留在這裏,把事情辦好,往後你們那個坊,連同旁邊那個,都是你們的。”

    “……”盧顯遲疑了片刻,他聲音沙啞地說道,“我們走到這裏……怎麼回去?”

    “不出去就行。”何雙英籠著袖子,笑,“我也隻是個傳話的。”

    這說話間,隊伍堵在這裏,後方已隱隱有騷動聲響起。李端午帶著幾名李家村的青壯便在附近,此時手一揮,嚐試著帶頭鼓噪起來。

    “在這裏讓我們回頭,怎麼回?你們說怎麼回?”

    “連出城都不讓了……有種弄死我們啊……”

    “看看誰敢擋路……”

    “老子坐下不走了,看誰能出城”

    後方的街道上有人大喝:“給爺爺快些走!”

    何雙英的臉上依舊帶笑,身體朝路邊靠,便擺明了“隻要你出不去,是不是死在這裏我都不管”的態度。這原本就是“天殺”麾下做事的風格,盧顯的目光充血通紅,一時間真想在這裏大殺一通,但過得片刻,終於還是揮手下令:“靠往路邊,讓其他人過”

    一百多人罵罵咧咧,黑壓壓的擠在了路邊。盧顯與李端午雖然憤懣,卻也不得不嚐試著找人疏通,看看能不能折返而回。此時城內呼嘯的夜風中還帶著這樣那樣騷動的聲音,寅時三刻,一場巨大的混亂在附近爆發開來。

    不知是從哪裏降下的光點,落下了城門那邊的人群裏,隨後爆發開來。

    而隨著這邊的爆炸,遠遠近近的街巷間,還有一輪輪的廝殺聲,陡然間便升了起來,伴隨著轟隆隆的炮響,撕裂了夜色。

    堵在街道上的人們猶如被海潮衝擊,一時間慌亂不堪。李端午在自家的隊伍裏大喊:“結陣!結陣!不要亂跑”讓李家村的青壯們暫時結成一個牢固的外圍,隨後便是各種各樣的嘶喊聲響起。

    “跑啊”

    “開打了”

    “讀書會造反”

    “有人行刺”

    “城門已閉”

    一撥一撥或真或假的消息如潮水般湧來,火把的光芒裏,遠處有人廝殺,有人在往人群裏扔火雷,大量的人群往來的方向洶湧,盧顯等人便也下令年輕人拔刀,朝來的方向衝突過去,奪路而走。

    遠遠近近的街頭間有人廝殺,各處屋頂、房舍間有人廝殺,有火焰在混亂之中燒了起來。

    盧顯、李端午以及跟隨前行的何雙英爬上屋頂查看動靜,視野中的不遠處,一**規模的廝殺,已經在對麵的幾條大街上出現。

    九月二十二這日淩晨,針對“轉輪王”許昭南進行的一輪最大規模刺殺,於焉展開。

    不久之後,夜色中,大炮開始了成排的轟擊……

    同一時刻,城市北端離城的碼頭邊,黑夜中的船舶已經蘇醒過來,部分屬於“公平王”一方的人員正在上船撤離。

    身上紮著繃帶,帶著隱隱血腥氣的何文準備上船時,收到了來自一名年輕使者的、令人意外的訊息……

    ……

    許昭南離城的時間並不確定,因此沒有過於詳細的計劃可以做。由於需要見機行事,能夠動用的人手也隻是長期以來跟隨在身邊的一些心腹,仔細算算,多數又是從俞家村時期跟來的老人。

    俞家村有三支大姓,一是俞、一是淩,此外還有小師妹所嫁的四師弟的韓家。搜山檢海的時候,殺死了師父淩生威,這次到得江寧,又打死了俞斌。眾人明麵上不說,私下裏有沒有看法,他也說不準。

    但還是做下了計劃。

    長期以來,為了在夾縫中生存,他所做的計劃,大都以穩妥為主,但這一次並不一樣,冒的風險極大,仔細說起來,更像是被鬼迷了心竅。或許是平日的威嚴所致,身邊的眾人並沒有提出太多的意見,隻在安排完畢後,兄長韓濤與他在夜色中的屋頂上坐了一會兒。

    “……小楚她們,已經送出去了吧?”

    “……已經啟程了。”

    “……你跟老淩之間,算有個交代了。”

    “……他已經死了,我還活著。算什麼交代?”

    昏暗的夜色中,便也隻有這幾句閑話,隨後消散在風裏。

    許昭南的離城時間,選在淩晨的醜時三刻,這並非是預定的時間點,隻是安排完了各項事情,便下令離開。由於行動的突然,知道這件事後能夠反應的時間並不多,但了解了隊伍行進的大致方向後,眾人也迅速地擬定了章程。

    手下的人分為三隊,一隊鼓噪行刺,一隊到泊心門附近製造混亂,驅趕出城者往許昭南方向反衝,而韓濤率領的六輛炮車直接在附近的必經道路旁占領製高點,以兩到三次的炮擊,集中送走許昭南以及他身邊的一眾高手。

    簡單、直接,通常也會有效。

    不久之後,炮聲轟然而起

    ……

    盧顯、李端午、何雙英三人在昏暗的屋頂上奔行,遠處的道路間行人奔走,一簇簇的火把如同在河中流淌的光。

    “確實是轉輪王的隊伍……”

    視野的不遠處,他們能夠看見隸屬於轉輪王的車隊行駛向這邊,周圍有士兵、高手往兩側道路蔓延。

    “五大王中,轉輪王麾下高手最多……”何雙英交遊廣闊,道,“不要靠近,免得被波及。”

    他的話音方才落下,夜空中陡然發出巨響,隻見不遠處一所院落中的樓台上方,有炮火的光芒迫開夜色,無數的物體咻的劃過了夜空,照著遠處的道路落了下去。

    散彈如雨點般落下,隨後又有驚人的爆炸掀起了氣浪與煙霧,屬於“轉輪王”的旗子、車馬具備煙塵籠罩。

    幾人瞪大了眼睛。

    作為靠著打土豪分田地掀起巨大聲勢的起義組織,公平黨在江南的擴張常常是摧枯拉朽、一麵倒的態勢。在部分戰場上固然有炮火的運用,但人們更加相信的恐怕還是個人武藝的高強,甚至是吃過符水後的刀槍不入,而利用炮火進行如此規模的刺殺,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何雙英幾乎是呆在了屋頂上。

    前方滾滾的煙塵未息,道路間“轉輪王”的部眾們一片狼狽。盧顯幾人側麵的道路上,卻也有數道身影因為察覺到了炮擊朝這邊飛奔而來,為首那人輕功高絕,將後方幾名手下甩開了數丈距離,到了這附近,陡然遲疑了一下,卻是看到了正站在屋頂上的何雙英。

    何雙英微微一愣,隨後跳下街頭:“許老,小弟何雙英,適逢其會。刺客便在前方。”

    這第一時間奔行而來的,便是“轉輪王”麾下的“沱河散人”許龍飆,這人在“轉輪王”身邊,眼下是資格最老的護法,不僅見多識廣、江湖經驗豐富,而且一身腿功裂樹崩石,極為了得。

    何雙英是衛昫文身邊的護衛亦是心腹,平素便愛與城內的眾多高手往來結交,私下裏又極愛跟人吹牛。這時候被許龍飆看到,當下保持著距離,與對方並行而走,口中道:“許老,轉輪王遇襲,我為你助拳。”腳下發力,速度竟不遜於許龍飆,轉眼間到了前方街口。




    黑暗中匿藏在屋頂上的盧顯與李端午並未現身,他們知道何雙英平素便高調,此時愛湊熱鬧的毛病又犯了。轉輪王遇刺,他若是跟隨過去解圍,他日吹噓起來何其厲害,而且又能結下許昭南這樣的善緣;而倘若許昭南死了,那跟他何雙英也沒什麼關係,吹牛時還可以說許昭南死時我也在。

    許龍飆、何雙英從這邊奔行到前方街口不過轉瞬,昏暗的光芒裏,另一處街道上又有人影高速奔來,雙方在這街口一個照麵。

    “許老,刺客在前方樓上……”

    “孟兄弟,刺客在前方放炮……”

    “這是何人?”

    “這……”

    從那邊道路出現的,依稀便是“怨憎會”的大頭頭孟著桃,這人身形高大,即便隔得有點遠,屋頂上的盧顯與李端午仍能在片刻間認出對方的身份。而也就在這短短片刻,孟著桃已靠近了許龍飆,他身後跟著的幾名隨行人,則與落在後方的幾名許龍飆的小弟交彙。

    許龍飆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不對,他的身形飆飛如電,一記跨步,地麵上的灰塵轟然漾起,隨後整個身體行進的方向轉出了一個直角,轉眼間投向一直與他並行而走的何雙英。

    何雙英練的是虎鶴雙形,鶴形奔走之際,虎形陡然撲出。

    許龍飆掠過何雙英的身側,腳步在街邊的牆壁上一蹬,刷的折返而回,剛猛的腿勁配合著何雙英的虎拳,迎上那已撲至近處的身影。

    許龍飆是成名已久的宿老,何雙英是在“天殺”殺出頭角的英傑,兩人都是此刻江湖間的一流高手,轉眼間的合擊,在昏暗之中猶如虎嘯龍吟。而孟著桃已迫至近處,他腳步未停,鋼鞭揮砸而出。




    隻聽得那街角之上便是轟轟轟嘭嘭嘭的連環巨響,三道身影在猛烈的衝擊中撞開了路邊的牆壁,許龍飆的腿折斷了,身體似乎被砸得爆裂開來,也不知是內髒還是牆磚飛起在夜色中,何雙英連環後退,猶如被一隻大手擒住的猛虎。他們三人仿佛失控的戰車般推入那院落當中,屋頂上的盧顯瞪大眼睛,隻見孟著桃在高速的突進中以鋼鞭砸開了許龍飆的肚子,另一隻手按住了何雙英的麵門,將他舉起之後狠狠地砸在了院落當中的石磨上,連環砸了幾下。煙塵未散,兩名高手已沒了人形。

    街道上雙方的手下剛剛開始對殺,孟著桃從牆壁的破口處奔出,一手量天尺揮砸,轉眼間將許龍飆的手下悉數殺盡。

    盧顯與李端午躲在屋頂上,大氣都不敢出。他們固然知道這“怨憎會”的孟著桃乃是江湖上有數的一號凶人,卻何曾料到過對方的武藝竟高到如此程度,以許龍飆、何雙英這等身手,聯手之間的一個照麵竟就被他如雞鴨般打殺了。

    孟著桃隻在那血跡斑斑的街口停留了一瞬,他的目光望向先前開炮的那棟閣樓。

    炮聲沒有響起第二輪。

    隱約有詭異的聲響,在那邊的黑暗中醞釀。

    下一刻,他揮揮手,帶著身邊的眾人,以高速衝向許昭南遇襲的街道。

    負責開炮的韓濤遭遇了什麼意外,不得而知。

    第一輪炮響覆蓋了目標,但許昭南是否死了,不能確定。

    但無論如何,自己這邊以快打慢,仍有一輪機會。

    血液在身體中運行,熱身一輪,氣血已至最為巔峰的狀態,孟著桃的身影如魔神,撲向他的獵物。

    ……

    炮擊後的煙塵正在消散。

    一片血腥的氣息當中,許昭南狼狽地從破損的馬車中出來,在同樣周身帶血的幾名衛士護送下,奔向前方。

    黑暗中有煙火升騰,似乎是護駕的人已到了近處,正在與敵人進行廝殺。

    公平黨五王之中,自己這邊的高手最多,本以為無需懼怕任何刺殺,但仍舊沒想到落在頭上的會是如此強硬的炮擊。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是西南的人主持了這次刺殺。

    倘若真是,那接下來的第二輪、第三輪……恐怕便躲不過去了。

    心中升起這樣的恐懼,同一時間,他看見有人正在以高速奔來,口中呼喊著什麼。

    那是孟著桃……

    原本是可以相信他的,但對方來得真是太快了……

    ……

    遠處的街道上空已升起“怨憎會”救人的煙火,孟著桃衝向那散開的煙霧,看見許昭南的第一時刻,他已呼喊出來。

    “不要去那邊……朝東麵走許公如何了?”

    他以引路的姿態高速靠近,甚至於還扶起了地上的一名傷員,一麵揮手,一麵說:“走”

    方才炮擊引起的混亂暫時打散了許昭南身邊的護衛體係,這種強勢的幫忙,理論上是可以唬住人一瞬間的。雙方的距離進入一丈的範圍,孟著桃將手中的傷者推向前方。

    對麵,許昭南卻已然拔出了身後的金環大刀:“擋住他”由於炮擊的轟鳴,他沒能聽到孟著桃的說話,因此,反而能夠清醒地看到對方不斷靠近的這一事實。

    昏暗之中,煙塵橫走,持鋼鞭的魔神吐出了一口氣,長鞭揮起。

    對麵,幾名身上帶了斑斑血跡的高手合身迎上。

    揮舞的鞭影咆哮而起,猶如猛烈呼嘯的龍群,轉眼間砸開了人的皮、肉,骨血橫飛倒走,孟著桃高大的身影碾開了人群,許昭南亦是勇武,揮舞金環大刀劈砍而來,雙方砰的對了第一擊,在第二擊中,他的戶口崩裂,長刀脫手飛向高空,孟著桃揮鞭砸來,照著許昭南的身上以最猛烈的姿態當頭而落!

    許昭南的眼中閃過絕望的神色。

    下一刻,就在孟著桃的身前,許昭南的身體猶如被一個巨大的渦旋脫向後方,鋼鞭砸空,他的身體再度趨進,前方的煙塵裏,有一道龐大的身影迎上來了,隨後是砸落在地上的半個馬車車架,被對方拖著呼嘯揮來。

    孟著桃迎上前去。

    混亂的街頭,目擊的眾人看到了驚人的一幕,“轉輪王”許昭南滾向後方的那一刻,兩道身影在煙塵之中劇烈的交手,將卷入其中半座馬車車架以最為暴戾的姿態在轉眼間砸碎了,木屑與鋼鐵飛向黑暗中的無數去處。

    “阿彌陀佛。”

    渾厚的佛號緩緩的覆蓋這條街道。

    煙塵飄散。

    兩道高大的身影、非人的強者,對峙在混亂的長街之上。

    ------題外話------

    這個章節數……祝各位單身狗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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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1 09:06:04
第一一一二章 苦難的塵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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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天尺’孟著桃……”

    淩晨時分的碼頭,一處處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環境,腥臭的魚腥與各種廢棄的雜物混雜在一起,但在一處處的棧橋間,也能夠看到或明或暗的士兵正在執行著護衛的任務,晦暗而冰冷的水中,亦有精通水性的衛士在悄然遊動。

    “公平王”何文準備離開江寧的現場。

    過去的幾日,自他所持的態度逐漸明朗以來,每一天都會有大量的人過來拜訪,帶著各種各樣的訊息與態度,彙集到何文的身前。

    有許多的態度早已料到。

    也有一些人的選擇,出乎意料之外。

    臨上船之際,趕來的這名信使攜帶的信息,便是讓他感到意外的,因為信息的嚴重性,他著人將這位名叫淩霄的年輕使節帶上了大船,隨後打開了淩霄帶過來的信函。

    “轉輪王”許昭南麾下,“怨憎會”的首領孟著桃令其帶來了大量關於許昭南陣營的秘密信息,在揭露不少中高層大員弱點的同時,也備上不少可以用於威脅或是招安的信物,點出了部分有親近讀書會傾向者的名字。




    在過去十餘天的時間裏,“怨憎會”一方雖然也根據許昭南的指示開始大規模的搜捕讀書會成員,但對於這些處於關鍵位置上的嫌疑人,孟著桃卻是想方設法的將他們隱瞞了下來……

    而最終的消息,是孟著桃準備以讀書會的名義向許昭南展開一次刺殺,按照對方以及使者淩霄的說法,他的手下已經有了擅使重炮之人,有心算無心之下,得手的把握,當有七成。




    穿著寬大袍服、身上散發著藥味的何文,船隊已經緩緩起航,遠處的夜色中、在城市的南端,有大規模的騷亂動了起來。

    “孟著桃……你的這位大哥,他做事的風格,一直是這樣嗎?有了機會,便鋌而走險……”

    何文望著船艙外的光景,目光深沉而嚴肅。

    江寧城的這一番布局,與其餘四人的決裂,非常冒險,但無論在明處與暗處,何文並非沒有自己的後手與安排。可無論如何,孟著桃的這番相應與倒戈,是可以作為舉足輕重的一步棋子來安排的如果對方早來聯係,他絕不會讓此人去搞什麼暗殺。

    但當然,公平黨浩浩蕩蕩的起事,參與其中的,草莽與梟雄無數,不少人都是哪怕一分把握都要搏一搏的亡命之徒。倘若孟著桃就是這樣的性情,他也沒有多的可以說。

    不過,一旁的淩霄微微遲疑之後,搖了搖頭:“孟大哥他……往日裏的行事,多以穩妥謹慎為主。”

    “那他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淩霄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得一陣,方才低聲道:“孟大哥說,你既然搖了讀書會的旗,立即就遇上了刺殺,讀書會的人,便不能沒有報複。殺了許昭南,則各處認同讀書會者,必然雲起相應。江南大事可成。”

    “可他若是殺不了呢?”何文歎息,“這四位當中,許昭南麾下高手最多,那天下第一林宗吾都站在他一邊,他一人可能擋不住千軍萬馬,但若要為一護衛,就算有火炮,也未必殺得了許昭南。”




    “我們已經探查了此事。”說到這事,淩霄道,“根據新虎宮中傳來的消息,還有孟大哥最後一次與林教主的談話,我們發現,在華夏軍參與此事之後,林教主對江寧之事已有退意。他在私下裏似乎勸說過許昭南三思而行,甚至讓他過來與您談一談,看看是否尚有折衷之法。而左護法王難陀那裏,也與許昭南打過招呼,倘若失了公平大義,林教主便會離開,讓許昭南到時候勿惱勿怪。許昭南不敢得罪他們,那時並無話說。”

    “……”

    何文蹙起了眉頭。

    “便是因此,孟大哥說,此事,當有七成把握。”

    ……

    夜風緩緩的拂過街巷,炮火的硝煙在街頭飛散。

    孟著桃手持鋼鞭,高大的身軀上有斑斑點點的血跡,他的呼吸悠長,麵對著前方那道身影,正讓自己的身體在巔峰狀態平靜下來。

    周圍的道路旁是或呻吟或呼喊的傷者,這幾人能夠跟在許昭南身邊,平素也都是不可一世的高手,然而麵對著孟著桃的鋼鞭,他們身體上的部分一觸即崩,有的被打碎了手腳,有的被打開了肚子,也有的是幹幹脆脆的打爆了腦袋,倒在地上成了屍體。




    然而在周圍的道路邊,大量的士兵與綠林人已經反應過來,開始戒備四周以及朝道路中央合圍,幾名跟隨在孟著桃身邊的親信此時便遭遇了合圍。身形狼狽的許昭南從地上爬了起來,開始朝附近發號施令。

    夜空之中,又有不同的煙火燃起,這次升騰的火焰不同於“轉輪王”的煙火令箭,它更為張揚璀璨,象征的是“大光明教”聖教主的法駕降臨,林宗吾抵達的同時,王難陀率領的眾多護法親信,也開始在周邊出現,圍捕“怨憎會”的成員。




    孟著桃的目光掃過前方的大和尚,望向道路的周邊,也遠遠地望向了曾經炮火發出的地方。黑暗之中,那邊已沒了動靜,可以想見那邊已成了什麼樣子。

    “阿彌陀佛。”林宗吾雙手合十,歎了口氣,“第一輪炮響之後,本座便到了那邊,你的兄弟抵抗英勇,死時並不痛苦。”

    孟著桃點了點頭:“上次交談,受益匪淺。本以為大師道行高深,已將世事想得清楚,能夠分辨孰對孰錯,卻想不到……終究,做了這等決斷……”

    “……本座也想不到,孟施主最終選的是這樣的路。”林宗吾看著他,“此次來到江南,搭手的各路豪傑中,你的武藝最高,資質最好,此次勘破心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日未嚐不能成大宗師之境,比肩本座、周侗。可惜,便不能回頭嗎?”

    道路那邊許昭南微微愣了愣,隨後大喝:“孟著桃,八執之中我待你最好,對你最為看重,你受了誰的蠱惑,要行此蠢事……今日有聖教主在,你若回頭,我看聖教主的麵子,可以既往不咎!”

    “哈哈。”

    孟著桃笑了出來,短促而又諷刺,他望向林宗吾:“大師,以你的智慧,莫非都看不出來,公平黨的這幾位,不能成事嗎?”

    “孟施主,世事混沌,能成事與不能成事,不是三言兩語的道理可以概括的。我知你受了讀書會妖言的蠱惑,姑且不論這些小本子乃是何文刪頭去尾所發,即便是西南寧毅,他若確定自己能成事,又何必往整個天下,廣發這些東西呢?不過是心內難定,求條後路罷了。”

    林宗吾合十低歎。

    “至於能否成事的源本,歸結於人,倘若能廣納天下英豪,虛心受教,便是出身草莽者,又何嚐不能成事。此次江寧大會並不順利,有些問題難以解決,固然令你沮喪心虛,但許公與我言明,他與何文之間的分歧,並非是他不願意采納何文的看法,純隻因為何文弄權,不願與天下人合力而已。此次回去,許公麾下,也將進行改革,嚴查貪腐、打擊徇私。如此一來,孟施主,去到何文那邊,何如留在許公麾下,繼續出力呢?”

    孟著桃以悲憫的目光看著他,烽煙之中,這身形龐大的和尚氣勢驚人,猶如山嶽,長期以來,隻要有他在,所有的江湖人,幾乎都提不起與其戰鬥的意誌。但孟著桃手中鋼鞭一振,笑了起來:“說這些話,你自己信嗎?”

    林宗吾望著他,過得一陣,歎了口氣:“……倒是有一件事,令本座意外。”

    “……”

    “世人百態,各有其道,你被讀書會的人蠱惑,雖令人惋惜,卻並不離奇。隻是孟著桃你掌印一方,遲早是廟堂之人,早非普通的江湖豪俠。若是不忿於許公的施政,留在這裏,徐徐圖之,待有更好的機會,再與何文約定,率怨憎會大舉倒戈,豈不更好。何苦像今日這般,壞了大事呢?”

    林宗吾的問題,或許也是在場許多人的疑問。他這番話問完,隻見昏暗的硝煙之中,孟著桃的麵色複雜,目光幾度變幻,那神情之中,似有緬懷、有懊悔、有無奈、也有茫然,但最終,變做了一個坦蕩而豪邁的笑。

    他的話語低沉,仿佛隻是說給對麵的林宗吾聽。

    “若無此事,旁人怎知信奉讀書會道理的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呢……”

    道路周圍的眾人,聽不清楚這話,而下一刻,風暴呼嘯而起,林宗吾身上袈裟一振,兩道身影的對轟,在街道之上爆開巨響。

    孟著桃奮起全力,殺向許昭南。

    ……

    夜色北端的江麵,何文的船隊緩緩的駛離江岸。

    “即便有七成把握,若是敗了,也是功虧一簣。孟先生……原本該與我商量才是……”

    江寧城南的變亂已經發生,再去聯絡,已然晚了。期待孟著桃成功的同時,何文的歎息中也顯得惋惜,在江寧城中,他聯係過各方麵的不少人,與孟著桃之間也發生過邀約,但因為一些陰差陽錯的事情,並未在私下裏有過交談,以至於他並不清楚這位許昭南手下的得力幹將,是能夠爭取的同誌。

    而與此同時,他對孟著桃的了解,也僅止於一些大家都知道的訊息。

    “……我之前聽說,孟先生曾經……親手打死了他的師父,這次在江寧,曇濟大師似乎也是……這中間,是否有什麼內情?”

    對方的決斷已無法逆轉,何文思考著接下來的應對,也隨口問起了關於孟著桃的這些訊息。隻是親手弑師、殺死英雄的履曆自然不光彩,問題問到一半,他已經察覺出麵前的年輕人神色有些不忿,這番話說完,何文準備跳過這個問題。卻見那名叫淩霄的年輕人眉頭蹙了幾蹙,微微咬牙,方才開口。

    “孟大哥他……”他道:“孟大哥他……自到俞家村起,便穩重可靠,喜怒不形於色,與四叔交手過後,更是極少與人坦陳心事。隻是幾個月前有一次,他出門應酬喝醉了酒,回來之時與我在野地裏坐了片刻,那天天黑,四野無光,他跟我說,人世間最苦的事情,是無論怎樣都看不見路。”

    “孟大哥他說……十餘年前他隨著兵禍南下,也曾經與女真人廝殺,可是在那時的天下,武藝再高,也不過如豬如狗一般,被女真人驅趕。北人南下之後,武朝說要振作,令南朝看起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可這些不過是吸了北人的骨血,粉飾出來的繁華,而貪官汙吏依舊橫行,南人享受了繁華,卻隻想偏安……武朝沒有路。”

    “四叔……他性情耿直剛烈,南邊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他不想被人嫌棄,便待在長江北邊不肯南下。他武藝高強、一生剛直、從不害人,孟大哥說,他也想這樣活,可天下已經變了,這樣不能活……四叔那邊,也沒有路。”

    “後來武朝果然敗了,孟大哥帶著村子裏的人,在亂世之中廝殺。得知公平黨的名頭時,他第一次覺得找到了路。他覺得世道太苦,聽了大光明教說有三十三難的講法,入了‘轉輪王’麾下……但不久之後他就明白了,公平黨也沒有路。”

    “他……看了很久的讀書會的小本子,那天晚上便跟我說,他覺得……這一次,可能真的有路。他覺得,西南的那位寧先生,把公平黨的問題,真的說明白了。”

    “孟大哥說,這世上若是沒有路,人就隻能在那暗處活著,跪下來活、靠吃人活,甚至打死了師父然後活著,那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孟大哥說是活著,可是我們知道,這一路過來,他所求的,一直是讓村子裏的大部分人活下來的辦法……”

    “何先生。”

    名叫淩霄的年輕人望向了何文,他是孟著桃身邊處理庶務的副手,長久以來跟在孟著桃身邊恐怕也是殺人無算,此刻他的表情也並不軟弱,目光反倒冷冽如刀。

    “我們到如今,也不知道讀書會到底是不是你辦的,但孟大哥說,既然你願意拿起這麵旗,他就願意為你衝鋒呐喊、豁出性命。因為這世上最苦的是沒有路,但既然有了路,人就可以為此豁出一切了。”

    年輕人的目光中,有如刀一般的淩冽,也有隱隱嗜血的警告。他說到這裏,頭微微低下,將手伸進懷裏。房間裏公平王身邊的侍衛立刻朝這邊靠了過來,何文伸手示意他們不必緊張。隻見對方從懷中拿出了一本翻閱已久的小冊子。

    “孟大哥送我一本書,上頭寫的,是曾經杭州錢希文的事情。孟大哥說,能看到希望,是一種幸福。”

    他看向何文,警告他。

    “……你要把路走出來。”

    ……

    江寧城南,泊心門附近的廝殺,如風暴般的卷過整條長街。

    孟著桃衝向許昭南,手中鋼鞭的攻勢,已一波高過一波,然而擋在他麵前的,是猶如佛陀般的天下第一人。

    廝殺的範圍從街麵衝入一旁的院落當中,牆壁倒塌了,青磚都被那鋼鞭的崩勁砸開,兩人的戰鬥衝上閣樓的高處複又廝殺而下,或許是因為打得起興,林宗吾的長嘯震動夜空、攝人心魄。

    周圍的旁觀者們沒有人敢衝上前去湊熱鬧,這已然是屬於天下最頂層武者的爭鬥,在數度衝向許昭南的努力失敗之後,收斂心神的孟著桃與林宗吾全力作戰,手中鋼鞭的破壞力甚至達到了林宗吾這邊都不敢硬碰的程度。

    作為接近一流的一群人,大量的武者在周圍圍觀著這一場戰鬥。

    跟隨孟著桃過來的同伴,已經在這些人的合圍中悉數殺死。

    孟著桃數度倒下,而又站起來,最後經受的一拳,是道路旁邊大院二樓上與林宗吾互換的第八十六招。作為周侗死後漸被公認的天下第一,在公開的打鬥中,已經許久無人與林宗吾打上如此之久上一次這種級別的公開廝殺,還是在當年的澤州,與八臂龍王史進的一戰。

    院外道旁林立的火光中,眾人漸漸感受到了廝殺的平息。

    幾乎被拆掉的木樓二層,孟著桃倒在地上,他幾度的嚐試站起來,感受到了乏力,口中鮮血朝外湧出,林宗吾在前方看著他,外頭的火光從那龐大身軀的後方照來。

    “大好人生。”林宗吾歎道,“為何求死啊?”

    孟著桃在地上掙紮著、摸索著,過了好一陣,方才背靠著旁邊仍未垮塌的木柱,艱難地站了起來。

    “和尚,站到許昭南的那邊,你真覺得能成事嗎?”

    “阿彌陀佛。”林宗吾雙手合十,“大光明教總要有個著落,老衲一生至此,總有些事情,隻好抱殘守缺,沒得選擇……更何況,誰勝誰負,如今恐怕也說不準吧,或者許公此次離開,真能做出一番事業呢。”

    孟著桃的臉上淒厲地笑起來,他感受著口中湧出的血腥,伸手嚐試抓住林宗吾:“華夏軍已經到了,他們會打醒你。”

    林宗吾臉上顯出慍怒之色,隨後卻也上前了一步,伸手抓住似要癱下去的孟著桃。

    “孟施主,寧毅未至,老衲既然決定出手,今日的江南,便沒有幾個人能幫著何文翻起浪來。”

    孟著桃也伸手揪住了林宗吾,或許是察覺到自己動了不必要的真怒,林宗吾隨後又歎了口氣。

    “罷了,孟施主,一生武藝練到這等程度,你能被老衲尊重……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嗎?這大好的人間……”

    林宗吾在歎息,孟著桃揪著他的袈裟,卻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般,笑了出來。

    “大好人間……哈哈……荒謬……”他的神色漸漸恍惚,喃喃道,“和尚……在這等的人世間,你不覺得累嗎?”

    林宗吾明白了什麼,他沒有回答,隻是揪住孟著桃,沒讓他倒下。黑暗裏的沉默持續了許久,孟著桃就像是已然死去了一般。

    過得片刻,他發出了於這世間的最後的聲音。

    “我已明大道。此生罪孽難贖,卻終能點燃自己,為他人照亮道路……和尚,這世間……”

    林宗吾等了一陣。

    ……

    放開了他……

    ……

    天亮之前,江寧城中針對四王發動的最大規模、也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刺殺,就此失敗了。

    ******

    黑夜之中,這轟隆隆的、狂躁的一晚,決定和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孟著桃做出自己的決定、林宗吾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做出自己的決定。而對另外的一些人來說,夜裏的躁動,更多的是一場令人費解的鬧劇。

    天明的前一刻,夜黑得最深沉的時候,一道身影蹣跚著、緩緩的走進冰冷的水中。

    後方有人陡然抓住了他,將他拖著走向岸邊。

    “放開我……放開我……”求死的身影虛弱地掙紮。

    化名龍傲天的少年並不理會,將他拖回了岸上,扔回他妻子的屍體旁。

    薛進渾身都是水中帶來的腥臭,蜷縮成一團,緩緩的顫抖。

    站在前方的少年身上也沾著腥臭的氣息,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對方,隻是過得一陣,方才道:“至少也該讓她入土為安後再死吧?”

    薛進緩緩搖頭:“在這……世間。入土……哪有為安……我不願活了,我一刻也不願活了……恩公……”

    少年張了張嘴:“……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們?”

    “……”薛進愣了愣。

    “你不是曾經打過寧毅的頭嗎?”

    “……”薛進看著他。

    “我自西南而來,見過寧先生,你就不好奇,他今日如何了嗎?”

    秋日的河水帶來了滲人的涼意,薛進蜷縮在那兒,瑟瑟發抖。隨後,天邊第一縷的魚肚白漸漸亮起來,他看著那居高臨下的少年臉上的輪廓,先是茫然,而後迷惑,過得一陣,他顫抖著伸出手指來。

    “你……你……”

    模糊的回憶從腦海的最深處翻湧起來。

    那是許多年前,時常跟隨在寧毅身邊的一道模糊身影的輪廓,漸漸的與眼前的少年重疊在一起。

    “你是……”

    一旁的小和尚也瞪著眼睛,看著這邊。

    些微的晨光中,少年站在那兒。

    “我叫龍傲天,從西南來。”

    ……

    “……我來看看這江寧,到底……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

    時光碾過人的身軀,像是要從人身的內部將那些將死者撕裂,難以言喻的痛苦在回憶的襯托下變得更為真實起來,它籠罩著薛進。他蜷縮在那兒,張開嘴,讓痛苦從口中、從眼中、從身體的每一處噴薄出來。

    淩晨才稍稍平靜的街道上,人們陡然間,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嘶吼聲……

    2021的最後一天,很多人在做總結。這可能是對我的人生而言最重要的年份之一,年初的波瀾一度讓我非常振奮,到下半年,才真正遇上了命運的碾壓,我由此感覺到,人生真正的進入了下半程。我曾經很喜歡寫隨筆,很多事情都想跟人坦率地分享,但眼下什麼都不能說,恍然間,我似乎也已經到了許多話不能立刻出口的年紀了,要等到兩三年後,一切塵埃落定,或許才能跟你們再聊聊人生的感悟。還有許多想說的,譬如對更新想說點什麼,但又覺得都是老生常談了。嗯,隻說一句明年見吧,新的一年,祝大家都能幸福美滿,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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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7 21:45:06
第一一一三章 苦難的塵世(下)



    九月二十二,清晨如約而至。

    天亮之後,江寧城內的喧囂有了一段短暫的間歇期。被淩晨各式混亂攪擾了一晚的人們開始陸續地起來,小心翼翼地出門,打探事態的進展。

    一些旅店、客棧之中,部分商旅與綠林人也開始了第一輪的來來去去,並且在早餐時間裏,交換著各種各樣的一手訊息。




    真真假假的無數訊息這一刻正在城市當中混亂交雜,一如過去的每一天,真相與謠言參差在一起,對於大量的普通人來說,不到最後,根本難以看清楚事態的輪廓。

    城市的北端,關於公平王與刺客大戰三百回合後以番天印重傷對手的傳言與公平王遇刺垂危的消息同時在人們的口耳間流傳,而在城市的南麵,軍隊的政變以及某幾位大王開撥大軍入城最後被大光明教主製止的訊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靠近城市的內圍,一些綠林高手照常鍛煉後在餐桌上聽到的各式巔峰對決已不下五場,包括林宗吾對決公平王、孟著桃挑戰林宗吾、公平王以一打四不分勝負等等,不一而足。而這些消息傳播一陣,到得上午的日頭大些,一些關鍵的訊息才會在人們的議論與比對中變得清晰起來……




    五位大王的決裂,似乎已然成為不可挽回的現實。從昨晚到今晨,公平黨五方之中針對彼此中高層爆發的數十起刺殺,就是這一整個晚上騷亂的主軸。

    而在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五位大王相繼離開江寧城的行為,便預示著這場對抗已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昨天夜裏,還隻是一切的開端罷了。

    城市當中的人們還需要花上不少的時間,才能將這些訊息漸漸的加以消化。有人開始做出離城的準備,但更多的人則隻是沉默地觀望。這一切固然不是一個好的信號,可如今的江南,又有多少日子,是在沒有顛簸的太平狀況中度過的呢?

    在部分客棧當中,亦有一些武者,仍在迷惑:“那比武大會……該怎麼辦呢?”

    “……就剩最後幾場了,會打完的吧?”

    “……說不定公平黨的這五位會各自派出高手,在擂台上分個高下。”

    人們說起這些,便又逐漸興奮起來:“喔喔……那可真是龍爭虎鬥。”

    武者們在微帶茫然的對望裏,期待著這場龍爭虎鬥的到來。

    部分更為確切的消息,則已經傳入城內一處處更為隱蔽也更為高層的勢力使者們的耳朵裏。

    “江南就要打起來了。”

    城市北麵,屬於高暢地盤的一所院落當中,左修權用過了簡單的早膳,掏出手帕來抹了抹嘴,將目光望向廳堂裏包括銀瓶、嶽雲在內的一眾背嵬軍精銳。

    “何文苦心孤詣,擺下江寧的這個舞台,如今已經在將他的想法,昭告天下各方。但是說跟做之間,有一條明明白白的線,現在看來,就是今天,公平王會徹底的踏過這條線,而其餘諸方,則再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模棱兩可,內部的決裂,要明明白白地展現在天下人麵前了……諸位,今日會死很多人,咱們看完戲後小心離場,老夫的小命,就交到你們手上嘍。”




    他說完這話,房間之中有人點頭拍胸,有人神情泰然,跟在姐姐旁邊的嶽雲一麵點頭,一麵露出迷惑的神色:“那何文……到底會怎麼做呢?”

    左修權笑起來:“他昨日,與那四位大王,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嶽雲撓了撓頭,迷惑不解。

    ……

    太陽升起第一縷光芒之時,參與了淩晨混亂的人們仿佛是被陽光驅散般,相繼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駐地。一方麵彙總昨夜混亂的信息,另一方麵也開始正式接受淩晨一係列變故所蘊含的影響和意義。

    昨天下午何文拋出自己的想法,周商一怒掀桌時,仍舊可以說是某一個或是幾個人的一意孤行。

    清晰的綱領放出來,外部也會產生清晰的反饋,即便在“公平王”一黨內部,也仍有各式各樣的遊說與勸說同時出現。

    夜晚與淩晨,第一輪的廝殺與對抗同時出現,但即便在那樣的時刻,隻要有某個強有力的人物能夠居中調停,而公平王回心轉意,五位私下裏再進行一輪談判,事情仍舊具備消弭的可能性。




    許多的政治鬥爭,雙方都需要保持足夠的威懾力,不到最後一刻,彼此都不願後退的情況,並不鮮見。公平王的任性到底是鐵了心還是一種漫天要價,逼四人退後的政治策略,對於中層的人們而言,始終都可以保持一份懷疑。

    隻要沒有明確的大規模開戰,事情總有一份轉機的可能。

    然而隨著五位大王在江寧城的陸續離開,許許多多的人便終於能夠明白,事情已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晨霧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麵廝殺的盧顯與李端午,也帶著李家村的青壯與家屬,回到了一度離開的坊市。

    人們開始鬧哄哄地回家,疲憊的婦人將沉沉睡去的孩子們安置到家中,隨後開始燒水做飯,部下的青壯在李端午的指揮當中開始第二輪的修築街壘。盧顯在街口的河邊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過了一陣,李端午走過來了,後方帶著集合起來的、最得力的十餘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兩顆饅頭,隨後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何雙英已經死了,改主意,現在也還來得及。”

    盧顯吃饅頭的時間裏,老人在旁邊說了話。

    “何雙英死了,天殺的部下卻沒有死光,待會還得去報到。”盧顯撕著饅頭,塞進嘴裏,緩緩說話,“而且,何雙英已經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們出城了。”

    “……要不要找一找其他方向的人?”

    “……現在出城,又花一輪銀子。”盧顯歎了口氣,“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亂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盤上,咱們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沉默了片刻:“亂世之中,隻要手底下有人,總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這點倒不用擔心。”

    “投靠何文嗎?端午叔,這次大戰,結果如何……看不準啊。”

    “何文那邊說是得了西南的支持,按照前兩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來了人。”

    “他或許是得了西南的支持。”盧顯目光望著遠處,將一片饅頭放進嘴裏,咀嚼一下:“可無論西南還是讀書會,給咱們開的藥方是,讓這些大王、頭頭們,不要徇私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黨初建,這是好事,可現如今,大家都有了山頭,有了自己的家當,莫非還真的再公平一輪?”

    他說到這裏,歎了口氣,扭頭朝後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厲害,遠水抵不得近急,無非口頭上支持一下公平王。咱們這邊,成千上萬的泥腿子,如今得了這麼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一次,誰願意?端午叔,你要是一聲令下,說這些宅子不要了,以後他們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你說柱子他們,還會不會聽我們的?”

    “那咱們這次……”

    盧顯沉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說最難的是做選擇。但是端午叔,我是這樣想的,將來有一日黑旗若是殺出來,可能會占上風,可如今何文做這件事,一開始必然是要挨打的。雖然何文的大道理聽來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過虧呢?縱然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可這麼多人,誰不想一擁而上,多搶好處。即便按照讀書會的說法,將來地盤夠大,占了便宜的人隻知享受,成了第二個方臘,那至少也是殺掉吳啟梅、鐵彥等人以後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頓了頓:“今日的江寧城,就要亂起來。端午叔,其實下令回到這裏的那一刻,我已經做了抉擇,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處,誰能不為人拚命,咱們既然上了周大王的這條船,也就隻能殺出一片天地來,將來……方才能有談判的籌碼。而且……”

    話說到這裏,盧顯伸手,將隨身的長刀拔了出來,在晨光之中,看著那刀上的鋒芒。

    “而且……端午叔,你見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藝了,都說這天下間高手輩出,這一次的龍爭虎鬥,其實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習武、貪勇搏命,這世道上的綠林人,數十數百年間,其實都是低賤之輩,縱然某個時期出現一兩個聞名天下的遊俠刺客,多半也是作為文人或是政權的附庸而存在。如鐵臂膀周侗,縱然在綠林間傳聞至天下第一,於盛世之時,仍舊求一官身而不得。

    盧顯習武半生,多數時候,也隻為爭殺求活而已。他率領李家村的眾人出門打拚,成為衛昫文手底下的精銳打手,要說本身藝業加廝殺經驗,戰力也堪堪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隻是過往他更習慣於將自己視為一介爪牙鷹犬。

    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寧毅這些年惡趣味的宣傳以及亂世的到來,眼下混亂的這幾年,又確實是綠林豪客最為滋潤的一段時間。自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會轟轟烈烈搞過兩屆之後,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個比武大會,這些日子,政治的渾水固然一直攪動不停,但城市之中綠林人聚集,有關於白道、黑道的各種議論嘈雜喧嚷,那些似乎充滿浪漫色彩的江湖爭殺,也確實在一段時間裏成為了文化的一部分。

    盧顯縱然能夠清醒地認知到個人能力有限,但偶爾自然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豪邁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淩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殺駕,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委實令他感到望塵莫及,而隨著林宗吾展現力量,那天下第一的豪邁與霸氣,同樣令得盧顯心中的熱血,澎湃不已。

    他這些年來戰戰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藝,也有許多的時候,活躍於賣命廝殺的前線,對於自身的藝業,亦有驕傲,然而……這一刻他終於見識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決定,也已然想得清楚:當此亂世,遇上事情若還不能勇猛精進,將來這天下,又豈能有自己人等的一席之地?

    更何況,那聖教主林宗吾率領的大光明教精銳已然決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一的局麵。未來公平黨上千萬人混戰,戰場上勾心鬥角,結果或許難料,但在今日的江寧城,何文留下的區區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來呢?

    他振起長刀,霍然起身,向後方十餘名李家村的青壯,說明了自己的選擇。這些人便也當即拔刀,予以相應。他們這些時日隨衛昫文的命令行動,也早已是見過血海、殺人如麻的“天殺”部屬,此時盧顯或許還有些事情需要思考,對他們而言,卻反倒沒有多少問題需要糾結。

    無非是過去殺人而已。

    “……今日之事,自有各路高手衝殺在前,爾等聽令而行,必先求自保,再伺機建功……我等出發後,餘者守好街壘,待異日此間太平,附近幾個坊市,便皆歸我等所有。諸位……”

    他揚起刀鋒:

    “去求一場富貴吧”

    眾人齊聲呐喊。

    聽得這邊動靜,坊市那邊的眾人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朝這邊望來。有人揮了揮手,坊間留守的青壯、婦孺便見這作為頂梁柱的十餘人提著鋼刀,去謀一番興旺了。

    轉過身去盧顯回頭看了看,隨後,又回頭看看,他伸手朝這邊指來,罵道:“狗子!你不許在路邊拉屎了!”

    之前折騰了一晚,此時蹲在路邊拉屎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隨後捧著屁股跑開。

    一群嗜血的刀手笑罵一陣,走向象征著廝殺的遠方。

    但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由廝殺而來,於是他們堅信,這一次,他們仍將滿載而歸……

    ……

    辰時二刻。

    況文柏揮起單鞭,將一名中年女人打倒在血泊當中。由於對方穿的衣服挺厚,這一鞭並未將對方直接打死,女人在血泊中爬行,周圍一片混亂與血紅。

    如果鼻子還能聞得到,這個時候他應該聞到濃重的血腥氣,但這一刻,因為鼻子壞掉,他的嗅覺失靈了。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帶給他的是煩躁還是解脫,但無論如何,連續多日的病休暫時的停止,他再度參與到不死衛的任務當中來,這第一個任務非常輕鬆,敵人的弱小、驚慌的尖叫令他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鼻子雖然壞了,但他已經打造好一張猙獰的麵具,麵具套住了臉的下半部分,吃飯的時候得摘下來,但總的來說,這個形象讓他更添了幾分高手、甚至魔頭的氣質,讓人望而生畏。

    在江湖上,讓人怕總是一件好事。

    並且在多日的修養之後,如今第一次殺人,身手並未感到有多大的腿步,甚至於因為兩次受到偷襲,他的精神更為緊繃、反應也更為敏銳,這是武藝有了更多突破的象征。

    他將鋼鞭在手中晃了晃。

    這是清晨開始對“怨憎會”一撥成員家屬的突襲,如今廝殺與搜捕已進入尾聲。不遠處隊長大步走了過來:“快一點快一點,眼下隻是熱身,你們慢吞吞的作甚!待會跟隨林教主,還有正事、大事要辦呢!都給我快著點”

    地上的女人在往前爬,況文柏笑了笑,揮起鋼鞭,打爆了對方的頭。他將屍體翻過來,在對方懷裏摸了摸,掏出些金銀塞進衣服,方才向外頭走去,作為副隊長,他便也喊了幾句:“都給我快些”

    眾人便將屠殺草草收尾,隨後又放了一把火,方才穿過街巷,朝最近出的一處聚集地過去。

    進入駐地,一隊一隊穿著類似衣服的武者也都已經陸續朝這邊集合,人們在校場上碰頭,相互閑聊的,都是今日淩晨一場大戰的情況,一道道的身影說起孟著桃的反叛、行刺,又說起聖教主的無敵,再說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何文那廝……他到底想幹些什麼啊?”

    “哈哈……他想出個衙門,來管我們……”

    這樣的話語當中,來去的一隊隊人馬身上、武器上也大都沾有鮮血,況文柏站在一群高手當中,看著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公平黨五方的決裂即將開始,天下英雄聚首。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恐怕都將是整個江湖上,最大的一場盛事了。

    不死衛,雲集而來!

    ……

    深秋的肅殺推散晨曦,又鼓動風雲。

    江寧城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事項的端倪便開始出現在人們的眼中。

    “不死衛”、“天殺”、“阿鼻元屠”、“龍賢”、“蜉蝣”、“白羅刹”、“天寶閣”、“鎮海衛”、“無生軍”……一麵麵在過去便顯得駭人的旗幟,到今日似乎飄得格外密集。

    一隊一隊的人開始從不同的方向聚集。

    又有一隊隊的人格外謹慎地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一些不同勢力的人們走過街巷,都像是懷著難言的惡意。

    靠近城門的地方擁擠起來,人們焦急地等待著過境,但在許多的地方,出城的名額像是限死了一般,大量人群等待半天,也不見前方有多大的動靜。

    因為這次結盟而從各地過來的各個勢力的使節們在各自的地方等待著事態的發展,也有的人去往城市中央,在一些鬧事的茶樓酒肆間,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察覺到不詳端倪的人們忙著回家,忙著築起街壘,街頭上的人們迷惑地感受著這一切。而在這樣的人生百態當中,曾經名為五湖客棧的廢墟前方,小小橋洞邊的三道身影找來了鐵鍬,緩慢而隨意地在地上挖著坑,其中,佝僂的薛進與名為龍傲天的少年滿身都是在河裏沾染的臭氣。

    少年一麵鏟土,一麵說著跟城市當中的狀況並無任何關聯的事情。

    “……華夏軍就這樣呢,在小蒼河開始了跟金人和偽齊朝廷的三年大戰……”

    他口中講述的,是有關於那西南大魔頭寧毅在離開江寧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或許是因為接觸得太多,少年的語氣平靜而輕鬆,與說書無異,一旁自稱敲過寧毅頭頂的薛進靜靜地聽著,偶爾身體會因為難受而顫抖一陣,而在另一邊,嘿咻嘿咻挖坑、出力最多的小光頭則聽得最是興致盎然,時不時的瞪大眼睛,發出“啊啊哦哦”的感歎聲,有時候華夏軍在與敵人的作戰裏取得了勝利,他還會伸出雙手,用力鼓掌。

    這些講述在某些時候也會涉及到大魔頭家中的狀況,包括一些蘇家人的近況,當家主母蘇檀兒的英明神武,以及蘇文方、蘇文定、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負責的一些事情,或許是因為過去也跟蘇家這些一度並不成才的親族認識,說到他們如今的狀況時,薛進的反應最為激烈,有時候流下的眼淚,便不是為死去的月娘了。

    仍未吃早餐的三人準備挖一個坑,將月娘埋掉。

    雖然將想要自殺的薛進從河裏拖了上來,但對於接下來該怎麼辦,寧忌的心中並無想法,說出自己從西南而來的事情後,他也隻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將父親這些年來的經曆與作為再細細地給薛進說上一遍。可這樣有什麼意義呢?他自己也想不到。

    而再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在長期的傷病當中拖延如此多的時日,橋洞下接近油盡燈枯的,又何止是月娘一人。在埋葬月娘之後,如何勸說他活下來,又或者說,為什麼要勸說他活下來。

    更進一步的事實是,勸說他活下來,他就能活下來嗎?

    他想不清楚這些,口中隻能平靜地將能說的事情一一說出,如此過了許久,也不知什麼時候,一直在慢吞吞幹活的三人將月娘的屍體放進坑裏,河灘上方,道路不遠處的喧鬧聲,已經漸漸變得明顯。

    “這大早上的,又幹什麼了啊……”

    這城市的上午,喧囂的聲音並不是剛剛才起來的,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有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跑去,附近廢墟當中紮營的那群人神態焦慮,偶爾說起話來,聲音也大,大抵是在說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於是他們便哐哐哐哐的敲打廢料,又做柵欄,又堆垃圾,很是煩人……

    而這一刻,有更為明確的聲音,朝著這邊蔓延而來……

    ……

    九月二十二,上午,巳時一刻。

    原本在城市中央大武館外等待比武大會召開的綠林人們,沒有等到大門的敞開。

    由於情況的詭異,此刻在這片街道上聚集的人不算太多,又有一些人過來之後去到了附近的酒樓茶肆之中,坐在窗戶邊上一麵竊竊私語,一麵看著事態的變化。

    “……我就說了,要出大事了。”

    “……費了這麼大勁,昭告天下,這四強都決出來了……突然不辦了?”

    “……不辦也該有個通告啊,這公平黨的臉往哪擱?”

    “……在天下人眼前,麵子落地嘍。”

    “……確切的消息是,五方要打起來了。”

    “……聽說大光明教林教主,昨晚在城南出手了。”

    一陣一陣的低語與議論之中,時間抵達了過去開場的正點。部分人起身準備離開,隨後,他們看到有一小隊人馬奔行而來,這些人背後的旗幟,屬於“公平王”,“龍賢”。

    這小隊人馬抵達大武館前方的廣場,下馬之後便在路邊的告示欄停下,取出一張告示,朝那裏貼上去。

    “那是什麼……”

    看熱鬧的人們一陣迷惑,但隨即便有人看著上麵的內容,大聲複述起來。

    “公平王令”

    “……有鑒於公平黨過往諸多不法、不尊《公平典》行事,濫殺無辜之現象……現設公平黨監察司……可依法令,監督天下公平黨人任何不法之事,有告必查、有查必究……”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好像說……公平王設了個新衙門……”

    “……今由監察司副掌印徐勇為總理江寧一地監察事務……從今日起,其辦公所在即設於江寧舊武衙門……即日起,凡於公平黨轄境有任何含冤,皆可至此處,擊鼓鳴怨……凡手頭有任何公平黨人不法行凶罪證者,可至此處,上報拿人……”

    “怎麼回事。”

    “不知道啊……”

    人群之中,有人皺眉、有人疑惑,也有人退向後方,臉上露出一絲恍然的神色。便也在此時,隻見側麵有人掄起一麵大斧,朝著那告示欄的柱子上劈了過去,隻聽得轟然巨響,街頭木屑飛濺。

    方才貼下告示的幾人此時尚未走遠,在那邊回過頭來,為首那人陡然拔刀,而附近的人群裏,有人揮舞巨錘向幾人砸了過來,為首那人猛然避開,後方一人卻避之不及,被砸得吐血飛出。

    當是時,這街道的前前後後隻聽得無數的聲音爆響而起,有人揮斧、有人揮槌、有人拔刀、有人出劍,一些綠林人縱向遠處,另一些原本混在人群當中的身影,在刹那間開始對殺。

    方才揮槌將貼告示的成員砸飛的巨漢,一拳打倒了後方偷襲的身影,又將另一名瘦高個子踩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突襲這些貼告示者的同時,不遠處的告示欄旁,那揮舞巨斧的身影被衝上來的兩人用劍刺穿了,這兩人隨即又被後方的人突襲,數道身影殺成一團,四五人在第一輪凶戾的砍殺中倒下。

    刹那間的兔起鶻落,偷襲與對殺,街頭血腥氣彌漫,也有一道道的身影隨即散開、對峙。眾人聽得那揮舞巨錘的高手內力迫發,嗜血的聲音響徹街頭:“我乃‘阿鼻元屠’帳下‘巨靈神’左浩!現正告天下何文為妖言所惑,未得公平黨各方允可,私發亂命,公平黨中伸冤一事自有人主持,卻輪不到他何文借機殺人!今日的江寧城,此亂命,不許有人貼”

    同樣的聲音在貼告示的那邊響起來:“你們這是反叛”

    那告示欄邊,有帶血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在了前頭:“我乃‘讀書會’欒白。今日誰欲毀此令,便從我身上跨過去!”

    遠遠近近的人們目睹著這一幕。

    血腥的廝殺展開。

    同樣的時間,混亂的城市當中,數十撥的傳令人縱馬而行,將公平王一意孤行下發出的這道影響深遠的命令,傳往城市的一處處主要街道,在這些騎士的周圍,隨即出現一撥撥的廝殺與對衝。

    公平王要將這樣的命令,發到所有人的眼前。

    而其餘四王,要將這堅決的殺戮與對抗,展現給天下諸方。

    ……

    橋洞一側,三道身影將屍體緩緩埋進了坑裏。他們還沒開始填土,便看著滿身鮮血的騎士一麵呼喊、一麵策馬奔跑過去了。

    “……他說了什麼?”

    “……喊……冤?”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

    城中中央靠北一些的地方,過去屬於武朝的老衙門牆漆剝落、門庭半毀,但從昨夜到此時,已經漸漸清理開地方。

    新建“監察司”的副掌印徐勇為是一名身材幹瘦的中年男人,他打掃了衙門前的道路,灑了一些清水。跟他呆在這裏的人並不多,一隊士兵,幾名文書,甚至撐不起一個小官府的配置,但他並不在意,隻是站在衙門口的台階上,等待著人過來。

    沒有普通百姓過來。

    一道道的身影從不久前開始,就在朝老衙門附近的道路上聚集,這一刻,大量的旗幟開始在這衙門附近的數條長街之上招展。“轉輪王”、“平等王”、“高天王”、“閻羅王”的部屬們有條不紊地封鎖了附近的每一條道路,守好了周圍院落的每一處城院牆。

    “轉輪王”麾下執掌“不死衛”的“寒鴉”陳爵方;“平等王”麾下“人字號”大掌櫃金勇笙;“高天王”麾下大先鋒“開山將”羅彥;“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等陸續過來,與徐勇為打了個招呼。

    “何文瘋了……”

    “以一叛四,執意要搞個新公平黨,他說,今日有人能走到這裏來喊冤……”

    “大夥兒說,沒有可能……”

    “那今天,大家便要仔仔細細地,瞧個清楚……”

    一條條的街道、一處處的庭院,旗幟飄揚,包括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在內的一名名高手,都逐漸的進入了約定好的位置,有人築起街壘,擺開拒馬,數以千計的綠林人、公平黨各方的客卿與高手,將這衙門方圓裏許的範圍,圍成了森嚴的堡壘。

    堡壘的外圍,在每一處街頭巷尾,人們開始觀望這一切。普通的百姓惴惴不安,好事者們心潮澎湃,從各地而來的勢力代表們冷眼觀望,也有大量的綠林人,在那一扇扇招展的旗幟與名號當中,就感受到了沸騰的熱血,或許隻有一路打到比武大會決賽的幾名高手,會在這裏感到悵然若失。

    公平黨盡起江南千萬的資源,走到這一刻,終於決裂。而在這一片已然建好的浩大舞台上,整個天下,會看見世道人心的端倪。

    零零碎碎仿佛熱身般的廝殺正在城市的遠處蔓延。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轉輪王”方執守的壁壘,開始在街頭說話。

    “我乃‘大光明教’護法,‘天刀’譚正!江寧大會,本為公平黨諸方會盟,共同商議將來之事,然何文為讀書會妖言所惑,一意孤行,圖謀奪權,他建此所謂監察司,為的便是清除異己,要公平黨各方不經商議,便聽他一人之令……此人權欲迷心,已然瘋啦”

    他的聲音隨著內力迫發,遠遠回蕩,與此同時,城市各處的類似宣傳,也已經開始。

    “猴王”李彥鋒一身青灰短打,行走在“堡壘”外圍的街道上,注視著路麵上,酒樓、茶肆間的一張張麵孔,偶爾會記住幾個可疑院落的位置……

    丁嵩南在遠處的屋頂上,以望遠鏡張望城市的景象……

    張羅好使團成員離開的路徑後,安惜福稍作易容,一路走向城市當中漸漸開始變得狂暴的地方,他在尋找失蹤的使團成員……

    譚正高聲嘶吼的路口一側,安惜福所尋找的目標正與遊鴻卓一道穿過道旁的行人,某一刻,甚至與在周圍巡弋的“猴王”擦肩而過。

    此刻的人群中,周圍各種各樣的身影都帶著自己的意圖,背刀的遊鴻卓與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也並不顯得格外起眼,他們在附近轉了一圈,也都看到了譚正、陳爵方、不死衛……等各種各樣的存在……

    四師兄況文柏戴著遮住下半邊臉的猙獰麵具,正在這片“堡壘”外圍一處宅子的二樓上,睥睨著附近街頭的情況,他單手扶著鋼鞭,由於樣貌奇特,也格外顯得威風凜凜……

    數得出名頭的,說不出名頭的人,從各地而來的數十上百支大小勢力,無數的揣摩與惡意,已彼此交纏在一起。

    隨著人的聚集,遠遠近近的屋頂上,漸漸的都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身影。在嶽雲、銀瓶等人的拱衛下,左修權走上小廣場角落中的一處茶樓,隨即,發現了意外的身影。

    他笑嗬嗬地走了過去,朝對方以及周圍人抱了抱拳,在桌邊坐下。

    “錢八爺,久違了……”

    老人的話語中,從茶樓窗口向外望去,江寧城的上方,是鋪展如林的旌旗。而當中最為顯眼的一麵,便在眾人拱衛中象征著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的戰旗,它帶著過去多年間“天下第一人”的威壓,猶如煌煌烈日,便要居中鎮壓下此刻江寧城內的一切波瀾。

    集合整個江南最為精銳的武者群體,居於數千人之中,這是過去的周侗都從未有過的地位。

    ……

    “寧人屠未至,你們拔得掉這麵旗嗎?”

    雙方進行了一些友好的對話。

    某一刻,左修權好奇地問了一句。

    茶樓中安靜了下來。

    某些年輕人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被老頭子我傷到自尊了……

    老頭子我就是太直言不諱啊……

    左修權拿起茶杯,心下明了,且反省。

    “嗬嗬,也不是什麼大事,江南的局勢,與江寧這邊,牽扯已不多了……”

    他作為年高德劭的老人家,笑著安慰了一句。

    錢洛寧在那邊想了想,偏過頭來。

    “左公,這個……我們不是來打架的……”

    “老頭子我懂……”

    左修權笑著,與對方禮貌地笑在了一起。

    ……

    某一刻,他們從位置上站起來。

    ……

    狂瀾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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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2-1-8 20:46:34
正文 第一一一四章 決裂(一)


    街道一條條地分割古老的城市。

    大量的人群正在湧向城市的外圍。

    而在城市的中央,另一部分人正朝舊武朝的江寧衙門附近彙集而來。

    一條條的街道,街道與街道的交彙,又形成一處處小小的路口廣場。擺攤的人們早已收起了自己的推車,消失不見,隻有好事的、看熱鬧的、又或者仍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人們聚集在這些街道的口子上,聚集到附近因不明原因而少量開門的酒樓茶肆裏,甚至聚滿了附近一處處宅院的樓台與屋頂。

    喧囂的聲音在每一處街口出現。

    以舊武衙門為中心,方圓數裏範圍內,七八條街巷,十餘個路口,這一刻都有聲名顯赫的綠林高手在坐鎮,時不時的,會傳出他們對何文那道命令的宣講。

    “……此為亂命。。若有冤情,改日自有人處理……”

    改日有沒有人處理,又或者會不會僅僅是改日,無人能打保票,但森嚴的街壘、拒馬以及大量的旌旗,已經說明了四位大王在公平黨中的態度。這是決裂的現場,而這些築起街壘者們所能采取的,當然也不僅僅是溫和的勸說……

    ……

    嘭——

    鋼刀的卷舞帶著大片的血肉衝上天空,廣場上出現的,是猛烈的劈斬甚至劈碎了骨骼的聲音。胸口開裂的武者高大的身軀倒飛而出,而在前方,各自稍矮卻壯如鐵塔的刀手緩緩橫刀,滴血的刀鋒上甚至帶著骨肉的渣子,血腥氣早已彌漫開來。

    周圍的屋頂上、道路邊,有人看著這一幕,亦有武者低聲感歎:“這‘駝神’蔣廉過去聽說是個殺豬的,但這一刀之威,怕不是連石頭都能劈開。無怪為‘天殺’座下先鋒……”

    “還有誰?”被稱作“駝神”的蔣廉橫刀大喝,“我公平黨應天行事,這光天化日的,還有誰敢鬧事!哪裏有冤哪?”

    人群之中便有人衝將出來,這卻是一名白發的老者,他年事已高,步履本身蹣跚,但或許是因為激動、抑或因為害怕,身體顫抖著,步伐也細碎無比,口中咳了兩聲,帶著沙啞的聲音:“我……我……老朽……”

    小廣場上才跑出幾步,遠方的一處院牆間,陡然有箭矢嗖的飛來,從側麵直插進老人的頸項,老人在奔行中脖子上像是突然多了個東西,還沒有太多的反應,應聲而倒。

    射箭的那處屋頂距離這邊足有三四十丈遠,對方從那邊對著這裏射箭,委實稱得上是百步穿楊。

    “那是‘神手’朱陽……”圍觀的武者便又有低聲議論的。

    小廣場前方,包括方才倒下的老人在內,此時亦有八九條屍體倒在血泊當中,這便是因為不信邪、要上前理論又或是要代人出頭者的數量。

    ……

    “此次來到江寧,左公當是為東南的那位陛下遊說,如今看來容光煥發,是達到目的了吧?”

    “哎,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八爺何苦逼老頭子泄密呢?倒是八爺這次,真的代表寧先生,站到了何文一邊?”

    “這不也是秘密嘛……不過左公在此,都是自己人,咱們不妨交換一下信息……”

    “何文大嘴巴,早就傳得滿天下都是啦,八爺……”

    “您也知道何文大嘴巴,他嘴裏出來的東西,能信嗎。您隻能當沒這個消息,倒是您老,究竟選了哪一邊下注啊?”

    “哈哈哈哈……”老人笑起來,“……其實何文私下裏,已經跟我們確認過你這邊的事情。”

    “嗬嗬嗬……何文私下裏,也將您的目標告訴過我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何文這小兔崽子……”

    “哈哈哈哈……何文確實是個王八蛋……”

    南麵的街口,愉快的笑聲響起在茶樓上,前方的大廣場上人聲喧鬧、廝殺激烈,茶桌前便安靜了片刻,隨後還是老人偏頭過來。

    “你們真覺得,何文還有救嗎?”

    “這麼大事,誰知道呢……”

    “兩年的時間,公平黨人已經在肆意劫掠當中嚐到了甜頭,這甜頭也是毒藥,靠口號和道理,讓人回頭,我看……難……”

    “左公英明,口號再好,從來都隻是前進的第一步。古往今來,進步的運動跟成功的運動之間,從來都相差十萬八千裏。”

    “那你們……”

    “第二步是紀律,第三步是規律,還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

    “這些東西,何文有嗎?”

    “您老去問問何文,不就知道了。”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出手?”

    ……

    穿過混亂的人群,三道身影緩緩走過了城市的道路。

    有廝殺的人群從他們的旁邊卷過,幾道身影將戰馬上的騎士拖下來,殺死在了路邊,帶血的傳單飛得漫天都是。

    道路的兩旁有緊閉的院門,也有坍圮的廢宅,道路上垃圾與血腥氣融為一體,乞丐的屍體橫在暗巷的口子上。

    薛進的腳步蹣跚著,撿起了地上的一張傳單,湊在眼前看著,默默地念。

    “喂,放下那東西,想送命嗎?”

    有染血的武者從那邊走過來,帶著凶戾的氣息靠近了:“你們還不勸勸你們的爹……”落在他的眼中,這邊隻是兩名少年乞兒與一名老邁瘸腿的中年乞丐。

    長刀欺近。

    年紀稍大的少年人抓住了伸到眼前的刀背,手上折了一折,便將長刀抓了過來,對方的目光陡然變得凶悍,雙掌前抓。下一刻,少年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掌,在空中哢哢甩了兩下,揪著這人轉了一圈,將他按得朝前方地上跪了下去,這人手臂後彎,還要反抗,少年將他踩在地上,右手朝後頭扭出一個巨大的、滲人的夾角,已然斷了。

    其餘幾人朝這邊衝過來,少年正揮著鋼刀,用刀的側麵哐哐哐的拍地上的人頭,一下一下就像是在拍一隻西瓜,血滲出來了。幾道持刀的身影衝到了近處,小和尚朝後方退去,少年揮刀過來,刀光交錯。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幾道身影橫七豎八的倒在滿是垃圾與屍體的街頭。

    道路一旁,薛進合上了那張傳單。

    他的目光顫抖而迷亂,嘴唇喃喃地動,但終於,漸漸的想到了什麼。

    他雙手微微的抱拳,顫抖著行了一禮。

    “兩位……兩位小恩公……我、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寧忌與平安正將合穿的衣服從地上的死傷者身上扒下來,第一名衝來的刀客身上衣服最完整,他艱難地往前爬,寧忌與小和尚一麵說話,一麵將他拖了回來。

    “我……小老兒……想求一套紙筆,然後……”他緩緩說到這裏,眼淚漸漸從眼眶裏掉下來,“然後,請求兩位小恩公,不要管我了……”

    小和尚起身鄭重地看了他一眼,寧忌還在脫人衣服和褲子,但隨即,點了點頭。

    “……好。”

    ……

    曾經有過美好的生活。

    它是否建立在對旁人的欺辱上的呢?薛進也說不好這些了。

    他曾經是江寧城中一名紈絝子弟。

    見證過紙醉金迷的生活。

    也曾有過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時候。

    曾經愛慕過名叫蘇檀兒的布行女少東,也曾為此砸過別人的後腦……

    曾見識過“一夜魚龍舞”的出世,也曾在一場兩場的聚會期間,顯得惡形惡狀……

    他見識過江寧流水悠悠,見識過深深的老宅院籠罩在無遠弗屆的春雨中的平靜……

    也曾在裝模作樣又或者隨大流的施舍粥飯時,見到過在城外的雨雪中瑟瑟發抖的饑民,與每一個春天裏盈於荒野的枯骨……

    人皆有罪孽……

    或許是那一次次歡笑夾縫間他人的哭泣、一片片盛景交替中荒野裏的饑寒,讓那片繁華盛世終於坍圮無蹤罷……

    他娶了妻子,不久之後便又厭倦了那張臉……

    他在青樓間流連,追尋到一夕的刺激之後,又漸漸的會愛上新的事物……

    人們總以為所得的一切會沒有代價……

    以為順遂的人生,是理所應當……

    以為今天的幸福,會萬載永存……

    ……

    三道身影走過混亂的街頭,一邊去往舊武衙門的方向,一麵尋找著筆墨的所在。

    但路邊的店鋪多已關閉,有人被人砸開了門窗,點起了火焰。

    專門售賣文具的店鋪已渺然無蹤,如此的公平亂世裏,又哪裏有人用得著文墨呢?

    路邊的屍體倒是新鮮的。

    紙張也有。

    小和尚指著屍體說:

    “要不然,就用血寫吧。”

    薛進趴在地上,開始用手沾了血,往紙上書寫要寫的東西。

    然而要寫什麼呢?

    ……

    他想起最後進門的月娘。

    她青樓當中平平無奇的姑娘。

    平平無奇的漂亮。

    平平無奇的有才學。

    平平無奇地引起了許多人的戀慕。

    也平平無奇地戀慕著某一個寒門才子。

    她並非江寧最頭牌的姑娘,但也費了薛進極大的周折,方才在場麵上,贏得了對方的親近。

    她想要賺錢,為自己贖身,也期待著將來某一天,自己能夠擺脫那些以笑娛人的生活。

    薛進花了大錢,第一次為她梳攏。

    她強顏歡笑,他覺得高興。他在青樓之中混跡了這麼多年,哪能不明白對方的心事呢?

    但漸漸的,他能夠在她那裏留宿過夜了。

    漸漸的,她放棄了過去心中的希冀,這中間有過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曆,薛進其實並不想知道。

    他在場麵上很有麵子,於是娶她進門,在進門之後,便也漸漸的開始厭倦這一切……

    江寧在兵禍之中顛簸,他們有時候離開這裏,避一避禍。

    也曾躲過兩輪女真人的肆虐。

    公平黨來了,席卷整個江南,這一次的禍事,人們終於躲不過去。他們看過了大戶人家被抄家、被滅門,他們遂決定投降,等待發落。

    第一輪的進門,家中有人被殺、有人被奸淫,但波及的人總歸不算多。亂世已然到來,人們總得經曆這樣的煎熬,然而接下來的時日,人們一輪一輪的來,隨後拉著他們,去到那個廣場上,名為“白羅刹”的女子,哭喊著控訴他們薛家的惡行……

    石塊如雨而來,人們嘻嘻哈哈地打殺、搶奪,仍有姿色的女子被拖了出去,月娘在尖叫中被拖進附近的巷子,隨後有聲嘶力竭的哭喊與求饒……

    人們說,過去不公平……

    那些人說,這就是公平……

    一切的罪孽,總會迎來報應……

    他腦子裏嗡嗡的響……

    過去江寧的煙雨,那盛世之中的東風夜放花千樹,人們的笑容在他的眼前綻放,那是他不配擁有的東西。我們是因此,才落入這樣的地獄中的嗎?

    月娘幸存下來,她說不出話了,在他的懷中瑟瑟發抖,他的嗓音嘶啞、腿瘸了、手斷了,輕輕抱著她在橋洞下看著外頭的煙雨蒙蒙,他出門乞討、他出門撿拾柴禾,他有時候被打了,身上帶著血慢慢的爬回來,橋洞下的景象漸漸的變幻著樣子,流淌的河水慢慢的變得渾濁、發臭。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仍像是蟑螂一樣的活下來……

    他們依偎在一起,有些時候,月娘會睜大眼睛看他,她看他的時候,是在想些什麼呢?他們過去曾有過恩愛的時間嗎?曾有過真心的托付嗎?

    也有些時候,她會睜大眼睛,看著橋洞外頭的遠處。她在想著什麼呢?在想著她少女時節的憧憬嗎?與那名寒門學子的約定,他們的愛情?

    他們肩並肩地坐在河堤上,想要看一次煙花。

    這城市沒有再放……

    在鮮血與殺戮間活著,在漸漸發臭的城市裏活著,在不明所以的希冀間活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了下來,更不明白月娘為什麼活下來,她有那麼一點點是為了他而艱難地活著嗎?

    而她終於死去了。

    在死的時候,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她過去在青樓之中,最為引人的,便是那一雙大大的眼睛……

    月娘……你是我的家人嗎?

    你有那麼一點點……把我當成家人了吧……

    他想到這些……

    ……

    沾著血的、顫抖的手指凝在空中,許久許久。

    他哀嚎著……終於……

    朝紙上按了下去。

    ……

    喧囂的城市當中,看熱鬧的人們,仍在看熱鬧。

    守在一處處街口的高手們,以精湛的武藝在人們的麵前豎立著自己的聲望。

    偶爾有衝向街壘的人們,被砍殺在血泊當中,十八般武器在空中挽出一朵花來。

    幾名不甘寂寞的高手潛行進去,隨即被打殺出來。

    天下第一人的旗幟如定海神針般,鎮壓著城市之中的波瀾。

    遠隔數十裏外的長江江麵上,何文在浩大船隊的甲板上,去往遠方。

    薛進緩慢而顫抖地走向南邊一處道路的路口。

    他張著幾乎沒了牙齒的嘴巴,眼淚已經蒙住了眼睛。

    周圍的旁觀者中,有帶了兵器的武者,也有觀望的普通人,有人義憤填膺的說話,也有人瑟瑟發抖地等待著事情的變化,他與兩名少年,在路邊看了一會兒。

    “這是去衙門的路嗎……”

    “為什麼不讓走啊……”

    他們想要弄懂這裏的情況,而隨機,也在一些竊竊私語中,清楚了大半。

    有衝上去喊冤的人,被砍殺在了屍體當中……

    薛進顫抖著,與兩名少年作別。

    “求兩位恩公……不要再管我了……”

    他們沉默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有朝一日,我回到西南,也許會見到被你打過頭的寧毅,你會有什麼話,想讓我帶給他的嗎?”

    少年問起這件事。

    薛進想了一陣子,終於,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那個道士吟了兩首,是騙我的。”薛進道,“我會……希望他這一生,多子多孫,永福永壽,你讓他……一定要好好的活啊……”

    “我會告訴他……”少年點頭,“接下來,我不管你了啊。”

    他這樣說著,最後道:“有人擋路,就不要過去了吧。”

    “……唔。”薛進捧著他手中的那張紙,含淚點頭。

    ……

    時間已是上午的午時一刻,監察司的信息,已散往城市的各處。

    距離舊武衙門南麵一裏多路以外的街口廣場,在茶樓之上的人們發現了不尋常的目標。

    少年與小和尚分開,走向一旁的茶樓門口。

    有一道身影從樓上下來了,那是一名麵帶傷疤的清秀女子,少年走近了,叫她:“七姨。”

    “怎麼了?”過去曾被叫做小七,這次同樣久違地回到了江寧的華夏軍高層對著他,溫柔地笑,“出什麼事情了,讓你這麼想不開,要自投羅網?”

    寧忌環顧四周,黑妞等人也漸漸出現在周圍,麵帶戲謔地望著他。

    “七姨,我……我看到了一些事情,我想……跟你們拿一樣東西……”

    女人的目光變得平靜,隨後,嚴肅起來:“你看到了什麼?”

    ……

    午時一刻,茶樓上方,左修權與錢洛寧說著話,看見麵帶疤痕的女子從旁邊走了上來,與錢洛寧低聲地說了一些話。

    “……給他了?”錢洛寧問。

    女人笑著,點了點頭。

    “現在是什麼時辰?”

    “……一刻。”

    “……提前了一些……那也沒什麼……叫各組準備動手。”

    他擺了擺手,做出幾個手勢。

    老人笑了起來:“先前不是說……並非來打架的嗎?”

    “是啊。”錢洛寧站起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我們是來打仗的。”

    “……但是這個口子,是閻羅王一方執守的方向。”老人指向遠處,“林教主怎麼辦?誰能壓得住他?”

    茶樓上方的人群已經如水流般的在向下流動,錢洛寧看著左修權,許久,他笑了起來……

    ……

    午時一刻,人群之中,“猴王”李彥鋒眯著眼睛,看見了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

    嚴雲芝正站在街角,朝著廣場前方的殺戮現場觀望,站在她身邊的,想必就是嚴家的二爺嚴鐵和。

    這兩人如今都已遭到寶豐號的重金懸賞通緝。

    李彥鋒笑了笑。

    他隨即看到,嚴雲芝似乎也發現了什麼,正踮起腳尖,朝廣場中央的位置望了過去。李彥鋒隨即也朝那邊看去……

    ……

    周圍的屍體猙獰,血腥氣彌漫……

    死去的人們睜著眼睛,像是在眷戀著這一片塵世……

    那眼睛,便也讓他想起月娘的眼睛……

    曾經見過美好的世界……

    有過令人眷戀的人生……

    但如今……

    薛進在人群中哭出聲來……

    他捏著手中的那張紙,緩緩地,走向前方……

    前方的廣場上,有人朝這邊指了過來,大喊了一句什麼……

    生死之間,有一條線。

    越過那條線,這段生命便會結束……

    他終於……要走回月娘去到的地方了……

    他將手中的紙,舉了起來。

    於是廣場那邊的人也都明白了,他會做什麼……

    薛進的腳步踏入鮮血的範圍……

    不遠處,人們注視著這一切……

    這並不是這個上午倒在廣場上的第一個人了,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遠遠的,箭矢嗖的飛了過來。

    ……

    薛進閉目前行。

    一道身影穿過他的身旁,高高的躍起而又落下,手中捏著數十丈外射來的那根箭矢。

    小和尚將箭矢扔開了。

    廣場對麵負責鎮守此處的武者手持紅纓槍,此時露出了一個笑容:

    “哈哈,又來了個練家子……”

    小和尚朝後方招了招手:“大哥。”

    名叫寧忌的少年手上提了一個包裹,另一隻手上拿了一把刀,正朝這邊走來。

    邁著緩慢而顫抖的步伐,薛進哭泣著,舉著血紙向前。

    後方的人群中,嚴雲芝看到了那道身影。

    而在側麵的不遠處,“猴王”李彥鋒也看見了這兩人的出現,他的眉宇之中,殺氣蔓延,伸手一振,攜在背後的棍棒呼嘯而起,朝守在廣場前方的武者打了個招呼。

    “呂兄。這兩個小崽子,有一個是我的。”

    遠遠近近的,傳來竊竊私語。

    “是‘猴王’出手了……”

    “廣場上的可是‘神槍’呂範啊……”

    “這兩個小孩子是誰……”

    “龍爭虎鬥啊……”

    寧忌朝前方走去,他沒有太過理會從旁邊來的李彥鋒,也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廣場前方的守關人身上。他的目光已經凶狠起來,揮手將提著的包袱扔向前方。

    小和尚有些疑惑地接住了包袱。

    “找個旗杆。”寧忌道:“升起來。”

    李彥鋒步伐矯健地朝這邊走過來。

    “神槍”呂範槍花一抖,擺開了架勢:“今日此路不通,誰來也不好使!”

    “啊啊啊啊啊啊啊……”

    薛進哭著向前。

    他的身後,寧忌身形一低,猛然間,力量爆發開來,整道身影已如猛虎般撲向前方,日光閃耀,他與廣場前方那人的距離陡然縮短,呂範手中長槍刷的甩出漫天槍花,隨後隻聽得叮叮當當幾聲,長槍的攻勢猶如長蛇巨蟒,但那團刀光轟然劈開長槍中門,連續的幾下劈砍後,一刀將那長槍槍身砸得蕩向地麵。地上石屑被槍身砸得飛濺,少年猶如踏著槍身躍了起來,雙手執刀如雷霆劈下。

    呂範的身體踏踏踏的向後飛退,撞在後方的一堆拒馬上,鋼刀從他的頸項一側斜斜地落入他的身體,幾乎將他整個上半身斬開了,粘稠的液體猶如爆炸般噴湧。

    少年站在他的屍體前頭,拔出刀來。

    這個上午,公平黨四位大王組成的堡壘前方,有人衝鋒、有人抗議、有人在比試之中被斬殺,但對著占據優勢的四王方麵,沒有人敢在他們麵前,對守在前方的武者下這樣的狠手。

    但這一刻,殷紅的鮮血噴湧如血池。

    “今天,這條路能走……我說的。”

    他麵對著前方的無數身影,如此陳述。

    在他的身後,薛進蹣跚前行。

    死亡尚未降臨。

    惡意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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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五章 決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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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啊……”

    樓台之上,有猙獰的怒吼響起。

    酒杯飛旋過街頭的上空,高壯的身影持刀站起。

    猴王的棍棒,擺動在空中。

    遠方的樓院高處,“神手”朱陽麵無表情地,再度拉開長弓。

    這一天,能夠代表死亡值守在江寧舊衙街前的,皆非庸手。

    他們是各自麾下行動部隊中的精銳,過去的時日裏都已見過鮮血,其中大部分皆為有基礎有名聲的綠林高手,放對廝殺、好勇鬥狠,不在話下。

    這是氣氛緊張的一天,整個舊武衙門附近的氛圍,外鬆內緊。一位位身手強悍的一流高手在各個路口鎮守、揚名;在他們的後方,執守的精銳慢慢行走、相互交談,偶爾露出嗜血的神色;而在一旁的高處,也會有一兩位在武藝上真正具備壓倒性力量的宗師、宿老看似隨意地坐鎮。但這些人中,絕大部分當然並未真的放鬆警惕。




    公平黨五方決裂,所謂的四打一那是整個江南勢力的對比,而在區區一個江寧,倘若何文真不要臉,隨時也能調撥一支幾萬人的軍隊,來推掉這邊的整個會場……

    而縱然他不會這樣做,“公平王”的大旗他打了這麼長的時間,手底下又何嚐少了投靠過來的高手呢?

    大戰未開之前,人們隻能以過去的“常理”,對接下來的事情進行一番揣度。按照之前的了解,這一次“公平王”一方調集到江寧的武者有那些,大家多少有數,已進行了一番彙總,而在這盤明棋之外最大的暗子,實際上,是何文口頭上一直在宣揚的“黑旗”。

    這是如今對整個天下而言,誰都不能忽視的一支力量。

    但是即便如此,黑旗能來多少人呢?

    此時在這邊的牌麵上,坐鎮中央的乃是武藝通神的“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而以他為核心,一位位過去戰績彪炳的一流高手,數十名曾在各處開宗立派的宗師、大宗師,幾乎代表了整個天下綠林的半壁江山,大家雲集於此,即便是數萬大軍,理論上來說,也可當得。

    要知道當年周侗刺粘罕,幾近得手,出動的也不過百餘名綠林高手。

    而今天擺開在江寧的陣勢,任何方的高手過來,都應當是占了七分贏麵的。

    何文的力量固然不容小覷,但即便高手盡出,林教主一個大光明教中的護法們,恐怕也足夠分庭抗禮。而倘若黑旗也派來數十甚至上百高手,那說起來固然驚人,對於此刻的眾人而言,反而會感到興奮。

    自來強龍壓不住地頭蛇,眾人固然不敢去到西南搗亂,但若是西南的高手殺來江寧,廝殺一番最終武功而返,對此地的眾人而言,那便是足以吃上半輩子的本錢。




    七分贏麵。從任何角度上來說,人們都做好了展開一番龍爭虎鬥的準備,自昨晚到眼前,參與鎮守的眾多高手、精銳們在私下裏都已經談論過多次關於西南高手的名單,人們揣度著有哪些人可能自西南過來,也揣度著黑旗軍中有凶名的高手們與今日江寧的宗師們放對會有怎樣的結果……

    人們在隨意的表象下,並未錯過外圍街巷、廣場間的每一分變故。

    薛進緩緩前行之時,一切都還顯得尋常。

    小和尚接下箭矢之時,一切都還顯得尋常。

    持刀少年足下發力,猛撲過來,也不過是一名武者的猝然發難。

    這一刻,類似的情景,或許在周圍的其餘幾個路口,也有發生。

    呂範槍灑如雨,呼嘯彷如巨蟒,展現出的是練槍多年的強悍功底,而當少年刀光卷起,奪中路而進的一瞬間,坐鎮於樓台上方的“宗師”級高手,實際上已經蹙起了眉頭。

    刹那間的凶暴對攻,少年手中的刀法剛猛而霸道,仿佛潑墨於大江,轉眼間破了那呂範一寸長一寸強的優勢,轉眼間的幾刀之中,那刀光劈在槍身上,與人的距離都如死神逼近般在縮短,呂範抖起槍身的力量足以裂地崩石,但已經無法擺脫那趨進的霸道刀鋒,最後那撲起的一刀,如驚濤拍岸,仿佛帶著天崩地裂的氣勢,狠狠砸下!

    呂範要死了

    這隻是一個念頭間的事情,後方的街道上、旁邊的樓台裏,實際上已有數名高手反應了過來,有人張口便喊:“刀下……”

    但喊不出下半句。

    久經沙場的身影們已陡然拔刀而起,有人從拒馬後衝出。

    樓台上的宗師“哇”的一聲擲出了酒杯,長身而起,翻手已勾出滔天的鋒芒。

    血光如爆炸般的在他們眼前衝開。

    自決定造反,跟隨方臘參與籌劃永樂朝起義後,在劉大彪手上半生打磨,真正達至大成的霸刀,已經有多年未在江湖上展露凶芒了。

    這暴烈的一刀,更像是不懂事的少年人魯莽而不留餘地的一次行凶,而對於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來說,一旦遭遇這樣的打臉,對方便必須以更慘烈的姿態死去。

    人們吼出聲來!

    同一時刻,有詭異而尖銳的哨聲,在這南麵街道的殺場外圍間,傳遞出去,遠遠近近的,有人出現在窗口,有人出現在圍牆後方,一場動靜不大的傳訊,正在朝周圍推展開去。

    小七冰冷的臉,出現在茶樓後方的屋頂邊緣,朝著遠處的詢問,點頭。

    “神手”朱陽張開了弓,準備射箭。

    “猴王”李彥鋒距離寧忌不到兩丈,他持棍的步伐微微頓了頓,這是宗師級高手撲向敵人期間,難以察覺的一次失誤。

    小和尚在疑惑之中解開了包袱,黑底辰星的旗幟掙脫包袱皮,在他的手中,展現全貌。

    薛進走過黑旗的一側……

    更後方……那是“猴王”扭頭注視到的地方,有幾道身影已經從那邊出來,有人翻起了袖子,有人扭動頸項,也有人正將背後長長的包裹掀開。

    李彥鋒的喉嚨微帶幹澀,脊背的一側正翻湧巨大的寒意,滿身的汗毛正在豎起來。而在胸膛之中,心髒在陡然間像是被點燃了一般,正不斷地收縮膨脹,以遠比過去猛烈的姿態,泵出熱血。

    “黑鐵神”仇書延,已看見了他。

    人聲嘈雜……

    ……

    “……終於要開打了,咳咳……兩個黑炭,待會遇上危險,我可不救你們……”

    “……雖然說話沒人性是你這個瘸子的特點,但我還是想問一句……這是為什麼啊?”

    “……因為你們甚至,都不願意叫我一聲父親……我沒有麵子啊……”

    人群之中,宇文飛度一麵搖頭歎息,一麵拉開了槍套……

    遠處的牆頭,同樣有人端起了槍口。

    ……

    嘭的一聲,劃過天空。

    黑煙冒起,數十丈外,則是血花綻放了一瞬。

    “神手”朱陽應聲滾下屋頂,帶著瓦片摔落。

    ……

    黑色的旗幟在廣場的中央招展開來,小和尚的目光原本迷惑,隨即變得明亮起來,他瞪大眼睛,嘴巴也“啊”的張大了。

    街口拒馬的後方,衝向這邊的數道身影也幾乎在同時瞥見了這抹黑色,坐鎮樓台上方的宗師以幹脆利落的姿態帶出長刀,也已翻出欄杆,在街頭轟然落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猴王”李彥鋒的目光在轉眼間凶戾到了極點,內力迫發,長發飆起。這是他人生當中第二次明確地麵對殺父仇人的隊伍,寒意上湧的同時,作為宗師高手的尊嚴與素養也趨勢他在轉眼間將力量迫至人生的巔峰,他手中長棍一振,終於大步衝上。

    攻向蹣跚而來的薛進。

    前行的黑妞與身邊的幾人擎出刀盾。

    “……我和文江料理這隻猴子,黑哥幫小龍破陣,其餘人陪瘸子搶下製高點……”

    黑旗軍一個完整的特戰小隊,一共是十二個人。

    廣場前方,寧忌帶著漫天的血腥,推起拒馬,砸向衝將過來的幾名高手,他手中長刀刀光剛猛,以暴烈的劈斬殺向前方,與最前方兩名高手在轉眼間拚了兩刀,氣勢陡然達到巔峰,下一刻,身形一矮,往地上撲出去。

    刀光幾乎是貼著地麵流淌而出,他一式“夜戰八方”自那身形壯碩如鐵塔的“駝神”蔣廉胯下殺出人群,這名叫蔣廉的高手身形一矮,左邊小腿與右邊大腿已被刀光劈入骨骼。

    鮮血暴綻,活不成了……

    這凶神惡煞的高手幾乎是茫然地跪倒在地。

    旁邊的高手朝周圍跳開,隨後又圍殺而上,寧忌高速逃竄,與此同時,小黑已經拔開了手中手榴彈的引線蓋子……

    周圍的院落,已經有爆炸聲傳了出來。

    反應最為迅速的,是原本所謂“神手”朱陽所在的那一處宅邸,由於這名神射手表現最為突出,因此被安排在這一段的一隊人首先做出了反應。

    在得到命令後的下一刻,看清楚朱陽挽弓的狙擊手第一時間扣動了扳機,與此同時,人影跨過這一片街頭,向著院牆內側扔出了三顆手榴彈。






    朱陽的屍體落地,三顆手榴彈也拋了進去,目睹朱陽摔落地麵的一名武者甚至要去扶他,隨即,爆炸在院子裏響起。

    滾滾煙塵之中,七八道身影翻上院牆,三名高手隨即搶撲閣樓二層的走廊,一名武者從房間裏衝出來,被刀盾推開,後方的人往房間裏又扔出一顆手榴彈,隨即拔刀處理隊伍前方的敵人。

    ……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彥鋒吼喊著,第一時間在街頭舞起滿天棒影,隨即抵在他前方的,是黑妞與另一名華夏軍人遲文江豎起的盾牌。猴王是江湖上接近宗師級別的大高手,伴隨著他靈動的身形與渾厚的內力,揮起的棍棒足可崩開青石,並非普通人的盾牌可以擋住的,但當然,黑妞與這遲文江本身也不是普通人,兩麵盾牌乓乓乓乓的將猴王推向後方,手中的長刀則始終保持威懾。

    這種打法並不暢快,但若遭遇群架則相對穩妥。至於李彥鋒,陡然鼓起的血勇遭遇了一麵橫推而來的牆壁,一時間情緒更為凶戾,但他的棒子砸不開這兩麵笨牆。陡然間又是大喝一聲,身形往地上一滾,隨後在丈許外騰空躍起,手中抓起的一塊石頭照著後方蹣跚前行的薛進扔了出去。

    破風聲呼嘯。

    正路走不過便得出奇謀,盾牌過不去便攻其必救,這是李彥鋒長期以來養成的人生哲學,他並不知道薛進到底是誰,但既然是對方幫著的,自己出手打死,就是一件爽快事。

    石塊呼嘯著越過了盾陣,就在下一刻,那石頭在薛進的身邊被一把長刀啪的打開,一名身著灰白衣服持刀前行的男子略帶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感受到對方刀法的流暢以及身法的強大,李彥鋒竟沒來由地心中一寒。

    “羽刀”錢洛寧沒有停留,就在這鋼刀一揮、一瞥之間,身形已經越過數丈距離,徑直走向那廝殺的街口。

    隻有黑妞,長刀陡然一甩,口中說了句:“我操你”朝著李彥鋒猛地撲了過來,她身形趨進猶如一顆炮彈,李彥鋒身形疾退,棍棒揮舞,但隨即被對方暴雨般的攻勢侵入中門,這女人手中拳法如暴雨,李彥鋒手中亦有大小猴拳剛柔並濟,但隻是片刻,女人直接撲上來,扣住他的手臂,又在掙紮中抓他的衣服,擒拿關節,擾亂步伐,李彥鋒凶猛拆招,一旁遲文江照著他胸口一腳踹了過來。

    李彥鋒左支右拙,拖著那怎樣都甩不掉的皮膚黝黑的女子轟隆隆的撞開了一側的院牆,他口中大喊:“有種單挑啊”但兩人追著他一路轟殺,將周圍的各種物品撞成一片廢墟……

    街道的口子上,手榴彈炸開,煙塵彌漫。

    寧忌被追著殺入街道一側的房間,扔出手榴彈的小黑已撲了過來,與坐鎮這邊的持刀宗師對攻幾招後,朝房間裏追去,與此同時,寧忌自這街邊房間的後方竄上屋頂,幾名高手追在他的後方砍殺。

    持刀的宗師大聲呼喝,指揮附近的高手朝這邊圍殺過來,隨即,他的鋼刀一振,麵向了前方的來人,作為武者的直覺,他知道,最厲害的人來了。

    “某乃宣刀門‘無極斬’高海峰,來的是黑旗何人!?”

    “‘羽刀’錢洛寧。”對方的聲音開口時還在數丈外,轉眼間迫近。

    “哈哈,好!好啊”

    高海峰手中長刀如水斬出,他整個人就像是與刀融為了一體,同樣的趨進無聲,兩人的刀光轉眼間在空中交斬數次,叮叮當當的聲音響成一片。這“無極斬”高海峰藝業驚人,確實是江南一地有數的高手,足可與“天刀”齊名,兩人交手數刀,側麵一名高手從屋頂上躍下,直撲錢洛寧,錢洛寧身形一晃,刀光斬向那偷襲者,高海峰追將上來,下一刻,隻聽得空氣中便是“嘭”的一聲巨響,血花自天空中綻開。

    從空中躍下偷襲的那人被錢洛寧一刀斬開了脖子,而高海峰身體踏踏踏踏的向後方倒去,隻見錢洛寧的左手上拿的是一把帶有兩根槍管的短槍,擊發之後青煙嫋嫋,他就是在方才那一瞬間,斬殺偷襲者後將滿滿的鐵砂打在了高海峰的胸口上。

    高海峰的身體退出近兩丈,坐倒在地,滿臉的不可置信,鮮血正從他胸口密密麻麻地滲出來。

    “師父……”

    後方,八九名子弟洶湧撲來,有人拖起高海峰試圖離開,有人撲向錢洛寧,錢洛寧將火槍插回身後,手中長刀隨著前行如水斬出,空氣中便是無數的血線交織……

    當是時,舊武衙門南側、西側長達數裏的距離上,來自西南的一共十一支特戰小隊,開始撲入這片防禦陣地的內牆與街巷,搶奪預定的製高點……

    沒有任何預警,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波瀾,突然間開始撼動這座大山。

    ……

    爆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躁動還並不激烈。

    舊武衙門東北側的一座閣樓上方,林宗吾睜開眼睛,感受到了空氣中蔓延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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